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我要做首辅TXT下载我要做首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我要做首辅全文阅读

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78章 壮士断腕

    重新站在相府的门前,抚今追昔,张居正感慨万千。★

    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心灵归宿,避风港,安乐窝,无论多大的风浪,到了这里,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十几年的时间,那个和蔼可亲的老者就像是上古的造剑师,用尽心血,全力打造,希望得到一柄神兵。

    当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欣然将利器亮出来,却想不到,第一剑竟然是砍在了自己的身上。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把神兵丢到了天涯海角。

    其实他忘了,就像是温室的花朵经不起风雨一般,完全按照铸剑师的心意,也造不出神兵,真正的宝贝都是有灵性的。

    雷州虽然僻远荒蛮,虫蛇遍地,雷鸣电闪,风霜凛冽,却能赋予神兵最宝贵的灵性。

    经过五年的放逐,此时的张居正锋芒收敛,完成了最后的升华淬炼,神兵已成,只是不知道要饱饮何人的鲜血……

    “张大人,相爷有请!”

    听到了管家的呼唤,张居正连忙小跑着进了相府,轻车熟路,到了徐阶的书房外面,他刚过门槛,就跪在地上。

    “不肖弟子,拜见师相!”

    徐阶老眼迷离,竟然升起了一团水雾。

    他欣赏张居正,也怨恨过他,甚至想永远不要见到。可时间能冲刷掉一切,此刻的徐阶,已经太衰老了,人老了就念旧,就心软。

    十几年的师生情谊,别说是人,就算是一条狗,也有感情了。

    徐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了张居正的面前,伸手把他拉起来。

    “让为师好好看看。”徐阶感慨地拉着张居正的手,十分粗糙,脸上也黑了,鬓角都有了白,往日那个潇洒俊逸的贵公子彻底消失了,老徐鼻子酸,拍着张居正的手,“苦了你了,还没吃饭吧?”

    张居正眼圈含泪,“弟子刚进京,就来看您老人家了,也没准备什么礼物……”

    徐阶摇摇头,“能来看我就是最好的礼物了,做饭来不及了,让他们把剩菜热一热,赶快吃点东西,咱们师徒还有好些话要谈。”

    “哎!”

    张居正欣然点头,偌大的相府,炒几个菜用得了多少功夫,剩菜吃的是旧情。看到老徐如此,张居正的心放下了大半。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去反思,去积淀,直到他有了足够的自信,再去和对手迎战。

    可是时间改变了太多的东西,最明显的是两个人的差距,从原本能遥遥看见车尾灯,到彻底被甩开,差之天地,完全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唯有抓住老徐,借助师相的力量,才能和对方抗衡!

    老天垂帘,徐阶没有拒绝他,这就是好的开始。

    张居正大口吃着,心里却不停打转儿。至于徐阶,同样在观察着,果然挫折会让人成长,放在几年前,以张居正的讲究,哪里肯吃剩饭啊!

    或许把他扔到雷州,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叔大,这几年不好过吧?”

    张居正连忙放下了碗筷,憨笑道:“还好,以往在京城总是说得多,做得少,到了雷州,弟子才算是体会到了做事的艰难,多亏了师相的教诲,弟子磕磕绊绊,总算是走了过来。”

    他言语客气,但却带着一丝傲然。

    张居正在雷州可没少折腾,雷州是最难治理的几个地方之一。

    位置偏远不说,光是贼寇就多如牛毛,有倭寇,有海寇,有瑶贼,有土人……真正是穷山恶水多刁民,要不然嘉靖也不会想着把严世蕃扔到雷州。

    张居正到了雷州之后,了解了当地的情况,立刻着手整顿,先以抗倭为名,大练人马,随后又三次大举出动,扫清境内乱匪,恢复治安,展海贸,安抚土人,还大兴文教,创办学堂,亲自讲课。

    用了三年时间,雷州号称大治。连续考评优等,张居正被擢升为广东右布政使,一年之前,广东巡抚病死任上,他被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奉旨巡抚广东,五年不到,坐上了封疆大吏的宝座,张居正堪称干才!

    当然了,这里面也有新君登基,他是帝师的原因,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张居正的确比起以往更加成熟稳重,也更难对付。

    徐阶耐心听完了张居正的介绍,十分感慨。

    “为师没有看错,大明一柱,国之干成。叔大,你就号太岳吧!”

    老师赐号,张居正激动地浑身战栗,连忙跪倒磕头,好一段师徒情深,张居正重新坐下。徐阶苦笑了一声,“近些日京城纷乱,太岳可曾听说了?”

    能不听说吗,他进京之前,早就打听清楚了。只是经过了这些年的历练,张居正已经学会了装傻充愣,不再乱抖小机灵。

    “弟子只是风言风语,听到了一些,零零碎碎,还不是很清楚。”

    徐阶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一笑,“好,既然如此,为师就和你说一说。”

    ……

    花了差不多一个半时辰,徐阶把经过和盘托出,一点没有保留,包括他的怀疑,为难,都告诉了张居正。

    听完了老师的叙述,张居正脸色很不好看。

    “师相,恕弟子直言,眼下的局面非常糟糕。”

    徐阶一愣神,还没开始,就糟糕,未免有些过于悲观了吧!

    “师相,在雷州这些年,弟子不断反思,唐毅做事最喜欢抢占大义名分,然后以势压人,谋定而后动。小站大捷,就是他手上的王牌,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民心都在他那一边,查下去牵连出一堆有辜的无辜的最好,查不出来,他也可以反手诬陷师相,包庇纵容,徇私舞弊。我敢说,他会一波接着一波,直到——把师相拉下马!”

    张居正说完,闭上了嘴巴。

    知己知彼,弄清楚别人的想法,非常重要。

    徐阶认为他身为辅,爪牙众多,势力庞大,唐毅要对付自己,只有一点点剪除羽翼,积小胜为大胜,就像自己当初斗倒严嵩一样,这是他的逻辑。

    所以徐阶想要靠着推出弃子的方式,应付唐毅。

    可是张居正不这么看,他在剿匪的时候,就悟到了一个用兵的诀窍,扬长避短,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明明徐阶在朝堂上有优势,还去和他硬拼,岂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对于唐毅来说,不是要查出谁和俺答有勾结,只要给人们造成印象,是有人暗中帮助俺答,去摧毁小站马场,摧毁大明强军的希望,如此就够了。

    他在地方多年,看到的和听到的,完全不一样。

    有些话张居正是不敢和徐阶说的,雷州虽然僻远,可是也不乏心学门人,那本《明夷待访录》也到处流传,官府根本不管,甚至还暗中推波助澜。

    沿海各省,种种奇谈怪论,甚嚣尘上,有人骂皇帝,有人骂孔子,有人反对道释两家,还有人到处宣扬私有财产,反对宗法孝道……

    看似乱糟糟的东西,都有一条主线,就是反对两千年来的封建宗法,儒家教化!

    这些事情的背后,总有着阳明学会的影子,直觉告诉张居正,唐毅绝对是推动这股浪潮的人之一。

    只是他做事隐蔽,根本不留痕迹,张居正也无可奈何,而且过早抛出来,会打草惊蛇,唯有深埋心中,不过张居正敢确定,唐毅所图极大,而且势力惊人,东南的舆论完全操纵在他的手里。

    自从上一次俞大猷一案之后,东南的报纸就开足马力,全力往徐阶身上丢泥巴,泼墨水,眼下徐阶在东南早就不人不鬼,年轻的士子更是唾弃鄙夷。

    如果再把徐阶和俺答牵到一起,势必激起舆论哗然,徐阶能弄出举朝倒拱的风浪,唐毅就能弄出举国罢徐的戏码!不要怀疑他的能量!

    生死关头,还心存幻想,张居正不得不感叹,老师的确老了,不合适在擂台上继续斗下去了。

    徐阶面色凝重,思索着张居正的话,“你是说唐毅的目标是老夫?”

    “师相,其实上一次他就想把您拉下来,只是弟子不明白,为何最后关头他收手了。”

    “或许是他知道先帝难伺候吧!”徐阶倒是给出了答案。

    唐毅被贬官小站之后,老徐不是不想报仇,不是不想彻底铲除唐党,为何没有成功呢?说到底就是嘉靖一意修玄,国事没有丝毫起色,原本支持徐阶的力量纷纷失望。

    老徐虽然还能靠着娴熟的权术,笼络住自己的盘子,可是想要指望这些人去生死相搏,一点也不现实。说穿了,徐党早就失去了理想,变成了严党的同路人。

    以利益结合的朋党,注定了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内部矛盾重重,根本没法一致对外,唐党有惊无险,渡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太岳,按你所说,就不能调查了?”

    “不!”张居正果断摇头,“不查,或者敷衍了事,都会给唐毅借口,弟子以为一定要查,还要用力查,用心查,让唐毅说不出话,找不到借口,这一局他占了太大的优势,就索性让他赢个彻底,等日后再找回来。”

    这是要壮士断腕啊!

    年轻果然好,有魄力,有胆气!

    徐阶权衡再三,终于点了点头,那些没事给自己添乱的家伙,也该教训一下,让他们吃点苦头。

    “太岳,你说让谁去查好呢?”徐阶总算下定决心。

    只是不想敷衍了事,又不想引火烧身,还要让各方没有话说,这个人选太难了。8

第879章 储相(求票)

    朝堂的官吏虽然多,可不是向灯,就是向火,用徐党的人唐毅肯定不干,用唐党的人徐阶又受不了,那要是用晋党的人,唐党和徐党统统不干!

    顺了姑意,逆了嫂意,委实难以决断。★以往还能靠着赵贞吉,朱衡,葛守礼等等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马,让各方信服,如今眼看到了新陈代谢的关键时候,谁都不愿意轻易退步,那帮老东西也不管用了,老徐头疼欲裂。

    “太岳,你直说吧,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张居正忙谦逊道:“弟子离京多年,用谁合适,弟子也说不清。不过弟子听说那位弹劾先帝的海刚峰还在,要是让他去办,或许能安抚各方。”

    吸!

    徐阶眼前一亮,海瑞这个蛮子他是印象太深刻了,一根筋,认死理。嘉靖送给他八个字“无君无父,弃国弃家”,徐阶认为是恰如其分的。这家伙好像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一样,脑袋里面没有血,没有肉,只有《大明律》,不怕死,不贪财,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破绽。

    “太岳,海瑞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此人曾经是唐毅的部下,而且这一次守卫小站,他的夫人也出了力气,让他查办,只怕会惹来非议啊!”

    “呵呵,师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张居正含笑道:“只有海瑞去查,才能堵住天下人的嘴,也堵住唐毅的嘴!”

    徐阶思索了半天,道理的确如此,让海瑞查案,唐毅肯定无话可说,可是把刀柄送给对手,万一……老徐打了一个冷颤。

    “师相,海瑞其人,刚猛不屈,百折不回。若是他私心作祟,帮着唐毅,对付师相,自然就身败名裂,弹劾先帝换来的名声也会一朝丧尽。”

    “话虽如此,可万一真让他查出一些东西,又该如何?”徐阶还是没法下定决心。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撩袍跪在了地上。

    “太岳,你这是干什么,快快请起。”

    张居正抬起头,满脸的感怀,“师相,弟子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

    徐阶见他情真意切,点头道:“说吧,为师都听着。”

    “启禀师相,陛下和高肃卿的感情非比寻常,高拱虽然离去,可是陛下心中的刺儿还在。偏偏那些言官讪君卖直,沽名钓誉,大肆弹劾陛下,从朝政到私德,无所不用其极。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朝天子,九五至尊。陛下对言官的恶感日甚一日,到头来,他都会把账算在您老人家的头上。唐毅多半是看透了这一点,他想继续激怒言官,进而往您老身上泼脏水,一旦君臣关系彻底破裂,弟子怕您老……”张居正说不下去,只是不停擦眼泪。

    徐阶愕然张大了嘴巴,竟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不是徐阶他的见识不如张居正,而是沾事者迷旁观者清。他沉醉在号令天下,权倾朝野的迷梦当中,满以为科道马是瞻,到处都是他的门人弟子,除非隆庆疯了,不顾大明江山社稷,才敢对自己动手。

    而且徐阶坚信自己的作为才是正道,才是致君尧舜,不管是高拱,还是唐毅,都是会乱国的贼子。

    可是经过张居正的提醒,徐阶转过来一些,不那么自以为是了。

    他的判断是建立在大明皇帝是理性和顾全大局的基础上,问题是武宗正德,世宗嘉靖,前后六十多年,大明的皇帝都是有钱任性,没钱也任性!国家大事,远远不如他们自己心情来的重要,光是在嘉靖手上,起起落落的辅有多少?更不要说惨死的夏言,还要落得孤家寡人,在坟地乞讨的严嵩。

    如果皇帝真的要不顾一切,徐阶扪心自问,还真没有办法应付。

    他以前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手上没有说得上话的合适的人选,帮着他和隆庆沟通解释,现在张居正回来了,老徐一下子抓到了救命稻草。

    只是老头子心机阴沉,不愿意直说,他还想试探张居正。

    “唉,非是为师不想,奈何陛下成见已深,非是老夫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的。”

    “师相,弟子愿意为师相前去说清楚。”张居正激动说道:“严嵩柄国之时,举朝上下,几乎无人不党附严嵩,严世蕃又与景王过从甚密,几次试图劝说先帝废长立幼,若不是师相帮忙回护,哪有今天的局面,师相忠于陛下,是不容离间的!”

