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负荆请罪
唐毅要去大板升,处置战后事宜,隆庆把脑袋摇晃得和拨浪鼓一样,大明朝立国至今,还没有大学士督师的先例,更何况草原苦寒,战事还没有结束,万一唐毅有了一点闪失,后果谁能承担?
打仗的事情,交给戚继光、马芳等人就可以了,至不济还有谭纶,遇到了大事,再派人回到朝廷请示,就不用劳烦唐师傅了。
“陛下厚爱,臣感怀于心,可是此战结束,不代表北疆高枕无忧,如果不能趁着天赐良机,彻底解决心腹大患,只怕会重蹈汉唐的覆辙,遗憾千古啊!”
什么叫汉唐覆辙?
汉武帝动用倾国之力,漠北一战,彻底击败匈奴,将漠南地区都掌握在手中,庞大的匈奴帝国开始崩解。
漠北一战绝对是空前的成功,可是太平并未维持多久,七年之后,匈奴就南下五原,知道几十年后,汉宣帝时期,匈奴的威胁才彻底解除。
唐朝的情况也是一样,在平定突厥之后,北方边疆只是短暂安宁,其后又战火不断,更是生了安史之乱。
观察汉唐的历史,就会现击败游牧民族容易,而彻底解除边患,却十分困难。
推究原因,也不难理解,汉人以农耕立国,即便举倾国之力,打赢了战争之后,却没法在草原立足,也无力驻守地域辽阔,出产有限的草原,农民无法立足,最后只能遗憾退出。
留下的真空不会持续太久,游牧民族逐水草迁徙,长城沿线的漠南地区,相比漠北,漠西,西伯利亚,水草更加丰美,在生存压力的驱使之下,他们不得不南下抢夺草场。
即便是一个部落民族消失了,也很快会有另外的部落填充,草原就是韭菜地,割了一茬,要不了多久,又一茬就长了出来,无穷无尽,无休无止。
而草原出产有限,除了牛羊之外,什么生存物资都没有,一个个的部落天生就会抢掠,不断地吞并,或者被吞并,经过不断的战争淘汰,最终产生一个强大而统一的部落,周围没有值得抢劫的对手,就会兵犯中原。
这就是几千年来,不断在长城沿线重复的故事。
“陛下,解决北方边患的问题,不在于有多强大的兵力,也不在于杀多少人。关键是要扭转经济形态,自然水到渠成。”
隆庆点头,却又摇头道:“师傅,只怕没有那么容易吧?您可是说过,不论是农耕,还是游牧,都是经过几千年的选择,才产生的结果,都刻在了骨子里,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做起来怕是不容易。”
“陛下睿智。”唐毅笑道:“不过眼下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近些年来,东南的丝绸和棉布需求大增,纺织业大展,光是生丝和棉花已经不满足需要,毛纺业前景大好。不过大明境内缺少草场养殖优质的长毛羊,光是从草原购买,一来朝廷不允许,二来受制于人,货源也不稳定。”
不得不说,经过唐毅的苦心教导,隆庆的经济知识在明朝历代帝王之中,都算是最顶尖儿的,他很快明白了唐毅的想法。
“师傅是要展毛纺?”
“没错,纺织业需要规模化的养殖,需要稳定充足的货源,需要大量的工人。只要毛芳业展起来,草原上一两百万的人口根本不够用。他们也不需要抢掠为生,光是出售羊毛,就能赚取足够的生活来源。”
“果然是好办法,养羊比起养马要安全得多。”隆庆笑呵呵道:“可是那也不用师傅去安排啊,交给他们下面的人就行了,朝中没有师傅坐镇,朕的心里不安生啊!”
确实,自从唐毅主持内阁以来,隆庆少了太多的麻烦,也没有言官添乱,什么大事小情,内阁都能帮着他挡了,隆庆有了充足的时间,想去潜邸看看,或者是出城逛逛,甚至微服私访,唐毅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是从小太憋屈,隆庆的玩心一天比一天大,也就是唐毅能纵容他,换成别的阁老,哪怕是高拱,也会把他管得死死的,隆庆是真的不舍得唐毅离京
“陛下,要创立一个产业,比策划一场决战要麻烦得多,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俺答败亡之后,即便没法出现新的霸主,草原也会陷入混战之中,彼此征伐不休。想要建立商业秩序,几乎是不可能。唯有趁着战争刚刚结束,大明天威赫赫,各方谁也不敢乱动,快重划草原,引入资本,建立起毛纺基地,同时还要和各部的王公贵胄进行利益捆绑,互相交换股份,形成利益共同体,他们也就没法再给大明添乱了。还有纺织出来的呢绒能不能快打开市场,获得利润,还是一个麻烦的事情。另外蒙古诸部都养羊了,他们的武备必然下降,万一其他的部落趁虚而入,我们也要拿出应付的办法……”
唐毅简单介绍了一下,隆庆就觉得脑袋越来越大,千头万绪,牵连的方面如此之多,恐怕朝堂上下,除了唐师傅,也没人能玩得转。
为了北疆永固,为了千秋霸业,只好忍痛让唐师傅走一趟,朕也只能在宫里不出去了。
“唐师傅,您可一定要快去快回啊!”
“请陛下放心,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臣一定赶回来。”
……
隆庆为了彰显唐毅的地位,任命他为钦差督师大臣,加少傅少保衔,赐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三品官以下赏罚任免,可以独断专行。
同时又派遣一千名锦衣卫,五千精兵保护,浩浩荡荡,前往大同,并且从大同出长城,直奔大板升。
唐毅还没有出长城,就得到了消息,托克托一战成功,明军以不到八千人的牺牲,歼灭俺答五万八千多人,夺取托克托城,占领整个河套,复套成功!
消息传开,队伍当中,欢声雷动,最高兴的莫过于王环,他了疯一样,纵马狂奔,一边跑,一边大喊,告诉曾大帅的在天之灵。
“赢了!我们赢了!”
“复套成功了!”
……
士兵们看着癫狂的王环,又是感叹,又是欢喜。
他们再看向茫茫的草原,没有任何的胆怯,一股强烈的自豪感油然而生,这些都是我们的,多好的土地,多么辽阔的疆域!
欢呼声,高昂的歌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沉浸在欢乐之中。
倒是马车之中,唐毅的脸色不太好看,根据马芳的回禀,在黑山一战,并没有干掉俺答,他带着差不多一千名残兵败将,向北方逃去,马芳已经让儿子马栋带兵追赶,务必要捉拿到俺答。
唐毅也领过兵,他能感觉到,就连马芳都信心不足,毕竟茫茫草原,过了黑山之后,那些地方明军都不熟悉了,想要追上俺答,难度太大了。
一旦俺答逃到了漠北,得到漠北诸部的支持,只怕还是一大威胁啊!
唐毅执意要干掉俺答,不光是为了赌气或者报仇那么简单。
俺答纵横几十年,已经成为一面旗帜,一个象征,只有彻底消灭他,草原诸部才会放弃抢掠大明的念头,才会老老实实接受新的秩序。
只要俺答不死,人心就不稳,就要驻扎大军,全新的秩序就建立不起来……
按理说马芳也是一代名将,竟然没能抓到俺答,毕其功于一役。唐毅的心里很不满意,可是他也清楚,打仗总会有意外,也不能求全责备。
还是赶快前往大板升,了解详细的情况,弄清楚之后,再想办法,彻底解决俺答的威胁。总之,唐毅已经给俺答判了死刑,老天爷饶过你,我都不会放过你!
钦差的队伍加快了度,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赶到了大板升。
离着老远,就看到了残破的城头,城门外有长长的迎接队伍,谭纶、胡宗宪、高仪、大成台吉,全都等在这里。
唐毅赶到之后,见礼之后,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进入了城中。
“尊贵的唐阁老,宫中最好的房间已经整理好了,有什么要求,只管吩咐,小王一定竭尽全力,让阁老满意。”大成台吉说起汉话除了舌头根儿有点硬,一点毛病没有。
唐毅眉头一皱,最好的房间,岂不是俺答住过的?难不成里面还会准备几个俺答的女人?
貌似征服者都有这个毛病啊?曹操啊,李世民啊,赵匡胤啊,口味都挺重的。
算了吧,自己还不是皇帝,跑到王宫里住,想什么话,不怕被吐沫星子淹死啊!
“顺义王客气了,朝廷出兵,只是讨伐屡次进犯大明,怙恶不悛的俺答。您既然是朝廷册封的汗王,就是大板升,还有整个草原的主人,本阁岂能住在宫殿之中,喧宾夺主,随便安排个地方就成!”
大成台吉偷偷打听了,眼前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内阁次辅才是真正掌权者,包括大明的皇帝,都是他的学生,言听计从。见唐毅十分客气,大成台吉的心放下了一半。
紧挨着宫殿,大成台吉将昔日父亲铁背台吉的府邸整理出来,作为钦差的行辕。
唐毅旅途劳顿,泡在热水桶里,竟然睡着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醒了过来。
“有什么事情吗?”
“启禀阁老,马将军来了,在外面负荆请罪呢!”手下人低声说道。8
第954章 武人新贵
“还有脸来见我!”
唐毅怒气冲冲,连官服都没穿,只披着宽大的道袍就从里面走了出来,到了门口,突然一顿。马芳赤着脊背,单膝跪地,背后还背着荆条。
再看他的身上,一道道的伤疤,宛如蚯蚓爬满了身体,有旧的有新的,有的深入肌肤,有的只是轻描淡写。没有上百,也就几十,盘根错节,跟老树皮一般。
这是打了多少的仗,受了多少伤!
只要有一道伤口化脓感染,他就会死去。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其实这话的真意是不经过百战,何来将军,十年厮杀,都是壮士!
更何况马芳为大明战了三十年啊!
唐毅满肚子的怒火一下子就消失了大半,板着脸道:“起来吧,跟着我过来!”
听到了唐毅的声音,马芳激动答应,快步跟着到了里间屋,侍从下去,只剩下两个人。
唐毅面沉似水,突然一拍桌子,怒斥道:“马总兵,你涨本事了,学会和本阁耍无赖了,还跑来负荆请罪,你要是真有罪,怎么不到刑部大牢蹲着?”
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唐毅一贯是尊重的,不管身份差别,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可是马芳这一次太让他失望了。
马芳单膝点地,羞愧无比,“末将无能,请大帅责罚!”
“用不着我动手。”唐毅没好气道:“早有御史言官盯着呢!”
马芳惊得张大了嘴巴,“大帅,难道朝廷要卸磨杀驴?”
啪!
唐毅把茶杯扔在了地上,碎瓷片,还有里面的茶水都溅到了马芳的身上,他也不敢动,只能忍着。可是心里却嘭嘭打鼓,他们这些带兵的和朝廷那帮管人的斗心眼,永远都差着十八条街,被人卖了还要帮着数钱。
“唉,说些废话你也听不懂,捞干的吧!”唐毅沉吟一下,道:“这一次击败俺答,一雪前耻,朝廷早就许下了重赏,我也和其他几位阁老商量好了,要加官进爵,长城以外的草场也要分给你们。”
“草场,干什么用啊?”马芳不解道。
“还能干什么,养羊,卖羊毛,养马,卖好马!你们想干什么干什么,连赚钱都不会,还用我教吗?”
马芳连忙一缩脖子,“大帅,朝廷这是要那草原拿在手里?”
“嗯,总不能替他人作嫁衣裳吧!以后你们的封地就在各个部落之间,把草原诸部都给隔开,也省得再冒出一个俺答来。晋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银子,要签署供应羊毛的协议,不会让有功将士吃亏的。”
“那敢情好啊!”马芳激动起来,他还琢磨着朝廷会给多少人赏赐呢?会不会打折扣?没想到唐毅直接拿出了牧场来分,够意思,真是够意思!
“哼,晚了,别做梦了!”唐毅突然气呼呼道:“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想着养寇自重,就放走了俺答?你可知道,他跑了,我们就别想轻松吞掉草原,你可坏了本阁的大事啊!”
唐毅气得扭过头,懒得看马芳,一路上唐毅都在不停地思索着,十死无活的局,俺答究竟是怎么跑的?
唯有一个解释,就是马芳放水了。养寇自重,对于明廷的将领来说,不算是很么稀奇的,只是唐毅想不到,马芳竟然也会干这种事情,还是这么关键的时候,实在是太让人生气了。
马芳恍然大悟,突然趴在地上,磕头作响,指天发誓。
“大帅,末将绝对没有故意放走俺答,要是我真的干了,就让老天爷打个雷,劈碎了末将!”
唐毅皱着眉头,迟疑道:“真的不是你放走的?”
“不是,绝对不是!”马芳连忙摇头,他把当时的情况向唐毅做了详细的说明,原来当天马芳和儿子马栋两路攻击俺答已经杀到了中军,眼看着俺答跑不了了。突然出现了一伙人,从背后袭击他们,马芳不得不回兵对抗。
等到把那伙人打败,再回来的时候,马栋已经将俺答生擒活捉,可是送到了马芳的面前,爷俩都傻眼了,这家伙看起来身形衣着和俺答都差不多,可年龄只有四十几岁,模样也不相同,拷问之下,他不过是俺答手下的一个万夫长!
“末将真是该死,假如我和栋儿换一下任务,凭着我对俺答的熟悉,断然不会让他跑了!”
原来如此!
唐毅仔细察言观色,发现马芳不像是再说假话。
难道是俺答命不该绝,他叹了口气,起身拿起一件狐裘,扔给了马芳。
“披着点吧,也上了年岁了,不要总当自己是年轻人,以后还要仗要打呢!”
马芳连忙披在身上,感激不尽。
“大帅,您不是说有人要弹劾末将吗?末将还有机会再上战场?”
唐毅靠着宽大的太师椅,轻笑了一声,“你以为本阁大冬天的,不在京城猫着,大老远千里迢迢,跑过来是抢功劳吗?”
“不敢不敢!”马芳正色道:“大帅运筹帷幄,没有您何来的这一次大胜,你才是真正的大功臣,投一份的!”
“行了!”唐毅懒洋洋摆手,“马老哥,刚刚的话还没说完,我准备把草场分给有功将士,势必会出现一个新的军中新贵,武人集团,文官肯定看不顺眼,他们好不容易把武人给压了下去,岂会允许死灰复燃,就算你们没有毛病也会鸡蛋里挑骨头,本阁过来,就是怕你们吃亏,没想到啊,你怎么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啊!”
唐毅捂着脑门,显得失望之极。
可是马芳听在耳朵里,却又是激动,又是羞愧,心里头热乎乎的,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真是太混蛋了,完全辜负了大帅的一番洪恩美意,实在是该死!
其实呢,唐毅的话也是半真半假。
按照军功奖励草场,扶持武将集团,这是唐毅既定的方略。原有的九边京营,已经被其他势力经营了一两百年,一缸臭酱,不堪闻问。
唐毅需要更激进,更富有侵略性,对皇权又没有多少感情的新贵武人。
秦国以耕战立国,一统天下,汉唐奉行军功授爵,兵锋之强,鼎盛一时。相比汉唐,唐毅手上的牌更好,海外有无穷无尽的土地,只要借着大航海的东风,几十年间,就能打造出一个日不落帝国。
新抢占的殖民地肯定需要强力管制,到时候就可以大肆封官封爵,这些新贵掌握土地兵权,拥有强大的实力,他们就是唐毅最坚定的支持者,也是新政的获益者。
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法之所以失败,就是没有扶持出新的利益集团,只是在一滩浑水里面来回搅,没有源头活水,人亡政息也就不足为奇。
唐毅可不想走前人失败的老路,他力推重奖有功将士,把草场分配给他们,就是扶持新贵集团的第一步。
当然了,这并不是唐毅最主要的打算,他之前就布局了许久,晋商票号合盛元已经开始铸造银元,这一次提供给朝廷的贷款,有七成就是用银元支付的。
毛纺业又是晋商最垂涎的肥肉,唐毅必须亲自出手,把这个大坑挖得完美,好让他们都掉进去。
明的,暗的,唐毅要做的文章太多了,他可不会只是为了谁的利益,就巴巴得跑到草原来吃苦。
不过却不妨碍他以此感动马芳,收获忠诚。
哪一个上位者要是不会弄权,那可就太失败了。
果然,马芳被说得感动不已,铁打的汉子泪水都流了下来。
“大帅,这些年没有您的庇护,末将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呢!请您放心,末将这就带着人马去追杀俺答,不拿回他的脑袋,决不罢休!”
马芳擦了擦眼泪,转身就要走。
“回来!”
唐毅低吼了一声,“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冒冒失失出兵,能抓得到俺答吗?”
马芳只好又转身回来,挠了挠头,“大帅,突然杀出来的那一伙人没有旗号,不过看他们的装束,还有武器,都十分陌生,我怀疑他们是漠北的部落。如果俺答真的逃到了漠北,还站稳了脚跟,只怕麻烦就大了。”
唐毅沉吟一会儿,摇摇头,“漠北和漠南,许久都没有联络,漠北的人马如何会来的这么巧?装束和武器都能假扮,做不得准。”
“那大帅以为是谁干的?”马芳好奇道。
唐毅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步,脑袋快速转动,分析这种事情,关键是要抓准谁获利最大,嫌疑也就最大。
这也是唐毅第一个反应就是养寇自重的原因所在,但是仔细一推敲,有嫌疑的还真不少。就拿现在的盟友晋商来说,他们愿意俺答彻底消亡吗?经营了上百年的走私利益,就一下子给扔了?俺答手里会不会有他们致命的把柄?
