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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首辅全文阅读

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68章 真的猛士

    要起用海瑞啊!

    东南的僵局不是一天两天,满朝文武,内阁七大阁老,唐毅是南直隶人,唐汝楫是浙江人,占了两个名额,至于六部九卿,四品以上大员,数量就更多了,多得数不过来。

    谁也不是孤身一个人,都是一大帮亲族乡党,而且彼此知根知底,有什么弱点谁都一清二楚,真要是逼急了,打不过撕破脸皮,鱼死网破。就算你把对手干掉了,也会弄了一身血。故此不管谁去东南,都会受尽掣肘,难以推动。

    要说天底下能不被私情干扰,勇往直前,一无所惧,海刚峰绝对是头一号人物!

    让他出任南直隶巡抚,去对付徐阶,绝对能办到。

    只是这种明显带着整人味道的安排,未免有些不好看……大家都陷入沉默,高拱有心说话,可是他刚刚已经赢了一局,再继续逼迫,显得有些不妥。

    赵贞吉气得老脸青紫,徐家人的确过分,他也看不下去,可是谁说都可以,唯独你张叔大,没这个资格,徐阁老待你天高地厚,没有徐阁老运作,你还在东南吃风呢!当真不为人子!

    至于陈以勤、唐汝楫、张四维这三位,他们或多或少,都受过徐阶的恩惠,再有资历威望也浅薄,不敢随便置喙。

    内阁态度各异,分歧明显,就看唐毅怎么决断了。

    “张阁老,财政牵连太多,今天的会议就暂且到这里,散会吧。”

    ……

    唐毅直接回到了辅值房,坐了差不多半个一个时辰,思索了许多,他才把罗万化叫过来,让他去请张居正。

    没有多大一会儿,张居正从外面匆匆赶来。

    “见过辅大人。”

    “坐吧。”

    要说起来,内阁之中,唐毅和张居正之间的芥蒂最深,两个人都下过死手,一点不留情面。如今又要在一起共事,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太岳兄,入阁以来,你我除了公务,几乎没有坐在一起谈谈心的时候,不知道太岳兄愿不愿意陪着我喝两杯?”

    张居正微微一愣,随机笑道:“辅大人盛情,下官岂能拒绝,只是下官酒量浅薄,怕是坏了辅的兴致。”

    “无妨,喝酒谈心重在人,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你我之间,也算是知己了。”

    唐毅笑呵呵说着,拿出两个精致的白玉杯,一个小银壶,各自满了一杯。张居正出身仕宦,最讲究享受,嗅了一下,就笑道:“是五十年的茅台?”

    “错,是六十年!”唐毅端着酒杯,轻笑道:“六十年一个甲子轮回,茅台以成五谷之精,五行齐备,都说宝剑赠烈士,红粉配佳人。如此美酒,也只有太岳兄一般的人物,才能享用,来,干一杯吧!”

    张居正端起酒杯,略微沉吟,一口喝干,闭着眼睛,回味了一会儿,笑道:“果然是好酒,人间极品。奈何辅大人谬赞了,叔大才学不济,本事平平,和朝中诸公比起来,微不足道,实在是有负美酒。”

    “不然,论起眼光手段,心胸格局,能和唐某比肩的,唯有太岳兄,至于中玄公,他的才略虽然出众,却拙于谋身,终究不能做成大事,其余诸人,不过寥寥。”

    张居正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敢想象啊,一贯谨小慎微的唐毅,怎么能说出如此话来?难道当了辅,就百无禁忌了?

    “怎么,太岳兄有些惊讶?”

    “岂敢,下官只是觉得辅大人整肃朝纲,平灭俺答,功勋盖世,当真凡绝伦,历代明相亦不过如此,下官年过不惑,一无所成,在别人的眼中,不过是笑料而已,哪里能和辅相提并论。”张居正十分谦逊。

    唐毅摇摇头,“太岳兄,我已经敞开心扉,坦言相告,你又何必拒人千里之外。以往你我有些冲突,我想太岳兄必定不是为了权位,就机关算尽?你说是不是?”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唐毅这一句话,突然触到了张居正的心头。

    多年以来,他都承受着强烈的道德谴责,不只是朋友,亲人,包括他的老师徐阶,都把张居正看成是不择手段,阴险毒辣的小人。可扪心自问,张太岳是如此人物吗?

    不是,他争权夺利,他努力往上爬,是因为他知道大明已经千疮百孔,到了亡国边缘,他又坚信能挽救危亡,力挽天倾,除了他张居正之外,没有第二个人。

    可是官场之上,从来只以胜败论英雄,他已经败给了唐毅,连证明的机会都没有,耻辱的烙印永远贴在他的身上,多少次午夜梦回,张居正都被惊醒,一次次汗透衣衫。

    如今他最大的对手,说出了此话,不管真假,张居正都聊以慰藉。

    他抓起酒杯,连干了两杯。

    “辅大人心胸开阔,张居正不自量力,萤火之光,难与皓月争辉,我败得心服口服,一点都不冤屈!”

    唐毅同样干了一杯酒,脸色泛红。

    “太岳兄,你没有败,如果我们要是败了,大明就完了!”

    “我们?”

    “没错,隆庆新政不是唐某一人的,是我们大家的!”

    张居正的手一抖,他想说什么,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只能默不作声。

    “大明朝立国近二百年,弊政丛生,几乎到了积重难返的时候,天下百姓,失去土地者,多大六七成,而士绅官吏、皇亲贵胄,依旧盘剥无度,敲骨吸髓。外无御敌良将,内无治国英才。要是我们不能扭转乾坤,变法成功,几十年后,这花花世界,不知道会落在谁的手里,改朝换代,黎民涂炭,就在眼前啊!”

    唐毅慷慨陈词,这话正是心中所想,张居正也是一阵惊讶,唐毅看的和自己何其相似啊!

    “辅大人,张某早年立志报国,苦读诗书,求取功名。可是入朝为官以来,所见所闻,朝臣昏聩,党争不断,天子修玄,避居西苑。天下大乱在即,还不自知,真是让人心痛啊!”

    “没错,太岳兄,就请你给大明当一回医生,看看病在何处?”唐毅虚心问道。

    张居正沉默一下,点头道:“下官就献丑了。大明积弊无数,归根到底,在财赋,百姓常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国朝又何尝不是如此。拿丁口田赋来说,洪武二十六年,大明在册人口,六千万有余,至嘉靖四十年,在册人口,竟然只有五百九百万,立国二百年,公认生息繁衍,百姓增加数倍,以致天下几无空闲之田,可为何丁口会变少呢?简直有违常识。下官仔细查阅黄册,对比研究,我现以绍兴为例,在册人口,竟然只有洪武年的四成五,若真是如此,绍兴府只怕早就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了。奈何这些年绍兴文风鼎盛,每一科会试都有不小十人中进士,一府之力,比起好些省份都要辉煌,岂非是咄咄怪事!”

    借着酒劲儿,张居正把一肚子的话都倒了出来。

    越是东南繁荣的地方,在册人丁就越少,缺口就越大。

    其中的原因也不难理解,经济繁荣,文教大兴,每年考上科举的人数众多,有了功名,投献成风,手上的土地就多了。

    要耕种土地就要人手吧,很多自耕农就变成了佃农,他们从此之后,就在官府黄册上消失,只是给官绅地主缴纳田租,却不负担朝廷的钱粮徭役。

    土地兼并,不只是使得土地大量集中,也使得劳动力严重流失,而朱元璋当初定下来的规矩,赋税总额是不变的。

    被不少学者吹上天的“盛世滋丁,永不加赋”,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创举,前人早就做过,只不过这是地地道道的恶法,不好意思拿出来吹嘘而已。只有一帮没文化的蛮夷,才洋洋得意,当成了了不得的仁政。

    朱元璋生怕后世子孙横征暴敛,盘剥百姓,就规定了田赋的总额,以后历代都不许变化。

    而实际结果却是土地大量兼并,官方户口流失,原本的赋税落到了一部分百姓头上,使得他们负担极为沉重,地方官吏能够完成七成的赋税征收,已经算是干吏,如果完成到了**成,不但不会得到奖励,还会被说成盘剥无度,残害百姓,遭到弹劾。

    事实就是这么操蛋!

    “要解决财政弊端,就必须清丈田亩,让税赋负担公平,小民百姓得以喘息,朝廷赋税丰盈,府库充实,才能整军经武,有所作为。”张居正灌了一杯酒,轻笑道:“世人都说我受了师相的天大恩惠,我从来不否认,可是私情能和公事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吗?能因为师相对我一人有恩,就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吗?辅大人,我举荐海瑞,完全是出于一片公心,只有海瑞能一往无前,只有他能把东南的层层罗网掀开,或许会对师相不利,可是为了大明,为了天下,我张某愿意背负骂名。”

    张居正说着,竟然站起身,一躬到地。

    “唐相,张某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您执掌内阁,天下咸服,张某无意与辅争锋,只求辅大人不要掣肘,让张某放手去做,只要能让户部充盈,大明重新兴旺,张某何惜此身,百死无悔!”

    张居正泪水涌动,压在心头的话,吐了出来,的确舒服了许多。他盯着唐毅,就看能不能说动他了……8

第969章 理解万岁

    唐毅曾经不止一次问过自己,为什么明知道手下都是一群虎狼,高拱、张居正、张四维,三代首辅,一个比一个难对付,还把他们都留着,甚至引入内阁,委以重任。

    其实以唐毅的实力,暗算这几位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轻轻巧巧就把他们都给干掉。

    直到今天,唐毅总算是想清楚了。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唐毅根本不是那种大开大合,大破大立,拥有无上勇气的人物。假如拿去了穿越者的优势,他最多就是个太平官僚,如果运气好,或许能像徐阶一般,也混到首辅,如果运气不好,就几十年后,收场下台,兴许在史书上连一笔都没法留下。

    而且唐毅用的改革办法,说穿了不是改革,他是想要培养新的利益集团,去取代原有的利益集团,是地地道道的抢班夺权。

    他扶植出来的力量,不论是东南的交通行,还是新兴的武官新贵,还有阳明学会,这些力量更强悍,也更富有侵略性。

    食肉动物不只吃食草动物,也吃相对更弱的掠食者,同样的道理,新兴势力不会只盯着海外,而放过国内,面对满树的果实,总是唾手可得的先被摘掉。

    东南的发展经验,已经验证了这一点,工商集团吃起自己人,同样不客气。

    靠着唐毅一己之力去纠正,恐怕是做不到的。

    他需要高拱,也需要张居正,需要这些猛士,去配合唐毅,充当园丁,关键时候,狠下杀手,去掉长偏的枝条,只有如此,才能让新兴的利益集团,健康成长,不至于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就拿眼下来说,唐毅不愿意出海瑞这张王牌,不是他同情徐阶,而是徐华亭作为致仕首辅,他要是晚节不保,下场凄凉,其他人又会如何?

    可是以徐家的做派,不严惩,又如何能对得起天下的百姓?

    “太岳兄,派遣海瑞去南直隶,不要先查徐家,让他先去苏州,再去徽州,唐家,太仓王家,还有胡宗宪他们家,都查一遍。要正人先正己。”

    张居正愣了一下,深深一躬,“多谢首辅支持,按照您这么说,少不得也要派人,去清查江陵张家了。”

    两个人又安静下来,闷头喝着酒,许久……

    “唉,太岳兄,我想你或许疑心唐某,接着酒兴,咱们就把话挑明了,你看可好?”

    张居正真的迟疑了,他不知道唐毅打得什么算盘,是真是假,莫非是试探自己,然后再把自己干掉?

    可是看起来又不像,唐毅已经是手握重权的首辅,想要对付一个排名第五的阁老,简直轻而易举,他又何必大费周章呢!

    罢了,要想做事,想要实现抱负,就不能缺少唐毅的支持,张居正思量一会儿,正色道:“诚然有一些声音,他们说元辅手握兵权,九边将领尽数出自您的门下,东南大族唯命是从,论起权势,无人能及……”

    一句话,你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人臣的本分,这样的臣子最后是什么下场呢?

    历史上只有两种,要么被皇帝翻盘,身死族灭,要么就像王莽、赵匡胤一般,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皇帝。显然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血雨腥风,继承了徐阶衣钵的张居正,本能忌惮唐毅,暗中和他做对,也就不足为奇了。

    “太岳兄,你能坦诚相告,唐某十分感怀,我再请教太岳兄一件事情,”

    “元辅请讲。”

    “你力主清丈田亩,我想问你,假如不考虑执行的困难,你真正要做的是哪一样?或者说,大明朝财政的弊端真正落在哪里?”

    张居正倒吸了口气,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要说起财政的事情,他昼思夜想,问题多如牛毛,可要说起最关键的,还真不是清丈田亩……

    张居正陷入沉思,唐毅随手给两个人都满上了酒杯,他先喝了一口,借着酒盖脸,笑道:“是不是有违祖制,太岳兄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的!”张居正把眉头一挑,豪爽地笑道:“既然元辅点破,叔大就放肆一次了……”

    其实仔细审视大明朝的问题,八成以上都要和一个人扯上关系,那就是朱元璋。

    这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或许想不到,他死后一百五十年,他留下来的一套东西,正在不停扼杀他创造的帝国,他曾经的苦心孤诣,都成了后辈子孙的桎梏,甚至可以说,是他的圣训祖制,把后人逼得山穷水尽,跑到煤山上吊。

    就拿至关重要的财政来说,不只是重田赋,轻工商那么简单。

    在征收办法和执行操作上,更是问题重重,让人几乎绝望。

    明代之前,历来都是官员管着吏员,吏管着百姓,他们负责征收田赋,征召徭役……到了朱元璋这里,他突发奇想,也算不上奇想,主要是他幼年太苦了,被胥吏欺负,一家人走死逃亡,他要过饭,当过和尚,当了皇帝之后,朱元璋对小吏依旧恨之入骨。

    他为了防止小吏盘剥百姓,把征收赋税的权力从吏员手里剥夺,交给了粮长。

    所谓粮长,一个划定的纳粮区域中,田多丁多的大户,他们负责征收粮食,并且运输到太仓,完粮纳税。

    洪武朝的时候,完成任务优秀的粮长,甚至可以面见朱元璋,受到破格提拔,成为官员。

    不让胥吏征粮,朱元璋的初心的确是好的,是为了老百姓着想。

    可是他的举动彻底改变了大明的社会结构,征税征粮不只是盘剥百姓那么简单,更是代表朝廷的一种权力和动员能力。

    朱元璋的设计彻底改变了大明的社会结构,官府不直接管理百姓,而是官府只管大户,然后由大户去管百姓,中间隔了一层皮。

    或许老朱同志认为大户和百姓都是同乡,他们对百姓不会那么残忍暴虐。

    而事实呢?

    朱元璋的作法,大大助长了地方乡绅的势力,这些人就是后世长长被提起的“乡贤”,他们之中,或许不乏好人,但是经验告诉我们,没有监督的权力都是危险的。

    胥吏有官员盯着,官员有言官盯着,唯独乡绅,几乎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帮人凭着手中的权力,鱼肉乡里,予取予求,成了地方的祸害。有些僻远的地方,结婚的新娘子甚至要先送到他们家中。他们又在村镇私设刑堂,处置百姓,有人偷了一只鸡,就要被砍掉手臂,浸猪笼的主意也是他们弄出来的。

    士绅权力膨胀,结果就是朝廷权力不下乡,遍观历代之中,唯有大明朝后期的动员能力最差。

    要应付辽东战局,倾国之力,愣是凑不出二十万人马。

    几万,十几万的可怜兵力,和两千年前的秦国比起来,都让人汗颜羞涩。

    “太祖爷只看到了胥吏害民的一面,却没有想到,胥吏也是朝廷代表,而且把百姓扔给士绅,受到的危害会更大。相比清丈田亩,我更想做的是把征税的权力直接收上来,由吏员去干。”

    张居正苦笑了一声,“元辅,当初我力主一条鞭法,其实就是存了这个念头,纳粮变成纳银,自然就不需要粮长,到时候由胥吏负责就可以了。”

    他语带着苦涩,一条鞭法,就是被唐毅给挡下来的。张居正事后也想过,唐毅反对的理由十分充分,要是真按照他的办法弄下去,没有准备妥当,受损的还是老百姓。只是现在提起来,他还是不情不愿。

    “太岳兄,你的苦心我都知道了,把征税权力从士绅手里拿上来,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

    张居正抬起头,满脸错愕,“元辅,此事可比清丈田亩要严重得多,我不过是想把他们多占的东西拿回来,就要死要活,若是把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也拿走了,只怕士绅要拼命的。更何况此事撼动祖制,我怕困难重重,推行不下去啊!”

    “哈哈哈!”

    唐毅突然大笑起来,“太岳兄,遇到真正的难题就要退缩了?”

    “我……”张居正羞愧的老脸发红,刚刚还一副勇往直前的模样,转眼之间,就畏首畏尾,实在是不好意思。

    唐毅起身,走到了张居正的身边,背对着他,淡淡说道:“太岳兄,你还觉得我手里的权力过大吗?”

    “啊!”

    张居正低呼了出来,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终于回到了第一个问题,不只是他,包括徐阶在内,都忌惮唐毅的势力,生怕他会成为赵匡胤第二。

    可是随着变法改革深入,张居正处处掣肘,越发感觉到权力的重要。

    挡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下巴大到可以克死一个王朝的朱元璋!