    徐阶不由得为之一振,坦白讲他的确暗中帮过隆庆,可是碍于身份,他不能说出去。其次徐阶支持裕王,也是无奈之举。

    严家父子已经倒向了景王,他要是不帮着裕王,景王上位,他的下场就更惨了。

    把这种被动无奈的帮忙,当成人情来说,邀功请赏,实在是有些无耻。可是眼下修复君臣关系要紧,徐阶也顾不得了。

    “太岳,你可有把握,让陛下相信?”毕竟离京五年,张居正和隆庆的关系没准早就淡了,再跑去说三道四,弄得隆庆起了猜忌,反为不美。

    张居正含蓄地说道:“师相,弟子和陛下的确生疏了些,不过却可以找人帮忙。”

    “谁?”

    “冯保。”张居正笑道:“他和别的太监不同,早些时候,他随着老公公麦福,深知宫里的内幕,他说出来的话,陛下一定相信。”

    “嗯,冯保的确受宠,可是此人奸狡油滑,未必能帮忙,再说唐毅和他之间,没准也有联系,不得不防。”

    “师相不必担忧,据弟子所知,这些年唐毅越清高,同阉宦往来极少。而且冯保这个人喜好丹青墨宝,弟子不才,有一幅韩干的《牧马图》,正好送给冯保,不愁他不上钩。”

    韩干的画啊!

    徐阶可是识货的,放到市面上,少说也值几万两银子,而且还是有价无市。张居正眉头都不皱一下,看起来他对自己还是真心的。难得老徐动情,留着张居正,师徒两个谈了整个一夜,前嫌尽去,仿佛又回到了亲密无间的时代。

    转过天,徐阶就设法,让张居正去主动觐见,结果一直聊到了傍晚,转过天,隆庆又早早把他叫到了宫里,还留着张居正陪他用了御膳。

    ……

    京城的动向,自然瞒不过唐毅,张居正第一时间进京,唐毅就知道了。

    “真是没有想到,姓张的又咸鱼翻身了,早知如此,就该不惜一切,把他给刺杀算了。”沈明臣懊恼地说道。

    王寅却摇摇头,“句章,你着相了。大人是要成就大业,就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总是阴谋诡计,是拿不上台面的。张居正毕竟是帝师之一,哪能随便杀了。”

    唐毅眼中闪过一丝尴尬,他不是没下过手,而是没成功。暗杀这种事情,玩一次就行了,要是总玩,一旦露出马脚,那可就麻烦了。当然了,唐毅没有继续下手,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实力,自信张居正构不成威胁。

    “十岳兄,你说的轻巧,张居正一回到京城,就连着两天进宫,陪伴陛下,有他在,陛下和徐阶之间的关系一定会缓和很多的。我们的计划就完了。”沈明臣夸张地说道。

    王寅揉了揉太阳穴,貌似情况的确不太妙。

    “大人,咱们还要不要按照原来的方略?”

    唐毅突然笑道:“一个张居正,还不足以扭转乾坤,只管按照商量的办法走下去,但是手段要变一变,不能在小站等下去了,生旦净丑都上台了,咱们也该露面了。”

    唐毅伸了伸懒腰,他有一种直觉,张居正那种人物绝对不会甘心屈居人下,给别人当孝子贤孙,他回来了,会一门心思辅佐徐阶,和自己作对吗?

    唐毅觉得未必,在嘉靖朝的时候,张居正只能指望着徐阶,可是到了隆庆朝,他的靠山就多了。

    在唐毅的手心里,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的真是张居正密会冯保的消息。

    莫非铁三角要提前出场了?

    也好,只有水浑了,才能摸到大鱼,唐毅暗暗盘算着。

    一个好的棋手,不会急着吃掉所有看着不顺眼的子,他会巧妙利用,敌人也可以帮助自己成事,就看运用之妙!

    正在唐毅想着找什么借口回京的时候,圣旨就到了。

    传旨的小太监笑嘻嘻道:“恭喜唐大人,皇爷交代了,说是礼部尚书的缺空着,等您老回去接任,小的提前恭喜大人!”

    唐毅皱了一下眉头,徉怒道:“大宗伯位高权重,必须经过廷推,哪能坏了规矩。公公下去吃茶休息吧。”

    有手下带着小太监离开,等到离去的时候,腰里就多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唐大人还真是大方啊!

    礼部尚书,正儿国储相,转过年就要进行大比,顺利主持一次会试,入阁的资本也就够了。

    虽然没有直取内阁,但是在礼部尚书位置上,停一停脚步,走起来会更加稳妥,坚实。

    王寅和沈明臣两个深深一躬,“恭喜大人高升,从此平步青云,宰执天下!”

    唐毅虽然有些矜持,可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还是等廷推之后吧,万一过不了,老脸还不知道往哪放呢!”

    王寅和沈明臣一脸鄙夷,十年辛苦,唐党遍及大明,要是抢一个礼部的本事都没有,还不如自杀算了。8

第880章 真的猛士

    自从高拱和郭朴去后,官场动荡不安,加上俺答入寇,朝廷一直没有时间调整人事,百官各安其位,各司其职,才能天下安然,国事平顺。

    这是张居正给隆庆的建议,皇帝陛下欣然接受,又询问了徐阶之后,基本上达成了统一意见。

    先最受瞩目的自然是礼部尚书,未来的储相。几乎毫无争议,就落在了唐毅的头上。按理说让一个而立之年的毛头小子执掌一国礼法,实在是有些荒唐,不过落到了唐毅身上,就显得顺理成章,几乎无可挑剔。

    他有六元的傲人学历,在高拱去后,又是天子最信任,最倚重的帝师,多年以来,立功无数,加之创立唐学,风靡天下,门人弟子无数,实在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当然唐毅也有短板,比如他在京的时间稍微短了一些,资历威望相比一帮老怪物,还是差着一筹,但是好在翰林院,詹事府的差事唐毅都做过,也算是履历完备。

    只等通过廷推,就可以正式走马上任。

    除了唐毅之外,六部九卿,还进行了大范围的调整,先左都御史赵贞吉调任刑部尚书,原刑部尚书霍冀调任兵部尚书,兵部左侍郎杨继盛暂代左都御一职。

    帝师陈以勤从大理寺卿调任吏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殷士儋接任礼部右侍郎,唐汝楫调任工部左侍郎,张居正左迁户部右侍郎……

    一连串复杂的人事变动,仔细看去,都是有章可循。

    “赵贞吉从位高权重的左都御史,调任刑部,根本是明升暗降。此老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多年,之所以有功被罚,就是因为他在大人和徐阶之间,越中立,甚至暗中站在大人一边,故此才被调走。刑部虽然权力不差,可是一切都有法度,尚书能作为的空间不大,远不如都察院,下属一百多名御史,加之科道同气连枝,这一股力量是谁也无法抗衡的,故此,徐阶要交给他相对放心的杨继盛!”王寅一针见血,分析道。

    沈明臣把话接了过来,“那调霍冀接掌兵部,情况就更明白了,霍冀是晋党的人,杨博一直垂涎兵部,总算能如愿以偿了。”他突然脸色狂变,惊呼道:“大人,莫非他们要联手,共同对付大人?”

    “不会的。”王寅思索了半天,沉声说道:“这一次俺答入寇,兵部失分很多,徐阶不得不拉晋党,分担压力。”

    沈明臣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模样。

    “剩下的几个人就容易了,包括大人在内,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帝师!看起来徐华亭是认命了,放手让帝师们上位,朝廷新旧交替,看起来势在必行了!”

    他一脸的笑容,显得十分欣慰,可是王寅却不看好。

    唐毅和隆庆的关系自然不用说,但他在裕王府的时间很短,来不及深耕经营,真正和唐毅站在一起的只有唐汝楫,还有殷士儋。

    至于陈以勤,他是和高拱一起入裕王府的,和隆庆的感情几乎不在唐毅之下,他表面看起来是中立的,实则陈以勤是站在高拱一边。

    既然如此,徐阶为什么还提拔陈以勤呢?

    从中就能窥见此次人事变动的玄机奥妙,本来唐毅在嘉靖朝,就冲得极快,包括高拱,都被他远远甩在身后,和其他的王府讲师,根本不是在一个数量级。

    老徐此次把所有讲师都提拔起来,自然会造成一种印象,唐毅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不过是王府众多讲师之一,悄无声息中,就把唐毅的地位给淡化了。

    只是隆庆一直盼着老师们上位,他根本无暇思索其中的差别。

    而且老徐还趁机偷渡了一个张居正,让他入户部,完成了从地方到中枢的华丽转身,从此多了一张可以影响隆庆的牌。

    任何官吏到了新的岗位,都要坐热板凳,才会有所作为,除了唐毅之外,其他几位帝师都是副手,一时间除了好看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场。

    实际上的朝局还是掐在徐党和晋党的手里,徐阶的权力比起以往更加巩固。

    从这一连串的动作当中,沈明臣和王寅都窥见了一丝张氏阴谋的味道。

    “徐华亭一味任恩,如此大破大立的举动,他是干不出来的,多半是张居正替他谋划的。”王寅看了一眼唐毅,不无担忧道:“大人,张居正经过雷州的五年历练,神兵铸就,一出山,三板斧,果然是不同寻常啊!”

    沈明臣也哀叹道:“大人,还以为年轻一辈当中,无人是您的对手,真是想不到啊,只怕以后不会高手寂寞了!”

    两大谋士都对眼前的局面感到了无奈,复杂的人事变动,最能牵动人心,经过老徐的折腾,小站大捷的事情就会被稀释,过了两三个月,就会风平浪静,人总是健忘的。好好的一个绝杀的局,刚开始就胎死腹中,实在是让人郁闷无语,倍感挫折。

    倒是唐毅,他非但没有落寞,眼中还闪烁着夺目的光彩!

    唐毅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张居正的三板斧看起来很凌厉,可实际上却是以徐阶向隆庆全面妥协为代价。

    支持帝师上位,徐阶手下的那些科道言官会怎么看,曾经和高拱结仇的那些人会不会担心,高拱东山再起?

    徐阶再努力修复和隆庆的关系,也不会过高拱,而一旦言官们对徐阁老有了想法,那才是真正的自掘坟墓,祸起萧墙!

    张居正其实是给徐阶挖了一个大坑!

    想到这里,唐毅突然一激灵,莫非张居正这一次回归,是要明着帮徐阶,暗中却要阴老东西一把?

    尘世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老徐也到了该退下去的时候,偌大的徐党,加上天子圣眷,内廷的珰头……张居正在下一盘好大的棋啊!

    唐毅渐渐摸到了关键,果然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

    马蹄有节奏地落在地面上,四轮马车快向京城进。

    唐毅带着家眷,一起返京。

    他的动静可不小,除了唐家人之外,还有海瑞的老娘和夫人,戚继光的夫人,谭纶奉旨进京,要去和兵部商讨赏赐有功将士的问题,隆庆还要召见俞大猷、马栋、汤克宽等等将领。

    每个人最少都要带几十名护卫吧,另外还有一大批战利品,比如旗号啊,俺答的王座啊,金刀,宝马……足足装了上百车。

    唐毅很了解隆庆,悲催的遭遇使得他十分自卑,哪怕当了皇帝也改不了,而自卑的人,往往更希望证明自己的强大,战利品恰恰能满足他的虚荣心。

    看起来张居正的回归的确给唐毅带来了压力,让他不得不更抓紧隆庆了。

    人马离着京城还有十里,欢迎的人群就已经看不到边际,大家都在翘以盼,官吏们不用说,就连京城的百姓都跑了出来,大家都听说守卫小站的是几位巾帼英雄,谁不想一睹当世花木兰的风采。

    比起其他人打了胜仗,还要热闹一万倍,沿途人山人海,跟地铁早高峰似的,满满当当,两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只是热闹是属于别人的,有一位却坐在简陋的家中,脸色青紫,嘴唇直哆嗦。抓起粗瓷碗,却现没有热水,只能气哼哼扔在一边。

    “刚峰先生可在?”

    伴随着说话声,走进来一个年轻人,怀里还抱着一大堆的东西,有蔬菜,鸡鸭鱼肉,点心糖果,糕饼蜜饯,一样不少。

    喘着粗气道:“刚峰公,别愣着了,快去搬东西吧!”

    他那个热情的劲儿头,就仿佛到了自己家一般。

    不得不说,能和海瑞混得如此熟,也是个人物!

    他叫王用汲,字明受,前年刚刚考中进士,他被分配到户部观政,恰巧当时海瑞任户部郎中,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海瑞因为弹劾嘉靖下狱,王用汲到处奔走,替海瑞托关系,求情,家中给他的三千两银子,花了个精光不说,最好还欠了两千两银子,过年的时候,被一帮讨债的围着大门,差点沦落街头。

    海瑞能看得上的人不多,包括唐毅在内,他实在是不喜欢唐毅深沉的性格,偏偏王用汲仗义执言,交友真诚,不畏强权,海瑞引为忘年交。

    “明受,你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海瑞低声咆哮道。

    “还能干什么?”王用汲一面搬着东西,一面说道:“嫂夫人,还有太夫人马上就回来了,我就知道你老兄保证没有准备,放心吧,我请了两个小有天的厨师,让他们做菜,你们一家,吃一个团圆饭,喜庆饭,还不应该啊?”王用汲笑嘻嘻说道。

    却现海瑞脸色越难看,猛地一拍,桌子质量也是太差了,竟然裂开了一道口子。王用汲终于察觉了不对劲,凑到了海瑞面前。

    “刚峰公,您这是?”