蒙古诸部也是一团乱麻,有人盼着俺答死,可是有人就不怕俺答死了,明廷会找他们的麻烦吗?
至于九边的将门,他们愿意坐视戚继光等新贵崛起做大吗?
再有唐毅自己,一跃成为当朝次辅,还有多少眼红的人,不想让他过得太舒服……这么一思索,貌似谁都有可能,偏偏又拿不准!
“启禀阁老,土蛮部大臣阿穆岱,永邵部诺木拉齐,奇喇古特部首领哲诺,还有几十位王公贵胄,前来求见。”
好啊,都来了,唐毅瞳孔一阵紧缩,“马老哥,俺答的死活去向,你派人给我好好打探,至于谁在背后动手脚,本阁自会找出来!”(~^~)
第955章 天恩浩荡
辽阔无垠的草原,置身其中,就仿佛处在浩淼的海洋,养望无尽的天空,心胸开阔,通体舒泰。
人人都说草原苦寒艰难,唐毅却觉得只有置身在草原之中,才能感受到那种难以形容的广远豁然……不论是繁荣的东南,还是贵气十足的京城,都显得太过拘束,四四方方的城池,把人心都框住了,每个人为了生存,都不得不变得循规蹈矩,千人一面,十分没有趣味。
而草原就像是一张崭新的白纸,等待着肆意涂鸦。
唐毅十分享受自由自在的感觉,虽然俺答像是一根刺儿,扎在了心头,但是至少漠南地区没有能和明朝抗衡的力量,这是建立新秩序的绝好机会。
不过唐毅早就学会了欲擒故纵,他才不会急吼吼亮出自己的底牌,他足足磨蹭了一个多时辰,召集有功将士,和他们畅谈聊天,然后唐毅送他们出来。
“你们尽快将有功将士的名单拟出来,巡按御史核准,然后就立刻送到京城,本阁会安排,两个月之内,朝廷的赏赐就会到来。大家伙先回去军营,好生训练,不要懈怠!”
唐毅把脸色绷起来,“你们都听着,不要以为打败了俺答,就天下无敌,也不要以为北疆安宁,就天下太平,无仗可打!告诉你们,朝廷很快就会组织兵力南下,我希望你们当中,能替炎黄苗裔,开疆拓土,扬威异域,到时候本阁亲自给你们牵马坠蹬!”
杨安带头,跪在唐毅的面前,齐声说道:“请大帅放心,我等一定好好带兵,绝不辜负大帅厚望!”
又交代几句,他们才纷纷退下。大家伙热情洋溢,互相之间,说个不停。满嘴都是提三尺剑,燕然勒功,大丈夫要学卫青、霍去病……和京营勋贵,还有九边将门,完全不同,他们身上涌动着勃勃生机,每一个家伙都侵略味道十足。
战争对于他们来说,非但不可怕,还是他们建功立业,功成名就的终南捷径。
打仗、杀敌、升官、财……简单而直接的逻辑,促使着他们时刻期盼着战争。
“秦人变法,勇于公战,怯于私斗,战必争先,杀敌奋勇,遂有一扫**,天下归一!”胡宗宪由衷感叹道:“如今大明诸将,杀气腾腾,俨然虎狼之师再现,行之老弟,治军有方啊!”
胡宗宪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笑呵呵说道,唐毅提起紫砂壶,给胡宗宪倒了一杯茶。
“我说默林兄,你就别给我灌**汤了,眼下的大明,千疮百孔,如何能比得上秦皇的雄兵?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战下来,朝廷已经是山穷水尽,要不然……”唐毅冷笑了一声,指了指外面。
“我会搭理那帮货?直接派兵征讨,挨个砍脑袋就算了!”唐毅不无抱怨道。
“哈哈哈!”胡宗宪放声大笑,“行之啊,你这就是言不由衷,你不是常说十分问题,拳头只能解决一分吗,剩下的九分还都要靠脑袋。”
胡宗宪指着自己的脑壳,笑道:“正好,就让老哥看看你是怎么耍弄他们的吧!”
……
就在几乎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唐毅才慢悠悠走出来,满屋子的王公贵胄,齐刷刷盯着唐毅,倒是大成台吉反应最快,连忙小跑着过来,躬身施礼。
“见过唐阁老。”
唐毅微微一笑,“汗王客气了,来了这么多位朋友,你不给本阁介绍一下?”
大成台吉连忙说道:“这是土蛮部大臣阿穆岱,他也是小王的舅爷。”
“哦!”唐毅点点头,意味深长道:“要说起来,大明的边患,俺答屈一指,辽东的图门大汗就是第二位啊,连年入寇,也有你们一份!”
阿穆岱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灭了俺答不够,还要对我们下手吗?
他手足无措,慌忙说道:“启禀阁老,大汗绝对无意入寇大明,都是,都是俺答鼓动的,他势力庞大,我们不得不屈从。图门大汗一直心向大明,还请阁老明鉴。”
“原来如此啊!”
唐毅嘴角划出高深莫测的弧度,弄得阿穆岱不明所以,只能尴尬地赔笑。
“这几位呢?”唐毅指了指其他几个。
大成台吉连忙说道:“这位是永邵部台吉诺木拉齐,这位是鄂尔多斯部达彦诺颜,这位是卫拉特部的新领哲诺。”
唐毅把目光落在哲诺身上,微微颔。
“俺答暴虐凶残,卫拉特部奋起反击,做得很不错,本阁已经上书朝廷,立刻通贡贸易,想来你们遭到了俺答的荼毒,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哲诺脸色微红,躬身说道:“阁老,俺答杀我父汗,屠我部众,有差不多八千多人,死于非命。如今天寒地冻,群雄环视,我部之中,只剩下老弱妇孺,难以维系,还请阁老开恩救命啊!”
哲诺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痛哭流涕。
唐毅和颜悦色,把他搀扶起来。
“你放心,有大明给你做后盾,没有人敢动你的,回头我让杨总镇带领三千人马,前往青海,另外再给你们十万石粮食,两千杆火铳,其余布匹、瓷器、茶叶、盐巴等物,全都以优惠价格供应,大明对待朋友绝对是够意思的!”
面对唐毅抛出来的大礼包,哲诺激动不已,十万石粮食,他手下的部民还不到两万人,有三万石粮食就够吃到草原返青,至于剩下的七万石呢!
草原从来只有多余的人,没有多余的粮食,只要有粮食,就可以招兵买马,要不了半年时间,他们就能恢复实力,甚至会比之前更加强大。
而且更让哲诺意外的是唐毅竟然答应了两千杆火铳,实在是出乎预料!
哲诺艰难地咽了口吐沫,“请教阁老,火铳都是什么样的?”
“火铳?你们没见过吗?”唐毅指了指外面的卫兵,“和他们的一样。”
咕嘟!
其余的众人都出了吞咽的声音,一副垂涎三尺的德行,从他们的眼中,冒出来的光和饿了三天的野狼一模一样,满是贪婪和羡慕。
俺答有多强大,他们都心知肚明,结果面对着明军犀利的火器,被打得星落云散,几万人马都没了。
扪心自问,他们哪个部落能扛得住大明的火器?本以为如此宝贝明朝一定死死抓在手里,生怕落到外人的手里。谁知道唐毅轻轻松松许诺了两千杆,哲诺能得到,岂不是说我们也有机会吗?
要是得到了火铳,我们该多强大啊?
看着他们眼馋的模样,唐毅心中暗爽,真是一帮傻帽。火器虽然好,可是平时要保养,战时要后勤,大明举国之力,还要靠着行战争债券,才能打下来一场大战。
以草原诸部的实力,想要玩转火器,简直开玩笑,尤其是他们不会生产优质火药,也没本事制作火铳的零件,什么都要仰仗大明。
唐毅非但不会忌惮他们拥有火铳,还巴不得他们都装备火器,扔了弓箭,战马,从此之后,凶悍的骑兵彻底消失了,再也构不成威胁。
其实大明完全可以做一个军火贩子,大战争财,军火工业可不同别的,能绵延出长长的产业链,包括冶金啊、化工、采掘、机械……这一套展下来,该对国力有多少的提升!
唐毅不停盘算着,跟着他后面的胡宗宪稍微迟疑一下,环顾四周,暗暗给唐毅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好大的一块肉骨头啊!
听到要给哲诺火铳,把胡宗宪也吓了一跳,国之利器,哪能轻易拿出来,更何况他们都是潜在的对手,这不是资敌吗?
可是看到众多的人王公贵胄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胡宗宪突然醒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果然,大成台吉立刻说道:“启禀唐阁老,小王已经下令,将大板升更名为归化城,以显示小王忠于大明之心。”
唐毅满意点头,“不错,王爷有心了。”
“不敢,小王一心效忠大明,绝无二志。只是眼下俺答旧部犹在,人心浮动,归化城一片狼藉,兵力衰微,难以自保,只能仰仗着上国大军,小王不能替大明分忧,十分焦急。”说着大成台吉还抹了抹眼泪,他还没修炼到想哭就哭,袖口上涂着生姜汁呢!
演技很拙劣,差评!
唐毅笑道:“王爷忠心耿耿,本阁自然是同情。大明的各镇人马不会长久留在草原,关键还要靠你们自立自强。”
大成忍不住暗喜,他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但明军走了,他又担心压不住场面,这可如何是好?
“王爷不用担心,本阁准备帮你们训练五千名火铳手,在归化城配属三十门火炮,另外还会安排一个施工队,把城墙加高到三丈,有雄兵坚城,再也无人能撼动王爷的地位。”
扑通,大成台吉激动地跪下,这一次可是真的感动了。
“上国天恩,小王感慨不尽,长生天在上,小王若是有朝一日,对大明不忠,就让我永坠地狱,不得生!”
他说着抽出匕,在指头上划破,用血在白布上面写下了一个硕大的“忠”字,献给了唐毅。
做完之后,大成台吉不无得意地瞧了瞧其他人,有大明给本汗撑腰,看你们还敢不敢小觑本汗!8
第956章 连环套
连着抛出两块肥肉,唐毅俨然变成了圣诞老人,他年轻面嫩,又总是笑眯眯的,看在其他人的眼里,难免就成了耳根子软,容易说话的烂好人。
阿穆岱仗着胆子,起身说道:“图门大汗一贯仰慕大明,愿意和大明和平相处,我们也希望得到火铳,还望唐阁老垂怜。”
唐毅低着头没说话,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喝着,他看了一眼胡宗宪。胡宗宪多诡诈啊,让我当恶人啊,对不起,我才不上当呢!
胡宗宪看到了大成台吉,计上心头。
“顺义王,你以为该不该给土蛮部火铳?”
皮球怎么到了我的怀里?大成台吉完全没有料到,他下意识摇头,“当然不成,怎么能给他们!”
阿穆岱脸色瞬间黑了,好一个臭小子,你凭什么当上土谢图汗,还不是图门大汗册封的,你有今天的地位,也是我们支持的。
怎么?翅膀还没硬呢?就不听话了,好大的胆子。
“土谢图汗,监国大人是我的姐姐,我们是一家人,土蛮部强大起来,你才能得到保护,成吉思汗的子孙要知恩图报,你说的话太不合适了!”
大成台吉的脸比阿穆岱还要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拿长辈的语气教训我?
不久之前,就连图门大汗都要拜倒在俺答的脚下,作为俺答宠爱的孙子,大成台吉根本看不起阿穆岱一般的奴才。即便是他的舅爷,那也不成!
他敬重的是一克哈屯,不是你阿穆岱。你凭什么教训我?
大成台吉低着头,不停地思索着,他已经是尊贵的土谢图汗,为何阿穆岱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原因很简单,就是两个字:实力!
弱肉强食,没有强悍的武力,再尊贵的身份都没用。他还太年轻,根基太浅,没有时间去积累足够的力量。唯一的终南捷径就是紧抱大明的腿,只要明廷全力支持他,就没人敢小觑他。
想到这里,大成台吉露出了淡淡的笑容,“阿穆岱,你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没有资格教训本王,本王敬重你的辈分,你应该清楚,眼下图门大汗还没有接受大明的册封,并非是大明的臣子。实际上多年以来,你们频频入寇大明,杀戮百姓无数,造下了累累孽债,你可以把账都推给俺答,但是在场的众人谁都清楚,你们做了多少错事。你们怎么有脸面讨要大明的支持,简直是无耻之尤!”
大成台吉说完,猛地一转身,对着唐毅单膝跪倒,抱拳说道:“唐阁老在上,小王愿意再次盟誓,只要归化城的人马训练好,我一定亲自出兵,消灭土蛮部,将图门的脑袋献给大明隆庆皇帝,以赎罪过。”
神马!
一下子所有人都凌乱了,图门是大成的堂兄,又是公认的蒙古大汗,竟然要杀了他,把脑袋送给明朝,大成台吉啊,你的脑袋坏掉了吗?
阿穆岱咬牙切齿,其他人同样义愤填膺,要不是有唐毅在场,他们都能冲过来,把这个无耻的小子撕碎,生吞活咽了!
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好似刀子般锋利,大成台吉却感觉不到多少害怕,相反,他满心坦然,就是要破釜沉舟,只有如此,明廷才会不计代价支持自己。
一切都看在唐毅的眼里,真是没想到,一个纨绔子弟,经历了剧变之后,脱胎换骨,成了另外一个人。
大成台吉当着这么多人,交了投名状,的确不简单啊!
唐毅含笑起身,冲着所有人摆摆手,他走到了大成台吉的面前。
“王爷忠于朝廷,陛下一定十分欣慰。”唐毅道:“不过王爷有些话,却未必合适。”
大成台吉忙躬身道:“请阁老指点,小王一定改正。”
“呵呵,这一次本阁前来,是为了谋万世太平,历年入寇大明,俺答乃是罪魁祸,朝廷只诛恶,余者不问。至于土蛮部的过往,本阁可以不追究,但是——只要再有一次侵犯大明,一定会遭到十倍百倍报复,本阁不介意把土蛮部从草原抹除!”
真够霸气的,在场的人心脏都在紧缩,一个人有多少的威风,要看他手上的实力,身为大明最有权势的阁老,一跺脚,草原乱颤。
阿穆岱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磕头作响。
“尊贵的唐阁老,我们绝对不会再侵入大明,请阁老放心,放心。”语气之中,带着强烈的惶恐。
“但愿你们言而有信,其实也无妨,大不了让将士们再辛苦一点,立功受奖的机会难得啊!”唐毅轻笑了两声,起身就往外面走,到了门口,唐毅停下了脚步,“本阁知道今年冬天大家伙或许有困难,不管有什么要求,大明都会尽力帮忙的,包括武器在内。”
留下了一句话,唐毅就离开了。
只是这句话太让人浮想联翩了,莫非火铳的事情还有商量?
在场的众位王公大臣纷纷思量权衡,眼下得到承诺的只有哲诺和大成台吉两个人。奇喇古特部远在青海西域那边,他拿到了火铳,麻烦的是其他的瓦剌诸部。
可大成台吉不一样,要真是如同唐毅所说的那样,帮着他训练五千火铳手,建造归化城,等于是有了坚固的乌龟壳,谁也奈何不了大成台吉。
等到他聚集足够的骑兵,到时候骑兵火器,双剑合璧,谁还是他的对手啊?
要不了多久之后,一个比俺答更强悍的人物就要产生了,他还有明廷的支持,还给不给其他部落生路啊?
特别是大成台吉眼中连图门大汗都不放在眼里,根本不在乎法统传承,这小子就是一条恶狼,他有了实力,一定会胡来的。
怎么办,要怎么办?
所有人的心中都涌起了一个个的问好,也有人脑筋转得很快,要想对付大成台吉,说来也简单,他有的,我们也要有。
唐阁老最后不是说了吗,包括武器在内,什么都能商量,只要弄到了武器,还有什么好怕的。
达彦诺颜,诺木拉齐等人互相看了看,就这么办!
包括跪在地上的阿穆岱,他的后背都湿透了,唐毅起怒来,还真是吓人啊!可人家就是有本钱,比他们强大无数倍的俺答都完蛋了,他们也想步俺答的后尘吗?
大明的实力高不可攀,阿穆岱甚至没有反抗的勇气。
真正让他咬牙切齿的是大成台吉,好你个小兔崽子,还没过河,就急着拆桥,简直是小白眼狼!
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他的忙,真是该死啊!
阿穆岱是后悔不跌,又没法作,怒气不断往下咽,憋得他噗嗤噗嗤放屁,其他人都躲得老远,满脸坏笑。
……
唐毅身为钦差大学士,见这帮人一面,就算商量了,哪有功夫陪着他们磨叽。就连胡宗宪都不愿意浪费时间,交涉的事情都给了兵部的一个郎中,名叫吴兑。
此人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心学门下,颇有办事能力。
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出身,但是却是公认的明日之星。
大成台吉完全倒向了大明,接受朝廷册封,理应得到重赏,哲诺部没有侵犯大明之举,且在对付俺答的时候,立下了大功,他们都是大明信任的人,拿到火器当然是正常的。
其他各部想要拿到武器,也不是不可以,一句话,拿银子出来。
一杆火铳,一百二十银子,还不算火药!