    不触及祖制,就别想改革成功,可是身为臣子,又有多少本钱,能和太祖叫板……张居正一下子变得惭愧起来,他争权夺势,是为了中兴大明,是为了天下苍生百姓。但是,到了唐毅身上,他积累势力,广结善缘,就成了居心叵测,心怀歹念,要谋朝篡位……

    将心比心,你张叔大是高尚的,唐毅未必就是卑劣的,要是没有唐毅积累的实力,何来托克托之胜?

    要是没有一场大胜,眼下的变法更无从推进。

    刹那之间,张居正终于明白了,他们两个其实很相似,都有一个崇高的目标,又都不择手段了一些……张居正攥着的拳头渐渐松开了。

    “元辅,下官敬您一杯酒!”。

第970章 对阵徐阁老

    针对财政问题,内阁已经连续召开了五次会议,比起其他各项加起来都要多。改革变法的目的是什么,四个字:富国强兵!更简单点,就是一个字:钱!

    没有钱谁也玩不转,出兵对付俺答,唐毅是靠着战争债券和借款打下来的,俺答多年入寇,欺凌大明百姓,从皇帝到官员,都一肚子怨气,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雪恨。

    加上河套关乎毛纺大业,晋商唯有鼎力支持,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弄到一千多万两的银子,各部人马也够给力,速战速决,还拿下了广阔的地域,不但填补了亏空,还赚了不少,有了进一步改革军制的基础。

    这种成功可是难以复制的,要想解决根本问题,还要从税赋上面下手。

    以往为了缩小改革的面,张居正主张将矛头对准相对容易的田赋,故此推出清丈田亩的措施。

    唐毅还有他手下的智囊经过研究,却提出了相反的意见,改革要注重现实没错,可也要有长远的愿景,才能说服别人。

    就拿清丈田亩来说,士绅们都盯着宗室贵胄,他们不纳粮,士绅如何甘心情愿割肉。

    一项政策不能光靠着强力推行,还要能说服百姓,深入人心。

    唐毅自从和张居正喝了一顿酒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热络了许多。作为两个同样骄傲的男人,想要靠着一顿酒,就彼此交心,成为好朋友,把曾经的恩怨都给忘了,那是扯淡!

    不过他们两个都很明白,陈芝麻烂谷子不是当前最主要的,他们需要紧密合作才能把财政改革推行下去。

    连续商讨,唐毅和张居正联手抛出了一份财政改革路线图,其中的核心精神,就是唐毅提到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朝廷征收赋税,用来供养官吏,维持军力,修筑城池、道路、河工,赈济灾民,救助孤老……

    每一个百姓,不分士农工商,都享受到了朝廷的恩泽雨露,每个人都不能离开朝廷单独生存,故此,纳税就是每个人都应该担负的责任……

    别小看这一段论述,等于彻底否定了官绅免粮免税的特权,为了不过分刺激整个士绅集团,唐毅做了进一步的阐释,这个只是长远目标。

    眼下主要任务有三个方面,第一是清丈田亩,找出藏匿土地,第二项是整顿市舶司,统筹南北关卡,防止关税流失,第三则是在天津推行商税试点。

    农、商、关税一起动,无疑是在宣誓所有人都在改革之中,谁也别想跑,至少在表面上是公平的。

    这几年唐学大行其道,一大批信奉心学的开明士绅,还有工商集团,他们对待赋税的看法和以前并不一样。

    尤其是从事工商业的,他们需要朝廷提供完善的保护,寻找原材料,拓展市场,遇到了纠纷,要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方方面面的需求,而以眼下的衙门编制,根本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简言之,就要扩充地方官吏数量,要多养官,就要有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必须要缴纳商税……在报纸的不断宣扬之下,很多士绅已经接受了,但问题是朝廷吏治败坏,交上去的银子,最后也都落到了贪官污吏的手里,对他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唐毅提出在天津试点,正好让观望之中的人们有了机会,好好看看,朝廷到底能不能把税收上来,并且用好了。

    “仆早就说过,首辅不过问具体事务,这不是让我自打嘴巴,坏了规矩吗!”唐毅为难地说道。

    内阁会议上,唐毅不停抱怨。

    高拱沉着脸道:“元辅,您不是总说知行合一吗?唐学是您建立的,征收商税,整顿海关,您是最熟悉的,除了你,谁还能干得来?”

    张居正也说道:“中玄兄言之有理,三项改革,下官负责清丈田亩,整顿田赋,剩余两项,都要请元辅一肩扛起,正所谓能者多劳,您可不能推辞。”

    你一言,我一语,都往唐毅身上推。

    “唉,看来我是跑不了了。”唐毅看了一眼末座的张四维,笑道:“子维,这样吧,你和户部尚书张守直一起,去天津考察一番,去年的时候,天津就是清丈田亩,改革赋税的试点,看看成果如何,田赋和商税,都是财政的一部分,要做就做得完整,不能只干一半。以后凡是商税关税的事情,就咱们三个负责吧。”

    张四维出身豪商之家,对于商业经营,那是门清,张守直在市舶司也干过,他们两个协助唐毅,是再合适不过了。

    ……

    财政改革的大旗总算是推开了,唐毅秉持一贯的作风,不紧不慢,和风细雨。至于张居正,就显得雷厉风行多了。

    他将清丈田亩的成绩作为今年地方官吏考评的重点内容,并且起用闲了一年多的海瑞,出任应天巡抚,主管南直隶清丈田亩事宜。

    海瑞的任命终于下来了,那些还心存幻想的人一下子希望都破灭了。

    在旨意到了应天的第二天,竟然有三十几号官员上书请辞,不等批复,就纷纷挂印而去。不止如此,东南的大族这些年越发不守规矩,商人满身绫罗绸缎,盖的房子也超出规格,不但使用楠木大柱,门都刷成了鲜艳的红色。

    听到海瑞驾临,连夜找人,把门赶快漆黑了,原本庞大的门户也换成了小的,一时间油漆匠的工钱翻了五倍,还找不到人手。

    就连一贯猖狂的江南织造局都收敛起来,太监们不坐八抬轿子了,也不坐奢华的四轮马车,连随从都减少了好几倍。

    有人不解,心说海瑞再厉害,也不过是臣子,能管得到江南织造局吗?珰头是不是小题大做吗?

    织造局的诸珰都哭了,别的大臣不敢惹皇帝,可是海蛮子不同啊,他连先帝都给骂了,还会在乎他们?宁得罪阎王爷,也别得罪海蛮子,要让他抓到了把柄,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看着太监们胆怯的德行,人们都觉得十分解气,原来你们也就是欺软怕硬而已!

    东南被弄得鸡飞狗跳,如临大敌。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这一年多下来,海家的情况很不一样。

    当初海瑞为了给妻子老母讨回公道,不得不假意休妻,后来唐毅请出了姨娘朱氏,帮着开解,海家终于和好如初。

    经过了一番磨难,海瑞终于开窍了,对媳妇也有了笑模样,加上儿子保住了,海家两女一男,儿女双全,把一个海老夫人高兴坏了。

    卸去了繁重的政务,海瑞也有一丝返璞归真,越发重视起家人,不再那么不近人情。

    这一次起复,见东南一片大乱,海瑞摸了摸鼻子,心说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竟然没有直接动手,而是轻车简从,先赶到了华亭徐家。

    经过家人通禀之后,海瑞才恭恭敬敬来到了客厅,见到了徐阶。

    人都说权力是男人最好的装饰,这话一点不假,徐阶当首辅的时候,头发还大半都是黑的,脸上油光发亮,二目有神,威严十足。

    这不下野一年多,就满头白发,连门牙都掉了一颗,走起路来,还要搀扶,和寻常的富家员外,一般不二。

    见海瑞来了,徐阶满脸含笑,“老夫何德何能,劳动老父母前来,真是有罪啊!”

    人在矮檐下,徐阶也低下了高昂的头。

    海瑞毕恭毕敬,施礼之后,充满敬仰地说道:“阁老为官几十年,桃李满天下。勇斗奸党,整饬朝纲。大胆放权,功成身退。虽古之贤相,亦比不上阁老。晚生当年一时莽撞,弹劾先帝,多亏了阁老回护,才能苟活,阁老之恩,海瑞铭感肺腑。”

    海蛮子竟然会说拜年话了,虽然有些生硬,徐阶还是老怀大慰,看起来老夫还有些威望啊!

    “海大人客气了,您此番前来,想必是有事情吧?”

    “阁老明鉴。”海瑞抱拳道:“如今朝廷整顿财税,唐阁老率先垂范,苏州方面已经开始查了,唐家,王家,原本已经退了许多田产,如今还要彻底清查干净,柄国者能严于律己,变法才能有所希望。阁老身负天下之望,万众敬仰,下官斗胆,请求阁老退还田亩,救济凄苦百姓,如此阁老大德,必为天下敬仰。”

    一句话,那田出来吧!

    徐阶眉头紧皱,没有开口。

    可是他的儿子徐璠却跳了出来,“海瑞,你刚刚口口声声说受了我爹的恩惠,怎么一转眼,就逼着我们家让出田亩,简直岂有此理?你不知道吗,当年吴时来那个畜生已经逼着我们家退了几十万亩,眼下徐家一亩多余的田产都没有,你让我们退什么?”

    徐阶眯缝着眼睛,没有多话,显然是默许。

    徐璠更来劲了,“海瑞,你奉了谁的命令来的,我们都清楚,有人借机报复,有人欺师灭祖。我爹都把位置让出来了,他们还不依不饶,李阁老也被赶走了,现在还要斩尽杀绝,好狠毒的心肠,天下士林自有公论,断然不会允许此等小人,肆意妄为!”

    海瑞眉头挑了挑,他心里明镜似的,这叫什么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徐阶退下来,他反而成了弱者,更容易引来世人同情。

    不过就凭这个,就让海蛮子放手,也太小看人了!

    海瑞起身,一抱拳,“阁老,既然如此,海某只有公事公办了,告辞!”

第971章 未战先乱

    海瑞跟着唐毅在市舶司好几年,他从唐毅身上学了不少办事的经验,其中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要占据大义,抢占制高点。

    唐毅最擅长的就是画大饼,忽悠一大帮人跟着他混,拉一派打一派,愣是把铁板一块的东南分化开,利用掌握土地作坊的大户,把海上大姓给干掉了。

    成功经验哪能不效仿,海瑞心里清楚,骤然抛出清丈田亩,那是得罪所有士绅的事情,会激起强大的反弹,他先做的是清查历年积压旧案,要还老百姓一个公道。

    明断是非,主持正义,是每一个地方官的职责所在,谁也挑不出毛病。

    海瑞下令彻查,这下子可了不得,南直隶各府,光是积压的案子就多达五六万件之多,其中有以苏松两府为罪,**成都是土地财产纠纷,剩下的一成多也是商业冲突,至于人命案,伤人案,数量微乎其微。

    其实也不难理解,十多年来,江浙工商繁荣,生意越做越大,遍地建作坊,到处兼并土地,雇佣工人无数,股权纠纷,商业冲突,多如牛毛。

    偏偏苏松的地方官府人数有限,传统官吏也不精通,遇到财务纠纷就扔在了一边,或者干脆和稀泥,弄得久拖不决,成为积压旧案。

    相对的,伤人啊,尤其是杀人的案子,他们倒是能全力侦破。

    海瑞弄清楚情况之后,立刻对这些田产土地纠纷展开了审讯。海蛮子惊人的工作效率又体现出来,他平均每天能处理两三百个案子,有时候甚至达到惊人的七百个。

    光有数量还不成,人都说衙门口朝南开,有事无钱别进来。海瑞不收礼,不徇私,专门替百姓主持公道,半个月的时间,断案三千件,其中九成五都是普通百姓获胜。

    这三千件案子当中,足有四百多件,是指向华亭徐家,几乎占了六分之一!

    有抢占土地,有兼并作坊,有欺行霸市,有囤积居奇……徐家人敛财的手段层出不穷,多如牛毛,看得海瑞都目瞪口呆。

    海瑞又根据官府历年的案卷,进行调查和清理,将徐家的底儿又摸了一遍。

    等到汇总出来,所有人的都瞠目结舌。根据推算,仅仅是徐阶的三个儿子,还有十几个孙子,以及几十个子侄,这些徐家核心人员,他们名下的田产,加起来就有五十万亩,其中桑田十八万亩,农田三十二万亩。

    另外徐家还有大量的家丁,奴仆,门客,亲友,学生……其中徐阶一个管家就有四五万亩的田产,简直骇人听闻!

    “震川公,我要是没记错,嘉靖四十五年,一直到隆庆元年,唐阁老曾经清查过一次徐家的田产,不是退还了大半,怎么还这么多?”海瑞吃惊问道。

    被称为“震川公”的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诗文大家归有光,此老文采过人,可是却科举不顺,考中举人之后,前后八次落榜,悲催的要死。直到六十岁,才侥幸中了三甲进士。

    不过自从当官之后,归有光的仕途倒是顺畅,初次授官,就是济南府推官,一任之后,又被调到南京接户部员外郎,恰逢松江府出缺,老头子以六十四岁的高龄,又接任松江知府。近几年松江成为朝廷财赋重地,知府一般情况下高配,是四品官。

    也就是说归有光中进士四年,就混到了一身大红袍,度之快,简直堪称妖孽!

    有人说老夫子是交了好远,是老天爷给他大半辈子孤苦的补偿。唯有归有光自己清楚,那都是扯淡,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苏州人,有一个好同乡,就是当今的辅唐毅。没有这位在背后保驾护航,归有光只怕连进士都混不上。

    唐毅提拔归有光,当然不只是上辈子学了一篇他的《项脊轩志》,而是归有光在东南几十年,名声大,结交广泛,老眼平生空四海,没有什么不知道的。

    这不,现在就用上了。

    海瑞是一柄神剑,可是还要有人指引他往哪砍啊!

    “中丞大人,上一次的确查了很多,也归还了不少,可是由于俺答入寇,唐阁老匆匆北归,接着吴时来又被调到了江西,很多需要归还的土地,就被搁置下来,没有落实。结果徐阁老回来之后,徐家人以为有了靠山,越胡作非为,他们不光兼并土地,还把很多绸缎庄,棉布作坊,都强行入股,并入名下,眼下徐家也是两条腿走路了。”

    海瑞黑着脸,问道:“徐阁老知道吗?”

    归有光忙道:“中丞大人,徐阶自从回家之后,不问世事,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或许他真的不清楚。”

    海瑞仰起头,微微冷笑,“真的不清楚?”

    “唉!”归有光无奈叹了口气,只能说实话:“按说徐华亭何许人也,什么能瞒得过他?中丞大人,我有几句不该说的话,您看……”

    “讲吧!”

    “两年多前,徐阁老还是辅,唐阁老查他,是不畏权势,加上先帝和当今都看重唐阁老,徐阁老只能吃哑巴亏。眼下呢,徐阁老已经退归林下,唐阁老入主内阁,如果一意查下去,就变成了残害致仕老臣,赶尽杀绝,不仁不义……好说不好听啊!”

    归有光苦口婆心,如果这么查下去,的确对唐毅十分不利,咱们两个都是唐大人提拔出来的人,不能给老板惹麻烦,你海瑞再蛮再愣,也不能不知道轻重。

    只是归有光还不了解,要是轻易退缩,那就不是海瑞了。

    “震川公,唐大人他了解我海刚峰,他既然敢派我来,就是看重我的性子,要是没了胆子,还是海瑞吗?”

    好家伙,这位斗志更加昂扬,简直要斗破苍穹了!

    “明天带着我的牌票,去徐家提人,把涉及人命案,还有侵占田亩案的徐家管家,家丁,奴仆,一律给我带来。”

    归有光哆嗦了一下,这可不是小数目啊,怕是要有一两百人之多,徐阶能答应吗?可是海瑞又不听他的劝,还能怎么办,归有光忧心忡忡往外走。

    “等等。”

    归有光一喜,连忙转回来,“大人,您改主意了?”

    “我刚刚看了一份卷宗,徐阶的二儿子徐琨侵占了一户两百亩田产,受害之人上告,反被诬陷致死,徐琨又把他们家的女眷贩卖到了青楼,他眼中还有朝廷法度吗,把他也给我抓来!”

    要动徐家人啊,归有光当时就傻了。

    ……

    徐家的大厅,孙男弟女,上百号人,黑压压的一大片,徐璠,徐琨,徐瑛,三个儿子跪在面前,嚎啕大哭。

    “爹啊,二弟从来没有做过害人性命的事情,海瑞不过是得了一个优伶歌女的诬告,就派人来抓人,他把咱们徐家放在了哪里啊?”徐璠带头痛哭。

    其他人也跟着抹眼泪,整个徐家风雨凄凄,别提多惨了。

    徐阶坐在太师椅上,绷着脸一言不,只是脸色由青变黑了。

    恨,真的恨啊!

    失去了权力,就是落魄的凤凰,谁也不把自己当回事了!

    早知如此,哪怕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能把权力交出去啊?

    徐阶万分悔恨,可是又没有办法。

    手里的拐杖不停敲着地面,悲愤地说道:“别号丧了,留着等我死了,你们再哭也不迟!”

    一句话,吓得徐璠止住了悲声,他抬起头,脸上都是泪。

    “爹,您老可要拿个主意啊!”

    徐阶痛苦地仰起头,望着天棚,哭笑连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别说抓你二弟了,什么时候,把你爹扔到牢里,开刀问斩,也要由着人家啊!”

    徐阶说完,起身颤颤巍巍,就往后面走,凄凉悲惨,挡也挡不住。看在徐璠等人的眼里,真是如丧考妣,仿佛末日降临一般。

    作为昔日的辅,门生遍及天下的徐阶,就这么点本事吗?

