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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83章 败得真快

    唐毅觉得最舒服的事情,就是宅在家里,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越久越好……对于一个终日奔波的人来说,宅着,是难得的幸福。

    只是一旦宅了几十年,一两百年,几代人都是死宅,那可就不好玩了,哪怕是在牡丹繁盛,花团锦簇的洛阳,也会把人逼疯。

    历代的伊王都是处在疯与不疯之间,颠来倒去,醉生梦死。

    现任的伊王朱典楧更加癫狂,他努力找寻新鲜的玩意,养死士,看着他们互相拼杀,砍得鲜血淋漓;养老虎豹子,把后花园变成斗兽场;强抢民女,听着家人嚎哭,咒骂,捣毁一个个幸福的家庭,都能让朱典楧兴奋一阵子。

    或许他的潜意识里就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所以他要摧毁一切美好的东西。

    不只是如此,他还奢望着有朝一日能像朱厚熜一样幸运,从藩王变成皇帝,他不惜巨资,把自己的王府弄得和宫殿一样庞大。

    密密匝匝的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看起来都让人头皮麻。

    站在王府的门前,王锡爵就涌起一个念头,朱典楧该死了!

    王府的侍卫大喇喇站在门口,根本没有把王锡爵看在眼里。

    “什么人?想拜见王爷,懂不懂规矩?”

    他把手伸出来,掏银子吧!

    王锡爵轻笑了一声,他猛地挥动手里的马鞭,牛皮裹着铁丝,抽在手心上,顿时血肉模糊,疼得侍卫嗷的一声,蹿起三尺高。

    “好你个兔崽子,敢打王府的人,来啊,把他们砍了!”

    他们嗷嗷往上冲,王锡爵身后的人马立刻排开,黑洞洞的火铳对准了王府侍卫。

    “敢动一步,打碎你们!”

    侍卫们吓得不敢动弹,王锡爵不屑地笑道:“还以为你们多大本事!告诉伊王,立刻将王府所有人丁,田产登记造册,交给本官,从今天开始,本官就是伊王府长史,谁敢不服号令,杀无赦!”

    王锡爵说完,懒得进王府,直接带着人到了下榻的住处。

    他也把海瑞的那一套学来了,立刻挂出牌子,受理和王府有关的所有案子。伊王在洛阳一两百年,做了多少恶事,简直罄竹难书,有人给老百姓做主,大家伙还会迟疑吗?

    一时间无数老百姓前来告状,王锡爵全数受理,照常审讯,伊王府连一个人都不派来,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王锡爵也不在乎,依旧快审讯,到了晚上,他把审讯的案子归纳总结,交给了印刷作坊,立刻刊印成报纸,在洛阳等地广为流传。

    东南开海以来,报纸就一天比一天繁盛,从东南到京城,洛阳还相对滞后,只有一些外来的报纸,如今伴随着审案,报纸也快流传。

    谁都知道伊王作恶多端,罄竹难书,可是真正看到了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案例,还是让人不寒而栗,稍微有点血性的都咬牙切齿。

    许多商贩进城之后,将报纸又带到了周边的乡镇,一时间所有人都在同声谴责伊王,痛骂朱典楧。

    百姓的呼声越来越高,终于,就在王锡爵到了洛阳的第十天,一伙伊王府的人去乡下收取田租,今年洛阳遭了灾,庄稼减产了三成以上,伊王府却不肯降低田租,愤怒的百姓忍无可忍,与其饿死,不如拼了!

    伊王府的人被打死了八个,只剩下三个人狼狈逃了回去。

    朱典楧得到了消息,就是暴怒的野兽。

    一群刁民,竟然欺负本王的人,统统该杀!

    “告诉官府,赶快派人,把刁民抓起来,送给本王喂老虎!”

    王府的人跑出去没多久,又哭丧着脸回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新来的王府长史贴出告示,说是今年洛阳所有的王府田地免除田赋,都不用交了。”

    朱典楧豁然站起,身上的肥肉不停颤抖,翻着怪眼,怒骂道:“王府长史算是什么东西,也敢管本王的事情?一粒粮都不准少交,要加倍,加倍!”

    疯狂的叫嚣,不停回荡,朱典楧立刻让人把手下的一个参军叫了过来。此人姓石,早年是个云游天下的道士,听说有些法术,十年之前到了伊王府,深受朱典楧赏识,被任命为参军。

    随便说一句,王府参军早就被革除了,朱典楧乱封官,也没人敢管,上下都称呼石参军,实际上却是无品无级的山寨货。

    为了让自己变成正儿八经的官员,石道士一直在努力寻找着办法。

    见到了朱典楧,他装模作样了一阵,煞有介事道:“王爷,正所谓乱世英雄四方起,朱载垕宠信奸佞,残害宗亲,天下藩王无人不切齿痛恨,只等着有人站出来登高一呼,必定云集响应,王爷,这是老天给您的机会啊!”

    朱典楧眼睛冒光,激动道:“当真吗?”

    “那是自然,您看看那个所谓《宗藩章程》试问天下哪个藩王能够接受?”

    “这倒是。”朱典楧挠了挠头,犹豫道:“参军,孤王怕是打不过皇帝啊!”

    “您这就多虑了,洛阳地势险要,山川纵横,西靠秦岭,东临嵩岳,北依王屋山——太行山,又据黄河之险,南望伏牛山,自古便有‘八关都邑,八面环山,五水绕洛城’之说。河山拱戴,形胜甲于天下,号称十省通衢。自夏朝开始,先后有商、西周、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隋、唐等十三个王朝在洛阳建都,前后15oo多年,普天之下无二置,四海之内无并雄。一百多位皇帝在此指点江山,王爷被封在洛阳,就是老天爷让您称王啊!”

    石道士还真下了一番功夫,从历史说到了现在,从靖难之役,说到了嘉靖继位,外藩入主朝廷,本就不是稀奇的事情。

    王爷只要起兵,掌控了洛阳周围,坐拥三秦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天下藩镇响应,朱载垕疲于奔命,应接不暇,到时候您养精蓄锐,大军进取京城,就可以登基坐殿,成为九五至尊。

    当皇帝啊,朱典楧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参军,怕是不这么容易吧,当年成祖爷可是亲自上阵的,让本王去杀敌,有点难。”伊王快三百斤了,穿上铠甲,拿着武器,什么马都禁不住他。

    石道士也急了,“王爷,刀押脖子了,您不出手,瞧见没,朝廷已经派人过来了,那些泥腿子也不交田租了,上下一起压着您,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势力,不动手,人就跑光了。”

    朱典楧在石道士的忽悠之下,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立刻打着选秀女的旗号,将洛阳城门紧闭,然后调集王府三千多打手,直扑王锡爵的下榻之处,同时又派遣一千多人,去攻占知府衙门。

    安排完毕之后,朱典楧先是爬上了王府的院墙,登高远眺,见自己的人马像是脱缰的野狗,疯狂向前,他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赶快从梯子下来,他又跑到了王府的后院,让人把一个箱子搬来。

    朱典楧兴匆匆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一套崭新的龙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样式和隆庆的一模一样。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龙纹,浑身激动地战栗。

    “皇帝,皇帝,朕要当皇帝了!”

    他急忙命人给自己穿戴整齐,升坐大殿,王府的家丁侍卫,还有他的一大堆妻妾儿女都叫了过来。

    朱典楧巍然端坐,扫视了一下所有人,得意洋洋道:“本王,呃不,是朕,从今天开始,朕就是皇帝陛下了!”

    他看了一眼石道士,“参军,朕加封你为少师,辅佐朕打下江山1”

    石道士连忙跪倒磕头,“臣,叩谢皇恩浩荡!”

    “皇恩,皇恩啊!”朱典楧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看到了自己一大堆的妻妾,来了精神,“你是朕的皇后。”

    “臣妾磕谢皇恩。”

    “你是东宫娘娘。”

    “臣妾谢恩.”

    “你是西宫,你是贵妃,你是淑妃,你是贤妃,庄妃,德妃……”

    每加封一个人,朱典楧的兴致就越来越高,都快要飞上天了。

    封完了妃子,又去封自己的儿子,他很喜欢次子,可是按照规矩应该封长子做太子,老大老二,到底是谁合适呢?

    朱典楧愁得不知所措,正拿不定主意呢,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几个王府的侍卫跑了进来,浑身上下都带着伤,狼狈不堪。

    “王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王爷,叫陛下!”朱典楧还沉浸在迷梦里面呢!

    急得侍卫都要哭了,“刚刚从城外杀进来一队人马,足有五千多人,弟兄们都被打散了!”

    啊!

    朱典楧张大了嘴巴,这时候外面的枪声响如爆豆,官军已经分头把王府给包围起来。

    “汝默兄,你可真行啊,一年多不见,都能领兵打仗了,当真是出将入相啊!”王锡爵笑嘻嘻调侃道。

    申时行难得老脸红,“元驭兄,你就别嘲笑我了,这也是逼得,陕西盗匪猖獗,民风剽悍,要是不下死手,也镇不住场面,幸亏师相派了俞小将军帮忙,不然我可没本事训练人马。”

    “那也不容易了,汝默兄,算我欠你个天大的恩情了。”

    两个人正说话之间,俞咨皋骑着马跑过来,“二位大人,王府已经被包围了,朱典楧跑不了了。”

    败得真快啊,王锡爵和申时行哈哈大笑,“走,咱们去会会伊王殿下!”8

第984章 隆庆的真诚

    伊王的叛乱,持续不到一个晚上,差不多能入选世界纪录了,申时行和王锡爵两个人清理王府,把伊王准备的龙袍,玉玺,龙椅打包,一起送给了隆庆。★顺带着还有王府豢养的人丁名册,以及历年账目汇总,足足十几个箱子。

    手下人快马加鞭,半个月的时间,都送到了京城。

    隆庆也十分好奇,这么多年,伊王朱典楧到底干了什么,他仔细翻看,差点气昏过去。在王府之中,搜出女人一千七百多人,全都是朱典楧一个人拥有。

    皇帝号称佳丽三千,其实远远没有那么多,嘉靖修了二十几年道就不用说了,隆庆虽然好色,可是被那么多文官盯着,他的宫里算起来,也有二三百人,竟然连朱典楧的零头都不到。

    隆庆是又气愤又无奈,是不是朕太弱了?

    他摇摇头,接着往下看,脸又黑了,这些女子不过是还活着的,王锡爵在豢养猛兽的笼子里现了许多骸骨,老虎豹子看到生人,嗷嗷怪叫,疯狂无比,显然吃人吃得这些猛兽都癫狂了。

    王锡爵不得不让人乱枪打死了老虎,他找来负责饲养的人员,他们供认,每当遇到不肯顺从的女子,或者是资色欠缺,就会被扔到兽圈,吞食一空。

    一年之间,就有几十人丧命。

    隆庆头皮都麻,老朱家的藩王啊,竟然比妲己和纣王还要残暴,真是让人汗颜。

    再看看那些龙袍龙椅,他恨得咬牙切齿。

    “杀,一定要杀!”

    隆庆转了几圈,让冯保去把唐毅请来,一见面隆庆就迫不及待说道:“唐师傅,伊王朱典楧心怀叵测,阴谋造反,残暴不仁,杀戮无算。简直不配称之为人!朕要严惩伊王,明正典刑,师傅以为如何?”

    唐毅面色严肃,沉吟一下,“陛下,伊王毕竟是太祖爷分封的亲王宗室,还是赐白凌子吧,也体面一些。”

    隆庆一贯言听计从,可是这事他比谁都固执。

    “唐师傅,你看看,光是伊王府,就豢养了近万名打手,其中有两三千人都是江湖巨匪,亡命狂徒,顶着几十条人命案子,还有人竟然是朝廷追缴多年的山贼水寇,还有,朱典楧擅自任命了一位王府参军,是个姓石的老道,他竟然是白莲教一支的香主。”隆庆咬牙切齿,恨得直跺脚。

    “这是什么亲藩,简直就是藏污纳垢的窝子,伊王朱典楧豢养这些人,他想干什么?”隆庆又跑到了箱子前面,抓起来一件龙袍,高高举着。

    “看看,这做工,这用料,比起朕的龙袍还好呢!绝不是一天两天,朱典楧久怀篡逆之心,乱臣贼子,祸国蛀虫,朕一定要杀了他。”

    还真别说,隆庆比起登基的时候,强悍了许多。

    人都会变化,光是出兵痛击北虏,斩杀俺答,一举解除北方边患,就让隆庆信心爆棚,历代先祖,论起文治武功,或许比起太祖和成祖爷还有不如,但是面对其余的皇帝,隆庆都能挺直腰杆,拍着胸脯说我比你们都强!

    特别是那个给自己庞大压力的父皇嘉靖,隆庆更是满不在乎,你也不过是内斗内行,只会耍手段,论起选贤举能,攘外安内,你比朕差得远了。

    信心支撑着隆庆采取强硬手段,要狠狠震慑天下的藩王。

    唐毅嗅觉何等灵敏,他陪笑道:“陛下做出决定,臣只有遵命。不过臣斗胆谏言,天下藩王之中,伊王一系虽然名声很不好,可是论起实力和财富,绝不是最顶尖儿的,论起豢养打手,哪个藩王都难免。臣只怕杀了伊王,会激起天下藩王作乱,到时候有些不好处置。”

    隆庆黑着脸道:“没什么不好处置的,俺答都死了,他们还能怎么样?唐师傅,莫非内阁不能替朕平叛吗?”

    “陛下,内阁自然能替陛下扫平狼烟,大明将士,厉兵秣马,英勇无敌,对付再多的乌合之众,都不在话下……”

    “那为何师傅还不让朕杀了伊王?”隆庆不解。

    “唉,恕臣斗胆说一句,臣能替陛下对付反叛,却不能替陛下挡住骂名。藩王宗亲,说到底都是皇家的人,自从大明立国以来,只有汉王还有宁王罪大恶极,被明正典刑,其余诸位王爷,犯再大的罪名,也仅仅是幽居高墙,若是一下子处置几位藩王,臣恐怕难度悠悠之口。实不相瞒,根据臣得到的消息,已经有好几位藩王出现了不稳的苗头。”

    如果换一个强悍的帝王,叛几个,老子就杀几个,杀到你们胆裂魂飞,杀到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看你们还敢不敢和朕作对!

    隆庆到底没有这么决然,他终于缓缓坐了下来。看了看伊王的罪证,咬牙切齿,想了想天下大局,又唉声叹气。

    纠结了好一阵,才把攥得白的拳头松开。

    “师傅,您觉得宗藩的事情该怎么解决?”

    唐毅没有丝毫迟疑,从袖子里拿出一份奏折,送到了隆庆面前。

    “陛下,臣之前也是低估了藩王们的实力,仓促抛出《宗藩章程》,实在是过于乐观,鲁莽躁进,还请陛下降罪!”

    隆庆苦笑了一声,“师傅,这怎么能怪您呢,都是朕急功近利,该道歉的是朕。”

    隆庆满脸真诚,相比之下,唐毅就心虚多了,事情都是按照他的剧本在走,从开始要对付宗室,唐毅就在不停布局,杀招一个接着一个,目的就是把这一颗毒瘤彻底铲除,他早就不想养这帮白吃饱了。

    拿起唐毅的折子,隆庆翻开,冯保急忙拿了蜡烛过来,借着烛光,仔细读来。这篇奏疏有着浓重的唐氏风格,先唐毅就分析了宗室的情况,从太祖爷至今,封了亲王六十四个,现存三十四个,郡王共有四百余名,隆庆看到这里,这个汗啊,心说老朱家的人还真能生!

    只是相比藩王的高产,皇室就惨了许多,他眼下只有两个儿子,除了长子朱翊钧之外,次子身体很不好,去年病了大半年,差点死了,如今李妃又怀孕了,要是能再生一个儿子,最多也就三个儿子,和藩王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

    莫非说皇宫的风水不好?还是有奸人诅咒皇家?

    隆庆甩甩头,不再胡思乱想,而是专心看奏折,亲王郡王加起来不到五百人,消耗俸禄虽然很多,但是仅仅占了三成。

    剩余的七成,则多是被镇国、辅国、奉国将军和中尉,六级瓜分。

    他们每个人拿的不多,但是架不住人多,一两万人,就算每个人只拿几百石,加起来也是几百万石,足足占了七成之多。

    相比起骄横跋扈的藩王,这些杂鱼就好对付多了,隆庆眼前一亮,要是能把这些人解决了,朝廷也能剩下几百万石粮食,好事,好事!

    他再往下看去,又皱眉了。

    唐毅告诉隆庆,消耗禄米之多,财政压力之大,毛病在数量众多的下层宗室身上。可是论起害民之深,兼并土地之狠,主要还是藩王和郡王,毕竟没人敢动他们,全都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按照唐毅的估算,光是亲王和郡王手里,捏着的田产土地就在三千万亩以上,几乎相当于北方一省的田亩总额。

    隆庆急忙找过来抄没伊王府的账册,仔细查对,还真别说,光是伊王府,直接掌握的土地就有五十多万亩。

    加上两百年来繁衍的子孙,还有众多的家奴,伊王一脉,掌控的土地就多达三百万亩,一个藩王如此,三十几个藩王,那该是多少?