    “哼!”海瑞用力哼了一声,“我曾经扪心自问,大明朝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空有亿兆百姓,无尽财富,竟然被倭寇欺负,被俺答欺负,到底是为了什么?海某不才,斗胆上书弹劾先帝,本想拼着一死,没想到……”海瑞的眼中泪珠滚滚,恐怕天底下只有他还会替嘉靖落泪了。

    “明受,我错了,我大错特错了!”海瑞浑身颤抖,“大明朝不是一个皇帝就能搞坏的,真正有罪的是朝中的衮衮诸公,他们光想着争权夺利,比之严家父子,还要下作,还要不如!”

    王用汲不敢置信,喃喃道:“不会吧,贪官无过严分宜啊!”

    “你错了,分宜只是贪财,心中尚有一丝天良,东南抗倭,还能够选贤任能,包括胡宗宪,唐慎,杨继盛,等等官吏,并非严党之人,严嵩还能大胆任用。可如今呢,党同伐异,互相倾轧,连关乎大明社稷的小站马场,都能用来打击政敌,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海瑞狠狠啐了一口,“我本以为朝中还有几个好人,能够主持正义,没想到啊,一个礼部尚书就把他买通了,欣欣然跑回来当他的储相,真是我大明的文魁星,海某佩服得紧!”

    王用汲吓得张大了嘴巴,“刚峰公,你不要胡说八道,唐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有什么不是的,徐阶放出了一大堆的官职,他手下的那帮人鸡犬升天,人人都捞到了好处。他就把江山社稷,道义是非扔在了一边,和那些奸邪小人,有什么不同?”

    海瑞不顾已经听傻的王用汲,冷笑了一声,“明受,你我相交时间不长,可你的为人我十分清楚,朝廷太污浊了,不适合你的。”

    “刚峰公,那你呢?”

    海瑞一挑眉峰,决然道:“海某不过是举人出身,官至四品,实属侥幸,自应当把一腔热血,化作扑火飞蛾,和********,寡廉鲜耻的官场一决生死!”8

第881章 嚣张的抓人

    应酬交际,是两辈子以来,唐毅最愁的事情,可是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做官最怕落下少年得志,目中无人的坏印象,假如高拱不是睚眦必报,倨傲凌人,也不会被赶出京城。★前车之鉴,不能不防。

    更何况眼下是他高升一步的关键时刻,岂能大意!

    他必须咧着嘴角,脸上的肉都僵了,还要保持着笑容,和每一个人问好,对老前辈要敬重,对同僚要友爱,对后辈要亲切……

    总而言之,一定要把功夫做足,不能让人家挑出毛病。

    转了一圈,重新回到府邸的时候,唐毅几乎都要瘫痪了。

    “我宁可在小站打十天,也不想和那帮家伙聊这些没营养的话。”

    茅坤嬉笑道:“大人,忍忍就好了,要不了多久,您就能进内阁办公了,寻常人物想见您都见不到了。”

    隆庆登基之后,内阁就从西苑迁回了奉天门外,距离寝宫只有一千米,由此也足见内阁的重要性。

    皇门宫苑,寻常人自然去不得,只是现在是入内阁的好时候吗?

    唐毅正想和茅坤谈两句,突然从门口探进来三颗小脑袋。

    平安,小戚,还有一个家伙,就是当年在小站跟唐毅读书的猴子,平安拼命挤眉弄眼,唐毅气呼呼站起来,走到了门口。

    “没看你爹都快要累死了,愿意玩你们自己去。”

    “不是玩!”平安拼命摇头,其他两个小兔崽子也是一样。

    “那你们有什么事?”唐毅的语气缓和了一丝。

    “爹,海伯母哭了,还哭得可惨了,要,要跳井!”

    “什么?”唐毅吓得蹿起,什么也不顾,赶快往后面跑,没跑出多远,琉莹带着平凡气喘吁吁跑过来,一把抓住了唐毅的胳膊,到了一旁的廊檐之下。

    琉莹胸脯起伏,喘着粗气,把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王悦影不喜欢被人围着,当成珍稀动物来看,她的马车已经提前绕道,进了京城。

    海夫人本来是要陪着婆婆回家的,可是海瑞什么德行,王悦影心知肚明,他穷得叮当响,又蹲了大狱,也没人敢和他往来,日子一定很苦。海夫人倒是无所谓,可是老太太已经八十了,在小站又提心吊胆,染了病,海瑞的儿子还不会说话呢,老的老,小的小,没人照料怎么成!

    王悦影就让他们先到唐家住下,然后派几个人过去,替海瑞赁一个像样的院子,一个人再轴,还能不顾妻儿老小吗?

    想的很不错,找到了海家,结果海瑞竟然不在,桌上只留下一封信,家人只好拿回来,海夫人看过之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是一纸休书!

    海刚峰,你疯了吗?

    海夫人眼前一黑,直接昏过去了,王悦影急忙跑过来,拾起一看,也气得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原来海瑞认为夫人在小站,照料伤兵,清洗衣物,搬运物资……难免抛头露面,与陌生男子有所接触,妇德有亏,故此休妻!

    “简直岂有此理!”王悦影柳眉倒竖,海瑞啊海瑞,你也太不讲道理了,生死关头,万众一心,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本就是寻常不过的事情。

    况且朝廷已经奉赠海夫人,表彰她的功绩。皇帝都认可了,天下百姓只有敬重,你海瑞还敢挑刺儿,简直岂有此理!

    王悦影就想去找唐毅,让他去找海瑞说道说道。

    哪知道海夫人这时候醒了过来,她整个人都懵了,嫁给海家二十几年,她相夫教子,生儿育女,孝敬婆母,任劳任怨,从来没有说一个苦字,也没有喊过一声累。

    海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你敢休了我,有什么道理啊?

    海夫人激动之下,往外就跑,想要投井自杀,王悦影连忙拉着,谁知道这时候海老夫人也来了,从海瑞上书,她就没看过儿子,担惊受怕的,想要立刻回家,能吃一碗团圆饭,老夫人觉得死而无憾了。

    结果却遇到了这么个事!

    “逆子啊,老身怎么就生了个不通情理,不懂人情的畜生啊!”

    老夫人抱住了海夫人,哭得稀里哗啦,“好媳妇啊,你比我的儿还要亲,要死,咱们娘俩一起死,也省得活在世上,被那个畜生活活气死!”

    王悦影能怎么办,幸好戚夫人也赶来了,她们两个劝着婆媳,琉莹急忙出来搬救兵。

    “老爷,这个海瑞是怎么回事,他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我就没见过这么混账的人!”琉莹嘴唇哆嗦,也气了个够呛。

    唐毅乍听之下,也是一怒,可随机又摇摇头。海瑞虽然古板,可是休妻的理由未免太牵强了,海家固然家教严格,也不至于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

    “琉莹,先别急着下结论,这里面有隐情。”

    “什么隐情?”琉莹好奇道。

    “不好说,总之,你去照顾劝住嫂夫人和老伯母,千万不能让她们有闪失,不然我对不起朋友。”唐毅想到了一种可能,心不由得悬了起来。

    “唉,还当海瑞是朋友啊!”琉莹气得鼓鼓的,“老夫人和姐姐都是外柔内刚的人,她们认准了要自杀,我怕暂时劝住了,也没有用啊!”

    唐毅皱了皱眉,“对了,快去请李太医,让他用针灸,让她们先睡几天,调理一下身体,至于接下来的事,我会处理的。”

    还别说,真是个办法。

    琉莹急忙跑去安排,果然李时珍一出手,就把婆媳扎晕了,都去睡觉了,包括琉莹和王悦影,精神高度紧张,虽然表面上没事,可是内里已经有了伤损,李时珍都给她们开了药方,诊治调养。

    一家人,就剩下了唐毅,两个儿子,一个丫头,加上小戚,猴子,还有海瑞的小儿子,全都落到了唐毅的头上,他成了级奶爸,光是哄孩子,就一个头两个大。

    抽空还要关心朝廷动向,唐毅总算是知道了,在张居正面君的第三天,隆庆亲自下旨意,褒奖徐阶,加少师兼少傅衔,进位左柱国,荫一子为太仆寺卿,赏赐宝物无数……

    徐阶几乎拿到了臣子能得到的一切荣耀,隆庆的举动不是无的放矢,张居正面君之后,回忆起当年潜邸的事情,张居正就提高到早就仰慕陛下仁德,奈何他是徐阶最器重的弟子,不敢轻易进入王府,害怕给陛下带来灾祸。

    隆庆就吃惊了,询问徐阁老,也是那么在乎他的安全?

    见机会到了,张居正就把徐阶如何暗中帮助隆庆的事情都说了一遍,偏巧冯保在一旁,他不想掺和,奈何《牧马图》实在是画得太好了。

    冯保只能跟着帮腔,告诉隆庆,嘉靖当年召见徐阶,讲起成祖爷立储的事情,笑问徐阶,汉王和仁宗,谁更适合继承帝位……

    这可不是寻常的谈笑,汉王朱高煦颇肖成祖,朱棣几次想过废长立幼,偏偏景王又和嘉靖十分相似,代表嘉靖的确考虑过景王。

    徐阶并没有言语,而是指了指墙上的阴阳八卦。嘉靖沉思良久,明白了徐阶的意思。

    刚柔相济,循环往复,才能生生不息,一味刚猛,难以长久。

    朱棣大开大合,文治武功,天下无双,正好需要一位仁厚宽宏的君主,去调和矛盾,维持大明江山永续。

    若是让汉王继位,他为了越父皇,必定动作更大,到时候虚耗国力,大而无当,搞不好就要重蹈隋炀帝的覆辙。

    嘉靖御极四十几年,同样强悍无比,独断专行,大兴土木,鞭笞群臣,如果继续下去,难保不会出问题。换上一个文弱敦厚的君主,正好能调理阴阳,不至于天下大乱。从此之后,嘉靖越偏心裕王,特别还准许唐毅进入裕王府。

    了解了过往之后,隆庆还难免心有余悸,为了感谢徐阶的回护之恩,才加官赏赐……

    只是隆庆的报恩之举,却被满朝的文臣视作他向徐阁老示好,自从高拱被罢黜,破裂的君臣关系重新恢复,所谓的俺答入寇,已经成为了过去式。

    包括唐毅都接受了礼部尚书的职位,偃旗息鼓,还有什么好闹腾的。

    百官绷着的心弦总算是放松了,大家喜笑颜开,早早来到了午门之外,三个一堆,两个一伙,高谈阔论,聊得十分开心。

    今天没有别的事情,主要是通过廷推,给人事变动完成最重要的手续,从此之后,王子和公主就要过上幸福的生活……不过,等一等!

    突然有一阵马蹄声,两百名锦衣卫都穿着飞鱼服,披着大红的斗篷,手里刀枪火铳,器宇轩昂,距离午门还有五百步,纷纷下马,跑步过来。

    朝廷的大佬皱着眉头,不好作,那些御史言官们都不干了,好大的狗胆,6炳活着锦衣卫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你们竟敢撒野!

    正在此时,人群闪开,从中间走出一位官员,只见他身材瘦削挺拔,眉峰如剑,五官刚毅,好似一根标枪,他走到了人前,锐利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刚刚回京的都御史王廷身上。

    “来人,将罪员拿下!”

    海瑞一声令下,锦衣卫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就要拿人。

    正在这时候,两顶轿子赶来,张居正从轿子上下来,主动到了后面,去搀扶徐阶,刚刚走出来,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徐阶的眉头瞬间立起,花白的胡须不停颤抖,实在是太嚣张了!8

第882章 告御状

    王廷作为一个二品大员,平时也是威风十足。可是面对着海瑞,他实在是提不起勇气,这家伙可是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他变颜变色,勉强鼓足勇气:“海瑞,本官从来都是行得正,走得端,从来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祖宗法度,你凭什么抓我?”

    他这么一嚷嚷,不少和王廷交好的朝臣都凑了过来,一个个怒目而视。

    辛自修站出来大怒道:“海大人,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百官早朝大礼,你也敢扰乱,简直无法无天!”

    “没错,你带着这帮爪牙走狗,想干什么?要反天吗?”显然这是一个讨厌锦衣卫的。

    又有几个御史过来,纷纷出言质问,你一句,我一句,就差骂娘了。

    只是被区区口水吓住,那就不是海刚峰了,他冷笑了一声,“诸位大人,你们替他说话,可知道他做了什么事情?”

    辛自修一愣,不服气道:“王大人清正廉洁,人所共知,海大人,你以下犯上,还不退去,不要以为有些名气,就敢胡作非为,肆无忌惮!”

    “哈哈哈!这么说你们都是一定要帮着王廷了?”

    辛自修一挺胸膛,怒道:“我们是帮里不帮亲!道理在王大人这边,我们自然帮着他!”

    “没错!”

    6续又过来几个御史,给事中,还有六部的郎中,主事,二三十人,挡在了王廷的前面,怒目而视,盯着海瑞,好像要吃人一般。

    见同僚们如此力挺,王廷也来了勇气。

    “姓海的,本官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一身正气,不惧宵小。”

    “对,我们都相信王大人!”众多官吏,同仇敌忾。

    海瑞看着这么多人,丝毫没有害怕,反而面带微笑,一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6绎。

    “6大人,可以抓人了!”