    当然不是,他被赶下了台,没了权力,硬抗只是用鸡蛋碰石头,唯有以柔克刚,装得可怜兮兮的,才能引来舆论的同情,反败为胜。

    徐阶这辈子演戏演习惯了,连在儿子面前也不愿意用真面目示人。在书房坐了一阵子,才拿起笔墨,写了两封信,送给他的两个弟子。

    赵贞吉一封,满纸都是勉励的话,让他好好干,施展胸中抱负,匡扶社稷,辅佐圣君,解民倒悬。

    第二封是给张居正的,全都是满腹的委屈,诉说他现在多么凄惨,可怜。除了送信之外,老徐还给张居正送了三万两黄金,另外又让人散布消息,弄得天下皆知。

    都到了这份上,徐阶还不忘弄权呢,他知道赵贞吉是君子,君子可欺,他越是不说,赵贞吉就越要替他出头。

    至于张居正,根本不是送礼,而是打脸,他要让天下人看看,徐华亭惨到了什么程度,都不得不向弟子磕头求饶。

    顺带着还挑起了张居正和赵贞吉的矛盾,让他们在内阁闹去吧!

    果不其然,徐阶的信送到了内阁,赵贞吉就再也坐不住了,直接找到了辅的值房,脸色漆黑,“存斋公有功于社稷,晚景凄凉,天下有识之士都会寒心的,您可不能由着海瑞胡来啊。”

    他刚说完,张居正也来了,他同样脸色难看,“元辅,师相送来的金子我已经封存起来,听候落。至于海瑞所作所为,我鼎力支持,必须一查到底!”

    好家伙,和赵贞吉针尖对了麦芒!8

第972章 凄凉的徐阁老

    赵贞吉看不起张居正,是人所共知的事情,老夫子几乎就想抓着张居正,大声质问,你小子到底有没有良心?没有徐阁老的栽培,岂会有你的今天,忘恩负义的东西,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之上?

    老赵很想作,痛痛快快骂一顿,可是又看了看泰然自若的唐毅,他还是忍住了,唐毅在内阁会议上,多次强调用人原则,在才能,次遵法度,并重德行。

    什么意思呢?

    德才兼备固然好,可是道德这个东西非常麻烦,怎么说都有理,就拿无所作为的李春芳来说,还有人夸奖他有谦逊之德,古仁人之风。

    身为朝廷大员,重责任,要对得起自己的职位,要有本事扛起肩上的担子,其次要守规矩,规矩是什么?就是《大明律》,就是内阁的规章制度,这两条符合,就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好官。

    至于道德品行,除非有严重瑕疵,不然不许拿出来说事。

    唐毅给予科道调查的权力,就是要他们用事实说话,拿出真凭实据,不准道德攻击,捕风捉影。

    一年多下来,唐毅的威信已经建立起来,哪怕是赵贞吉也不能随便坏了规矩。

    他脸色凝重,“唐阁老,老夫并非因为私情,就替徐阁老说话,实在是海瑞在东南做的有些太过了。”

    唐毅好奇道:“怎么讲?”

    “是这样的,他担任巡抚之后,立刻让百姓放告,结果每天成百上千的百姓去找海瑞递状子,其中不乏见猎心喜的刁民。海瑞为人正直,老夫自然知道,可是他痛恨富户,在判案的时候,一味偏袒穷苦人,结果就有些刁民捏造证据,聚集一帮人,去陷害富户,梦想着一夜暴富。弄得东南人心惶惶,乱子频出,苏松乃是财赋重地,长此下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唐毅听完,不置可否,他又看了看张居正。

    “太岳,你得到的消息如何?”

    张居正挺直腰板,正色说道:“元辅,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不过我以为正恰恰如此,才应该鼎力支持海瑞,让他把政务推下去。”

    深吸口气,张居正缓缓说道:“历代以来,官府不下乡,治民之责都落在了士绅手里,我朝尤其如此,连税收都被士绅攫取。朝廷每每推行政务,稍微损及利益,他们就从中阻挠,雇佣帮闲,暗中下黑手,搅得地方大乱,然后再以此归罪官吏,动御史言官,士林清议,将朝廷官员扳倒。这样的惨痛例子不胜枚举,当年闽浙提督朱纨一力抗倭,功勋卓著,就是被如此手段扳倒,以致东南大乱,倭寇横行十余年,教训不可谓不惨痛!”

    “清丈田亩,整理赋税,是内阁共同的决议,海瑞肩负使命,不畏艰难,完成的是内阁的意思,如果仅仅因为地方的反弹,就换了海瑞,内阁威信何在?如今许多衙门,科举正途出来的正印官,往往不被重视,甚至阳奉阴违,视作牌坊摆设,盖因为他们几年之内,就要调走,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故此遇到了事情,百姓更愿意求助胥吏,仰仗士绅宗族,而这些人之中,又良莠不齐,残害百姓者数之不尽。身为内阁宰辅,仆以为官吏是我们自己的人,他们犯了错,固然要严惩不贷,他们没有错,仅仅因为息事宁人,就换掉了干吏,日后谁还能替朝廷做事,谁还能有肩膀扛起新政重责?”

    张居正的声音不高,极富磁性,就连赵贞吉听到了最后,都陷入沉思。他终于觉自己或许是小觑了这个后辈。

    在很多人的意识里,一提到了官员,就生怕他们手握重权,就去残害百姓。

    可是别忘了强龙不压地头蛇,相比根深蒂固的士绅,还有世代相传的胥吏,朝廷的科甲官吏,除了少数天才之外,多数人刚刚丢下了书本,就被派到了地方,充任百里侯。

    论起才能本事,他们都处在弱势,被人家骗得团团转,还不自知。

    上面有朝廷要应付,下面有一帮成精的胥吏士绅,难怪官员们常说做多多错,做少少错,不做不错。

    内阁要推动新政,要实现隆庆中兴,能光指着七个阁老吗?还不是要下面的官吏配合,而海瑞就是公认的大明神剑,天下第一的干吏,要是把他换了,不等于是自废武功吗?

    本来气势汹汹的赵老夫子,想到了这里,竟然低下了头,胆气有些不足了。

    “就算海瑞不能撤换,可是徐阁老身负天下之望,就忍心看着他下场凄凉吗?”赵贞吉盯着唐毅,心说你该表态了,别想躲过去。

    “赵阁老,其实你要是担心徐阁老,不应该问我。”唐毅思量着说道。

    “那问谁?”

    “你啊!”

    赵贞吉差点气乐了,问我,我能怎么办?倒是一旁的张居正反应更快,他明白了唐毅的意思。

    “大洲公,辅大人不是准许科道调查六部一十三省吗?为什么不派遣科道言官去东南,和海瑞一起调查,倘若海瑞真是陷害徐阁老,自然没有说的。”

    赵贞吉恍然大悟,可不是,怎么连自己手里的权力都不会用了。他匆匆离开,立刻派遣得力干将,前往南直隶,盯着海蛮子去了。

    眼看着赵贞吉远去,张居正突然幽幽叹了口气,“元辅大人,我怕赵贞吉会徇私舞弊啊!”

    直到此刻,张居正也想不太明白,内阁都稳定下来,还留着赵贞吉干什么,摆明了给新政添乱吗?

    唐毅却微微笑道:“张阁老,你多虑了,大洲公为人方正,他会知道分寸的,眼下事务众多,除了南直隶,山东,山西,河南,还有一大堆的事情,我听说不少藩王宗室都把世子派到了京城,要找皇上哭去呢,你把他们都盯住了,别闹出什么乱子。”

    “遵命。”

    张居正领命下去,唐毅嘴角带笑,心说要是不让赵贞吉出手,天下人会怎么想?他们只会认为是我唐毅报复徐阶,只有老夫子派人去了,查出来的东西才能让人信服。

    刚峰兄啊,就看你的功力能不能挡得住赵贞吉派的人了。

    ……

    就在书信往来,内阁较量之际,海瑞在松江已经大刀阔斧,突飞猛进。

    他逼着徐家交出徐琨和一两百名恶奴,徐阶挡不住压力,只好给海瑞写信,同意交出奴仆,至于他的二儿子徐琨,徐阶请求留在家中,他自行管教。

    海瑞不置可否,徐阶就以为蛮子退缩了,还暗呼侥幸呢!

    哪知道海瑞把恶奴带走之后,连夜审问,一百多人,其中没几个硬骨头,突破了一个,就全线崩溃,大家伙争着抢着招供。

    他们把徐家这些年见不得人的事情都给抖了出来。

    岂止是霸占田亩这么简单,光是人命案子就有三十几件,其中多数都涉及到了徐阶的两位公子,徐琨和徐瑛。

    还有人更爆出耸动的消息,说是徐家勾结海盗,利用海盗抢掠村寨,然后再派人过去,低价收购百姓田产,对外还恬不知耻,宣称是救济百姓……

    一桩桩,一件件,海瑞把审出来的东西,立刻刊登在报纸上面,消息迅在东南传开,越来越多的受害百姓站出来,指证徐家,还有一大帮文人,跑到松江,调查情况,写成文章,到处刊载。

    徐家伪善的面目彻底撕下来,愤怒的松江百姓,跑到了徐家的府邸,把他们宅子围了起来。

    许进不许出,整日咒骂,什么臭鸡蛋,烂菜叶,天天往徐家招呼,弄得徐家上下,全都灰头土脸。

    徐阶一连十几天,连口青菜都吃不到,只能生豆芽,吃完了绿豆,吃黄豆,吃的徐阁老一闻豆子味,都恶心,噗噗不停放屁。

    饶是徐阶忍功天下第一,被弄到了如今的地步,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悲催凄凉到了极点!

    “你们两个畜生,去投案吧!”徐阶痛苦说道。

    徐琨和徐瑛一听,脸都绿了。

    “爹啊,您老可不能不管孩儿啊,要是到了海阎王的手里,孩儿们就完蛋了!”他们两个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别提多惨了。

    徐阶看着是又气又恨,气的是两个畜生不争气,净干些散德行的事情,严嵩就倒在了严世蕃的手里,结果他也要步严嵩的后尘。

    恨的是唐毅狠辣无情,恨的是赵贞吉这些人软弱无能。

    “唉,你们先去投案,三天之内,都察院的御史就会赶到,他们会主持公道的。”徐阶困在家里,还是手眼通天的。

    “都察院,不过是区区七品御史,他们行吗?”徐璠不放心问道。

    徐阶老眼迷离,半晌才说道:“你爹在科道还是有些影响力的,加上士林清议是站在咱们这边,海蛮子孤军奋战,刚而易断,不用怕的。”

    说完,徐阶闭上老眼,靠在躺椅上装死。

    徐璠无奈,只好把两个兄弟送给了前来的官差。

    徐家三害被抓了两个,一时间松江轰动,敢情徐阁老不知道,他的三个宝贝儿子都有了外号哩。

    海瑞连夜突袭,徐琨和徐瑛顶不住,纷纷招供,一共二十几件人命案子,牵连到十几万亩土地,还有三百多家店铺和作坊。

    草草折算,白银至少八百万两。

    “分宜虽贪,比起华亭却是小巫见大巫啊!”海瑞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8

第973章 作茧自缚

    徐家的案子并不复杂,肯用心,谁都能查出来,更何况是海瑞这般的干吏。

    麻烦是如何处置,归有光试探道:“中丞大人,您的意思是?”

    海瑞闷头吃着馒头,喝糙米粥,一边喝着一边含混道:“秉公处置,明天升堂问案,还松江百姓一个公道。”

    海瑞三下五除二,吃完了饭,一抬头,却发现归有光的五官跟包子一样,都缩成了十八个褶,苦大仇深。

    “震川公,莫非家里有事?”

    “下官没事,我是担心大人有事啊!”归有光压低声音,“我说中丞大人,徐阶做了十多年的大学士,五年首辅,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和严分宜不一样,徐阶在位之日,广施恩德,百官都欠着徐华亭的情分,他们家纵然有过错,小惩即可,天下人也不会说大人什么,若是公然升堂审讯,将徐家的脸面撕破,我怕……”

    归有光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何止是百官,就连你海瑞,也受了徐阶的大恩,如果逼得徐阶撕破脸皮,把什么都捅出来,到时候谁也不好收场。

    “震川公,你的意思是让我见好就收?”

    “没错,中丞大人,你能做到今天的地步,百姓们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归有光是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可是他忘了,这世上就有那么一路人,是不知道回头的!

    “震川公,仆奉命南下,所图者并非徐家,而是清丈田亩,为日后改革财赋铺平道路。大明百病,病在财政。这是唐阁老和张阁老的共识,想必天下有识之士,也有所察觉,田赋比起国初的时候,少了近一半,盐赋如今只剩下不到三成,而天下百姓可耕之田,又不足一半!这些赋税,田地,都跑到哪去了?震川公还不知道吗?”

    归有光苦笑道:“唉,有世家读书人兼并,有皇亲贵戚贪墨,宫里的珰头,锦衣卫的首领,总而言之,稍有些权势,就视百姓为鱼肉,予取予求,肆意盘剥……可是中丞大人,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能说,说出来,也不能办,您要明白啊!”

    海瑞轻蔑一笑,“有什么不能说,有什么不能办?不就是官员都出身读书人,千里求官只为财,书里面有颜如玉,有黄金屋,他们本身大捞特捞,脑满肠肥,一肚子油水,立身不正,他们如何能秉公断案?我海瑞生长在海岛蛮夷之地,不过是举人出身,没法和朝廷的清贵相提并论,无友也无党,派我来南直,不就是看重海瑞勉强称之为‘优点’的东西吗?假如我按照震川公所说,轻轻放过徐家,其他的东南大家大族会怎么看,一张渔网,只要破了一个洞,就抓不到鱼,放过了徐家,清丈田亩的大业何以完成?”

    归有光真的愣住了,他以为自己受了大半辈子苦,六十岁骤然而贵,起起落落,他已经把一切都看穿了,人老成精,他可以教训任何人了。

    面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又是举人出身的海瑞,归有光心里是很有优越感的。

    可是听完了海瑞的这番话,他彻底明白了,海刚峰弹劾嘉靖,气死了先皇,竟然没有死,还平步青云,他靠什么,是老天爷保佑吗?

    不是,靠的就是一颗真心,一颗热心!

    李贽热切倡导“童心说”,人们年纪越大,心上面蒙尘就越多,心就越偏越浊……海瑞这家伙油盐不进,他的心最接近童心,人情罗网,干扰不了他。就像是一个看似拙笨的剑客,没有任何花招,每一下都直指核心!

    让你无从反驳,精明如归有光,也只敢和海瑞说,你想的那些做不到,他却不敢说,你想的是错的!

    “罢了,老夫都过了花甲之年,就陪着大人疯一把吧,再不疯啊,我就老了!”

    归有光摇着头,起身到了衙门外面,传令升大堂。

    三班衙役,手持着水火棍,站在两边,大堂门户洞开,外面闻讯而来的百姓多达上千人,还有无数人源源不断,都涌了过来。

    徐阁老的公子竟然被带到了大堂上审讯,这可是千古未有的奇闻啊,大家伙心里头跟着了火似的,就想看看,朝廷的官有多大的魄力,敢不敢办徐家的人?

    “大人,人太多了,把大门都挤坏了!”班头儿一边擦着汗,一边气喘吁吁道。

    海瑞深吸口气,“传令下去,把院门都拆了,百姓想看就让他们看个够,本官办案,没有不可让人看的!”

    班头儿连忙答应,没有多大一会儿,把门拆了,顺带着连外墙都推了,人山人海,至少有五六万人还不止。

    海瑞在签押房,对着一面铜镜,看了看里面的自己,额头很窄,下巴很尖,没有福相,颧骨高,鼻子高,嘴唇薄,刻薄倔强,死不回头,人中很短,胡须稀疏,爵禄不全……哪有一点官相啊,偏偏就穿上了三品红袍,多少人一辈子都盼不来,老天都跟自己开玩笑啊!

    “把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老子就要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海瑞从签押房出来,就换上了一副可怕的扑克脸。

    到了大堂升坐,衙役高喊威武。

    “带人犯。”

    衙役答应,很快徐琨和徐瑛就被拖了上来。

    “你们可知罪?”

    两个小子一哆嗦,他们俩个哪来多大的本事,偷眼看了看无数的人群,吓得一缩脖子,浑身都是冷汗,芒刺在背,海瑞一问,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

    很快,一桩桩,一件件的案子都被清理出来,加上之前吴时来已经问出来的旧案,合并一起。

    徐家兄弟在二十年间,共计巧取豪夺的田产多达十七万亩,逼死人命四十三条,其中有两家灭门惨案,还有一家男丁杀光,三个姐妹都被卖到了青楼,两个姐姐自杀,只剩下一个妹妹,孤零零活在世上……

    这俩小子也知道论起罪过,十个八个的脑袋也不够砍的。

    他们拼命磕头,脑门都青了。

    “大人,绕过我们吧,我爹当年还救过你的命啊,大人,你不能不念旧情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海瑞的身上,就看他怎么说了!

    海瑞神情凝重,沉声道:“徐琨,徐瑛,海某的确受过徐阁老的恩惠,可是当年徐阁老救了本官,该不会想到,若干年之后,要让本官保住他的家人,替他的儿子们徇私舞弊吧?徐阁老救了本官,他是希望本官做一个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干吏。身为牧守一方的疆臣,唯有铁面无私,奉公明断,才能不负朝廷,不负徐阁老的恩情!”