    之前奏疏上说是藩王吃空了大明的财政,隆庆还有所怀疑,可是此时一看,不光是吃空了财政,把地方也都给吃干抹净了。

    难怪北方一遇水旱灾害,老百姓就流离失所,遍地饥民,原来可耕之田已经被藩王都给霸占了,老百姓都从自耕农变成了佃农,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倾家荡产,甚至要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隆庆猛然想起了朱元璋,当年太祖爷不就是如此,亲人都死光了,不得不参加义军,才打下了大明的江山。

    结果他的子孙正在逼着老百姓走上朱元璋的老路,这要是有一天,四方狼烟大起,搞不好大明就要重走大元的老路。

    想到这里,隆庆心脏猛地紧缩,后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一把抓住唐毅的手腕,格外用力,近乎哀求道:“唐师傅,朕才知道,江山已经危在旦夕,师傅一定要帮着朕,力挽天倾,延我国祚,朕,朕求求先生了!”隆庆急得快要哭了。

    和嘉靖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坦白讲嘉靖对自己的栽培,远远过隆庆,可是他对嘉靖生不出一丝好感,隆庆能让唐毅一般的铁石心肠都动容了,无他,真诚而已!

    古人常说士为知己者死,隆庆以国士待自己,还真不好辜负他!

    忍着激动,唐毅坚定道:“陛下,臣以为当先安抚藩王,镇国将军以下,立刻清理,只剩下藩王之后,就孤掌难鸣,在推行清丈田亩,一体纳粮,宗室之祸,也就能解决了。”唐毅笑道:“陛下,改革虽然艰难,只要按照步骤,有条不紊,几年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隆庆用力点头,“有劳师傅了。”

    正说着,突然陈洪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启奏皇爷,军情急报,辽王造反了!”8

第985章 迷雾重重

    从底层下手,瓦解宗室,随后再集中力量,对付那三十几个藩王,这是唐毅早就确定的方针。★★

    他没把藩王看在眼里,一帮圈养的肥猪还能反天吗?

    唯一值得唐毅担忧的就是舆论,还有隆庆的心态,所以他一直摆出柔软的身段,直到隆庆和百官都受不了了,唐毅才往前走一步。

    只是他没有想到,几十年的承平,竟然让藩王们妄自尊大,伊王朱典楧反了,辽王朱宪?也跟着造反了。

    接着又有消息,大同的代王朱廷埼起兵,乘虚攻占城池。

    一下子又叛了两大藩王,而且他们所处的位置相比伊王,都重要得多,大同乃是九边重镇之一,虽然击杀了俺答,防线北移,但是大同镇依旧重要无比,唐毅立刻下令,要求三边总督王崇古,宣大总督李天宠立刻调兵,收复大同。

    九边名将云集,能臣无数,对付代王不成问题。

    倒是荆州的辽王,有些麻烦,荆州扼守长江汉江之间,中原腹心,水6枢纽之地。辽王作乱,一旦霸占了荆州,切断航运,立刻就会大乱。

    近几年,由于苏松土地有限,棉花种植大部分移到了江汉平原,荆州有失,棉花没法运到东南,立刻就有无数作坊停工,事关重大,十万火急。

    偏偏在湖广一带,又没有强兵驻守。

    到底该派谁去呢?

    唐毅沉吟了一阵,对了,荆州又称江陵,正是张居正的老家,眼下张居正还在江南清查田亩,就让他去督军。

    得到了隆庆的允许,唐毅立刻拟旨,任命张居正为湖广督师,同时派遣巡江参将徐邦阳协助张居正,共同剿灭辽王之乱。

    旨意下达之后,唐毅又连续向山东,山西等地派出信使,要求各地方官吏必须加强戒备,严防再有藩王作乱。

    忙活了一个通宵,又折腾到第二天下午,唐毅总算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内阁回到了家中。他想着休息一阵,可是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干脆去把三位谋士请来。

    “按理说老朱家的子孙都被养废了,伊王之乱,说穿了多一半是逼出来的,这辽王和代王凑什么热闹?”

    当着谋士,唐毅没有藏着掖着,王锡爵的种种作为,都是唐毅授意的,甚至还担心王锡爵鲁莽,让申时行从旁协助。

    按照唐毅的想法,一个藩王的脑袋就够立威的,毕竟是皇天贵胄,杀了太多也不好看。可是他们为什么都冒出来了,真是想不通啊!

    三位谋士互相看了看,王寅先开口了。

    “大人,您知道张居正的原名吗?”

    “不就是白圭(龟)吗!”唐毅笑道,大凡有些了不起的人物,出身都有异象,什么红光啊,香气啊,天降莲花,喜鹊鸣叫……自从唐毅入阁拜相之后,也有人说他出生的时候,有一颗大星分外明亮,一道星光射入唐家,香气三日不绝,有一仙长路过,言说此子那是文曲星下凡,辅政治国,贵不可言。

    唐毅敢说,这话绝对是骗人的,唐慎早就提到过,他出生的时候,正好是阴雨天,别说星星,连月亮都看不到。

    不过人们就是好这一口,唐毅也只能无可奈何。

    张居正从小就顶着神童之名,他祖父张诚在他出生的前一天,梦到了水中爬出来一只白龟,分外欣喜,就给张居正起名叫白圭,直到入学,才改成了居正。

    “大人,您可知道又为什么要改名字?“

    “我哪知道张家的八卦!”唐毅随口道。

    “唉,大人,都因为一个人。”

    “谁?”

    “辽王!”

    唐毅惊得坐起来,“莫非张居正和辽王有仇?”

    王寅点点头,“此事说起来话长了。”

    辽王一脉本来是在大宁都司,和江陵天南地北,根本不挨着。直到朱棣撤销了大宁都司,辽王才被移国到了荆州。

    张居正的祖父张诚从一个小吏,一直干到了县丞,老人从小教张居正念书,对他倾注了满腔心血,就在张居正九岁那一年,张诚被召入王府饮宴。直到半夜,才被人送了回来,只说张诚喝多了,等到张家人把他抬进来,却现张诚嘴角带着血,牙关紧咬,脸色紫青,已经昏迷不醒。

    傻瓜都知道不是喝醉了,赶快请来大夫抢救。

    大夫也都束手无策,一直拖了三天,张诚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断断续续告诉家人,因为他不肯给辽王府方便,引来了辽王的不满。

    在酒水之中,下了毒药,是辽王害死了他。

    说完之后,张诚就吐血而亡,到死,他的眼睛都没有闭上。

    祖父清廉为官,刚正不阿,竟然被辽王给害死,对张居正的影响不可谓不大,从此之后,张居正刻苦学习,少年登科,入选翰林院,拜在徐阶门下,转眼三十几年过去了,老辽王已经死了,换成了他的儿子,可是仇口依旧,甚至埋得更深了。

    几十年前,张家不过是不起眼的小官,辽王是高高在上的藩王,如今张居正已经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天子老师,手握重权,优势逆转,张居正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

    王寅讲完了故事,唐毅吸了口气,“莫非辽王叛乱,里面还有故事不成?”

    “没准!”沈明臣插嘴道:“张居正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物,他又掌着清丈田亩的大权,东南都在他的管辖之下,暗中下手,把辽王逼反了,没什么不可能的。”

    王寅难得赞同,“句章说的有理,大人您看要不要?”

    “要如何?”唐毅呵呵一笑,“随他去吧,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好巧不巧,我还推荐了张居正去平叛,活该辽王倒霉,反正他这些年没干什么好事情,死有余辜。”

    大家权衡一下,的确为了辽王,和张居正闹翻,实在是不值得。

    不过公报私仇,总是不好,茅坤建议派人盯紧了张居正,这家伙要用,可是也必须防着,免得他给唐毅惹麻烦。

    唐毅把事情交给茅坤处置,没过多久,从江陵竟然传来了一封密信,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元辅,这是湖广巡抚洪朝选手书,说是务必要送到您的手上。”

    唐毅迟疑一下,洪朝选啊,他是何人呢?

    ……

    湖广江陵,张家府邸。

    “洪朝选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入朝为官之后,依附严党,平步青云,严党倒了之后,又依附徐阁老,后来又攀上了高拱的门路,被擢为湖广巡抚。”

    张居正看着吏部的档案,十分感叹,洪朝选能在三位性格迥异的阁老手下,都得到重用,实在是道行不浅。

    此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办事狠辣,手段残酷,是一条非常好的狗,他在刑部的时候,正好有个徐阶的仇人下狱,当时内阁之中,高拱坚持充军配,徐阶没有和高拱争,就按照高胡子的意思拟票。

    结果刑部愣是压了三个月不办,把徐阶的仇人活生生关死在了刑部大牢,弄得高胡子一点脾气都没有。洪朝选因此得以升任湖广巡抚。

    张居正和巡江参将徐邦阳一起,带领大军五千杀到了江陵,张家在江陵是大族,加上城中还有长江航运公司的产业,里面有不少护送船只的保镖。

    他们和里面的人联络之后,里应外合,一举拿下了江陵,辽王朱宪?以下,参与谋反的五千多人,除了被打死的三千多之外,剩下的都被俘虏了,前后造反,一个月出头,而真正打仗的只有三天,比起伊王,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辽王被抓之后,不停大喊“洪朝选误我,洪朝选误我!”

    张居正就皱了眉头,一旁他的父亲张文明丝毫没有迟疑,相反,显得兴奋无比。

    “叔大啊,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张文明想起老父惨死,泪水横流,“你爷爷是横死的,死后都不能入祖坟,当年火化他老人家的时候,骸骨都是黑的!爹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还能报仇雪恨,可是老天爷都站在咱们家一边。三十多年了,我儿入阁拜相,辽王叛逆作乱,成了阶下囚。儿啊,无论如何,也要杀了辽王,替你爷爷讨回公道啊!”

    张文明一边哭着,一边絮絮叨叨说着。张居正满心烦乱,他当然想报仇,可是他也拿不准主意,洪朝选到底在叛乱之中,充当了什么角色。如果只是洪朝选还好,万一他背后牵连到了什么大人物,只怕就麻烦了。

    “儿啊,你是不是不想提你爷爷报仇了?”张文明沉着脸怒道:“要是这样,为父可不答应!”

    张居正思量再三,说道:“爹,孩儿自有主张,来人,立刻传我的命令,将巡抚洪朝选囚禁在巡抚衙门,不得见任何人。”

    洪朝选身为三品封疆,要处置他,必须请旨定夺。

    就在张居正向朝廷具本上书的时候,一封用鲜血写就的奏疏已经摆在了内阁诸公的面前。

    “臣湖广布政使司参议董文寀冒死陈奏:阁臣张居正,罗织罪名,暗害宗室,辽王骤然听闻大罪十余项,惶恐惊惧,仓促起兵,张居正假借平叛之名,公报私仇,囚禁辽王一脉。巡抚洪朝选揭张居正不臣之事,引来张居正记恨,罢官囚禁……臣以身家性命担保,所言无一字不实,恳请朝廷立刻罢免张居正,严查其罪!”

    唐毅看完之后,脸沉得和秋水一般,莫非张太岳真的如此胆大包天?8

第986章 唐毅的判断(求票)

    前有洪朝选的密信,接着又有董文寀的血书,都指向了张居正,说他在辽王谋反一事上,有着不可推卸的罪责。

    一个湖广巡抚,一个布政使司参议,两个都是红袍大员,分量不比寻常。

    按理说唐毅还不至于如此轻信,只是他知道了张居正和辽王的旧怨,而且他也清楚张居正的为人,那家伙下起黑手,比自己还要狠辣决绝,区区藩王,根本不会放在他的眼睛里。而且别忘了,唐毅能想办法逼着伊王造反,张居正未必不敢对辽王下手。

    要知道此时张居正担负着清丈田亩的重任,士绅这边徐阶被干掉了,如果再拿下一个辽王,整个东南的局面就会好很多。

    于公于私,张居正都有足够的动机。

    只是伊王先叛,接着辽王再叛,动静太大了,一个处置不好,内阁就会饱受责难……唐毅悚然一惊,莫非张居正还有第三个目的,他想要对自己下手?

    想到这里,唐毅的心猛地一缩。

    他和张居正之间,貌似推心置腹,实则只是针对新政变法,必须结盟合作而已,纯粹的利益结合。张居正有没有想法推翻自己,取而代之,还真不好说……再回头看看洪朝选还有董文寀的消息,唐毅心中的天平不断倾斜。

    “高阁老,赵阁老,陈阁老,你们怎么看?”

    赵贞吉脸色阴沉,他大声说道:“我以为董文寀素有清名,是个很守规矩的臣子,他上血书,非比寻常。而且辽王仓促举兵谋反,甚至连江陵都没有控制住,大军一到,土崩瓦解,显然并非蓄谋,如此看来,有人在里面扮演不光彩的角色,也就可以理解了。”

    赵贞吉和张居正素来不睦,徐阶的案子张居正阳奉阴违,明着去慰问徐阶,实则把徐家弄得凄惨无比,从松江迁到了江西,背井离乡,多狠的心肠!老赵对张居正是一肚子火,不过他也不是信口胡说,董文寀很规矩,那不规矩的人就是张居正。

    朝廷打官司素来如此,由于没法及时通讯联系,掌握不了最新的情况,结果就是谁都品行好,谁的评价高,谁就占着优势。显然张居正在天平上,不占任何优势。

    高拱沉着脸,思量再三,“张太岳身为内阁大学士,执掌东南事务,位高权重,非比寻常。断然不能因为董文寀的一道弹章,就随意处置,我以为当立刻急递,让张居正解释清楚。”

    “高阁老,你觉得张子能解释清楚?”赵贞吉不无讥诮道。

    高拱不甘示弱,“赵阁老,事关内阁颜面,我们可不能意气用事。”

    赵贞吉把眼睛瞪圆,就要反驳。

    唐毅摆摆手,“两位阁老稍安勿躁,我看就按照中玄公的意思……”

    还没等唐毅说完,突然墙上的铜铃急促响起。

    按照唐毅制定的规矩,内阁是军机重地,每位阁老的值房,除了几个心腹的中书舍人之外,其他人不准随便走动。

    至于阁老会议,只有专职记录的官员可以参加,遇到了紧急情况,可以在外面拉响铜铃,只拉三遍,由主持会议的大学士决定是否终止会议,处理紧急情况。

    唐毅眉头深锁,闷声道:“进来吧!”

    大门打开,罗万化急匆匆跑进来,脑袋上都是汗。

    “张阁老的折子到了。”

    “快拿过来。”

    几位阁老凑到了一起,快浏览,张居正倒是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提到巡抚洪朝选可能与辽王谋反有牵连,现已将洪朝选囚禁,请求朝廷立刻下旨,严查洪朝选的案子。

    “果不其然!”

    赵贞吉一拍桌子,“元辅,高阁老,这回还有什么说的,张居正都承认董文寀的奏疏是真的,他果然囚禁了洪朝选!”

    老夫子胡须乱抖,怒不可遏,“元辅,老夫当初就说过,张居正是个干吏不假,可是此人心术不正,做事不择手段,他挟怨报复,逼反了一镇藩王。有清正之臣,不满他的作为,就囚禁罢官,陷害忠良。如此小人,岂能容他,我提议立刻派人南下,押解张居正回京,听候落。”赵贞吉顿了顿,又说道:“老夫不才,自告奋勇,还请辅准许。”

    高拱看了看张居正的奏疏,也傻眼了,好巧不巧,董文寀的话让人不能不信。朝廷要处置藩王不假,可是不能吃相太难看,逼着藩王造反,然后再把人家干掉。天下的宗藩还会有安宁之日吗?皇帝那里又怎么交代?

    张太岳啊张太岳,你太冒进了。

    “元辅,赵阁老执掌科道监察,公务繁重,不便离京,老夫提议让右都御史刘体乾去宣旨。”

    刘体乾是高拱的人,显然高胡子还是要帮着张居正的。

    只是赵贞吉颇不以为然,“高阁老,张居正乃是当朝大学士,内阁辅臣,一个区区右都御史,如何能让张居正低头,若是不让老夫去,不如请陈阁老跑一趟。”

    皮球提到了陈以勤身上,他这个糟心啊,我惹着谁了,要接这个山芋!

    “唉,若是元辅同意,那我就走一趟。”陈以勤不敢推辞。

    现在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唐毅的身上,就等着他下决断了,

    正在此时,另一个中书舍人沈一贯也跑了进来,在他的怀里抱着好几本奏疏,全都是弹劾张居正的。

    其中有湖广按察使庞尚鹏,湖广巡按何宽,甚至还有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竟然是和张居正过从甚密的耿定向,他揭江陵张家和辽王府因为湖广食盐销售的问题,起过冲突,张居正借着阁老之尊,压制辽王府,逼得辽王放弃食盐销售,张家霸占湖广食盐销售的七成,几年时间,积累巨万,富可敌国。

    别人还好说,耿定向本是徐阶死党,又是名闻天下的鸿儒,他说话由不得别人不信。张家侵吞盐利,这也是唐毅早就知道的事情。

    现在各种情况汇总,脉络越来越清晰,张家和辽王新仇旧恨,张居正就借着朝廷整顿宗藩的时候,想办法逼辽王造反,然后再公报私仇。

    高拱无话可说,赵贞吉振衣奋袖,就要亲自出马,替朝廷铲除奸佞,陈以勤唉声叹气,没有主意……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张居正在劫难逃。

    唯独唐毅,他看看这本奏疏,又翻一翻那一本,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事情实在是太巧合了,顺理成章得不用费一点脑子!

