第998章 第一块骨牌
张允龄一介商贾,能和杨博王崇古等人相提并论,能培养出一个大学士的儿子,绝非等闲之辈。
他做了一辈子生意,把人都琢磨透了。
一大堆人凑在一起,智商就是严重下降,往往最傻最冲动的一带头,无数聪明人都要跟着。
就好比街上打把势卖艺的,明明表演的不咋地,但是有人带头叫好,带头扔银子,你就会不由自主跟着喊好掏钱,等到人群散去了,你都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可是钱还是花了。
挤兑银元也是如此,以晋商的家底儿,完全没有问题,关键是要有足够的调度时间,从容安排,不能一股脑全都冒出来。
张允龄悄悄到了东南,他先安抚住徽商,接着又到扬州,会见盐商代表,割了好大一块肥肉,说服盐商和他们同舟共济。
摆平了这两伙人,他又和闽商、浙商的人联络。
张允龄算计着表面上交通行没有和晋商撕破脸,还整天说着共体时艰,他索性也就装糊涂,反正东南也不是铁板一块。
交通行的真正核心只有两部分,一个是唐毅创立的盐铁塘一系,以雷七和钱胖子等人为代表,再有就是洞庭山帮,至于其余的浙商,闽商,徽商,粤商,都是相对外围。
张允龄施展浑身解数,威逼利诱,好话说尽,总算把这些人都安抚住了,大家伙全都同意不会落井下石。
只要各大商帮豪强不掺和,剩下的散兵游勇再多都是杂碎,不值一提。
果然,张允龄随随便便弄了几个群众演员,买通了几家报纸,整个挤兑的风潮就化解于无形。
张允龄也年过花甲,折腾了好些日子,浑身的骨头节就跟散了架子似的,他瘫在椅子上,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手下人一口一口给他喂参汤。过了一会儿,张允龄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偏巧这时候,又有消息传来。
张允龄看完之后,满腹的好心情一下子都没了,只是大叫一声,就昏过去了。手下人慌忙把他救过来,刚睁开眼睛,张允龄就两眼红赤,疯狂低吼道:“快,备马,老夫要去济南。”
下人都傻了,这模样还能骑马啊?
“听不懂人话吗,快备马,天要塌下来!”张允龄叫的撕心裂肺。
……
到底是什么事情把张允龄吓成这个模样啊,原来就在几天之前,鲁王一系,有两百多位宗室子弟杀到了济南的合盛元分号,每一个人都拿着合同,要求合盛元履行合约,把禄米折价,统统交给他们。
还记得当初唐毅抛出的方案吧,各地的藩王宗室,用赎买的形式,给予他们一笔银子,资助宗室转型经营,有的五年,有的十年。
张允龄找了很多人商量,觉得可以接下来,宗室子弟说穿了还都是一帮纨绔,一帮公子哥。让他们流汗挣钱,自食其力,根本是做梦。
张允龄估计绝大多数人,每年还会仰仗着禄米过日子,等到五年之后,约书期限到了,朝廷要是停了他们的禄米,这帮人还会跑到礼部去闹,不依不饶,老朱家的人,别的本事没有,耍无赖那是天下第一,本身皇帝就是最大的无赖吗!
晋商商量的时候,还嘲笑唐毅见识浅薄,想要靠着一纸约书就解决宗室问题,根本是痴人说梦!
反正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损失,相反,还能拿到藩王几千万亩田产的经营权,就按照一亩产两石粮计算,给佃农一石,运输之中再折损三成,一千万亩,就能产出七百万石的粮,不但养羊的精料都够了,还能掌控北方的粮食市场,操纵粮价,又添了一大财源。
不管怎么算都十分划算。
晋商上下一致同意,用最快的度,最优惠的条件,把所有宗室都给签了下来。
他们的合同刚签完,悲剧就来了。
持续的白银危机酵,东南的问题一大堆,什么作坊关门啊,工匠事业啊,银行挤兑啊,把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东南,包括张允龄也不例外。
可是别忘了,白银匮乏还造成了银贵铜贱,在中原地区,黄河以北,尤其如此。
现在不少村镇,找遍全村,都凑不出十两银子,城市之中更是如此,由于白银是大宗交易的结算货币,给铜钱人家也不要。
为了履行约定,很多商人不惜用五千文兑换一两银子,比起平时足足多了五倍!结果还换不到银子,据说私下里甚至有人开出一比十的天价,也就是一两银子,要换一万文,足足十贯!
不得不说,人疯狂起来,什么事情都会出的,整个大明就被弄得扭曲变形了。
宗室的公子哥们不懂经济,也不会探究其中的学问,他们只看到了一件事,银子太值钱了!
这要是手里有银子该多好啊!
有人就说了,你们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把祖宗家底儿都给败光了,还哪有银子啊?
宗室的大爷们不干了,敢小瞧我们是吧!老子手里是没银子,可是我们有约书啊!
本来大家伙都不准备拿禄米换银子,然后去创业,毕竟还有五年时间。他们就像是放假的学生,不到最后两天,绝对不会想着写作业。五年啊,到时候说不定内阁就换人了,再说句大不敬的话,听说当今皇上好色入骨,身体也怎么样,没准五年后就换了新皇帝。
都是老朱家的人,能看着大家伙饿死么?
宗室的这帮家伙,都是彻头彻尾的鸵鸟主义者!
如果按照正常展,唐毅的计划多半是不了了之,可问题是白银危机来了,宗室子弟的脑筋转了起来。
我们现在都说要创业,要转型,按照约书,最低级的奉国中尉也能拿到五百两银子,按照市场的情况,银价暴涨了快十倍,多大的暴利啊!不用干别的,光是放贷,就能赚得钵满盆满。
越想越兴奋,满眼都是小星星,二话不说,拿起约书就往合盛元分行跑。
等到了合盛元,才注意到,敢情别人都提前来了,这可不行啊,万一他们把银子都领走了怎么办?
宗室的大爷们可不是小老百姓,平时连衙门都敢闯,更遑论小小的合盛元。
瞬间济南的合盛元就被宗室给堵满了,到处都是挥舞着约书,疯狂讨债的叫骂声!
……
“哈哈哈,相爷,我沈明臣算是服了,您到底给晋商挖了多少坑啊,简直坑死人不偿命!”
几乎和张允龄同时得到消息,相府书房,笑声更大了。
沈明臣就得意洋洋道:“那些宗室子弟可是敢砸礼部的,要不是收拾了三个藩王,他们都能跑到金銮殿上闹去。让他们去挤兑晋商,真是一步妙棋,实在是太妙了!”
大家伙放声狂笑,唐毅却没有那么高兴。
他背着手,叹了口气,“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咱们和晋商正面拼杀,胜算远不如想象的大啊!”
几位谋士,连同赶来的周沁筠和吴天成,都脸色不太好。
张允龄在东南活动了一大圈,见了那么多的人,唐毅已经得到了消息,原本一直以为掌握在手中的东南,竟然有那么多的漏洞,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大人,要我说您也不用忧心,晋商一百多年的经营,交通行还不到二十年,如何能和人家相提并论?那些大家族多半也是虚与委蛇,未必会真心倒向晋商。”王寅斟酌着说道。
唐毅摇摇头,“两军对战,不在兵力有多雄厚,而在于关键时刻,能够冲锋陷阵,死战不退的三千越甲,八百白袍!时至今日,晋商的几大核心家族,我们根本打不进去,人家反而能在咱们的人马之中,游刃有余,这就是差距,也是日后要补强的地方。”
周沁筠和吴天成都被说的默然无语,的确很没有面子。
其实也怪不了他们无能,这一次利用白银危机,算计这么大,只有几个核心人物知道,至于其他的商帮大族,他们的产业也受到严重冲击,损失非常大。身为东南集团的领袖,唐毅总不能明摆着要推小弟们送死吧?
所以他必须表面上和晋商合作,当头的如此,下面的人难免三心二意。
为了保证唐大辅的光辉形象,对晋商的致命一击,绝对不能由东南起。那些糊里糊涂,没什么本事,又能闹事的宗室,就成了最好的选择——替老朱家子孙默哀三分钟。
张允龄紧赶慢赶,用了三天多时间赶到了济南,从马上都下不来了,是手下人搀扶着他,下了马就是合盛元的分行,一抬头,只见遍地狼藉,七间门脸都被打碎了,地上满是砖头瓦块,废纸碎屑,两扇红木大门也被卸了,跟遭了强盗一样。
看到这一幕,张允龄眼前一黑,一口血喷出来,软软倒在了地上……
三天之前,鲁王朱颐坦,还有衍圣公府的孔尚文一起到了分行,一共提走了一百五十多万两银子。加上之前的宗室子弟,济南合盛元的银库被搬空了。
鲁王带头,山东的商人,官吏,百姓,只有手中有银行券的,全都加入挤兑行列,无力支付白银的合盛元被愤怒的人群给洗劫一空。
第一块骨牌倒下了,其他的还会远吗?8
第999章 晋商的信誉
还没进入六月份,可是整个大明都进入了躁动之中,随着济南合盛元分号垮塌,接着开封,南昌,洛阳,徽州四处遭到挤兑,不得不暂时关闭,愤怒的储户失去了信任,联名将合盛元告到了衙门,要求朝廷出面,勒令合盛元赔偿损失。
五月二十,京城和天津的合盛元也遭到了挤兑,所幸两地存银充足,撑住了第一波的攻势。
还没等他们喘口气,五月二十五,山西,陕西等地的合盛元分号也遭到了挤兑。
这可要命了,一叶知秋,连晋商的老巢都守不住了,原本还心存侥幸,认为晋商底蕴雄厚,小小风波,不会出问题的人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们也加入了挤兑的行列。这些人可不是寻常之辈,多数都是朝廷官吏,他们看重晋商守信用,从不泄露储户秘密,这才放心大胆把钱放到了晋商那里。
如今大难临头,合盛元拿不出银子,他们也顾不得什么了,先保住自己的利益是真的。
“都是一帮不讲义气,落井下石的王八羔子!”王崇观破口大骂,“别忘了你们当初是怎么求我们庇护,拿银子让我们疏通的!当年老实得和狗一样,现在就敢反过头咬主人一口,好就好,不好啊,大不了把你们贪墨的事情都掀出来,让天下人睁大眼睛看看,所谓的清官到底是什么东西!”
王崇观越骂越生气,但他也只敢说说,要真是把那些不堪的事情都掀出来,晋商立刻就成了官僚的公敌,绝对没有好下场。
当务之急,还是稳住那些官员,虽然银子没有,但是田产,铺面,还有绫罗绸缎,珍珠细软,好东西有的是。
只能折价抵偿存款,唐宋名家的字画,放在以往,没有一万两银子,都别想看一眼,到了如今,最多就能顶五百两。
晋商上下的心都在滴血,可是脸上还要陪着笑。
没办法,两百年的金字招牌,沉甸甸压在了肩头,断然不允许他们抵赖。
眼看着局面得到了些许好转,可是到了六月初,情况又陡然而变,各地的宗室子弟,一共不下三千人,齐集京城。
他们跑到了礼部痛哭流涕,和上一次横冲直撞不同,这一次他们一个个比窦娥还冤,跪在门前,见到官员百姓经过,就冲上去,诉说满肚子委屈。
堂堂皇天贵胄,朝廷发不起禄米,要改革宗室,让大家自谋生路,我们都认了,朝廷又答应签了约书,就给我们银子创业,墨还没干呢,就说了不算,合盛元提不出银子,朝廷也不管我们。
难道想逼着天下的宗室饿死吗?
礼部不给说法,我们就去户部,就去内阁,就去找圣上!
都不管我们,就去太庙,在太祖爷和成祖爷面前,好好哭一场,朝廷对待宗室太刻薄了,让人心寒啊……
上一次宗室无理取闹,大家伙都心有怨言,可是眼下人家说的是正理啊,错的是朝廷,很快隆庆又被惊动了。
自从和唐毅谈过之后,隆庆连着一两个月都在乾清宫,把那些妃嫔美人都扔在了一边。
各地传来的都是坏消息,隆庆看得触目惊心。
他以往觉得最可怕的事情就是打仗,或者是水旱灾害,尤其是黄河决口,淹了几个省,流民遍地,那就是最要命的了。
可是再多的流民,只要拿出粮食,拿出银子,想办法安置,总会安定下来。
这一次的白银危机,仅仅是海外贸易断绝,就弄得天下大乱,从东南到中原,遍地烽火,影响的百姓多达几千万人。
官员,宗室,豪商,都被牵连进去,一个也没跑了。
事到如今,隆庆除了哀叹之外,只有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唐毅身上,遍观天下,如果连唐学的创始人,都没有办法,大明可真的就要麻烦了。
“冯保,去请唐师傅,请他进宫,商议对策。”
“奴婢遵命。”冯保急匆匆去宣旨。
唐毅此时在干嘛呢,他正接见吏部天官杨博。
距离上一次杨博造访,不过两三个月的时间,老头子仿佛苍老了十岁,他身躯胖大,走路的时候,都必须有人搀扶。
“虞坡公,您老怎么又来了,有什么事情,招呼我过去了就行了。”唐毅依旧是客客气气。
唯独老杨博,暗暗摇头。
姓唐的,你演得是真像!
不过自从宗室闹起来,哪怕是傻瓜也明白了,就是唐毅,他处心积虑,给晋商挖了一个天大的坑。
不管他怎么装,怎么演,老杨博都不会再相信他。
只是让杨博还有些疑惑的是,从头到尾,他都搞不清楚,唐毅究竟是怎么弄得,就把晋商至于天下人的对立面。
普通储户不说了,商人、士绅、宗室、官员,上上下下,都在逼着晋商掏银子,仿佛他们犯了多大的罪似的,一个个都恨不得扒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偏偏那个真正的罪魁祸首,没有人在意了。
真是咄咄怪事,他老人家纵横他天下几十年,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
杨博是真不想来找唐毅,可是除了他之外,又没有人能解决难题,明知道被人家算计了,还要把脑袋伸过去,让他再宰一刀。不这样,又能如何?张允龄倒下了,前些日子送到了京城,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每天都在咯血,张四维哭得和泪人似的。
缺少了张允龄操盘,晋商面对着交通行,一点优势也没有,他除了向唐毅求饶,别无办法。
“行之,事到如今了,废话也别多说了,你就开价吧!就算想要老朽的这条命,我也送给你了!”
杨博虽然认输,可话语之中,依旧带着三分怒气。仿佛在质问唐毅,你为什么那么阴险,狠毒?
唐毅倒是满脸坦然,他之所以对晋商下手,新仇旧恨,都交织在一起。唐毅忘不了那些被掳到草原,成为奴隶的汉人百姓,忘不了惨死荒漠的冤魂,忘不了百十年的杀戮仇恨……假使没有晋商替草原走私货物,输送粮食和军情,草原根本维持不了这么久,早就崩解了。尤其是不为世人所知的一点,杨博,张允龄等人的后辈,还资助了野猪皮的强盗集团,就在几十年之后,二十万人入关,神州陆沉,三百年的沉沦,百年耻辱——那种痛,深埋在任何一个血性男儿的心头,骨髓,这笔账不能不算!
当然了,唐毅也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不能把后辈子孙的事情算到前辈人身上,但是晋商犯了一个大错,当年小站的时候,他们勾结俺答,围攻小站马场。
唐毅的心血差点毁于一旦,妻儿也差点惨死。
受限于当时的状况,唐毅无力复仇,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动了他的家人,就动了唐毅的底限,哪怕是天王老子,他也要狠狠咬你一口。
除了这些恩怨情仇上面的事情,出于变法改革的大局,也不得不对晋商下手。
要知道晋商一直以来,都是保守的代名词,唐毅一直渴望能出现放弃土地,大力投资工商,踊跃开拓海外的新式商人。
可是晋商却始终和唐毅作对,他们把敛聚的钱财换成土地,投入学校,培养忠于自己的官吏,大肆收买朝廷官员,全力经营关系。
清丈田亩之所以推不下去,就是晋商和东南的保守士绅结合到了一起,他们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联盟,卯足了劲儿和你纠缠。
唐毅已经不厌其烦,隆庆不是一个长命的君王,如果不能借着他在世的时候,把局布好了,以后的危险会非常大,唐毅已经等不下去了。
好在总算是即将大功告成,晋商已经被逼到了墙角。
“虞坡公,我知道您老猜忌晚生,以为我处心积虑,要害你们,可是扪心自问,天下间有谁能未卜先知?接下宗室的约书,是你们都同意的,还连忙签署,生怕出了差池,假使你们拖延两三个月,也不至于闹到今天的地步。”
有些话打死唐毅也不会承认的,就不是我干的,反正你也找不到证据,我就吃定了你了。杨博气得牙根痒痒。
“首辅大人果然厉害,老夫自愧弗如!”杨博微微冷笑,“今日老夫过来,没有别的事情,宗室这边,能不能压下去?”