    ……

    人群之中,有一帮带着斗笠的家伙,为首的那一位听到了海瑞的话,笑喷了,笑得肚子疼。

    果然是海蛮子,真够厉害的!

    他给海瑞伸出了两个大拇指。

    徐琨和徐瑛两个却彻底傻了,连杀手锏都不管用了,这可怎么办啊?

    “徐琨,徐瑛,你们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按照《大明律》,先打入死囚牢,本官会在十天之内,接受百姓放告,清理遗漏疏失,而后上奏朝廷,治你们的死罪,退堂!”

    海瑞转身离开,差役提起徐琨和徐瑛,就往下面走,两个家伙腿都软得和面条一样。听到了死罪,都傻眼了,魂儿都没了。

    海阎王啊,海阎王,你真的要杀人啊?

    当年严世蕃做了那么多的恶,不也只是发配雷州吗,你怎么那么狠啊?我们招谁惹谁了?

    同样发出质问的还有徐阶,抓着拐杖,脸色铁青。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七品御史,正欠着身体,听徐阶的教训。

    “王大人,老夫在外为官几十年,家中子弟疏于管教,老夫甘愿领罪,犬子无知,倘若朝廷真的不能放过他们一条生路,就让老朽代替儿子赴死吧!”

    那位王大人立刻站起,慌忙说道:“阁老,您切莫如此,忧思伤身,还请阁老善保身体。”

    徐璠冷哼了一声,“保重身体?怕把我爹气死吗?赶尽杀绝,抄家灭族啊!我的两个兄弟他们干了什么,值得大动干戈?还不是想要公报私仇,拿我们徐家开刀吗?要杀就杀吧,一个个来,大好的人头就在这里,来砍啊!”

    徐阶不停抹眼泪,徐璠大喊大叫,状若疯癫,显然这爷俩是商量好了,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一个示弱,一个示威,软硬兼施,端得厉害。

    只是那位姓王的御史丝毫没有被他们说动,他站起身,轻轻一笑。

    “阁老,徐大爷,你们口称海瑞是奉了上命,陷害徐家,请问你们有什么证据?”

    徐璠脸一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要什么证据?”

    “不然!”王御史把脸色一沉,“徐大爷,下官看过了海中丞调查的结果,而根据下官的计算,他还漏了很多项目,比如你们的家仆,亲戚,还有依附投献的士绅,另外,原本属于朝廷的荒山,池塘水域,你们家也霸占了不少,用来种植桑田了。统统都计算起来,光是你们家,就造成了一百五十万亩土地赋税流失,折合田赋,每年近十万两!诗经有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以徐家而论,只怕应该叫硕虎才对!”

    徐阶的老眼瞬间瞪圆,从里面射出寒光,徐璠更是暴跳如雷,指着对方的鼻子大骂。

    “王用汲,你到底是哪一头的?怎么帮着海瑞说话?”

    原来这个御史正是海瑞的唯一好友,新任御史王用汲!

    “徐阁老,下官只站在道理一边!”

第974章 徐阶被抓了

    赵贞吉对天誓,他是真的不想让徐阶太过难看,他仔细挑选了一个刚刚当上御史的小家伙,他叫王用汲,家里很是富裕,为人豪爽,和同僚们混得非常好,办事勤快认真,很会做人,还是心学门下。★

    赵贞吉琢磨着派遣徐阶的门生去,总是有碍观瞻,难免说闲话,干脆就让一个年轻人去吧,临走的时候,他还特意关照,让王用汲用心办事,妥当办事,要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老赵以为王用汲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毕竟暗示很明显了。实际上王用汲也明白老夫子的想法,只可惜,他不准备按照赵贞吉的意思办。

    王用汲在东南的时候,就深知各大家族的恶形恶状,加上他和海瑞又是忘年交。到了南方之后,从交通行借来了二十名最好的会计,南直隶的官员都以为他是赵贞吉派来的,是自己人,也没有提防。

    结果王用汲就来了一个直捣黄龙,海瑞在明面上查,阻力重重,他却一点妨碍没有,轻轻松松,把徐家查了一个清清楚楚。

    “徐阁老,前后三十年时间,你们徐家霸占田产,兼并土地,家业百倍千倍于往昔。下官斗胆揣测,并非是你两位公子所作所为,你的长子徐璠,甚至徐阁老您,都难辞其咎,要为此事负责。”

    徐阶瞬间瞪大了老眼,凶神附体,手里的拐杖不停敲打着地面,咚咚作响,好像要打在心头一般!

    “王御史,你想抓了老夫吗?”

    说实话,面对着老徐,压力山大!

    王用汲的额头也冒出了汗水,他咬紧牙关,挺直胸膛,一字一顿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徐阶差点背过气去,徐璠急忙扶住老爹,拍打前胸,声音都带着哭腔,“爹啊,您老可不能倒下啊,孩儿们都被欺负死了!”

    看着儿子那一副窝囊的模样,徐阶真的要气死了。

    畜生啊,你平时的胆子都哪去了?

    王用汲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御史,你爹都被他气得要死了,你怎么不冲上去,给我好好教训他,就算把他打死了,还能如何?天塌下来,老夫能挺得住!

    可是你呢,急急忙忙号丧,懦弱胆怯,生怕人家看不出咱们家外强中干啊?

    徐阶此时这个后悔啊,当年他为了和严家做出区隔,约束儿子参政,宁可扶植教导张居正那一条白眼狼,也没有教自己的儿子。

    结果张居正用自己教他的本事,对付徐家,大儿子徐蟠连顶门立户的能力都没有,老夫瞎了眼啊?

    徐阶一气之下,竟然真的翻了白眼,昏死过去。

    王用汲十分尴尬,也不能留在徐家,只能退去,先去了巡抚行辕,找到了海瑞,将事情说了一遍。

    “刚峰公,事到如今,徐家已经是一颗毒瘤,不彻底剪除,朝廷税赋改革无从谈起。晚生不过微末小官,不足道也。刚峰公身负天下之望,不该浪费在小事上面,我拼着这身官衣不要,立刻捉拿徐璠,将徐家三害做成铁证如山的案子,谁也翻不过来!”

    王用汲十分感慨,“刚峰公,晚生一直仰慕先生的为人,以先生为榜样,今日能有一个舍生取义的机会,还请先生成全我吧!”

    说完,王用汲深深一躬,他可不是开玩笑,徐党还有不弱的实力,办了徐阶三个儿子,势必引起反扑,到时候他王用汲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仕途就算彻底断送了。可是王用汲并不后悔,此举或许比不上海瑞弹劾嘉靖来的壮烈,但是也足慰平生了。

    海瑞看着眼前的小兄弟,突然鼻子头酸,他真的没有想到,世上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傻瓜。

    过了好一会儿,海瑞感叹摇头,“明受,你不够分量的。”

    王用汲不解道:“晚生好歹也是朝廷命官,难道还不足以拼掉徐家三害吗?”

    海瑞摇摇头,“徐家没有三害,只有一害!”

    王用汲突然张大了嘴巴,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刚峰公,您是要动徐阶?”

    “没错!几十年来,徐阶窃据高位,他推说不知道自己家人的所作所为,谁能相信?那不是三年两年,而是二三十年!没有徐阶撑腰,他的儿子敢胡作非为吗?徐阶的种种行径,正好体现了士人的虚伪和无耻!他们以为把责任推出去了,自己就安全了,妄想!有我海瑞三分气在,一定要让真正的罪魁祸,受到惩罚!徐阶他跑不了!”

    真带劲儿!

    这才是自己敬佩的海刚峰!

    王用汲眼睛闪亮,大声赞道:“好,刚峰公,捉拿徐阶,审判华亭,小弟愿做先锋!”

    “不可!”

    海瑞脸色一沉,“明受,无论结果如何,海某都没法留在官场了,你还年轻,朝廷不能没了正气,你在只管看着就是,所有的后果,我海瑞一力承担!”

    “刚峰公!”王用汲急眼了,“你当小弟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着倔强的小老弟,海瑞感叹无比,和自己年轻时候真像啊!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人即可。东南并非只是一个徐家,以后朝廷大事,还离不开明受老弟,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比起自刎乌江、以卵击石,要更难啊!我已经年过半百,儿女双全,无所顾忌。明受你只管好好看着,保留有用之身,日后还要靠你迎难而上!”

    ……

    就在审讯徐阶二子之后,第三天海瑞亲自赶到徐家,捉拿长子徐璠,随后连续审问五天,得到了更多的东西。

    在结案前的两天,五百名士兵连夜进驻徐家,把还在睡梦之中的徐阶揪了出来,塞进小轿,连夜送到了码头,登上大船,直奔南京而去。

    大船开动,才有人把徐阶身上的绑绳去掉,嘴里的棉布掏出来。

    徐华亭这辈子何曾受过如此屈辱,他第一时间就往甲板跑,不要命似的往江里跳。惊得周围人连忙按住了徐阶。

    老头子浑身颤抖,破口大骂,“不是要抄家灭族吗?来吧,有什么本事,都冲着老夫来啊,想赶尽杀绝吗?天下人不会放过你们的!没有老夫,你们这些小畜生早就死了,竟敢翻了天,还有没有王法?”

    徐阶正狂骂着,突然面前出现一个人影,面容清瘦,颧骨凸出,正是海瑞。徐阶眼珠子通红,咬牙切齿,好像要吃人一样!

    “徐阁老,把你带到南京,升堂审讯,是给东南受到徐家残害的百姓一个交代,海某身为父母官,无论如何,都要为百姓主持公道。”

    “呸!你也配和老夫谈公道?我瞎了眼,怎么救了你!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老夫吧,老夫绝不去大堂受辱!”

    海瑞冷笑了一声,“徐阁老,既然要审你我海瑞就没想过活着走下大堂,你现在要死我也不拦着,只要你跳下船,我就立刻凿沉大船,你的三个儿子,十七个孙子,还有五个重孙子,都在船上,到时候海瑞就和他们一起死,咱们到地府去打官司!”

    徐阶彻底傻眼了,都死了,徐家不是绝后了吗?

    好你个海蛮子,你太狠了!

    苍天啊,我徐华亭到底是做了什么,要如此坑我啊!

    徐阶彻底被抽空了,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像面条一样软软栽倒。

    他哪敢拿一家老少开玩笑啊。只是从此之后,他什么都不说,给水喝水,给饭吃饭,好像提线木偶,一句话都没有。船只乘风破浪,快前行。

    多少的眼睛盯着松江,当得知徐阶被海瑞带走的消息,所有人都傻了,无论如何,谁也想不到火能烧到徐阶身上,竟然要逼着老辅受审,海瑞啊,海瑞,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做的事情吗?

    一时间有无数的鸽子飞过长江,接着又有无数良驹宝马,疯狂奔跑在直道上面。

    八百里加急,有的人一天愣是跑出来一千里,马跑死了不说,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终于,不到五天的时间,消息就送到了内阁。

    “疯了,疯了,海瑞他要干什么?”

    赵贞吉气喘如牛,直接往辅值房冲去,他到了门口,正好看到了高拱,张居正,陈以勤等人都跑了过来。

    老赵看到了张居正,伸手就要打。

    张居正也羞得满脸通红,连躲都没躲,打吧,自己的良心也能好过一点。

    倒是高拱和陈以勤,把赵贞吉给抱住了。

    “大洲公,不要冲动,此事还是请元辅定夺吧!”

    说话之间,唐毅也从里面急匆匆出来,黑着脸道:“这个海蛮子,简直胡来!各位,都请进,咱们赶快拿出一个章程出来。”

    到了值房,几个人排排坐之后,一时间,却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沉吟了好半晌,高拱才开口,“我刚刚仔细看了一下情况,徐家的案子的确不小,光是人命,就有百十几条,要是换成普通人,早就该开刀问斩了。”

    高拱斟酌半晌,尽力不去触怒对方,可是赵贞吉还受不了,老夫子眼圈通红,“高肃卿,师相有功社稷,不是你说我说的,而是陛下亲自下旨褒奖过,他老人家年近七旬,已经是风烛残年,就不能高抬贵手,让他安度晚年吗?为何还要追着不放啊!要让天下人怎么看啊?”

    赵贞吉泪水涌动,又是气恼,又是自责,他怎么就瞎了眼,把王用汲给派去了!师相啊,我对不起你!8

第975章 定罪

    赵贞吉痛哭流涕,把乌纱帽往下一摘,颓然扔在了桌上。救援不及,让老师受了天大屈辱,他已经没脸留在朝堂之上。

    “杀了海蛮子,老夫挂印辞官,去松江向师相赔罪。”赵贞吉气哼哼开出了条件。

    唐毅同样脸色凝重,“大洲公,徐阁老德望非常,他被带走受审,天下震动,士林震动,当务之急,我们是拿出办法,保全徐阁老的名声,保全士林的脸面,不能再让事情闹下去了。”

    高拱立刻附和道:“没错,元辅所说乃是正办,我看要立刻下命令,要求海瑞停止审讯,他实在是太放肆了!”高胡子嘴上说的义正词严,可是仔细观察,就会现他那一丝挥之不去的笑容。

    徐华亭啊,徐华亭,你也有今天!

    两年前之前,你是何等威风,何等不可一世,动朝廷百官,用最羞辱的方式,把老夫赶回了家中,你想不到吧,这才两年多,报应循环,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堂堂辅之尊,带到大堂上受审,不说亘古未有,也差不了许多。哪怕当年的夏言,也是被抓了回来,直接弃市。

    要是徐阶被定罪了,只怕要开一个先河了,高拱突然心中一动,他觉得似乎这事情不那么简单。

    偷眼看了看唐毅,只见这位眉头紧锁,脸色青紫,手不停的抖着,怒不可遏。

    “唉,都怪我识人不明啊,原指望海瑞是一柄神剑,哪里知道,他竟然是一把妖刀!他能干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我看不是内阁的一道命令,就能拦住海瑞,大洲公,中玄公,你们两位随着我去面圣,请陛下降旨,立刻把徐阁老保护起来,请回家中。”

    赵贞吉当然同意,三位阁老急匆匆前往乾清宫。

    话说自从唐毅当了辅之后,隆庆彻底成了甩手掌柜,头些天还跑到了天津一趟,偷偷摸摸看看千帆竞过,面对大海,写了两歪诗。

    刚刚回京,奇喇古特部的领哲诺又送来了十个美人。

    这十个人不同寻常,竟然是来自十个不同地方,有娇小可人,能歌善舞的哈密人,有皮肤像是牛奶一样的呼罗珊人,有眼睛闭宝石还明亮的高加索人,有修长如水蛇的波斯人,甚至还有略带黑色的天竺人……

    自从得到了贸易的特许权之后,哲诺兄妹充分利用卫拉特的位置优势,守着河西走廊,将昔日的丝绸之路再度贯通,虽然海上商路越繁荣,但是内6地区还是鞭长莫及,一些掌握了海贸港口的国家趁机敲诈勒索。

    而6上丝绸之路,作为另一个选择,对很多内6帝国有着巨大的战略价值,因此消息传开,就有无数人跑到了奇喇古特部,哲诺成了炙手可热的王者,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赞美,他都飘飘然了。

    不过钟金却是清醒的,她提醒自己的哥哥,奇喇古特部的今天全都掌握在大明的一念之间,只要断绝贸易,他们立刻会粉身碎骨,只有牢牢抓住明廷,才能高枕无忧。

    哲诺恍然大悟,可是明朝的那些官员都太狡猾了,尤其是唐毅带出来的那些部下,一个个贴上了毛,就是猴,他们只在乎实际的利益,根本不可靠,谁都是他们手里的棋子。

    钟金眨着月亮一般的眸子,笑嘻嘻道:“明廷的官虽然厉害,可是他们的皇帝昏庸透了,最是喜欢美色不过,哥哥要是能送上厚礼,把皇帝陛下牢牢抓住,日后咱们就有了一统卫拉特的机会!”

    敢情隆庆好色之名,远播异域,哲诺立刻凑了十个美女,美其名曰“十美图”给隆庆送来了。

    果然,隆庆一见十个风格迥异,又都妩媚可人的娇娘,立刻笑得皱纹都开了,就扑到了花丛之中,从此君王不早朝。

    三位阁老求见,足足等了半个时辰,隆庆才黑着眼圈,打着哈欠,赶了过来。唐毅和高拱都是隆庆的师傅,教出这么一个倒霉学生,俩人的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倒是赵贞吉,不关心这些,他立刻说道:“启禀陛下,应天巡抚海瑞狗胆包天,竟然抓捕了徐阁老,还请陛下降旨,立刻就徐阁老解救出来。”

    “什么?”

    隆庆再三确定,才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我的天啊,这个玩笑开的有点大了吧,徐阶可是两朝元老,硕德功臣,没有皇帝旨意,谁敢抓他啊!海瑞这是疯了不成?

    “唉,陛下,海瑞的驴脾气怕是又上来了,臣本想着他受过徐阁老的恩惠,应该不至于如此,真是想不到啊!臣失职了。”唐毅垂着头,显得十分自责。

    高拱说道:“陛下,还是赶快下旨意吧,我看寻常人是管不了海蛮子的,让锦衣卫指挥使6大人跑一趟,海瑞不听,就把他直接拿了!”