而大明的作坊,制造一杆合格的火铳,只要八两银子,足足十五倍的差价。吴兑的小心肝都来回乱跳,这他娘的比抢钱还容易啊!
哪知道唐毅看到之后,只是淡淡说道:“还是不敢开价啊!”
吴兑差点吐血了,“唐相,您的意思是要多少钱?”
“多少钱都不要,反正一百二十两一杆他们也买不起,接下来的事情,就由别人出马了,他们可是敲竹杠的行家,比咱们厉害多了。”唐毅淡淡笑道:“君泽,你跟着好好学学,以后朝廷少不了做军火生意,这可是摇钱树,聚宝盆啊!”
“下官明白!”十几倍的暴利还嫌少,吴兑倒想领教一下,究竟捞到多少,才算是高手!
……
达彦诺颜唉声叹气,十分憋屈,他本来掌握着鄂尔多斯万户,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结果托克托一战,俺答完蛋了,连带着鄂尔多斯部也损失惨重,他因为没啥本事,来不及逃跑,被明军给俘虏了,好在明廷十分宽宏,没有把他当一回事,依旧让他统帅残余的鄂尔多斯部。
可是达彦诺颜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且不说大成台吉深受大明的赏识,实力与日俱增。参与追击俺答的瓦剌诸部已经大步东进,将原属于鄂尔多斯的草场都给侵占了,看样子轻易不会放手。
达彦诺颜比谁都渴望拿到火铳,重新整军,保护草场,可看看自己的家底儿,也就能买三五百杆火铳,够什么用!还要训练,还要火药,多少银子能够用啊!一文钱憋到英雄汉,达彦诺颜是真的快要愁死了,抽的他不停揪头。
达彦诺颜还准备去找吴兑谈一谈,看看能不能降价,或者先欠着,他刚出来,就看到了一队马车过去,车上装着满满的货物。
他揉了揉眼睛,这不是老朋友张允侠吗!这家伙可是晋商大户,家资巨富,有的是钱,要是张允侠能帮忙,什么麻烦都没了。
达彦诺颜屁颠屁颠跑过去,站在巷子里吴兑看得一清二楚,低声嘟囔了一句:鱼上钩了!8
第957章 超级大生意
张允侠是张四维的老叔,张家绝对是首屈一指的晋商大户,而且是绵延几代,长盛不衰,没有足够的实力,张家也没法和王崇古,杨博等人并驾齐驱。
近些年张四维的父亲张允龄年纪大了,渐渐淡出具体事务,张家的大局都交给了老兄弟张允侠。
别看这位没有功名在身,可是无论走到哪里,总督巡抚,都要引为上宾,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这位活财神。
达彦诺颜拉着张允侠到了一旁,躬身施礼,激动坏了。
“张先生,我可想死你了。”
张允侠看着他炽热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我说殿下,你愿意找什么样的,自己想办法,可别打老夫的主意!”
达彦诺颜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急得他顿足捶胸,“都什么时候,张先生你还跟我开玩笑?”
“什么时候,好时候呗!”张允侠眉开眼笑道:“如今王师打败了俺答,往后草原的生意越来越好做,看到没有,我那些车上都是最好的丝绸,台吉殿下,您这身衣服料子不错,可是太老气了,现在东南出了新染料,庄重大气,回头我送你十匹绸缎……”
张允侠眉飞色舞,讲着他的生意经。
达彦诺颜都快哭了,“张先生,小事情就不要说了,咱们商量点正事把!”
“什么正事?”张允侠不解其意,达彦诺颜看了看四周,拉起张允侠的胳膊,“您跟我这边来。”
他拉着张允侠,到了自己的住处,落座之后,一摆手,把人都赶了出去,他狠了狠心,撩袍子,跪在了地上。
吓得张允侠不知所措,“这是怎么说的,您可是殿下啊,我就是一介草民,哪能受您的礼!”
达彦诺颜用力甩头,“张先生,只有您能救我了,您要是不帮忙,我,我就一头撞死1”
张允侠被弄得无可奈何,“唉,殿下您只管说吧,只是能不能帮得上,可说不准啊。”
“能帮,一定能帮!”
达彦诺颜眼中冒着光,就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现在非常缺钱,看在咱们的交情上,你借我二百万两。”
“噗!”
张允侠直接喷了,一张纸画个鼻子,还真是好大的一张脸,二百万两,把你卖了值不值?
达彦诺颜也知道有些冒失,可没有办法啊!
“张先生,我要是不能快点弄出一支火铳兵来?你看到没有,四周围都是狼啊,他们还不把我生吞活剥了!”达彦诺颜拍着胸脯说道:“这样吧,只要能把钱借给我,保住了鄂尔多斯万户,以后我一定报答先生,如若有一点谎言,我愿意天打雷劈!”
达彦诺颜赌咒发誓,张允侠苦笑了一声,还是摇摇头。
“台吉殿下,不是我不帮忙,二百万两不是小数目,家里面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更何况是要买火器。万一你拿着这些火器去对付大明,到时候勾结外人的罪名就落在了我们家头上,张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这个罪名我承担不起。对不起,台吉殿下,告辞。”
他转身就要走,刚到了门口,突然达彦诺颜挡在了他的面前,这位浑身的须发都乍了起来,眼珠子通红,呼哧呼哧的,跟要吃人一样。
张允侠倒退了两步,气愤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你这是什么意思?”
达彦诺颜嗜血地一笑,比哭还难看。
“张先生,没有火铳,我只有死路一条,我这个人又怕寂寞,所以正好我手里还有咱们往来的账目和信件,我就都捅出去,反正你们家勾结外人的事情也没少干,大家一起玩完!”
张允侠眉毛都立起来,他跳着脚大骂:“你根本不是台吉,你就是个流氓,无赖,恶棍,地痞,下三滥……”
一肚子的骂人词儿都倒给了达彦诺颜,这位死猪不怕开水烫,根本无所谓。
“张先生,说什么也没用了,一句话,借不借钱?”
张允侠脸涨得通红,在地上转了好几圈,几次想要破门而出,达彦诺颜都死死盯着,他举着手指,用力点着。
“我算是上了贼船了!”
张允侠回到了座位上,指了指自己的茶碗,“给我倒上。”
达彦诺颜忙跑过来,陪着笑脸道:“张先生,只要帮忙,认你当义父都行。”
“呸,我有的是儿子,用不着你当孝子贤孙。”
达彦诺颜只是赔笑,一点不生气。张允侠拿他没有半点主意,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说台吉殿下,你把事情想简单了。”
“怎么讲?”达彦诺颜好奇问道。
张允侠探身说道:“我虽然不懂火器,可是那玩意威力那么大,训练起来一定很麻烦,不是光拿到火铳,就万事大吉的。再说了,三百五百,朝廷或许不在意,你想一下子买上万杆,那可不成。不说御史言官,就算是军中的诸将也不能干,他们还要招兵买马,手里头也离不开武器,哪能优先给你啊?”
“这个……倒是一回事啊!”
火铳和刀剑不一样,不是到手就能用的,还真够麻烦的。
达彦诺颜抓着头发,苦兮兮的没注意。
“我说张先生,您比我有主意,求您给出个主意吧,我的小命就攥在您的手里呢!”
张允侠故作思索,半晌又说道:“这事情不算好办,但归根到底,都是钱的事情,只要……”
“我明白,我明白了,汉人都爱财……”
达彦诺颜刚说完,见张允侠凶狠的目光,吓得一缩脖子,“当我是放屁。”
“台吉殿下,眼下有两大笔花销,一个是买武器,一个是打点关系。要是光往出拿银子,我看多少钱都不够填窟窿的,更何况那帮丘八大爷都黑着呢,岂能放得过你?拿了钱,他们也未必办事。”
“那该如何是好?”
张允侠眯缝着眼睛,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台吉殿下,我这正好有一个不花一分钱,就把火铳兵给您拉起来的好主意……”
张允侠出了什么高招呢?他告诉达彦诺颜台吉,将他的草场抵押给张家,每年草场产出多少东西,张家原封不动,还送给他多少。只是经营权要交给张家,达彦诺颜不得干涉。
除此之外,张家再每年付给三十万银元,支持达彦诺颜购买火铳,另外张家会全力帮着他打点军中,疏通关系,保证他能顺顺利利组建火铳兵。
达彦诺颜仔细听着,他不是对方案又怀疑,而是觉得这个条件也太优厚了。
他每年能多得三十万两银子,还能拿到一支火铳兵,打点关系还有张家负责,根本是天上掉馅饼啊!
“张先生,你不会骗我吧?”
“哈哈哈,殿下,我可不敢砸了自己的招牌,跟你说句实话,好好的土地在你们手里,的确是浪费了,交给我打理,每年至少要多出三五倍的产出,或许还能更多,殿下要是觉得不合适,每三年咱们重新商量一次协议,保证不会让你吃亏!”
达彦诺颜咬咬牙,还想什么啊,不答应就是死路一条,干了!
他整个大手沾满了印泥,巴掌印按在了约书上面!
成了!
张允侠是满心欢喜,他甚至不敢张嘴,生怕心脏跳出来。
就这张约书,只怕比他们张家几代人谈的合同加起来,都要值钱啊!
达彦诺颜就是个傻帽,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价值有多少。
鄂尔多斯部正好处在河套流域,万里黄河,最富庶的所在,塞上江南,河套平原能开出一千五百万亩田地。
拿出五百万亩种植粮食,一年虽然只能种植一季粮食,却能顶得上东南全年的产量,五百万亩,差不多就是八百万石到一千万石之间。
不但能供应当地的消耗,甚至能卖到京师,光是粮食,每年至少能拿到上百万两的利润。
当然了这还只是个小头儿,如果不是唐毅要求北方要建立粮食基地,张允侠才舍不得拿出三分之一的田种粮食呢。
他恨不得将所有的田,都用来养羊。
像蒙古各部一般,逐水草而居,一块牧场养不了多少牲畜,可是自从几年前唐毅和杨博提到毛纺之后,晋商就在实验。他们采用圈养和放牧结合的方法,草场轮作,限制羊群活动时间,再自己种植牧草。
一亩地能养一百只羊,最多甚至能达到二百只。
西域有一种细毛羊,一年可以产羊毛二十斤,差不多能做出两件呢绒大衣,按照市价计算,两件大衣,能卖到五两银子。
一百只羊就是五百两银子!
一千万亩,这是多少的钱,张允侠经营了一辈子生意,也没有遇到过这么大的天文数字!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当然了这只是理论值,实际操作起来,要整顿牧场,要雇佣工人,要见纺织工场,还要引进细毛羊,繁育饲养,挖掘水井,提供水源饲料……
另外这么大的一块饼,他们也不可能都吞得下去,其中有三成牧场,七成农田,还要交给军***朝廷赏赐有功将士之用。
不过不管怎么算,每年至少有上千万两的赚头儿。
这还仅仅是鄂尔多斯一部,达彦诺颜签了合同,永邵部能坐得住吗?土蛮部能忍得住吗?
他们都上钩了,草原就会出现一场竞赛,到时候大成台吉,奇喇古特部的哲诺,还有大大小小,无数的部落,还不双手捧着草场,奉送上门!
这是多少的银子啊!
张允侠望着连绵不绝的远山,仿佛都变成了金银堆起来的,向着他滚滚而来。
第958章 商鞅的奥秘
斩一级,奖粮田十亩,或者选择升官一级,十亩粮田,可以换成五十亩草场。
这是唐毅拟定的奖励规则,他把马芳叫过来,征询他的意见。
“马老哥,你看弟兄们能满意吗?”
马芳抓着络腮胡子,思索很久,用力点头。
“大帅,不错,我看很好!”马芳笑着说道:“以往朝廷斩一个北虏,能换五十两赏银,可是经过层层克扣,到了弟兄们手里,最多二十两,北方的地价虽然不及南方,可是也要五六两银子一亩田,还有价无市,十亩田赶得上以往赏赐的三倍,很丰厚了,只是……”
马芳欲言又止,唐毅笑着鼓励道:“疆场征杀都不皱眉头,有什么担心的直接说就是。”
“那好,末将就说了。”马芳试探着问道:“要是没猜错,这些田都在河套那边吧?”
“没错,关内我也弄不到几十万亩的田赏给大家伙。”唐毅坦然道。
马芳的眉头紧锁,显然没有了刚才的兴奋,“末将斗胆说一句,眼下朝廷虽然拿下了河套,可是大军不能总在草原驻扎,万一大军撤退了,几年之后,敌人再杀回来,不停袭扰,不得安生,没法站稳脚跟,赏赐了也看不住啊!除非朝廷能在草原驻军,大家伙才能安心。”
看得到,吃得到,那才是赏赐。
如果没几年就丢掉了草原,刚刚开垦出来,适合耕种的熟田,就拱手让人,谁能受得了。
“这一次朝廷绝对不会虎头蛇尾,一定要在草原立住!”唐毅郑重保证道,不过随即有苦笑了一声:“马老哥,朝廷财力窘迫,短期内肯定没法大量驻军,但是弟兄们的家业又不能不顾。”
唐毅思量一下问道:“你看着这样成不,凡是在河套耕种的家庭,可以用成本价拿到火铳,甚至可以雇佣一些人手,保护自己的家业,在草原上修筑堡垒,建造围墙,遇到小股敌人,就靠着自己的力量,对付他们。”
茫茫草原,安排多少人马都没有用。唐毅挖空心思,寻找合适的办法。他记得面对广阔荒芜的地域,各国都用过武装移民的手段,比如沙俄开西伯利亚,美国的西进运动。都是利用人们对土地的贪婪,提供给他们武器和物资,勇敢的先遣者大肆开拓,不断插旗抢地,扩张势力。
大明完全可以效仿,这次得到土地的都是骄兵悍将,本身就十分能打,给他们一杆枪,能折腾出多大的动静,还真说不准。几十年后,或许这些开拓者就越过乌拉尔山,跑到欧洲去了。
那么广阔的西伯利亚,那么丰富的资源,要是落到了沙俄的手里,唐毅保证后悔死,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就开始鼓励移民,北上西进,能圈多少土地就圈多少,先把西伯利亚抱回家!
马芳显然没有唐毅想得那么多,他更关注事情的本身。
“大人,买火铳,雇工人,还要建城堡,这可不是大头兵,就算一般当官的也拿不出银子。”马芳两手一摊,至少他就是个穷鬼。
“哈哈哈,这个老哥就不用愁了,晋商自然会给你们想办法!”
“他们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能白白帮忙?”马芳一点也不信。
“当然不是白帮忙,是互惠互利!”唐毅胸有成竹笑道:“放心吧,他们肯定比我想得还周全。”
毛纺的商机实在是太大了,利润丰厚到让人眩晕。
光靠着一纸合同,就指望着蒙古王公们听从摆布,哪怕是知道自己被愚弄,还心甘情愿,看着晋商把丰厚的利润拿走,那不是做梦吗?
没有足够的实力,如何能把银子揣进怀里?
他早就算准了,要想守住草原,就必须和军中合作,为唐毅提供大把的土地,奖励有功将士,正是打得如意算盘。
别看唐毅到处宣扬说是报仇雪恨,为了嘉靖找回面子,其实核心,就是商人和军队联手进行的一次殖民扩张,仅此而已。
双方密切配合,是必然的选择。晋商提供资本和土地,军中提供安全和劳动力,珠联璧合,亲密无间。
唐毅给马芳算了一笔账,假如一个士兵斩十级,他就能获得一百亩田,或者是五百亩草场。
按照唐毅的设想,他最好是选择四十亩田,三百亩草场。
四十亩田每年出产粮食足够五十人填饱肚子,假如他家中有五口人,再雇佣十个帮手,每年就能多出三十五口人的粮食。
这些粮食不会浪费,完全可以作为养羊的精饲料。
张允侠的算盘,一亩地可以养殖一百只羊,其实他有些想当然了。一亩地圈养一百只羊,是足够用了,还能有很大的活动场,但是却无法提供足够的牧草和饲料,也就是说,还要从外面购买补充,才能维持一百只羊的正常消耗。
显然唐毅有两世经验,比起张允侠也实际多了。
一亩的草场,如果种植上好的牧草,一年能产三五万斤,一只羊一年需要五千斤牧草,大约一亩地只能养十只羊,比起张允侠估计的少了十倍。不过利润依旧十分可观。
三百亩草场,能养三千只羊,只要经营得当,一年下来,每只羊净赚一两银子,就是三千两。一个大学士一年还不到二百两的俸禄,顶得上十五个大学士了。
唐毅笑呵呵说道:“有了这笔收入打底儿,晋商还需要大家伙的保护,向他们低息贷款,十分容易。无论是买武器,还是修城堡,他们都巴不得呢!马老哥,你算算,是不是这笔账?”