    “元辅,张居正虽然是干吏,可是您不能再包庇他了,必须严惩才行!”赵贞吉再一次逼唐毅表态。

    “大洲公,你先等一等,两个时辰,我给你答复。”

    唐毅抱起所有奏疏,匆匆回到了辅值房,他又把洪朝选送来的密信拿出来,都摆在一起,越看越疑惑。

    “快去把6侍郎叫过来。”

    不到半个时辰,6光祖匆匆赶来,他现在已经从苏州知府升任吏部侍郎,没办法,吏部管人事,高拱和杨博又是两个强悍的人物,唐毅不得不安插人手,保持影响力。

    “这几个人有什么关系,你清楚吗?”

    6光祖看了一眼,他久在吏部,朝廷大小官吏的履历都装在肚子里,洪朝选,董文寀,何宽,庞尚鹏,耿定向……这五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物,6光祖看了一阵,却眼前一亮。

    “启禀元辅,这个何宽是洪朝选的小舅子。”

    “关系如何?”

    “非常亲密。”

    “那其他人呢?”

    “庞尚鹏是徐阶的弟子,据说就是他引荐洪朝选进入徐党的,两个人算是忘年交。董文寀此人吗?他和洪朝选倒是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他有个仇家,叫刘存德,此人和洪朝选是老乡,洪刘两家因为开赌坊的事情,生过冲突,还死了人命。刘存德当过广东布政使,他在任上,办过一个案子,是董文寀兄长的,人被配到了辽东,在十几年前死掉了。”

    6光祖又沉默了一阵,才说道:“耿定向倒是和他们没有多少交情,只是在两年多之前,耿定向牵头,设立一个崇正书院,规模很大,有十几个大家族出资,貌似洪家就是拿钱最多的。可耿定向身为名儒,仅仅因为一点钱,就替洪朝选陷害张阁老,怎么都有点不合常理。”

    不愧是官场的“三只眼”,6光祖几句话,就把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果然他们是有非比寻常的联系!

    “不合常理的事情还多了呢,比如这几份东西,前后相差的时间不过三天,就好像约好了一样。再有张居正在东南这些日子,清丈田亩,得罪了不少人,弹劾他的奏疏也络绎不绝。可是为何这几位攻击张居正,都没有提到清丈田亩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奇怪?”

    6光祖突然眼前一亮,“元辅,一点都不奇怪,洪家,董家,何家都是东南大户,至于耿家,据下官所知,他家和江陵张家也争夺过生意,这里面唯独庞尚鹏不是大户,他还积极推行清丈田亩,不过下官以为独木难支,他多半是迫不得已。”

    清楚了,终于清楚了!

    唐毅总算醒悟了,这根本不是张居正动的,相反,是那些因为清丈田亩利益受损的大户,利用宗室,甚至是自己,对张居正下的一记闷棍!8

第987章 辽王

    一般情况下,谁的获利最大,谁的嫌疑就最高。

    以张居正的实力,不过是排名第五的阁老,就算干掉了唐毅,也捞不着他上位,更何况唐毅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即便是张居正有些动作,也不会掀起这么大的波澜。

    显然,是有人想要借着辽王的事情,借着自己的手,铲除张居正,太岳同学这么招恨吗?还真别说,他推行的清丈田亩,紧接着到来的官绅一体纳粮,已经撼动了大多数豪绅官僚,世家大族的根基,明刀暗箭,多如牛毛。所幸,张居正的背后,还站着唐毅,站着庞大的唐党,正是唐毅在背后保驾护航,张居正才能在前面冲锋陷阵,所向睥睨。

    两个人合则两利,斗则两输。

    唐毅迅想明白其中的关键,整个大局就了然于胸了。

    世家官绅无力正面抗衡朝廷的国策,只能通过宗藩的事情,来搅乱一池浑水,引诱内阁大乱,引诱宗藩和内阁之间冲突,来缓解他们的处境。

    此前那么多宗室子弟跑到京城来闹,还砸了礼部,打了阁老。唐毅最初只以为是宗室癫狂,不自量力。

    可是此时看来,没准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说是皇天贵胄,宗亲子弟,其实他们根本就不是下棋的人,从头到尾,都被各方利用,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的。

    唐毅很愤怒,一直以来,他都以最大的boss自居,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有人潜藏背后,把他都给算计进去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多少事情是巧合的,这段时间以来,环环相扣,算计深沉。能有如此功力的,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个人。

    先让唐毅怀疑的就是徐阶,老家伙虽然被打掉了九成功力,可是他毕竟是徐党的领袖,在东南士绅中间,有着极强大的号召力,他垂死反扑,的确可能做到这一步。

    只是唐毅又想到了山西的代王,他和辽王一起造反,也徐阶的实力,哪怕全盛的时候,也伸不到九边,代王造反,是凑巧了,还是另有其人?

    能在九边折腾事情的,除了自己之外,也就是晋党!

    要说是晋党做的?

    可是他们为何怂恿代王造反啊?那可是他们的老巢,一旦弄出什么事情,没准火就烧到了他们的身上。

    更何况自己之前还去找了杨博,双方已经达成了协议,自己可是抛了那么大的一块肥肉啊!

    老家伙还不满意,要想吃得更多,还是准备把自己掀翻,他们要掌控内阁?

    唐毅想来想去,没有头绪。

    除了徐阶和杨博之外,还能搅凤搅雨的也就是两淮的盐商,张家涉足食盐,是抢了不少人的饭碗的,盐商出于怨恨,算计张居正,也是可能的——等等,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唐党内部!

    正所谓灯下黑,自己这些年,苦心经验,实力深不可测,但是唐党上下,就是铁板一块吗?

    显然做不到,特别是自己任辅以来,广用各方人才,虽然给唐党不少的甜头儿,可有些人难保不会想得到的更多。

    张居正执掌财权,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谁不能吞下去?会不会有人背着自己,在暗中下手……

    说是两个时辰,等唐毅再度出现在会议室,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三位阁老还都正襟危坐,没有一个动弹的。

    唐毅连忙抱拳,“失礼了,还请大家原谅。”

    赵贞吉黑着脸道:“元辅做事谨慎,多等一会儿无所谓,可是眼下湖广已经乱了,巡抚被囚禁,按察使,布政使参议,提学,巡按,和张居正都不是一个调子,要是不即刻派人过去,只怕湖广要大乱啊!”

    高拱脸色很黑,所有迹象,都对张居正不利,高拱也没法保护他,赵贞吉又摆出了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真的让老夫子南下,只怕张居正开创的局面,顷刻之间,就会土崩瓦解。

    “元辅,这样吧,让老夫南下,我去清查湖广的事情。”

    “不必!”唐毅摆手阻拦。

    高拱心头一颤,惊问道:“元辅,那您准备派谁去?”

    “谁都不派,我亲自走一趟!”

    “什么!”

    高拱和赵贞吉都站了起来,“元辅,这种时候,内外交困,京城可离不开您坐镇啊!”

    “哈哈哈!”唐毅自信一笑,“高阁老,赵阁老,你们多虑了,代王手下豢养了不少死士,其中有很多是蒙古人,对付他的确有些困难,可是谭纶已经做好了准备,马芳又是久经大敌的名将,覆灭就在旦夕之间,其余伊王和辽王已经被平定。这三位藩王即叛即败,不会再有人跟进了,至于《宗藩章程》可以暂缓执行,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务,你们三位一起商量着解决,如果解决不了的,就暂时压下来,等着我回来,这一次去湖广,最多一两个月,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

    话说到了这份上,赵贞吉和高拱都不再反对。

    唐毅又把高胡子请到了自己的值房,聊了半个多时辰,唐毅离开之后,高拱暂时执掌内阁,当务之急是要团结朝臣,不要闹出内乱,再有要注意隆庆的态度,千万不能让小人有可乘之机。

    “中玄公,小弟斗胆建议,你务必收敛性子,相忍为国,这一道坎儿,要咱们一起过去!”

    高拱抓着胡须,笑道:“行之,老哥哥不是三岁孩子,你放心,就算是赵大洲闹,我也不搭理他。”

    “不只是赵阁老,还要小心——杨博!”

    唐毅的声音很低,听在高拱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颗惊雷。

    “怎么,他们也掺和进来了?”高拱惊问。

    “我手上没有什么证据,可是中玄公你别忘了,拿下了张太岳,东南清丈田亩的事情,只怕就推行不下去了!”

    响鼓不用重锤,在高拱粗犷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细腻的心。

    他瞬间明白过来,果然湖广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难怪唐毅要亲自跑一趟呢!

    高胡子总算收起了种种打算,深深一躬。

    “元辅放心,我一定凡事稳字当头,绝不多生事端。”

    交代完毕,转过天,唐毅只带着二十名护卫,一大清早就离开了京城,直奔湖广而去。

    ……

    荆州府大牢,阴暗潮湿,几十年不见天日,馊臭味道刺鼻,吸一口气,就让人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张居正强忍着要昏过去的冲动,走到了一间牢房的前面。抬头看去,里面住着的正是辽王朱宪孑(字显示不出来,暂代),才关进来不到半个月,辽王殿下庞大的身躯就缩小了一圈,脸上的肉皮都耷拉下来,跟沙皮狗似的。

    头蓬乱,胡须老长,在脖子上,胸口,都有一片片的血痂,那是长时间不洗澡,身上刺痒,用力挠破的结果。

    出了血,就吸引苍蝇蚊虫,蟑螂老鼠,爬到身上啃咬,伤口越来越大,流着脓水,出恶臭的味道。

    辽王几乎要疯了,见到有人来了。

    他突然扑了过来,双手扣住木栏,大声叫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我不想活着了!”

    张居正默默看着,三十多年前,敬爱的爷爷就死在了辽王的手里,这么多年过去了,辽王成了自己的阶下囚。

    真想一声令下,把他的脑袋砍了,灭了辽王一脉,给自己的祖父报仇!

    张居正不止一次,动过这个念头。

    辽王造反,证据确凿,百口莫辩,还有什么迟疑的,难道你忘了血仇吗?

    不,我没忘!

    张居正用力攥紧拳头,他心里清楚,已经抓了一个伊王,再加上一个辽王,内阁能承受两个,呃不,是三个藩王一起被灭的后果吗?

    入阁拜相,是为了实现胸中的理想,治国平天下,好不容易有了最佳的机会,就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就毁于一旦吗?不成啊,爷爷,您老在天之灵不要怪孙儿,我是大学士,是大明的宰相之一,我要心怀大局,您不是教导孙儿,要以天下为己任吗?

    张居正任由泪水从眼角流过,他紧握着的拳头缓缓松开。

    “辽王殿下,死有什么滋味,还是活着比较好,你就不想再见见你那几十房的妻妾,还有十几个儿女?”

    辽王一愣,他盯着张居正好一会儿,突然哈哈狂笑。

    “你不用花言巧语了,我知道,你是张诚的孙子,他死在了我们辽王府,你如今入阁拜相,是要替你爷爷报仇的。本王斗不过你,只有死路一条,你不用再来欺骗我了。”

    “哈哈哈,殿下说的没错,我们的确是不共戴天之仇,可是我张某的仇人何其之多,你辽王又算得了什么?”

    “你?”朱宪孑气得咬牙切齿,眼珠子都喷出了火,可张居正就是那么坦然,的确,自从唐毅柄政以来,内阁地位日渐提高,哪怕是末位的阁老,也位压九卿,更何况只是尊而无权,贵而无势的外藩。

    “把话挑明了吧,我的确想处置你们,可是我不想成为别人手里的工具,我想辽王殿下,只怕也不想成为别人的棋子,是吧?”

    朱宪孑沉着黑脸,怒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凭着你的本事,聚集不起来上万的乱兵,也没法占据江陵一个月,本阁已经查过了,在你造反前的半个月,有两笔银子,一共三十五万两,送到了你的府上,只要招出是谁交给你的,我饶你不死!”

    朱宪孑咬了咬牙,“当真?”

    “你还有选择吗?”张居正呵呵一笑,满是蔑视。8

第988章 红眼睛的张居正

    八月中伏,烈日当空,在外面走一圈,身上就被汗水湿透了。

    这时候最好的去处是哪呢?

    葱茏的八岭山,树木成荫,地势高耸,在半山腰,有一眼泉水流出,带着地下的凉气,绕着亭子而过,山风吹拂,经过泉水的降温,简直比最好的空调还要舒服三分。

    咱们的唐大首辅坐在凉亭之中,面前的石桌摆着点心,糕饼,还有一个切开的大西瓜,红沙瓤,又脆又甜。

    桌边放着一坛子美酒,散发着阵阵香气,神仙闻到了都要留口水。

    惬意啊,美啊!

    “叔,您可真会享受啊!”一个不到三十的黑小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酒碗,一口喝干。

    “马跑泉的酒,真是名不虚传!再来一碗。”他伸手要去抓酒坛子,唐毅手里的扇子准确砸在了他的手腕上。

    “你爹没教过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贪杯。”

    黑小子脸垮了下来,貌似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

    “叔,小侄打听了,张阁老眼下正在查一家票号。”他老实说道。

    唐毅眼前一亮,涨本事了,张太岳不简单。

    “什么名字,是谁开的?”

    “叫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产业。”黑小子老实答道。

    唐毅把眼睛一瞪,“说清楚点,天底下姓王的多了,难不成还是我岳父他们家?”

    黑小子连忙赔笑,“叔,要说起来,还真和太仓王家有些关系。”

    唐毅脸色一变,“到底是怎么回事,你都给我说清楚了!”

    “遵命!”黑小子酝酿了一下,滔滔不绝讲了起来……这个黑小子可不是寻常人物,他是雷七的儿子雷坚,小时候学过武,后来在交通行从学徒做起,七八年的时间,成为杭州分行的主事。

    别看他外表憨头憨脑,人畜无害,可论起赚钱的本事,比他爹厉害多了。在东南被尊为“小雷爷”,名气大着呢!

    当然了,在唐毅的面前,他就是实打实的小字辈,乖的不得了。

    自从东南开海之后,东南的各大商帮都快速崛起,势头之猛,领袖八方,包括晋商都被比了下去。

    而东南的商帮之中,又以苏州商人为最。

    一来唐毅是苏州人,二来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苏州商人的势力深不可测。

    苏商也分出三六九等,其中以苏州吴县的洞庭东西山为名,号称洞庭山帮,又叫洞庭帮,洞庭山人,财力最为雄厚,冠绝江南。

    洞庭山帮的历史悠久,论起根基,比唐毅崛起可要早得多。

    成化正德年间的名臣王鏊,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他就是苏州人,和太仓王家遥相呼应,双方极为亲密,王家世代经营有道,家业丰厚,底蕴雄浑,在他们手上,洞庭山帮逐渐成型。

    不过受限于条件,洞庭山帮只能作为东南若干商帮中实力较为弱小的一个。

    谁知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

    唐毅组建运河票号,发展成交通行,除了周家,雷家,钱家等明面上的家族之外,洞庭山帮的人员也加入其中,并且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再等到开海之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财力膨胀,到了惊人的地步。

    “叔,眼下洞庭山帮有四象八牛三十二虎之说,论起财力之雄,随便拿出来,都是富可敌国。”雷坚介绍道:“四象就是周家,王家,我们雷家,至于第四家,叔您老知道不?”

    唐毅气得乐了,“还想考我啊,不就是席家吗,席慕云的席家!”

    说起来,唐毅崛起之初,还摸不透洞庭山帮的底儿,双方只是合作关系,唐毅也只是把他们当成苏州士绅的联盟。

    后来突然冒出一个席慕云,让唐毅大为吃惊。

    这家伙文武双全,放着好好的进士不当,竟然跑到海外吃苦,还搞什么环球航行,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

    唐毅一度都怀疑他是穿越者了,后来席慕云跟随唐毅在小站学习,席慕云钟情经济,往往能举一反三,体悟最深。

    唐毅渐渐察觉,看得出来,席慕云的家教渊源非比寻常。他动用不少力量,暗中调查,几年的功夫,已经把洞庭山帮的情况弄了一个差不多。相比其他的商帮,他们进取心更强,在海外积极开拓,论起财力,不下上千万两白银,这还只是流动资金,是名副其实的巨象!

    唐毅眉头深锁,“雷坚,按照你所说,莫非是洞庭山帮鼓动辽王造反,他们想干什么?造我的反吗?”

    雷坚脸色大变,连忙说道:“叔,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您老人家作对啊!只是……”

    “说!”

    雷坚一激灵,忙说道:“大家伙都觉得您把财权交给张居正,所托非人,张居正力主清丈田亩,平均田赋,根本就是倒行逆施,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恢复祖制,做白日梦吧!大家伙都觉得您该亲自掌握财政,有您老人家在,才能放心。”

    “放屁!”

    唐毅气得大骂,果然是自己手下的那一帮人,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就是他们,商人总想着由着自己性子来,稍微有点限制,就浑身不自在。

    越是如此,就越不能动张居正,没有一把神剑在手,他们还不一定推着自己干什么呢!

    “清丈田亩是我支持的,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干,他们心里比我清楚,跳出来闹,就是不愿意从身上割肉!赌钱还要下本呢!净想一些无本万利的事情,让他们都拿着刀子,下海当海盗,满世界抢劫,本阁不会拦着他们,没本事刀口舔血,就老实给我装孙子!谁要是再敢不服号令,给我找麻烦,说不定哪一天就有倭寇到了他们家,杀一个鸡犬不留!”

    我的天啊!