    “嗯,就按高师傅说的办。”

    隆庆立刻下旨,三位阁老从宫里退出来,也无心政务,赵贞吉直接回家了,唐毅同样失魂落魄,早早回到了家中,闭门谢客。

    大家伙都在焦急等待,又过了近二十天,6绎传来了消息,朝堂一下子又炸锅了。

    原来就在6绎赶到的前一天,海瑞找出了一份关键的证据,八年前,徐琨制造了灭门案子的时候,被人家捅到了时任苏松巡按的潘广元那里,他是徐阶的弟子,当时严徐党争在关键时刻,他把案子压了下来。

    还写信给徐阶,向老师报告,后来徐阶给徐琨写了一封家书,把儿子痛骂一顿,让他给潘广元送去三万两银子,另外在两年之后,徐阶又破格提拔潘广元出任江西按察使。

    有了这封信,铁证如山,徐阶再会推脱,也不能说和自己无关。

    他老人家在堂上干脆闭着眼睛,一语不,满头白,好像凌乱的雕塑。

    海瑞也不在乎,直接给他定罪贿赂官员,隐匿命案,纵容子弟,草菅人命。本应该斩立决,念在徐阶年纪高迈,法外施恩,抄没家产,充军配辽东。

    涉案的二子徐琨秋后处斩,徐璠和徐瑛杖责一百二,充军五千里。

    整整一个晚上,海瑞一刻不停,从徐阶开始,一直到徐家的恶奴,多达五百多人,统统判了。

    等到6绎赶来的时候,海瑞正在给案卷烤漆。

    “徐阁老呢?”

    “在那儿,你随便带走吧。”海瑞无所谓道。

    6绎迟愣一下,惊问道:“你这是什么?”

    “徐家的判词卷宗,准备上呈刑部大理寺!包括徐阶在内!”海瑞淡淡一笑,透着无比的轻松。

    “啊!”

    6绎头皮都炸开了,“海大人,你真把徐阁老给判了?”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先帝本官尚且不惧,何况一个徐华亭!”

    “完了,完了!”

    6绎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当了多年的锦衣卫,早就不是昔日的二百五。没有审判,把徐阶抢下来,什么都好说。

    可是一旦审判了,定案了,就必须经过三法司,到时候要推翻可就难了。

    “海大人,找死也不是这个方法啊!”

    6绎只留下一句话,抱着脑袋就跑了,赶快给京城送信,他已经没法决断了,只能请求朝廷定夺。

    ……

    “不得不说,海蛮子,我真是爱死他了!”沈明臣激动地手舞足蹈。

    王寅和茅坤把脸捂起,“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沈明臣也感到了不妥,红着老脸说道:“我的意思是海瑞总能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徐华亭被定了罪,他可真了不起啊!”

    “我说句章兄,你长点脑子好不,6绎用了半个月,才赶到南京,这里面的差别,你还不明白!”

    沈明臣一惊,按理说钦差大人从京城到南方,走一两个月都是正常的,可这次不一样,事情紧急,加上6绎他们又是武夫出身,快马加鞭,最多七八天就能赶到。

    偏偏拖延了一倍的时间,是有人故意要让海瑞定案啊!

    沈明臣偷眼看了看唐毅,突然心脏紧缩,我的乖乖,不会是他干的吧?

    “三位先生,东南清丈田亩,事关重大,不只是拿一点可怜巴巴的田赋而已。徐家树大根深,不彻底扳倒徐阶,东南的改革无从谈起。”

    咕嘟,还真是他干的!

    沈明臣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大人,您要改革什么?”

    “压缩农田利益,把资本转移到工商,转移到海外。如今北方边疆已经安宁。朝廷能够抽出人马南下,抢占南洋,开海外的时机已经成熟!”

    唐毅突然站起,浑身洋溢着一股狂热的激动,他的眼睛冒光,动作有力。多年的期盼和布局,终于要到了一试身手的机会。

    就好像一个苦训无数年的拳手,终于要登上最高的比赛场一样。

    “驱使人们行为的不是高尚的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为什么历代以来,都视海洋为畏途,就是因为有资本出海经营的人,必须是世家大族,豪商贵胄,有权有势,偏偏这些人靠着土地和借贷食利,就已经满足胃口,何必再去冒险?海瑞清丈田亩最大的意义就是告诉这些人,靠着土地赚钱的好时候已经过去了,他们必须朝外看,必须去勇敢开拓,去和西洋人争,去和海盗争,去和土著争!”

    唐毅大声说道:“很多家族会鼓励有本事的孩子,出去开拓,锐意进取,开枝散叶,一个国家也是如此,只是把世家大族圈禁在一国之中,互相内斗,是永远没有出路的!”8

第976章 ****

    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就是改变人的想法,唐毅尝试过很多种方式,比如推动工商展,开动宣传机器,介绍暴富传奇,树立榜样,带头经营东番,开吕宋,推动唐学……

    能做的几乎都做了,不能说没有效果,比如6家、王家、胡家都开始把经营重点放到了海外,更有席慕云、许焕等等,积极开拓海外。★

    但是不得不说,距离唐毅的目标,还差得太多。

    富裕起来的商人第一时间还是要置办土地,他们的心中,永远都是守业比创业更重要,守业最好的办法就是土地,有土斯有财。

    明人对土地的追逐,简直比后世对房子的渴望还要强烈无数倍。

    偏偏大多数世家又太保守了,他们对海洋的恐惧,和对土地的痴迷,一般不二,根本就是不可理喻。

    跟他们讲再多的道理,表面上听从了,回过头,还是依然故我,弄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唐毅也看得出来,道理是讲不通的,必须用强硬的手段,去强迫大多数人改变观念。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增加土地持有成本。

    说穿了,就是清丈田亩,平均赋税。

    本来东南的地价就偏高,加上土地产出又少,如果加上田赋,实际上一亩地赚不了几个钱,赶上了糟糕的年景,还要赔钱。

    眼看着财富缩水,这是谁也承受不了的事情,就逼迫他们,不得不转向,或者是投资工商,或者是去海外开拓,这两点正是唐毅需要的结果。

    所以说对徐家下手,已经不只是意气之争,都说宰相肚子能撑船,唐毅虽然没有那么大气量,却也不至于为了点陈芝麻烂谷子,就和一个糟老头子闹得不可开交。

    他要借徐阶来警醒东南的世家,告诉他们,唐毅这一次不是开玩笑的,强如徐阶都认输了,你们还想闹事,就只有死路一条。

    杀鸡骇猴,敲山震虎。

    唐毅的算盘打得很不错,可是当海瑞把徐阶给定罪了,消息传出来,却有点失控了,完全变成了杀猴骇鸡了!

    开什么玩笑,士可杀不可辱,堂堂徐阁老竟然要在大堂上受辱,其他人又会如何?再说了满朝文武,有几个屁股干净,要是按照海瑞这么干,大家伙都别活了。

    一时间京城大小官吏,纷纷上书,弹劾海瑞,要还徐阶公道。科道言官,嚷嚷的声音最大,要求捍卫士林清誉,必须严惩海瑞。

    奏折如同雪片一样,堆满了内阁,一天之内,最多竟然送上来三百多份。唐毅也压不住,只能送到司礼监,隆庆的面前也堆了一大堆。

    皇帝陛下被从十美图当中拉了出来,脑袋也大了好几圈。

    虽然不喜徐阶,但是老头子毕竟对隆庆有恩,又辅佐他继位,如此重臣,岂能被轻易折辱。

    隆庆怒气冲冲,要求内阁立刻查办海瑞,还徐阶公道。

    这回光是七大阁老已经不够用了,包括杨博,左都御史葛守礼,礼部尚书高仪,刑部尚书毛恺,十几位重臣聚集在内阁,商讨对策。

    赵贞吉眼睛通红,老头子三天都没睡觉了。

    “骇人听闻,真是骇人听闻,堂堂辅重臣,竟然如此下场,以后还有谁能替朝廷办事了?不严惩海瑞,如何能让士人心服?不只是海瑞,还有那个王用汲,让他去松江,竟然和海瑞沆瀣一气,可恶透顶!严惩,一定要严惩!”

    赵贞吉大嚷大叫,可是葛守礼还有毛恺两个人都低下了头,默然无语。

    “葛大人,你怎么看?”赵贞吉沉着脸问道。

    葛守礼一脸的为难,“我先声明啊,徐阁老的遭遇老夫十分同情,可是我实在是不好办。”

    “怎么不好办,你身为掌院御史,难道还收拾不了王用汲?”

    葛守礼也来了脾气,你赵大洲在内阁装大瓣蒜也就算了,老子资历比你还深呢,我可不买账!

    “赵阁老,内阁三令五申,要求弹劾官员必须有真凭实据,一切依照法度。我这里有王用汲送来的调查结果,他查出光是徐家,就造成了每年近十万两田赋的流失,事实如此,他秉公处置,难道赵阁老以为兼并土地,挖朝廷的墙角,都是对的吗?”

    葛守礼比赵贞吉还早了两科,他一说话,老赵顿时哑火了。

    说到底还是心虚,徐家的作为,他也有所耳闻,说实话,当真是触目惊心!那么多田,那么多作坊,那么多商铺,如果真正仔细算下来,徐家的财产至少在一千万两以上,愣是比国库收入还多。

    当官当到了富可敌国,师相啊,你也是没谁了!

    弟子满肚子道理,可怎么给你辩护啊?

    赵贞吉默然无语。

    “葛大人,圣意昭昭,要还徐阁老公道,难不成还要违抗圣旨吗?”这一次说话的是徐阶的铁杆心腹,工部尚书朱衡。

    葛守礼把两手一摊,“朱部堂,你这么说了,大可以再派遣钦差南下,重新调查案子,倘若徐阁老有冤屈,海瑞和王用汲贪赃枉法,陷害国老,只管办了他们就是,老夫没意见。”

    一下子就把朱衡堵了回去,朝中可不乏聪明人,杨博低垂着眼皮,不停思量,张居正神情凝重,似有所悟。

    当年海瑞上书弹劾嘉靖,试想,他如果弹劾九卿重臣,嘉靖随便一道旨意,说他污蔑朝臣,脑袋砍了都没处说理。

    偏偏海瑞弹劾嘉靖,皇帝不能不讲道理,结果就把案子拖来拖去,《治安疏》满世界都是,把嘉靖活活气死了,愣是杀不了海瑞!

    足见要惹祸就要惹大了,把天捅破了才好。

    不知道是海瑞误打误撞,还是他算计无双。

    快刀斩乱麻,先把徐阶给定罪了。

    假使现在还在审讯,圣旨一下,就把徐阶保下来,接着海瑞就等着无穷无尽的报复吧!可如今呢,他把案子给定了,要想处置海瑞,救下徐阶,就要推翻海瑞的判案。

    重新派钦差南下,去调查案子,然后得出徐家没罪,海瑞该死的结论!

    这倒是能符合隆庆的旨意,符合徐党要的结果,可问题是谁敢这么干啊?

    海瑞可是弹劾过先帝的猛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要载入史册。至于徐家横行乡里,兼并田产,是人所共知的事情,总不能昧着良心,说徐阶的作法是对的吧?

    再说了,这朝堂之上,又有多少徐阶的对头,想要看着老徐倒霉?替徐阶翻案,鸣不平,万一惹恼了哪一位神仙,继续再派钦差,反反复复,不知道要陷进去多少人呢。

    葛守礼人老成精,他看得明明白白。

    海瑞和王用汲占着理和法,徐阶占着一个情。到底风要往哪边吹,他也说不清,既然说不清,我就不掺和,你们自己玩去吧!

    葛守礼装怂,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毛恺身上,他是正儿八经的刑部尚书,最有言权,来,你说说吧!

    毛恺只觉得自己是窦娥生的,都冤到家了。

    “诸位,我和葛老的意见一样,徐阁老处境凄凉,的确让人心寒。可是,海瑞送来的卷宗,历历在目,身为刑部正堂,我也只能秉公处置。要是把如此明白的卷宗给淹了……只怕我也没脸和天下人交代。”

    他刚说完,赵贞吉就气得站起来。

    “你现在就能和天下人交代吗?徐阁老辛辛苦苦几十年,就落一个如此下场,说得过去吗?”

    当然说不去……可是反问一句,处置海瑞,枉顾国法,昧着良心说谎话,就能行吗?

    和弹劾嘉靖一样,这一次的案子无论如何,也会名标青史,谁要是想成为戏台上的白脸小丑,就放开胆子胡来吧!

    赵贞吉见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他也渐渐咂摸出滋味,这个案子难,实在是太难了!

    既然难,就要有人出来排忧解难!

    他一眼看到了唐毅,心说你丫的不能不说话了。

    “元辅大人,您给个说法吧!”

    杨博看准了机会,也连忙说道:“元辅远见卓识,见解高明,此案涉及天理、国法、人情、伦常,唯有元辅之才,方能取舍平衡,无论如何,我们都听您的。”

    话听着不错,可实际却是把此事又给拔高了,制造解决的难度,杨老头时刻不忘了给唐毅下绊子。

    你等着我的,早晚咱俩的账也要算。

    唐毅心里着狠,可是呢,高拱啊,陈以勤啊,朱衡啊,毛恺啊,纷纷开口,一顿马屁猛拍,只有一个要求,你拿主意!

    这帮老官油子,就没一个好饼,要不是我早有准备,非被你们坑了不可。

    唐毅脸色阴沉,未曾说话,眼圈泛红。

    “诸公,徐阁老有功社稷,德望非常,一想到他老人家竟然被带到堂上受审,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似的,疼,真疼啊!”

    唐毅满脸凄苦,好似感同身受,“我以为重新派遣钦差,审讯案子,无论如何,都要再度请徐阁老上堂。对她老人家都是伤害,因此我反对继续查下去。”

    赵贞吉眼眉立起,就要说话,哪知道唐毅又继续说道:“可是国法如天,证据确凿,我等若是以国法为儿戏,有如何推动变法新政,如何中兴大明?”

    真不愧是辅,说的好听,可是办法在哪啊?怎么解套?

    “故此我以为,当立刻请旨,****徐阁老,并且派遣朝廷重臣,前往应天,慰问徐阁老,以显示朝廷关爱之意,诸位以为如何?”8

第977章 徐阶的下场

    和那些还没下台,就得罪了一大圈人的权臣不同,徐阶在放弃辅权力时的干脆,或者说顺从,让包括隆庆在内,对这位老人都充满了尊重。

    事情闹到了今天,不能继续羞辱徐阶,这是所有人的共识,但是另一面,国法不能废,是非不能颠倒,黑白不能混淆。

    特旨赦免,几乎就是唯一的选择。

    唐毅提出来之后,立刻得到了各方的赞同。

    顺带着要派遣重臣,前去慰问徐阶,看望老辅,也得到了大家伙的一致赞同。可是究竟要派谁去呢?

    本来赵贞吉是最合适的,但是老头子坚决摇头,他已经恨死自己了,怎么就没有看出海瑞的疯癫,身为弟子,救护不利,他早就没脸见徐阶了。

    唐毅的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张居正的身上。

    “太岳,要不你去一趟。”

    张居正打了一个冷颤,力主起用海瑞,清丈田亩,闹出了这么多事情的人,正是自己。虽然他察觉到,唐毅绝对在里面推波助澜了,但是人家手段高明,不着痕迹,在外人看来,迫害徐阶的罪名,是要自己扛得。

    这时候让自己去东南,看望徐阶,这个……

    “太岳兄,这一次是朝廷有负徐阁老,若是你不愿意,就只有我亲自去一趟了。”

    唐毅要南下,张居正连忙摆手,“元辅大人,你刚刚从草原回来,劳苦功高,眼下内阁多事,还要您坐镇指挥,还是下官去吧。师相要是有气,就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就是了。”

    商议妥当,唐毅立刻让高拱去请旨,他则是把张居正请到了自己的值房。两个人再度对面而坐,不久之前,他们两个还喝酒谈心,相约中兴大明,结果眼下就闹出了这件事情。

    “太岳兄,海瑞给徐阁老定案,是我授意的。”

    唐毅的第一句话,开门见山,张居正不由得手一哆嗦,一杯茶洒了半杯,弄得衣襟都湿了,张居正可是最讲究的人,他却顾不得擦,吃惊问道:“元辅,为何要如此?”其实他更想问你为什么告诉我。

    唐毅坦然一笑,“太岳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把什么都混为一谈,是办不成事情的。徐阁老有功不假,可是他纵容家人,所作所为,天怒人怨,不让他尝到苦头,不给他教训,如何能正人心,振世风?”

    明白了,张居正恍然大悟。

    赦免,是有罪之后,朝廷特别宽宥,可不代表无罪,也不代表他做的是对的。

    这就是唐毅要的结果。

    而且,只赦免徐阶一人,徐家的那些子孙还是有罪的,依旧要受到惩处。

    “太岳兄,清丈田亩,何其重大,华亭徐家,乃是天下士绅之,众所仰望,大家伙会把徐家当成标杆,只有彻底处置了徐家,其他人才能无话可说。我派你去应天,是要你把徐阶留在应天,然后快刀斩乱麻,把徐家人全部处理了,将徐家的产业清理干净,该还给百姓的还给百姓,属于徐家的田产,一律登记造册,扣除减免部分,其他一律纳粮纳税。徐家如此,我唐家也是如此,太仓王家也跑不掉。我会请旨,要求陛下给予你临机专断之权,东南大事,海瑞已经开了一个头,我希望太岳兄能把接下来的任务扛起来。”

    唐毅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张居正真的吃惊了,他不是惊讶唐毅的算计深沉,而是惊讶这位的坦诚。

    他猜到了唐毅在里面的作为,还以为唐毅会借机把屎盆子扣在自己头上,让他顶着陷害恩师的罪名,看自己的热闹。

    只是没有想到,唐毅把什么都放在台面上。

    要说有没有暗算,还是算计了,可是张居正却恨不起来唐毅,没错,要想推行清丈田亩,除了这个办法,还真就没有更好的主意。

    可以说唐毅已经将大局布好了,自己只需要继续冲就是了。

    明知道被算计了,还要欣然领命,替他卖命,这就是所谓的阳谋吧!