    轻飘飘一句话,6绎沉着脸,抱拳当胸,只是一挥手,其他的锦衣卫一拥而上。

    竟然要把所有人都抓起来。

    徐阶再也看不下去了,他迈着大步,张居正紧紧跟随,众人见辅到了,顿时都有了主心骨,纷纷告状。

    “元翁,您看看,海蛮子实在是太狂妄了。”

    “没错,他如此嚣张,究竟是谁给他的狗胆!”

    ……

    徐阶一摆手,众人都闭上了嘴巴,他几步到了海瑞面前,上下打量了两眼,强压着怒火,“海大人,午门重地,王大人又是二品大员,事关朝廷脸面,总要有个原因吧!”

    海瑞眼珠转了转,徐阶的面子够大,他勉强拱手。

    “辅大人,按《大明律》下官正在办案,是不该透露钦案进度的,但是您问到了,下官不得不说。”海瑞挺直了胸膛,冷冷看着王廷。

    “此人涉嫌勾结俺答,甘当外族走狗,罪孽之大,罄竹难书!”海瑞一伸手,点指着辛自修等人,冷笑了一声,“你们可听明白了?还敢不敢保王廷?”

    轰!

    一颗炸雷,当空爆炸,震得所有人都懵了。

    勾结外族,那就是汉奸啊,相比欺君罔上,谋逆篡权,更加让人难以接受的大罪!一旦沾上了,身败名裂,都是轻的,直接就永世不得生了!

    大家伙的第一印象都是不相信,堂堂二品大员,勾结俺答,还能有什么好处吗?

    辛自修脸涨得通红,啐骂道:“海瑞,你血口喷人,是诬告!王大人绝对不会干那种事情!”

    “对,你有什么证据,拿出来让我们看看,没有,你就是陷害!”

    群情激愤,纷纷指责海瑞,可是在人群之外,还有几位老大人抱着肩膀,没有说话。赵贞吉眯缝着眼睛,扫过那些跳得最欢的官吏,咬了咬牙。

    他早就有耳闻,俺答兵围小站近半个月,身为天津巡抚王廷不闻不问,坐视不理,赵贞吉就怀疑他是因为俞大猷的案子,和唐毅结了仇,故此趁机报复。

    因私废公,枉顾大局,已经是非常可耻,倘若真的还和俺答有所勾结,干了背弃祖宗,出卖大明的事情,那可就一点不值得原谅了!这样的畜生应该剐了他!

    倒是杨博,深沉如水,看不出喜怒。只是偷眼往另外一面看去,那里停着一顶八抬大轿,轿帘都没有撩起,杨博知道,那里面坐着的正是唐毅。

    杨博一直坚信没什么不能谈的,做事留一线,以后好相见。唐毅虽然在小站险些吃亏,可是毕竟他把局面扳了回来,还赚了一个伯爵,哪怕心里头有不满,大家暗中交易,把事情摆平也就是了。

    这也是历来的规矩,而且从唐毅的举动来看,他似乎也准备认了,可是万万想不到,在最后的关头,竟然冲出来一个不要命的。

    你真的想捅破了天,弄得不可收拾吗?

    杨博的老眼瞬间缩成了两道精芒,身为晋党的领袖,他也早就筑好了防火墙,要想斗,咱们就掰掰手腕,看看谁的本事更强。

    大佬们从不会轻易下场,就好像拳击冠军不会和流氓打架,打赢了也不光彩,打输了更丢人。

    横竖都是赔本,此刻的徐阶就后悔了,刚刚就不该多事。

    可惜,他老人家没有瞬间消失的神通。

    大家伙七嘴八舌头,都请求徐阶保下王廷,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海瑞把人带走。可是徐阶的心里头也犯嘀咕,海瑞到底抓到了什么证据,王廷反复说没有把柄落在海瑞的手里,他是说真的,还是再骗自己?

    仿佛感受到了徐阶的疑惑,王廷咬了咬牙,猛地迈步站出来,拍着胸脯说道:“元翁,诸位同僚,王某自幼读书,忠孝乃是立身根本,断然不会做卖国投敌的事情,请大家一定相信我的清白,至于海大人,你奉旨办案,想带我走,自然没有话说,可是你要是没有证据,诬陷本官。”王廷一回身,指着背后的众多官吏,大声说道:“看到没有,天下的仁人志士,忠义君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他这番话,倒是说的慷慨激昂,黄钟大吕,听得其他人不停叫好,大赞王廷是一条汉子。

    海瑞冷笑连连,“希望在大堂之上,你还能如此自信!”

    “带走!”

    锦衣卫一涌齐上,王廷一甩膀子,竟然拿出了三分豪气,自己迈步就走,可是从徐阶身旁路过,他的双腿还是软了。

    “阁老,下官敢对天誓,绝对没有和俺答勾结,请阁老主持公道啊!”

    徐阶这个气啊,你倒是硬到底啊!他暗自咬牙,无奈叹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大明朝,还不会诬陷一个好人,你只管放心吧!”

    王廷被带走了,而且还是以最羞辱的方式带走了,哪怕再迟钝的人都明白,一场风暴,不可抑止地到来了。

    一阵寒风吹过,辛自修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天有点冷啊!

    经过海瑞这么一闹,早有人去通禀隆庆,皇帝陛下直接下令,取消早朝,大家各回各家吧!

    唐毅坐在轿子上面,双目微闭。

    其实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各路人马击败俺答的时候,戚继光最先冲到了俺答的汗帐,他在那里现了许多往来书信,多数被烧了,还有一小部分没来得及烧毁,或者烧毁了一部分。

    当年对付月港倭寇的时候,戚继光就干过这类的事情,他知道这些带字的东西有多少分量,全都收拾起来,一点没落,都送给了唐毅。

    而唐毅也暗中让人去整理,结果的确收获不小,这里面有票号,有文官,有武将,有士绅大户,不过多数都残缺不全,没法充作证据,只是能作为调查的方向。

    唐毅之所以默默看着徐阶表演,就是因为他要暗中把事情查清楚,拿到铁证如山,才会动攻势。

    恰巧徐阶听信了张居正的话,把调查任务交给了海瑞。

    唐毅还愁着让谁去开炮呢,没想到徐阶主动帮自己选好了,那可就一点客气没有了。

    事到如今,唐毅只想大吼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唐大人,留步。”小太监急匆匆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道:“皇爷有旨,请大人进宫。”

    来得挺快,看起来自己的皇帝徒弟本事涨了不少。

    轿子转头,用最快的度,赶到了乾清宫。

    君臣相见,唐毅施礼之后,隆庆连忙拉着他的手,那个热乎劲儿,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王府。

    隆庆红着鼻子,“唐师傅,当年若非是你还有高师傅他们扶持,朕哪会有今天!偏偏朕登基了,先生还要南北奔波,都是为了朕的江山社稷,朕铭感五内。”

    隆庆不是个虚伪的人,说到了伤心的地方,鼻子一酸,泪水都下来了。唐毅连忙说道:“陛下乃是天命之主,百灵相佑,臣不过是略尽绵薄,当不得什么。”

    隆庆抓着唐毅的手,舍不得松开,“师傅,朕算什么皇帝啊!想要干点什么,都一帮人反对,连给妃嫔添置一点饰都不行,若非先生帮着拿下了吕宋,献给了朕一大笔银子,朕都没脸面对嫔妃了。”

    隆庆拉拉杂杂,说了好半天的委屈,才猛然想起正事,略带焦急问道:“先生,王廷勾结俺答,可是真的?”

    唐毅犹豫了一下,叹道:“陛下,臣不敢说,不过在战利品当中,倒是现了不少南来的漕粮,其中有些还印着天津仓库的记号哩!”8

第883章 筹边策

    隆庆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唐师傅,难道真的有人暗助俺答?还送粮食?若真是如此,朕必夷其三族!”

    一贯好脾气的隆庆真的怒了,唐毅反倒没急着下结论。

    “陛下,俺答一路抢掠,夺来一些漕粮也不奇怪。不过……”唐毅脸色阴沉下来,“所有漕粮从天津出来,都会加盖新的标记,俺答军中的却没有,也就是说这些粮食从海路运到天津,就没有发出来。突然跑到了俺答军中,肯定是与法不合的。”

    其实粮食出现在俺答军中,也可能是官吏私下里售卖漕粮,恰巧被俺答抢走,当然了,盗窃漕粮也是大罪过。

    不过盗卖漕粮,一来数量不会很大,二来也要改换包装,以防被发现,故此,只能说有人私下里和俺答勾结的概率非常大。

    隆庆渐渐冷静下来,他百思不解,“唐师傅,蒙古人两百年间,不断入寇,杀我百姓,掠我财富,攻我城池,害我同胞,所作所为,天理不容,为何偏偏有人数典忘祖,不惜勾结异族,朕实在是想不明白。”

    “先生可能给朕解惑?”隆庆一脸渴望。

    唐毅叹口气,无奈笑笑,“陛下,有些事情不是臣该说的,只是您问到了,臣又不能不说。”

    隆庆见唐毅为难,急忙一摆手,把那些太监宫女都赶到了宫外,只剩下君臣两个。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世间的事情,左右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利益当头,祖宗道义,值不了几个钱的。”

    “太祖爷北赶大元,成祖爷五征蒙古。自大明立国以来,就采取对草原封锁的战略,严禁盐、茶、粮食、布匹、铜、铁等物资流入草原。前几十年,的确产生了很好的效果,蒙古人大步后退,生活水平比起元朝一落千丈,甚至不如成吉思汗的时候。连铁质的刀剑,锅具都严重匮乏。那段时间对草原来说,是最难熬的。不过随着土木堡一役,大明惨败,转攻为守。世人都看得出来,双方都难以消灭对方,只能共存下去。这时候一些奸商就窥见了商机,他们大肆走私草原缺少的物资,赚取暴利。只是草原的金银有限,后来他们发觉蒙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可以抢掠,抢掠到的金银细软,珠宝玉器,又没有什么用,正好低价卖给奸商,奸商拿这些东西,到内地出售,换取粮食布匹,再卖给蒙古人,赚两头的暴利……”

    听着唐毅的话,一副近乎完美的发财大计,勾画了出来。

    隆庆当然听得明白,这一套方法肥了奸商,可是苦了百姓,坑了大明,敢情每年来抢掠的蒙古鞑子,竟然是给大明境内的某些商人赚钱打工,真是够讽刺的!

    “岂有此理,朕一定要彻查,要杀个干干净净。”

    “陛下稍安勿躁!”

    “唐师傅,这些人如此误国害民,朕如何能安得下来?”隆庆红着眼睛道。

    “呵呵,陛下,凡事必有因果,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唐毅笑道:“当年齐桓公听说国内有许多放贷为生的食利者,他们利息极高,很多百姓被逼得家破人亡,齐桓公就想把这些人都给杀了,不过管仲却不这么看,他把这些食利者找了过来,经过一番商讨,把利息压了下来。”

    隆庆思量一下,若有所思道:“好像师傅在东南,就是这么做的。”

    唐毅点点头,“陛下,杀了旧的一批食利者,还会产生新的食利者,您杀光了一批奸商,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就像是韭菜一样,无穷无尽。俗话说杀头的生意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关口是要弄清楚,为什么这些人甘心情愿,背叛祖宗,也要和蒙古人做生意!”

    “请先生明示!”隆庆虚心请教。

    “这个问题说起来很复杂,根子还在朝廷的战略,军制,以及经济上面。臣前面提到过,由于我大明无力进取,造成了双方势均力敌,谁也没法消灭谁,才给了奸商往来穿梭,大捞其利的机会。而且人生性贪图利益,要想限制贸易,钳制草原,不是一道令子就行的,边墙这边一匹布五两银子,翻过长城,就能卖到十五两,二十两,如此差距,难免不会黄河之水天上来,势不可挡。”

    隆庆钻研过唐学,对于商业的事情非常熟悉,心有所悟。

    “先生,那军制又是怎么影响的?”

    “陛下,说这个只怕又要得罪太祖爷了。”

    隆庆嬉笑道:“先生当年可不这么胆小啊,朕还记得您说过祖宗都是为了后辈儿好,不会故意为难后人的,您说是吧?”

    唐毅点点头,“那好,臣就放肆一次,太祖爷推行军户制度,养百万大军,不需耗费朝廷粮饷,自给自足,当年或许不错,可是推行了久了,弊端丛生,已经由利变为害。首先军籍世袭,官职世袭,一个人能不能成为武将,不是看他懂多少兵法,立多少功劳,文采如何,武艺如何,而是看他的爹是谁。没了选拔,固然有些特例,比如戚继光,但是大多数的将门子弟都是废物点心,不堪一用,以庸才领兵,边军战斗力日益下降,也就不足为奇。而且长久的世袭,互相联姻,形成了将门集团,对他们来说,维持荣华富贵才是最重要的,假如敌人被消灭了,他们又如何向朝廷伸手要银子?故此这些人把功夫用在了投机钻营,保住位置上,杀敌报国都扔到了九霄云外。”

    唐毅说的还算客气,实际上不少将门和商人都勾结在了一起,大家一起走私,一起捞钱,甚至当俺答来了,他们拿出一笔物资,贿赂俺答,不费一兵一卒,把瘟神送走。更有甚者,向俺答购买人头,然后再向朝廷报捷请赏。唐毅做过宣大总督,对于这些一百多年的陋习,当初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眼下时机日趋成熟,唐毅抛了出来,至少要拿到隆庆的支持。

    “真没想到,我大明边军,竟是如此可恶!唐师傅,您以为该如何改革九边,革除弊端?”