    雷坚吓得一缩脖子,早就听老爹说宁可得罪阎王,别得罪唐大人,这位要是狠起来,可真够吓人的。

    他连忙赔笑,“叔,抢钱哪有银行捞银子快啊!小侄回头一定把话带到了,让他们都老实点。不过,叔啊,汇胜票号是王家的不假,只是给辽王的银子却不是王家出的。”

    “那是谁?”

    雷坚没说话,而是指了指西边。

    “你是说晋商?”

    “没错,辽王手下不少亡命徒,山匪草寇,长江的水匪,都是晋商帮着弄的,要是没有他们掺和,辽王哪能折腾出动静,立起大旗,还不立刻被县衙门就给灭了,哪能支持一个月!”

    “那这么说,洪朝选,耿定向,董文寀这些人,也是晋商鼓动的?”

    雷坚咧咧嘴,“叔,小侄不敢隐瞒,咱们的人也掺和了!”

    话音刚落,紫檀的扇子就落到了雷坚的头上。

    “别咱们,咱们的,我跟你们不是朋友,是仇敌!生死仇敌!你们看我过几天安生日子,心里不舒服,还敢和晋商勾结到一起,狗胆包天,岂有此理!敢在交通行之下,自立门户,号称什么洞庭山帮,是不是有朝一日,还要把我也给架空了,你们就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了?”

    唐毅越说越气,把扇子都打断了,又照着雷坚踢了好几脚,黑小子也不敢动,只能直竖竖跪在地上。

    等着唐毅发作完了,他才委屈道:“叔,大家伙哪敢背叛您老人家,只是眼下海贸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今年的白银流入就少了四成还多,偏偏银元的大饼又给了晋商……”

    唐毅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你们是看着晋商赚钱眼红,就想借我的手,把晋商给除掉,对吧?”

    雷坚小脸惨白,战战兢兢算是默认了,他抱着脑袋,准备迎接唐毅的雷霆之怒。

    只是唐毅反而不怎么生气了,所谓利益集团,不就是如此吗?就算杨博,也不能完全控制晋商。

    唐毅手下的各种势力,错综复杂,有文官,有武将,有商人,有阳明学会……犬牙交错,复杂无比,出了几个冲过头的,他不算意外。

    实际上,要是没人,他真想大笑几声,布局了这么久,给晋商挖得坑马上就能用了。而且看这个意思,周沁筠的周家,身为四象之一,却没有把消息走漏出去,其他家族浑然不觉,这个周姑娘是可用之人啊!

    “行了,你小子滚回城里头盯着,出了什么风声,立刻来禀报我,记着,从此刻开始,谁敢善做主张,本阁绝对不客气!”

    “哎,小侄遵命。”雷坚抱着脑袋滚蛋了,唐毅抓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了起来。

    弄清了背后的利益纠葛,唐毅重新变得镇定自若,他很喜欢,也很享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感觉。

    在马跑泉坐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到了点将台,传说中这是关羽点兵的地方。由于地势高出一块,房舍凉爽,十分舒服。

    出了京城,没有了那么多的眼睛盯着,总要放松一些。

    唐毅让人叫了一个唱花鼓戏的班子,他才听到了一半,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没多大一会儿,竟然有一队官兵把点将台给包围了。

    护卫连忙跑到了唐毅身边,“相爷,小的们保着您,赶快离开吧?”

    唐毅白了他一眼,“离开个头,去开门吧,是张太岳张阁老到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张居正满眼挥之不去的血丝,一尘不染的衣服竟然也带着尘垢,眼角还挂着硕大的眼屎。

    他到了唐毅面前,喘气如牛,目光凶恶道:“我要清查晋商,你保不保着我?”u

第989章 唐毅的礼物

    这恐怕是张居正这辈子最失常的一次,哪怕是当年被贬出京,他都没有如此狼狈过。平定辽王之乱,虽然比不上当年阳明公平定宁王来的震撼,但是好歹也是军功加身,能极大增加威望,面对那一帮老古董也能挺直腰杆。

    没了辽王这颗钉子,清丈田亩也能容易许多,张居正想的很不错,可是他哪里知晓,各方的明枪暗箭,就在他破了辽王之后,疯狂射来。

    湖广上上下下,所有官吏都一起发动攻击,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弹劾的奏折已经摆在了京城。

    那一刻张居正都傻了,身负大功,反遭其祸。忠臣被逐,小人得志。莫非悲剧要落在自己的头上?

    张居正得知耿定向也出手的时候,几乎都绝望了,那家伙官职不高,可是在士林之中,声望极隆,几乎就是湖广士林的代言人。

    群情滔滔,舆论大哗,扪心自问,哪怕他执掌内阁,也会召自己回去。甚至派遣钦差前来调查。

    一旦到了那一步,没有罪也有罪,因为清丈田亩,得罪了多少人,他们一定会奋起反扑,落井下石。

    完了!

    真的完了!

    张居正第一反应就是如此,不过令他意外的是,朝廷的钦差迟迟没有派出,内阁也没有什么动静,湖广的官吏上蹿下跳,却没有人响应。张居正终究不是寻常人,他立刻抓住了空挡,展开反击,先打破辽王的防线,从他嘴里掏出了汇胜票号的事情,接着又果断出手,掐住了关键线索。

    总算能够反击了,这时候他得到了手下的密报,说是有一伙京城来的人,住进了点将台。张居正这才带着人马,匆匆赶来。

    “我说太岳兄,你怎么猜到是我到了?”唐毅给张居正切了一块西瓜,塞到手里,“败败火!”

    张居正有些拒绝,可是嗓子着实沙哑,他闷着头,三下五除二,把西瓜啃干净,打了一个饱嗝儿。

    “我都被算计了,首辅大人要是再不出手,只怕咱们内阁的脸就丢光了!”张居正半开玩笑道,他能确定来的人是唐毅,当然不是光靠着猜测,张家在湖广有着庞大势力,至于京城,也有张居正的眼线。

    身为一个阁老,做不到耳聪目明,还怎么在江湖混啊!只是有些话不便明说,唐毅也混不在乎,他此番到湖广,并不怕别人知道,相反,越多人知道越好,都知道了,也就不会乱来了。

    “太岳兄过虑了,阴谋诡计是摆不上台面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要是不能力挺老兄,唐某当初又何必推荐你啊!”

    唐毅说谎脸不红心不跳,仿佛忘了他当时是如何犹豫再三,满肚子猜忌的。

    好在张居正不知道这些,被感动的一塌糊涂。

    “元辅心胸阔远,见识高明,叔大亏不能及,若非元辅力保,只怕下官早就坐着囚车回京城了,下官拜谢元辅大恩!”

    高傲的张居正,深深一躬,唐毅连忙搀起,又说了两句闲话。

    张居正疾言厉色,大声说道:“元辅,下官已经查清楚了,有一家汇胜票号,给辽王提供了造反的银子,还帮着招募亡命之徒。下官还查到,提供银子的是两家晋商商行,山西代王和辽王几乎同时造反,显然,这背后都有晋商的影子,他们逃不了干系!”

    “动机呢?”唐毅笑着问道:“凡事都要有原因,太岳兄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出手?”

    张居正咬了咬牙,“那还不简单,清丈田亩,触碰到了他们的利益,元辅的妙招让这些人无所遁形,他们挑起藩王和内阁的斗争,要从中渔利!”

    说起来张居正推行清丈田亩好些日子,哪怕解决了徐阶,进展也不大。一来是士绅抵制,二来操作起来的确不方便。

    就拿土地来说,有官田,有民田,有上等田,中等田,下等田,官员有免税的田,族学,寺庙,还有减税的田……乱糟糟的,延续两百年,想要理清楚,没有足够的人手是万万做不到的。

    偏偏衙门又那么点人,还都良莠不齐,张居正都快愁白了头。恰巧唐毅抛出了妙招。所有田亩照常征税,免税的部分另行返还。

    这招一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田都没有了,有多少田,就清丈多少,造册多少,按册收税,返走另一套程序。

    一下子就给张居正解套了,不要在纠缠繁杂的琐事当中,南直隶,浙江,江西,乃至湖广和福建,清丈田亩快速推行,眼看着税田直线上升,所有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无力抗衡朝廷的清丈田亩,就用这种卑劣的手段,简直可杀不可留!”张居正气哼哼说道:“无论如何,我都要彻查到底,我和晋商之间,有死无活,元辅大人,您就看着办吧!”

    刚刚还让自己帮忙,现在就要一意孤行往前冲了,张太岳啊,你这是逼着我给你背书啊!

    唐毅微微摇头,“还不到时候。”

    张居正突然变色,怒道:“莫非连唐行之也怕晋商吗?”

    “非也,我说了不到时候。”唐毅微微一笑,“太岳兄,你此番没有立刻给辽王治罪,顾全大局,做得非常不错,可是查汇胜票号,未免就有些仓促了。”

    诚然,张居正在囚禁洪朝选之后,如果按照以往的性子,快刀斩乱麻,把辽王也给办了。

    到时候宗室和湖广的官绅一起发难,哪怕唐毅也保不住他,由此看来,张居正的确比以往更成熟老辣,对方处心积虑,突下杀手,张居正一只脚踏进陷阱,竟然能跳出来,实属不易。

    只是张居正还不服气,争辩道:“为什么不能查汇胜票号,他们资助辽王造反,证据确凿,谁敢否认?”

    唐毅又切了一块西瓜,“太岳兄,你还要消消火气啊!”

    “不除罪魁祸首,我的火气消不了!”张居正气得转身,不愿意面对唐毅。

    “唉,不是我拦着你,而是你小觑天下英雄了。人家晋商处心积虑,敢算计你,也包括我在内,岂会没有一点防范。你信不信,继续追查汇胜票号,最后倒霉的一定是你们张家,做好的陷阱,正张网以待呢!”

    “啊!”

    张居正的怒气一下子就没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莫非火会烧到张家头上?

    看着傻乎乎的张居正,唐毅满心得意。直到今日,支撑唐毅稳如泰山的不是官职,甚至不是圣眷,而是庞大的交通行,是无人能及的经济实力。

    哪怕是晋商都没法神不知鬼不觉暗算唐毅,甚至要防备着唐毅对他们下黑手。相比之下,不管是张居正,还是高拱,这些阁老都显得太弱了。

    当唐毅点破了关键,张居正迟愣半晌,立刻起身,撒腿就往家里跑。

    唐毅在点将台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刚爬起来,就有人报告,张居正已经等在了外面。

    比起昨天,张居正更显得憔悴颓唐,脸似乎比昨天胖了一圈,微微发红,莫非家里头打架了?

    唐毅突然十分恶趣味,想要看看张居正和家人大吵大闹,甚至大动干戈,保证十分好玩。不过唐大首辅还是厚道的,他没有关心人家的私事。

    “太岳兄,这么早来,一定有事吧?”

    张居正脸色阴沉,十分难看,“元辅,您,拿个主意吧,下,下官心乱如麻。”

    能把张太岳弄到如此狼狈的地步,也真是够无可奈何的,他回去仔细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张家这几年大肆蚕食盐利,赚了钵满盆满,除了有他这个阁老罩着,还得到了大笔的银两资助。

    这钱,正是来自晋商!

    张居正知道详情之后,大发雷霆,家里头上下闹得不可开交,包括几位叔伯长辈,都被他一顿痛斥,不然也会挨了老爹的巴掌。

    脾气发完了,张居正也傻眼了,百年积累,真不是一句空话。

    晋商看出了张居正前途无量,竟然主动割肉,协助张家掌控湖广的食盐之利。几年的苦功,人家现在要收割成果了。

    杀招放出来,是环环相扣,张居正办了辽王,挟怨报复,肯定没有好下场,追查汇胜票号,真的要查下去,没准那些银子就和张家牵连起来,变成张家资助辽王叛乱,还是公报私仇,陷害亲藩。

    真到了那个地步,张居正百口莫辩,谁也保不住他。

    幸亏唐毅点破了,不然自己就完蛋了。张居正失魂落魄,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自己还是斗不过人家啊!

    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承认不足,比杀了他还难受。

    唐毅都同情太岳同学了。

    “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多半要饮恨沙场。既然识破了对方的计谋,不上当就是了。”唐毅安慰道。

    “唉,下官技不如人,实力也不如人,只有听从元辅的安排了,您准备怎么了结眼前的事情?”

    “还能怎么办,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辽王死不得,贬为庶人,幽居高墙。至于辽王一脉的田产家业,我去找人商量一下,他们会接手的。”

    张居正听得出来,“他们”多半指的就是晋商,自己不上当,不代表人家布的局就没用,唯有给晋商足够的好处,才能让他们罢手。

    张居正满心惭愧,羞愤不已,他只当自己坏了大事,却想不到这是唐毅最想要的结果,他要送给晋商最后一颗地雷——然后就等着爆炸吧!u

第990章 赎买

    点将台外,来了一驾马车,从上面下来两个人,前面的五六十岁的模样,满脸红光,保养的极好,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

    “大哥,唐阁老可不是寻常人物,咱们要小心应付。”

    老者点头,“子维那孩子才略无双,可惜时运不济啊!”老者口中的“子维”正是末位大学士张四维,这两位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一个是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一个是他的老叔张允侠。

    两个人到了房舍的前面,正好看到一个人穿着淡灰色的儒衫,负手养望白云。听到脚步声,笑着回头,冲着两个人微微颔。

    “张公驾到,本阁有失远迎,还请见谅。”

    张允龄连忙拱手,“岂敢岂敢,早就听子维说过,元辅文韬武略,冠绝国朝,今日一睹风采,真是比起得还要让人心折,能见到元辅一面,足慰平生了。”

    “哈哈哈,老先生客气了,请进吧。”

    唐毅把两个人领进来,分宾主落座,从人奉上香茶。张允龄是识货的人,最顶尖儿的明前龙井,泡水的水更是甘甜清冽,品一口,生津止渴,暑气全消。

    “元辅大人,此处点将台,乃是当年关羽出征之时,病点将之处,元辅在此处暂住,当真有指点天下,囊括四海的胸襟气度,选得真好!”张允龄笑呵呵赞道。

    唐毅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张公,本阁每天睡前都把茶杯里剩的茶水喝干,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朽不知,还请元辅指点。”

    “呵呵呵,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根本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喝到一口茶,你们说是不是啊?”

    张允龄脸色狂变,张允侠忙插话道:“元辅柄国主政,建功无数,天下谁不心服口服,一句,您多虑了。”

    唐毅摇头,“非是我多虑了,实在是有人咄咄逼人,把我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二位,你们说说,是不是有人过了?”

    张允龄和张允侠手足无措,鬓角就见汗了,他们都比唐毅大很多,可是面对这位辅,他们亚历山大。

    张允龄犹豫一下,陪笑道:“元辅大人,老朽以为,有些事情,都是误会,我们绝没有对元辅不利的意思,还请元辅见谅。”

    张允侠没料到大哥这么快就承认了,这不是给唐毅送把柄吗,那些事情就算做了,也不能承认啊!他急得直冒汗。

    唐毅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感叹一声,“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谁不算计谁啊,本阁懒得跟你们掰扯什么,咱们把话说穿了,我推行我的隆庆新政,你经略你们的金融霸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如果二位执意捞过界,想要两者通吃,那就不要怪本阁下手无情!”

    张允龄兄弟俩当然明白,唐毅这是开出去了条件。

    一句话,朝政我说了算,钱的事情,你们说了算。

    这个要求当然符合晋商的胃口,只是会这么轻松吗,唐毅肯让出多少,张允龄心里可没有数。

    “元辅之言,老朽深以为然,奈何眼下东南依旧是交通行的天下,我们晋商可是打不进去啊!”

    唐毅淡淡一笑,“机会就在眼前,看你们干不干了?”

    “还请元辅示下。”

    唐毅道:“连着叛了三位藩王,宗藩的事情不能不处置,但是人家毕竟是天家骨肉,我们身为外臣,怎么办都不合时宜。唯有请二位帮忙,把事情平了。”

    “元辅大人,老朽自然愿意帮忙,奈何老朽势单力薄,只怕帮不上大人啊。”

    “不要着急,你们听我把话说完了。”

    ……

    唐毅说的没错,宗藩问题必须解决,可是一味强硬,逼反了三大藩王,继续弄下去,舆情滔滔,唐毅也承受不住。

    他就想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针对镇国中尉以下,最低级的三等宗室,他们除了每年能领几百石的禄米,和普通的地主差不多,甚至有些人游手好闲,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

    唐毅主张准许他们参加科举,可以成为朝廷的官吏,同时开办学校,教给一技之长,让他们能够生存下去。

    不过从世代仰仗禄米为生,变成普通人并不容易。朝廷需要拿出一笔银子,暂时定为五年的禄米折价,最少五百两起步,供给宗室子弟投资经营,寻找活路。

    如果第一年就找到了投资方向,可以全额领取,第二年找到,前一年的禄米照常放,能得到的银两就折价八成,第三年六成,以此类推。五年之后,他们除了有老朱家的血统之外,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至于镇国,辅国,奉国将军这三级,由于爵位更高,家大业大,转型也困难,唐毅拟定用十年的时间,实现转型,从皇亲贵胄,变成普通的商人地主。

    “张老先生,一句话,就是用银子买下皇家血脉,买下世袭优待。不过你们也都知道,朝廷拿不出这么多钱,没办法啊,还要向你们借钱。”

    张允龄和张允侠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默默算了一下,立刻就摇头了。

    开什么玩笑,以最低级的奉国中尉来说,每年二百石的禄米,实际到手也有一百五十石,五年时间,折成白银,足有六七百两,这样的宗室大明有一万多个。

    要都是让晋商出钱,一年就要上千万两,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

    “元辅大人,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没有这个力量。”

    “不是没有力量,是没看到好处!”唐毅淡淡一笑,“那些宗室子弟,未必第一年就能立刻转型,所以你们最多拿一两百万两银子,就应付过去了。而且朝廷不会让你们吃亏的,你们等于是替朝廷垫付银子,以后放禄米的时候,你们还可以领满剩下的年限,算起来你们不赔钱。”

    张允侠还是摇头,算起来不吃亏,可是和宗室打交道有多难,再说了,朝廷能不能按时放禄米,中间要费多少人工,费多少精力,怎么看都不划算,他们才不想背这个黑锅呢!