“这个吗,要等着我去找陛下商量,毕竟身为臣子,不能替皇家决断,还请虞坡公见谅。”
说的白一点,就是没戏。
杨博也料到了,“我们山西人是认账的,既然签了约书,哪怕赔一个倾家荡产,我们也在所不惜!”
不得不说,晋商的这一点,还是让唐毅钦佩的。
“不过眼下我们拿不出那么多的银子,如果唐阁老能帮忙牵线搭桥,我们手上的产业倒是可以专卖给交通行,价格好办,只有一条,我们需要现银。”
此话一出,就等于告诉唐毅,你只管下刀子吧,我们都认了。
唐毅突然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胆请教一句,你们就没有想过,让合盛元垮了算了?什么银行券,约书,统统不认?”
杨博不屑地扭头,“山西地穷人稠,发家致富靠的就是信誉两个字,毁了一次约,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脏了口,人家会一直记着,永远别想抬起头。老夫活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只想劝唐阁老一句,不要总是玩阴谋诡计,早晚会把自己坑了!”u
第1000章 做一个败家子
杨博几次三番言语挑衅,甚至出言威胁,却现唐毅好像没事人儿似的,默默喝茶,一语不,连眉头都不皱。
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和这个年轻人比起来,自己纵横几十年,竟然不如人家的功力深沉。
惭愧啊!
杨博也不至于如此失常,实在是连番的打击,晋商的基业风雨飘摇,已经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没有把握渡过,所幸破罐子破摔。
可是说完了就后悔了,要真是惹恼了唐毅,这小子下了死手,就没法收场了。杨博想要找补两句,突然唐毅把茶杯放下了,淡淡一笑。
“虞坡公,您的来意我都明白了,转卖产业,填补窟窿,晋商不惜倾家荡产,保住信誉招牌,果然是好样的。我会安排人尽快和你们商谈,不过眼下交通行也不宽裕,同样面临挤兑,能帮到什么程度,我心里也没有数。总而言之……”
唐毅还想说话,突然有人跑进来。
“老爷,冯公公来啊,说是宣您去乾清宫。”
皇帝找自己,唐毅连忙起身。
“虞坡公,少陪,有事您只管吩咐。”
唐毅交代两句,连忙换好了官服,匆匆赶到了皇宫,一见隆庆,满脸苦兮兮的,别提多可怜了。
见到唐毅,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唐师傅,您可算是来了,朕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唐毅也没绕弯子,直接问道:“陛下可以担心宗室的事情?”
“可不是。”隆庆怅然若失,叹道:“往常宗室子弟胡作非为,消耗禄米无算,朕也生气,这不,就让师傅拟定《宗藩章程》,还把三位藩王驱逐到了吕宋。可,可毕竟都是朱家的人,朕如此对待宗室,难免惹来闲话。偏巧白银危机之下,合盛元无力履行约书,拿不出银子,好些宗室的人都挨了饿,朕,朕心如刀绞啊!”
隆庆伤心的眼圈都红了,唐毅扫了一眼,只见纱帐里面影影绰绰,似乎有人隐藏着。没准又是哪个宫中的大珰,在隆庆面前提宗室说了话,才惹得皇帝如此伤心。
“陛下,臣听闻此事之后,也是忧心忡忡,《宗藩章程》乃是陛下亲自下令拟定,刚刚颁行,若是仓促废止,一来有伤陛下之圣明,二来会加剧天下惶恐,使得危机越严重。臣斗胆谏言,将约书押后一年执行,今年的禄米照常放,等到明年,再推动宗藩改革。”
那些宗室子弟只是唐毅用来击溃晋商的工具,他可没说要放过宗室,该做的改革一点不能少,只是碍于眼前的情况,暂时推后。
隆庆是个耳根子软的人,他已经被劝说,想要废止宗藩改革,哪知道被唐毅一说,他又犹豫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朝廷大政最忌讳变来变去。更何况朝廷这么艰难了,要是再把宗藩的担子背上,还不把朝廷压垮了!
对不起了,说起来是一家人,可是朕要照顾的是自己的江山,你们啊,还是一边去吧!
“师傅,宗藩的事情就暂且押后一年执行。”
金口玉言,一锤定音,在帷幔后面的人气得眼睛都瞪圆了,恨不得冲过来给隆庆几下子。你可是堂堂皇帝,有点坚持成不?唐毅一张嘴,你就点头了,他是你爹啊?
任凭这些人气得疯,可是也没有办法。
隆庆忧心忡忡,思量一阵,说道:“唐师傅,上一次你和朕剖析了危机的根源,如今果然如同先生所言,天下大乱,东南工商凋敝,银铜价格失控,百姓困苦不堪,朕,心急如焚啊!先生,一年光景,能够恢复如常吗?”
隆庆这是在问策了,天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放在以往,早就有人弹劾内阁,攻击辅臣了。眼下却没人上书,随便攻击唐毅,一来是大家伙知道危机来自外部,二来,唐毅要是没注意,其他人就更拿不出对策了。
大家都在等唐毅力挽狂澜,换句话,要是唐毅迟迟没有对策,攻击他的弹章也就不远了。
“陛下,危机说穿了,也十分简单,主要就是两个方面,其一,是大明的金银太少。”
“少?”隆庆瞪大了眼睛,“朕怎么听说有好些山西人家里都有地窖,里面不装萝卜白菜,专门装银子,他们怎么就舍不得拿出来?”
看着隆庆气呼呼的模样,唐毅恍然大悟,那帮宗室是打算逼着晋商掏银子,他们想大捞一笔。为此不一定在隆庆耳边说了什么话呢,可惜啊,有本阁在,你们的如意算盘就别打了。
“陛下,物以稀为贵,当年汉武帝要金屋藏娇,美人之贵,犹在金银之上,普通人家常说糟糠之妻不下堂,由此可见,世间还是糟糠之妻远远过美女啊!”
隆庆想不到唐毅还有心思开玩笑,也陪笑道:“师傅的意思是要是金银都成了糟糠之妻,就没人收藏起来了?”
“陛下圣明。”唐毅收回了笑容,正色道:“世间的财富经过一代人一代人的日积月累,是不断增加的。财物多了,如果作为交换的金银跟不上,就会造成银贵物贱,储藏金银就变得有利可图。想我大明,富甲天下,偏偏匮乏金银货币,这些年虽然有外界不断涌入,但是工商展飞,产品丰富,其实金银是严重跟不上的。故此各种银票,银行券就大行其道,充当白银使用,毕竟不是真金白银,稍微遇到了一点差池,就面临崩解的危险。”
“师傅的意思,还是要从金银下手?”隆庆很敏锐抓到了唐毅言辞之中的核心。
“没错,陛下,西夷能够抢占金矿银矿,我大明没有理由不可以,不能放任别人去夺取财富,我们只是看热闹。”
向外看,这是唐毅反复提起的一个概念,以往大家只是听一听,没多少人真正放在心里。中华士大夫,自高自大了两千年,想要他们改变想法,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也只有在大难临头的时候,大家才会低下高傲的头颅。
不说别人,至少隆庆就彻底认同了唐毅的话。
“师傅早就说过要经略南洋,如今区区西班牙,竟敢对大明进行贸易制裁,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朕身为天下万民的君父,眼见着子民受难,不能再忍了,出兵南洋,打通商路,势在必行!”
“吾皇圣明!”唐毅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最希望的就是如此,利用一场大危机,逼迫大明的士人改弦更张,只要走出第一步,尝到了甜头儿,培养出强大的利益集团,就不愁大明这艘巨轮不转向。
唐毅强压着激动,“陛下,对外用兵,尚需仔细商讨,务求一战成功。另外臣还有一番见解,想要奏明陛下。”
“师傅请讲。”隆庆十分诚恳道。
“陛下,说到危机爆的第二个方面,就是大明的百姓还是太穷了。”唐毅哀叹一声,虽然大明是世界上最富庶的国家,可是这种富庶并不平均。
大明在册的人口大约六千万出头,不到七千万的样子,这个数字从永乐后期开始,就几乎没怎么变过。
而天下可耕之田,却大半落到了大户巨室手里,士绅大族总不会亲自下地耕田吧,他们手下有着大量的佃农,这些人都不用缴纳赋税,承担徭役,在黄册上面,是找不到他们的,就成为了隐匿的人口。
再加上城市兴旺,市民数量激增。
保守估计,大明的实际人口在一亿两千万以上。
执掌这么多人,唐辅的压力还真大啊!
这么多人当中,七成八成都是佃农、军户、匠户、灶户,以及男耕女织的自耕农。他们几乎除了盐巴之外,不会购买任何商品,
剩下的人员之中,有半成是读书人,剩下的就是市民,还有宗室,勋贵,以及宫里的太监宦官。
所以真正有消费能力的,不到两成,这是个很要命的数字!
“陛下,儒家教化,讲究勤俭持家,讲究多存钱,少花钱,不能铺张浪费,量入为出。可是历代的贤圣想过没有,如果每个人家都按照他们的主张,多生产东西,少消费,家家如此,每一家多出来的东西,要销售给谁?”
隆庆闷头思量一阵,憋得脸通红,只憋出了两个字:“西夷!”
“没错,我们只能指望着西夷消费多余的产品,可是人家一个贸易制裁,就击中了我们的痛脚。”
唐毅说的东西,十分颠覆,难道都是好人,都是勤快人,还出错了?天下还会越来越糟糕?
还真别抬杠,孔老夫子被尊为圣人,可是人家不会种田啊,要是天下都是孔夫子,就等着一起饿死吧!
经济就是个操蛋的东西,没有败家子可着劲儿挥霍浪费,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没有销路,老实肯干的就赚不到钱。
就像后世一样,没有霉国人拼了老命前消费,哪来的二十几年繁荣,当他们消费不动的时候,世界经济也就歇菜了。
“唐师傅,莫非说我大明需要一帮败家子?”隆庆不敢置信,却又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了。
“陛下,败家子可不是一时能培养出来的,不过朝廷倒是可以充当一下败家子的角色。”
“什么?”隆庆瞪大了眼睛,“唐师傅,莫非你要像先帝一样,大兴土木,修宫观殿宇?”
我又不是老道,修那些玩意干嘛?
唐毅无语道:“陛下,臣是要修道路,建城池,码头!”8
第1001章 大明储蓄银行
其实要扩大消费,还有一个比朝廷投入更好,更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彻底推行清丈田亩,还田于民,并且制定严格限制,不准随意买卖田地,如果百姓确实遇到了难题,朝廷要根据情况,向百姓提供贷款和救助。Δ
有土斯有财,有了田产,最起码就有了生活来源,有了安居乐业的立锥之地。
百姓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开手脚进行消费。
英国在历史上搞得羊吃人的那一套,根本不适合大明,毕竟明朝单轮人口规模,就是英国的几十倍,上百倍,有足够的国内市场,能够推动工商展,而不至于完全完全依赖海外贸易。同时也拥有海量的劳动力,非要把农民变成流民,只会天下大乱。
只是激普通百姓的消费能力,还需要很长的路,最起码眼下朝廷官吏几乎都是出身士绅之家,真正的寒门子弟,少得可怜。
要是对外讲永远不准兼并土地,唐党的人都会造反。
更何况培养民间的消费能力需要很长时间,远不如朝廷投资来得直接快。
不过想要投资也有麻烦。
“唐师傅,朕记得关税锐减之后,今年的预算已经削减了一大块,各部都怨声载道,根本拿不出银子,天下又到处纷乱,需要救济的百姓那么多,朝廷上哪弄那么多的银子?”
隆庆思忖道:“不会又要行债券吧?”
上一次攻灭俺答,战争债券起了很大的作用,难道要故技重施吗?
“陛下,恐怕债的难度不小,上一次承购战争债券最多的就是晋商和东南商人,眼下他们实力大损,根本拿不出多少钱,再说了,即便是有钱,眼下人心惶惶,谁舍得把银子拿出来?”
唐毅还有一点没有说出来,对付俺答那是因为有几十年的仇口,他费尽了力气宣扬,才促成了战争债券。
如今朝廷要债券搞建设,别忘了大明宝钞的惨痛教训,擦屁股都嫌硬的废纸,彻底打垮了明廷的信用,想要指望着朝廷债,根本不现实。
明知道要财政扩张,才能救时,偏偏朝廷又拿不出银子。
这不是让人愁死吗?
“唐师傅,难不成朕要当亡国之君吗?天下纷乱至此,是上天降罪朕吗?”隆庆急得都快哭了。
唐毅连忙躬身道:“陛下切莫自责,臣以为朝廷虽然无法债,却不妨组建一个新的银行,替朝廷债。”
“新的银行?”
“没错,大明的财富并没有减少,关键是人们失去了信心,争相储藏白银,舍不得拿出来,要是能够重建信心,恢复金融系统运行,危机就可以暂时挺过去。”
“原来如此。”隆庆深以为然点头,急迫道:“唐师傅,既然如此,你赶快下令啊?”
你当是请客吃饭啊,说办就办!
唐毅无奈道:“陛下,这个新的银行不能是空壳子,需要足够的权力。”
“什么权力?”
“两样,一个是行货币,一个是制定货币政策。”
晋商花了一千二百万两的代价,向大明讨要了宝钞和银元的行权力,自以为得计,利用合盛元,大银行券,可是他们忘了,大明的金融市场,不是晋商一统天下,甚至他们不是最强大的力量。
就在晋商沉浸在大捞其利的畅快之中,忘乎所以时,交通行又是借银子给合盛元,又是暗中收购银行券,制造出银行券大受欢迎的迹象,结果晋商错估了自己的实力,仓促之间,行了出他们掌控范围的银行券。
等到危机来临,轻轻戳破泡沫,晋商就从万丈高楼一步掉了下来,现在还在半空中急坠落,深不见底。
唐毅玩钱的本事不比晋商厉害,可是他眼界更开阔,没有货币政策保护和约束,贸然行货币,肯定会遭到反噬。
新的银行需要两项权利齐备,才能两条腿走路,可问题是有了这两项权力,新的银行的影响力甚至会过户部,成为帝国金融的中心。
在六部和都察院之外,又崛起了一个强悍的力量,假以时日,新的银行甚至会分割内阁权力,拥有和朝廷叫板的实力。
不用说别的,看看后世的霉国,就什么都清楚了。
唐毅清楚,要想和根深蒂固的皇权抗衡,就必须放出金权这个怪兽,但是不要小觑天下英才,仓促抛出来,必定有人会看透其中的奥秘,加以阻止。
唯有在危机之下,所有人都拼命寻找救命稻草,别的都顾不上,才能成功。即便日后有人觉察,也无法扭转乾坤了。
这不,隆庆就欣然同意,“唐师傅,既然如此,内阁就快些拿出章程,朕立刻批红。”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至关重要的一步总算迈出来了,有了金权保驾护航,人亡政息就再也不可能了!
他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这一夜唐毅睡得很安稳,嘴角还挂着笑,怎么看,都有点像偷了鸡的狐狸。
王悦影看得直皱眉头,没准又在外面偷腥了,看我不召集全家老小,好好审问你!正好,咱爹刚刚到京城,你的克星到了!
“老爷,老太爷昨天进京了,还过来把平安和平凡领走了,让你有空过去。”
唐毅迷迷糊糊,听到“老太爷”三个字,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什么,我爹进京了?怎么没人告诉我?”
“老太爷不让说,你又那么忙,怪得了谁。”王悦影没好气道。
唐毅揉了揉脸,怪不好意思,当初徐高大战,老爹仓促离京赈灾,一晃两三年的光景,除了偶尔通信,都没有见过老爹了。
当儿子的还真是不孝啊!
“等明天咱们去拜见老爹吧,他没在咱家住,就是挑眼了,人老了脾气就大了。”
王悦影咬了咬牙,“有你这么说咱爹的吗?要是让平安和平凡听到了,看我不和你算账!”
唐毅嘿嘿一笑,“多年父子成兄弟,老头儿不会真的怪罪的。”
“那也不许你胡说八道。”
“成,赶快更衣吧,我要去内阁,白天能把事情谈妥,晚上就去给老爹请罪。”
唐毅在媳妇的帮助下,七手八脚,穿好了官服,急匆匆赶到了内阁,按照规矩,今天正是内阁会议的时候,五位阁老,还有六部尚书,都齐集一堂,只有张四维没有赶来。
唐毅刚坐下,罗万化就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张阁老的父亲去世了,他正在家中治丧,已经上表请求致仕了。”
张四维的老爹死了?
唐毅不由的一震,老家伙竟然死了?
没错,唐毅对张允龄之死一点同情也没有,相反只有浓浓的遗憾。
当年俺答围攻小站,根据在大板升找到的信件,张家就是主谋,乔家不过是帮手而已。张允龄很心疼他的儿子,张四维只比唐毅早了一科,如果让唐毅抢在前面,张四维这辈子都没有希望了。
身为一个望子成龙的父亲,张允龄格外忌惮唐毅,他怂恿俺答攻击小站,就是想干掉王悦影,还有唐毅的后人,来打击唐毅。
根据收买张家内线的消息,假如王悦影当时从小站逃到了天津,在城中还有一伙“乱民”,会趁乱下手,用龌龊的手段,让唐毅颜面扫地,无法立足士林……
当唐毅了解到这些之后,他简直怒不可遏,甚至要爆炸了。
只是他知道对方的实力,暂时将仇恨深埋心底儿,依旧重用张四维,依旧和张允龄谈笑风生,只是在温和的面具之下,唐毅已经亮出了刀子,必须让张家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张允龄死了,算是便宜了他!