    “内调外养,一起下手。”唐毅干脆说道:“对内也改革军户制度,让武将能像文官一样,流动起来,有了源头活水,有了上升空间,自然投机钻营的就少了。逐步变世兵为募兵,历年的战斗,已经证明了,严格的训练,精挑细选的强兵,足以战胜蒙古骑兵。要大胆反击,收服河套,还要夺下漠南地区,尽量北赶蒙古,解除北疆的压力。”

    唐毅见宫里挂着他送来的地图,主动走了过来。隆庆急忙跟着,聆听唐毅的设想。

    “北方游牧民族战斗力强,边患压力大,但是呢,草原贫瘠,产出有限,无法承载大量的人口。臣以为在重创蒙古人之后,立刻言和,利用分封,加上经济文化,弱化蒙古人的战斗力,最终实现不战而屈人之兵。至于南方……”唐毅一指南洋广大区域。

    “这些地方水热充足,条件优越,撒一把种子,就能收获粮食,偏偏当地土著极为落后,战斗力低下,几乎不值一提。攻打南洋,一本万利,而且我们的农民能站住脚,只要经营几十年,这些地方都会变得和中原无异,成为炎黄子孙的又一乐土……”

    从边防,聊到了整个战略,北方积极防守,南方积极进攻,最终的目的是要打造出一个大明盛世……隆庆被老师勾勒出来的图景彻底打动了。

    如果真能开辟出南洋,自己绝对能青史留名,甚至会和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君王并驾齐驱。想到这里,隆庆就激动地战栗。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只会讲故事的人,他真正的本事是把梦想变为现实。

    要想经略南洋,就要把军费的重点从九边转移,要想减轻九边的负担,就要彻底打垮俺答。

    唐毅虽然认为走私的奸商是有产生的原因,他却一点不能原谅这些人。

    敢出卖天良,出卖祖宗,出卖同胞,吃人血馒头,就要付出代价!

    唐毅开出了三个药方,第一是增加募兵,逐步裁撤军户,消除军籍,整军经武,发动反攻;第二,在占据绝对优势之后,开边贸易,鼓励双方商人往来,互通有无……隆庆有些迷糊,怎么又要和蒙古人做生意了?

    “陛下,开边的道理和东南开海一样,利益驱使,贸易是无法阻止的,与其走私,不如进行正规的贸易,朝廷可以控制数量,控制交易内容,凡是有利于增加蒙古人战力的,我们一概不卖,相反,我们还能够大量收购牛羊,收购羊毛,不知不觉间,让蒙古人少养战马,多养牛羊,久而久之,他们的威胁自然就降低了!”

    “哈哈哈,唐师傅果然厉害!”

    隆庆伸出了两个大拇指,赞叹道:“有唐师傅运筹帷幄,解决边患有望啊!对了,这第三条是什么?”

    “当然是严查奸商,严查败类!”唐毅变得杀气腾腾,兜了一个大圈子,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依臣所见,如今不只是奸商,还有九边的将门,同鞑子有往来勾结,甚至蔓延到了科甲出身的朝廷命官,如果不严惩一批人,为何能威慑宵小?而且有这帮人通风报信,把朝廷的动向都告诉敌人,又如何能扫平草原,安定北方?”u

第884章 进展神速

    唐毅和隆庆足足谈了一整天,虽然未必把复杂的情况说清楚,但是至少唐毅灌输给隆庆一个概念,诸般国事,边防为重,东南西北,九边最急!

    这可不是随便说的,包括眼下的不少仁人志士都察觉到了,北方气候越异常,天灾**,收成锐减,造成军屯越难以维系。

    卫所军户体系崩溃,就要求大量调集客军北上,而客军的消耗远比军户要大得多,造成了巨大的财政压力,压得户部抬不起头,还仅仅是冰山一角

    由于军费消耗巨大,朝廷不得不南粮北运,南银北调,把资源倾注在九边各镇。大明的君臣或许还看不出其中的危险,可是唐毅却心知肚明,甚至不寒而栗。

    金银只是财富的代表,而非财富本身,小冰河期造成北方农业产出锐减,这时候大量的投放金银,只会产生一个结果,就是物资短缺,物价飞涨,民生更加艰难,百姓纷纷破产逃走。

    结果九边就会越空虚,需要调动更多的人马,消耗更多的粮食金银,形成恶性循环的无底洞……要知道在运输还很落后,全国市场没有形成的时代,从南方抽血,滋养北方,就会出现南方货币供应不足,经济缺血,而造成通货紧缩,北方却出现商品不足,严重通膨。

    蜡烛两头烧,相当于糖尿病晚期,加上恶性肿瘤,躺着都必死无疑,偏偏遇到了一群烂大夫,拼命折腾,不死都天理不容!

    而实际上,天启崇祯两朝,听信孙承宗袁崇焕之流的祸国殃民建议,大规模向辽东投入财力物力人力,直接抽空了大明为数不多的血液,进而流民四起,内乱丛生,交迫之下,帝国轰然倒塌……

    虽然眼下距离内外交困还有一些距离,可是很多苗头已经出现了,比如军户逃亡加,南兵北调,边防开支增加……故此唐毅极力建议隆庆,将改革的重点放在军制上面,五到十年,甩掉九边的包袱,用最小的成本,操控草原,维持基本安全。

    即便是小冰河期到来,北方人口锐减,难以维系,还可以把人安置到南洋,而不至于浪费太多国力。

    一番长谈下来,隆庆完全接受了唐毅的设想,他拿出御笔,郑重写下“九边”和“南洋”四个字,贴在了柱子上,只要一抬头,就能看的清清楚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这个举动可不寻常,意味着边防彻底上升到了国策的高度,因此,凡是和俺答有牵连的人,都要承受十倍百倍不止的怒火!

    ……

    大理寺大堂,海瑞巍然端坐,面色凝重。

    两个锦衣卫推着王廷走了上来。

    “堂下何人?”海瑞低声喝道。

    王廷扬起了脸,冷笑了一声,充满了不屑,他鄙夷地说道:“海瑞,你不用和本官装大瓣蒜。我乃是二品都御史,朝廷命官,陛下没有旨意夺我的官职,你不过是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和本官差之天地,理应让本官就坐,问话之后,立刻请本官回府。而不是在这里作威作福,号施令,懂吗?”

    他拿出了教训后辈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地说道。

    海瑞同样面带冷笑,猛地一拍桌子!

    “王廷,你乃是两榜进士出身,本官不和你讲孔圣人,也不讲孟圣人,本官只送给你八个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大明律》只认道理,不认官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休想逃得过去!”

    好一个猖狂的海瑞,王廷气得笑了起来。

    “我倒要听听,你是怎么穿凿附会,诬陷本官的?”

    海瑞目光如电,厉声问道:“俺答兵犯小站,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十月二十三。”这没什么好抵赖的,几十里外的大战,身为巡抚要是一点不知道,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那你为何不出兵援助小站?”海瑞追问道。

    王廷充满了鄙夷,“海瑞,你傻了不成,俺答十万大军,野战无敌,天津城中,只有两万出头的人马,贸然出兵,只会一败涂地,本官可没有那么傻!再说了,本官不是派了殷正茂领兵去小站吗,你凭什么说我没派兵?”

    “殷正茂是十一月初九出兵,他已经告诉本官,你当时拒绝他出兵,是他违抗命令出兵的,怎么变成了你的功劳?”

    说着海瑞举起殷正茂的供词,啪的往桌子上一拍。

    王廷又羞又愤,心里头大骂,殷正茂好歹你也是师相的弟子,莫非真的一心投靠唐毅,欺师灭祖,可没有好下场!

    其实王廷忘了,相比卖国投敌,欺师灭祖也不算什么了。

    他脸色变了变,故作轻松说道:“军务复杂繁乱,当时俺答入寇,各种流言消息满天飞,本官身为天津巡抚,守土有责,天津城中,近百万的民众,若是因为本官鲁莽失策,俺答杀进城中,谁又能承担得起责任?本官承认,我是保守了一些,可是小站不也是安全无虞吗?想要光凭着空口白牙,就治本官的罪,痴心妄想!”

    王廷一口咬定,海瑞没有证据。

    海瑞也不着急,继续问道:“王廷,你说为了天津安全,没有出兵,本官姑且相信你,可是从俺答围困小站,到殷正茂出兵,前后半个月的时间,你为何没有向京城求援,或者向周围府县城池请求兵?”

    “又是冤枉!”王廷大声咆哮道:“海瑞,你大可以去查查巡抚衙门的公文记录,看看本官有没有求救。”

    “那为何没有人收到?”

    “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俺答十几万大军,将沿途的交通要路都给封锁了,本官派出去的信差都被杀掉了,故此没法把消息传出去。”

    “哦,原来如此!”

    海瑞微微点头,对着两旁的锦衣卫一招手,“你们先把他带到一旁。”

    “遵命。”

    王廷被带下去,很快又有人带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从外面走了进来,到了大堂之上,立刻跪倒。

    “小的拜见大老爷,给大老爷磕头了。”

    “抬起头来。”海瑞盯着这个家伙,大声问道:“你是何人,做的什么差事,先交代清楚。”

    “回大老爷,小的是天津巡抚衙门的千户,平时负责信件往来,重要公文投递,什么八百里加急,六百里加急,都是小的,还有手下负责的。”

    海瑞点头,“本官问你,在俺答围困小站之后,你可过求救的文书?”

    “这个……”中年汉子眼珠乱转,心神不定。

    海瑞用力一拍惊堂木,吓得他浑身一震。

    “本官提醒你一句,你是朝廷千户,应该明白贻误军机是什么罪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大明律》规定,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

    海瑞话音刚落,两旁的差役用水火棍敲打地面,大声喊着:“威……武……”

    大汉听来,竟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感觉,吓得他脸都变绿了。

    “回大老爷的话,的确有公文下来,不过上面告诉,只要走过场就好,不要送到地方,出城兜一圈,就赶回来。不过小的心疼手下的弟兄,怕他们出城遇到危险,寻思既然不用送到地方,就没有派人出城,那些公文还在小的家中。”

    海瑞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6绎,他点点头,示意公文已经到手了。

    “那好,我再问你,你说的‘上面’指的是谁?”

    “是……”

    “讲!”

    “是,是中丞大人。”

    “哦!”海瑞又问道:“是王廷亲自下的令?”

    大汉脸色凄苦,忙摆手道:“小的算什么东西,中丞大人哪里会给小的下令,是,是他的师爷,乔师爷。”

    海瑞点点头,“带乔师爷。”

    很快,又有一个四十左右,身材矮小的家伙被带了上来。

    他刚一露面,侧室里面,王廷通过纱窗,看得一清二楚,顿时惊得站了起来,两旁的锦衣卫可不是吃醋的,探出鹰爪一般的大手,抓住他的肩头,同时手抓住了下巴,用力一扯,下巴被摘下来,喉咙里只能出呜呜的声音,两个眼珠子急得要努出来。

    一辈子审问别人,此时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王廷的那个郁闷的劲儿,就不用说了。可是他的耳朵还能用,听到了海瑞的话,直接昏过去了……

    “乔师爷,在十月二十二,俺答围困小站的前一天,从天津仓库,一共搬出了八万石粮食,五千匹丝绸,五千匹细布,还有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东西,都是你拿着巡抚大人的手谕去办的。本官问你,这些东西都到哪去了?”

    乔师爷脸色大变,却还是努力保持镇定,陪笑道:“大老爷,俺答攻城,调拨粮草饷银,自然是守城之用了。”

    “好一个守城之用,那为何天津各军都没有拿到?”

    “这个,或许是有人贪墨克扣,您也知道,下面的人太贪了……”

    “呸!”海瑞狠狠啐了他一口,“不是太贪了,是太黑了,心都黑了!那些粮食和银子都送到了俺答的手上!”

    海瑞须皆乍,怒斥道:“还需要本官把顺风镖局的人找来,和你当面对质吗?”

    乔师爷突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海瑞,他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你记住了,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良心!不是每一个人都甘心情愿出卖祖宗的!”海瑞每个字都击在乔师爷的心头,“放聪明一点,到法场的时候,给你一个痛快。”8

第885章 断尾求生

    海瑞没有说什么“饶你不死”一类的废话,因为和俺答勾结在一起,神仙也救不了。

    “乔师爷,你们虽然手段不少,比如花钱买通顺风镖局的东家,拿着他们历年做的黑生意要挟,还囚禁了人家的孙子,为的就是让他们闭嘴。可是你们把人想的简单了,要是让你们过了关,顺风镖局上下就别想有一个活口!对吧!”

    海瑞每说一句话,乔师爷的脸就白了一分,到了最后,直接趴在地上,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在他的心里疯狂滋长,把整个人都吞没了。

    “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招供吗?”

    海瑞的声音冷冰冰的,好似雷霆炸裂。

    “招,小的都招了。”乔师爷颤颤哆嗦,低声说道:“大老爷明镜高悬,的确是有一批金银布匹送给了俺答,不过这些东西可是用来干正事的,没有一点胡来啊!”

    “呸!”