    唐毅见这两位不停晃脑袋,这个无语啊,看来只有拿出杀手锏了。

    “实话说吧,这些中低级的宗室只是开胃菜,大餐还是那些亲王和郡王。”

    “怎么讲?”

    “这还不简单,把中下层宗室处置了,上面只剩下几十个亲王,几百个郡王,朝廷会派遣王府长史和宾客,把他们管得死死的。他们手上可是有不下几千万亩的田产,你们就没有兴趣吗?”

    张允龄心脏猛地一缩,“元辅,您的意思是那些田产都归我们?”

    “当然不成!”唐毅笑道:“朝廷赏赐的田亩依旧归藩王所有,他们私下里兼并的土地,按理说应该归还百姓,为了顾及藩王的利益,采用赎买的方式,土地交给你们经营,由你们按照田赋,折成白银,每年供给藩王府。”

    张允侠听得直摇头,这不还是当钱库吗?

    那么多田,每年又要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哪里出得起?倒是张允龄人老成精,听出了一些门道。

    “元辅大人,您的意思是不是这几千万亩的田,都归我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张老先生聪明,你们眼下在河套,在草原大量养羊,试问,光靠着牧草,能养多少羊,没有足够的精饲料,怎么让羊群过冬?没有足够的粮食,又如何雇佣数以十万计的蒙古牧工?”唐毅笑道:“要是这几千万亩的田落在你们手里,立刻草原就可以出现十倍的羊群,利润之丰厚,不用我多说?”

    张允侠不由得呼吸急促,眼前冒起了小星星。

    “还有一点,你们拿出来的银子,通通都是用银元计价的,这一块本阁捞不到一分钱,你们能赚多少,自己心里有数。”

    话不用多,唐毅说的两条,都击中了张家兄弟的要害。

    尤其是最后一条,更是让他们心潮澎湃,血液沸腾。

    晋商的银元生意越来越大,合盛元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交通行,每年保守估计,能带来一千万两的暴利。

    可问题是眼下的银元主要在京城,天津,以及九边和东南流通,至于广阔的中原,由于民风保守,还没有推开,晋商上下,都非常焦急,迫切想要打开中原的市场。

    假如借着这一次处置宗藩的问题,他们向朝廷和宗室提供贷款,要知道宗室多半都集中在北方和中原,等于一下子就把银元在北方推开了。

    以中原为基础,到时候湖广,四川,两广都会纳入晋商的版图,到了那时候,晋商就会彻底越东南的海商,一跃成为大明最有权势的商帮。

    这不正是历代晋商努力的方向吗,竟然要在他们手里实现了,真是让人兴奋啊!

    张允龄都觉得一阵阵血压升高,几乎要昏过去,但是他毕竟是冷静的,眼下合盛元扩张太快,府库存银已经不够了。

    假如没有银子支撑,银元体系就会崩溃,到时候无数人跑来挤兑,晋商百年基业,就会毁于一旦。

    往前一步,是天堂,还是地狱,真的不好说!

    张允龄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声音都变了调,“元辅,这么大的事情,老朽还要去商量一下,请您宽限几天。”

    “好,本阁无所谓的,你们要是不愿意接,交通行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银子,大不了让他们银元提供贷款就是了。”

    张家兄弟用力点头,“我们一定尽快商量妥当!”8

第991章 一叶知秋

    唐毅在湖广住了不到二十天,就动身回京,他甚至没有公开露面,离开之后,湖广的事情就落下了帷幕。㈧㈠Ω

    辽王造反,罪不容诛,天心仁慈,不忍骨肉相残,辽王一脉,被逐出大明,流放到吕宋,虽然侥幸保住了性命,可是扬帆出海,几乎是九死一生,只怕一辈子再也别想回到大明了,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哭。

    反正没有杀人,隆庆觉得他还是仁慈的,包括伊王和代王,也都给流放吕宋,并且要求吕宋王林阿凤,还有总督席慕云小心看管,严防他们有不臣之举。

    湖广巡抚洪朝选身为封疆大吏,防范不周,失职无能,被免去巡抚之职,杖责一百二十,贬为庶民。

    其余董文寀、何宽等人,分别降职外调。

    湖广巡抚落到了左副都御史邹应龙的头上,其余官吏,从上到下,都经过了一场大换血,多半都是唐党的人。

    说起来包括隆庆在内,也挺可怜的,下面人想让他看到什么,他就只能看到什么。唐毅和晋党达成了协议,大臣铁板一块,皇帝也无可奈何,更遑论一帮宗室藩王了。他们没胆子闹事,也没处诉苦,听说好些都在家里头做了小人,上面写着唐毅的生辰八字,天天拿银针使劲扎,扎得都烂了。

    唐毅反倒越活越精神,到了九月份,唐汝楫从宣大赶了回来,他在九边花了大把的时间,详细了解情况。

    在下面走了一圈,和朝中闭门造车完全不一样。唐汝楫认为军制改革固然重要,更为要紧的是九边户口外流,造成边防空虚。

    要说起原因,又要提到朱元璋,他当年征调上百万户口,屯田戍边,军户本来就要承担战争压力,他们的田租还是普通民户的两倍。风险大,田租高,吃得少,干得多,谁愿意留下来啊?

    故此唐汝楫的第一个建议就是免除九边田赋,鼓励移民实边。

    不出意外,唐汝楫的主张得到了七大阁老的一致同意。

    会议结束之后,唐毅正想回家看看,俩小子不知道野成什么样子了?刚到了门口,张居正就堵在外面。

    “是太岳兄,请进吧。”

    唐毅把他让到了里面,张居正闷声道:“元辅,下官还要请旨。”

    “去东南?”

    “没错,清丈田亩才进行了一半,现在三大藩王被驱逐,天下藩镇肃然。正是推行官绅一体纳粮的好时候,机会稍纵即逝,还请元辅放行!”

    由于张家和晋商搅在一起,弄得张居正险些栽了跟头,不好在湖广待下去,才不得不回京。

    只是回京之后,他又惦记着东南的事情,怎么也坐不住。

    “太岳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在东南推行清丈田亩,也有些日子,想必遇到的麻烦不少吧?”

    “的确如此,除了士绅官吏阻挠掣肘之外,最大的麻烦就是能办事的人手太少了。州府县衙,三班六房,养了不少人,欺负老百姓,他们都是行家里手,可是让他们丈量田地,登记造册,计算税额,一个个都成了睁眼瞎,甚至连字都不会写,真不知朝廷要这帮废物干什么,我真想把他们都辞了!”

    唐毅哈哈一笑,“当年我开辟市舶司的时候,也是如此,手上实在是没有可用的人。正好,明年上半年各地选拔秀才,下半年是乡试,后面又是会试之年。太岳兄,你去拟一个办法出来,在院试,还有乡试额外,增加特科,通过院试一级,可以充当六房书吏,通过乡试特科,可以成为县丞主簿,特科不影响科甲正途,该怎么考就怎么考。至于特科,只是选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下级官吏。”

    张居正眼前一亮,科举从来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有很多有才华的人,未必能做得好八股文,而做得好八股文的,又未必是人才。有了特科,虽然起步很低,但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官吏,想来一定有很多屡试不第的学子踊跃报名。

    读书人总比那些世袭的小吏,官场的油子要好得多。

    “元辅,这个方略我可以拟定,只是未来增加官吏,难免又要增加吏部开支,朝廷的财政缺口还不小,您看……”

    唐毅笑道:“该做的事情不能拖,该花的钱不能省,你去做吧!”沉默一会儿,唐毅又笑道:“太岳兄,放心吧,明年户部就有钱了。”

    什么意思?

    张居正还想询问,唐毅却紧闭嘴巴,一个字也不肯透露。张居正的心里头痒痒的,追求国库充盈,那是多少理财能臣的梦想。

    此前高拱就估算过,哪怕也最乐观的标准,也要到隆庆五年之后,才能逐渐扭亏为盈。眼下清丈田亩还没成功,唐毅哪来的自信,能解决财政困难?

    换成别人说这话,张居正只当他大言不惭,可问题是唐毅说了,他这个人在财政上,那是公认的天才,莫非他真的有办法?

    张居正想破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闷着头去办公了。

    ……

    “哈哈哈,哈哈哈!”

    唐毅的书房,充满了爽朗的笑声,三位谋士,唐毅,外加一身素色长裙、大度雍容的周沁筠,都止不住欣喜。

    就听沈明臣说道:“大人,光是这个局,您就布了三四年的时间,眼下大鱼进了网,就等着收口了!依我看,这一次至少能废掉晋商的三成功力!”

    王寅连忙摇头,“不止,我看要五成以上。”

    “为什么,十岳兄,你可不能凭空猜测啊,晋商有多少钱,一半,差不多十个大明的国库哩!”

    王寅难得没有抬杠,“我是不懂银子,但是我了解咱们大人啊!他可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见血封喉。要是只废了晋商三成功力,人家反扑又该如何?我琢磨着这一次一定要让晋商没了半条命。”

    “有道理啊!”沈明臣笑道:“大人,您说晋商的下场会如何?”

    “不知道!”唐毅说的很干脆。

    三位谋士都面带鄙夷,心说到了这时候,您还撒谎啊,太不地道了!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如此大的金融危机,别说大明立国,只怕从盘古开天,都没有生过,会有什么结果,是在不是我能掌控的。”

    唐毅看了一眼周沁筠,“你怎么看?”

    “相爷说的有理,我们也不能光见利,不见害,毕竟交通行也行银票,也有庞大的债务,一旦晋商倒了,会不会烧到交通行,还不好说,我们眼下只能希望事情爆的稍微晚一点,我们的准备更充分一些,至于晋商,他们也会套的更牢靠!”

    唐毅揉了揉额头,竟然长叹一声,“世事岂会尽如人意,今年上半年市舶司的账目已经送到了内阁,贸易量骤减了一大块,我会想办法压一段时间。周姑娘,还有三位先生,你们要立刻动用交通行的力量,务必拖延危机,等着晋商和所有藩王把协议签妥,最好是第一笔银子掏出来,生米成了熟饭,他们也就跑不了了!”

    狠,除了狠,这几位想不出别的词汇了。

    不管结果如何,这一战下来,绝对比起十万大军北伐草原,还要来的凶险一万倍。不知道多少高高在上,显贵一时的家族,要彻底打落凡尘,甚至尸骨无存。

    只是走到了这一步,箭在弦上,不得不。

    唐毅依旧推动新政,还多次找张四维,要动商税这一块,唐毅又采纳了朱衡的建议,准备明年拨出五百万两,专门用来治理黄河。

    上上下下,十分忙碌,内阁六部,都在落实唐毅的主张,看起来朝局和年初的时候一模一样,许多事情都走上了正轨,新政也有了眉目。

    进入冬月,寒风阵阵,小雪飘飘,繁忙的隆庆三年,就要结束了。又要制定明年的预算了,各部衙门都在根据前一年的开支,进行汇总,编制明年的任务和开支,他们把初步计划拿出来,送到户部,张守直率领着户部上下,会权衡各方意见,编制出总的开支,提交内阁会议讨论,然后还要征求各方意见。

    总之,唐毅主政之下,十分讲究协调沟通,凡事开诚布公,拿到台面上讨论。渐渐的,在京官吏也都感到了不同,他们体会到了当主人,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影响朝廷方向的滋味。整个官僚体系,都在生着变化。

    就在冬月的最后一天,张守直急匆匆跑到了辅值房。

    “下官拜见元辅。”

    “是张部堂啊,快请坐。”唐毅热情招呼,“预算编的怎么样了?明年除了治河之外,我还准备拿出五百万两银子,集中兵力,把土蛮部干掉!从此天下太平,再也不会有人威胁京城了。”

    张守直变颜变色,丝毫没有在乎唐毅的宏伟计划,他凑到了唐毅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市舶司的账核算出来了,今年比起去年,贸易量减少了一半……”

    哗啦!

    茶杯从唐毅的手里掉落,摔得粉碎,他浑然不觉,质问道:“张部堂,会不会有人贪墨了市舶银两,故意做假账,哄骗朝廷?”

    张守直苦笑着摇头,“说句犯忌讳的话,下官宁愿有人贪了,还有个追究的方向,只恐怕不是如此了,咱们的瓷器和丝绸,真的没人要了。”

    就在唐毅和张守直谈论之时,苏州的一家丝绸作坊摘下了牌匾,一叶飘落,十几年的繁荣走到头儿了……8

第992章 大难临头

    从嘉靖三十五年算起,东南丝绸棉纺的繁荣,持续了十三年,中间虽然偶然有波折,也有作坊关门大吉,但是迅就会被人吃下,甚至织机都舍不得停。

    谁都知道织出来的不是丝绸,而是银子,是金子!

    这一次却不一样,作坊倒了,五天的时间,愣是没有人接手,作坊的织工都傻了,他们到街面上去打听,一问可不打紧,竟然有好几个作坊虽然没倒,却在暗中裁员。再跑到绸缎行,从五个月之前,绸缎的价格就在下降。

    最顶级的软缎从十五两银子一匹,跌倒了十二两,足足低了两成。

    比价格更让人心寒的是销量,一家绸缎行,十几间的铺面,一天之中,只卖了三匹绸缎,赚的钱还不够房租呢!

    寒意席卷江南,一股可怕的恐慌,在快蔓延,甚至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京城,都感到了彻骨的凉意。

    财政预算,必须大幅度削减!

    这是唐毅在主持财政会议的时候,开门见山的第一句话。

    以往大明的财政收入主要分成三块,田赋占了大头儿,足有五成,然后市舶银占了三成,剩下的两成是盐赋。

    隆庆三年,经过清丈田亩,田赋收入接近八百万两,如果顺利的话,明年扩大清丈之后,田赋会过一千二百万两。整体岁入也会过两千万两,顶得上嘉靖朝五年的收入,朝廷上下,都非常振奋,满怀着期盼,富国强兵,似乎指日可待。

    就在上下一片乐观的情况之下,突然一盆冷水泼头。

    户部尚书张守直声音低沉,“诸位阁老,同僚,初步核算之后,隆庆三年的市舶司贸易量只有四千七百多万两,关税收入四百三十万两,扣除市舶司运营花费,解送京城的市舶银只有二百八十万两!”

    什么!

    顿时所有大员都傻眼了,以往市舶银最少也有五六百万两,一下子折去一半还多,这不是要命吗?

    “怎么会这样,张大人,市舶司出了什么问题?”兵部尚书谭纶厉声说道,经过一年的修整,唐毅许诺兵部要对外作战,彻底解除边患,突然说没钱了,这是怎么回事?

    张守直两手一摊,“谭大人,你怀疑市舶司作假,我也怀疑,可是比对了各种数据,造假的可能性不大,过去的一年之中,来到大明的西夷船只,足足少了七成。”

    这个消息比刚才还要吓人,西夷船只不来了,他们不想要丝绸了,不买瓷器了?不可能,听说西夷都吃生肉,如果不喝茶,他们都会消化不良的,活不了几年——京城的这帮官老爷,对西夷的认识也就这样浅薄,甚至很多官员还赶不上隆庆对西方的了解。

    紧挨着七位阁老坐着的胡宗宪开口了,“诸公,近日胡某查阅了不少西夷的情况,西洋列国之中,以西班牙最为强盛,其本土之大,大约有大明的两三个省,在西夷之中,俨然大国了。”

    才两三个省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大明一十三个省呢!

    众位大臣充满了鄙夷,可是胡宗宪又说道:“西班牙本土虽然不大,海外属地,却是倍于大明,盛产金银,富不可言!”

    好些人都倒吸了口冷气,他们满以为天下间就大明一处文明之地,其他都是蛮夷,离着大明越远,就越野蛮,越落后,骤然听说有一个面积可以和大明相提并论的帝国,都不免心惊肉跳,不可思议。

    看着满朝大员的反应,唐毅也是一阵无奈,他不遗余力,希望让大明的士人能够放眼世界,不要总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那些年轻的士人还好,接受能力很强,可是这一帮老的不管说了多少次,他们都当成《山海经》,《西游记》一类的胡言乱语。

    直到此刻,有了切身之痛,他们才会惊醒。

    “西班牙国王势力强大,拥有上千艘战舰,号称无敌舰队,西夷诸国,无人不惧。西班牙与大明贸易,连年赔钱,金银流入大明。西班牙朝廷甚是不满,已经下令严禁西班牙的商船,贩运大明的货物,想来市舶司贸易额骤降,就和这个有关系!”

    胡宗宪介绍完了,大臣们都傻眼了。

    这可如何是好啊,有人就骂西班牙霸道猖狂,竟敢不买大明的东西,简直可杀不可留……有人就建议,要派遣一舌辩之士,前往西班牙,痛斥蛮王,责问他为何狗胆包天!