按照规矩,张四维需要回家守孝三年,内阁缺少了一位阁老,晋党也失去了未来的领袖,可谓是损失惨重。
不过这还不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唐毅显得十分悲伤,“张阁老痛失老父,会议之后,诸公随我去张家祭拜。眼下内阁事务繁忙,责任尤其沉重,是否要夺情起复,大家先议一议。”
夺情就是和丁忧相对,可以不必守孝,继续留任原职。
杨博直接开口,“元辅,子维身为文苑清流,侍父最孝,断然不肯夺情,多谢元辅美意了。”
居然舍得放弃来之不易的阁老?杨博真是好气魄!
大家稍微一思量,也明白过来,眼下因为合盛元的事情,晋党把朝堂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这时候还让张四维留任,光是口水就能把他淹没了,老实回家,还有重新起复的机会,如果非要贪恋权位,只怕就会身败名裂。
在合盛元的事情上,晋商犹豫不决,张四维丁忧倒是十分干脆。
唐毅没有了做文章的机会,只好转到了正题。
“仆和陛下商量过,要重整银行信心,组建全新的银行,收回市面上的银元、银行券、银票,并且重新行货币,今天请大家过来,就是商讨一下,未来的银行该如何组织,又该如何运营。”
提高了银行,满朝大员,除了少数几位之外,其余都是睁眼瞎,大家只知道要尽快稳定金融,不要让自己的财富蒸一空,变成废纸一张就好。
没有办法,唐毅只好找来吴天成,让他负责介绍方案。
“未来的大明储蓄银行,将是所有银行机构的领导者,行货币,制定基准利率,存款准备金率,贴现率……实现大明金融机构的一条鞭!”8
第1002章 吃干抹净
高胡子黑着脸,嘴边全是水泡,自从危机爆,到处都是麻烦,他又是个爱揽权,爱管事的,每天最多睡两个时辰,火气冲得看谁都不顺眼。
“吴大人,光是建一个新银行,就能稳住市场,老夫不相信!”
吴天成早有准备,笑道:“高阁老说的是,一个银行没什么了不起,关键是要看银行的股东是谁,有多大的实力。”
“那老夫倒要听听,都有谁愿意等股东?”
“交通行,顺天官银号,市舶司银行,苏州兴业银行,湖广福生票号,广东商行联号,天津票号,还有晋商四大钱庄,包括合盛元!”吴天成一个接着一个,报出了银行的名字,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交通行是天下屈一指的大银行,实力最雄厚,其余几个也都雄踞一方,最令人惊讶的是竟然包括晋商的四大钱庄,还有合盛元!
好家伙,大明所有金融巨擘,都几乎一网打尽了,真是好大气魄!
“吴大人,别的老夫不说了,合盛元现在还被挤兑,有资格成为新银行的股东吗?”
“回禀高阁老,合盛元虽然被挤兑,但是晋商直注资,兑换还在进行,晋商负责任的态度,非常了不起,他们依旧有雄厚的实力,还有大批优质资产,欠缺的无非是流动***通行,以及其他银行票号,愿意力挺合盛元,眼前的难关,足以挺过去。”
“嗯!”
高拱点了点头,突然冲着唐毅呵呵一笑,“元辅,这就是您所说的信用吧?”
“高阁老敏锐。”唐毅道:“各大银行联合起来,提供强有力担保,的确能够帮助合盛元暂时渡过困难期。可是白银危机不解决,南方的工商产业无法恢复运转,早晚还会出问题。本阁提议,户部在大明储蓄银行组建之后,立刻授权行八百万元债券,用来修建江南直道,整修码头,新建船厂之用。”
“眼下丝绸外销,一时是打不开僵局的,大量的工人失业,原本兴旺的建筑业也十分凋敝,百姓没有生计来源,嗷嗷待哺。与其开仓放粮,不如提供工作机会,道路修建起来,就需要水泥,需要木材,需要工匠,需要马车牲畜,能够带动一大批的就业。而且这些订单全部用储蓄银行的新银元计价,能够快建立信用,恢复信心……对此,吴大人已经做过了研究,详细的报告每人一份,大家可以看一看,有什么问题畅所欲言。”
唐毅嘴上说的好听,可是银行这么复杂的东西,一大堆的专有名词,朝堂之上,除了高拱,张居正,张守直等少数人看得明白,其他人都是模模糊糊。
他们只是觉得如果各大银行都联合起来,实力不可小觑,应付眼前的危机已经足够了。
大难临头,站在悬崖边上,容不得大家伙多想。
哪怕是高拱和张居正,他们觉得这个大明储蓄银行不简单,可是却也没有看明白其中的关键,在内阁会议上,迅通过,授权唐毅立刻筹建银行,稳定金融。
唐毅先下令各地合盛元暂停交易二十天,在这二十天之间,各地银行动用全部库存银,调集道各重点挤兑的城市,准备好充足的银弹。
同时唐毅命令各地的督抚重臣,新任命的王府长史,压制住所有宗室,不准他们出来闹事,又向各地大户下达指令,要求他们配合存款,不许参加挤兑……
说起来这些措施没有多少新鲜玩意,杨博都干过,可问题是他不掌握内阁,名不正言不顺,而且还有个交通行在旁边添乱,自然是功亏一篑。
现在唐毅抛出了建立大明储蓄银行,各大商帮家族都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股脑扑上来了,天南海北,长城内外,黄河两岸,凡是有些实力的银行都想假如其中,分一杯羹。
大家伙都有求于唐毅,哪里还能添乱啊!
二十天之后,合盛元重新开张,各地前来兑换的百姓依旧不少,可是合盛元弹药充足,应付自如。
其中最先崩盘的济南,更是增加了一倍的窗口,调来了五百名兵丁,搬出来上百个大箱子,里面全都是密匝匝的银元宝,闪闪放光,把眼睛都晃瞎了。
兑吧,要兑多少,都拿得出来!
第一天,兑出去三百多万了,第二天就掉到了一百万两,到了第三天,只有区区三十万两……等到第五天,竟然出现了好多人,他们咂摸过味了,银子都放在家里,这几天偷窃的案子直线上升,好多人一辈子心血都送给了贼人,这算什么啊!
银行保险,还能拿到利息,干嘛不存回去啊?
从第五天开始,济南合盛元兑换出去十八万两,却收到了二十万两的存款,两相低效,还有两万两流入!
我的老天爷啊,可算是活过来了!
大家流出了激动的泪水,此后虽然偶有波折,但是整体上白银外流的态势遏制住了,原本行的银元,银行券,银票逐步回收,金融系统重新平静下来。
不过有一点却是回不去了,银和铜的比价彻底崩盘,原本七两银子,至多一千文,兑换一两银子,如今却变成了三千文兑换一两,铜钱变得更不值钱了。
这种变化有好有坏,坏的方面,普通的农人百姓,他们的财富大幅度缩水,很多人积攒了一辈子,用陶罐埋起来的铜子,一下子缩水三四倍之多,原本能买一个四合院,现在连两间房都买不来。殷实的小康之家,变得紧紧巴巴,可怜兮兮。
好的一方面呢?
由于铜子大量流通在民间,流通在农村,原本收租的地主士绅就受到了冲击。
实际上很多的士绅早就不再征收实物地租了,储存粮食是很费功夫的,一座庞大的粮仓,甚至比里面的粮食还要值钱,万一漏了一点雨,一仓粮食就废了。因此他们收取田租是折成铜钱的。
眼下铜价崩盘,可是以铜钱计价,佃户的收入却没有增加,换句话说,地主不能靠多征收铜钱来填补损失。
这东西像是什么呢?有点像后世各国的汇率,比如种花家的汇率暴跌百分之十,同时要求老板给工人增加百分之十的工资,如果以红票子计算,工人涨了百分之十的工资,好高兴,好开心啊!
可是站在绿票子的角度,增加的工资被货币贬值抵消了,也就是说种花家的人工没有上涨,物价没有变动,该投资还是投资,该雇工还是雇工,十分正常。
眼下大明的情况就是类似,只不过结果反了过来。
铜价暴跌,造成以使用铜钱结算为主的地主农户损失惨重,直接结果就是兼并土地,收取地租,变得获利越微薄,甚至遇到了荒年,还要赔本,传统的士绅集团实力大幅度削减。
而以白银计价为主的城市,相应的购买力大幅度提升,工商获利骤增。
一来一回之间,严重冲击的是传统的观念。
以本守业,以末致富,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越维持不下去了。
要想财,就必须投资工商,赚取银两之后,再去买土地,收地租,只会被人家耻笑,没有经营头脑,是十足的傻蛋。
这种情况,同样生在西方,被称作价格革命!
只不过西方是因为金银大量涌入,使得物价膨胀,传统的地主被削弱,新兴的工商集团实力大增。
大明正好倒过来,是白银流入减少,迫使银铜比价骤变。
二者的效果却是差不多,都极大地理顺了价格扭曲,原本的男耕女织,无论是怎么勤奋,从早干到晚,挣来的钱也不足以过上安宁的好日子。要想活得好,就要从事工商,就要加入商品经济的大潮。
价格变化,就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明朝的社会结构快改变,城市越成为财富中心,成为人人向往的所在。
这种时候,唐毅的投资计划,就充满了吸引力。
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该如何处置!
“虞坡公,大明储蓄银行,纳入了合盛元,也纳入了晋商四大钱庄票号,就表明了我的态度,我无意和晋商作对,也无意把晋商消灭,只要大家伙秉持合作态度,在未来的金融系统当中,晋商依旧会挥重要的作用。”
唐毅淡淡笑道:“我想虞坡公应该清楚,能谈到这一步,已经竭尽所能,他们很多人可都想吞了晋商的产业啊!”
杨博诚惶诚恐,抱拳拱手,“多谢元辅周全,老夫心领了,王国光马上就会回到京城,下一步该何去何从,他会和交通行的朋友谈的。”
……
从唐府出来,杨博一步一跌,走到了马车的旁边,突然身躯一晃,幸好儿子杨俊民一把搀扶住他,不然老头子就要摔倒。
回到家中,杨博瘫在书房的椅子上,痛彻肺腑。
“唉,晋商的荣耀,在老夫手上,彻底断送了,怎么就不让我死啊!张允龄,你太坏了,你怕看到这个结果,就提前死了啊!干什么让我一个人承受屈辱啊?”
杨博哭得稀里哗啦,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各大银行帮助合盛元,可不是白帮忙的,他们提供了不到两千万的银子,却拿走了晋商近一亿六千万两的田产作坊,还有三千多万两的股本票券,加上之前的应付挤兑,晋商整个损失过了两亿五千万两!
张家、杨家、王家,原本处在食物链最顶端的晋商豪族,一下子财富荡然一空。
最令人可气的是晋商付出了无与伦比的代价,好不容易保住了金字招牌,结果唐毅组建了大明储蓄银行,把他们的努力彻底据为己有。
你小子吃干抹净不说,还跑来欺负人,老夫和你没完!8
第1003章 偏执狂
杨博虽然发狠,可是他老人家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从唐毅那里回来,没有三天,杨博就昏迷了。
身为吏部天官,责任至重,分管吏治的高拱又是个工作狂、急脾气,哪怕着急白银危机的事情,吏治这块也从来没有放手。
越是灾祸临头,地方的官吏就越容易上下其手,戕害百姓,高拱必须把这帮人都盯住了。杨博病倒,没有办法理事,到了第五天,高拱就亲自造访,仔细打听,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和往常专横跋扈的作风一点不一样。
杨博都成了精,哪里看不出高拱的算盘。
他把儿子叫到了身边,“吏部尚书是做不下去了,爹要给人家挪窝。”
杨俊民眼圈发红,惊得手脚无措,“爹,您老是大家伙的顶梁柱,这种时候,没有您老护着,可怎么办啊?”
杨俊民说的声音很大,外面隐隐传来哭声,都是晋党在京的官吏,还有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见杨博倒下了,一个个哭得和泪人似的。杨博听在耳朵里,无比的烦躁,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
缓了半天,杨博才断断续续说道:“眼下朝堂,虎狼横行,没有一个善茬子,老夫知趣一点,还能给你们留一点香火,要是我死赖着不走,连这点香火人情都没了,你懂吗?”
杨俊民惊得说不出话来,迟疑了半晌,才试探问道:“爹,高胡子会保着咱们?”
“你太嫩了!”杨博哀叹一口气,“高拱没有那个本事,眼下谁也保不了咱们,你记着,咱们只有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别挡着人家的路,坏了人家的事,他们想要什么,就让人家拿。”
“爹,那不是砧板上的肉吗?”杨俊民都快哭了。
杨博凄惨一笑,“不这样还能如何,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什么苦没吃过。你记着,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不要和唐毅斗,你们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只有等!”
“爹,唐毅才三十出头,要等到什么时候啊?莫非咱们永远都出不了头儿?”
杨博老眼闪光,压低了声音,对儿子说道:“陛下非是长寿之相,唐毅也没有胆量取代大明。等着,等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唐毅就完了,他是人,不是神,他斗不过皇帝的,斗不过的……”
杨博喃喃自语,真的斗不过吗?其实他的心里也没有数,可没有了这点念想,晋党还剩下什么了?
六月末,杨博上书,说是中了暑气,老病复发,不能视事,恳请回家休养。
隆庆象征性地挽留杨博,等到杨俊民带父上书,隆庆不得不同意,派遣锦衣卫,护送老天官回家。
杨博离开了京城,作为两朝元老,嘉靖的托孤重臣,他在这时候离开,对于处在低谷的晋党,又是沉重打击,这一年的时间,兵部丢了,吏部丢了,内阁大学士也失去了,遍观整个台面,只剩下一个并非晋党核心的葛守礼,勉强能扛起大旗,剩下的小猫两三只,已经无足轻重。
曾经能和唐党分庭抗礼,到如今星落云散。
潮起潮落,兴衰轮回,就是这么奇妙。
杨博离京的当天,唐毅亲自去送了,回来之后,没去内阁,直接回到了家中。他想安静一下,没想到琉莹带着女儿回来了。
前些日子到处闹得凶的时候,唐毅把妻儿都送了出来,后来局面控制住了,王悦影就带着两个儿子搬了回来,只是小女儿却病了,琉莹只能守着闺女,晚了许久才回到京城。两个美得不可方物的妻子,三个欢蹦乱跳的孩子,唐毅越看越高兴。
看着看着,唐毅突然起身,直接往书房里走去,平安在背后叫他,竟然都没有应。
“老爷这是怎么来?”琉莹惊问。
王悦影迟疑一下,“你先带着孩子们玩,我去看看。”
从房间出来,穿过游廊,绕过一层院子,到了唐毅的书房,她犹豫一下,咚咚敲响了房门,没人应,她又敲了两下。
反正她想好了,你不开,我就敲个不停,咚咚,咚咚,咚咚……吱呀,门开了。
“别敲了成不,我不心疼门,心疼你的手。”唐毅抓着媳妇嫩葱一般的指头,瞧瞧,都红了!
两口子到了书房坐下,王悦影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唐毅下意识用胳膊挡住。
“都是朝廷的破烂事,没什么好看的。”
王悦影捂嘴一笑,“老爷,要是让我猜中了,您可不准生气。”
“哦,说吧?”
“是不是要对张家下手?”
唐毅笑道:“什么张家啊,张居正不是好好的吗?”
“还跟我打马虎眼,是那位刚刚丁忧的张四维,张阁老!”王悦影面沉似水道:“老爷,您是要找他们家算账吧?”
“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
“我不但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张允龄死在了谁的手里。”王悦影扬起小脸,盯着唐毅,“老爷想不想知道?”
唐毅真的惊讶了,他对张家没什么好看法,除了张允龄算计他之外,还有张四维在历史上,反复无常,迎合张居正变法,后来又尽数反对变法,张居正死后险些鞭尸,家人死的死,发配得发配,落得凄凉收场,他就是罪魁祸首!
唐毅可不想留一个妨碍变法新政的危险分子在身边,找机会除掉张四维,是唐毅早就确定的。
不得不说,经历了嘉靖朝十年的鏖战,唐毅和严嵩徐阶斗了那么久,也染上了他们的毛病,比如唐毅学会了严嵩的拉帮结派,吸收了徐阶阴重不泄的优点。
凡事不能操之过急,他这一次废掉晋商势力,已经是赚大了。至于杨博和张四维,他都不想动,甚至希望他们留在台面上。
好对外显示,他唐阁老是多么宽宏,多么大度,等到事情淡忘了,唐毅在晋商内部拉拢过来强大的内应,再把杨博掀翻,张四维干掉。
不声不响,谁也怪不得他的头上,完美!