马芳脑筋显然没有唐毅灵活,苦思冥想了半天,突然跳了起来,抓耳挠腮,显得十分懊恼,又是哀声,又是叹气,大吐苦水。
“大人啊,这些年末将杀的鞑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杀十个人,一年就能捞三千两银子,我可是他的年是多少钱啊?”
怎么就没有早点遇到唐毅这样的统帅啊,马芳别提多恨了,他恨不得年轻二十岁,多跟着唐毅打几年仗,油水真他娘的多啊!
再想想其他督抚大帅,和唐毅比起来,真是天上地下,要说对大家伙,唐毅真是没说的,屈一指啊!
边军苦啊,以往就指着朝廷的那点俸禄,可怜巴巴的,连肚子都填不饱。到了家中,老婆孩子饿得哇哇叫。
六尺的汉子,谁不要脸面?
混得那么惨,哪来的勇气替朝廷卖命!
这回可不一样,实打实的赏赐下来,当兵打仗不但不丢人,还十分光荣,简直是家致富的捷径。
马芳敢说,一战之后,大明上下保证出现一股从军的浪潮。不用说别的,能杀三五个鞑子,混一两百亩的草场,经营好了,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入账,顶得上一个中等地主了。
这么好做的生意,稍微有点胆子的人都会抢破头的。
三代富农,才能供养一个读书人,北方苦寒,不比东南文风鼎盛,即便是读书考试,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通过科举之路,残酷程度远远过后世高考的千万倍!
寒门子弟,想要出头,比登天还难,这回好了,不用去挤科举的独木桥,大可以通过参军打仗,立下功勋,换得土地田产,从此走上富裕之路。
以这次战斗为例,斩杀俘虏的敌人差不多有五万人,斩十人以上的不多,最常见的是斩两三级,或者三五级的。
平均算下来,一战之后,就差不多有两万人能拿到田产牧场,一跃摆脱贫穷,跻身小康之家。
一次会试能有多少人过关呢?
就拿隆庆二年来说,唐毅极力鼓动,最后也不过录取了五百多人,足足相差了四十倍之多!
显然,以军功授田授爵,比起科举带来的社会流动更大,更广泛。
唐毅经常思索,为何历代变法,唯独商鞅成功了,直到今天,他才彻底醒悟过来。
朝廷的勋贵有多少人,文官有多少,宗室皇亲又有多少?
秦国以耕战立国,每一次打仗,都会涌现出一大帮新贵,他们的数量是传统的勋贵文官百倍千倍。
有这一股新兴力量支持,哪怕商鞅作法自毙,那些重新夺权的勋贵宗室也没有胆量废掉变法。
至于其他人的改革,还没有扶持出新的力量,就急吼吼的把旧的势力得罪一个光,不凄惨收场都没有天理了。
历来人们都有个毛病,总是把眼睛盯在除弊上面,包拯、海瑞一般的青天大老爷,总是能得到最多的欢呼。可是他们真正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显然没有,要想兴旺达,关键还是兴利,还要大兴特兴!
通了,全都通了!
唐毅的脸上涌起了自信的笑容,自肺腑的笑。
“商鞅,你的成功秘诀我已经看破了,你那时候只有山东六国可以征伐,而我却有广阔的世界,无穷无尽的海洋,等着被征服。”
唐毅张开了双臂,自信而得意,等着吧,我的成就一定越历代前辈,让日月照耀之地,尽是龙旗的天下!
臭屁了好一会儿,唐毅才准备去找张允侠,看看他坑了多少王公,还没等他动身,就有人跑了进来。
“启禀阁老,马栋马将军回来了,他说有俺答的消息了!”8
第959章 千里追击
明朝奖励战功有两个标准,一个是战场表现,一个是斩获首级。立国之初,两样并重,后来就越发重视首功了,唐毅敢说绝对是那些负责军功的文官贪生怕死,不敢往前冲,只好躲在后方数脑袋。
显然单纯以首级论功,是很不公平的,一个人拼死拼活,没了半条命,击杀对手,另一个捡漏弄了一颗脑袋,在论功行赏的时候,却是一样的,如何能让人心服口服?
故此唐毅在制定奖励办法的时候,拨出了五十万亩田,专门奖励带头冲锋的勇士,还有指挥得当,以及斩将夺旗的将官。两者加起来,大约要拿出八十万亩田,以及一百万亩左右的草场。
有人要问了,唐毅和晋商谈的条件可不止这些啊,还有那么多田,为什么都不奖励给将士们?
是唐毅要装进自己腰包吗?
咱们的唐大阁老还不会那么没品,实际上给有功将士大分田地是很招眼的事情,要是不能把各方都安抚好了,保证有人跳出来骂人。
你吃了肉,就要给别人喝汤。
剩余的田地之中,有五十万亩是划到宫里的名下,成为了皇庄,还有二十万亩是送给了内廷的诸珰和锦衣卫的头头儿。
唐毅虽然手握大权,圣眷正隆,可以不在乎那些阉竖宵小,但是他所谋太大,眼下正是刚刚铺开大局的时候,哪能被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干扰。
更何况把各方都拉进来,分享战争红利,有钱大家一起赚,这才是王道。
以马芳和马栋父子俩的功劳,唐毅决定划出五千亩农田,两万亩牧场。马芳这家伙立功不少,得到的赏赐,战场缴获,也十分丰厚。
可是他却是个十足的穷鬼,没有办法,每次深入草原作战,都要冒极大地风险,武器马匹必须要用最好的,弟兄们受了伤,丢了命,他都要抚恤照顾,不然谁跟你玩命啊!
这些年下来,马芳挣得银子都拿去填窟窿了。
“马老哥,回头我让他们派精明的管事帮你打点,一年下来,就能有两三万两入账,等有空了,赶快给马栋的婚事办了,也老大不小的了,你该抱孙子了。”
马芳老脸一红,儿子都二十了,在这个时代算是不折不扣的大龄青年,自己这个当爹的还真是失败啊!
“大人,末将斗胆请求您替栋儿证婚。”
“哈哈哈,好啊,选好了人家吗?”
马芳嘿嘿一笑,“汤克宽有个孙女,小丫头十六,挺漂亮的,我本来是不愿意的,罢了,比他低一辈儿我也认了!”
“那好,回头让谭纶当媒人,抓紧时间,就把婚事办了。”唐毅笑呵呵道。
他们俩说得高兴,可是马栋的小脸都变成了大红布,涨得能滴出血,他可不是害羞,而是惭愧!
“我不结婚!”
马芳眼睛立起,怒骂道:“混小子,你说什么?”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马栋不甘示弱道:“没有抓到俺答,孩儿没脸成亲。”马栋低着头,马芳也弄得一阵无语,他长叹一口气,垂下了脑袋。
“大帅,您看这样成不,我们爷俩带着三千人马,立刻北上,无论上天入地,都要把俺答抓到,把他的脑袋揪下来,献给朝廷,以赎罪过。”
马栋也攥着拳头,紧紧盯着唐毅。
“先别忙。”唐毅看了眼马栋,问道:“你不是说在大青山遇到了一支人马,他们也去追击俺答了,这伙人马是谁领队的?”
“是席慕云,还有一个叫,叫李成梁的,是辽东镇的游击。”
马家父子在黑山截杀俺答不成,马栋就一直向北追,追过了大青山,越过瀚海。
当时他的三千人马只剩下两千三百多人,粮食也吃光了,好在冬天还有些积雪,不至于口渴,可是一大半的弟兄都得了冻疮,流脓淌水,别提多惨了。而且他们已经进入了漠北,这里是马家军从没有来过的地方,马栋心里头也是毛毛的。
他又追了一天,丝毫踪迹都没有,正赶上有人送来命令,说是钦差大人已经到了大板升,马栋只好悻悻而归。
再次路过大青山的时候,正好从南面赶来一支明军,人马不多,只有五百人上下,但是却带了三千匹战马,马背上都驮着粮食和兽皮。
而且这三千匹战马当中,有一千多匹竟然是阿拉伯马,比起自己手下的天马还要神骏骄傲。尾巴高高扬起,发出响亮的嘶鸣,仿佛宣誓它们才是真正的天马一般。
马家军的将士都愤愤不平,可是马栋却知道,还真别说,人家就是正宗的。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营口负责接朵颜三卫难民的席慕云,马栋和他在小站的时候,还是好朋友。
他负责接纳难民有功,朝廷升任他为右佥都御史,南洋巡抚,仍驻扎吕宋。
席慕云这家伙一点不高兴,别看升了官,和原来的权力没有什么区别。朝廷依旧没有把吕宋当一回事。他觉得要干一票大的,多少年了,就听说俺答多么厉害,杀得朝廷一点脾气没有。
眼下正是决战之时,他岂能甘心当运输大队长?
只是席慕云长于海战,对骑兵的事情一窍不通,只能干着急。好巧不巧,负责护送难民的李成梁到了营口,两个人一见如故。
他们两个都是胆子奇大,野心勃勃之辈。
“我说汝契兄,朝廷这一次可是下了决心,要彻底铲除俺答,以唐阁老的手段,谭兵部的韬略,戚总镇的勇武,我看俺答是在劫难逃,日后或许还有大战,可是却比不上这一次来的重要啊!要是不能参与,可是一辈子的憾事!”
“唉,谁说不是,可是我是有心报国,却找不到门路。”李成梁作为一员武将,根本没有参与决策的能力,只能看着。
“轻尘兄,你要是能帮忙,老哥感激不尽了!”
席慕云呵呵一笑,“汝契兄放心,这事交给小弟了!”
还真别说,席慕云这家伙很有办法,他的船队正好带着一大批的鲸油,这玩意好啊,能照明,能生火煮饭,还能放火杀人,简直是居家旅行,必备之物。
席慕云说动了天津巡抚曹邦辅,又让曹邦辅从李天宠手下调来李成梁,他们两个押运着鲸油,辛辛苦苦到了大板升。
可是刚刚赶到,就听说托克托在一天之前已经被打破了。
席慕云顿足捶胸,李成梁指天骂地。
俺答你不是英雄吗?
你不是横行三十年,无人能敌吗?
怎么就那么怂,才几天的功夫,就被打得屁滚尿流,你怎么不能多撑些日子?
费了这么多周折,才捞到机会,难道就要成为过客吗?
“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这俩人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汹涌的火焰,蓬勃燃烧。
“汝契兄,去追杀俺答,你可敢去?”
“有什么不敢的!”李成梁狠狠啐了一口,“老子忍了四十多年,才混上一个区区游击,要是不能立大功,这辈子就完了,我赌了!”他看了看席慕云,“轻尘兄,我看你年纪轻轻,又官高爵显,就不要冒险算了。”
“呸!”席慕云把眼珠一翻,怒骂道:“老子在南洋拼死拼活,拿下了吕宋,可是朝廷上下呢,有谁当我是开疆拓土的功臣?他们眼中南洋就是一片莽荒之地,唯有北虏才是心腹大患,这一次老子就让他们好好看看,我席慕云不但能对付西夷,也能斩了俺答!”
这俩家伙立刻全力筹备,席慕云手握着海上商路,纯种的阿拉伯马比起朝廷都多,李成梁久在辽东,熟悉蒙古部落的情况。他认为这一次长途奔袭,没准要追出上千里,人不要多,必须精干,马匹要足够,粮食要够吃,武器要精良……席慕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两个人带着五百兵丁,三千多匹战马,从大板升北上,循着俺答逃遁的路线就追了下去。
一天,两天……十天,十五天……
席慕云他们足足追出了十八天,离开大板升已经两千里,期间他们经历五次战斗,有四十三名士兵战死,三十五名士兵失踪,死掉的战马足有五百匹!
夜色降临,席慕云抓着一块半熟的马肉,用力撕咬,从肉里还冒出了一丝血水,腥臭难闻,放在以往,他是绝对不会吃的。
李成梁的脸色同样不好看,“追了快二十天,俺答莫非逃到天上去了?怎么就找不到呢!轻尘兄,你说咱们的方向是不是错了?”
席慕云吞了一大口马肉,好不容易咽下去,赶紧抓了两口雪吞下,免得吐出来。
“汝契兄,很多人都判断俺答会去漠北,我却不这么看。俺答是个枭雄,他能甘心屈居人下吗?更何况漠北诸部,不少都是成吉思汗当年的奴仆,并非黄金家族的真正后裔,俺答还要他的脸呢!”
“那他到底去哪了?”
李成梁一肚子怨气,用力挥拳,一砸地面,激起无数雪花。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赶快拿来火把,把积雪扒开,在面前出现了一大堆的骨头。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李成梁眼前一亮。
“是马骨!轻尘兄,你快看,这里有牙印!”李成梁的声音都变了。
席慕云不解其意,“有牙印算什么奇怪的?咱们不是啃了一大堆的骨头吗?”
“哈哈哈,你是不知道蒙古人的习惯,在他们眼里,马是天上派下来的神,即便是再艰难,也不能吃马,除非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李成梁眨眨眼,答案呼之欲出了!
第960章 枭雄陨落
唐毅到了大板升,已经一个多月了,在三天前,由他亲自题写的归化城三个字,刻在一块一丈长,三尺宽的红木板上,挂在了城墙上面。
大板升已经成为了过往,戚继美被任命为随军参议,带着三百名戚家军的士兵,负责训练大成台吉的人马。
土默特部在俺答的手里,是草原最强大的力量,即便是遭到重创,实力依旧不弱,可以快集中起足够的青壮,接受军事训练。
寒冷的冬天在一点点过去,大批的粮食和水泥运过来,只要等着春暖花开,几个月时间,归化城就会焕然一新,俺答的痕迹会被彻底清扫干净。
越来越多的大明商贾云集归化城,把这里作为贸易的中心,畅谈着未来的前景。城中出现了一排排的客栈,饭店,不少蒙古的商人也寻觅到商机,他们把羊肉烤的滋滋冒油,木桶里装满了奶茶,款待着远方来的客人。
平静祥和,百业繁荣,看起来和唐毅预想中的完全一样,可实际的情况呢?
摆在唐毅的面前,就是这些天出现的一连串问题,十天之内,双方商人冲突二十几次,被打死的人有十几个之多。
还有好几十个王公贵胄,跑到唐毅这里状告明军,说是他们的女人被霸占了,要求明廷给个交代,严惩肇事的兵将。
最麻烦的还有一大帮王公签了约书之后,却不肯交出草场,一味要求大明给他们粮食和武器,帮着他们训练士兵。
这帮人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儿,还说什么以大事小要仁义,甚至有人说明军应该从撤离草原,不要破坏他们的生活方式……
林林总总的冲突,虽然规模不大,可频繁密集,让唐毅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他一声令下,归化城中的几位大臣,还要军中的将领全都赶来,包括高仪和胡宗宪等人在内,大家齐聚一堂。
“都说说吧,要怎么处置眼前的事情?”唐毅沉声问道。
众人都低着头,默然不语,谁知一贯深沉的高仪却开口了。
“唐阁老,下官斗胆说两句,错在咱们身上,有些兵太不像样子了!”高仪说着,扫了一眼马芳,显然是说他的人。
“老夫这些日子亲眼所见,许多士兵目无纲纪,败坏军法,看到牛羊就抢到营中,杀了吃肉,看到女子也不客气。所作所为,与强盗山贼何异?难怪会激起各部的反弹,老夫以为长此下去,只会破坏阁老经略草原的大局。当然了,老夫也不是不向着自己人,我的意思是至少要拿出几个人,平息一下民怨,警示我们的人马,让大家严守军纪,不要胡作非为。”
高仪冲着马芳说道:“马总镇,如果老夫记得不错,正是你的部下,一个千总抢了辛爱府邸的二十几个美女,那个辛爱可是土谢图汗的伯父,成何体统啊!”
马芳脸色阴沉,显然不服气,但是又不能和大宗伯争辩,只能低着头,不停偷眼看着周围的人。
戚继光,杨安,汤克宽等人都低着脑袋,一样不敢说话。
倒是胡宗宪,突然哈哈大笑,“高部堂,我不这么看,您可是觉得咱们的人,做得过分?”
“那还用说嘛?”高仪问道。
“哈哈哈,依我看不但不过分,还太老实了!”胡宗宪起身,一边走着,一边说道:“草原上的规矩是什么?历来各部征杀,一旦战败,部落里面高过车轮的男子一概杀死,女人被胜利者瓜分,财物也是如此。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有什么好闹的?”
高仪咳嗽了两声,怒道:“胡少保,你的意思是咱们上国王师,要和草原诸部学吗?也胡作非为,军纪荡然无存?须知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让别人如何看我们?”
胡宗宪不以为意,他大笑道:“高部堂,老百姓常说过哪河脱哪鞋,这要是在大明境内作战,对付那些流民草寇,我一百个赞同。可是我们身在草原,群狼环视,跟他们讲仁义,简直是画地为牢,作茧自缚。再说了,咱们的将士受了那么多苦,立了大功,就因为一些小事,处罚他们,我认为不公平!”