    别说唐毅了,就连高拱和张居正都扭过脸,不忍直视。

    且不说人家听不听你的,光是到了西方,一去一回,就要一两年的时间,黄花菜都凉了,顶什么用。

    倒是谭纶思索半晌,说道:“诸位大人,西夷的船只不运输咱们的货物,咱们干脆自己组织船队出海,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啊!”

    张守直道:“谭大人,市舶司这些年不断鼓励船队出海,咱们的人也的确到了南洋,印度,中东,非洲等地贸易。不过咱们的远洋船队毕竟起步晚,规模小,航海技术也不如人家娴熟。加之物产丰饶,只要坐在家门口,就有人来买。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再让他们出海劈波斩浪,没有几年的功夫,怕是不成。”

    他说的还算客气,人对大海的恐惧和敬畏那是天生的,没有几代人,几十年的功夫,是培养不出海洋精神的。

    大家伙商量来,商量去,也拿不出好办法。

    赵贞吉沉着脸道:“既然关税少了,就想办法节约开支,不就是几百万两银子的事,把清丈田亩做好了,能补回窟窿。”

    老夫子说完,却现好几位都愁云遮顶,更加凄苦了。赵贞吉不解其意,唐毅看了一眼同样从市舶司调上来户部右侍郎方逢时。

    他连忙说道:“启禀赵阁老,仅仅是几百万两的关税,问题还不大,麻烦的是几千万两的贸易。试想一下,失去了庞大的海外订单,东南的作坊商行如何维系,作坊倒闭,又有多少工匠会失业?十几年来,海外贸易繁荣,东南遍地作坊,世家大户,改稻种桑、种棉,这桑树和棉花可不能吃,没有了海外收入,就没法买粮食,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挨饿受冻,吃不饱饭。东南的繁荣旦夕之间,就会一落千丈,数千万百姓的生计危在旦夕。朝廷必须拨出一大笔的预算,来应付即将到来的灾难,下官以为,眼前的危机,比起黄河决口,几省大旱,还要严重无数倍啊!”

    经济危机,对于大明朝的官员来说,绝对是新鲜的名词,从方逢时的说法来看,的确非常要命,本来好好的生意,怎么说断就断了,断了也不打紧,怎么能出这么大的事情啊?

    唐毅面色格外严峻,“诸公,国难当头啊!大家伙暂时回去,集思广益,好好想想,会出什么情况,又该如何预防。高阁老,赵阁老,张阁老,你们几位留下,内阁要拿出一个应对章程。”

    诸位朝廷大员只能带着满肚子惆怅,纷纷告辞离去,七大阁老凑在唐毅的值房,连夜召开紧急会议。

    在所有的朝臣当中,唯独杨博眉头深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马车到了家门口,老头子失魂落魄,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幸好家丁扶住了他。

    “老爷,您没事吧?”

    杨博抬起头,看了看昏暗的天空,突然叫了一声:“有事,要出大事了!”

    ……

    杨博,葛守礼,王国光,张四维,包括进京述职的王崇古,几位晋党的领军人物,全数聚在了天官府。

    杨俊民搀扶着老爹走出来,才一天的功夫,杨博脸色灰白,头上捂着冰巾,仿佛老了好几岁。他一屁股坐在圈椅上,喘了好几口气。

    “大家伙都是自家人,咱们捞干的吧,眼前这道坎儿,该怎么过?”

    是啊,要怎么过?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王国光最熟悉财务,他思量着说道:“虞坡公,从去年开始,我们就推动毛纺,今年一年,光是在托克托就设置了二十几处的作坊。织出来的呢绒有两个销路,一个是兵部采购,给九边的兵丁作为军装,一个就是出口海外,如今市舶司那边出了麻烦,海外出口只怕是不成了。”

    “兵部的单子也别想了。”张四维低声道:“缺了市舶银,朝廷拿不出钱采买军装,九边的换装只怕要押后了。”

    “啊!”王国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朝廷怎么可以这样啊,不能不讲信用!”

    张四维苦笑道:“我在内阁会议提了,结果赵大洲张嘴就骂娘,张居正也说大不了付违约金,总之朝廷必须节约开支,要共体时艰。”

    王国光差点气昏过去,违约金才几个钱,数百万两的呢绒,没了销路,要留在手里长毛吗?

    “虞坡公,您老人家可要想个办法啊,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押在上面了!”

    杨俊民青着脸,怒道:“什么都找我爹,当初争着抢着养羊建作坊,那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让着一点?”

    “闭嘴!”杨博一巴掌,把杨俊民扒拉到一边。

    “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反,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谁也跑不了!”

    杨俊民红着脸道:“爹,是孩儿昏了头,孩儿不对!”

    “唉,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杨博唉声叹气,“当初一窝蜂似的扑上去,这才一年时间,就……罢了,老夫拼着一张老脸不要,我去求唐毅帮忙吧!”说话之间,杨博的眸子缩成一道精芒!8

第993章 挤兑

    众人带着满腹惆怅,纷纷告辞,唯独张四维留在了最后,杨博注意到他满脸愁云,若有所思。

    “子维,老夫见你似乎有话说。”

    张四维垂手侍立,“虞坡公,我有些担忧。”

    “忧什么?”

    “我觉得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巨大的阴谋,把咱们统统算计进去的阴谋!”张四维悲声道:“从最初养羊,展毛纺,一直到今天海外订单突然消失,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我觉得咱们的处境不好,非常不好!”

    会是一个阴谋吗?

    杨博不免有些迷离,从最初唐毅提到开边贸易,展毛纺,然后双方合作越来越深,前后跨度,差不多十年之功。

    那时候唐毅才二十出头,不折不扣的小字辈,双方之间也没有利害冲突,他那时候就心思那么歹毒,设想那么长远,要置晋商于死地?

    实在是让人不敢置信,可是最近的事情又让人疑惑不解,市舶司出问题,唐毅这个创始人一定早就嗅到了风声,那他还引诱晋商和藩王签订合同,接下了五千多万亩田产的大饼,这就很值得推敲。

    要真是他一步一步,设下的圈套,这个人该有多可怕啊!

    杨博想了想,都不寒而栗。

    “子维,老夫去求唐毅,正是想看看他的底细,到底是不是他干的。不过无论如何,咱们两百年的基业,区区风波,还不在话下。你是大家伙的希望,一定要沉住气,不要和唐毅冲突,再有,要赶快给你爹他们写信,弄清楚咱们的家底儿如何,能不能撑得过去?”

    张四维点头,他告辞离去,出了天官府,他突然打了一个冷颤。

    杨博何许人啊,天下三杰硕果仅存的一位!

    以往不管遇到了什么事情,不都是从容应对,从嘉靖到隆庆,一次次的政潮,哪怕是严嵩和徐阶倒台,晋党就安然无恙,还吃肉喝汤,展壮大。

    杨博从来都是不慌不忙,有一肚子的主意。

    可这一次他说了什么?去试探唐毅,那家伙早就修成精了,杨博未必拿得下来。至于盘点家底儿,应付危局,这还用杨博说么?

    他说了,只能代表老头子没有办法,糊弄事而已。

    纵横天下几十年的杨博老竟然没办法了,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彻骨寒凉啊!

    张四维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急匆匆回到了家中,赶快把自己的担忧告诉父亲和叔叔,张家的难到了。

    ……

    内阁财政会议,连着开了三天,还是没有一个头绪,究竟外贸骤降,会影响多大,朝廷诸公,莫衷一是。

    唐毅只能派遣方逢时,加上诸大受和陶大临,立刻率领一个调查团,前往东南,去探查情况,并且要求用八百里加急,随时禀报消息。

    其他几位阁老,包括六部九卿,一时间都束手无策,只能等着调查的结果。

    唐毅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内阁回来,马车刚到了门口,另一面就有一驾马车等着他。

    “元辅,老朽等候多时了。”

    “是虞坡公!”

    唐毅连忙从马车上下来,亲手搀扶杨博,“您老来了,何必在外面等着啊!”

    “呵呵,不碍的,老夫知道元辅公务繁忙,多等一会儿,没什么。到了我这个年纪啊,时间就没什么意义了。”

    唐毅忙说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朝廷多事之秋,还要仰仗虞坡公帮着晚生渡过难关,您快点请进。”

    唐毅客客气气,把杨博让到了客厅,推开了下人,亲手给杨博奉茶,礼数之周全,让杨博都惊叹,这是自己来求他了,还是他要求自己啊!

    “元辅,不要折煞老夫了,咱们十年的交情,我也不瞒着,眼下呢绒刚刚织出来,就摊上了这么个事,大家伙的心里头都不太安宁,这不,让老夫过来,想要讨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该如何应付?”

    杨博语气诚恳,仿佛真心求教,可是眼神却不时从唐毅身上扫过,想要看看有什么破绽没有。

    唐毅反倒是一脸的惭愧,“虞坡公,说起来都怪我大意了,三年前帮着吕宋复国,就得罪了西班牙,我本来以为西夷小国,利字当头,他们在东方拼不过大明,只能摸摸鼻子认倒霉,生意还要做,毕竟对他们也是有好处的,互通有无吗!可是最近才得到消息,西夷那边也出了状况,西班牙盛极一时,然则还有几个夷国,一个叫英国,一个叫尼德兰,海上的力量快增加,西班牙为了对付他们,不得不把大量的财政收入,用在军费上面。加上和我们的仇口,限制大明货物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东南做惯了顺风贸易,十多年间,我们的商人盲目扩张,而且光知道生产,却没有大力投资航运,没有多多建造船只,打通航路,掌握自己的船队,失了先机。”

    唐毅长叹一声,“我当初以为俺答是真正的心腹大患,才集中十万大军,灭了俺答。倘若在两年之前,我们就能备战南洋,把人力和财力用在开疆拓土,扩充市场上面,或许不至于有今天的局面,虞坡公,晚生犯了大错啊!”

    听着唐毅的自责,杨博却是不以为然,谁不是事后诸葛亮,唐毅当初对俺答用兵,那是杨博也赞同的。

    哪怕倭寇全盛之时,大明君臣最担心的还是北方的强敌,没有办法,这是几千年来的历史,都刻在了骨髓里。两年前要是谁说西夷不和咱们做生意,产生的危害比起俺答还严重,所以咱们要不管俺答,全力南下,只会被人骂脑残,有病!

    所以说,这事真怪不得唐毅。

    “唉,春秋责备贤者,元辅柄国以来,功绩有目共睹,再说灭俺答,报血仇,乃是天下人都赞同的,当务之急还是在眼下,抱怨解决不了问题。”

    不知不觉间,杨博竟然安慰起唐毅了。

    “虞坡公说的是,所谓新政之功,说穿了就是平定俺答,毛纺产业,关乎草原的安全,千秋之重,晚辈无论如何,也不会坐视不理的。我会给谭纶打招呼,挤出三十万两,采购新式军服,我再去找陛下,锦衣卫,还有京营,采购两万套呢绒军服大衣。这点或许还有些杯水车薪,这样,我再让天津巡抚曹邦辅想想办法,派遣船队前往倭国和朝鲜,打通商路,再有安南,暹罗,缅甸等地,或许也能有些销路,外贸我会全力想办法。”唐毅笑道:“除了对外的部分,晋商上下也要动起来,大明北方也需要呢绒衣料保暖不是!还有晋商票号要是能多提供一点贷款,展延时日,不要逼迫太紧,让作坊能够撑下去。总而言之,要咱们通力合作,区区困难,会撑过去的!”

    到底是唐毅,一口气拿出了好多办法,杨博暗暗点头,又谈了一阵,也没有什么破绽,杨博只好起身告辞,唐毅一直把老头子送到了外面,刚回到书房,就听里面响起爽朗的笑声。

    几位谋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杨博英明了一辈子,到老了栽了一个大跟头,让咱们大人玩得团团转!”沈明臣前仰后合,见唐毅进来,大声说道:“人家诸葛亮气死了周瑜,跑到柴桑口吊孝,就够缺德的,大人比起诸葛老先生,还要厉害三分啊!没看杨老头,被您都忽悠瘸了。”

    唐毅摆摆手,“别灌**汤了,杨博他应该怀疑到了我头上,只是没什么证据而已。再说了,眼下不过是杀敌千,东南还是重灾区。”

    茅坤淡淡笑道:“大人,俗话说不破不立,老夫这些日子琢磨下来,东南的繁荣的确有问题,买方来自西夷,市场在西夷,运输还要靠西夷。把柄都攥在人家手里,貌似咱们赚了不少的利润,说到底还都是辛苦钱,不改不成。”

    唐毅深以为然,不掌握海洋,不掌握足够的海外市场,一切的繁荣就是沙漠上的城堡,海市蜃楼,幻象一场。

    唐毅曾经扪心自问,自从隆庆开海,大量的海外金银涌入,为什么明?现在他有了一些答案,大航海时代是西洋人开辟的,国际贸易的规则掌握在人家的手里,没有制定规则的权力,如何能爬到食物链的顶端!

    对于眼前的危机,唐毅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其实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逼着大明的官吏、士绅、商人,不得不向外看的最好时机。

    只不过代价有些沉重……在隆庆三年的最后一个月,苏州连续倒了五家丝绸作坊一家比一家大,数千织工失去了生活来源,影响的百姓多达三万人。

    而且危机还在快蔓延,杭州,松江,应天,先后出现作坊关门的浪潮,大年初五,又传来消息,泉州一带,有二十万亩茶园茶叶滞销,绝望的茶农跑到了市舶司门口,将茶叶烧毁,浓烟滚滚,烈焰飞天。

    哪怕再迟钝的人,看到了这一幕,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作坊和茶农倒了,直接冲击的就是各大商行商会,他们纷纷出现了资金周转不灵的问题。以苏州绸缎总行为代表,一共起杀到了合盛元在苏州的分行。

    “这是三百万元的存单,请贵行立刻支付!”所有人板着扑克脸道。8

第994章 钓鱼的智慧

    苏州是交通行的大本营,合盛元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没有一点本事那是不成的。主事姓王,是王崇古的族人,摆弄一辈子票号,精明过人。

    他陪着笑,“诸位贵客临门,小号蓬荜生辉,这是上好的铁观音,您品品。”

    为首的绸缎行代表抓起茶杯,喝了一口,随手放在了桌上。

    “市面上怎么回事您一定清楚,就算是龙肝凤髓,我们也吃不出味,这笔存款赶快帮我们兑了吧。”

    王主事有些为难,“诸位,按照规矩,五十万元以上的提款,都要提前十天通知,这三百万元,实在是……”

    “哈哈哈,实在是有些多了?”绸缎行的人指了指同行的八位,笑道:“王先生,难不成要我们分着过来,堵在门口排大队提银子吗?我怕对你们不好啊!”

    当然不好了,王主事最近就感到了气氛不对,向北方的总行请求支援,又从两淮调来了一笔银子,现在库存银元足有八百万两,按理说兑换三百万,问题不大。可是谁知道后续还有多少,万一再来几家,还不把银库提光了?

    见他犹犹豫豫,绸缎行这边可不答应了,“王先生,按理说我们该把银子放在交通行的,当初你给我们许诺,存取便利,绝对保密,年利还多了二分。我们这才勉强同意,怎么,现在来兑换,你们拿不出钱?合盛元就这么点家底儿吗?”

    王主事一下子被逼到了墙角,晋商的规矩,从来都是可欺可诈,唯独不能赖,不要说白纸黑字,哪怕只是口头承诺,也必须履行。

    几百年的金字招牌,谁也不敢往上面蒙尘!

    “成,几位放心,马上去银库给你们提银子,合盛元不会自打嘴巴!”

    “好样的!”绸缎行的人也拱手说道:“王主事够意思,我们也不含糊,运银子的车从后面走,分开了,省得惹眼。”

    王主事连连拱手,可是心里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在生意场上混的,谁不是耳聪目明,他们八家突然提了三百万元出去,其他人保证会跟进的,五百万元,能应付多久啊?

    他心里一点数也没有,赶快让人去绍兴府,搬兵求救。

    五天之后,两个妙龄女子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之下,来到了合盛元分号。

    这两位正是沈梅君和钟金。

    自从俺答被灭了,钟金头上的压力骤然没了,大哥哲诺成了奇喇古特部的首领,整日忙活着繁杂的事务,她一个不到二十的女子,哪里闲得住。

    恰巧沈梅君跑了一趟毛纺生意,回到了东南,准备筹建一支船队,专门贩运呢绒出海。钟金琢磨着是个不错的生意,她要入股一半。

    沈梅君遇到了生意的事情,从来不含糊,只答应让三成,两个人叽叽咋咋,吵翻了天。

    结果就在吵架的时候,王主事派人来告急了。

    风风火火,赶到了苏州,一进城中,两个人都吓了一跳,街道上好些没有工作的人,到处找活干。不少绸缎庄到了中午,也舍不得开门,络绎不绝的商人一下子少了许多,街边的酒楼客栈都冷清清的,跟没了香火的大庙似的。

    从里往外,透着萧条和衰败。

    沈梅君脸色狂变,她抿着嘴不说话,到了合盛元分号,见到王主事,劈头盖脸就问道:“情况很不好?”

    王主事咧咧嘴,“大小姐,实不相瞒,五天时间,几家大户又陆续提走了一百五十多万元,眼下库存银元只有不到四百万,照这个速度,二月份都挺不过去。”

    “小户呢,怎么样?”