可偏偏老天爷开了个玩笑,张允龄死了,杨博病了,晋党一下子没了当家人。
事到如今,哪怕唐毅想要不声不响,也不行了,尤其是看到妻儿,他突然心生愧疚,做人家的丈夫,做孩子的父亲,有人要伤害他们,自己却不能报仇雪恨,快意恩仇,还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反正做了就做了,还能把老子怎么样?
唐毅就准备动用力量,彻底剪除后患,让张四维和杨博都失去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王悦影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她是从哪里知道的消息?还说张允龄是有人弄死的,那是谁下的手?
唐毅眉头紧锁,“不会是——沈梅君——吧?”
轮到王悦影惊讶了,“老爷,您真是当世诸葛,料事如神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我可比不了诸葛,能混进晋商的圈子,又能暗中下手,还和你认识,能说得上话,除了沈梅君,也没有别人了。”
“老爷猜中了,我就不瞒着了,沈妹妹已经到了咱们府上。”王悦影说着,走出书房,换来一个下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领来了一个身着素服的女子,轻移莲步,微低着头,走进了书房。
“沈妹妹,坐吧!”
沈梅君抬头看了眼唐毅,坚定摇摇头,她咬着嘴唇,怒目而视,突然大声质问,“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张允龄干的事情,为什么不替影姐姐报仇?”
王悦影一脸尴尬,埋怨道:“沈妹妹,朝廷的事情,老爷心里有一笔账,你不要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他们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一个个都是道貌岸然,心里头只有自己,连结发妻子,都满不在乎。我说得没错吧?”
沈梅君扬起面孔,充满了鄙夷。唐毅一时竟然找不到驳斥的词汇,愣住了。
“哈哈哈,没话说了吧,你爱惜羽毛,我不在乎,张允龄是我下药弄死的,不但如此,我还买通了一个大夫,张四维的老娘很快也会完蛋了,接着他的两个兄弟,张家上上下下,一个都不会留下!”
她笑呵呵道:“影姐姐,别看你把我送到了白云庵,可是我不怪你,这么多年,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在泉州的时候,你悉心照顾我,这份恩德,我永远铭刻肺腑。听说张家人暗算了你,我就想尽一切办法,在他们身边安插人手,好些年过来了,总算有了机会,小妹不欠姐姐什么了!”
王悦影的心突然仿佛被扎了一下,她伸手抱住了沈梅君的肩头。
“傻丫头,你从来就不欠我们什么,要说欠,也是我们欠你的,都怪老爷当年行事鲁莽,把你送给了杨博当徒弟,好好的大活人,哪有当成东西一样,送来送去!”王悦影说着,狠狠瞪了唐毅一眼。
这回弄得唐毅更尴尬了,怎么成了我的错?
沈梅君抹了抹眼泪,陪笑道:“影姐姐,谁也不怨,怨命!我一直就想不明白,我爹清正廉洁一辈子,反被罢官发配,险些丧命;晋商勾结蒙古人,大赚其利,无人敢管。他们这些当官的,人人皆知,人人不言!我一介弱女子,没本事讨回公道,我就给他们添乱,捣蛋,让他们狗咬狗,谁倒霉我都高兴!”u
第1004章 真正的桃花源
“一轮明月挂在当空,秋风送过一片歌声,虞美人暗吃一惊。轻移莲步走出帐中,立身月下仔细听,歌声在军营之中。悲声凄凉令人酸痛,俱是那楚国歌声,凄凉凉好不伤情。虞姬听罢长叹一声,军心已散再战不能,大势去恐难争衡,回帐中禀报大王听……”
歌喉婉转,身形曼妙,一曲军乐歌,唱的是被困垓下,乌江自刎的段子。英雄与美人,从来都是最动人的,唐毅听得很入戏。
王悦影却摆摆手,“妹妹,还是别唱了,太伤情了。”
琉莹吐了吐小舌头,忙退到一边,不敢多说话。王悦影思忖道:“老爷,自古红颜薄命,虞美人也是可怜,能得一有情人,却难相守白头,真是可惜啊!”
唐毅没有回答,只是听着,王悦影咬了咬嘴唇,又说道:“男人之间,夺江山,争霸业,与女子有何干系,偏偏要女人承担后果,实在是不公平。”她低声说着,仔细观察唐毅的神色变化
“哈哈哈,你这是话里有话啊!”唐毅笑着看了看琉莹,“你呢,有什么想法?”
琉莹正在喝着梅花汤润喉,把口里的汤咽下去,才缓缓道:“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看法,我都听老爷的。”
“你啊,就是在耍滑头!”
唐毅呵呵一笑,“悦影,是不是心疼沈梅君,要替她说情?”
被听出来了,王悦影坦白道:“老爷,说起来她也是够可怜的,青霞先生,一生刚直不阿,却落了那么一个下场,小人得志,君子蒙冤。她要替父亲报仇,难免性子偏激,做事荒唐。但是好在她知错能改,若是老爷不庇护她,只怕晋党不会放过她的。”
王悦影咬着嘴唇,她被沈梅君的话勾起了往事,当年的小丫头那么瘦弱,那么娇小,家中骤变,无亲无靠,多可怜啊!当初自己一怒之下,还把她送到了白云庵,眼看着十几年的光阴,白驹过隙,有多大的仇还不能放下!
尤其是她杀了张允龄,也算是替自己出了口气,恕了罪过,虽然自己也恼她,但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老爷……”王悦影还要说话,唐毅伸手拦住了她。
“哎,咱们和沈梅君之间的事情不说,晋商那边呢?杨博收留她,庇护她,帮着她报仇雪恨,还给她合盛元的经营权,一介女流,能够调动数以千万的资产,何其威风?她又是怎么回报晋商的?这一次危机爆,她表明上帮着合盛元渡过危机,可是暗中却不断把合盛元往火坑里推,向盐商借钱,到处煽风点火,最后更是暗算了张家,说她恩将仇报,一点不为过吧?”
王悦影被问得哑口无言,貌似是这么回事,“可是,可是她是帮咱们啊!”
“姐姐,我可不这么看,要算总账,用得着她出手?老爷难道就不成吗?”琉莹笃定说道:“我敢说老爷一定早就有了筹算,没准让她给破坏了。”
琉莹这话还真说对了,从徐阶对付严嵩的手段,唐毅领悟出来了,一怒拔剑,十步杀一人,那是匹夫之勇,真正要报仇雪恨,不一定要血流成河,而是要把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打落凡尘,把他们拥有的一点点剥夺,让他们永远活在恐惧和无助当中,当生活变成了受罪,就索性让他们活在黑暗中赎罪吧!
按照唐毅的想法,等到风平浪静之后,张家,王家,杨家,几大晋商的领军家族,统统都要被剥夺一切,变得一无所有……偏偏沈梅君横插一竿子,张允龄死了,胡氏夫人,还有张四维的两个兄弟也要死掉。
张家荡然无存,这笔账肯定会记在自己的头上。
凡事过犹不及,张家已经这么惨了,一切罪孽都由他们承担下来,唐毅再不依不饶,就会惹来士人集团的反感,得不偿失。
毕竟唐毅入阁以来,一直都在维持士人的颜面,哪怕严嵩唐毅都没有让他狼狈而死,徐阶也留着老命,对晋商太过,是会寒了人心的。
毕竟大明储蓄银行建立起来,文官集团终于有了对抗皇权的终极武器,也许要不了多久,皇权和臣权的决战就要到来。
身为洞若观火的那个人,唐毅必须尽快整合好所有力量,不能制造出难以愈合的伤口,给自己留下隐患。
唐毅负着手,养望天上的明月,叹口气,“悦影,沈梅君的话可能是真的,她记恨所有当权的人,只要有机会就会毫不犹豫反咬一口。那如何确定她这一次心口如一,不是见晋商倒了,就依附过来,想要等机会,再坑我一回呢?”
这话说完,唐毅转身,回到了房中。
王悦影坐在月下,却是彻底呆住了。
是啊,当初唐毅把她送给杨博,的确救了青霞先生,她却怀恨在心,难不成还要上一次当吗?
人品素行,有了一次,两次,谁敢说不会有第三次,第四次。
王悦影啊王悦影,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怎么还犯天真的毛病啊!
她又是气,又是羞,急得脸涨得通红,无地自容。这可如何是好啊?急得她直跺脚!琉莹却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小蹄子,你笑什么?”王悦影把眼睛一瞪。
琉莹笑得花枝乱颤,“姐姐,夫妻哪有隔夜的仇,再说了老爷又没真正怪你。随我来,保准一招就让老爷心花怒放。”
“什么招?”王悦影还有些犯傻。
琉莹抓起她,冲进了卧房,把王悦影朝着唐毅轻轻一推。
“老爷,人我可送来了,您只管家法伺候就是了!”说完,她捂着嘴,娇笑着要离开,哪知道自己雪白的腕子却被王悦影抓住了。
临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琉莹叫苦不迭,自作自受,三个人都淹没在长夜之中……
转过天,唐毅神清气爽,思路也打开了,他已经想好了对付沈梅君的办法。
吃过了一顿早不早,中不中的饭,唐毅让人把沈梅君请来,见面之后,唐毅十分客气。当你要下死手的,不妨姿态优雅一点。
请沈梅君品尝了几样京城最好的点心,唐毅淡淡一笑,“沈姑娘,你所说的话,让我感触很深,一个女子自强自立,非常不容易,单从这一点来说,你当得起巾帼英雄之称!哪怕是荀灌娘,花木兰,也要自愧弗如。”
评价真高,沈梅君口称不敢,心中却暗暗欢喜,终于有了转机了。
“唐相谬赞了,梅君年幼无知,从今后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安安静静,过一点平稳的日子。”
“平淡之中才是真,曾经沧海,波澜不兴,沈姑娘悟了!”唐毅笑道:“你怨恨权贵,喜欢平淡,颇有陶渊明的气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世间的丈夫,也未必有姑娘心胸。”
沈梅君更加欢喜,果然男人都是一路货色,暂且先站住脚,再图将来,有多少不平,都藏在肚子里,她柔声说道:“小女子有心学陶渊明,却不知道哪里是我的桃花源?”
沈梅君挤出几滴眼泪,当真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按照剧本,这时候男人就该伸出强壮的臂膀,呵护娇弱的佳人。
堂堂辅,权倾天下,还不能给你一个桃花源吗?
“呵呵,沈姑娘,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都算不得桃源!不过我倒是知道一处所在,那里四面环海,终年花团锦簇,鸟鸣猿啼,朝云暮雨,气象万千。更兼风光秀丽,少有人烟。岛上生产香料,价值万金,当真是人间天堂,世上福地……”
沈梅君皱着眉头,怎么听着不对劲啊?
“相爷,你说的是哪里?”
“哈哈哈,自然是香料群岛了,吕宋那边前不久现了一处岛屿,安排了两百人在那里居住,采集香料。沈姑娘既然想要找桃源,就不妨去香料群岛,过些悠闲清净的日子。”
沈梅君眉头皱的更紧,“香料群岛在哪?”
“自然是在吕宋以南了,距离大明吗,即便是最南端的两广,也有几千海里,当真是清幽绝伦,世外桃源……”
“唐毅!”
沈梅君五官都扭曲了,你丫的就是铁石心肠,木头棒槌,你想把我配到天涯海角啊,我几时得罪了你了?
她伸出双手,就要和唐毅玩命!
左右早有人冲出去,抓住沈梅君的胳膊,把她带出了客厅。
“姓唐的,你该千刀万剐,你不得好死……”
还是不够深沉,没有把戏演到家。
要是欣然接受,没准我还真相信你改过自新了,现在却是不打自招啊!
唐毅给了沈梅君的演技一个大大的差评,打了沈梅君,不过是一道小菜,既然和晋党撕破了脸皮,就不要温情脉脉了,必须乘胜追击,不能优柔寡断。
杨博和张四维走了,还剩下一个人值得唐毅忌惮,那就是王崇古,
一鼓作气,把他也拿下,晋党的核心三大家就都完蛋了。
不过王崇古还曾经给自己当过考官,算是半个师父,该如何处置呢?
“唐相,广西韦银豹降而复叛,袭击桂林,杀入靖江王府,随后继续北犯,杀入湖广境内,两省官吏,恳请朝廷立刻兴兵,铲除韦银豹逆贼。”
兵部送来了急报,唐毅眼前一亮,机会来了!8
第1005章 兴旺的唐党
“官府捉丁守石城,孤寡老幼难逃生。』』差役多,捐税重,不杀官家活不成。”
这是一流传在广西古田一代的民谣,最早从弘治年间就有了传唱了,换句话说,造反已经有年头了。
当年东南抗倭的时候,唐毅见过瓦夫人,老太太年过六十,能使双刀,勇猛绝伦,率领狼士兵,屡战屡胜,堪称倭寇克星,东南的守护神。
不过西南的土司也不都是瓦老夫人一般的忠贞之士,早在弘治五年,也就是正德的父亲当皇帝的时候,西南遭逢天灾,朝廷赈灾不利,有心人煽动,就出现了叛乱。
“当时叛乱的领名叫韦朝威,攻占古田县城,号称广福王,前后统治古田26年,后来有继续攻城掠寨,直到正德十三年,此獠才兵败被杀。”
唐汝楫忧心忡忡,介绍道:“谁知西南并未从此太平,韦朝威有个三儿子,名叫韦银豹,此人野心勃勃武宗皇帝派镇守广西的副总兵张佑和太监傅伦,集结广东、广西、湖南三省兵力共4万余人,分五路围剿义军。韦银豹狡诈多端,凭借有利地形与官军周旋,恰逢当时宁王叛乱,宦官柄国,朝廷大乱,军心浮动,斗志低微。韦银豹侥幸获胜,竟被称为‘莫一大王’,意为力大无穷!随后韦银豹与覃万贤、黄朝猛等斩杀了朱铠等一批的地方官吏,又攻下了雒容县城,杀县令张士毅,封覃万贤为‘战江王’,黄朝猛为‘冲天将军’,声势浩大,西南为之震动。”
论起大明的诸多边患,韦银豹绝对不是最棘手的,也不是最强大的,但是,却是最难缠的。
从弘治年间,经历正德,嘉靖两朝,都没有平定下去。
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态势,在嘉靖三十一年,为了进一步削弱明王朝在广西的统治势力,韦银豹联合八寨乱军,强攻灵川,架云梯,越城墙,犹如神兵天降,守城官军闻风丧胆,丢盔弃甲,四处逃窜。
韦银豹大获全胜,杀了城中官吏,运走三万两白银,放火烧毁官署,又抢走数钱石存粮,裹挟大量百姓,从贼造反。
攻下灵川后,韦银豹更加猖獗,竟然挥兵直指省城桂林,所幸官军重兵扼守临桂一带,韦银豹没能攻克,只好悻悻退走,
嘉靖四十三年,不死心的韦银豹再次组织力量围攻桂林城,凭借星光,沿着古田的木皮江,翻越登云山,来到桂林南城。当时城门紧闭,官军防守严密。
韦银豹与手下爪牙商议之后,竟然派出几个身形灵活的,用爬城锁进城,斩杀参政黎民衷,劫走白银四万两。
从桂林撤走之后,韦银豹十分得意猖狂,他竟然刻石记功,大肆炫耀。
韦家两代人叛乱,前后绵延了小一百年,他们时而起兵造反,时而诏安归顺,反反复复,没有停歇,就像是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一直在那里流血。
虽然不致命,但是十分糟心!
“从正德年间就造反了,这个韦银豹年纪不小了吧?”
“没错,今年差不多是七十五了。”唐汝楫随口答道:“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韦银豹这家伙听说前年还生了个儿子,身体倍儿棒,一顿能吃好几斤肉,指望着他病死,老死,怕是不成了。”
唐毅背着手,走来走去。
“我让王崇古接西南总督,去对付韦银豹,你看怎么样?”
唐汝楫愣了一下,连忙说道:“王崇古精于军务,打仗的本事一流,区区韦银豹,不是他的对手,既然是极好的人选。”
“嗯,那就这么办了。”
说实话,唐汝楫觉出这个任命不简单,王崇古虽然领兵多年,可是他和杨博一样,都没有什么光辉灿烂的大胜。偏偏这两位坐镇九边,就天下太平,水波不兴,无数人都说他们知兵,可要唐汝楫说,是知钱还差不多。
杨博和王崇古在九边游刃有余,最大的依仗就是晋商和蒙古王公的关系,别人办不来的事情,他们花点代价,就轻轻松松退了兵,当真应了那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要是把王崇古派到西南,人生地不熟,和韦银豹斗,他可未必能占便宜……辅大人一贯知人善任,为何自己能看出来的问题,他却看不出来?