    “什么正事?帮着俺答杀大明的子民吗?当汉奸也算是正事的话,你们干的倒是正事!”

    “不!”

    乔师爷像是被蛇咬了一样,一下子跳了起来,两旁的锦衣卫和差役立刻冲上来,把他按倒在地。乔师爷伸长了脖子,涨红着脸,大声叫道:“小的不是汉奸,小的自幼读书,小的怎么会是汉奸,不会的,不会的,汉奸进不了祖坟的……”

    他神经兮兮,不停念叨,整个人都垮了一般。

    “哼,本官倒想听听,给俺答送东西,勾结外人,戕害同胞,怎么不算是汉奸!”

    “就不是!”乔师爷突然疯了一样,狂笑着道:“大明的官吏贪婪无能,兵将懦弱不堪,吃空饷,喝兵血,欺压老百姓,是天下第一。可是让他们打仗,却是一群饭桶,屁用没有。俺答十几万大军就在城外,一旦攻击天津,城池失守,百万生灵涂炭,后果不堪设想。拿出几十万两银子,区区的布匹粮食,能换得俺答放过天津,有什么不对?”

    乔师爷狠狠啐了一口,怒骂道:“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能知道什么,何止是天津这么干,九边上下,有几个真正敢打鞑虏的真英雄,好汉子?还不是靠着贿赂俺答,苟延残喘,奴颜婢膝,为了能把俺答送走,他们连自己的妻子女儿都能舍得出去!大明朝有了这么一帮饭桶,不亡,天理不容!天理不容!”

    乔师爷的吼声,在大堂之上不停回荡,震得每个人耳朵嗡嗡作响。海瑞的脸色同样很不好看,他能感觉到,乔师爷说的并非是假。一想到本来应该守护天下苍生,英勇战斗的将士,竟然靠着贿赂敌人,保住官位,保住脑袋,真让人恶寒作呕。

    养这么一群只会坑害自己人的饭桶,究竟是为了什么!

    海瑞长长出了口气,“天下人皆是如你一般,大明朝早已经亡国了!你错了,错得离谱儿!大明自有忠勇志士,血液还没有冷,壮志还没有息!小站大捷,天下皆知,这一股英雄之气,必然成为万丈光芒,照耀千古,涤荡世间,似汝这般的丑类,必然化为齑粉!”

    海瑞慷慨激昂,他懒得在看乔师爷一眼,摆手,让6绎把他待下去,仔细看管起来,尤其是乔师爷的精神不太稳定,绝对不能让他随便就死了。

    “带王廷。”

    再度上了大堂,王廷全然没有了第一次的嚣张,短短的一两个时辰,度日如年,他竟然好像老了许多岁一般。

    “罪员,你还有什么好说?”

    海瑞用力一拍惊堂木,王廷身体一震,张了张嘴,却找不出一点辩驳的词汇。

    “你不说,拿本官问你,乔师爷调动财物,利用顺风镖局,送给俺答,此事有吗?”

    王廷能否认吗?

    师爷不是朝廷正式官吏,不过是他请来的帮手,没有他的意思,乔师爷如何能调动物资,如何敢和俺答联系!

    “是,本官的确做了,不过……”

    啪!

    “你不要再狡辩了!”海瑞冷笑了一声,“王廷,你对小站见死不救,却给俺答送去银子粮食,莫非你是想买通俺答,假手于他,除掉小站这一颗眼中钉!”

    “你胡说!”王廷眼色狂变,大声驳斥道:“海瑞,你这是欲加之罪,你,你陷害本官!”

    “哼!是不是陷害,你自己心里清楚。”海瑞冷笑道:“如果本官没记错,当年你就在俞大猷一案,和俞老总结仇,这一次又是他守卫小站,你故意不闻不问,私心偏见,置小站的天马龙驹,还有数万军民百姓于不顾!更有甚者,你拿出金银粮食,贿赂俺答,甚至暗中唆使,利用北虏,为你报一箭之仇!”

    “没有,绝对没有……”

    王廷疯狂叫喊着,不停反驳,可是他的惶恐越来越强烈,瞳孔竟然都散开了,他真的是怕极了!

    拿一点银子布匹,换取俺答退兵,这种事情不是没有过,正如乔师爷所说,九边的将领,没少干过,虽然丢人,却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可是经过海瑞这么一连结,问题就麻烦了,变成了王廷为了报私仇,去雇佣俺答,攻击小站,问题的恶劣一下子增加了无数倍!

    如果说之前是杀头的罪过,如今灭九族都不为过。

    难怪王廷了疯一样否认,可是有用吗?

    没用!

    按兵不动是真的,给俺答送金银粮食也是真的,你说为了保护天津,人家说为了攻击小站,根本解释不清,而且也无从解释。

    王廷办了一辈子案件,哪里不明白,自己是黄土泥落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罪员王廷,本官最后问你一遍,勾结俺答是你自己的主张,还是有人指使,你可要想清楚了!”

    王廷身体一震,他多半是完蛋了,是临死拉一堆垫背的,还是自己扛下来,那些神仙会不会良心现,保护下自己的家人?

    王廷满脑子纷乱的念头,都快要炸开了。

    海瑞却是不慌不忙,今天能坐实王廷的罪过,已经是天大的收获了。对方毕竟是二品大员,他需要立刻请旨,罢了王廷的官,关进诏狱。

    接下来从王廷身边的人查起,一个接着一个,谁也跑不了!

    海瑞让人把王廷带下去,他立刻写奏折,整理案卷,往宫里送。

    ……

    “怎么会啊?”

    徐阶的面前,正好摆着大理寺审讯的情况,他眉头紧锁,胡须不停颤抖。徐阶非常愤怒,他几次询问王廷,那家伙都拍着胸膛,向自己保证,绝对没有问题,绝对查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刚刚开始审讯,他却成了最先倒下的骨牌。

    要知道在小站之战后,徐阶看出王廷不能留在天津任上,却舍不得把他驱逐了,还调进京城,准备重用。

    眼下倒是好了,他直接倒下了,哪怕牵连不到徐阶,别人也会说身为辅,用人不当,对他的声望绝对是巨大的影响。

    唐毅这家伙果然是一个喂不熟的狼崽子!

    表面上接受了礼部尚书,却暗中唆使海瑞,拼命往前冲,把天捅破了,这一手真够狠的!

    有本事你就来吧,看看谁能把谁斗倒!

    徐阶为官近五十年,在内阁也混了小二十年,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什么事情没有经过。两朝元老,威望泼天,徐阶的确有这个自信,利用区区王廷,还扳不倒自己。

    “你要战,那便战!”

    徐阶咬牙狠,其实他忘记了,如果真的信心十足,就不会如此失态了。

    他的恐惧来自两个方面,第一是王廷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唐毅那边又有多少证据;第二,就是隆庆的态度如何,皇帝陛下想查到什么地步!

    弄不清楚这两点,徐阶就没法反击,只能被动挨打,那个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去把张侍郎请来。”

    没有多长时间,张居正匆匆赶来。

    徐阶老脸红,尴尬道:“太岳,为师一时不查,竟然用了王廷这个畜生,实在是有愧苍生,恨不能立刻就去死啊!”

    “师相,您可不能这么想,大明的江山还在您老的肩上,我们这些人还都指着您老人家庇护呢!”张居正关切地劝道。

    “唉,老夫也不知道能照顾到什么时候了。”徐阶唉声叹气,“老夫是真的想不到,王廷竟然敢做那种事情!”

    张居正倒是很坦然,“师相,这些年吏治越崩坏,底下的人胆子奇大,没有什么不敢做的。没准真如王廷所说,他不过是想保住天津而已,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

    “没用的。”徐阶摇头,“太岳,这话没有人会相信,唐毅肯定要大做文章,到处攀扯,恨不得把老夫也牵连进去才好。”

    徐阶叹口气,看着张居正,“太岳,你以为为师该如何是好啊?”

    “师相,弟子听说唐毅和陛下谈了一天,虽然内容不知道,可是陛下的寝宫柱子上,却多了四个字。”

    “哪四个字?”

    “九边,南洋!”

    吸!

    徐阶人老成精,哪里不明白,隆庆这个态度,无疑是要大查特查,一查到底,再也没有压下去的可能了。

    “唐毅此子出手果然狠辣,老夫也想不到,他对陛下的影响力如此之大!”徐阶不知不觉间,拳头攥得紧紧的。

    张居正暗自感慨,谁让你老人家把高拱赶走了,不然还有一个制约唐毅的人物。他只是一闪念,然后就语重心长道:“师相,眼下风浪起了,不能和大势抗衡,弟子斗胆提议,您老人家应该主动清理门户,向陛下表明态度才是。”8

第886章 “骂神”陨落

    “真是邪门啊,老徐唱的是什么戏啊?”

    三大谋士聚齐了,由于廷推押后,没有完成最后手续,唐毅只是个准礼部尚书,这功夫要去礼部衙门,往大堂一坐,保证被天下人耻笑死,怎么一辈子没当过官,就那么着急?

    故此唐毅只能在家里待着,做他的宅男。

    眼下的局势的确有趣,海瑞拿下了王廷之后,隆庆下旨,准许海瑞查抄王家,把潜藏在大明内部的汉奸蛀虫都给揪出来。

    以海瑞的本事,只要查下去,会揪出多少东西,连唐毅都吃不准。

    “按照道理,老徐应该拼命保护他的手下,阻止海瑞继续发疯往前冲,可偏偏他竟然上书,要求整顿科道,清查奸佞之徒,真是让人百思不解啊!”沈明臣连连摇头。

    王寅闷着头,抽了一袋小兰花,尼古丁刺激着神经,思绪飞扬起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徐阶上书之前,张居正到了他的家中,师徒谈了一个多时辰,多半是狗头军师给他的主意。”

    茅坤也同意,说道:“张居正的这一招不可谓不高明,本来强攻王廷,只要徐阶来救,就可以把矛头对准老徐,可是他这么一弄,反而把科道言官给推了出来,这一刀可就砍偏了,威力锐减啊!”

    “岂止锐减,是根本不能砍!”王寅黑着脸,不屑道:“科道就是一群疯狗,马蜂窝,收拾几个,其他的立刻扑上来,一旦和他们陷入苦战,没准就会落一个高肃卿的下场。大人应该做的是万马军中,直取上将首级,如果拿不下来,就该果断收手,绝对不能陷入消耗战,我说句不客气的,大人您的底子比起徐阶还差了许多。”

    唐毅苦笑了一声,“老徐当官的时间,比我爹的岁数都大,和他拼内力,我不是找死吗!我倒是好奇,张居正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真是值得推敲。”

    茅坤张了张嘴,却又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鹿门兄,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沈明臣不屑道。

    “非是不敢,而是吃不准。”茅坤抬头一笑,“索性我就说了,你们一起参详。”

    茅坤理了理思路,说道:“张居正进京以来,给徐阶出了不少主意,可是他的动作都是大踏步往后退,表面看是为了缓和徐阶和陛下的矛盾,阻止我们对徐阶的攻势,可是如果他真的心向徐阶,就不该如此打自己的孩子给外人看,特别是整顿科道,等于是把刀柄主动送出,让得未免有些太多了。”

    王寅和沈明臣都连连点头,他们在唐毅手下多年,经营打理偌大的势力,都有很深的体会,朋党可不是一个人。

    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都没法随心所欲,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必须要照顾自己的手下,不能维护团体的利益,就会被自己人推翻。

    言官固然讨厌,可是他们却是最支持徐阶的一股力量,牺牲他们,去换取有限的圣眷,怎么看都不划算,而且徐阶因为高拱的事情,已经得罪死了隆庆,他的举动又能挽回多少?

    “所以,张居正的动作不是为了徐阶,而是为了他自己!”

    王寅和茅坤几乎同时说了出来,沈明臣脑袋稍微慢了一点,可是也咂摸出了一点滋味。

    “陛下讨厌言官,张居正鼓动徐阶对言官下手,在陛下面前,他就可以表功,快速提升自己的地位,站稳脚跟。他这是拿老师去换前程啊!”沈明臣惊得站了起来,他突然觉得世界太可怕了。

    以前说听唐毅说敌人的敌人,就是你的朋友。现在倒好,朋友的敌人是你的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明面上是朋友,暗地里是敌人,明面上是敌人,暗地里是朋友……

    敌人和朋友,完全乱套了,天老爷啊,这是个什么局啊?

    沈明臣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忍受着三观崩解重组,再崩解,再重组……整个人都不好了,彻底老实了。

    另外三个心脏比较强大的人仔细思索着,渐渐有了头绪。

    张居正和徐阶之间,差不多是最为复杂的一对师徒关系,在俞大猷案子之前,他们是比父子还亲的师徒典范。

    可是自从俞大猷的案子之后,张居正被赶到了天涯海角,五年辛苦,徐阶不闻不问,也没有帮着徒弟遮风挡雨。

    某种程度上讲,师徒关系已经破裂了,不管谁欠谁的,总之没法恢复到当初的状态。

    而且随着隆庆登基,张居正真正的大老板是隆庆,而非昔日的师父徐阶。

    当新君的老师,远比给首辅当学生来得爽快,这是比小学一年级算术还要简单的题目。

    可是张居正毕竟在王府时间短,又被赶到了雷州五年,失去了经营感情的好机会。相比唐毅,势力比他雄厚,圣眷比他强,方方面面都占优势,张居正要想在险恶的官场生存下去,必须快速获得足够的实力,得到宝贵的圣眷。

    分析到了这里,大家伙的意见渐渐统一了。

    茅坤总结道:“张居正表面上是化解徐阶和陛下的矛盾,实则是打徐党给陛下看,赢得圣眷,同时借着徐阶的旗号,把徐党收拢在自己的麾下,服从他的号令,壮大实力!好一个张江陵,果然所谋者大,出手不凡啊!”