    张居正恨得牙根痒痒儿,他翘着二郎腿,摆出了一副京城瘫的架势,痞痞道:“元辅,让我去东南也行,不过要答应两个,呃不,三个条件。”

    “讲!”

    “第一,徐家不能死人,不然我没法和师相交代。”

    “好!”

    “第二,要给我任免官吏的权力。”

    “成,五品以下,太岳兄自行决定,只需向吏部报备。”

    “第三,我要一支人马!”

    张居正坐直了身体,凑到唐毅近前,凶狠道:“我这次去东南,是要杀人的,不给我兵,我还不如不去!”

    “要多少?”

    “八千,最少八千!”

    唐毅思量一下,笑道:“好,我让马栋率领三千骑兵,再从辽东抽调五千步兵,即刻乘船南下。”

    张居正又沉默一会儿,突然一跃而起,喜笑颜开,“元辅,下官这就告辞,明天我就动身南下!”

    从内阁出来,张居正几乎是哼着小曲,脸上止不住的笑。回到了家中,破天荒检查儿子功课的时候,没有怒,还勉励了两句,弄得张敬修以为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等到吃过晚饭,张居正又冷静下来,他现自己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东南的仕宦之家,可不止徐家一个。

    相对而言,徐家算是根底最浅的,还有些动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怪物,他们扎根更深,地方的胥吏差役,几乎都是他们的爪牙,敢动他们,一定会遭到疯狂报复,光是有兵还不行。

    万一闹出了民变,又该如何?

    他想去找唐毅,但又觉得什么事情都找人家,不是显得自己太无能了?正在这时候,家人跑了进来。

    “相爷,唐相府上送来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张居正接过来,一看之下,差点气乐了,敢情唐毅想得比他还周全。

    唐毅请旨派遣司礼监秉笔太监李芳南下,接掌织造局,同时监视东南的一切动向,另外他又推荐两个人给张居正,一个是盐铁塘的巡检雷七,一个是台州参将田三。

    雷七这么多年,一直蹲在盐铁塘,没舍得挪窝,别看表面上只是一个小小的巡检,可是他作为唐毅在东南的代言人,力量绝对惊人。

    至于田三,他是东南的兵丁出身,后来被召入乡勇,如今身为参将,对各个家族的势力情况,一清二楚。

    有了他们帮忙,可谓是如虎添翼。

    “唉,唐毅啊,你可真是机关算尽,想不按照你的剧本演都不成了。”

    张居正感叹了许久,转过天,立刻动身南下。

    海瑞如同神剑,斩破罗网,张居正则如巨斧,开山断河,气势如虹。

    他到了应天之后,立刻宣布赦免徐阶的圣旨,同时以办事草率,行为鲁莽为名,免除海瑞应天巡抚之职,调任南京兵部右侍郎。

    海瑞也没带过兵,明显是闲了起来。

    就在不少人弹冠相庆,以为大获全胜的时候,张居正连着三招,让所有人都傻了,他任命原松江知府归有光接任应天巡抚,同时任命王用汲接任松江知府,这两位是海瑞的左膀右臂,把海瑞干掉了,换上了他们两个,不是换汤不换药吗?

    王用汲接任松江知府之后,立刻清理徐家的陈年旧案,又弄出了一大堆的案子,事到如今,谁也压不住了。

    徐阶没人敢动,他的儿孙可不在乎。

    徐琨配儋州,也就是海瑞的老家,天涯海角。徐瑛配辽东充军。徐璠被追回一切功名,配大同。

    三个儿子都赶走了,孙子一辈,有六人配,五个被打板子,念在徐阶年龄高迈的份上,没有统统处置,安排两个孙子到应天伺候老头子,其余人等全数迁居九江。

    据说搬家的那一天,好几百口人,哭声震天,哀鸿遍野,凄凉凉让人好不心酸。私底下无数谩骂之声,统统指向了张居正。

    你算什么学生,有你这么无情的畜生吗?连恩同再造的师父都不放过,真是无情无义!无耻之尤!

    “师相,徐家在华亭几十年,根深叶茂,树大根多,弟子不把他们迁走,就没法推行清丈田亩,不管师相原不原谅,弟子都只有如此。”

    张居正躬身侍立在徐阶的身边,低声说道。

    老徐躺在一张竹椅的上面,才两个月不到的时间,他就仿佛老了二十岁一般,脸上爬满了老年斑,头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能挽成一个可怜的枣核,挂在脑后。

    “你被人利用,还很高兴,自豪吗?”徐阶幽幽说道:“自古以来,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不是和那些泥腿子!”

    徐阶突然瞪圆了眼睛,厉声怒骂:“蠢材,早晚有一天,你会尸骨无存,粉身碎骨的。不只是你,还要躲在你背后的唐毅,那个畜生处心积虑,先是派出海笔架,接着又派出你,无非就是想让老夫难堪。”徐阶气得笑了,充满荼毒地诅咒道:“放心吧,老夫不会舍得死的,我要好好活着,活到他被大卸八块,万剐凌迟,活到他们唐家户灭九族!”

    多大的仇恨啊!

    徐阶疯狂叫着,张居正深吸口气,默默从房间退了出来。

    他真的想不到,师相的格局竟然如此之低,眼睛里面只有个人恩怨,只有权谋算计。他突然觉得徐阶败给了唐毅,一点都不冤。

    师相,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失败的,我们失败了,大明也就败了!

    张居正用力握紧了拳头。8

第978章 官绅一体纳粮

    两朝元老,威望泼天的徐华亭,在下野两年,就家道败落,虽然没有人亡,可是三个儿子配天南海北,举家迁移,还是极大地震撼了东南的士绅,谁也不敢拿朝廷的话当玩笑。

    趁热打铁,张居正不会在乎区区骂声,更何况背后还有唐毅撑腰,他只管放手大干就是了。

    此刻张居正倒是觉得不当辅也不错,至少他不用承担各方压力,想骂,想闹,你们找唐毅去,老子不管。

    张居正从松江和苏州下手,严查各级在职致仕官吏,还有进士举人,家中有多少田亩,必须如实上报。

    强行兼并,或者各方投献的,必须归还原主,确实属于官员家产的,也要核实数目,自一品以下,免粮二十但,免役二十人,许多大家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早就出了减免数额,只是以往没人敢查而已。

    这一次张居正不但查了,还上书请求,废除免粮免役的优待措施。

    张居正认为法贵简省严明,不能留有漏洞后门,二十石田赋,究竟能折合多少亩田,各地情况不同,上等田和下等田也不一样,操作起来,十分困难,干脆直接免除了。

    反正官宦世家,没几个穷人,不会在乎那一点田赋。

    他写了一封万言书,送到了内阁。

    如今唐汝楫在九边考察,整顿军制,张四维在天津研究商税,内阁只剩下四位阁老。

    拿到了张居正的奏疏之后,高拱大喜过望,通篇奏疏只有一句话:官绅一体纳粮!

    高拱研究财政多年,当然知道大明府库空虚的原因,立国二百年,丁口繁衍数倍,天下能耕之田尽数开垦,商贸繁荣,数百倍于明初。

    按照道理,财政也该成倍增加才对,结果却是大不如前,穷困到了极点。

    毛病出在哪,多半就在士绅上面。

    士绅不纳粮,携带货物,也不用交税,本来只是老朱给士人的优待,可是士绅不断将之扩大,已经完全失去了优待的本意,变成了他们牟取暴利,盘剥百姓,窃取国库的手段。

    高拱深恶痛绝,他兴冲冲找到了唐毅。

    “元辅,这一条无论如何,您都要答应,只要做成了此事,户部必定十倍于前,从此不用担心国用枯竭了。”

    好厉害啊,到底是什么办法?

    唐毅好奇接过来,才看了一半,额头上就冒冷汗了。

    我的天啊,张太岳,高肃卿,你们两个混球,真会给我找事,你们是恨我不死啊!

    官绅纳粮,那不正是那位被一众穿越美女环绕的”四爷”干的好事吗?

    雍正多遭读书人恨啊,哪怕文字狱那么厉害,还满世界编排雍正的,说什么吕四娘刺雍正,皇帝丢人头的段子!

    坦白讲,满清的十几位皇帝里面,唐毅能看得上的,几乎没有一个,唯独雍正,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官绅一体纳粮当差,还有改土归流等等……

    他虽然在位时间不长,但是比起不要脸的“圣祖”,还有更加不要脸的“十全老人”要好得多。

    官绅一体纳粮,的确是一项非常好的政策,直接让满清的岁入从七百万两,暴涨到三千多万两以上。

    眼下财政困窘,用这个办法,的确能解决问题,高拱如此兴奋,也就不难理解了。

    可是唐毅迅思量一下,就觉得不妥当。

    雍老四干这些事情,受到了多大的阻力?几乎就是拼了命!别忘了他是皇帝,而且权力还来自于八旗贵胄集团,和士绅集团对干,还几乎失败。

    唐毅,高拱等人,论起地位,不如人家皇帝安稳,又出身士绅集团,要指望着士绅支持。一旦搞官绅一体纳粮,势必沸反盈天,天下大乱!

    刚刚拿下了徐阶,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内阁能承受得住吗?

    唐毅思量许久,将张居正的奏疏缓缓放下,摇了摇头。

    “中玄公,太岳的想法很好,只是此时未必合适啊!”

    高拱阴沉着脸,闷声道:“元辅,恕老夫直言,要是不做,永远都没有合适的时机。”

    “唉!”唐毅苦笑了一声,“我也明白,可是太招人恨了,我真怕消息抛出去,天下立刻大乱,到时候,你我的椅子都坐不住了。我非是贪恋权力,奈何肩上担子太重了,我们不能失败。”

    高拱点了点头,两个人默默无语,正在这时候,陈以勤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刚去看了赵贞吉,老夫子因为徐家下场凄惨,自己救护不利,气得请病假,正在家中调养呢!唐毅没办法,只好让老乡陈以勤去看望老夫子,别让他跟着起哄,不然徐党的那帮人趁机闹起来,朝堂又要乱套了。

    “大洲公还是顾全大局的,他不过是自责而已。”陈以勤苦笑着说道:“张太岳的这一道奏疏,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方法做,只怕要天下大乱,我也不是不赞同的。变法已经太快太急,如果再躁进,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连陈以勤都这么说,高拱也没了刚开始的锐气,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

    “中玄公,你先等一等。”

    唐毅眼睛亮,似乎有了主意,高拱和陈以勤都满怀期待。

    “是这样的,免粮免役是太祖爷定下的规矩,我们不能更改,可正如张太岳所说,二十石粮食,要折合多少田亩,各地情况不同,操作起来,非常不方便,我看不如改变一下方法,按照官员品级,一品二十石,二品十八石,以此类推,咱们先把田赋下去,返还给官员,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陈以勤愣了一下,“元辅,先和后,有什么区别吗?”

    他没想明白,高拱却激动地一拍大腿,喜得哈哈大笑,连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行之啊,你可真是高手中的高手,我高拱服了!”

    要不是在内阁,高拱都想跪下大呼三声英明万岁了。

    唐毅这一招明着没动免粮,实则却是真真正正把刀砍下去了。

    一旦官员接受了朝廷返还的税粮,就等于说他们家里的田亩需要按照正常纳税。

    至于那些田地十几万亩,几万亩的级大户来说,只拿到了区区十几石的粮食,却要正常缴纳田赋,无疑是亏大了,亏到了吐血。

    再说明白一点,按品级返还粮食,完全可以看成是俸禄之外的津贴,拿了津贴,免粮的优待就没有了。

    这不完全是朝三暮四,拿官员当猴耍吗,他们会答应吗?

    陈以勤冒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自从上次金殿辩论一条鞭法之后,不少人都学会了沙盘推演这一招。

    陈以勤立刻以自己家的情况算了一下,他是从一品的阁老,能免粮二十石,以四川的民田计算,亩税是三升多,加上其他杂七杂亩田税五升多,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二十石大约相当于四百亩的田税。

    那陈以勤有多少田呢?说来惭愧,陈家虽然世代耕读传家,但是极为清廉,家中的田只有三百八十多亩。

    这么算下来,陈以勤不但不吃亏,还略微有些赚头。

    高拱微微一笑,“其实你是赚大了。”

    “为何?”

    “这还不简单,返给你二十石粮食,是在京城,收你家的田赋,是在四川,我问你,四川老家的粮价和京城能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了,最多时候,差三四倍哩!”

    陈以勤终于恍然大悟,唐毅的主意恐怕不只是朝三暮四那么简单,里面有着非常大的学问。

    高拱脑筋很快,他在新郑老家,差不多有八百多亩的田,如果按照唐毅的办法,他大约需要缴纳四十石的田赋,但是京城退给他二十石,折合成白银,他也不吃亏。

    真正算起来,北方,包括湖广,江西,乃至四川等地,兼并都不算最严重,哪怕是官绅之家,能过几千亩,上万亩田产的并不多。

    要是换成海瑞那样的穷鬼,家里头只有几亩田,他身为三品官,却能得到十六石粮食返回,他的赚头儿更大。

    这个办法真正动摇的只是南直隶,山东,浙江等地的豪绅,那些动辄几万亩,十几万亩的大族才会受到强烈冲击,其余的官员没准还能小赚一些。真正赚最大的还是朝廷府库,东南乃是财赋重地,按照这个办法,虽然每年要多拿出几十万石粮食,可却能增加数百万石的岁入,一进一出,有多大的差别,高拱最清楚不过。

    高胡子欣赏张居正的勇毅和魄力,可是他也清楚,按照张居正的办法,只会得罪天下士绅,和整个官僚集团作对,下场肯定不会好。

    可是事情到了唐毅这里,高拱却是耳目一新。

    举重若轻之间,就把打击的对象缩小了数倍,而且还保留着祖制,没有违背朱元璋的恩待士人的初衷,稍微在运作上改变了方法,就收效惊人。

    什么叫宰辅之才,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才!

    高拱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彻底叹服唐毅的奇思妙想。

    “中玄公,此事你去找张守直,商讨一下,再拿出一个方案,另外,近些年物价飞涨,朝廷的俸禄却是不变,都说民不聊生,不少京官也活得挺难的,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给大家一点补贴,把日子过得体面了,才能好好当官,你说是不?”

    欲取先予,辅大人真是做生意的高手啊!

    高拱欣然领命,“老夫这就去办。”8

第979章 宗室冒出来

    唐毅针对官绅纳粮的改革,精髓有两条,第一,是依旧披着祖制的外衣,第二则是保护一部分官僚的利益。

    说实话,官员虽然普遍富裕,可是人分三六九等,动辄几千亩田产的官员并不是很多,不少的京城官吏,沦落到清水衙门,甚至衣服都带着补丁,也雇不起马车,请不起佣人,租着房子住,可怜兮兮的。这帮人主要集中在科道,还有国子监,鸿胪寺等衙门。

    按照新法,他们普遍能得到八石粮食,可别小看这点粮食,足够一家三五口吃一年的。京城活着不易,粮贵米贵,什么都贵,在俸禄之外,白得了这些粮食,那可是捡着了。

    故此科道之中,反对的声量不大,当然也没有人上书支持,生怕被人说是为了得到粮食,才支持新法。

    当然了,那些家资巨富,田连阡陌的大户子弟,名门之后,他们对这项政策是深恶痛绝,恨之入骨。但是也没人立刻出来反对,因为唐毅的主意太缺德了,按照祖制免粮,朝廷不在征收的时候少征,而是集中放,原则上你们该得的一点没少,还要吵什么?

    这时候谁跳出来反对,不等于承认我们家田产无数,以往我们家都少纳了粮,占了朝廷的便宜?

    谁有胆子承认这个啊?岂不是自己找一个屎盆子扣在脑袋上。

    沉默了几天之后,还是有人比较聪明的,比如兵部右侍郎王国光就上书,他认为国用艰难,府库空虚,骤然拿出几十万石粮食给付百官,恐怕户部承受不住。而且官员俸禄,乃是祖制,多给粮食,岂不是善改祖制,万万不可推行……

    王国光煞有介事,说了一大堆,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家中是山西富户,田产无数,比起张四维,杨博等人,也差距有限,如果真按照唐毅的主意办,他家每年要上缴几千石粮食,从谁身上割肉都不痛快。

    有人带头之后,随后跟进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说唐毅这是标新立异,以财货收买百官,居心叵测,请皇帝立刻罢黜唐毅辅位置,另择贤能云云。

    奏疏送到了隆庆面前,他匆匆翻了就气得扔在了一边。今天伺候在身边的是滕祥,自从京营的事情之后,他就对内阁颇有想法,认为是唐毅算计他。

    好不容易逮到了机会,滕祥能不灌**药吗?

    “皇爷,奴婢听人家说,恩自上出,辅大人给百官粮食,难免有人说是收买官员,结党营私,奴婢虽然觉得唐阁老持重谋国,可是难免好说不好听啊!”

    他还想要说下去,却现隆庆的眼睛冒火,他啪得一拍桌子!

    “滕祥,朕问你,是谁让你说唐师傅的坏话的?”