莫非……
唐汝楫也是玲珑心肠,他没敢多说什么,连忙去安排了。
先是要求兵部提交人选,接着找到高拱,举行部推,最后上报内阁,流程走了一遍,王崇古就“众望所归”,被打到了西南,对付韦银豹。
晋党三大巨头全都趴下了,遍观朝堂之上,失去了能和唐毅对抗的力量。
越是这种时候,就越不能得意忘形,必须小心谨慎。
先留下来的两个空位置,要立刻填补。
张四维原本是分担商税部分,现在也需要递补一位擅长经济的阁老。
“诸般政务,财税最重,接下来完成清丈田亩,落实官绅一体纳粮,就足够忙活了,张阁老,你可还有多余精力?”
张居正摇头,显得十分无奈,前些日子照镜子的时候,鬓角多了一根白,十分刺眼,他果断拔下了,转过天,又冒出了两根,还拔,张大帅哥,形象第一!
到了第三天,张居正泡在浴盆里,髻打开散在水面上,他抓起水草一般的头看了看,顿时一声长叹,再也不能拔了,不然头都光了。
什么叫隆庆新政,分明就是熬心血啊!
他再乐于揽权,也有一个极限。
“元辅大人,朝廷动财务的大臣实在是不多,我提议递补户部尚书张守直入阁。日后我们两个分管农桑和工商,各司其职,尽快扭转财政困窘的局面。”
高拱和晋党之间算是盟友,张四维一走,他损失不小,倒是想拉一个盟友过来,但是看看手下的人,竟然没有一个够资格的。
算了,阁老就扔在一边,倒是吏部尚书,更让他在乎。
“唐阁老,吏部乃是六部之,至关重要,不能久空。该何人接替吏部,还请元辅示下。”
“呵呵,高阁老,你有什么合适人选?”
“我,我推荐右都御史刘体乾,他这个人不错。”
当然不错了,他是你高胡子的马仔。
唐毅没有说破,而是扫视了一下其他人,“诸位还有什么人选没有?”
沉闷了一会儿,张居正突然说道:“我推荐殷士儋!”
此话一出,高胡子愣住了。
说实话,他都忘了还有这位帝师大人呢!
殷士儋前番抢夺阁老失败,不得不前往两广督军,他一个北方人,又不痴迷荔枝,跑到两广那个遭罪就不用说了,
一年到头,天气闷热,身上的衣服出去一趟就湿透了,蚊虫叮咬,钻心刺骨的,殷士儋算是动心忍性,受了罪了。
这回把他调回来,也算是名正言顺。
互相比一比,刘体乾除了比殷士儋早一科之外,别的方面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殷士儋不但是帝师,还干过兵部,礼部,吏部的侍郎,经验丰富,颇有政绩。
把他推出来,谁也没有什么意见。
很快内阁通过之后,就正式举行廷推,张守直加太子太保衔,晋位东阁学士,入阁参赞机务。
两广督师殷士儋加太子太傅衔,接任吏部尚书。
张守直留下的户部尚书,出人预料,给了王国光,右侍郎方逢时向前提了一步,接左侍郎,诸大受被任命为户部右侍郎,另外陶大临调任刑部右侍郎,王世贞接礼部左侍郎……
廷推结束之后,高胡子就气冲冲杀到了张居正的值房。
“叔大,你真行啊,明知道殷士儋和老夫不对付,让他执掌吏部,不是给老夫添乱吗?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张居正垂手侍立,没有任何不敬,可是嘴上却说道:“中玄公,为国举才,乃是宰执本分,殷士儋与小弟同科,教导陛下,悉心尽力,圣上十分想念,让他接天官一职,乃是众望所归!”
“屁!”高拱可不是善茬子,三言两语就能糊弄了,“老夫也没说殷士儋不好,让他入阁不也是一样吗?”
高拱原来是打算自己兼掌吏部,只是有违体制,却是没法说出来。
“高阁老,内阁要增加懂得财政的大学士,遍观朝廷之上,还有比张守直更合适的吗?”
高拱找不出话语驳斥,气哼哼一跺脚,离开了张居正的值房。眼看着高拱离开,张居正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微微冷笑。
“高胡子啊,你还看不明白吗?辅大人要一统朝堂了!”
张居正看得不错,随着诸大受,陶大临,王世贞等人迈入部堂一级,唐毅雄厚的人才积累,终于到了爆的时候。
毕竟唐毅只有一个,他的成功经验没法复制。
当初提拔唐汝楫,张四维等人入阁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草率,资历不足,唐毅还是顶着压力做了,为的就是今天,丙辰科的老同学纷纷进入高层,接下来申时行,王锡爵等人,还有罗万化,沈一贯,心学门下,唐党之中,人才一代接着一代。
十五年辛苦积淀,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随着越来越多的唐党进入决策圈子,一个比起严党,徐党,更加庞大的唐党已经初现峥嵘!8
第1006章 霸道
“我原是可以早些就让大家进入高位的。”
这是唐毅对一众兄弟说的开场白,他可没有撒谎,眼下他入阁柄政已经有两年了,自家兄弟当中,学历都不差,加上有唐毅在前面挡着,资历便不成问题,执掌一部,没有什么难度。可是唐毅宁可用老臣,宁可陪笑脸,就是不换上自己人,他自有盘算,今天索性就把话说清楚了。
陶大临、诸大受、王世贞、徐渭、曹子朝、王世懋、曹大章、沈林、王绍周十几个人,都侧耳倾听,不敢怠慢。
“一个人要坐稳位置,上面要器重,本身要有才干,下面还要信服,威望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可有实实在在,宁愿让大家伙走得稳妥,走得安全,也不要轻易冒进。你们都加入了阳明学会,阳明学会和普通的朋党不同,无论严党,徐党,还是晋党,他们以师生、朋友、姻亲、故交、乡党抱在一起,争夺倾轧,为的都是自己的私利!阳明学会秉承阳明公教化,也秉承历代华夏先贤的理念,要救国救民。这四个字,不是空话,而是责任。天子以内阁统领百官,总揽变法,内阁以职权赋予百官,百官各尽其职,各司其命。只有大家伙把肩上的担子都扛起来,拿出足够的责任心,拿出主人的意识,去尽心政务,做好每一件事,内阁量才录用,严格考核,要是你们有任何失职的地方,我也保不住……”
大家伙和唐毅都十几年的交情,早年的时候,唐毅可是被尊为“万应公”,别管谁有了麻烦,他都鼎力相助,遇到了好事,也尽力拉拔。
丙辰科从开始就是一群苦孩子,幸好有大班长撑着,大家伙即便在严徐党争最残酷的时候,也没有损伤多少,这些年更是升官快,遍及两京一十三省,六部衙门,谁听说你是丙辰科的人,都要高看一眼。
如今苦尽甘来,要跳上历史舞台,唐毅却板起了面孔,绝不是耍辅威风那么简单。
唐毅的话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责任,就是承担,再联想起近些年阳明学会一再强调的权责对等,大家伙都心中了然。
尤其是徐渭,更是手舞足蹈,乐不可支。
《明夷待访录》没有因为朝廷的禁止,而销声匿迹,相反,在学子中间,广为流行,大受欢迎,虚君实相,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如今的内阁比起汉唐的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学士变得“实”了,百官也就“实”了,说句不好听的,原本大家都是给皇帝打工的,美其名曰“牧民”。
这一次大家伙却打工仔,变成了老板,要各自负责一摊,处理好了,升官受奖,处理不好,就要承担责任,谁也不能逃避。
想到这里,再去品味唐毅的话,就一目了然了,你的本事不成,威望不够,做不成事情,强行推上位置,也只是揠苗助长,害了大家。
体会到了唐毅的苦心,大家终于露出了笑容。
“行之放心,我们大家伙不会给你丢脸的。”
看着大家把胸脯拍得啪啪响,唐毅既是高兴,又是忧虑。
“自从秦汉以来,虽然不断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呼声,也不乏贤明皇帝,信任大臣,重用大臣,虚心纳谏,开张圣听。然则君臣相得,可遇不可求。大多数时候,还是君王独治,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为奴仆,是百姓为草芥……说起这些,我们光是悲愤,光是生气,是没有用的。”
唐毅话锋一转,“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千多年,无数君王大臣,不断贡献才智,总结出了十八本帝王之术,御下之道。而且这么漫长的历史,一以贯之,就证明人家又独到之处,有强大的生命力。鄙夷解决不了问题,必须拿出真东西,证明咱们信奉的是好的,是对的,是可行的。阳明学会针砭时弊,提出了好些主张,这些东西能不能行之有效,能不能取代一两千年的传统?责任就在大家的身上,如果我们只会纸上谈兵,像那个赵括一样,要不了几年,阳明学会就会土崩瓦解,心学就会臭大街,你,我,大家伙都会身败名裂!”
唐毅可不是没事吓唬大家伙玩,历史上的阳明心学就在徐阶的手里达到极盛,结果张居正毁书院,禁讲学,心学就一落千丈,成了过街老鼠。
反而顾宪成等人以东林书院为根基,标榜实学,取代心学,成为最受欢迎的学术流派,同时也种下了大明亡国的种子。
前车之鉴,不能不妨。
从在野到了在朝,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阳明弟子,必须沉下心来,现在还不是你们享受胜利成果的时候!
给老兄弟们上了半天的课,大家伙都板着脸,弄得唐毅也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也有个不太好的消息。”
徐渭一摆手,“我说行之,你就别逗闷子了,赶快说吧!”
“是这样的,在几个月之前,白银危机刚刚爆,我就派遣了几支船队,前往邻近各国,开拓市场。”
徐渭伸出大拇指,赞道:“我就知道你一肚子主意,怎么样,成功了吧?”
“怎么说呢,应该是成功了。”
见唐毅还犹犹豫豫,不说明白,大家伙都着急了,王世贞气得都攥拳头了。唐毅连忙把事情说了,他一共派遣了三支船队,现在有两支回来了,一支是从广东出,前往安南的。
当年成祖爷朱棣打下安南,并且纳入版图,在朱棣死后几年,安南人黎利动叛乱,驱逐明军,建立后黎朝,依旧是大明的藩属。
后来大臣莫登庸篡夺后黎大权,建立莫朝。
只是莫朝并没有完全掌控安南,后黎王室的人在郑、阮两大家族的支持之下,掌控安南的南部,同莫朝两分天下。
双方互相征伐,已经有了四十年,渐渐的莫朝出现了疲态,后黎不断反攻得手,获取大量的土地。
唐毅简要说了说安南的情况,小国也挺乱的,徐渭挠了挠头,“行之,这和咱们的船队有什么关系?”
“咱们的船队先去了莫朝,卖给了他们两千杆火铳,帮着莫朝打赢了一场仗。然后呢,他们又和后黎联系,威胁说不和大明合作,就全力支持莫朝,把他们打败。阮氏和郑氏家族还算聪明,接受了咱们船队的要求,答应了三个条件。”
“什么条件?”大家好奇问道。
“第一,是赔偿五万两白银,作为军费,第二,是租借金兰湾,作为大明船队整修港口,第三,开放贸易,准许大明商品没有阻碍进入安南。”
连着三条,一条比一条厉害。
在场的诸位,都是从小读着孔孟之道长大的,什么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
他们都干了什么玩意,你打了人家,还向人家要赔偿,打了你一巴掌,还要叫好,这不是欺负人吗?
至于租借金兰湾,按照朱元璋的祖训,安南可是不征之国,从安南挖了一个港口,又算什么事!
还有,逼着开放贸易,怎么看都是强买强卖,实在是失了上国的风度,好说不好听啊!
“安南已经派遣了使者,人已经从宁波上岸,要到朝廷,和大明论理。”
诸大受嘴角抽动,“这个理,恐怕不在咱们这一边,不太好办。”
“行之,还有一个船队呢?生了什么?”陶大临好奇道。
“这个,他们是去朝鲜的,抢占了济州岛,把岛上大静和旌义两个县的官吏都给推到了大海里喂鱼了,他们占据了大静县衙,自称是总督府,要求朝廷承认。至于朝鲜呢,他们的使者已经在望京等着了。”
听完唐毅的话,大家伙都傻了,乖乖,“我说行之,你派的是使者啊,还是海盗啊?”王世贞怪叫道。
“当然是使者,是使者,只是当使者之前,是海盗。”
唐毅得到消息之后,也是一脑门子汗,他派往安南的船队,是席慕云手下人带队的。席慕云那家伙有多大的胆子,那就不用说了,别说租借一个金兰湾,他要是去了,没准就占地为王了。
至于去朝鲜的船队,是由徐邦阳负责的,没想到这位少国公不知道怎么滴,也染了一身匪气。
唐毅告诉他要务必开拓市场,好家伙,他就让人抢占济州岛,还杀了人家的官吏。
现在两个藩国都来打官司了,要是传出去,大明的水师就这个模样,好说不好听啊!眼下唐党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难保不会有御史言官做文章。
“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相反,还值得大肆庆祝!”
徐渭突然说话了,“行之,不是东南的产品滞销吗,不是缺少金银吗,通商贸易,开拓市场,不正是需要的吗?”
“文长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么干不讲道理……”
“什么道理,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都受着百姓的供养,现在百姓有了困难,咱们要替百姓排忧解难!区区两个藩国算什么!”徐渭一挥巴掌,重重拍在了桌面上。
“告诉他们,不识趣的,就灭了他们的国,大明有这个能力!”8
第1007章 外儒内法
“徐文长,你疯了?”陶大临尖叫道:“你这是霸道,治国要用王道,要让四夷宾服,你这么干,一肚子的孔孟之道哪去了,朝廷会乱的!”
“孔孟之道?孔老夫子教了怎么解决白银危机吗?孟老夫子教了怎么扩大需求吗?什么叫王道,什么叫霸道,眼下要的是生存之道!”徐渭毫不客气道:“行之刚刚说了什么,咱们现在被捧上了天,要是解决不了问题,到时候你我,还有阳明学会,都会摔得粉身碎骨!想让老百姓信服咱们,靠的不是仁义礼智,靠的是利益!靠的是能填饱肚子,能赚到银子!别指望老百姓会宁可饿着肚子,也去支持咱们,伯夷叔齐那样的傻蛋没几个!”
都知道徐渭偏激,没想到他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陶大临被说的脸色铁青,诸大绶生怕他们两个打起来,急忙插嘴道:“文长兄,你说的貌似有理,可是你想过没有,一味霸道,一味强横,四夷纷纷作乱,到时候四面用兵,烽火连天。『┡我大明要出兵,需要消耗多少军费?那些蛮夷之地,举国皆兵,加上占据地利人和,会让我们付出多少代价?远的不说,西南的韦银豹作乱,绵延四朝,到现在还没有个头儿,咱们不能用制造一个大麻烦的办法,解决眼前的小麻烦。”
“小吗?我看不小了,东南百业凋敝,光是没了工作的织工就有二三十万,今年之内,不能让工场重新运转,保证有人会弹劾行之,弹劾在场的诸位!”
……
渐渐的十几个人都加入了争论,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但是仔细听起来,却会现他们已经从最初的王道、霸道之争,转移到了非常现实的问题。
比如诸大受和陶大临他们就认为眼下大明积弊丛生,财政窘迫,拿不出钱打仗,更不能到处点燃烽火,免得无法收拾。
就拿安南国来说,成祖爷当年出兵,消耗多少?结果还是没能长久占领,成祖驾崩了,安南国就重新反叛。由此可见,征服安南根本不现实,付出的代价远远多于得到的利益。
徐渭,王世懋,还有沈林,他们坚持认为要强硬,要不惜一战。打起来才好,只有打起来,才有订单,才有工作机会,对付俺答,就兴旺了多少作坊,打安南不为了开疆拓土,转嫁危机总可以吧!
见惯了朝堂唇枪舌剑,唯独这一次的争论,让唐毅十分欣慰。
努力了十几年的光景,至少他身边的人已经深受影响,多数都抛弃了虚妄的儒家理想,转而变得务实起来。
好,这就是好现象!
唐毅十分享受,满脸含笑听着。
徐胖子争得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趁着擦汗的功夫,看到了唐毅那么安逸,气得他鼻子都歪了。
“行之,你惹出来的事情,你说吧,该怎么办?”
王世贞也凑过来,说道:“行之,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拿个主意。”
唐毅呵呵一笑,“你们说的都对,我也都不反对。”
“不许和稀泥!”两边的人一起冲着唐毅怒吼。
看着一双双猩红的眼睛,唐毅吓了一跳,要是再装蒜,他们没准把自己撕了。
“其实把你们两边的设想合到一起,就是答案。”唐毅淡淡吐出四个字:“外儒内法!”
……
同样标榜以儒道治国,为何有汉唐之强,也有两宋之弱?
唐毅觉得其中的奥妙就是汉唐只把儒家当成漂亮的外衣,装饰用的,骨子里却是法家的那一套东西,信奉的是富国强兵,重法令,讲实际。
到了两宋,尤其是理学大兴之后,读书人越被驯服,不但外面是儒,内里也是儒,骨头也就软了,腰也挺不住了,说话也不大声了,精气神都没了……
偏偏又没有多少人能表里如一,结果就是所有人都变得伪善起来,明面上把仁义礼智信喊得声音震天响,暗地里蝇营狗苟,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外儒内法,这四个字,就是唐毅的对外方针。
外面是儒,衣着必须华丽,辞藻必须好看,总之要包装的花团锦簇,哪怕是吃人肉,也要拿着刀叉,铺上纸巾,还要很装蒜的问一句:要几成熟的?