    “小户还好,没什么动静。”

    沈梅君脸色凝重,思索半晌,断然说道:“赶快派人去应天,还有扬州,立刻调集一千万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王主事吓得惊呼道:“大小姐,用的了这么多吗?”

    “哼,蠢材,大户都跑了,挤兑就要来了。”

    王主事想不明白,沈梅君也懒得和他解释,拿出了杨博的信物,还有合盛元的牙牌,王主事只能乖乖照着她说的办。

    钟金不太在乎生意上的事情,她倒是很喜欢合盛元的点心,连吃了两块梅花糕,打了一个小饱嗝儿。

    “午时都过了,请我吃点饭吧!”

    没有得到回应,转身看去,只见沈梅君正低着头,不停翻看各种账单表格。她越看眉头的疙瘩儿就越大,干脆都解不开了,她颓然地把东西一扔,抱着脑袋。

    “钟金,我大难临头了!”沈梅君严肃说道。

    “不会吧,你可是女财神爷啊!”钟金笑道:“别的我不知道,光是消灭了我的外祖父,你们就捞了几千万两的银子,真是让人眼红。”

    “没用的,那些都是死的,变不成现金的。”沈梅君突然站起身,“我必须去京城求援,稍微晚一点,合盛元就要完了。”

    说完之后,沈梅君动身就走,把钟金扔到了一边,气得钟金直跺脚,大骂交友不慎。

    ……

    沈梅君的预感是对的,八大绸缎行,还有一些大户提走了存款之后,风声渐渐传开。另外一方面,越来越多的人失去了工作。

    原本丝绸作坊的织工,一个月能拿到七八两银子,扣除开销,还能结余三五两,一年存五十两银子,不算费事。

    看起来数量不多,可架不住苏州有几十万的织工啊,加起来就是天文数字。

    合盛元在东南根本不是交通行的对手,拿到了银元发行权之后,他们开始大肆扩充业务,在交通行的大本营推出存款有息,吸引百姓存钱,,还大肆发行银行券,代替原本的宝钞,成为市面上流通的货币。

    银行券最少十两一张,最多一百两,印刷精美,携带方便,随时可以换成银元,深受织工的喜爱。

    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当沈梅君看到市面萧条,大量织工失业之后,她立刻感到了天崩地裂。

    原本每个月都要到合盛元存钱的织工,现在没了收入,就需要支取存款,一入一出,差别可就太大了。

    而且人都有盲从的心里,见别人都去支取,他们也会跟进,发出去的银行券也会被拿来挤兑。恐慌是会蔓延的,如果苏州撑不住,无力兑换,就会迅速蔓延东南,甚至烧到整个大明。

    尽管沈梅君非常讨厌唐毅这个人,但是他的唐学确实厉害,把金融的问题都说的明明白白。沈梅君也获益匪浅,维系庞大金融体系的只有两个字:信用!

    正是信用,让一张纸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可以交换任何的东西。同样,信用崩塌,就会让货币重新变回白纸。

    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可怕的一幕发生。

    丝绸作坊是从去年年末开始倒掉的,过了一个年,织工家里的存银都会花光,二月份又是人们开始生产劳作的时候,肯定会出现挤兑浪潮的。

    沈梅君的判断是准确的,就在四处调集银子的时候,前往合盛元兑换的百姓与日俱增,平时只有两三百个人,其中存款的还是大部分,现在倒好,一天要迎接五六百个客人,其中九成都是取钱的。

    每个人的数额都不算大,可是架不住人多啊,眼看着钱库不断被搬空,所幸沈梅君在离开之前,下达了命令,否则不到四百万元,根本撑不了几天。

    可眼下也是坐困愁城,挤兑的浪潮遏制不住,早晚要把合盛元挤兑垮了。

    眼看着合盛元一片凄风苦雨,在对面的一座茶楼,雅间之中,探出两个脑袋,看着长长的人群,得意洋洋。

    这两位之中,年轻的黑小子正是雷坚,至于对面的大胖子,是当初最早加入唐毅一系的钱胖子,十几年间,这家伙的体重愣是超过了三百斤,眼睛就跟肉包子割了一道缝,浑身的肉,无处安放。

    “嘿嘿,钱大叔,要我说啊,这一次您老还要吃个肥的,合盛元要完蛋了!”

    钱胖子晃着蒲扇一般的大手,笑呵呵道:“小子,这才刚刚开始,光是一个合盛元就够了吗?”

    雷坚一下子来了精神,“钱大叔,还有更刺激的?”

    “你钓过鱼没?”

    雷坚摇摇头,“我吃鱼不钓鱼。”

    “告诉你啊,钓鱼之乐,岂是口腹之欲那么简单!想要钓到大鱼,就要先选好鱼钩鱼线,保证结实,不然鱼就要跑了。接着呢,要看好位置,撒好窝子,坐下来静等。妙就妙在等待,怎么说来着,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要有本事,把饵弄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不咬钩都不行!尤其是钓到了大鱼,那就更美了,不要急着提杆,要慢慢的遛,把大鱼弄得疲惫了,没劲了,然后再捞起来。钓鱼是斗智,捞鱼是好勇斗狠,一文一武,差之天地,判若云泥!”

    你就是懒得动弹,还讲什么大道理!

    雷坚暗自腹诽,不过他明白了一件事,晋商已经上钩了,面对着一条超级大鱼,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不然他们就跑了。

    挤兑还在进行中,钱胖子,还有雷家,竟然反其道而行之,三天时间,存入合盛元五十万两,人心一下子安定了许多。

    京城,内阁。

    唐毅再度召集在京大员齐集一堂,他面色沉重,“诸公,东南已经出现了危机的苗头,此时必须我们和衷共济,才能闯过难关,我准备派遣一名钦差南下,维持金融稳定,虞坡公,您老有合适人选吗?”

第995章 白银哪去了

    经过了内阁会议商讨,户部左侍郎王国光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加上已经南下的方逢时,一起主持东南大局,严防挤兑风波。

    私下里唐毅又向杨博保证,交通行一系会全力相助,共度难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唐毅都力挺合盛元,力挺晋商,要不他怎么会把自己的老巢,交给王国光呢?

    可是唐毅的全力配合,却让杨博感觉不到一丝安慰,他心中的疑云反而是越来越强烈。

    姓唐的不是善茬子,更不是自己的孝子贤孙,他凭什么不惜血本,替合盛元保驾护航?杨博越想,越觉得里面有问题。但是他又不上来,毛病出在哪里,东南百业萧条,资金断裂,发生挤兑,一切都顺理成章,以往晋商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危机,事实上杨博很清楚,危险和机会并存。

    每一次风波只要顺利挺过去,晋商的金字招牌就加重一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就是这个道理。

    不管唐毅耍什么花招,关口还是晋商有多少家底儿,能不能应付各方的明枪暗箭。

    他立刻回到了天官府,这些日子,张家、王家、杨家、马家、霍家,晋商几大支柱都凑齐了,合盛元的十几位大股东也纷纷赶到了京城。

    碰头之后,立刻进行了汇总核算,在过去的一年多之中,合盛元一共发行了三千五百万银元,以及一亿两千万银行券,合计一亿五千五百万元。

    听到这个数字,杨博的脸色狂变,按照当初的估计,头一年只要发行五千万元,再逐步提高,五年之内,达到两亿元,和交通行平分天下,并且取而代之。

    为什么才一年多,就完成了原定计划的七八成?

    一口气吃个胖子,是会噎着的!

    各家的主事和股东们同样满脸的为难,他们倒是不想扩张那么快,可是明军一战击败了俺答,夺回了河套,那可是面积比山西还大的一块肥肉,到处都是商机,又是养羊,又是建作坊。

    大家伙都争着抢着贷款借钱,眼看着推行银元和银行券的天赐良机,岂能放过!

    谁能想到,危机来的这么快,先前埋得步子太大了,终于尝到了苦头。

    不过他们还是很有底气的。

    张允侠就道:“虞坡公,那些银元广受欢饮,和真正的银子差不多,不会出问题。风险就在银行券上面,一亿两千万看起来不,可是相比咱们晋商的积累,还算不了什么。以我们五家来,手上的存银、股份、田产、作坊,还有各地的酒饭茶肆,客栈商行,统统折算,至少有两亿两以上,加上其他的晋商大户,我们能拿出三亿两,足够应付眼前的危机!”

    王崇古的兄弟王崇观也道:“算起来我们的底子儿够厚,就怕运转不灵,一处出了问题,其他各处都完了。当务之急,还是稳住苏州,稳住东南,只要撑过去一段时间,情况就会好很多。”

    一群都是玩钱的老手,他们凑在了一起,反复商量,都认为有本事战胜眼前的困难。

    虽然杨博心里头还是七上八下,可是大家伙都如此,他也只能从善如流。

    各大家族开始拿出家底儿,注资合盛元。

    同时杨博动用自己的人脉,向各处的地方官员施压,要求他们维持市面稳定,严防挤兑。同时晋商又派人前往两淮,和盐商达成了协议,从两淮搬出了三千万两白银,必要时候,投入市场。

    光是这些还不够,晋商的各大钱庄票号纷纷推出存款有息的措施,吸收存款,加上他们还动用报纸,不停写文章,告诉所有人,金融是安全的,晋商是有信誉的……

    一套组合拳下来,苏州的挤兑势头竟然被压下去了,其他各大城市虽然也有零星的挤兑,但是都没有产生太大的动静。

    晋商上下都松了口气,看起来,还是高估了风险,就在大家伙准备弹冠相庆的时候,突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来,一支大明的商船队在马六甲附近遭到了伏击,三艘大船沉没,只有一艘逃出。

    根据逃生船员回报,是抢劫他们的正是西班牙的舰队,数量足有十艘以上。

    一个国家的舰队,竟然干起了海盗的勾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东南的报纸立刻连篇累牍,大肆报道,百姓们群情激愤,甚至有人嚷嚷着要出兵教训蛮夷。

    又过了二十天左右,吕宋王林阿凤,总督席慕云联名向大明送来了告急国书。

    根据席慕云奏报,西班牙舰队足有二三十艘战船,云集马六甲,其余西夷各国,纷纷响应,准备攻击吕宋国,大战一触即发,恳请上国立刻出兵,援救吕宋。

    在所有藩属之中,唯独吕宋进贡不停,每一次黄金、铜矿砂、上好的木材、香料、珠宝,整船整船送来。

    收礼收得隆庆的心都软了,这么听话的藩国,前所未有。身为大明的九五至尊,隆庆断然不能容忍藩国被西夷灭掉。

    他立刻召集大臣入宫,唐毅建议由殷士儋督师南海,打造战船,整顿水师力量,准备全力援助吕宋,为此兵部拨出八十万两银子,用于备战。

    看似和金融市场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情,却引爆了整个危机……西班牙是这些年来,白银最大的来源,也是大明第一大贸易伙伴。

    原本市舶司贸易量下降,大家伙还弄不清原因,此刻真相大白,有些事情是捂不住的。

    大明和西班牙要开战的消息刚传出来,市面上第一反应就是银价飙升。

    原本白银大量流入,银和铜钱的比值一度降到了八百个铜钱换一两银子,消息传出之后,银价迅速抬头,半个月时间,就要一千二百个铜钱才能换一两银子,足足涨了五成!

    人们从来都是盲目的,见白银狂涨,纷纷囤积白银,连带着银元价格都在暴涨,可合盛元上下一高兴不起来。

    因为市面上的银元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变得无影无踪。

    各大商行店铺严重缺乏白银,经过了十几年的发展,原本白银和铜钱并重,由于白银供应充裕,重量大,价值低,很不方便的铜钱已经渐渐退出了大宗交易,只是普通百姓之间,日常购物还在使用。

    眼下大家伙不得不拿出都快发霉的铜钱,存进票号,兑换白银,应付开支。

    光是三月份,东南各地的合盛元分行,就兑换出去一千三百多万两白银,换了一大堆几乎没什么用的铜钱,好好的银行变成了铜臭遍地的铜行!偏偏又没法拒绝。

    合盛元简直欲哭无泪!

    “晋商以稳健著称,让他们犯错,还真不容易啊!”

    唐毅淡淡笑着,晋商接手发行银元和银行券,其实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就是他们只能发行银元,却不能发行铜元,换句话,铸造铜钱的权力还在户部,铜和银,都是大明的法定货币。

    作为银行,票号,是必须接受铜钱的。

    原本银价稳定,金融运行健康,什么毛病都看不出来,结果问题出来了,就是要命的漏洞!

    当初晋商只是看到了发行货币的好处,而忘了风险,没有思虑周全,盲目吞下了裹着糖衣的炮弹,如今终于尝到了苦果。

    “相爷神机妙算,晋商只怕也想不到,宝贵的白银就这么被套走了,真是高招啊!”周沁筠笑着赞叹道。

    “周姑娘,你猜我下一步会怎么办?”

    周沁筠挑了一下眉头,“奴家哪里能知道相爷的心思,不过我猜您要大举挤兑吧,一鼓作气,把晋商压垮?”

    “不不不!”唐毅呵呵一笑,“我会以内阁的名义下令,准许各大票号拒绝铜子存款,或者存铜取铜,不得兑换白银,减轻晋商的负担。”

    这位首辅大人脑子有毛病,时候被驴踢过,后来又被门挤了?好好的绝杀之局,你总是放水,帮着晋商渡过危局,你的脑子里面想的什么啊?

    周沁筠满腹怀疑,唐毅却只是神秘兮兮一笑,没有多。

    他亲自请来杨博和张四维,简单商量,立刻就通过了,第二天,就以八百里加急,向各省下达命令。

    当公文传出去之后,周沁筠反复推演,突然浑身一冷,吓得几乎跌倒。

    唐相啊,你哪里是帮忙,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送!

    原本危机仅仅局限在东南,主要是苏州等地,这道令子下去等于是向天下人宣布大难临头了,恐慌和挤兑绝对不止东南,会蔓延到全国。

    周沁筠和沈梅君那个自诩的女财神不一样,她是真正的洞庭山帮的核心,手里握着数千万的资产,在东南呼风唤雨,论起赚钱的本事,无人能及。

    可是和唐毅在一起,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瓜一样,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烂好人,没错,就是好人,因为和唐毅比起来,她简直太善良了。

    内阁的命令下达之后,东南的情况一下子好转了,人们不再存铜钱,取白银了,包括钦差王国光都松了口气,银子外流的速度明显下降……还没等他们高兴呢,南昌、济南、徽州、九江、淮安、福州纷纷出现可怕的银荒。

    以粮价为例,原本青黄不接的时候,一石粮要一两出头,眼下一石粮只要十二钱银子,不过别忙,如果用铜钱买粮,则需要惊人的三千文!

    几乎所有人都在问一个问题:白银哪去了!

第996章 沈梅君的忠告

    不只是官吏百姓,就连隆庆都在问,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身为隆庆的师傅,唐毅当然要负责去给皇帝陛下答疑解惑,君臣对坐在乾清宫,仔细剖析眼前的危局。

    问题的根子还是出在明朝的经济结构上面,当初为了缓解财政危机,应付倭寇和北虏,东南开海,十余年时间,展出了一套相当完整的外向型经济。

    丝绸、瓷器、茶叶,三大拳头产品,给大明赚来了数以亿计的白银,与此同时,整个东南也在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丝绸作坊遍地,改稻为桑,种植桑树,养蚕缫丝,织成精美绝伦的绸缎。大片的荒山被圈占,种植茶树,炒茶贩卖。陶土挖出来,建窑烧瓷,制成精美的瓷器。十几年展下来,即便是丰年,东南也要从外购买粮食,才能满足几千万张的嘴巴。

    鱼米之乡,苏湖熟,天下足!

    昔日的财赋重地,竟然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只怕大多数人都不敢置信。

    “这几年由于贸易兴旺,缺的粮食少,可以从江西,湖广补充,缺的多了,甚至可以去倭国,安南购买大米,另外东番岛的开也有了成效,每年能供应两百万石到三百万石的大米,如果一切顺利,东南的繁荣是完全可以维持,甚至还会向前展。”

    唐毅十分感叹,“说到底还是臣失了算计,没有料到西班牙竟然会切断贸易,不惜两败俱伤。以往都说夷人见利忘义,现在看起来,他们也是尊奉王命,能够以国事为重,只可惜他们顾全了自己的国家,却苦了大明啊!”

    唐毅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其实他心里清楚,英国正在快崛起,另外尼德兰也要脱离西班牙控制,第一个日不落的殖民帝国——西班牙已经日薄西山,即将盛极而衰,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银元购买大明的丝绸和瓷器,毕竟这些都是奢侈品,他们需要加强舰队,全力备战,即便没有吕宋的事情,双方闹翻是早晚的事情。

    当然隆庆不是穿越者,他也不知道唐毅是穿越者。见师傅自责,连忙开解道:“唐师傅,世事难料,岂能怪罪先生!更何况天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除了先生之外,谁能替朕解惑!”