    滕祥哪见过隆庆如此愤怒,吓得忙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回皇爷,奴婢哪敢说唐阁老的坏话,不过是听到宫外有人议论,就上奏皇爷,怪奴婢多嘴,都怪奴婢这张破嘴,奴婢该打!”

    他哭天抹泪,抡起巴掌,给自己先来四个,隆庆是个心软的人,放在以往,只要玩这手,多大的事情都过去了。

    哪知道在这一次隆庆没有说话,滕祥只能继续抽,越来越用力,抽得嘴巴都肿起来了。

    “滕祥,你不是多嘴,而是爪子伸得太长了!”隆庆幽幽说道。

    滕祥吓得脸都变色了,“皇爷,奴婢没有,奴婢真的没有……”

    “不要说了!”

    隆庆一挥衣袖,怒气冲冲道:“唐师傅不过是把本该减免的田赋给了下去而已,一没有过多支出,二没有违背祖制!谁反对唐师傅,才是居心叵测,滕祥,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还有孟冲,陈洪,你们这几年到处强卖土地,置办家业,日子越过越好。朕可以念在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朝廷大事,你也敢掺和,就别怪朕无情!”

    滕祥的大白脸都变得灰了,一直以为隆庆都是傻乎乎的,敢情这位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啊!

    “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慎刑司领八十廷杖。”

    他艰难爬起,失魂落魄往外面走。

    都到了门口,隆庆的声音才传来,“八十廷杖还不要了你的命!就二十下,用心打,别应付朕。”

    好家伙,有了这句话,只怕二十下比八十下还要命,滕祥满心苦水,以后要说坏话也要选好了人,唐毅是万万碰不得的,他灰溜溜跑了。

    隆庆之所以这么维护唐毅,也是他感到了新法的好处,高拱在唐毅提出办法的时候,就代替唐毅,向隆庆介绍了新法的关键。

    其实多收还是少收田赋都在其次,新法最关键的一条,就是地方上从此不再有免税的田,不管官绅还是老百姓,在第一次征税的时候,都要一起纳粮。所不同的是官吏的那一份朝廷会返还回来。

    如此一来,地方上有多少田,就登记造册多少,没有例外,也就没有了作假的空间。

    比如一个县有多大面积,能开垦出来的耕地有多少,已经开垦的有多少,基本上都能估算出来大概,差个几千亩,上万亩,或许没事,要是差得太多,不论是户部,还是负责监督的科道言官,都能看得出来,然后派员调查就是了。

    简单明了,地方官员失去了上下其手的机会。

    不能说从此之后,就万事大吉了,至少不会出现耕地锐减,甚至不如国初一半的荒唐情况。

    清丈田亩顺利推行,一体纳粮落实下去,高拱估计,隆庆三年的秋税,应该能达到八百万两

    全年岁入会过一千八百万两,相比隆庆二年,足足多了五百多万两。去年为了打仗,借了一千多万两的债,今年就能填补一少半,明年加把劲儿,把田赋总额提高到一千五百万两,加上关税,还有正在整顿的商税,以及盐税。隆庆四年要达到两千五百万两,到隆庆五年,偿还历年亏空,实现财政扭亏为盈。

    高拱欣欣然,畅想着美好的未来。

    只是显然,事情不会如同他盼望的那么容易,这不,礼部又出事情了……老尚书高仪匆匆赶到了内阁,正好几位阁老再商量如何落实新法呢,高仪直接撞了进来。

    “元辅,您到底管是不管?”

    没头没尾,唐毅愣了一下,笑道:“高部堂,该我管的自然要管,要是不该我管的,我也管不着啊!”

    听出了唐毅有些不满,高仪连忙抱拳,歉意道:“都怪我急糊涂了,是这样的,一帮子宗人把礼部大堂都给砸了,老夫要是腿脚慢了,都出不来了。”

    “大胆!”高拱一拍桌子,怒骂道:“堂堂朝廷六部衙门,颜面所系,敢在礼部闹事,就是藐视朝廷,不管是谁,严惩不贷!”

    高胡子从来都是斗志昂扬,谁也不怕。

    倒是陈以勤插嘴道:“还是听高部堂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仪叹口气,“起来话长啊!”

    说明朝的事情,就离不来老朱,当年朱元璋立国之后,把一大帮儿子都分封到了各处,他的本意是希望哪怕朝廷被推翻了,其他的宗室亲族还能勤王保驾,至不济,能保住老朱家的血脉。

    故此藩王是有很大权力的,甚至能豢养兵丁,号令一方。

    可是朱棣起兵靖难之后,以藩王夺取了大位。他对宗室藩王的限制就越来越多,连城池都不能出,变成了一头头的肥猪。

    这么多头肥猪,也要有个圈,遇事要有人管理,最初是有个宗人府的,宗人令,左右宗正,左右宗人,统统都是正一品,由皇族亲王担任,比起内阁可要牛多了。

    靖难之役后,变成勋戚摄事,亲王被踢到了一边,后来干脆塞到了礼部下面,归礼部尚书管。

    手下按着一大堆老朱家的亲人,听起来很威风吧,可是有苦自知啊!

    这些年宗室膨胀严重,朝廷国用不足,每一年都要拖欠宗室禄米,故此年年都有人跑到礼部闹事。

    由于隆庆新政推行,高拱力主裁汰冗员,张居正提议节省开支,两个人的刀都砍到了宗室身上,要核实人数,重修玉牒,理清嫡庶。说白了,就是要减少宗室的数量。

    张居正更是将禄米的五成折成宝钞,谁不知道宝钞不值钱,都是废纸一张,擦屁股都嫌硬。因此各地的宗室子弟相约,都跑到了京城,算起来有二三百号,一水的皇天贵胄。整天泡在礼部,大吃大喝。

    高仪满肚子气,可是拿这些家伙也没有办法,只能忍耐着。

    可是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朝廷要把给宗室的禄米,给百官,这些人可不干了。

    开什么玩笑,我们是金枝玉叶,身上流着和皇帝陛下一样的血,你们算什么东西,不过是老朱家的臣子,竟然敢抢我们的粮,活得不耐烦了!

    不知道谁带头,把礼部给砸了。

    这还不够,甚至扬言,要到内阁,来见各位阁老,问问他们,凭什么慢待宗亲。

    高仪长吁短叹,“辅大人,下官委实应付不了,还请您拿个主意吧。这帮大爷都把铺盖卷儿搬到了礼部,看起来要长期作战了。”

    高仪絮絮叨叨说着,却没有留意,唐毅的眼睛深处,燃烧起了火焰,本来拿下了徐阶,对士绅下手之后,就要处置宗室,不然只动士绅,不动宗室,天下人怎么看他?

    “你们自己来送死,就别怪本阁不客气了!”8

第980章 火力全开

    高仪是清正老臣,为了收拾草原的残局,前后忙活了大半年,瘦的眼窝子老深,颧骨突出,隆庆看得心疼,加高仪太子太保衔,是正儿品大员,又是礼部尚书,储相之一,被一帮宗室欺负得连衙门都待不下去。

    “元辅大人,要是不给一个说法,下官,下官只有辞官回家,好歹朝廷还要粮食,也饿不死!”

    高仪唉声叹气,高拱心中不忍,大声说道:“元辅,这些宗室子弟实在是猖狂,依老夫之见,应该立刻派锦衣卫,把他们捉拿下狱,严惩不贷!”

    唐毅十分为难,眉头深锁,“中玄公,高部堂,宗室那是皇天贵胄,陛下亲族,我等毕竟是臣子,不能逾越本分,还是要好言相劝。”

    “哼,我才不信他们能听得进去呢?”高拱不屑说道。

    “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唐毅思量了一会儿,说道:“高部堂,这样吧,我给你半个月假儿,先在府邸休息一阵,宗室的事情你就不要管了。”唐毅又把头转向高拱,“中玄公,你受累一趟,去请老天官杨博,还有左都御史葛老大人,你们三位去和宗室子弟商量一下,看看他们有什么要求,都提出来了,朝廷会想办法解决的。”

    高拱黑着脸,能有什么要求,无非是要钱要粮要好处,眼下是朝廷整顿财政的关键时刻,如果官绅纳粮能推行下去,朝廷财政就能扭亏为盈,这时候为了一帮子蛀虫耽误工夫,实在是浪费生命!

    唐毅这家伙什么都好,就是遇到了真正的难题,不敢往上冲,不敢下决断。高拱很是不满,可是又不好驳了唐毅的面子。

    无奈何,只能找上杨博和葛守礼,去礼部面见诸位宗人子弟。

    当天晚上,唐毅正在家里吃饭的时候,就传来了消息,说是双方起了冲突,高胡子被打了,葛守礼被推倒,杨博一气之下,动用兵丁,抓了一百多个宗室子弟,暂时押解在顺天府后衙。

    “完了,这饭是吃不成了。”唐毅抓起两个馒头,冲着一家子咧嘴苦笑,“又要忙活些日子了,平安,平凡,你们俩个要听话,回头爹要检查你们的功课。”

    两个孩子脆生生答应,王悦影不无担忧。

    “老爷,那帮宗室怎么连高阁老都敢打,你可要小心啊!”

    唐毅淡淡一笑,“放心吧,你家老爷身手好着呢,跟我打,吃亏的保证是他们!”

    外面马车备好了,唐毅匆匆上了马车,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暗中得意。

    他根本就没安好心,高拱是个急脾气,葛守礼又是最讲原则的,至于杨博,带兵几十年,能在乎一帮子混吃等死的废物吗?

    让他们去劝架,根本是火上浇油,没想到那帮宗室还真配合,竟然打了两个。你们闹吧,闹得越大,收拾你们才能越狠!火疖子总要鼓出来才好下手。

    啃了两个馒头,唐毅赶到了内阁,进入值房,就看到高拱喘着牛气,坐在那里,他的左眼都青了,跟大熊猫似的,打得是真不轻,高胡子须皆乍,怒火冲天。

    在一旁杨博黑着脸,也坐在那里生闷气。

    “哎呦,这是怎么回事?快来人,给中玄公上药。”

    “不用,还死不了!”高拱一开口,就带着雷烟火炮,他咬牙切齿,“元辅,我们几个按照您的意思去了,和他们也解释了,谁知道这帮畜生不依不饶,逼着朝廷拨给他们历年拖欠的禄米,不然还要到紫禁城闹,我们就说了两句,他们竟然动手打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高拱破口大骂,唐毅心里清楚,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高拱这家伙不一定说了什么话,弄得双方下不来台,就打了起来。

    不过对他来说,要的只是宗室打人的结果。

    “对了,中玄公,葛老大人呢?”

    这回说话的是杨博,“老葛被推倒了,脸上都破了,说是没脸在朝堂立足了,正在家里面写辞呈呢!”

    正说着,突然外面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个人。

    “谁要辞官,不行啊!”

    大家一抬头,跑进来的正是隆庆。唐毅连忙带头施礼,没等他们跪下,隆庆就跑到了近前,抓住了高拱的手。

    “高师傅,他们打了您?”隆庆和高拱的感情可真不是吹的,他的眉毛都立起来了,“荒唐,堂堂朝廷阁老,竟然被人打了,朕一定给高师傅出气。”他回头正好看到跑进来的大太监陈洪。

    “还看什么,快去叫太医!”

    不大一会儿,太医慌慌张张跑来,给高拱上了药,包上了纱布。抽空杨博把经过简单说了一下,然后就跪倒请罪。

    “老臣当时一怒之下,将一百多名宗室子弟抓捕起来,老臣行事鲁莽,还请陛下降罪!”

    隆庆烦躁地挥挥手,“有什么罪,你做得很好,是他们太癫狂了!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查,严查到底,谁动手打了高师傅,朕一定要让他知道厉害!”

    隆庆又对着唐毅说道:“唐师傅,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只是区区宗室子弟,你一定不要留情面,要严惩严办!”

    唐毅只好点头,“陛下放心,臣会尽快调查的。”

    隆庆安慰了高拱好一阵,又下旨慰问葛守礼,派人送去了药物补品。

    这回好玩了,高拱赌气回家养病了,葛守礼又不出来,赵贞吉也猫在家里头,再加上唐汝楫,张四维,张居正等三位阁老外出,内阁就剩下唐毅和陈以勤两位,担子一下子重了无数倍,偏偏陈以勤又是个拿不定主意的,结果大事小情,都送到唐毅这里。

    看了一夜的奏折,差点把眼珠子熬瞎了。

    “唉,算计来算计去,把自己算计进去了。”

    唐毅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再看一份,赶快睡觉吧。

    他随手拿起一份青色封面的折子,展开一看,竟然是老同学林润所写。他的字极好,风骨挺立,每个字都像是标枪一般,杀气腾腾。

    字如此,内容更是如此,唐毅看到了关键之处,不由得念了出来:“今天下之事,极弊而可大虑者,莫过于宗藩禄廪。天下供京师粮四百万石,而各处王府禄米凡八百五十三万石,不啻倍之。山西存留米一百五十二万石,而禄米三百一十二万石;河南存留米八十四万三千石,而禄米一百九十二万石。二省之粮不足供禄米之半。提请摸清收支情况,朝议对策,改定制度,应对入不敷出的危局……”

    早就有人不断提出宗室的问题,不过林润这一份不同寻常,他把各省的情况都摸了一个仔细,拿出真正的数据,十分有说服力。

    唐毅看了两遍,嘴角流出淡淡的笑容,只批了一句:明六部。

    林润的奏疏明之后,立刻引起了朝廷轰动,大家伙都知道宗室禄米是朝廷一大负担,却不成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哪怕穷其所有,也难以喂饱他们的饕餮大嘴!

    紧随林润之后,靠着弹劾严嵩起家的邹应龙也上书了,他这一次针对的是另一个方面,根据邹应龙调查,山西,河南,山东,陕西等地,各大藩王府兼并田产,数额惊人,数十万亩以上者,不在少数。

    各大藩王府坐收巨额田租,同时还拿着朝廷禄米,又不用承担任何支出,故此藩王府之富,富可敌国。

    粮食几十年囤积,陈陈相因,以致糜烂不可用,贫苦百姓,一年到头,辛勤劳作,尚且填不饱肚子,中原各地,近年来,水旱灾害不断,流民四起,稍有不慎,就会兵连祸结,天下大乱,恳请陛下,朝廷诸公,立刻拿出对策。

    邹应龙的名气大,他的奏疏影响力也惊人,随后另一位名人也出手了,就是治河有功的潘季驯,他提出黄河水患严重,根子出在历年以来,藩王宗室,大户豪绅,圈占河湖水塘,开垦林地,每逢暴雨,泥沙俱下,河道变窄,无法泄洪,以至于河堤崩塌,朝廷屡次治理黄河,皆不得其法,故此水患日甚一日。

    ……

    有这三位带头,随后科道御史一起跟上,自从拿到了调查权之后,御史言官们可比以前威风多了,他们也都憋着一股劲儿,要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藩王宗室如此猖獗,活该你们倒霉。

    科道每天都有不下十几道奏疏上去,有人弹劾藩王草菅人命,有人弹劾欺行霸市,囤积居奇,还有人弹劾他们勾结地方官吏,贪墨治河款项,借着水灾,强行兼并百姓土地。

    其余什么豢养死士,王府违制,残暴不仁,抢男霸女……

    总而言之,想到的,想不到的,全都来了。

    主要被攻击的藩王包括大同的代王,太原的晋王,河南府伊王,荆州的辽王,山东的鲁王等等。

    “好大的手笔啊,唐行之这是要把老朱家的人给一网打尽啊!”

    杨博感叹道:“我说他派高胡子和老葛去劝说,敢情是火上浇油,存心要把事情闹大。”

    杨俊民很是吃惊,“爹,好歹都是宗室贵胄,唐毅的胆子再大,也不敢一次削藩五六个吧!他要是真的这么干了,咱们是不是要动手,把他也给掀翻了?”

    杨博眯缝着老眼,“唐毅手段非常,他在台上,对我们威胁太大,真有机会,干掉他也不是不可以,关口还是看他肯出多少价钱吧!”

    正说着,管家突然跑进来,“老爷,辅大人来了。”

    杨俊民惊骇地张大了嘴巴,老爹真是神了!8

第98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唐毅去了一趟天官府,他和杨博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此后唐毅坐镇内阁,安心处理寻常的政务,一点动静也没有,拖延了三天,顺天府扛不住压力,偷偷把抓的宗室都给放了,弄得杨博一气之下,也告病请假。

    加上葛守礼和高仪,九卿之中,三位重臣撂挑子了。

    隆庆哪管再醉心十美图,也没法享受下去,趁着夜色,他只带着太监陈洪,赶到了内阁,离着老远,就看到唐毅的值房灯火通明,唐师傅真是呕心沥血啊!

    没有惊动任何人,隆庆到了值房前面,轻轻推开,走了进去。

    “把折子放下吧。”

    唐毅低着头继续翻看,他的动作很快,不到一刻钟,就拟了十几道奏疏,只是还有堆积如山的奏疏摆在那里,似乎永远都看不完。

    “唉,看来又要熬个通宵了。”唐毅伸了个懒腰,一抬头,正好看到隆庆站在门口,他慌忙站起。

    “陛下,您怎么来了?”唐毅要施礼,隆庆急忙上前扶住,拉着唐毅,坐了下来。

    “唐师傅,眼下内阁就剩你和陈师傅,辛苦您了,千万要保重身体,朕的江山都指望着师傅了。”隆庆说着,眼圈发红,十分不舍。

    唐毅老脸泛红,朱载垕啊,瓜娃子,我是挖你们家的祖坟呢!唐毅只是一闪念,连忙赔笑道:“陛下,臣深受两代皇恩,入阁辅政,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不敢有丝毫大意。更何况眼下国政纷乱,变法举步维艰,臣不敢有丝毫携带啊!”