至于内里,那就奉行利益至上,无利不起早,好处一定要吃干抹净,绝对不客气。
“大家伙方才说的都有道理,文长兄的看法没错,我们必须打开市场,必须获得订单,让东南的经济起死回生。至于端甫兄担心的,同样没有错,我们不能陷入战争的泥潭,朝廷承担不起。”
见唐毅还在和稀泥,大家都快要爆炸了。
“所以啊,就需要找一条两全其美的道路,既要市场,又要避免战争。”
“真的能做到吗?”大家伙都满心疑问。
“当然要你们开动脑筋了,凡事都一目了然,跑到书本上都有答案,还要当官的干什么,这个就算是大家伙踏上高位的第一道考题,我希望三天之后,你们都拿出一个方略出来。”
……
鱼和熊掌,到底能不能兼得,从唐毅这出来,就陷入了沉思当中。
徐胖子一路是从翰林院和国子监出来的,眼下做到了鸿胪寺卿,他最熟悉的还是礼法这块。
叫上了王世贞,还有王绍周,他们三个凑在一起,把历年安南和朝鲜的情况都查了一遍,还真别说,竟然让他们找到了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安南和朝鲜的使者已经到了京城,正在礼部的馆驿休息,听说他们怒气冲冲,嚷嚷着要觐见大明皇帝,讨回公道。
为了应付两国的使者,内阁再度召开会议,阁老们同样分成两派,张居正和张守直受到财政压力,极力支持使者的行为,赵贞吉和陈以勤则是认为有损国体。
“启禀诸位阁老,根据下官查阅前朝史料,朝鲜苦于倭国袭扰,请求大元派驻精兵,屯扎金州,设立征东行中书省,济州岛作为征讨倭国的前沿基地,其后,我朝太祖起雄兵,横扫北元,洪武二十五年,赐名朝鲜,列为不征之国。而此时济州岛属于元朝耽罗军民总督府管辖,直到永乐元年,才被朝鲜人马接管。”
徐胖子笑眯眯道:“聪慧如诸位阁老,想必已经听明白了,当初将朝鲜列为不征之国的时候,济州岛并不属于朝鲜,更何况我大明横扫北元,耽罗军民总督府本属于元朝,就算请降,也只能归属我大明,区区藩国,哪有资格吞并原属大明的东西?一百多年来,竟然无人闻问,简直岂有此理!朝廷当立刻派遣使者,晓瑜该国,立刻清理两国国界,断然不许再继续模糊下去!”
好家伙,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都翻了出来,大元朝也被搬出来说事,弄得好像大明吃了多大的亏,颇有“穷则搁置争议,达则自古以来”的神韵,文人的价值,一览无余。
在场的众位原本还有些心虚,现在都理直气壮了。
“徐大人为我等解惑,说的非常好,《元史》修得匆忙,有很多疏漏,翰林院应该立刻整理典籍,看看还有没有损失的土地,要一并讨回来!”唐毅赞许地说道。
王世贞当然不会让徐胖子专美于前,他站出来,笑道:“安南的事情,我也查证过了,虽然后黎朝向大明称臣,后莫朝取而代之,在嘉靖二十一年,安南莫朝入供,先帝曾经要求安南国王或世子入朝,安南因道路遥远难行作罢,不过却送来一尊代身金人,以宝石为目,作为替代国王,进献大明。先帝龙心大悦,遂正式加封莫朝君主为安南王。后黎虽然曾经作为安南正统,如今却是反叛之贼,身为上国,理应讨伐不臣。下官斗胆建议,朝廷立刻派遣使者,前往莫朝,大力资助,铲除逆贼。”
这位比徐胖子还狠,不光要抢占港口,还要你的命!
他们两个把详细考据的东西都写成了手本,送给了诸位阁老,大家浏览完之后,深以为然。
法理上,大明站住了脚跟。
诸大绶站了出来,“四夷诸藩,百姓生活困苦艰难,身为宗主,忧心忡忡。为了富国裕民,互通有无,大明应当与诸藩自由贸易,互相开放市场,以大明之辽阔,百姓之富庶,消费能力之强,不出数年,四夷必定富足安康,百姓安居乐业。而且贸易往来,交往密切,消弭战火,平息纷乱,对大家都是好事情。这正是大明和藩国之间的分工合作,应当立刻送他们《国富论》一万册,以便开化思维,体察大明苦心。”
最后站出来的是沈林,他笑呵呵道:“朝鲜地狭民稠,且军力低微,与倭国乃是世仇,彼若不从,可派遣船队封锁港口,隔绝往来,资助倭国,必不战自乱。至于安南,两朝对峙,胜负难料,大明应派遣吕宋水师,巡逻外海,严防安南渔船下海,没有海货供应,兵不血刃,安南必定顺应王化。”
这四位讲完,一个完整的方案已经抛出来了,法理上压死你,经济上讲合作,不合作军事胁迫,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不愁摆不平。
新一代的心学弟子,集体亮相,就来了个耳目一新。8
第1008章 起死回生的第一步
大明朝很虚弱,但是老虎再弱,也是虎,光是一点味道,就能吓跑一群小动物。更何况这些小动物家里头一堆毛病,丝毫不比大明少。
兵法讲究知己知彼,不要高估自己,也不要高估敌人。唐毅也不打算吞并土地,只是要开阜通商,做事都要讲究成本,与打一场可能亡国的战争相比,通商貌似没有那么艰难。
唐毅给辽东总兵李成梁下令,让他带着人到鸭绿江边转几圈,让对面领略一下大明龙骑兵的风采。
再有他授意徐邦阳,雇佣了五六百倭寇,从釜山登6,一路往北杀。
唐毅只想来一点小小的教训,没想到李朝远比想象的虚弱得多,五百名倭寇一路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前后杀了一个多月,李朝集中三万多人,结果损失了四千多士兵,还让这伙倭寇给跑了。
天可怜见,唐毅真的只想吓唬吓唬李朝,却不成想,这一次行动引来了海峡另一边的岛民注意。
本来一群家伙为了几个村子大的地方,杀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突然现离着不远,一海之隔,竟然有一个流油的大肉包子,还面得要命。
他们就好像一下子从冬眠中醒来的黑熊一般,擦着满嘴的口水。咱们还折腾什么啊,干脆去抢邻居算了。这一次的直接结果,就是“壬辰倭乱”比历史上来得要早太多……
只是眼下的唐毅还没有心思在乎那些小朋友,从松江出,一共一百艘商船,满载货物,漂洋过海,在济州岛停泊。
这些商船全都带着武器,一言不合,就能开战。
面对明军海6两边夹击,李朝很快就低头了,答应开放济州岛作为自由贸易区。同时也答应派遣世子前往大明,觐见隆庆皇帝。
成功来的如此容易,简直令人不敢想象。
大明的朝堂还沉浸在惊讶之中,简单粗暴的对外模式,让他们很不适应,大家都选择回避这个话题。
可是商人们却浑不在意,他们只知道积压的货物总算有了销路。
皇甫洋这一次携带了两艘商船,装着五万匹本来准备出口西洋的呢绒,他的货在松江足足压了一年,幸好拥有了水泥之后,能够建筑庞大而防水的仓库,不然这些东西都会霉。他就亲眼见到有人的丝绸被水泡的掉了色,茶叶烂掉了,那些可怜的家伙哭都找不到地方。
他还算幸运,当年唐毅担任宣大总督的时候,皇甫洋冒险充当使者,去面见俺答,还丢了两根脚趾头。
有过这段缘分,加上唐毅不愿意让晋商独自吞下毛纺的暴利。他授意顺天银行给皇甫洋提供贷款,他建了二十个毛纺作坊,每年能生产十万匹呢绒。
谁知道刚生产出来,海外的商路就断了。
皇甫洋差点跳了井,背着上百万的贷款,东西没有销路,这不是要了老命吗?唐大人啊,您老点石成金,可不能坑我啊!
所幸吴天成帮忙打了招呼,让他稍安勿躁,还帮着联络了仓库。虽然暂时没事,可是肩上担着一座泰山,皇甫洋唉声叹气,都成了小老头,差点郁闷死。
总算时来运转,转机到了。
他是北方人,最不喜欢坐船,这一次却咬着牙,亲自出海。指着那些西夷太不靠谱儿了,必须把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里。同样都是人,老子不差别人啥!
出海半个月了,皇甫洋差不多瘦了十五斤。他敢誓,如果再有一次机会,他绝对不会出来!
好容易盼来了短暂的风平浪静,他懒洋洋躺在甲板上,从酒气熏熏的水手那里接过一个海碗,灌了一大口浑浊的米酒,精深为之一振。
在海上航行,清水有个三五天就会变质,难以下咽,所以酒水就成了最好的饮料,又能御寒,又能解渴,所有的水手,都是彻头彻尾的大酒鬼。
“兄弟,回头我给你带点山西的汾酒,比这个带劲儿!”
皇甫洋毫不吝惜地开着支票,他似乎不在乎能否兑现。
实际上他早就想好了,如果这一趟失败了,他就只有跳进大海,一死百了,什么承诺啊,债务啊,都一边去!
如果成功了,他就抓到了摇钱树,聚宝盆,别说请客喝酒,就算请大家去青楼也没有什么问题。
水手们无暇揣测他的心里,他们只是关心着船只能否安全到达,天气越来越冷了,大半年没什么工作,如果这一趟成功了,他们也能拿到一笔银子,家里头的老婆孩子就能过一个好年,不然啊……搞不好就要出海当海盗了。
实际上他们之中不少就曾经跟着王直干过,重操旧业,一点不困难。
怀着各样心思,一座巨大的岛屿出现在面前。
终于脚踏实地,皇甫洋激动的哭了好半天,当真是劫后余生一般。
在距离码头五里左右,有一片巨大的空地,用木板搭建了临时的交易场所,差不多有五百多个摊位。
皇甫洋还算来得早,他抢占了一个靠边的位置,缴纳了五百两银子,租了十五天的使用权。
真他娘的贵啊,棋盘天街的最好铺面,也没有这个价钱。
不过皇甫洋没有任何犹豫,他从登上岛屿的那一刹那,就充满了信心。唐相爷一贯神机妙算,他安排的事情,多半不会差。这不好些心疼银子的商人,稍微一犹豫,就失去了最好的位置,只能到角落等着,或者随便摆个地摊。
“连五百两都舍不得花,真不是做大生意的人啊!”
皇甫洋摇头叹气,他休息了三天,正式贸易的日子终于到了,天还不来,码头上鲸油的大灯熊熊燃烧,一大圈朝鲜商人踏着坚实的地面往前走,很快就现了不同寻常。
二里多的路段,居然都是石头铺成的,坚硬无比,到底是上国啊,就是厉害,这才多久,就修出了一条石板路。
只是这石板路太神奇了,竟然没有一点缝隙,浑然一块,这是多大的石头啊,他们怎么做到的?
越想越神奇,竟然有人趴在地上,用手摸摸,冰凉邦硬,用力敲敲,还挺疼的。像是石头那么坚硬,可是形状又不对劲,到底是什么玩意啊?张开大口,吭哧咬一口,崩掉俩门牙,疼得嗷嗷叫唤。
商人滑稽的举动,旁边的士兵绷着脸,强忍着笑,不就是一条水泥路吗?真是少见多怪!
天光方亮,商人们回头看去,一条长长的灰白色道路,蜿蜒如龙,延伸到了码头,他们就是踏着这条路,来到交易区的。
多么神奇的道路,多么了不起的创举。
只有大明,才有人如此神奇的力量!
激动的人群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还有人小心翼翼脱下了靴子,在路上缓缓走过,双眼迷醉,一副享受无比的神色。大明的水手实在是不明白大冷天,光着脚丫子,有什么美的,也不怕冻得肾虚!
他们吭哧吭哧,推着小车,满脚泥水,从水泥路上走过,将精美的货物,摆放到了摊位上面。
多结实的地面啊,那么重的车子,都没有留下车辙,不怕泥水,不会变形,多么了不起的东西。
后面来的商人竟然不敢在水泥路上走了,只能在两旁,怀着敬仰的心情,眼神不断在水泥路上逡巡流连,不时出啧啧称赞。
皇甫洋等人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他们带来了这么好的东西,结果风头都被一条临时建的水泥路抢走了,这算什么事!皇甫洋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选错行了,以后不织呢绒,改烧水泥算了。
他也只是在心里抱怨。很快就没有功夫了,商人们呼啸着冲到摊位面前,看着满眼的好东西,口水流出老长。
一个字:买!
不过他们可没有西洋商人那么豪气,口袋里都是银子。
好在皇甫洋等人也都被折腾狠了,有什么算什么吧!
银子可以,粮食可以,甚至高丽参也行……
到处都是热络的砍价之声,不断有交易谈成,大家都乐得合不拢嘴。
皇甫洋的五万匹呢绒,由于天气渐渐寒冷,需求大增,深受各方欢迎,竟然每一匹卖到了三十两银子,足足比丝绸贵了五成,气得苏州商人都没脾气了。
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当然对方拿不出这么多钱,皇甫洋只得到了五十万两银子,两万两黄金,剩下的都是粮食,高丽参,木材,珠宝,皮草等物,皇甫洋估计,到了大明,这些东西脱手,少说能换来一百万两银子。
一切顺利,他的借款都能还上了不说,还净赚了两万两黄金,五十万两银子。
他的眼睛里都是小星星了,老子还要投资扩产!
皇甫洋大声呐喊着。
这一次来的商人,差不多都是如此,喜气洋洋,也是老天保佑,竟然一艘船都没有出事,腊月的时候,他们乘着东北季风,回到了松江。
沉寂许久的码头终于迎来了欢声笑语,大冷天船工们脱了一个赤膊,浑身的筋肉泛着油光,将货物搬下船,堆成小山。
立刻就有等候的商人过来,接手之后,运输到各地,银行的职员在办理结算,车行船行砸搬用东西,酒饭茶肆,大开门户,欢迎八方客人。
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活过来一样,持续了一年的阴霾,终于开始散去……8
第1009章 唐慎的担忧
纷纷扰扰,时间过得总是飞快,转眼又到了隆庆四年的冬天,离着新的一年,只剩下不到一个月,寻常百姓之家都要盘点一番,庞大的明帝国也不例外,唐毅要求各部总结一年成绩和不足,他同样如此,请了三天假,关门闭户,反躬自省。
坦白讲,接任辅也有一年多了,真正的值得称道的业绩还拿不出来多少,各项改革或是刚刚开始,或是进入攻坚阶段,总之都没有收获成果。最大的成绩就是搞垮了晋党,把自己的心腹都拉拔上来,莫非这就是自己的追求吗?
唐毅苦笑着摇摇头,他心里烦躁,所幸从书房走出来,信步到了后花园,到了门口他就后悔了,都是大冬天了,有什么看的,瞧自己这个脑子,都浆糊了。
刚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了两声咳嗽。
“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
循着声音看去,正好看到了老爹,立在一株松树的前面。显得有些孤独,唐毅暗骂自己该死。
急忙走到近前,“爹,这儿太冷了,回屋暖和。”
唐慎摇摇头,“不必了,爹的身子骨没那么娇贵,你也一样,外面清冷,脑子也清醒,不会犯糊涂。”
怎么,老爹的语气不善啊?
唐毅连忙说道:“爹,孩儿的确太忙了,早就念叨着要去看您,结果内阁一件事挨着一件,孩儿该死……”
唐慎摆摆手,“行了,你爹也牧守一方,知道有多忙,更何况你管着偌大的朝廷,我不会为了这点事情怪你。”
“多谢您老体谅。”
“唉,行之,爹有些话,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唐慎犹豫道。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就像小时候一样,哪怕您看着不顺眼,打两巴掌,孩儿也不敢不从。”
唐慎气得笑了,“你啊,小时候我几时打过你?你娘在的时候,护着你,你娘走了,我就更不舍得打你了。人都说棍头出孝子,我儿不用打,照样顶天立地,而立之年,入阁拜相,不说前无古人,也是古今罕有,爹骄傲啊!”
唐慎说到了高兴处,拉着唐毅到了一个石头桌子前面,唐毅将披着的狐裘垫在了石头墩子上。
“我穿得厚实,不冷。”
唐慎看了看,伸手把另一个墩子搬过来,狐裘铺在了两个墩子上,爷俩并肩而坐,一如小时候,爷俩就这样坐着背书,唐慎念一句,唐毅便跟着念一句,一遍下来,就记了个七七八八。
“行之,你从小就聪明,到了十几岁,心智大开,无人能及,咱们唐家能有如此兴旺,都是你小子的功劳。”
唐毅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只好闷着头不说话。
“唉,爹今天不想说以往的事情,就想问问你,以后该如何是好?”