    沈明臣翻了翻白眼,“我怎么觉得是欺师灭祖,卑鄙无耻啊?”

    “那是你傻!”王寅鄙夷地说道:“徐阶就是好东西了?在他眼里,张居正也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们师徒互相利用,互相算计,就看谁更高明!不过依我看,徐阶毕竟老了,他只怕要被张居正给带沟里了。”

    王寅不无担忧道:“大人,倘若张居正消化了徐党的力量,未必能和您抗衡,但是想要站稳脚跟,却是轻而易举,此人的确是不凡。”

    唐毅微微一笑,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首辅,主导了十年变法,岂是寻常!

    如果没有这么厉害的手段,反倒会让唐毅怀疑呢!

    不过他并不像几位谋士那样担忧,相反,他觉得张居正是机关算尽,小觑了天下英雄。不过有他掺和,反而对扳倒徐阶是有利的。

    “科道言官,不得不说,他们是一股强悍的力量,徐阶尚且无法驾驭,张居正何德何能,想任意揉搓言官,他们必定会拼死反扑,祸起萧墙,徐党内部乱斗,你们说,这戏好不好看?”唐毅不无得意道。

    ……

    海瑞查抄了王廷的家,从府中搜出了许多私人往来的书信,和俺答有没有勾结,倒是还需要彻查,可其中有几十封书信,是科道言官往来的信件,其中有人就告诉王廷,说是要帮着他运作,重回都察院,担任左都御。

    王廷则是欣喜无比,大肆许愿,说他一旦执掌都察院,一定不忘兄弟们的情谊,他会尽全力给大家伙谋好差事,抢几个肥缺。

    这种信件其实不稀奇,要是把唐毅的府邸搜一遍,比这个恶心一万倍的信件也有,什么自称门下走狗的,要拜干爹的,乱认亲戚的……总之,五花八门,都是表忠心,巴结讨好。

    只是王廷陷入了勾结俺答的大案之中,凡是和他往来密切的,都有了嫌疑。

    这些人物当中,就有那位骂神欧阳一敬,而且在书信中提到要大力提拔欧阳一敬,奖励他的功劳。

    偏偏凑巧的是,这一轮人事变动当中,欧阳一敬悄然成了太常少卿,正四品,和海瑞这个大理寺少卿平级!

    要知道之前欧阳一敬不过是七品的御史,从正七品一跃升到了正四品,人家官升三级就能回家吃喜宴了,他一口气升了六品,简直逆天!

    是欧阳一敬本事多大,功劳多了不起吗?

    当然不是,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充当打手爪牙,拼命狠咬高拱,得到了上头的赏识,才一步登天,创造了官场奇迹。

    要知道,破格提拔,本来就是犯忌讳的事情,又把这些信件抖了出来,证明欧阳一敬得位不正,这下子可就引爆了舆论,一时间议论纷纷,举朝大哗!

    好家伙,你欧阳一敬骂高拱,骂郭朴,骂杨博,骂唐毅,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连郭朴没有回家奉养老母都被他拿来说嘴。

    你把道德标准提到了三十三天的避雷针上,结果你自己靠着走关系,和王廷一般的人物勾结,把身上的蓝袍换成了红袍,严于律人,宽以待己,下作无耻,你还要点脸吗?

    言官混得就是个道义,一旦破产了,带来的后果简直是天崩地裂,日月无光。

    一时间,雪片一样的奏折堆满了通政司,大家伙众口一词,全都弹劾欧阳一敬,弹劾王廷,这股风浪来势之猛,比起弹劾高拱,还要厉害许多。

    唐毅对天发誓,他绝对没有策动,相反,唐毅很讨厌在关键时刻,方向出现了偏差,可是他低估了天下官吏对言官的厌恶,大家都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哪能不刀枪棍棒一起上啊!

    在众多弹劾的人员的当中,户部侍郎张居正的奏疏最为显眼,他提议要清理言官,淘汰所有御史,重新选拔,恢复都察院的名誉和权威……

    ps:推荐朋友的书,《寒门首辅》弘治五年,春和景明。谢小郎君穿越至余姚一寒门之家,立志入内阁,做首辅,从此踏上了一条波澜壮阔的宦海征途。(~^~)

第887章 沸腾的言官

    有句话叫做自作自受,当初欧阳一敬充当倒拱的急先锋,骂得最起劲儿,把一位帝师阁老弄得狼狈不堪,不得不滚蛋回家。★

    欧阳一敬一战成名,随机又擢太常寺少卿,可谓是一步登天,成为科道之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徐党之中,新一代的干将。

    对于欧阳一敬来说,前途是非常光明的,通常情况下做一任少卿之后,或者直取一部侍郎,或是外放巡抚,等过了十年八年,资历威望都够了,就入主一部。作为三甲进士,无法入阁拜相,能做到尚书已经是人生的定点,光风霁月,夫复何求!

    每天的小日子就像是神仙似的,昔日的同科好友,都察院,六科廊的同道,都争相过来巴结,门庭若市,能和如日中天的少卿大人谈几句,都能高兴得没法。

    欧阳一敬飘飘然,也觉得自己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直到有一天……他到了衙门,下属一个个见了他都像是瘟神一般,纷纷掉头就走,实在是躲不开,也只能低着头不说话。往日苍蝇一般的人群都没了,反倒是越来越多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不屑。

    欧阳一敬彻底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中了邪吗?

    他到了自己的值房,坐在太师椅上,想要喝口茶润润嗓子,结果茶杯的水冰凉,都没人伺候。

    “大胆的畜生,你们要干什么?当老子是瘟神吗?”

    欧阳把茶杯摔得粉碎,他气性也大,就想找几个过来,痛骂一顿,问问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急匆匆跑了进来,不是别人,正是好朋友辛自修,只见他脸色难看,跑进来一把抓住了欧阳一敬的手。

    “哎呦,司直兄,你还有空脾气啊,大祸临头了!”

    “什么?”欧阳一敬还没有察觉,怒道:“子吉兄,我做事从来无愧于心,有什么大祸。”

    辛自修直翻白眼,咱俩都是一个山上的狐狸,你给我讲什么聊斋!到了这时候还口唱高调,真是不知道死!

    要不是咱俩不错,我才不会冒险找你来呢!

    “司直兄,我实话告诉你,那个海瑞抄了王大人的家。”

    欧阳一敬气得咬牙切齿,“太狂妄了,那天早朝我有病了,不然非把海瑞拦下不可,元翁也是的,怎么就让他胡来?”

    辛自修当天倒是在场,他老脸一红,心说你就别装蒜了,海瑞连先帝都不放在眼里,和他正面冲突,保证没有好下场。

    “司直兄,过去的事情不要提了,海瑞搜到了不少往来信件,其中就有你的。”

    “啊!”

    欧阳一敬终于变色了,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反手抓住辛自修的胳膊,指甲都抠到了肉里,疼得辛自修龇牙咧嘴。

    “司直兄,实说了吧,你这次擢和王廷有没有关系?人家准备拿这个事做文章了。”

    轰!

    欧阳一敬彻底懵了,他这个人自从担任言官以来,就弹劾这个,攻击那个,不要命的往前冲,为了什么,还不是想爬上高位吗?

    扳倒了高拱,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为了能往上窜,所有门路都走过了,王廷是他昔日的上司,在俞大猷的案子上,他跟着弹劾过,也算是有了战友情谊。他就写信给王廷,希望人家帮忙疏通。

    王廷也够朋友,帮了他的忙,可是谁能想到,刚刚走马上任,王廷就倒了。

    “坑杀我也!”

    欧阳一敬拍桌子跺脚,郁闷得要死。他专门抓别人的毛病,对害人坑人的手段那是一清二楚。

    不用怀疑,有心人一定会大做文章,彻底把他拉下来。

    而且这一次一旦丢了官职,就再也别想爬起来,道德破产,对于一个视道德为生命的言官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世界末日!

    欧阳一敬的脸色由红转白,油白变黑,最后都变成了惨绿色,五官愁到了一起。他好恨啊!

    恨海瑞,恨王廷,还恨自己!

    “子吉兄,我要见元翁,只有他老人家能救我,我要去!”他慌忙起身,就往外面走。

    辛自修几步蹿过来,抓住欧阳一敬,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气急败坏,“司直兄,你傻了不成,这时候去找阁老,不是给他老人家惹祸吗?”

    “那,那我该怎么办啊?”欧阳一敬急得都掉了眼泪。

    辛自修深深叹了口气,“司直兄,听我的,无论如何,海瑞要是难,你都要扛下来,不能牵连别人,只要我们大家都在,你就是安全的,大不了过几年再重新起复,还是一条好汉子,你明白吗?”

    “明白……”欧阳一敬突然一抬头,双眼死死盯着辛自修,吓得他直毛,人的眼睛怎么能和狼似的啊!

    “子吉兄,你跟我说实话,是阁老让你来的?”

    辛自修没有话说,欧阳一敬又凑近了许多,咬着牙低吼道:“说啊!”

    被逼得没办法,辛自修点了点头。

    欧阳一敬总算恢复了一丝镇定,他一松手,颓然坐在了椅子上,整个人像是掏空了。他想笑两声,可是却比哭都难看。

    徐阁老都不得不派人过来,让自己闭嘴,事情肯定比想象的还要糟糕,至少证明徐阁老罩不住了,需要自己去硬抗狂风暴雨。

    作为一个言官,他从入仕的那一天,就有所准备,官场对他来说,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就飞黄腾达,赌输了就身败名裂。

    只是他没有想过自己遇到了最悲催的事情,刚刚赢了一把大的,可以抽身过好日子了,就输了一个精光,什么都不剩!

    欧阳一敬仿佛认命了一般,颓然说道:“子吉兄,你放心吧,该说的我不说,不该说的,我更不会说,只求阁老,还有大家伙能罩着我的家人,不要祸及妻儿,我就知足了。”

    兔死狐悲,看着老朋友如此落寞,辛自修也摇头哀叹。

    “司直兄,你放心就是了。我不能久留,告辞。”

    辛自修匆匆离开,欧阳一敬突然站起身,在值房里走来走去,伸出手,抚摸着红木桌椅,抚摸着案上的笔墨纸砚,还要他的印信官防,每一样东西,都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割舍。

    权力的滋味是多美妙啊,失去权力的痛苦又是多么心酸,一直到了傍晚,同僚都走了,欧阳一敬才一个人从衙门出来,晃晃悠悠,迷迷糊糊,也没有回家,直奔前门走了下去……

    “号外,号外啊,骂神欧阳一敬失足落水,淹死在什刹海啊!”

    这几年京城的报童也越来越多了,大清早就能听到他们嘹亮的声音,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都喜欢花三个铜子,买一份报纸,看看有什么新鲜事。

    欧阳一敬因为弹劾高拱,而名声鹊起,也算是一号人物。

    他突然死了,轰动可不小,有一个商人经过,急忙掏钱,买了一份,拿在手里,才看了一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报应,报应啊!”

    这位原来是高拱的邻居,知道高阁老清廉正直,又大力整顿市面,那些到处横行的宦官道士都被高拱管得死死的。

    想起高阁老的好处,自然痛恨那些无耻的言官,笑得眼泪都出来,果然是老天有眼!

    其他人不至于如此,可是一个四品大员,名声泼天的大臣,突然死掉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谁能不好奇。

    一时间京城舆论哗然,百官也都被惊动了。

    “大人,这个欧阳一敬不会是您下令做的吧?”沈明臣半开玩笑说道。

    唐毅竟然点了点头,“我的确想动手,只是有人比我快。”

    “什么?”

    沈明臣惊得大呼小叫,“大人,你真的准备暗下杀手啊?”

    王寅拿着烟袋锅,照着沈明臣的脑袋就敲了一下。

    “大呼小叫什么,欧阳一敬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东西,捏死他和捏死一个臭虫有什么区别,值得大惊小怪?”

    沈明臣摸了摸脑袋,讪讪说道:“我还想着抓了欧阳一敬,就能牵出徐阶呢!”

    “做梦去吧!”王寅冷笑道:“徐阶是什么人物,他会像王廷一样,傻乎乎地留下把柄?欧阳一敬死了才好,只有死了,人们才会浮想联翩,才会把火烧的旺旺的。”

    “我怎么感觉是拿人命添火炉啊?”沈明臣疑惑道。

    茅坤呵呵一笑,“句章这话算是说对了,徐华亭修炼了这么多年,俨然千年老妖,要想斩杀他,不用人血祭剑,是万万不能成的!好在欧阳一敬这些搅屎棍子也不是好东西,死多少都不用心疼。”

    不得不说,言官们总算是成功激起了所有人的怒火,只是他们还没有察觉,满以为道理都在自己这一边……

    欧阳一敬稀里糊涂死了,言官们都炸锅了,他们纷纷赶到了欧阳一敬的家里,想要吊唁。欧阳一敬的妻子泪眼婆娑,哭得别提多伤心了。

    “老爷的尸体被锦衣卫的人带走了,那些鹰犬说老爷有案子在身,老天杀的!人都死了,他们还不放过,畜生啊!”