    隆庆点头,“师傅辛苦朕看在眼里,两百年的积弊,财政、吏治、军制、宗室、士绅、土地、工商……方方面面,繁乱如麻,真不知道师傅是怎么撑下来的。”

    “工作大家一起干,眼下张阁老在东南推行清丈田亩,已经有了些效果,以后不用计算免税田,把漏洞补上来,清查起来就容易了,只要有决心,臣以为一两年之间,就能把田赋整理好。至于九边的事情,唐阁老也送来了调查结果,他认为军籍该废,军户不能丢,他提议仿效东南的乡勇,在九边设置巡检司,招募青壮军户,朝廷要给予武器和粮饷,守卫地方安全,然后再安排精锐士兵,分驻要塞,保持强大的压力,只要草原上习惯了养羊为生,不再拿起弯刀抢掠,边疆也就安宁了。”

    唐毅笑道:“还剩下的大事就是商税,说实话,这是最难的,想要找一个地方试点,都不容易。不过臣以为办法总比困难多,会找出合适的法子,请陛下放心。”

    听着唐毅的介绍,隆庆欣慰了不少,“师傅胸藏锦绣,朕也能放心了。”

    又聊了一阵,眼看过了三更,“唐师傅,朕不打扰先生了。”

    他起身要走,唐毅后面相送。

    到了门口,隆庆突然站住了脚步,又回过头。

    “师傅,你真没有事情,要和朕说?”

    到底是憋不住了,唐毅苦笑了一声,“陛下,您此来怕是就为了宗室的事情吧?”

    隆庆不好意思道:“怕是师傅早就看出来了,朕的确为了此事发愁啊!”

    一回身,隆庆又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唐师傅,以往朕还不知道,可是看过了林润和邹应龙的奏疏,朕才知道,皇亲藩王,遍及天下,每年消耗禄米七八百万石,兼并田亩,何止千万。百姓常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已经拿了这么多的好处,怎么还不知道收手啊?有朝一日,大明的江山非让他们吃光了,吃垮了不可,朕一想到这里,就整夜睡不着啊!”

    唐毅面色凝重,叹道:“陛下忧心社稷,是天下苍生之福,臣也不好再隐瞒什么。俗话说疏不间亲,毕竟是天家骨肉,血脉相连,身为臣子,无论怎么处置,都不合适。陛下宗室禄米消耗虽然数额巨大,但是假使新政有成,每年岁入能增加几千万两,或许也能填上这个窟窿,臣以为一动不如一静。”

    唐毅说完,偷眼观察,只见隆庆脸沉得跟秋水似的,显然对如此消极的作法不满。

    “唐师傅,朕记得当初您讲过,说是王安石变法败就败在了不敢解决问题上面。北宋冗兵冗官,以致朝廷入不敷出,财政困窘,王安石不敢改革吏治,不敢裁撤无用之兵,结果就想着以朝廷之力,敛财填补,结果就是民怨沸腾,彻底失败。朕虽不敏,可是也知道立国以来,宗室增加了何止百倍。朝廷税赋增加再多,要是赶不上宗室膨胀速度,早晚有枯竭的时候,更何况君子之泽,五世而竭,说是宗亲,实则八竿子打不着,为了他们,就浪费朝廷宝贵财赋,朕以为万万不可!”

    隆庆的这番道理,让唐毅不由得一惊,看起来自己这个徒弟也不是那么笨蛋。唐毅诚惶诚恐,忙说道:“陛下既然如此,臣一定竭尽全力,将宗室的事情处置好,不负陛下之托。”

    “有劳师傅了!”

    ……

    第二天,唐毅立刻下令,要求满朝文官,积极献言献策,整顿宗藩事宜。

    隆庆也亲自下旨,遍求良策。

    见皇帝和内阁都是这个态度,早就按捺不住的文官纷纷上书,大家伙的主意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有人甚至提议将传承五代以上的藩王,一律贬为庶民,去除藩国。

    当然,这种主张太过激进,看了一眼就被扔到了一边。

    陈以勤负责整理各方意见,最后汇总出将近六十多条意见,送到了隆庆的面前,这六十多条,每一条都颇具杀伤力。

    比如第一条,就是林润的建议,他认为藩王多数豢养打手,家丁,甚至收留亡命徒,编制远远超出王府应有的侍卫数额。他提议将王府的亲卫降到二百人,家丁,佣人,侍女也要限制数量,不准违制。

    人数控制住了,王府开支也就减少了。林润建议藩王就藩之时,朝廷已经赐了大片田亩,多者数万,少者几千,以田租收入,足以维持王府开销,所以应该取消禄米。

    徐胖子也出了主意,他认为历代之中,宋代对于宗室的处置最为妥当,宋代宗室可以参加科举,可以入朝为官,自力更生。他建议取消对宗室的一切优待,同时设立学校,准许参加科举,从事不同行业。

    宗室子弟仅仅是一个尊贵的头衔,没有任何权力,朝廷也不用负担什么代价。

    徐渭的建议,传出去之后,在京的宗室子弟都哭了。

    开什么玩笑,他们养尊处优了两百年,除了吃喝玩乐欺负人之外,哪里有本事考科举啊,再说了十年寒窗,有多苦,头悬梁,锥刺股,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我们不要考试,我们就要现在的待遇,绝对不能减!

    皇帝怎么样,你也是老朱家的人,还能残害亲人不成?

    在京的宗室子弟又聚集在一起,加上最近陆续赶来的,足足有三五百人,他们每个都带着不少打手,凑在一起,好几千人。

    整日里跑到街上闹事,碰到官员的马车就拦下,破口大骂,伸手就打。

    礼部闹完了,就跑到鸿胪寺,太仆寺,还有人嚷嚷着要见隆庆。

    他们把京城弄得乌烟瘴气,从上到下,把能得罪的人得罪了一个遍儿,大家伙都恨得牙根痒痒儿。

    仅仅是在京的宗室闹事还好说,汉中知府申时行送上来一份密报,他说举报,伊王聚集七八千亡命之徒,整日操练,似乎要图谋不轨。

    而且伊王还大选秀女,一次就选拔了七百多人,充实到了王府。

    这一条是最致命的,隆庆看到之后,气得快疯了,丫的比朕还能啊!

    要是不收拾你们,朕就不配当大明的天子!

    他真的怒了,就连在家病休的高拱和赵贞吉都给叫来了,内阁,六部,都察院所有高官,齐集宫中。

    隆庆杀气腾腾,“朕秉承祖宗仁慈之心,优待宗室,奈何他们不体会朕的苦心,反而图谋不轨,他们已经不是朕的亲人,是乱臣贼子,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皇帝怒不可遏,在场的官吏也都受够了,哪怕最老实的人都力主要严惩宗室。

    只是该怎么下手,一时间大家伙竟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几十条建议,要真是落实下去,全天下的宗室都会闹起来,还不得狼烟满地,烽火连天啊!

    “首辅大人,您足智多谋,给拿出一个主意吧。”杨博笑呵呵说道。

    又是这老家伙,你就不能让我看一会儿戏码!

    唐毅无奈说道:“皇天贵胄,龙子龙孙,万万怠慢不得,我等臣子,也不能置陛下于不义之境。臣以为不如重新选拔一批精明强干的王府长史,由他们把王府的大大小小事务都管理起来。负责王府安全,替各王府经营田产土地,操持王府家丁侍女选拔,兼管婚丧嫁娶,一应事务。王府长史政绩突出者,可升入六部,或是布政使,按察使衙门做事。”

    派一个王府长史,就能把宗藩给制住?

    有些人还没有明白,可是有些人却嗅出了味道,以往王府也有长史,不过那都是落魄官吏干的,打发过去,纯粹养老,权力也十分有限。

    唐毅却把所有大权都给了王府长史,还把他们纳入吏部考评。试问哪个官员不会卖力气收拾藩王,把他们当成升官的终南捷径!这帮藩王啊,可有苦日子过了!

第982章 作死的伊王

    唐毅坚信一点,世事如棋,好的棋手不会急着把子都吃光,哪怕是再讨厌的子,关键时刻,也会为我所用。√

    比如徐阶下野之后,唐毅就没有大规模清理徐党,时至今日,科道之中,还有非常多的徐党成员,手握重权。包括很多唐毅的嫡系都看不下去,暗中议论说唐毅优柔寡断,爱惜羽毛,不是干大事的人。

    到了今天,这些徐党成员终于有了用处。

    清流和宗室有一点很相似,他们都是流氓,只是清流依仗是道德,圣人教化,宗室仗着身上的血脉,相比之下,或许清流能好一些,也差不了太多,总之是一丘之貉,让他们互斗,再好不过了。

    唐毅建议从科道之中,选拔清正直臣,担任王府长史,正五品,同时设立从五品王府宾客一员。

    王府长史负责财务、人事、安全一应大事,王府宾客负责教化宗室子弟事宜。

    由于长史和宾客的考评都操之吏部,自然不会以藩王满意为宗旨,他们只要让朝廷满意。要做的事情有几样,第一是严查玉牒名册,究竟有多少子弟,全都按照名册处置,严防冒领禄米。

    其次要严查藩王土地,历年朝廷赏赐之田皆有定数,凡是出部分,全数转交地方衙门,返还百姓。

    第三,要严格控制王府亲卫数量,裁撤一切打手家丁,不准豢养死士,窝藏亡命徒。

    第四,也是最关键的一条,要核实王府收支状况。这也是唐毅最狠的一招,以隆庆二年为例,皇宫支出一共是一百七十八万两。

    唐毅以此作为标准,上奏隆庆,他认为藩王府一年开销,不得过陛下的百分之一,也就是一万八千两。

    譬如王府拥有田产,经营生意,赚了一万五千两,朝廷的禄米、布匹,最多拨出三千两,供应王府花销。

    如果哪个王府经营有道,赚了三万两,对不起,其中一万二要交给王府长史处置。

    一句话,就是要把藩王的财权、军权、事权通通收上来。

    当然了,唐毅也不是不讲情面,他也给藩王一些甜头儿,比如王府宾客必择学问精深的词臣,他们亲自负责教导宗室子弟。朱家后人可以正常参加科举,入朝为官,除了不能入阁拜相之外,其他百无禁忌。

    他们也可以离开封地,道天下各处去转转,遍观美景。

    还有,唐毅主张采用推恩令,比如某位亲王死了,嫡长子继承王爵,封地削减一半,至于减掉的一半,则是平分给其他的兄弟。

    这样一来,封地越来越小,三代之后,就可以从亲王变成郡王,进一步打成辅国将军一级,就无足轻重了……

    整个一套组合拳,可以说是拳拳到肉,每一下都打到了宗室的痛处,改一项他们都会痛叫,这一次改了这么多,简直要了他们的老命。

    有些谨慎的老臣颇不以为然,他们都埋怨唐毅,听老成持重的人,怎么到了宗藩的事情上,这么冒进啊?

    他们有心反对,可是隆庆眼珠子都红了,高拱,杨博这些大佬都力主采取果断措施,科道那边还有一大帮等着升官的人。

    上下一心,愣是把这份天怒人怨的《宗藩章程》给通过了。

    辅值房,唐毅再三看过,心满意足,放在了桌案上。

    “是元驭来了,坐吧、”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王锡爵。

    “弟子拜见师相。”

    “呵呵,去年的时候,把汝默打去了汉中,今年你也别再京城呆着去,去一趟河南府吧!”唐毅随口说道。

    王锡爵迟愣一下,试探道:“师相,是要对伊王动手了?”

    这回轮到唐毅吃惊了,“元驭,你听谁说的?”

    王锡爵挠了挠头,憨笑道:“是弟子猜的,弟子觉得师相是在下一盘大旗,不知道弟子猜的对不对?”

    真没看出来,王锡爵这小子有点悟性,居然能看出端倪,不愧是日后能够入阁拜相的人物。唐毅倒是想考校他一下。

    “元驭,你说说为师是怎么布局的?”

    王锡爵两手按着大腿,身体微倾,十分郑重。

    “师相,您先是示人以弱,宗室子弟误以为朝廷软弱可欺,就不停闹事,闹得越来越大,天怒人怨,连陛下都愤怒无比,要下重手整治。”

    唐毅颔,的确身为辅,他有太多的机会制止宗室之乱,结果他什么都没做,还不停火上浇油,才弄到了今天的地步。

    王锡爵有些犹豫,“按理说大势已成,师相应该拿出相对合理的整治方案,解决宗藩的问题,可是弟子见眼前的方略,更,更像是……”王锡爵说不下去。

    “有什么话直说,吞吞吐吐的,为师如何委以重任?”

    王锡爵仗着胆子,低声道:“弟子怎么看,都像是和宗藩斗气,如此苛刻的条件,他们肯定不会答应的,师相为何……”王锡爵说着,突然瞪大了眼睛,“师相,您又是故意的?”

    唐毅微微含笑,“还不算很笨,孺子可教啊!”

    被老师赞许,王锡爵喜滋滋的,可是他还有些疑问,明知道要出乱子,唐毅为什么还这么干啊?

    “好些藩王,在地方繁衍了一两百年,树大根深,实力不容小觑。仅仅拟定一个章程,派遣一名长史,一名宾客,就能把藩王摆平,为师可没有那么傻帽!只有逼着他们,把底牌亮出来,只有脓水流干净了,伤口才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王锡爵猛然一惊,总算想通了,看起来唐毅的应付很是拙劣,实际上不过是卖了几个破绽,引诱宗室跳出来送死而已。

    要说这些藩王,积累这么多年,肯定有不少底牌。

    但是要说他们有多大的实力,能把天翻过来?谁都不信,早就不是靖难之役的时候,现在不论是谁,打出了反旗,覆亡就在旦夕之间。

    “伊王一系,残暴不仁,野心勃勃,素来是诸藩当中,最为凶悍的一个,为师接到了汝默的密报,说是他手上有七八千人。这个《宗藩章程》抛出去,必定诸藩大惊,这帮人心中有恨,可未必敢冲在最前面,出头的椽子先烂,敢带头闹事的藩王无非那几个而已。元驭我现在就任命你作为伊王府长史,立刻率领八百士兵,前往河南府,应付伊王之乱!”

    能出京办差,独当一面了!

    王锡爵兴奋不已,可是当听说只给他八百人的时候,王锡爵立刻蔫了。

    “师相,不是弟子怕死,问题是弟子不懂兵法,您又说了,伊王手上七八千人,弟子就怕耽搁了朝廷大事。”

    唐毅哈哈大笑,“元驭放心,你只管去,我给你安排了一支救兵,保证能旗开得胜。”

    在弟子们的眼中,唐毅算无遗策,和诸葛亮也差不了多少,既然老师说了,保证没有问题。

    王锡爵立刻带着人马,出了京城,日夜兼程,前往河南府。

    除了他之外,唐毅又派遣了几路人马,前往山西,陕西,山东等地,做好了准备。

    单说王锡爵一路疾驰,赶到了洛阳。

    王锡爵出生在天堂一般的苏州,看尽了人间繁华,要说能让他看上眼的城市不多,而鼎鼎大名的神都洛阳,就是其中之一。

    牡丹富贵,花开满园。

    正是赏花观景的好时候,等到差事办完了,在洛阳好好看看。瞧这位,玩心还不小。到了城门口,却现城门紧闭,商旅隔绝。

    大中午的,怎么关城门啊,王锡爵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伊王造反了!

    他忍不住把手伸到了腰里,抓住了一柄短铳,谁说文官不能打仗,师相不也是屡战屡胜吗,我王锡爵也不差什么!

    他不停给自己壮胆,还没等去探查了,突然城里传出了一阵锣声,城门又突然洞开。

    王锡爵摸不清怎么回事,让手下人去打听一下,没过多大一会儿,人跑回来了。

    “启禀大人,刚刚封闭城门,是伊王在选秀女。”

    王锡爵把脸一沉,“选秀女用得着关闭城门吗,又不是抢亲!”

    手下人低着头,一脸的为难,“回禀大人,比抢亲还不如呢!”

    要说这位伊王殿下绝对是一个作死的小能手,他在嘉靖二十三年袭爵,数年后就向朝廷诉苦,说是王府墙坏了,要重新修葺。

    朝廷也没多想,就答应了,结果这位伊王朱典楧大肆侵占官民房屋街道,又夺郡治及学宫之地,以广宫所。好家伙,连学堂衙门都不放过。

    占了庞大的地方,建筑自然也是豪奢庞大。设门楼三层、新筑重城,规制仿宫阙。又修建迎仙台、百花台、四季亭、石库拥翠坊、玉虬喷雪坊、乘风御气楼、小团殿、鸳鸯殿、腾光殿、洞天小景、清和宫、怀春宫、颐养宫、世嗣宫等,崇台连城,跟紫禁城似的。

    这还不够,他又抢夺女子四百余口,夺民舍三千余处,诳胁人钱财三万两,都用来装点他的王府。

    闲暇的时候,竟然关闭洛阳城门,大选民女,十二岁以上一概带入府中,留其姝丽者伺候身边,不留者令家属用银子赎还,如果拿不出钱,就委投于虎圈之中,任由猛兽吞食。朱典楧还和正德一个爱好,喜欢养猛兽,近半年来,有不下二十人,惨死兽笼……

    王锡爵听完有关伊王的行径,头都竖起来了,这不是人,根本就是个魔鬼!8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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