胡宗宪这话太对在场武将的心了,简直说到了心缝里,胡少保太明白大家伙了。包括谭纶在内,也开口说道:“大宗伯,将士们或许有错,但是不能伤了士气,我以为咱们是战胜者,不能弱了威风。”
“那你们想怎么干?”高仪不客气道。
“一个字:杀!”谭纶抱拳拱手,对唐毅说道:“阁老,刚刚打下归化城的时候,一点动静没有,近日来,他们却动作不断,说句不客气的,不过是人善被人欺。诸部王公见我们太过和善,故此才寻衅滋事,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把我们赶出草原,此等狼子野心,不可不查,也不可不严惩!”
唐毅眯缝着眼睛,斜靠着在太师椅上,突然轻笑了两声。
“唉,我本来想好好做生意,温水煮青蛙,悄无声息就把一锅汤炖好了,偏偏有人拿本阁当软柿子。罢了,子理,你去告诉咱们那位土谢图汗,他该知道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下重手处置呗!
唐毅显然是站在了胡宗宪和诸将的这一边,但是他又爱惜羽毛,不愿意亲自动手,反正大成台吉就是他们扶持出来的傀儡,正好是干这种事情的不二人选。
……
王宫之中,几根蜡烛突突烧着,火光映衬之下,大成台吉和一克哈屯的脸上不时闪过一道道的黑影,显得怪异又凄凉。
一克哈屯佝偻着身形,一层层的皱纹堆累,已经看不出她的表情。许久她才说道:“汉人这一手太狠了!”
大成台吉同样低着头,他凄凉一笑,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奶奶,孙儿还有别的选择吗?”
是啊,他除了依靠大明,还有什么办法可以选择,充当明人手里的刀固然会成为各部的共同的敌人,遭到鄙夷和唾弃,但是就算不干,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就是孙儿的命,我认了!”
一克哈屯突然瞪大了眼睛,浑浊的老眼放出异样的光彩,她伸出干枯的手,抚摸着大成台吉的额头。
“孙儿,不要怕,你还有别的路子可走。”
“什么路?”大成台吉好奇问道。
“你的祖父还没死,老东西只要还在一天,他就是明廷的心腹大患,明廷的那些人就不干随便胡来。”
一克哈屯带着十足的得意,冷森森笑着,“派去追击你祖父的马家父子已经回来了,他们双手空空,错过了这一次,草原的雄鹰就会永远翱翔在长生天之下!
老东西,这十几年,你都在干什么?
沉溺享乐,贪图美色。你的雄心壮志,都随着年龄增长,全都忘了。
你可还记得,当初的时候,你对我说,要过你的祖父达延汗,要像成吉思汗一样,征服整个天下,不光要做草原的霸主,还要打下中原,成为汉人的皇帝!
曾几何时,你都忘记了,你的心里只有女人,连自己的孙女都不放过。
你个老混蛋!”
一克哈屯疯狂地咒骂着,从她的眼角流出了伤心的泪水。
大成台吉终于感觉到了,奶奶竟然对祖父如此情深义重,可是她为什么又甘心辅佐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啊?
“傻小子,雄鹰不能被绳索羁绊,狼王不能被牢笼限制。而大板升城,就是牢笼,就是绳索。你的祖父太贪图安逸,太在乎手上拥有的东西了。只有让他一无所有,才能打醒老东西,让他找回年轻时候的斗志!”
一克哈屯抓着孙儿的胸口,充满轻蔑地嘲讽道:“你小子如何能和你的祖父相比?大明看你没用,才扶持你,而我,也是同样的想法!等着吧,过了几年,你的祖父带着大军重新打回来,那时候奶奶会想办法保住你的小命,让你当一个无忧无虑的台吉,孙儿,你不配做草原的霸主!”
……
踉踉跄跄,从宫殿里出来,大成台吉仿佛被抽掉了灵魂,完全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一直以来,都以为奶奶是最支持自己的人,为了自己不惜和丈夫闹翻。可是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奶奶眼前的宠物,无论多么疼惜,都没法和几十年的夫妻相提并论。
她不过是利用自己,替她的丈夫守住家业,等着丈夫归来!
天啊,我还能相信谁?
大成台吉无语凝噎,他挣扎着往回走去,突然,寂静的街道上面响起急促的马蹄声,有人敲着铜锣,一边跑,一边大喊。
寂静的夜晚,声音传出去老远,整个归化城都听得一清二楚。
“俺答死了,大明勇士,杀死了俺答!”
霎时间,所有人都从睡梦之中惊醒,他们揉了揉耳朵,仔细倾听,没有错,是俺答死了,那个纵横草原几十年的男人就这么死了?
是真的还是假的?
城中的所有蒙古王公贵胄都被惊得跑了出来,大冬天只穿着单衣,甚至赤膊,就往城门口跑,全然不顾刺骨的寒风。
消息送到了钦差官邸,唐毅轻轻展开了纸条,是席慕云的字,不过很是潦草,唐毅摇摇头,“这个学生还要好好管教啊!”
胡宗宪和谭纶等人直接扭头,懒得看他。你丫的就装蒜吧!8
第961章 虽远必诛
东方刚刚露出一丝白亮,归化城就提前亮天了,到处都是灯笼火把。城里城外的明军都动了起来,沿着城门,两大排足足十几里出去。
城里的百姓商贾,各部的王公贵胄,就连大成台吉都没闲着,他没有穿汗王的袍子,而是换上了顺义王的蟒袍,骑着隆庆御赐的战马,拿着皇帝赏的宝剑,喜气洋洋,打扮得跟娶媳妇似的。
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大成台吉太阳穴上的青筋不停跳动,大冷天,不停冒虚汗。
岂止是他,那些各部的王公,甚至普通的士兵都战战兢兢,浑身哆嗦。
几十年了,许多人从记事的时候开始,耳朵里就灌满了俺答如何南征北战,横扫大漠的故事,后来更是屡次进攻大明,连京城都给包围了。
在大家的心中,俺答离着神只有一步之遥,明军把他给击败了,很多人甚至还这么认为。他们不信俺答会败给明人,早晚有一天,俺答会卷土重来,夺回归化城的。
毕竟汉人没法再草原长久立足,几千年来都是如此,他们深信不疑。俺答只是暂时的失败,他一定会赢回来的!
随着各部明军回归,都空着双手,他们越发坚信,要不了多久,俺答就会回归。
等来等去,他们终于等到了俺答回来,只是不是活的,而是死的!
横行草原的枭雄竟然死了,大家都不敢置信,他们疯狂跑出来,想要亲眼看看,到底是真还是假的,什么样了不起的英雄,才能斩杀俺答?
一片翘首期盼当中,有一支骑兵缓缓而来。
人马不多,只有不到一百人的模样,他们多数都带着伤,有人胳膊吊着,有人脖子上绑着绷带。
浑身的铠甲破破烂烂,有血迹,有硝烟,几十天行军打仗下来,都看不清颜色,要不是骑着战马,真和要饭花子没啥区别。那些战马,也都瘦骨嶙峋,走起路来,不停摇晃,显然都受了重创,再也无法恢复昔日的雄姿。
就是这样一群和乞丐差不多的人马,让所有人都肃然起敬,站在路两旁,打着火把的士兵,不知道谁带头,单膝点地。
“恭迎英雄回归!”
“恭迎英雄回归!”
……
一个接着一个,传向了归化城,响亮的吼声,惊动宿鸟乱飞。
走在所有人前面的席慕云和李成梁,他们两个互相看了眼对方,全都脱了相,和出征的时候,完全就是俩人,满脸胡须,脏兮兮的,尤其是李成梁,从脸颊一直绵延下去,有一道一尺多长的口子,差一点就把他给劈成两半了。
还记得半个多月之前,李成梁发现了有人啃过的马骨,他当即断定,一定是俺答的人们留下的。他们吃了马肉,就代表已经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李成梁和席慕云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他们带着人马,又找了两天,终于在一条冰冻的河边,找到了俺答的踪迹,他带着人马,正在河边凿冰取水。
见到了明军出现,俺答刚开始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来的是其他部落呢,直到对方疯狂吼着,杀了上来,俺答才惊醒过来!
好啊,要赶尽杀绝啊!
俺答一跃上了战马,好像凶神附了体一样,跟在身边的心腹都是一惊。他们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俺答刚刚崛起的时候,带领着大家伙,南征北战的雄姿。
汗王又回来了!
部下抹着眼泪,追随着俺答疯狂向上冲。
绝境之中,反抗的力量是超乎想象的。从一开始,双方就陷入了苦战,席慕云和李成梁的功夫都不错,他们两个奋力拼杀,脚下都堆满了尸体,可是对方死战不退,都玩了命,砍断了手臂,捅破了肚子,鲜血狂流,只要一息尚存,还奋战不止,除非是断了头,没了气,才会停下来。
俺答亲卫的疯狂让席慕云大吃一惊,他带着四百多人,俺答只有不到三百人,可是交手的结果,竟然是自己一方损失更大,他的头皮发麻,这要是对拼下去,没准崩溃的就是自己。
他眼珠子都红了,只剩下一口气,垂死挣扎的俺答都拿不下来,你席慕云还装什么英雄!
他看到了带来的大量战马,突然心生一计。
立刻让人将鲸油倒在了马的身上,用火点燃,一匹匹的火马,冲向了俺答的亲卫。面对着人,他们还能一拼,面对着战马,却没有办法。
俺答喊破了喉咙,也没有办法,只能看着自己的部下被活活冲散。
席慕云带领着人马四下清扫,将落单的部下全都干掉。而李成梁则冲到了俺答的近前,他提着长刀,满脸狰狞!
“受死吧!”
俺答也是一身好武艺,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也不示弱,和李成梁对砍,叮叮当当,火星子乱冒。
以李成梁的功夫,竟然拿不下俺答,两个人对拼一刀,都被震得掉下了战马,在雪地里又是一阵拼杀。
他们就像是两头发狂的野兽,新的兽王只有通过残酷的战斗,才能推翻老兽王的统治。李成梁瞅准了机会,照着俺答的脖子,迅猛一刀。
俺答自知躲不开了,他举起手里的刀,回敬了李成梁,来一个同归于尽。
李成梁又气又急,他可不想浪费时间了,要是继续打下去,没准就败在了俺答手里,李成梁努力侧开身体,手里的长刀毫不迟疑砍下。
电光火石,两个人瞬间分开,从俺答的肋骨,前胸,一直到软肋,都涌出了血浆,他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一头栽倒。
李成梁的胸前同样多了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往外面翻着,他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嘴角还挂着淡淡的笑容。
俺答死了,死在了我李成梁的手里!
他们拿到了俺答的人头,全歼了俺答的残部,四百多人,只剩下二百出头。活着的也几乎个个带伤,凄惨无比。
席慕云只能强撑着身体,指挥大家,立刻返回。
在回来的路上,还不太平,他们遇到了两次突袭,死伤了五十几名弟兄,又有四十多人在归途中死去。
幸好席慕云利用火马冲击对手,化解危局。
好不容易过了大青山,遇到了明军的夜不收,把他们安全护送回来。
五百人,三千匹战马,重新回到归化城,只剩下八十七人,一百三十五匹战马!
高达八成多的阵亡,说是九死一生,一点不为过。
“和汉武帝当年的漠北之战真像啊,虽然损失很大,可是我们赢了!”胡宗宪攥紧了拳头,望着归来的将士,眼中泪水涌动。
谭纶更是激动的挥舞起胳膊,“是啊,赢了,彻底赢了!”
席慕云和李成梁从马背上下来,李成梁身体一晃,旁边的士兵急忙搀扶,李成梁用力一推,他挺直了胸膛,伤口隐隐作痛,他努力撑着,怀里抱着俺答的人头,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席慕云则是捧着汗王的金印兵符,一起到了唐毅面前。
“末将李成梁(席慕云),幸不辱命,斩杀俺答,现将人头献上!”
唐毅用力点头,听马栋说是他们去追杀俺答,唐毅就涌起了很大的希望,席慕云这家伙是他的徒弟,胆大心细,敢打敢拼,而李成梁,更是名标青史的大将,有他们在,估计俺答逃不掉。
只是真正看到了俺答的人头,唐毅才把心放下来。
“你们辛苦了,李将军,席中丞,你们的功勋堪比当年的霍去病,甚好,甚好啊!”
唐毅亲自搀扶起两个人,他凑到席慕云的耳边,低声说道:“身子骨还能撑得住吗?”
“师相放心,一点问题没有。”李成梁也点头示意没有问题。
“那好,我就让你们看一出好戏,看完了戏,再去治伤。”
唐毅大喇喇抓起俺答的人头,到了大成台吉,还有众多的王公面前。
“王爷,本阁没有见过俺答,是真是假也不清楚,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大成台吉的眼睛都直了。
他在俺答身边生活了十几年,就算是化成灰,也能认得出来,这正是如假包换的俺答。
死了,竟然死了!
大成台吉整个人都蒙了,傻了,痴呆了,疯癫了……
虽然一克哈屯的那一套说辞,让他十分气恼,可是他的心里深处,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和俺答比起来,简直就是苍鹰和家雀,差之天地。
谁能想到,刚刚说完,俺答就死了,斗大的脑袋就在自己的眼前,就好像一场噩梦啊!
“王爷,本阁听席中丞说过,在回来途中,有人试图截杀他们,另外马将军也提到过,有人帮着俺答逃窜。你说到底是什么人干的,王爷可能替本阁找出来?”
大成台吉不敢看唐毅,只觉得泰山压顶,双腿不自觉发抖,冷汗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
唐毅是什么意思,莫非他要秋后算账了?
是啊,俺答都死了,他还有什么顾忌!
大成台吉双膝一软,不自觉跪在了地上,浑身颤抖,“启禀唐阁老,我知道是谁干的。”
“谁?”
“俺答的汗后,一克哈屯!”
“哦,竟然是这个女人,真是辜负了朝廷的一片厚望啊!王爷,你觉得该怎么处置啊?”
大成台吉咬了咬牙,猛地站起,“小王这就去除了她!”大成台吉神色狰狞,小跑着往王宫里赶去,在他的耳边,传来唐毅冷冰冰的话语。
“你们都听着,大明天威,虽远必诛!你们别打错了算盘,断送了性命!”
第962章 治理之策
虽远必诛!
没有实力,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而俺答的人头摆在面前,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没有人敢质疑。
一克哈屯得知俺答被杀之后,在寝宫点燃了纱幔,随着大火而去。等到大成台吉赶来,只剩下一具焦黑佝偻的尸体。
事情不会因为一克哈屯死了就结束,大成台吉将身边所有人都抓起来,严刑逼供,终于问了出来,原来是土蛮部的阿穆岱通过一克哈屯拿到了明军进军的计划。土蛮部被俺答打压了几十年,双方仇口很大,图门大汗自然愿意看到俺答倒霉。
但是唇亡齿寒,俺答彻底完蛋了,下一个目标就会落到他们的头上。故此图门大汗命令阿穆岱,派遣八百名士兵,攻击马芳父子,纵放俺答,想要给大明留下一个刺儿。
真相大白之后,大成台吉立刻向唐毅禀报了情况,并且下令,要求土默特、永邵、鄂尔多斯等部集中兵力,讨伐土蛮。
还真别说,三部居然集中了三万多名骑兵,颇有声势。
面对着大军压境,图门大汗并没有放在心上,俺答全盛之日,他还能保全性命,更何况是大成台吉,一个毛孩子,加上一群乌合之众。
他真正害怕的是背后强悍的大明,托克托一战,俺答身死,强烈震撼着图门大汗。
次辅唐毅更是喊出了虽远必诛,难道大明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图门汗思索了再三,他派出使者,表明愿意归顺大明,接受册封,同时将所有罪名推给了阿穆岱,说是他被一克哈屯收买,所作所为,图门一无所知,他还把阿穆岱绑了起来,送给大明。
“嘿嘿,这个图门大汗脑子不慢,知道断尾求生了。”胡宗宪搓着手,得意笑道:“干脆咱们派遣大军,把他给灭了算了。行之,据我所知,辽东可是一大块肥肉啊,那里的田肥的流油,比起河套还好哩。”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诸将都跟着摩拳擦掌,一个个眼珠子冒光,就连稳重如戚继光,老成如汤克宽,都坐不住了,只要唐毅点头,他们就要领兵出战,把图门的脑袋也砍下来。
不怪他们积极,而是这次复套的赏赐真是太丰厚了,凡是有功将士,都拿到了田产土地,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只要再打几仗,侥幸不死,家业一下子就兴旺起来,至少能赶得上中等地主了。
谁不想家致富,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可以说明军上下,求战心切,恨不得立刻就上战场。
唐毅看在眼里,是既高兴,又担忧。他需要一个锐意进取的军官团,可是他也清楚好战必亡。
眼下大明远远没有到想打谁就打谁的地步,而且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不用打仗,就能实现,何必冒那个风险呢!
“大家伙知道,这一次出战草原,朝廷一共花了多少银子吗?”
听到唐毅的提问,大家伙都愣了一下。
戚继光皱着眉头,试探道:“阁老,此番出战,动用人马十万,民夫三十万,牲畜无数,规模空前,虽然只是大板升和托克托两战,但是消耗肯定不少,没有五百万两,恐怕是拿不下来。”
马芳挠了挠头,不敢置信道:“赶上一半的岁入了,没有那么多吧?”其他人七嘴八舌头,也说不清楚。
唐毅感叹了一声,“这一次朝廷拨了三百万两军费,加上九边一年开销,一百五十两,还行了七百万两的战争债券,实不相瞒,眼下本阁手里只剩下三十万两银子。”
吸!