“以后?您老是?”唐毅不知道老爹想的什么。
“高处不胜寒啊!”唐慎突然十分感慨,“吾儿,有些事情就不用瞒着爹了,你和当今圣上差了几个月而已,大明的皇帝历来没有长寿的,偏偏今上又是个好色入骨的,外面都盛传,活不了多长时间啊!”
咕嘟!
唐毅咽了一口吐沫,老爹还真敢说。
当着父亲,唐毅也不瞒着,“爹,虽然外边传说未必对,可是咱们的陛下,却是不是长寿之人,说起来孩儿也有责任,这几年宫里的花销我尽量都想办法满足了。又是‘十美图’,又是‘百花谱’,陛下越玩心越野,最近还跟着滕祥偷偷去了粉子胡同。”
“什么?”
唐慎真的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行之,那种地方多脏啊,是天子能去的吗?”
“爹,我何尝不知,可是我现在的身份,劝了就难免得罪内廷的那些小人,甚至惹来陛下不快。不劝,又不能眼睁睁看着陛下胡来,损害龙体,没奈何,我只能暗中安排人手,确保陛下接触的人没问题,儿子也是难啊!”
唐慎思量一阵,也明白了唐毅的艰难,感同身受,“这正是爹今天要说的事情,我儿权柄胜过历代辅,恩泽四海,威望泼天,号令百官,莫敢不从……”
嘚,唐毅都成了倚天屠龙了。
话锋一转,唐慎忧心道:“陛下一旦难以支持,他断然不会放心吾儿,到那时候,该当如何?”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唐慎闲了下来,天天总在替儿子担心。
隆庆继位已经四年了,人也三十多了,大明历代的皇帝,能过四十岁的没有几个。万一隆庆出了事情,以唐家如今的地位,一旦新君继位,唐毅就是最年轻的三朝元老,手握大权的辅重臣,比起当年的杨廷和,还要可怕无数倍。
唐毅不止在京中有庞大的势力,地方官吏,领兵武将,甚至商民百姓,他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声望。
说句不客气的,天下人知道唐状元的,绝对比朱皇帝要多!
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盛极必然衰败……
“爹,您老想得有些远了吧?”
“不远!”唐慎果断摇头,“总不能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要布局也要好些年呢!”
唐毅眼珠急转动,突然用力点头,“老爹说得对,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咱们现在就该下手了!”
扑通!
这回轮到唐慎吓趴下了,“臭小子,你要干什么?”
唐毅一脸无辜,“您老的意思难道不是让孩儿造反吗?”
“呸!”唐慎气得啐了唐毅一口,“你小子别逗你爹,都说知子莫若父,你要是有造反的心思,早就起兵了,何至于拖到今天。爹的意思是咱们要留一条后路,万一,万一变法不成,咱们要学范蠡,不能学商鞅啊!”
不得不说,老爹这些年的进步的确飞快,别人都看到了兴旺,他却嗅到了危险。唐毅难得严肃起来,按照历史,隆庆只有两年好活,虽然看起来他还不像离死不远的样子,可是世事难料,哪能说得准。
唐毅的确准备了不少,但是却没有针对隆庆驾崩进行布局,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疏漏,
“不要以为六部九卿都是自己的人,督抚道县都唯命是从,就可以高枕无忧,皇帝毕竟是真龙天子啊,不是凡人!”
话越打动唐毅,他更加虚心起来。
“爹,您老有什么主意,只管说出来吧,儿子洗耳恭听。”
“我能有什么好办法。”唐慎苦笑道:“惹不起躲得起,你不也常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咱们爷俩都留在京城,实在是太危险了。”
“您老的意思……”
“找个由头,把我外放了。”唐慎干脆道。
“去哪,东南,还是西北?”
唐慎摇头,笑骂道:“你也昏了头,那些地方和京城有什么区别,我要去海外!”
“不行!”
唐毅果断拒绝,开玩笑,海外多大的风险,有土著,有虫蛇,有西夷,光是水土不服就能要了命,只有犯罪的人才会被流放海外,他哪里能舍得老爹去受罪。
更何况唐慎已经不算年轻了,漂洋过海,万一有点差池,还不被唐毅心疼死。
布局海外,留一条后路,那是必然的,可是不必让老爹去,他的心腹有的是!
唐毅顽固,却没想到,唐慎更顽固。
“行之,什么心腹,也没有你爹值得信任!再说了,我出海之后,不但给你留了一条后路,还能免除别人威胁你的可能,一举两得,干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你要是有点差错,儿子还有脸活在世上吗?去海外不是郊游,这一次去济州岛贸易,一艘船没沉,还有十几个水手或是落入大海,或是染病,死在了海上,连尸体都没找到!”
“你爹不会那么倒霉的!”
“我不想冒险!”
……
这爷俩越吵声音越大,最后干脆不欢而散,唐毅气呼呼回到了书房,当年言听计从的老爹跑哪去了?
人越老越顽固,古人诚不欺我!
气了一会儿,唐毅又后悔了,老爹担心的其实也是害怕的,只是他舍不得让老爹出海搏命而已。
该怎么办呢?
一时间竟没有了主意,转过天,假期过去了,唐毅琢磨着去内阁看一下,回头给老爹请罪。
谁知他刚到内阁,就见到人们三三两两,正在议论,见到唐毅赶到,连忙都闭上了嘴巴。
“罗万化,你说,出了什么事情?”
罗万化躲不开,只好到了唐毅近前,低声说道:“师相,陛下降旨,要杖责给事中李乙。”
“打他做什么?”唐毅问道。
“他,他上书,劝阻陛下,不要购置珠宝。陛下不听,已经把人拉到了午门之外了。”
唐毅脸色就是一变,他早就严令,科道言官必须有的放矢,不能随便胡说八道,风闻言事。至于谏阻皇帝,唐毅更是制定流程,要求必须由佥都御史以上,核准劝谏内容,然后交由内阁,面君之后,批复结果,交由上书之人。不准随意上书,以免因为误会,造成君臣隔阂,猜忌。
说穿了,唐毅就是不想走徐阶的老路,夹在皇帝和言官之间两面不是人,可是这个李乙竟然越过内阁,直接上书,实在可恶!
唐毅一怒之下,懒得管他们的破事,哪知道中午的时候,罗万化赶来,悄悄告诉唐毅,李乙被打死了……8
第1010章 再战阉竖
“怎么就打死了!”
唐毅摆摆手,让罗万化退出去,把自己关在了值房里。
区区一个给事中,唐毅不会这么烦躁,只是他比别人看的都长远,能嗅出异样的味道。自己柄政以来,其实最大的努力就是提高文官集团的地位,树立官员的自信。
相应的,自信心膨胀的官员肯定不会甘于臣服,和皇帝,还有皇帝的爪牙,冲突只会越来越多。
要求解决宗藩问题是一个例子,如今的李乙的案子只怕又是一个。
自己不想走徐阶的老路,可是偏偏自己比徐阶走得更远,和皇权的对抗更加直接,到底该如何自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唐毅差不多思量了半个时辰,才让人递牌子,求见隆庆。
死了人,他无论如何,也要去找皇帝论理的,不然还算什么百官之师。
唐毅到了乾清宫,就明显感到了一阵肃杀,太监和宫女都有些变颜变色,看着他的眼神不停飘忽,显得十分恐惧不安。
隆庆很快请唐毅进去,到了里面,就现滕祥、陈洪、冯保三个大太监跪在地上,尤其是滕祥,脑门红肿,脸蛋子上面带着指印,另外两个神色也不好看。隆庆脸色铁青,手足还在颤抖,见唐毅到了,长出口气,“唐师傅,这几个畜生真是可恶,朕,朕几时让他们打死人了?”
“陛下稍安勿躁。”唐毅淡淡一笑,“老百姓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臣此来只是想问问情况,让几位公公也说说清楚,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倘若真是李乙胡来,臣也不敢包庇,愿意一同领罪。”
隆庆更显惶恐,“师傅为国操劳,哪里来的过错,都是这几个奴婢混账不争气!”隆庆让人搬来了椅子。
普通大臣在君前只有站着的份,德高望重的才有个墩子,至于唐毅的椅子,是带着靠背的,满朝文武,唯独他和高拱是这个待遇。
坐下来之后,唐毅满脸笑容。
“滕祥公公,你先说说吧。”
“是!”滕祥偷眼看看唐毅,说不怕那是笑话,曾经为了京营的事情,他不知轻重冲了出来,结果弄得损兵折将,差点被赶出宫去,好长时间都抬不起头。别看唐毅笑呵呵,这是个十足的笑面虎,黑着呢!
“启禀唐相,奴婢不敢隐瞒,转过年就是陛下御极五年,百姓人家逢五,逢十,还有庆祝一番,堂堂天子,岂能一点动静没有?再有明年四皇子就要加封藩王,按照常理,宫中要有赏赐,李娘娘那里也要赐宝,以示开枝散叶,光大天家血脉之意。双喜临门的大事,司礼监哪能不操办,奴婢已经拟了条子,送到户部,户部押了一个多月,不批银子不说,还怂恿言官上书,名曰劝谏,其实包藏祸心,他们根本没把皇爷放在眼里,奴婢就是气不过,这大明的江山到底是谁的……”
“够了!”
隆庆猛地一拍桌子,大怒道:“滕祥,朕让你置办珠宝不假,可是朝廷艰难,国库空虚,你身为司礼监掌印,连这点事情都不知道吗?”
皇帝暴跳如雷,滕祥把脑袋埋在胸口,浑身震颤。
可是唐毅看来,却微微摇头,自己的好徒弟啊,也会耍心机了。
隆庆当了四五年的皇帝,越来越会玩,宫里的人越来越多,花销开支也越来越大,他这是和滕祥扮黑白脸,管自己要钱啊!
想到这里,唐毅淡淡一笑,“陛下,这一年来,国家多事,户部开支限制严格,许是怠慢了宫中,臣代户部请罪。”
“唐师傅,你这是何必呢!朕知道先生不容易,朕也不是不懂事……”
就是想要点钱花,隆庆没有把话说出来。
唐毅云淡风轻,胸有成竹,“陛下,走户部的账儿是不成了,不过臣这里正有一笔银子,不多,二十万两,要献给陛下。”
二十万两啊,可不少了,滕祥要求户部拿出来的也不过是十八万两而已!
“唐师傅,这钱是怎么来的?”
“陛下,前段时间不是派出船队,前往朝鲜和安南,开辟市场吗?”
“朕知道,莫非有了赚头儿?”
唐毅点头,“赚了一些,两地的贸易量加起来,差不多有一千五百万两左右吧。”
“卖了这么多?”隆庆顿时来了兴趣,“唐师傅,那朝廷赚了多少?”
“按照十取一,关税是一百五十万两,扣除各种开支,大约能有一百万两进账。不过相比西夷动辄过亿的贸易额,上千万的关税,还是杯水车薪,差得太多了。”
唐毅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可别以为捡到了便宜,可以予取予求,朝廷还是很艰难的。
“关税是要入户部国库,不过——朝廷在济州岛和金兰湾开辟了市场,以后要新建港口、货仓、客栈、市场等等,未来不说寸土寸金,也差不了太多,海外开辟的土地自然属于吾皇,这二十万两,是这一次的租金,日后或许还会更多,臣以为这笔钱就入宫中的账目吧!”
哎呦喂,隆庆只觉得心都开花了,还是唐师傅疼朕,他恶狠狠瞪了几个太监一眼。
都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唐毅找的来钱路子,光明正大,以后更是源源不断。倒是这帮奴婢,只知道耍横,逼着户部出钱,稍有不如意,还把人给打死了,这不是败坏朕的名声吗?
隆庆越想越气,放着宰辅重臣不用,非要听一帮阉竖的怂恿,朕这是怎么了?满心愧疚,脸都烧了。
“唐师傅,给事中李乙也是忠心朝廷,朕也只是让打了他二十板子,谁,谁知人就死了!朕,朕好后悔啊!这样吧,追赠李乙为太仆寺卿,荫一子为锦衣卫千户,赐白银五千两安葬。师傅以为如何?”
唐毅深吸口气,“陛下仁德,臣代李乙满门,谢圣上大恩。”
……
从乾清宫出来,唐毅脸色凝重,丝毫没有欣喜。国事如麻,他原本是准备拿这笔银子雇佣兵丁,在济州岛和金兰湾插上两个钉子,作为进一步打开两国门户之用。
现在却要拿出来哄隆庆,哪怕是最仁慈最软弱的皇帝,都难改贪得无厌的毛病。
更何况皇帝弱了,不代表皇权就弱了,隆庆身边的那些太监没一个善茬子,唐毅相信隆庆不想打死人,可是他只要下令打了,不管二十棍子,还是一棍子,都能把人打死,这个权力就操纵在几位内廷大珰手里。
滕祥他们说得好听,是为了隆庆,为了四皇子,其实都是为了他们自己。
走公账,走明账,他们就失去了下手的机会。
威逼户部,打死言官,就是要制造恐怖,好趁机予取予求,二十万两不算什么,可是不把这个势头遏制住,二百万两,两千万两都未必够!
满以为掀翻了晋党,一统朝堂,就能清闲一些,其实真正的斗争才刚刚开始。
老爹的忧虑是对的,必须要留有后路,其实不只是后路,而是要有制衡的力量,必要时候,道理讲不通,咱们就靠拳头!
遍观朝堂,无论文武,都被驯化了两百年,就拿戚继光和马芳这样的心腹将领来说,他们固然唯命是从,可是让他们举起大旗造反,那是觉得不可能的。
希望还在海外,只有没有任何羁绊,白纸一张的海外,才可以随意挥,阳明心学才能不受限制地展,不管是什么东西,合适就用,不合适就扔,包括皇帝也是一样,天是王大,我是王二,普天之下,老子最大!
要说去海外做这么大的事情,必须有才干,还要自己完全信任,毫无保留的那一种……本来他寄希望在席慕云的身上,无奈这家伙野心勃勃,胆子太大,加之他背后也有洞庭山帮,根基雄厚,未必听自己的。
其余诸如毛海峰之流,都是草莽出身,不值一提。
算来算去,还就是老爹最靠谱儿,可他又舍不得让老爹冒险,当真是左右为难,进退失据啊!
唐毅满心烦躁,他刚回到值房,高拱、赵贞吉、陈以勤等人都来了。唐毅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二十万两银子的事情……
“岂有此理!”高拱吹胡子瞪眼,“陛下仁慈,又是那些阉竖阳奉阴违,竟敢杖毙大臣,宦官干政的苗头又出来了,老夫决不答应!”
赵贞吉也说道:“追赠赏赐远远不够,必须要严惩罪魁祸,元辅若是觉得不妥当,就让老夫去找皇上论理。”
“同去,同去!”
高拱站起来就要走,唐毅一拍桌子,“站住!”
这两位大佬咯噔一下,愣是停住了,回头一看,只见唐毅脸色铁青,很不好看。高拱喘着粗气道:“元辅大人有什么教诲,直说便是。”
“中玄公,大洲公,你们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臣,经历的风雨还少了吗?非要逼着陛下在大臣和宦官之间做选择,这是该有的办事方法吗?”
唐毅一直都觉得,最傻的女人就是不断问男人,她和老妈掉河里了,先救哪一个?
不断给对方难看,不断逼着对方做艰难的抉择,一次两次,早晚会有厌倦的时候,哪怕感情再深厚,也经不起折腾。
唐毅意味深长道:“你们二位先安抚一下朝臣,不要火上浇油,此时我会想办法的。”8
第1011章 私访琉璃厂
李乙之死,在京城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哪怕有几位阁老压着,底下人也愤愤不平,谁不知道朝廷国用艰难,上上下下,要整顿金融,要救济百姓,还要拼着上国脸面不要,去欺负藩国,逼着开关贸易,好容易看到了一点生机,内廷就跳出来要银子。
虽然比起嘉靖时候大兴土木,花的少了,可是一年到头,也有一百多万供应宫里,这还是明账,另外江南织造局,京城那么多皇庄,还有河套的几十万亩田产,林林总总加起来,宫里一年至少花销在三百万两之上,比起养兵的银子都多。
唐毅不准科道胡说八道,可是也架不住人家到处翻账目,找证据,凡事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越来越多的言官把矛头对准了宫中的几个大珰,隔三差五就有一本送上去。
隆庆似乎铁了心,一定要保几个太监,所有奏折一律留中不。
就在纷纷扰扰之中,进入了隆庆五年。
“唐师傅,今年朝廷的财政如何,可能拜托困境?”
隆庆十分关注财政,他深信唐毅的一句话,没有银子办不成的事,如果有,那就是银子不够!