    “陛下谬赞了。”唐毅沉吟一下,继续道:“西班牙的白银输入减少,市面上白银供应就出了问题,在预估银价上涨的情况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囤积白银,结果加剧了白银短缺,又推升了白银的价格。在过去的两个月之间,银价上升,相应铜钱下降,市场上的情况越来越扭曲了。”

    几亿两的白银涌入,换成一个小国,早就完成了价格革命,货币体系也足以重塑了。

    可问题是大明太庞大了,人口太多了,物产也太丰富。

    海量的白银仅仅解决了东南的一些问题,至于中原,甚至湖广,四川,更别说遥远的云贵,主要还是铜本位,流通的是铜钱。

    另外广大的农村也多流通铜钱,银贵铜贱,直接结果就是以铜钱计价,粮食涨了一倍还多,出现了一石粮三千文的天价,而且还在暴涨之中。相反,以银子计价,粮价还略有降低。

    一些大户就像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他们用白银收购老百姓的粮食,转手再用铜钱计价,出售粮食,两头大赚其利。不只是东南,包括大明的其他地方,都在上演这一幕,越来越多的百姓被手上的财富快流失,如果再持续一段时间,变成赤贫,甚至破产,都不远了。

    唐毅把一些情况告诉隆庆,惊得隆庆冒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唐师傅,当年要是力推一条鞭法,只怕此时的百姓会更惨吧?”

    唐毅咧咧嘴,苦笑着点头。

    说起来太岳同学也够倒霉的,他推行一条鞭法之后,没几年就爆了白银危机,一条鞭法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害民之法,人亡政息,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时的隆庆只是大呼侥幸,幸好当年唐毅挡下了一条鞭法,实现如果此时要求天下百姓以白银缴纳田赋,会有多少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唐师傅,既然如此,朝廷是不是该想办法立刻救济百姓,平抑铜钱和银两的比价,防止套利?”

    “陛下圣明,此事臣已经在做了。不过这还只是危机的一个方面。”

    “还有什么?”隆庆好奇道。

    “陛下,西班牙制裁大明,海外订单骤减,原本为了出口纺织的绸缎,生产的茶叶,烧出来的瓷器,都没有了销路,丝绸堆在仓库里霉,茶农卖不出去茶叶,换不了银子,被逼得不得不焚烧茶叶。”唐毅哀叹道:“这些作坊,还有茶园,不少都是借款筹建,他们经营不下去,无法偿还银行贷款,银行就会出问题。债务风险越来越大,加之实物白银价格暴涨,很多储户就会去挤兑银行,还会把手里的银行券兑换成白银,放在家里。故此,金融体系要出大问题了。”

    唐毅给隆庆大略解说了一遍眼前的局面,这话要是听在杨博的耳朵里,老头子都能扑过来,把唐毅给撕碎了!

    你丫的怎么不早说,各地的挤兑都开始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当然了,即便老杨博找到了唐毅,咱们的唐大辅也只会两手一摊,我也是根据眼前的情况,才推测出来的,之前我是一点都不知道。

    但毕竟做了亏心事,还是会觉得理亏的,这不,唐毅身边的护卫比平时增加了两倍,暗中保护他的人增加了四倍之多。

    同时唐毅还借口说夫人嗓子不好,京城取暖烟气重,伤肺子,把王悦影,琉莹,还有两个宝贝儿子,一个宝贝闺女送到了城外庄园。

    在庄园外面的几个庄子,都驻扎着唐毅的护卫,严防刺客。甚至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也能逃出京城,赶快扬帆出海,溜之大吉。

    别怪唐毅如此小心,实在是危机爆之迅猛,出了他的预估,唐毅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从四月中旬开始,又有朝廷的禁令下达,所有钱庄票号都松了口气,可是没过两天,就有大批的百姓涌到了钱庄,要求取回存款。

    钱庄的管事都吓了一跳,存在钱庄安全又保险,还能得到利息,没到期限就把银子取走,可是没有利息的。

    他们这么一说没有吓到百姓,反而让他们更加坚定了主意,一定要取走银子,不给利息也无所谓。

    难不成你们晋商还要自大嘴巴,自毁招牌吗?

    无奈何,只能把银子交给百姓,可是兑换的越来越多,仓库里的存银越来越少,各地的主事没有一个不心惊肉跳的,干了一辈子生意,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局面,他们纷纷向总行求援。

    四方告急,八面漏风,合盛元的总行已经是焦头烂额。

    张允龄和王崇观等人一个头两个大,光是四月份前半个月,就烧了三千多万两银子,照这个势头下去,五月份他们手里的流动资金就会消耗干净。

    怎么办,要怎么办?

    商量了许久,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出售不动产。

    把手里的田产,作坊,商号客栈,甚至珠宝玉器,古玩字画,通通卖出去,换成银子,应付眼前的危局!

    “一群傻瓜,你们还在梦里吗?”

    沈梅君将几份报纸摔倒了桌案上面,还把张允侠的茶杯都撞倒了。

    “沈姑娘,你要干什么?”

    其他人也是怒目而视。

    沈梅君冷笑了一声,“你们好好看看,这几份报纸有湖广的,有济南的,有开封的,都在说什么白银危机,说什么银行券不可靠。而且这些报纸背后,都是交通行一系的人在支持,你们还不醒悟吗?”

    王崇古皱着眉头,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一个断送晋商百年基业的阴谋,你们都被算计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张允侠闷声问道。

    沈梅君看了看他们,笑道:“四个字,断尾求生。合盛元已经保不住了,行银元,掌控大明经济命脉的美梦也别做了。赶快收手,还能保住多年积累的财富,然后在徐图恢复,变卖祖产,现在这种时候,有谁会接?交通行吗?不会的,告诉你们根本不会,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落井下石,把你们都置于死地!”

    沈梅君突然充满了悲愤,不停跺脚,捶打桌面,好像是个疯子。

    真是可笑啊,小站一役,扳倒徐阶,平定俺答,清丈田亩,藩王作乱……差不多七八年的时间,晋党着实算计了唐毅好几次。

    一贯睚眦必报的唐毅竟然没有翻脸,反而一直忍让,隆庆改元之后,晋党不但拿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士之位,还保有吏部,兵部,都察院,全都是实权衙门,举足轻重。

    可笑从杨博以下,晋党中人都小觑了唐毅,以为他没有本事撕破脸皮,结果就一次又一次挑衅,一次又一次招惹那个疯子。

    终于,人家出手了,没有任何花哨的东西,只是轻轻一伸手,就把晋商推上了万丈悬崖。

    “认输吧,你们斗不赢的!”沈梅君留下了她的忠告,踉踉跄跄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张允侠和王崇观等人,大家面面相觑,真的要放手吗?

    晋商二百年的金字招牌啊!

    难道就要毁在他们手里吗?8

第997章 张允龄的努力

    别看晋商什么钱都赚,但是人家能屹立一两百年不倒,自有一本出众的生意经。

    唐毅在主持市舶司的时候,就筹建过不少的钱庄票号,商行工场,所有这些,只承担有限责任,股本亏光了就算完,股东家里还有多少钱,只要不属于钱庄作坊,就不用拿出来赔。

    可是晋商不这么看,他们觉得人家把身家性命存在了你的票号里,就是看重你的信誉,如果出了问题,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偿还干净。东南商人的作风完全就是赖账,就是欺骗。

    不得不说,晋商的条件并不好,可是他们就是凭着自己的努力打拼,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成长为大明首屈一指的商帮。

    说起来东南的实力虽然在晋商之上,可是东南的商人分属闽商、浙商、徽商、苏商等等,单独拿出来,即便是最强悍的洞庭山帮,也逊色晋商不少。

    自从合盛元在东南经营之后,着实挖了不少交通行的老客户。

    如果按照沈梅君所说,放弃合盛元,就等于放弃了两百年的坚持,放弃了晋商立业的根本,放弃了商人的责任!

    失去了信誉,哪怕有再多的财富,也是寸步难行,相反,只要保住了金字招牌,哪怕输得一无所有,也能东山再起!

    张允侠,王崇观,各大股东,大家凑在一起,商量许久,沈梅君的建议被他们扔到了九霄云外。

    “诸公,说句实话,我们的确可能被交通行算计了。可是天下百姓不止挤兑合盛元,他们交通行也不好受,加上东南的那些作坊和商行多半都在交通行名下,他们的损失只比咱们大,不比咱们小。做生意的人都讲本逐利,咱们和交通行之间,不见得就是你死我活。”张允侠充满自信说道:“我去找顺天官银号的吴天成谈一谈,让他们交通行拆借一笔银子给我们,如果交通行答应了,一切好说,如果他们不答应——咱们也有办法!”

    众人一致同意,张允侠立刻去找吴天成。

    “真是天字一号的大傻蛋,明明是交通行害得你们,还去找仇人求药方,真是蠢不可及,看着吧,保证空手而归。”

    “我倒不这么看!”钟金捧着一碗茶汤,一边喝着一边笑道:“我猜他会满载而归。”

    “不可能!”沈梅君气呼呼道:“你懂金融吗?你就是个野丫头!”

    钟金满不在乎一笑,“我是不懂,可我知道,要是人家和你的智商一样,早就混不下去了。”

    “你,你气死我了!”

    沈梅君抓狂地扑上去,钟金连双手都没用,继续喝茶汤,两条长腿三下五除二,就把沈梅君给制服了。她把空碗放在桌上,拍了拍手,“你啊,脑子不够用,身手又不行,真是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成了,记得把碗送到街口,交给卖茶汤的老伯。本姑娘要去睡觉了!”

    “吃了睡,睡了吃,你就是一头猪!”

    沈梅君在心里嘟囔着,也懒得出去,让丫鬟把碗送了出去。中午饭也没有吃,坐到了下午,张允侠竟然满面春风回来了。

    谈判比想象的还要顺利,吴天成满口答应,不过眼下交通行情况也不妙,危机四伏,一万两以上的金额都要上报总行,哪能随便借款。

    经过商量之后,合盛元拿出名下五十处作坊,三千处铺面,再加上一百万亩土地,换取五百万两白银。

    这个价钱是要比正常的便宜许多,大约只相当于市价的七成,看起来是交通行宰了晋商一刀。

    不过眼下危机当头,现金为王,多少人捧着田产作坊,想要换银子都换不了。本来张允侠都做好了打对折,甚至更低的准备,哪怕只有三成,该卖也要卖。

    出乎预料,交通行竟然给了七成的价格。

    哪怕有再多的怀疑,在真金白银的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看起来交通行是真心要帮他们,这场危机完全是个意外……

    “师父,事到如今,您老人家还不急着摊牌,跟他们打什么太极拳啊!”吴天成抱怨道:“我估算了一下,晋商累积兑换出去的白银,差不多有五千万两,而他们的现银不会超过八千万两。咱们手里还握着一大把的银行券,只要抛出去,晋商就彻底垮了,完蛋了,灰飞烟灭了,大明的金融都落到了咱们的手里!”

    吴天成眼睛冒光,好像嗅到了血腥味的狼,“千秋基业,在此一举,师父,您可不能犹豫不决啊!”

    唐毅拍了拍他的肩头,“你快五十了吧?”

    吴天成点点头,“还差三岁。”

    “难怪这么天真呢!”唐毅冷笑道:“你当晋商是好对付的?”

    “怎么,他们还有什么杀手锏?”

    唐毅没有多话,从怀里掏出了一封密报,扔到了吴天成的面前,他慌忙拿起来,仔细看去,突然惊得张大了嘴巴,都能塞进去一个鹅蛋。

    “谢家和程家怎么会如此大胆,竟敢私下和张允龄来往?”

    吴天成嘴里的谢家和程家,是徽商大户,论起地位,仅次于胡家,实力深厚,传承了几代人,两家至少有上千万的家底儿,能够影响左右徽商的选择。

    就在不久之前,张允龄没有到京城坐镇,而是跑到了徽州,拜见程家和谢家的老太爷。

    “交通行才崛起多长时间,人家说不定早就认识了,还想一下子击败晋商,做美梦去吧!”

    对待自己的徒弟,唐毅没有什么客气,而且眼下胜券在握,他必须敲打吴天成等人,让他们不要得意忘形。

    “师父,您是担心徽商会反戈一击?”

    唐毅摇摇头,“你还是没想通啊,这一场危机不是晋商引起的,同样也不会因为消灭了晋商,就天下太平了。”

    吴天成若有所思,“师父,那您老以为,如何才能解决危机?”

    “这个吗……时候不到,说了也没用。”唐毅淡淡道:“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收缩力量,保全自己,确保交通行的命比合盛元长,今天很糟糕,明天会更糟糕,但是——后天会好起来,我们要挺过明天的晚上!”唐毅如是说道。

    沈梅君错了,错得很离谱。

    从头到尾,唐毅都没有把晋商当成最主要的目标,相反,他需要晋商撑下去,只有合盛元不倒,藏身后面的交通行才不会倒……

    晋商最大的弱点不是他们财力不够,也不是他们手腕不成,而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经济危机,永远无法预料下一步会发生什么。高层固执地认为只要有足够的银子,就能应付危机,他们拼命拆借,变卖,恨不得把一切都变成银子。

    可是这种做法,就和唐毅下令禁止存铜套银一样,本质上都会加剧恐慌,几百万两的银子,不是一个小数目。

    运银子的车需要加固,在路上会留下深深的车辙,运银子的船,要比别的船吃水都深,保护银子的镖师要增加几倍不止……

    种种蛛丝马迹,瞒不过已经越来越发达的报纸。

    很快就有耸动的标题印出来,“晋商变卖祖产,已经山穷水尽”,“晋商存银不足,各地银行券或有违约风险”。

    这些报道并非捕风捉影,但是却不乏添油加醋。

    原本稍微安宁的百姓,一下子有聚集到了票号门前。

    这一次的队伍比起以往都要长好多,排在前面的人甚至扛着铺盖卷儿,准备长期作战,拿不到银子,誓不罢休。

    张允龄站在一座三层的茶楼上面,眺望着密匝匝的人群,心脏一阵阵紧缩。他没有去京城,就是因为他清楚,真正的危机在东南,交通行远没有表现的那么合作,即便是唐毅无心,手下的那些人也未必无意。

    事实上东南的很多大户豪商已经参与到了这场战争之中,他们落井下石,大肆挤兑,煽风点火,四处散布流言,所为者,不过是掀翻晋商,自己当老大。

    你们别痴心妄想了,老夫没有那么容易认输!

    张允龄咬着牙,新一天的交易开始了,合盛元的大门敞开,一下子涌进去上百人,伙计掌柜大声吆喝,拼命维持秩序。

    令人惊讶的是今天的兑换速度很快,几十个箱子,装满了细丝官银,老百姓的银行券和存单都不大,最多只有二三百两银子,少的只有十几两,二十两。

    兑了好半天,银子也没减少多少。

    眼看到了中午,突然有几个人从外面挤了进来。

    “兑银子这边请。”小伙计招呼着。

    为首的汉子却摇摇头,“俺不兑银子,俺存钱。”

    存钱?

    没听错吧,这么多天,还是第一个来存钱的呢!

    “客爷,你是要存钱?”伙计又问了一遍。

    大汉不厌其烦,“我还撒谎不成?”

    “不敢不敢,客爷这边请!”

    兑银子的那边挤满了人,存银子的窗口却是空荡荡的,有负责的先生立刻过来招呼。

    大汉搬来了一个箱子,足有十几斤重,银子成色不一,大小不等,计算起来很麻烦,需要称重折算,柜房先生忙活着。

    大汉就自言自语,大肆吐槽,“头些天我就在这兑了二百两银子,都说什么放在银行不保险。我搬回家里了,就塞在床底下。谁知道啊,当天夜里就来了贼,把一箱银子都搬走了!”

    啊!

    周围人都惊叫了一声,大汉徐徐说道:“老子也不是善茬子,我舅舅原来是槽口的人,敢偷我的银子,不想活了!”

    大汉啐了一口,“找到了俺舅舅,不到一天,就把人找出来了。娘的,那两个孙子在赌场一天就输了一百多两!幸亏俺舅舅有本事,逼着他们的头儿拿银子补上,总算是拿回了二百两。可是成色就差了许多,还要请弟兄们喝酒,给大家伙封红包,二百两银子,能剩下一百五十两就不错了!”

    他刚说完,柜房先生笑道:“客爷,您说的真准,一共是一百五十三两银子,都存了吗?”

    “存了,存在你们这保险,还能生利息,拿回家啊,才几天的功夫,就没了快五十两,我都后悔死了!”

    大汉顿足捶胸,懊恼不已。

    听到他的话,前来挤兑的众人都心里头一咯噔。

    就像他说的,把银子拿回家里,的确有风险,而且合盛元兑得这么轻松,看起来人家底子雄厚,市面上的传言,不能尽信,这么大的钱庄,还能差咱们的那点银子吗?就算人家手指头缝儿里流出来的,也比我们的这点多啊!

    大汉拿着存单离开,又陆续来了几个存钱的,悄然之间,挤兑的人群就少了一大截。下午兑出去的银子,只有上午的一半……

    “总算稳住了!”张允龄暗呼侥幸,奔波了好些日子,年纪大了,疲惫不堪。他装备回去休息,刚转身,就有人跑到了他身边,将一份密信送到了张允龄的手里。

    他随手展开,一看上面的内容,顿时天旋地转,直接栽倒了。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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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70/ 第一时间欣赏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作者:青史尽成灰所写的《我要做首辅》为转载作品,我要做首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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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首辅介绍:
天子守国门的豪情淡去,俺答的铁骑在帝京外耀武扬威;倭寇在东南亮出了锋利的武士刀;西洋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天朝……
两世为人的唐毅,面对着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大时代,他立志要冲上那个位置!
首辅者:上佐天子,下领百官,调和阴阳,安定社稷,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入阁拜相!
我要做首辅,做最强大的首辅!
隆万改革由我主宰,皇权由我装进笼子,天朝上国由我再度辉煌!
我要做首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首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