全场都是抽气的声音,他们知道花钱不少,可是谁也想不到,竟然如此之多,算起来都过一千万两,把大明一年的岁入都打光了!
“这一千万两,还不包括抚恤死伤的弟兄,以及在草原筑城驻军,日后还要修建引水渠,挖深水井,修驰道……方方面面,全都完成,没有三千万两的投入,是断然没法成功的。”
这也就是唐毅主持内阁,有来钱的路子,又调兵有方,措施得当,只是两战,就灭了俺答的主力。
倘若当年真的按照曾铣和夏言的方略复套,一旦陷入旷日持久的苦战,大明单薄的家底儿肯定承受不住,财政崩溃是必然的。
构想和实际操作,完全是两个东西,就好像某位喜欢小女生的大叔,在地图上靠着拍脑门,就画出了二十万公里的铁路,结果穷其一生,一里也没有修出来。几十年后,有人辛辛苦苦修了十几万公里,还要被嘲笑,没有大叔的魄力。
人世间的事情啊,真的很无语……
诸位将领听完唐毅的账儿,都默默低下了头,打仗就是烧钱,他们真正明白了这一句话,再也不敢轻易喊打喊杀了。
“我告诉大家这些,并非是不想打仗,而是不要打没用的仗,比如俺答连续入寇几十年,根本不可能降服,也不能讲和,只有彻底抹杀,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本阁都愿意承担。有些可打可不打,就不要随便动手。眼下草原诸部,错综复杂,互相之间,倾轧争夺,我们完全可以利用他们的矛盾,从中四两拨千斤,分化瓦解,让他们互相牵制消耗,确保大明在草原的利益。鲸吞蚕食,你们要学会动脑子,学会用战争之外的手段,把功夫做足,最后再毕其功于一役。”
唐毅的谆谆教导,在场众将是能听得进去的,其实唐毅这一次能够大获全胜,也是把功夫用在了战争之外。
他先和晋商携手,接着鼓动朵颜三卫归附,制造声势,迫使俺答远遁青海避祸,接着才果断出兵大板升,扶持大成台吉,用最小的成本,断了俺答的后路。
大成台吉归顺,又促使卫拉特部和俺答解决。
等到明军和俺答决战的时候,已经是四面楚歌,风雨飘摇。这时候明军雷霆一击,才能果断奏效。
大家都是聪明人,仔细咂摸其中的味道,越觉得唐毅的手段高明,没有局限在战场上的得失,而是心怀全局,看起来日后还要好好学着点。
接受了唐氏秘籍之后,大家伙分析土蛮部的情况。
相比俺答,土蛮部要老实很多,至少表面上如此,而且大成台吉和土蛮部之间矛盾重重,土蛮部希望恢复蒙古大汗的威严,而大成台吉则是想中兴土默特部,达到俺答的高度。
有了矛盾,就可以利用。
完全可以扶持大成台吉,去对付图门,何必亲自出手呢!
光是这样就够了吗,唐毅决定将鄂尔多斯部的一块草场,划给了奇喇古特部,奖励他们对付俺答的时候,做出的卓越贡献。
这下子情况就好玩了,东边土蛮部,中间土默特部,西边奇喇古特部,形成了互相牵制的局面。
三方角力,为了生存下去,他们都要争相巴结大明。
“在未来的两三年之内,草原会相对和平,我们要做的是把到手的田产土地消化掉,建立起完备的防御体系,组织武装移民。建立货站,收购羊毛,纺织呢绒,把市场打开,改变草原的经济形态,对各部进行无害融合……”
所谓无害融合,是唐毅针对汉唐失败例子的反省,汉唐击败敌人之后,接受匈奴和突厥等部的内附,直接划给他们土地,没有改变生存方式和习俗,唐朝甚至雇佣胡人充当兵将,最终酿成千古遗憾。
唐毅认为杀戮解决不了问题,依旧要融合,只是融合必须以大明为主导。他和高仪畅谈之后,决定在归化城,以及各部中间,设立十所官学,吸纳蒙古少年,进入学堂,读书识字,念孔孟之道,学习经商买卖。
学成之后,进入各部落充当文官,负责管理工作,经商做生意,甚至可以参加科举,在会试之中,拨出三至五个名额,专门留给他们。
“老子圣人说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起骨。唯有教化大兴,才能长治久安。”高仪感叹说道:“次辅大人高屋建瓴,这十所官学,恐怕日后要胜过十万雄兵啊!”
老头总是不忘踩武官两脚,唐毅也不怪罪,笑道:“高部堂觉得还有什么困难吗?”
“有,当其冲的就是教员不够,再有礼部经费有限,内阁方面,能不能多拨一些银子?”
唐毅干笑了两声,“高部堂,实不相瞒,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的穷鬼,还欠了一屁股债,教员的问题,我回头去国子监找一些人手过来,至于经费吗,就去找张允侠,让他们晋商出。打了一战下来,好处都让他们捞走了,这点小钱他们不能不出!”
唐毅可没有说假话,这一次晋商的确赚了个钵满盆满。
他们光是从河套就拿到了近千万亩的草场和田地,从其他各部手里,捞的更多,这些土地哪怕用最便宜的算法,也价值两千万两。此前借给朝廷的一千二百万两,还有战争债券全都填上了不说,还有赚头儿。
另外最让晋商上下欣慰的是所有借款全都用银元作价。
晋商合盛元票号趁机行了一千万银元,采用银九铜一,每一元等同一两银子,正面是关公图案,背面山西常见的大榆树。
市场上称之为“关元”,由于做工精良,交易方便,一经推出,就风靡北方诸省,合盛元票号一跃成为仅次于交通行的天下第二大银行,晋商上下,乐得合不上嘴。8
第963章 胜利班师
草原风雨来的总是很快,一阵雷鸣,暴雨倾盆,不到半个时辰,雨停了,云散了,一轮红日,挂在当空,春风送过一片歌声。
发生在冬天的残酷战斗似乎成为了遥远的记忆,大家都努力不去提及。欢乐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歌声缭绕,或是开垦田地,或是放牧牛羊,或是准备砖瓦,建筑新的房舍……显然草原上的恢复能力要远远超过大明。
唐毅花了十天的时间,从归化城,到了托克托,沿途都巡视了一番,还在托克托品尝了黄河鲤鱼。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每个人都闷头劳作,唐毅十分满意,抢掠是无法带来富足的,只有劳动,用双手创造财富,才是最持久的。
再度回到归化城,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几个负责划分田地的小吏被一个部落攻击,共计八个人,全都被杀了,尸体还被挂在了树枝上。
没等明军出动,大成台吉立刻派人,将那个小部落抹除,一百多口子,包括老弱妇孺在内,全都没有放过。
自从俺答死在了大明的手里,没有任何人敢挑衅大明的威严,至于把大明赶出去,更是想都不敢想。
听到这个消息,众将只是哼了一声,心说便宜了他们,要不是大成台吉出手,落到自己的手里,保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倒是礼部尚书高仪,他整个下午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直到晚上,才跑去找胡宗宪,两个人一直喝到了后半夜,高仪才醉醺醺地离开。
从此之后,老尚书彻底变成了强硬派,蛮夷畏威而不怀德,仁义是留给自己人的,威比德重……这一套论调,频频从高仪的嘴里冒出来,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相比之下,唐毅没有那么多感慨,他向朝廷提出一个建议,将这一次作战之中,伤残的士兵,安排在各个农庄牧场,让他们负责管理农庄,统领周围的青壮,结寨自保,并且授予这些人千户、百户、总旗等等官职,并且按照官职,分配一定土地。
这一道奏疏上去,朝廷立刻批准了,一点迟疑都没有。
其实朝廷也在发愁,前所未有的胜利,那么多有功将士,幸亏拿到了河套的土地,要不然光是赏银,就能把户部搬空了。
除了有功将士之外,那些受了伤,落下残疾,无法留在军中的士兵也是个麻烦,就地解散,显得朝廷太过无情,可是养起来又没有那么多的钱,放回家乡,也容易寻衅滋事……
正愁得不知道怎么好呢,唐毅的办法绝对是及时雨。
这些受伤的将士虽然残了,可多数还没有废,他们在军中多年,有着丰富的经验,尤其是好多人还会写几百个字,会画图,能管好几十人……这样的人才放在内地或许没有,可是放在草原,绝对是一个宝贝。
随便拿出一个,就能撑起一座牧场,一座村庄。
后世各国的退伍精英,不也经常组成保安公司,替客户执行一些危险任务吗!唐毅正好把这些人散布在各处,有他们在,不论是商人,还是武装移民,都不会吃亏。
此举唐毅还悄然打破了一个规矩,以往除了那些卫所之外,武人是没法掺和地方行政的,文官坚决不允许他们碰触。唐毅却把相当于村镇一级的行政权力交给了退伍的士兵,这种做法不但打破了文官的权力结构,甚至破坏了士绅阶层的垄断。
只是发生在草原之上,谁也没有察觉,只以为是权宜之计。
唐毅就像是一个看似粗心的农夫,随便扔下几颗种子,等到人们再度留意的时候,这几颗种子已经布满了广阔的土地,拥有了强悍的生命力,谁也没法铲除。
前后差不多四个月的时间,唐毅重建了俺答覆灭之后的秩序。
在这个全新的体系当中,军官充当了核心力量,他们掌控着土地牧场,拥有行政权力,负责地方的安全,每一个村镇牧场就像是一个个的堡垒,钉在草原上的钉子。
他们互相连在一起,将原本的部落界限模糊掉,让大明的势力深入到了每一寸土地。
除此之外,商人也肩负着重要的使命,他们是资本的提供者,又是生产的组织者。草原的农场和牧场,按照他们的需要,生产粮食和羊毛,他们把大明的铁器、瓷器,生活必需品运到草原,又把羊毛制成呢绒,剪裁成衣,运到大明销售。
仅仅是隆庆三年的头三个月,贸易额就达到了惊人的五百万两。
按照估算,等到秋天的时候,粮食丰收,羊毛也剪了下来,贸易额就能达到三千万两以上。
一整年下来,比当初走私的贸易规模要增加十倍还多。
走私虽然利润丰厚,可是数量太少,没有足够的规模,只能赚点提心吊胆的辛苦钱。可眼下不同,边贸的数额几乎达到了海贸的三分之一。
有了物流,就有庞大的金流。
伴随着中原的物资涌入,牛羊呢绒买出,海量的银元撒了出去,越来越多的商人开始喜欢用银元交易了。
“师相,这就是晋商铸得关元。”吴天成笑着冲关元吹了口气,放在耳边,能听到清脆的声音。
“各地的银子成色不同,交易的时候,不但要计算重量,还要折色换算,麻烦着呢!有了银元就不同了,每一枚都是一两,一模一样,这上面还有花纹,也不担心宵小之徒偷着锉银子。”
吴天成感叹道:“听说合盛元还准备发行金元呢,一枚一两,兑换十枚银元,发行一枚就能赚一两,啧啧,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唐毅把玩着手里的银元,果然做工不错,比起西班牙的银元一点不差,唯一的遗憾就是上面的关公像不算威武,手里的青龙偃月刀太小了,总觉着有点女气,没准是沈梅君那个丫头设计的。
“你看着眼馋了?”
吴天成摇摇头,“师相,凡是玩钱的,谁不想发行货币啊,可是咱们要有自知之明,以交通行的家底儿,根本不够用,金银储备不足,小马拉大车,是要出事的。”吴天成陪笑道:“幸亏师相见识得早,据弟子所知,山西,陕西,不少土财主都把存在地窖里的银子搬了出来,溢价卖给合盛元,铸造银元呢!”
唐毅眼前一亮,他对那些土财主也是相当无奈,北方投资机会不多,很多人都争相以存钱为乐。
很多地主一年到头,盐水沾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了钱都换成金饼子,银饼子,装进坛子,封存到地窖里。
他们勤劳,朴实,踏实,能干,会持家,能存钱,身上浓缩了几千年来,最优秀的品格。可就是这帮人,使得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越来越少,严重的通货紧缩,间接摧毁了经济。
有时候真的需要几个不孝子,要光是干活的,没有浪费的,生产出来的东西怎么办啊?
“那些土财主最保守不过,晋商居然有本事从貔貅手里拿银子,一定花了不少的代价吧?”
“师相英明!”吴天成贼兮兮道:“师相,合盛元溢价一成吸收白银存款,而且还不折色。比如一个十两的杂色元宝,只有银子八两,存到合盛元,可以充作十一两足色白银,能兑换十一个银元,而且每年还给一分利息。见有利可图,那些土财主还不争抢着往里面存银子啊!”
唐毅大吃一惊,没想到晋商还真舍得下本啊!
“如此计算,他们可是赔了不少钱啊?”
“人家精明着呢,银子虽然赔了,可是他们发行了这个!”
吴天成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票子,拍在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接过来,大小和银票差不多,很硬,也很有质感,上面还有花花绿绿的纹饰,对着阳光看,依稀看得出水印。
纸张、墨迹、印刷……方方面面,都务求精美,难以仿制,上面还有专门的编号,绝对集合了大明所有的防伪手段。
再看看币值,足足一百两!
“师相,有了这玩意,他们收的银子再贵,也不会赔钱的。”
唐毅看着面前的银元,钞票,他丝毫没有嫉妒,反而心花怒放,自己挖得大坑已经奏效了,晋商已经跳了进去,而且还迫不及待地把坑挖得越来越大。
“天成,我突然有些犹豫了。”
吴天成吓了一跳,忙站起来,“师相,可不能心软啊,咱们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好容易布好了局,只等着收网,晋商一两百年的根基,要想斗倒他们,只有这一个机会了,过了这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吴天成是真的急了,交通行这一两年,都在为这事情布局,前后砸进去的人力物力,不可计数,要是没有干掉晋商,他们可就赔大了。
而且晋商也不是好惹的,一旦他们觉察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唐毅轻笑了一声,“我知道机会难得,但是毕竟大家伙都是玩钱的,一旦晋商彻底倒了,难保不会影响到交通行的信用,什么时候收手,该做到哪一步,你的心里要有数!”
吴天成诺诺答道:“谨遵师相教诲!”
……
草原的事情终于差不多了,四月中旬,唐毅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带着钦差仪仗,庞大的队伍,从草原班师回朝。
而此时京城的隆庆皇帝,早就翘首以盼,等着唐师傅归来。(~^~)
第964章 内阁诸公(求票)
自从展开和俺答的大战,京城上下,各种传言不计其数。
唐毅亲自出京,前往大板升督师,当时战胜俺答的消息还没传来,很多人私底下都说大战打砸了,唐大人是去收拾残局的,又说某某总兵战死了,某某参将投降了,俺答的大军要杀过长城,进犯京城了……
种种说辞,弄得京城一日三惊,隆庆的心里头也是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不得不说,好在京里面留下了一帮老臣,不论是高拱,赵贞吉,还是杨博,葛守礼,在这种时候,都表现的极为镇定,有他们约束着,朝廷各种政务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大家伙的议论都放在私下里,到底是胜,还是败,莫衷一是。
好在当攻破托克托,歼敌五万有余的消息传来,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压在头上的乌云散了,心里头也亮堂了。
又过了些日子,竟然传来消息,说是俺答被击杀了。
这可了不得,打胜仗,和干掉对方统帅,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即便是汉唐,也没有几次这么辉煌的大胜。
尤其是京城上下,他们对北虏有着切肤之痛,从小的时候,大人就用俺答吓唬他们,不让他们哭,在普通百姓的心里,俺答就是头上长着犄角,青面獠牙,狰狞可怕的鬼王!
他竟然死了,还是被明军砍下了头!
虽然过了年,但是大家伙比起过年还要高兴,十五就该结束的庙会,愣是延长到了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咱们的隆庆皇帝也抬头挺胸了。
他得意洋洋,到了太庙,去跟历代皇帝念叨念叨。在成祖爷,英宗,还有便宜老子世宗嘉靖的灵位前面,停留的时间最长。
隆庆摇头晃脑,傲娇得要飞起来了。
成祖爷五次征战大漠,居然没有铲除北虏,反而虚耗国力,死在了回京的路上,英宗更是不堪,土木堡一战,被也先给俘虏了,逊位成太上皇。
至于老爹嘉靖,被人家打到了京城门口,面子都丢光了。
“哈哈哈,俺答死在了朕的手里,草原彻底臣服了,历代的先祖,后辈子孙给你们报仇雪恨了!”
光是在太庙说还不成,隆庆又跑到了万寿山,在嘉靖的坟前又是哭,又是笑,高兴的都要疯癫了。
岂止是皇帝,这一次大胜,对于整个新政,也是一个强心针。
内阁的几位阁老都松了口气,首先拿高拱来说,他负责吏治,说白了就是动人家的饭碗子,谁能甘心啊?