“启奏陛下,去岁清丈田亩,初见成效,在册田产已经增加到七百五十万顷,距离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只差一百万顷。”
洪武二十六年,是大明田亩的高峰,此后就逐年下降,到了嘉靖年,数额甚至低于四百万顷,朝廷田赋少了六七成之多。
一年的清丈田亩,就增加了一倍。
除了张居正卖力气之外,也是唐毅改革方法的功劳,要知道在历史上,张居正接任辅六年,才堪堪达到七百万顷的成绩。
相比而言,唐毅显然要比太岳同学更高明。
“今天清丈田亩还在继续,另外宗室的整顿也开始了,如果顺利,到隆庆六年,全国的田亩应该过一千万顷,届时田赋总额会过一千万两。”
“哎呦,这可比太祖爷的时候还多啊,唐师傅果然是朕的管仲!”隆庆喜笑颜开,欣慰道:“看起来从此之后,朕再也不用为了钱愁了。”
“不然。”唐毅摇头,“陛下,家大业大开销大,光是田赋,只怕永远都不够用,臣的意思,从明年开始,要逐步降低田赋,并且将田赋的部分转交给地方衙门。”
“啊!”隆庆大吃一惊,“先生,田赋交给地方,朝廷又指着什么啊?”
“是这样的,臣以为眼下朝廷税赋和地方税收,全都是田赋,盐赋,商税,关税,互相之间,截留争夺,推诿扯皮,乱糟糟的官司,内阁户部都不厌其烦,干脆下一步就推行分税。”
“怎么分?”
“以田赋为主,包括地方的土地流转,集市贸易,牲畜屠宰等等,都交给地方。至于朝廷吗,主要靠着营业税,印花税,关税,金融交易税,盐税维持。”
唐毅提出的地方和中枢分税,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商税取代农业税,成为财政的主要来源,这是必然的趋势,而且两宋就做成过,大明没有理由不行,他这些年也推行了一些措施,比如关税就完全属于朝廷。
最关键的是还在延续的白银危机极大地震撼了大明的商界,在唐毅的推动之下,阳明学会大力宣传,很多人已经意识到,要想展工商,必须有强有力的朝廷保驾护航,开拓商路,寻找市场原料,这些不是寻常商人能做到的,再强大的商帮也不行。
另外金融安全也必须由朝廷背书,依靠朝廷的信誉,才能安全运转。开征商税的时机已经出现了,现在不做,更待何时?
但是动了商税,必然会遭到士绅集团的疯狂反扑,阻力之大,绝对还在清丈田亩之上。
故此,唐毅抛出了分税的构想,先给地方一大块肥肉,使得朝廷上下一心,士绅商人就失去了兴风作浪的空间。
拉一派打一派,从来都是唐毅的拿手好戏。
“陛下,臣的意思各项税收都在研拟之中,很难一蹴而就,田赋,盐赋暂时还要缴纳户部,只是比例可以商榷,比如从今年开始,留给地方一半,上缴一半,随着商税逐渐增加,这个比例不断调整,在十年之内,实现中枢和地方分税。届时,地方享有稳定的田赋和土地税收,足以应付地方运作。而朝廷的商税应该能突破五千万两,到时候大明的国力不可同日而语,开疆拓土,建不世之功,岂止隆庆中兴,简直就是第二个盛世大明啊!”
明廷公认洪永仁宣四朝为盛世,隆庆居然有机会越立国的四位皇帝,开创盛世,不得不说,是一块巨大的馅饼!
“朕能看到那一天吗?”
隆庆有些迷糊,就在三天前,滕祥从宫外弄来了几个年轻的妇人,还送来了一些丹药,隆庆兴趣盎然,结果第二天,头晕脑胀,浑身无力,足足躺了一整天。
身体出了警报,隆庆心知肚明,可是一想到那些娇羞可人,风采万变的美人,就浑身燥热,乐此不疲。
“唐师傅,朕,朕怕是撑不到十年了。”隆庆萧索地说道,显得意兴阑珊。
唐毅急忙正色,“陛下,您春秋鼎盛,身体底子不差,长寿绵延是自然的事情,只是……臣以为关系不大,您应该多出去走走,骑马打猎,登山看景,舒缓身心,勤加锻炼,要不了一两年,身体就会大好。”
“当真?”隆庆惊讶问道。
“陛下您忘了李太医可是臣的好朋友啊。”
李时珍的名头就是有用,隆庆喜悦起来,“朕一定按照先生说的做,只是……”隆庆又为难了,想要出去游逛,哪是那么容易的,别看之前唐毅让人定了条例。但是皇帝的安全谁敢怠慢,他能去的地方有限不说,每次出去,都要提前三四天做好准备,卖货的不少都是太监和禁军,走了几次,隆庆也看出了破绽,自然兴趣缺缺。
“陛下,这样吧,明天咱们君臣一起出去逛逛。”
“唐师傅要陪着朕去?”
“嗯,臣会嘱咐他们,不会干扰陛下的雅兴。”
“好啊!”隆庆乐得拍手叫好,和孩子相仿。
转过天,唐毅换了一身儒衫,身边带着两个随从,隆庆身边只有一个侍卫,君臣五个人,从宫里溜溜达达走了出来。
春风带着寒意,依旧凛冽,可是市面上已经热闹非凡。春节过去了,眼看着又要到了耕种繁忙的时候,老百姓推着家里的存粮,趁着高价,换了银子,置办锄头锹镐,各种农具。江南的商人也带着丝绸布匹,赶到了京城,到处都是叫卖的声音。
看到自己的江山一片繁华,隆庆心里十分满足。
“师傅,不是说东南闹白银危机,我看着商人还是挺热闹的。”
“公子,大明储蓄银行已经筹建了一些日子,加之海外贸易开拓的还算不错,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只是距离完全恢复,还要些时日,这样吧,大明储蓄银行的总部就在前门外,挨着琉璃厂不远,我陪着公子过去看看,顺道去琉璃厂,没准还能淘换一点宝贝回来。”
“宝贝?比宫,呃不,比我家里的还好?”
“哈哈哈,哪能和公子家里头比,不过文玩一路啊,是乐在其中,比如说吧,一个宋代的官窑,放在了您的面前,美则美矣,却失去了趣味。假如说您在一大堆的东西之中,无数的赝品,偏偏就慧眼识珠,只花三五两银子,就买到了真货,这叫捡漏!那个感觉,那个满足,就完全不一样了!”
隆庆频频点头,笑道:“没想到师傅还懂得古玩?”
“不敢说明白,我啊,就是一双二五眼,不过吃亏多了,就有点经验。这淘换古玩,非要花钱买教训不可。”
“有趣,有趣啊!”
隆庆大喜过望,“师傅,干脆咱们先去琉璃厂,然后再去银行看看。”
“这个……”唐毅有些为难,“公子,第一次出来直接就去玩了,好歹装一装样子啊!”
“我等不及了,家里头那么多东西,我天天摆弄,天天看,就不信找不着好东西!”隆庆执意要去琉璃厂,唐毅也拦不住,只好随着。
君臣两个,很快杀到了琉璃厂,结果到地方,两个人就傻眼了,天气冷,出摊的人不多,他们来的时候,已经走了好些,剩下的摊位也都懒洋洋的,爱理不理。
走了几家,也没啥好东西。
就连隆庆这个白痴都看不上眼,“唉,真是扫兴,我还以为能看到点好东西呢!这不白来一趟吗!”
唐毅也连连苦笑,“在家的时候,光听说琉璃厂好东西无数,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失望,失望得很!”
他们转身,就要走,没出来几步,突然有个穿皮袄的汉子跑了过来,迎着他们陪笑道:“二位,听口音不像是京城的人?”
唐毅是苏州来的,隆庆倒是京城长大的,无奈皇家要学《洪武正韵》,说出来的口音怪怪的,这位也没听出来。
“怎么,你是干什么的?”唐毅警惕问道。
“二位爷,别害怕,小的姓赖,就是这琉璃厂的人,听您二位说琉璃厂没有宝贝,这小的可就不服气了,摆在台面上的没有好东西,铺子里还没有吗?”
唐毅笑道:“这么说,你知道哪有了?”
“那是自然,别的不敢说,商周的铜器,唐宋的画作,前朝的官窑,古籍珍本,什么没有!”
唐毅把脸一沉,“你这么牛皮吹得大了吧?”
“不大,这还搂着说呢,再说句不客气的,哪怕是宫里的东西,皇帝佬用过的,咱们也有!”8
第1012章 流落的宝贝
唐毅狠狠瞪了大汉一眼,用更明显的苏州口音说道:“我陪着少爷,从江南到京城,本以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不同凡响,没想到净遇到一些口出大言的家伙,前日刚骗了我们少爷三千两银子,今天竟然又来了,还不快滚!”
说着,唐毅拉起隆庆就走,走出去还啐了两口。
姓赖的汉子一肚子怒,可是听到唐毅说被骗了三千两,他立刻来精神了。
这两位穿着看起来不怎么样,却是顶尖的松江细布,玉佩也不是凡品,最关键被骗了三千两,还有闲心跑到琉璃厂淘换宝贝,心可真大,要么就是二傻子,要么就是大肥羊啊!
他这行可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两位给拿下!
“两位爷等等!”
他三步两步,赶到了唐毅和隆庆面前,唐毅伸手指着他,怒斥道:“你想怎样,还要抢劫不成?我可带着人呢!”指了指后面的三个随从,这三位身强力壮,黑着脸真够吓人的。
姓赖的连忙摆手,“二位爷您误会了,小的是做正经生意的人,这琉璃厂也分三六九等,地摊是下等人去的地方,上讲究的铺子都在这大街小巷里面,没有熟人引荐,是找不到的。平时小的就在这里等着客人。”
隆庆不解,问道:“这铺面都开在临街,何必用人带路?”
姓赖的越发肯定,这两个都是不明白事的“空子”,他陪笑道:“爷,古董可不同别的,随便拿出一件,几万两的东西,能摆在明面上吗?非是熟客,人家不舍得拿出来。”
唐毅若有所思,“公子,貌似他说得有理,正好咱们要给老夫人置办寿礼,最好有值钱的,喜庆的好东西,价钱倒是无所谓。”
唐毅偷偷眨眼,隆庆心领神会,附和道:“可不是,我到了京城游学,奶奶指不定多伤心呢,就盼着她老人家身体硬朗,等着孙儿金榜题名。”
这两位一唱一和,姓赖的算是听明白了,一个富家大少,还有一个伴读的,这是从江南来游学。不过看他们俩呆头呆脑的样子,这辈子也别想考上了。
当然了他不会戳破人家的美梦,反而要陪笑道:“这位少爷一看就是非同凡响,是要蟾宫折桂的人物。没别的说,小店里面还有唐六元的字呢!小的带您瞧瞧?”
还有唐师傅的东西?
隆庆强忍着笑,连忙点头,姓赖的在前面走着,穿街越巷,七绕八绕,绕得脑袋都晕了,总算来到了一家四合院的前面。
“二位爷稍后,小的进去通禀一声。”
姓赖的走了。
隆庆怼了一下唐毅,“师傅,这回算不算李鬼遇上李逵了?”
“当然算了,咱们就称量一下李鬼的斤两吧!”
“就这么干了!”
君臣两个嘀咕了两句,大门就开放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家伙,带着瓜皮小帽,富态和气。
“二位公子,里面请吧!”
唐毅陪着隆庆,进了小院子。
还真别说,十分规整,一水儿的青砖,院子里还有硕大的葡萄架,要是夏天,准是纳凉的好去处。
正房五间,里面也都是红木家具,摆设考究。
唐毅一眼看到了一个梅瓶,凑到近前,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下,啧啧叹道:“少爷,这是官窑啊,和咱们家的那一对差不多,要几百两银子吧!舍得摆出来,你们这个店铺不错,不错啊!”
中年人微微一笑,“二位客爷,区区官窑不算什么,这么说吧,天南地北的东西,我们这里没有的少,您只要说得出来,我们就有。”
“当真?”隆庆惊问道:“我,我想看唐六元的字。”
“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咱们唐相爷状元及第,十年之功,就做了阁老,那可不是一般人,沾了他的文气,那可了不得啊!”
“极是极是,我正要看看。”隆庆迫不及待道。
中年人伸手虚按,笑道:“这位公子稍安勿躁,这东西吗?”
“怎么没有马?”隆庆急眼了。
“当然是有,只是……”他的手指头捻了捻,隆庆还发愣,唐毅怒道:“没看到东西,就要钱,有你们这么做生意的吗?”
中年人抱拳拱手,“不妨把话说开了,小店的东西都有点那个……寻常人物是看不到的,我们也不能随便拿出来,不过我可以向二位保证,绝对是真东西,好东西!这么好的玩意,看一眼也是要花钱的。”
唐毅眼珠转了转,“要多少钱?”
“五十两!”
“呸,你怎么不去抢啊!”唐毅怒道:“公子,咱们走!”
“别啊!”隆庆连忙拦着,满怀敬仰道:“要真是唐六元的字,花五十两也值了。”
隆庆的眼睛里充满了狡黠,唐毅无奈,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行券,扔到了中年人手里。
“告诉你们,我们在江南可见过唐状元题写的碑文,认得他的字体,要是有错,我跟你们没完!”
“瞧好吧!”
中年人接过银行券看了一眼,的确是苏州发的,他心里越发笃定,一招手,那个姓赖的跑下去,没一会儿,送来了一个木盒子。
放在桌案上,中年人轻轻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卷东西,摊开,是一篇《心经》,一共二百六十多个字,笔力遒劲,一股大气扑面而来。
隆庆和唐毅都吓了一跳,还真是唐毅的笔迹,隆庆满怀疑惑,看着唐毅,心说真是你写的?
唐毅心中苦笑,字的确是他的,可是却并非他写的,从父子俩发达之后,就没有抄过佛经,毕竟往事不堪回首。
现在突兀出了一篇,倒是弄得唐毅颇为惊讶。
他侧着身体,装作欣赏字体,偷偷掀起一脚,迎着阳光一看,顿时明白了,纸的纹路都不对,明显是拼接的,只是自己的字何时流落到了外面?
唐毅心中难免疑问,还要继续看看。
“店家,真是厉害啊,的确是唐状元的字,要多少钱?”
“五千两!”中年人笑道:“这还是看二位有缘分,换成别人一万两我都不卖。把唐相爷的字拿回家里头,保证辈辈出进士老爷。”
隆庆笑道:“借你吉言,给钱,给钱!”
唐毅这个气,明明是个假货,还要老子掏银子。他又掏出五张银票,给了中年人。
五千两银子不皱眉头,口袋可真深啊!
“公子,咱们该回去了吧?”
“不。”隆庆兴趣盎然,“这个我要留着,还要给奶奶买寿礼呢,有顶好的镯子玉器啥的,都拿上来吧。”
“公子孝顺,小的一定给您拿好的。”
他们已经认定了唐毅和隆庆是大肥羊,断然不会放过大发一笔的机会,这回也不用定金了,他亲自下去,和姓赖的搬来三个盒子,依次放在了桌子上。
他先打开了第一个,“请上眼,这是纯金的弥勒佛,宫里的手艺,传家的宝贝。”
隆庆不屑骂道:“什么都是宫里的东西,敢情宫里是你家开的?”
中年人笑道:“公子不信请上眼。”
拿起金佛,在下面有一行字:“嘉靖四十一年银作局敬制赐裕王妃李氏”,别人不知道,隆庆可清楚,那一年正好生下皇子朱翊钧,嘉靖破例重赏了王妃和皇子,其中就有金佛一尊。什么时候流到了外面?
隆庆脸色就变了,唐毅察言观色,生怕对方看出来,连忙说道:“我们公子是书香门第,弄金灿灿的东西,太俗气了。金有价玉无价,有玉吗?”
“玉?有,您看看这个。”
掀开了第二个盒子,是一对手镯,唐毅看了一眼,就知道这玩意又是宫里的。
镯子呈鲜艳的红色,透亮,色足,就好像水一样,顶尖儿的玻璃种,红翡翠!翡翠何时流入中国,已经不可考了,不过自从东南大规模开海之后,翡翠涌入与日俱增。
但是东南的商人喜欢白玉的含蓄,青玉的素雅,对于大红大绿的翡翠不怎么爱好,加上翡翠质地坚硬,加工困难,哪个工匠也不愿意花大工夫,做便宜货。
倒是宫里,妃嫔出身都不高,相对俗气,加上有的是工匠,不怕浪费时间,这十年多,宫中制翡翠的匠人足足多了二十倍。
眼前的镯子一看就是宫里的手艺,满眼都是红色,比起隆庆两个月前,送给一个妃子的还要满,还要艳!
隆庆的脸色绷不住了,他再傻也明白了,身边出了贼,竟然偷到了朕的头上,当朕好欺负吗?
还没试出来底细,着什么急啊,唐毅频频示意,不让隆庆发作。
他笑呵呵道:“店家,看得出来,你们的确家底儿雄厚,实不相瞒,我们在东南也是做绸缎生意的,几百万两银子的家底儿还是有的。这么好的东西,要是能拿到东南,价钱肯定翻了不止几倍,咱们之间能不能谈谈,我们溢价收购,长期合作……”
中年人哈哈大笑,“你们南方人是聪明,善于经营,可是却不明白京城的规矩。说句实话吧,做这个生意,不但要手眼通天,还要勤换地方,今天在这里,过些日子就要离开,只要被抓了一次,脑袋可就没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