比如高拱要裁撤冗员,有人要问,明朝的官不是不够吗,怎么还要裁撤?其实是干活的官不够,还要一大堆的荫官,捐官,光拿俸禄不干活,另外有一些年纪老迈,昏聩不堪,却舍不得撒手。整顿吏治,动了他们的奶酪。
几个月来,不断有人上书弹劾,说什么内阁不过是天子秘书,竟然增加了上百的人手,大而无当,诸位阁老不思约束自己,反而苛责百官,有失公允。
幸好隆庆极为信任高拱,但是吏治整顿,困难重重。
至于负责清丈田亩的张居正,更是焦头烂额,高拱动人家的官帽子,他是动人家的钱袋子,各地的豪绅大族,致仕官员,结合在了一起,甚至打死了不少负责清丈的官吏。
其中抵抗最激烈的是南直隶,山东,河南,陕西等地。
这些地方又各有不同,山东是三大家,首屈一指,就是衍圣公孔家,其次是鲁王,再次是颖国公傅家。有文官,有宗室,有勋贵,都是刺儿头。
相比之下,南直隶的麻烦更大,近三十年,东南文风鼎盛,出了一大堆的高官,苏州、松江、扬州、徽州,随便一抓,到处都有这些地方的人。
各大家族当中,又以华亭徐家最为显赫,本来唐毅逼着吴时来,把徐家整得够呛。
可是徐阶辞官之后,他老人家立刻成了淡泊名利,急流勇退的明贤高士。曾经那些不利徐阶的攻击和抹黑都消失不见了,相反还有一批落魄的文人聚集在徐阶的周围,嚷嚷着请他老人家重新出山。
按理说徐阶应该懂得进退,下野了就不该闹腾,可或许是仓促罢相,心有不甘,老徐就然默许了这帮人折腾。
他的几个儿子又打着徐阶的旗号,把曾经失去的土地又抢了回来。
再有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人也都靠在了徐阶这课大树之下,和朝廷的人作对。弄得张居正空有一腔报复,一点办法也没有。总不能对老师下死手吧!
除此之外,监察、军制、河工、户籍、土司……几乎每一样政务,都遇到了强大阻力。
不得不说,改革的确不是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内阁的诸位阁老,除了赵贞吉和高拱之外,其他几位都显得根基不够,资历不足,一帮老家伙说三道四,攻讦不断。
唐毅将大权集中于内阁,一切政务都有阁老统辖,这本就是犯忌讳的事情,朝廷上下,那些理学名宿,纷纷发起反击。
几位阁老坐在一起,唉声叹气。
陈以勤平时话最少,可是他这个人最会闻风向,“诸位,眼下的局势,不仅让我想起了宋仁宗的时候啊!”
赵贞吉道:“莫非是庆历新政?”
“没错,当年范仲淹任参知政事,众正盈朝,红红火火,结果一年多,范仲淹,富弼,欧阳修,韩琦等人先后被贬出朝廷,诸公琢磨一下,和眼下的局面,有没有几分相似?”
在场都是饱学之士,哪怕是唐汝楫,那也是状元出身,哪能不清楚。
说起来也凑巧,庆历新政,和隆庆变法,都是为了富国强兵,而且二者的核心都是整顿吏治,从官制下手,还有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开了一个玩笑,主持庆历新政的也是七个人。以范仲淹,富弼,韩琦为宰执,欧阳修,蔡襄、王素、余靖为谏官,和眼下的内阁,大同小异。
从徐阶罢相算起,新政也推行了一年出头,看起来红红火火,可是也碰触到了越来越多人的利益,反弹声浪越来越大。
看起来还没有能挑衅内阁的力量,但是别忘了,范仲淹等人就是败在了子虚乌有的废立皇帝的草书上面,顷刻之间,星落云散。
高拱沉着脸,“诸位,老夫以为大家不用担心,宋仁宗软弱多疑,没有变法决心,见反对声浪四起,就罢免了诸位相公,大家放心,当今圣上,英明睿智,断然不会自毁长城。”
提到了隆庆,在场众人脸越发黑了。
他们担忧的就是隆庆!
宋仁宗多疑,软弱,隆庆何尝不是如此,再有别忘了,你高胡子就是被一帮言官给轰回家里的。谁能担保,不会旧事重演?
高拱看得出大家的担忧,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化解疑虑。
就在内外交困,乱糟糟一团的时候,托克托大胜,随后又传来席慕云,李成梁追杀三千里,击毙俺答,草原大定!
消息传到京城,这几位阁老一下子就觉得自己高大了许多,在再看向诸位朝臣,包括杨博在内,都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脚!
当然不是他们的错觉,对俺答作战的方略,完全是唐毅一手主导,内阁的其他阁老一起背书,是大家伙的智慧和功劳。
如今杀死了俺答,洗雪了几十年的耻辱,内阁的威望一下子就出现来。
即便是末位阁老张四维,在大街上遇到了六部重臣,人家也会主动让路,甚至那几位国公侯爷,包括李妃的老爹武清伯李伟,堂堂国丈,也不敢和阁老争衡。
可以明显感觉到,内阁交办的事情,各部都勤快了许多,汇报政务一个个正襟危坐,甚至只坐三分之一屁股,阁老们稍微一瞪眼,吓得他们手足无措。
高拱和赵贞吉终于露出了笑模样,“肃卿,面子还要自己挣啊!”
“是啊,行之花了大价钱,起初我还犹豫,现在看来,他有先见之明啊!”
两位阁老都成了精,能看不透啊,变法持续下去,反对声浪起来,如果没有这一场大胜,没说的,他们只能求助隆庆,借重皇帝的权势,推行变法。
到了那时候,变法的成败,就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偏偏隆庆又不是一个靠谱儿的人。万一他撑不住,变法大局就要顷刻崩溃。
如今大胜俺答,局面完全不同,属于内阁的威风出来了,新政变法的成效也出来了,这回不用隆庆支持,从民间,士林,军队,商人,官吏之中,就会自然形成一股庞大的力量,从心里认同新政,支持新政。
到了这一步,哪怕隆庆想要开倒车,都不容易了。
“墙外开花墙内香,没想到咱们几个老的还要靠着行之解决难题,等明儿咱们一起去城外,迎接得胜之师吧!”高拱笑着提议道。
“同去,同去。”赵贞吉等人哈哈大笑。
正在这时候,罗万化突然跑了进来,冲着几位阁老躬身行礼。
“启禀阁老,唐阁老回来了。”
他们就是一愣,“不是说明天才是得胜之师归来的日子,唐阁老怎么先跑回来了?是要看看我们准备的周全不周全?”高拱不解道。
赵贞吉抓着胡子,思索了一下,突然笑道:“行之啊,行之,他这是不想出风头,要低调做人啊!”
陈以勤和唐汝楫等人恍然大悟,一起笑道:“他想低调可不成,咱们去把他抓来,接风洗尘,不醉不归,大家说怎么样?”
“好啊,我去请行之过来!”高拱甩开大步,笑着往外走。
第965章 李春芳的烂摊子
唐毅刚从归化城回来,风尘仆仆,按理说总要在家里休息几天,恢复精神,哪有一没回家,二没面君,就跑去和六个糙老爷们喝酒的道理。★事儿还真不怪高拱他们不懂得礼节,而是不久之前,辅李春芳在听说托克托大捷之后,终于坐不住了,他上书请辞。
隆庆没有批准,还写了“卿辅弼之臣,忠诚体国,朕所眷倚,岂可以人言辄求休致。宜即出安心供职,不允辞。”
看起来皇帝深情厚谊,可是在官场上谁把这东西当成真的,那就太天真了,李春芳又连续上了两道辞呈。
显然,李春芳去职,已经势不可挡,不只是唐党,包括高党,还要赵贞吉统辖的徐党,都对庸庸碌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辅大人有了强烈的意见,磨刀霍霍,要驱逐李春芳。
原本李春芳的最大支持力量来自晋党,杨博担心唐毅凭着优势,把晋党给生吞活嚼了,故此和李春芳,高拱,张居正等人都有密切往来,想要在关键时刻,反制唐毅。
如今张四维坐稳了内阁的椅子,毛纺的肥肉吃到嘴里,银元正常行,晋党已经走出了困局,蓬勃展,这时候最需要和唐毅修好,把到嘴的肥肉先消化了。
故此杨博也不再支持李春芳,事到如今,辅大人已经是四面楚歌,八面透风,不走也不成了。
别看李春芳在的时候不起眼,可是他走了问题就大了。
辅是个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的职位,关键看你的本事如何,但不可否认,辅是最好的平台。
落在庸才李春芳手里,玩不出花样,可是一旦落到唐毅的手里,那就不一样了。以往唐毅身为次辅,他大胆放权,给予其他阁老很多的支持。
如果唐毅当了辅,名正言顺,他会不会揽权于一身,其他几位阁老又能拿到多少的权力?
尤其是刚刚击败俺答,唐毅携着军功,会不会独霸内阁?
眼下内阁已经是朝廷的核心,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牵连到各方的利益,大家必须尽快了解唐毅的想法。
唐毅当然心知肚明,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中,唐毅就把心里话和这几位都说了。
辅不是内阁的主宰,只是内阁的领班,辅的职责是协调各方,主持会议,设定议程,记录整理讨论结果,对外代表内阁声。
辅不参与具体的工作,包括吏治、财政、监察、军制等等改革,均有相应辅臣负责,最后交由内阁集体讨论表决,形成决议,由辅向皇帝说明,取得旨意,颁行天下……
这一番表态,相比之前,唐毅说的更明白,而且他对辅权力的规范,比起其他六位阁老,预想的还要大得多。
辅不参与具体政务,光是这一条,就让所有人放下了心,当初不论严嵩,还是徐阶,都依仗着辅的权柄,垄断票拟,把大权集于一身,其他的阁老宛如属吏,甚至成了摆设。那样糟糕的经历彻底成为过往。
辅之下的阁老各自负责一摊,在自己的领域都有极大的言权力、
当然了,这并不是说辅就被架空了。
辅还握有设定议程,主持内阁会议的权力,他完全可以通过程序操作,还有讨论投票,支持或者否定其他阁老的意见。至不济,辅还能将内阁的决议扣住不。
总而言之,各位阁老要想自己的意见顺利成为内阁的意志,就必须得到辅的支持和谅解,当然他们也有足够的自主权力,可以施展才华抱负。
一顿酒直接喝到了后半夜,就连酒量最好的唐汝楫都酩酊大醉,尽兴而归。
转过天,就是迎接将士的凯旋大典。
唐毅之前是以身体不适为名,提前进城,和内阁沟通都是暗中进行的,自然没法公开参与。
当时的盛况他是听徐渭说的……上午九时左右,阳光明艳,安定门外,二十里长的路边,围满了前来迎接的百姓,数量多达三四十万。
京营全部出动,如临大敌。谭纶,胡宗宪率领着众将出现的时候,欢呼声山崩地裂,有人不停撒着花瓣,周围敲锣打鼓,舞龙舞狮。
一里一个彩棚,每一处都有高官迎接,美酒美食,犒劳三军。
走到了城门口,胡宗宪和谭纶都喝得晕晕乎乎。
这时候李春芳携着六位阁老,前来迎接。
辅大人看了看热闹的人群,心中好不苦涩,他忍了一年多,不愿意离去,就是想看着唐毅栽跟头。
李春芳是个很有耐心,也很能忍耐等待的人。
只是他想不到,等来等去,竟然是这么个结果。
凭着这场大胜,哪怕是隆庆也不敢轻易动唐毅了。
他的耐心成了笑话,如今还要强作欢颜,打掉牙往肚里咽,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
李春芳晃了晃头,挤出一丝笑容。
“谭帅,今天就让老夫替你牵马吧!”
谭纶慌忙抱拳:“承蒙元翁错爱,不过下官以为有两位勇士才能真正享受如此厚礼。”
李春芳一愣,问道:“莫非是击杀了俺答的两位功臣?”
“没错!”
谭纶主动让开,李成梁和席慕云骑着高大的天马从后面走了出来。在他们的身后,有一驾马车,马车上面搭着红木架子,在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个玻璃盒子,俺答的人头就放在里面。
短暂迟疑之后,突然爆出排山倒海的掌声。
“哈哈哈,俺答不过如此,还当他有三头六臂呢!”高拱有种赞道:“元翁,追击三千里,斩杀虏酋,扬我天威,虽汉之冠军侯,亦不过如此!”
李春芳含蓄点头,他接过了李成梁的马缰绳,高拱牵着席慕云的马缰绳,赵贞吉和陈以勤则是给谭纶和胡宗宪牵马坠蹬,其他几位将军,也都由阁老和六部尚书牵着,踏着满地的花瓣,向城中走来。
两边的路上,房上,树上,到处都是人们。
为了彰显喜庆,每个人的额头都帮着红布条,手里拿着鲜花,欢呼雀跃。哪怕把嗓子喊哑了,也在所不惜。
足足到了午时,才赶到午门。
隆庆皇帝在一群勋贵的簇拥之下,已经等得不耐烦。
见将士们归来,皇帝亲自迎接,热情洋溢地致辞,然后又把俺答的人头送到了太庙,献给历代先祖,好一顿臭美。
欢庆大典还没有结束,接下来的七天,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吏还要带着有功将士御街夸官,享受百姓瞻仰欢呼。
这份待遇,简直和中状元一般不二。
不管是谁,见到了鲜艳的鸳鸯战袄,看到了明晃晃的盔甲刀枪,都要举起大拇指,赞一句:真好汉!
夸官之后就是封赏,除了唐毅拟定的田地草场之外,还要加官进爵。先亲手斩杀俺答的李成梁,被破格提拔为辽东总兵,戚继光和马芳加左都督少保太子太保衔,谭纶加太子太保,接替霍冀,出任兵部尚书。
唐党如愿以偿,掌控了兵部,这也是唐毅和杨博暗中的交易之一。
其余杨安、汤克宽、俞大猷、卢镗、马栋、朱山等等,均有赏赐。
本来唐毅是想安排一名总督,负责草原上的一切事务,按照道理,胡宗宪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他年纪大了,再有这家伙还来劲了,他觉得自己更熟悉东南,纵横捭阖,挑拨离间,信手捏来。
应该让他去对付西夷,还有南洋的土著,才算是人尽其才。
唐毅不好剥他的面子,只好暂时让辽东巡抚李天宠转任宣大总督,兼领草原诸事,以后有合适的人选,再进行安排。
不管怎么说,此时唐党已经彻底拿下了九边力量的七成,主管军务的高官里面,几乎都出自唐毅门下,或者和他渊源极深。
自从大明立国以来,也没有哪位辅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兵权。
这也是唐毅低调行事,主动限制辅权力的原因所在。孔子曰:闷头大财,枪打出头鸟。
他已经够显赫了,不能再到处拉仇恨。
不过不要紧的,他不敢拉,有人会帮他拉。
“大人,我这里有两个消息,一个坏消息,一个——更坏的消息,您要听哪个?”沈明臣笑嘻嘻说道。
“坏消息是有人弹劾了李春芳,对吧?”唐毅淡淡说道。
“没错,而且这个人还是您的门下。”
唐毅没好气道:“什么我的门下,只怕连一面之缘都没有,就以心学弟子自居,我算是体会到了徐阁老桃李满园的苦楚了。说说更坏的吧,我听听还有什么了不起的。”
“李春芳上书请辞了,不过在辞呈中,他希望继任者能以决然之勇气,推行清丈田亩,充实国库,裁汰冗员,提升效率,整顿宗室,削减禄米支出……”
“他说了,这都是他想做而没有做成的,只有指望着大人。”
唐毅脸色一沉,狠狠啐了一口,“都是得罪人的事情,丫的自己不干,都推给了老子,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骂完了之后,唐毅也凉快了,李春芳这家伙蔫坏蔫坏的,本来清丈田亩就够难的,他还把宗室的问题扯进来。
经过两百年的生息繁衍,老朱家的子孙已经遍及天下,有多少人唐毅不清楚,但两三万是没个跑,每年要消耗七八百万石禄米,还侵占了数千万亩的田产。
他们和地方豪绅世家一样,都是清丈田亩最大的阻力,绕不开啊!8
第966章 入主内阁
李春芳老实了一辈子,临走的时候,他实在是没忍住,给唐毅挖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本来在清丈田亩的时候,为了减小阻力,只是将目标锁定在士绅集团上面,李春芳却把宗室的问题也提了出来。
这下子可就大条了,大明开国的时候,宗室不过寥寥几人,消耗不了三瓜俩枣的,可是如今天下承平两百年,老朱家的子孙繁衍生息,人数越来越多。
沈明臣从宗人府讨来了一份资料,眼下在册领俸禄的皇天贵胄有多少呢?差不多一万九千人左右,不到两万。
不过以沈明臣的计算,实际人数要比这个多不少。
主要是宗室俸禄由地方发放,有些本来和老朱家没关系的,也冒认皇亲,还有些已经降等,没有袭爵,或者并非嫡长子,也冒领禄米。
大约算起来,这个人数应该在两万五千左右。
以最低等奉国中尉来说,每年要给禄米二百石,而最高一级的亲王,每年要给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四十匹,紵丝三百匹,纱、罗各百匹,绢五百匹,冬夏布各千匹,绵二千两,盐二百引,花千斤。
除此之外马料草,月支五十匹。其缎匹,岁给匠料,付王府自造。
林林总总算下来,一个亲王,差不多就要吃掉一个中等府一年的岁入,消耗之大,简直骇人听闻!
谁都知道宗室俨然大明的一颗毒瘤,历任的首辅却不敢轻易动,最多在禄米上面耍些花招,用宝钞折算。
再进一步的动作,就会被说成刻薄皇亲,弱君羽翼,居心叵测,残害宗人……都是天家一脉,他们一哭一闹,身为大臣的谁也受不了。
“唉,本来清丈田亩就是得罪人的,还把宗室拉进来,到时候皇亲贵戚在朝廷闹,士绅大户在地方闹,可真就热闹了。”沈明臣哀叹道:“大人,依我说,您暂时不要碰宗室,毕竟改革不能树敌过多,您说是不?”
王寅大摇其头,“句章,这些年了,你的见识还是没有长进,真是让人发愁啊!”王寅一边吧嗒着烟袋,一边毫不留情批评着。
“姓王的,你别没事装大瓣蒜,有本事你讲出一个道道儿来!”
“讲就讲!”王寅磕了嗑烟灰,冷笑道:“宗室不但享受朝廷禄米供应,还大肆圈占土地,豢养私人打手,为祸地方。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凡是宗室集中的地方,老百姓都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地方官绅为祸害民,可是他们毕竟还顾忌同族同乡的情谊,凡事留三分。可是宗室子弟呢?他们以主子自居,予取予求,盘剥无度,害民无数,他们的恶形恶状,天下皆知。要我说清丈田亩,之所以难以推行,就是因为只敢抓小,不敢抓大。不动宗室,士绅心里如何能平衡?法度不公,光凭着朝廷的力量,又如何能推行下去,深入人心?说句不客气的话,咱们大人的权力来自士绅,不是来自宗室!”
王寅一番话,说得沈明臣哑口无言,摸了摸鼻子,“十岳兄,照你的意思,李春芳还是帮咱们大人了?”
“当然不是!”王寅恨恨说道:“姓李的没安好心,他是赌定了大人不敢碰宗室,故此挖个坑,让大人跳!”
沈明臣一摇头,“我说十岳兄,你这话我就不同意了,宗室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百多年下来,他们连城池都不能出,被圈养着,一个个除了生孩子,欺负老百姓,就是混吃等死,一帮蛀虫而已。大人翻手之间,连俺答都不在话下,更遑论废物点心一般的宗室子弟,还不是想灭就灭了!”
茅坤把头一摇,“句章,你小觑了宗室啊,他们之中,不成器的居多,可是也有胆子大的,据我所知,山东的鲁王,湖广的辽王,还有晋王,伊王都不是善茬子,他们手上至少有几千亡命之徒,闹起来动静不会小。”
“鹿门兄,当年宁王叛乱,动静够大了?还不是被阳明公三下五除二给灭了,咱们大人还会比阳明公差?”
唐毅的老脸通红,心说沈明臣可真敢说,连阳明公都不放在眼里,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还不一定怎么笑话自己呢!只是三大谋士都没有察觉,他们的眼里,唐毅的能量远远超过了昔日的王阳明。
茅坤淡淡笑道:“句章兄,宗室王爷,哪怕聚集十万之众,朝廷只要一千兵丁,也能把他们打垮了,关口不在战斗上面。”
他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可知道其中的厉害?”
唐毅苦笑了一声,“坏事就坏在宗室藩王没有自知之明,几千亡命徒,他们就敢作乱,朝廷平乱也花不了多少功夫。但是毕竟血管里流的都是老朱家的血,杀了一个两个,或许没事,可是十个八个呢,骨肉相残,陛下哪里不好交差,宵小之徒也会见缝插针。”
大学士终究不是宰相,其实就算汉唐的宰相,皇帝一句话,也足以丢官罢职。太阿倒持,皇权如天,永远都是改革家最大的危险。没有任期保证,辅臣就没法真正放手改革,还要担心身后事,推行政务,畏首畏尾,十分不爽利。
或许下一步还应该把大学士的任期固定下来才行……
唐毅只是一闪念,他知道一旦大学士任期固定,就会触及皇权的根本,哪怕是隆庆,也断然不会答应,只能暂时放一放。
“宗室的问题,还是要解决,事缓则圆,你们帮我拿出一套可行方案出来。”
唐毅笑道:“烦心的事先不说了,眼下本阁就要荣升首辅了,三位先生,再来一把劲儿,让李春芳尝点苦头儿吧!”
首辅啊!
三大谋士全都眼前发亮,感叹非常,自从进入唐毅的幕府算起,茅坤的时间最长,已经过了十年。
走到如今,唐毅刚过而立之年,就要执掌内阁,成为帝国宰相。不说后无来者,至少是前无古人。
事实也证明了他们的眼光,押宝够准!
三个人一起站起来,掸了掸衣服,向唐毅深深一躬,“恭喜东翁,如愿以偿!”
唐毅也起身抱拳,感慨说道:“多年以来,三位先生不离不弃,辅佐唐某走到了今天,往后的日子,还请三位不要以在下为首辅,我们就是朋友,是志同道合的挚友,请三位先生直言提点,唐某一定虚心纳谏!”
人到了高位,最怕的就是志得意满,所谓高处不胜寒,唐毅越发觉得当年一起走来的兄弟朋友,不少人都越来越远,没准哪一天,自己也变成了孤家寡人。
唐毅深知,他所谋者大,真的成了孤家寡人,离着败亡就不远了,他必须时刻小心谨慎,一步错,就满盘皆输。最起码,要有人时刻提醒自己。
能得到唐毅信任倚重,三位谋士也颇感欣慰。
王寅认为时不我待,一天不把权力拿到手里,连李春芳一般的家伙都敢暗算唐毅,实在是蹬鼻子上脸,不知道轻重,别管宗室的事情如何,先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唐毅欣然同意。
不出三天,给事中王祯就上书指责李春芳“亲已老而求去不力,弟改职而非分希恩”,是为“不忠不孝”。
要不说嘛,干什么都要专业人才,李春芳好歹身为首辅,唐毅又事事强调内阁一致,从政务上面下手,说李春芳碌碌无能,尸位素餐,难保不会牵连到唐毅,让人以为是次辅大人不甘心屈居人下,而发动的攻击,虽然大家伙都心知肚明,但是吃相不能太难看。
放开李春芳父母老去不说,他的确帮着弟弟谋了一个光领俸禄不干事的差事。
这和他在求去辞呈里面,提到要裁汰冗员,背道而驰。
王祯进一步分析,李春芳此人心口不一,只知道约束别人,而不知自律,如此两面三刀,如何能统领百官?
他这道奏疏上去,李春芳被骂得羞愧欲死,连忙上辞呈,说自己衄血不止,力不能支,极力求去,还不得不提出罢免他弟弟的官职。
李春芳心里头苦啊,他为了找回面子,结果把弟弟的官职弄没了,要是再拖延下去,没准自己就折了,他一天一本,弄得隆庆无奈,只好批准了辞呈。
对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首辅,隆庆还在照顾,赐他少师衔,并且派遣八名差役服侍他,风风光光,锦衣卫护送着,离开了京城。
李春芳刚走,第二天内阁大学士自动递补,次辅唐毅荣升首辅,至于本应该接任次辅的赵贞吉却主动让贤,将次辅留给了高拱,他退居三辅。
由于是两个人自愿调换,也没有妨碍到别人,谁也说不出什么。
内阁七大辅臣的格局正式确立下来,隆庆喜悦非常,下旨加唐毅为少师太子太师,晋位建极殿大学士。
高拱晋位少傅,文华殿大学士,赵贞吉得了少保,武英殿大学士,陈以勤和张居正是文渊阁大学士,唐汝楫和张四维东阁学士。
根据内阁分工,唐毅总揽大政方略,领班内阁,高拱掌管人事,赵贞吉负责监察,张居正主财政,唐汝楫主军制,陈以勤主管工部营建事宜,张四维负责刑名教化。
七个阁老各安其位,下面的首要任务就是继续推动隆庆新政了,可是该从哪里下手呢?咱们的首辅大人不停盘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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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7章 首辅的第一天
时隔不到半年,唐毅再度回到京城,重新主持内阁会议,和往日名不正言不顺的次辅不同,这一次唐毅是真真正正的内阁首辅,大明朝最有权势的那个人,没错,包括隆庆也不成!
这一天唐毅故意提前半个时辰到了会议室,宽大的太师椅,暗红的木色,古朴典雅,这张椅子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只是听说夏言在的时候,就有了,少说也是几十年,却还是簇新的。
只是它的主人已经换了许多任,豪杰自诩的夏言,口蜜腹剑的严嵩,阴重不泄的徐阶,软弱无能的李春芳……
唐毅的眼前,不断闪过一个又一个的身影,最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一个笑容可掬的中年人。
“行之,柄国为政,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以江山社稷为念。谋身谋国,知行合一,成功成仁,扬我心学,此心光明,切记切记!”
唐毅的眼圈泛红,“恩师,弟子这辈子是做不成您那样的圣人,不过弟子时刻不会忘了您老人家的教训!”
唐顺之的身影散去,唐毅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又想到了严嵩,想到了徐阶,该如何做首辅,该如何实现心中的理想……
想了许多,许多,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才收回纷乱的思绪,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色。
高拱、赵贞吉、陈以勤、张居正、唐汝楫、张四维,六位阁老悉数到齐,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虽然之前谈过了,但是作为正式以首辅之姿,主持内阁会议,依旧十分重要,大家都想听听,唐毅要说什么。
“诸公,隆庆新政,已经实行一年有余,可以说改革已经碰触到了真正关键的东西,强大的阻力已经出现。如何把隆庆新政推行下去,考验着我们每个人的智慧和勇气。我们执掌内阁,肩负天下万民之望,担子何其之重。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我希望大家伙把这八个字忘掉。”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心说孔孟二圣的教训都不要了?
“我们不能负气任性,不能不管不顾,成仁取义,都不是我们所求,我要要做的是成功!只有新法真正推行下去,真正有了效果,为万民所拥戴,谁也推不翻,扳不倒,才是真正成功!我希望诸公要目光长远,既治标,又要治本。不回避问题,也不要鲁莽躁进,总而言之,要把新政变法,当成我们一辈子的使命,倾注心血,共同完成!”
唐毅这番话,既是告诫,又是期许,还隐含着对于世风的批判。做官不是做学问,做圣人,不能耍小性。文人总有种大不了老子回家读书耕田的心态,他们总觉得无愧于心,就可以躲进自己的桃花源,什么都不管。
唐毅对此是深恶痛绝,他一再强调责任,承担,就是这个原因。
几位阁老听在耳里,心有戚戚,高拱和张居正都有着强烈的事功心态,唐毅的话,大合胃口。
赵贞吉等人也常说以天下为己任,听得也频频点头。
“诸公,现在咱们就商议一下,该如何攻坚克难。”唐毅没有多说,把机会留给了其他几位阁老。
高拱第一个跳了出来,他黑着脸道:“首辅大人,老夫主持整顿吏治,裁汰冗员,眼下出了一块大石头,还请首辅示下。”
“有什么难题,请讲。”
“是这样的,老夫认为朝廷近几十年,名爵泛滥,就以去年死去的司礼监掌印黄锦来说,他的两个侄子都得到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荫官,包括侄孙在内,黄家有十几个赠官,最小也是锦衣卫百户,试问黄锦何德何能,能得到如此优待?”
“黄公公啊!”唐毅不免尴尬,要说起来,黄锦在海瑞上书,隆庆继位,这中间他出了不少力气,隆庆感激黄锦,也是看在唐毅的面子上,才给了黄家优厚的待遇,现在高拱提起,唐毅也不回避。
“黄公公的确有功朝廷,不过如此赏赐的确过了,他那几个侄子,不是有一个过继给了黄锦吗,给他一个锦衣卫千户的官职,其余人就算了,高阁老以为如何?”
高拱难得点头,“黄锦还是小事,近几年来,不断有人打着《嘉靖遗诏》的借口,要求朝廷恤录此前获罪诸臣,就在本月,吏部还送来了十几本乞恩的折子。”
“什么?”
唐毅都愣了,嘉靖都死了快三年了,当初徐阶拟定的遗诏,谏言获罪的诸官,存者召用,殁者恤录。
第一批的官员在隆庆元年就入朝了,怎么现在还有啊?
“哼,诸公都是从嘉靖朝过来的,有多少是真正谏言获罪的官吏?咱们心里都有一笔账。那些真正勇斗奸贼,匡扶社稷的忠良,比如沈炼沈青霞,还有张经张半洲,他们都没有上书乞恩。反倒是一帮沽名钓誉,甚至贪赃枉法之徒,他们打着遗诏的大旗,欺世盗名,颠倒黑白,简直无耻,可恶!”
高拱气得都骂了起来,他早就看不惯了,奈何李春芳在的时候,内阁一半都是徐阶的学生,又有遗诏的大帽子,高拱实在是没有办法。
如今李春芳滚蛋了,还剩下三位,张居正和张四维都不足为虑,唯有赵贞吉,才是真正的麻烦。
高胡子琢磨着唐毅回来了,他就不怕和老赵闹翻了,迫不及待提了出来。
赵贞吉脸很黑,却没有说话,的确有些人利用遗诏做文章,老夫子也看不下去,但是毕竟遗诏是徐阶的得意之作,他身为弟子,不好说什么。
“最近百年以来,文治兴盛,论罪祸不及家人。论功却是恩荫极多,以致官职泛滥。这样吧,我的两个犬子都有职位加身,明天我带头上书,请求免除。日后除了夫妻父母之外,不可轻易恩荫,赠官,赠诰命。”
唐毅虽然没有明说态度,可是他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却让其他六个人没有话说。
这一篇掀过去,《嘉靖遗诏》也就彻底作废了,徐阶还留在朝廷的痕迹已经所剩无几。
接下来说话的是唐汝楫,他苦笑了一声,“首辅,诸公,要说起来,新政之中,唯有军制改动最少,惭愧,惭愧啊!”
高拱哈哈一笑,“唐阁老,你这话言不由衷吧,平定俺答,在世人的眼里,只怕你的军制才是成果最大的!”
唐汝楫嘿嘿干笑,连说不敢。
“我以为这一次战胜俺答之后,朝廷在草原驻军,整个防线北移,原本屯扎百万大军的九边就没有了价值。废除军户,整顿将门,改世兵制为募兵制,建立武学,选拔合适将领,量才用人,进行一次大改革的机会已经成熟了!”唐汝楫激动地说道,他从袖子里拿出了厚厚的一份折子,摆在了大家的面前。
还真别说,唐汝楫是下了功夫的。
他主张裁掉蓟辽和宣大的编制,费卫所,建行省,每一处屯扎一万名募兵,保证安全。
唐毅很是赞同,以眼下明军的战斗力,一万精锐,绝对能打败一万骑兵,四万精兵,足够震慑草原了。毕竟眼下草原诸部,没谁能随便拉起一万人马,日后他们的力量还会更加衰弱。
既然安全无虞,剩下的就是如何解决原来的将门和军户了。
唐汝楫提议对现在所有世袭军官进行考评,有本事留在军中任职,同时废除世袭,后代子孙不用继续当兵了。至于没有通过的,连续三次,免除世袭官职,朝廷提供田地,外加一些银子,作为补偿。
说白了,就是买回他们的世袭职位。
这个办法简单有效,以往不是没人提到过,可问题是上哪去找银子啊?
打下了河套,连带着唐汝楫的胆气也足了,手上有了大把的田产,也敢放心大胆,解除将门这颗毒瘤了。
要不说改革必须有源头活水,光是在原来的格局里打转,怎么也出不来。
“唐阁老,九边的将门,还是世袭军户,毕竟生活了一两百年,他们想法各不相同,不能一概而论。你安排人手,去好好摸清楚,看他们对这个方案有什么意见,汇总起来。半年之内,就从宣大改起。”
唐毅做过宣大总督,当年他就建议马芳和杨安建立军校,考核世袭将领,这几年宣大的战力不断提升,显然当初唐毅的改革是有成效的。
如今步子更大,也更彻底,从宣大开始,理所当然。
唐汝楫欣然同意,准备着内阁会议结束,他就亲自跑一趟宣府,最好再到草原转一圈,实际看看,边防压力有多大,了解民生状况,然后落实改革,才能切中要害,顺利推行。
与其弄出一百个不能执行的方略,倒不如拿出一个实实在在的新法有价值。
“元辅,清丈田亩推行得不算顺利,眼下只有江西,福建,两广等地进展相对很快,其他主要产粮大省,都困难重重。”张居正闷声说道。
大家脸色一沉,都知道真正的麻烦来了!
“张阁老,你认为原因何在呢?唐毅笑呵呵问道。
“启禀首辅,我认为有些德高望重的老臣,利用士林清议,阻挠清量,致使无法按期完成。”
唐毅又追问了一句,“张阁老,你看该如何处置呢?”
“我?”张居正稍微愣了一下,笑道:“我举荐海瑞,出任南直隶巡抚,为推行新法,斩破重重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