    听着欧阳一敬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嚷,每一个到场的言官都觉得脸被打肿了。

    一个叫詹仰庇的御史站了出来,还没说话,先抹了抹眼泪,一腔悲愤。

    “诸位同僚,咱们铁骨铮铮的科道言官,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大家伙还能忍得下去吗?”

    每一个言官都老脸通红,无地自容,实在是太欺负人了!8

第888章 风箱里的徐阁老

    言官们群情激愤,辛自修自知理亏,借口有病,没敢露面,可是那么多人,也不缺领头的,詹仰庇,石星带队,几十号御史给事中,直奔内阁,要去面见徐阶,找阁老做主。中文网

    一路上大家伙议论纷纷,不停埋怨。

    “小站大捷,本来都打赢了,还让海瑞出来闹,公平吗?"

    “姓海的是有名气不假,可是他的媳妇也在小站,能不公报私仇吗?”

    “王大人或许有些差错,但是他离开都察院已经小五年了。新进的御史都不认识王廷,抓着他的事情不放,往咱们言官什么破脏水,到底想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替高拱报仇呗!”

    听到了高拱的名字,大家伙都打了一个激灵,说不怕那是假的。

    他们都听到了风声,高拱虽然罢黜,可是隆庆对他的感情丝毫不减,每逢节日,高拱还有老妻的生辰,隆庆都会派人提前送去礼物,还总是写长信,询问高拱意见,请求老师指点迷津。

    显然高拱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要是他杀回来,科道的这些人还有好下场吗?

    海瑞在往前冲,背后站着的人就是唐毅,弹劾攻击欧阳一敬的人里面,以唐党为主,另外殷士儋,唐汝楫,包括陈以勤在内,几大帝师都出手了,显然,这是帝师们抱团,对徐党,对科道的一次大反击。

    最可气的人还不是他们,而是张居正!

    你不是徐阁老的好徒弟吗,竟然追杀的最凶狠,嚷嚷着要整顿科道,我看该整顿的是你!

    大家伙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都在骂张居正,有人说的吃里扒外,有人说得了吧,人家根本不是咱们一头的,还有人骂他欺师灭祖,打压言路,居心叵测……

    总而言之,没有什么好话。

    这帮御史言官到了内阁,想要求见,负责招待的中书舍人陪着笑脸。

    “诸位大人,实在是不巧,眼下两位阁老和六部尚书正在开会。”

    “什么会?”詹仰庇好奇道。

    “这个我们就不好说了,反正是跟眼前的朝局有关,什么事大,讨论什么呗。”

    詹仰庇等人互相看了看,不用问,说的一定是这个案子,内阁和六部究竟怎么定调,他们都虎着脸,心里头不停掂量思索,没有个准主意。

    足足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李春芳代表着徐阶,送各位尚书出来,唐毅自知年纪最小,而且廷推还没有完成,要不是特别请他,根本不会来。唐毅走在了最后面,老杨博竟然也放慢了脚步,等着他过来。

    “行之,真羡慕你们年轻人,腿脚就是利索,你看看老夫,上了年纪,想走快都不成了。”

    又跟我拍老腔,装大辈儿。

    唐毅轻笑了一声,“走得慢没什么,稳当就好,不像是有些人,步子大了,容易扯着——蛋!”

    杨博一愣,眯着眼笑道:“你是说张太岳?”

    唐毅凑到了近前,低声道:“虞坡公,你们也是一样!”

    吸!

    杨博突然一阵变色,“行之,你是什么意思,可不要乱开玩笑。”

    “虞坡公,上一次你帮了我大忙,唐某投桃报李,可是小站是我的心血所在,还有妻儿的安危,有些人太过分了!”

    杨博老眼缩成了一道精芒,唐毅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找自己算账?小子你可别忘了,两线作战,是兵家大忌,你还没有那个实力!

    “我要是有那个实力,早就把你们一勺烩了。”唐毅暗暗想到,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唐毅猜得出来,晋党的手段一定比言官们精细,毕竟人家是职业干这个的。

    想要把火烧到杨博身上,难度不小,而且同时和双方开战,胜算很低,万一鸡飞蛋打,就不妙了。

    所以在开会的时候,唐毅就定下了方针,先灭了言官,斗倒徐党,接着再收拾晋党。

    只是唐毅不甘心就这么放过杨博,他把话挑明了,就是让杨博给一个交代,老东西要是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办,不然……就别怪我不客气!

    从内阁出来,正好看到了那一群叽叽喳喳的蓝精灵,唐毅懒得看他们,直接转身就走,其他几位部堂也纷纷离开。

    李春芳见谁都是笑脸,詹仰庇等人急忙过来,参见李阁老。

    “你们都是找师相的吧?随我来吧。”

    李春芳带头,帮他们请到了徐阶值房的外面。

    刚刚经历一场唇枪舌战,徐阶身心俱疲,毕竟六十好几的人了,没日没夜处理公务,还要应付越混乱复杂的局面,他也是拙于应付。手下人送来了一碗参汤,喂了好几口,徐阶才缓过来一口气,脸上渐渐红润了。

    “唉,要账的鬼一波接着一波,让他们都进来吧。”

    不多时,詹仰庇、石星带着一群科道的言官,进来之后,给徐阶行礼,老徐摆摆手,让他们都坐下。

    詹仰庇挤出两滴泪水,红着眼睛道:“阁老,您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他这一哭,可不打紧,其他人也都跟着,七嘴八舌头。

    就好像是一群苍蝇,在耳边嗡嗡乱叫,听得徐阶心烦意乱。

    “哼,都别号丧了!老百姓有句话,叫做打铁自身硬,弄出了纰漏,人家就会揪着不放,老夫虽然有心保护你们,可是也力不从心啊!”

    徐阶扶着把手,探了探身体。

    “刚刚内阁和六部商议,准备要对科道进行考察,一共分成三等,上等官职不变,中等廷杖二十,考察半年,下等直接逐出科道,有劣迹者,永不叙用!”

    徐阶想的挺好,因为之前很多人建议把科道统统逐出去,一个不留,再更换新鲜血液。可是徐阶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人被赶走啊,他费尽了心思,据理力争,才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

    心说你们也该领情了。

    可是言官们一下子就炸了,开什么玩笑,隆庆元年还有半个月呢,哪有一年之内,两次考察科道,把言官当成庄稼地啊,一年收割两次!科道的颜面何存!

    更要命的是一下子要罢黜三分之一,岂不是说,三个里面,就有一个是坏蛋,是不合格的,再看看大家伙,谁能够服气?

    石星是个大嗓门,他第一个跳了出来,“阁老,究竟是谁提出的建议,是不是唐毅干的?”

    他的态度倨傲,老徐心中不喜,眼见得群情激愤,他也不能撒谎,“是张侍郎,唐大人还为了科道讲情,认为罢黜的比例有些高了。”

    “哼,猫哭耗子,假慈悲!他心里头不一定怎么乐呢!”

    石星突然双膝跪倒,磕头作响!

    “阁老,诚然,科道言官人数众多,难免混进去一两个害群之马,可是大多数人还是好的。”他擦了擦眼角,继续道:“戊午三子,越中四谏,多少言官提着脑袋,硬生生用一腔热血,弹劾奸党,才有了严党垮台。先帝修玄怠政,又是言官前赴后继,匡正朝廷,扶持社稷。新君继位,隆庆改元,还是我们科道言官,斗权臣,压阉竖,不计牺牲,不计毁誉,奋勇向前,置生死于度外!我们一心一意,都是为了大明天下,我就是不明白,怎么做得越多,错就越大啊!”

    听着石星凄厉的喊声,其他人也难免兔死狐悲,跟着跪倒了一大片。

    “阁老啊,事情还没有查清楚,就先给言官定罪,不教而诛,我们不服气啊!”

    “是啊,张居正算什么东西,一个资历最浅薄的户部侍郎,就敢对科道下黑手,容我们说句不客气的,您老不能再护着他了。”

    “张居正狼子野心,他当年就和高拱关系很好,摆明了是替高拱报仇,打压科道,居心叵测,阁老,您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

    徐阶本以为替言官争取了许多,这帮人应该感恩戴德,适可而止,谁知他们竟是如此不知道进退。徐阶早就通过内廷的几个珰头了解了一些消息。

    自从唐毅回来,他给隆庆上了一大堆有关军制,经济,开疆拓土的万言书。隆庆虽然好色,惫懒,可是哪个皇帝不想名留青史啊!

    偏偏唐毅给隆庆的办法都是花费最小,收益最大,不费什么功夫,就能大赚特赚。

    比如唐毅就极力鼓吹贩卖海外土地开权,一个荒无人烟的岛屿,标价出售,商人们出钱竞标,拿到之后,随你们折腾,只要每年按规矩纳税,朝廷的水师就会保护他们,防止西洋人入侵。

    至于岛内的事情,全都交给商人自己处理,自负盈亏。

    唐毅给隆庆算了一笔账,在东方的西洋人加起来还不到十万,大明在南洋的侨民就有三五十万,大明这边欠缺的就是组织,就是旗号!

    只要陛下下旨册封,鼓励商人垦殖贸易,每年两三百万的保护费……呃不,是特许经营税,就会源源不断,送到宫里。

    隆庆这个苦孩子一想到几百万两的银子,整个人都疯了,感动的眼泪汪汪,唐师傅绝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人了。

    越是倚重唐毅,隆庆就越想让老师上位,取代老朽庸碌的徐阶。

    徐阶正是察觉了这个风向,才同意整顿科道,他倒不是想一直霸占辅的位置,而是有些布局没有完成,他还不能放手。

    可是徐阶想不到,言官们的反弹竟然会如此之大,正在僵持的时候,突然又有人跑了进来。

    “大事不好了,欧阳一敬的夫人自杀殉夫了!”8

第889章 君臣斗(求票)

    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刚刚还去了欧阳一敬的家,他的妻子虽然愤怒悲伤,可不至于自杀啊!

    詹仰庇等人只能匆匆告辞,一窝蜂又赶了过去。

    徐阶脸色分外难看,他抓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努力了三次,竟然没有成功,顺着鬓角冒出了冷汗。

    好在伺候他的人注意到了阁老的异样,急忙搀扶着徐阶,到了卧房休息。徐阶躺在床上,真想眼睛一闭,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真是太难了!

    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一面是唐毅、陈以勤,包括张居正在内,要求严惩科道,一面是这些科道言官不甘心失去权力,奋起反扑。

    很不幸,徐阶就夹在了中间,唐毅这些人不可怕,可是他们背后站着隆庆,站着皇帝陛下,徐阶再强,如何能和皇帝抗衡,所以他聪明地选择战略性退让。

    可是徐阶忽略了,那些言官已经被他养大了,不听话了,他们一点亏都不愿吃,更不愿意反省自己的问题,一切的错误都是别人的。谁敢动他们,就是打压言路,就是权奸!

    徐阶当然清楚,长此下去,肯定会出事的,但是他又不能舍弃科道言官,毕竟这些人才是他的实力来源。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

    到底该怎么选择啊?

    老徐正在苦恼的时候,手下人进来,在耳边低语了两句,老徐惊得坐了起来,胡须乱颤,竟然气得脸色铁青。

    “好一个海瑞,他疯了不成?把他给老夫叫来!”

    徐阶怒了,而且是怒不可遏。

    原来欧阳一敬的夫人执意要去看丈夫的尸体,有人就陪着去了大理寺。到了停尸的院落,掀开了白布,只见欧阳一敬没有衣服,直挺挺躺着,胸前开了一刀,巨大的口子足有一尺多长……

    看到了如此惨相,欧阳一敬的夫人顿时昏迷,跟着过来的御史去找大理寺的人,询问不是淹死的吗,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伤口?

    大理寺的人像是看白痴一样,看着他们。

    仵作验尸,不开胸怎么确定死因?

    御史们被噎得没有话说,结果一回来,欧阳一敬的夫人醒了过来,受不了刺激,竟然一头撞死在了棺材上。

    等到过来抢救的时候,脑壳已经裂开了……

    欧阳一敬死了,夫人也跟着死了,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满腔憋闷的御史言官们一下子都疯了,连不敢露面的辛自修都跑来了,抹着眼泪,哭天抢地。

    “太惨了,真是太惨了!”

    詹仰庇也说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总算是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石星更是暴跳如雷,“人死不结仇,欧阳老兄已经死的不明不白,还破坏他的尸体,到了地下都没法安生,他们的心何其歹毒啊!”

    “他们是谁?”有人就追问道。

    石星五官狰狞,放声说道:“还不明白吗,就是那些陷害科道,趁机报复的卑鄙小人。张居正算一个,唐毅,也算一个,还有海瑞,他,他也是!”

    连着点了三个名字,众人群情激愤,嚷嚷的声音震天响,一个个立刻掉头,回去找这几位的罪证,要上书弹劾。

    严嵩不是我们的对手,高拱被我们打败了,连皇帝都让我们三分,你们几个小小蝼蚁,算得了什么,一定要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世道人心!

    铁骨铮铮的言官,不会害怕任何人,来吧,就让咱们杀一个你死我活!

    ……

    “真是晦气,连个年都过不好!”唐毅大摇其头,好不容回到了京城,一家人要一起过一个年。

    平安离京的时候,已经记事了,平凡还咿咿呀呀,时隔几年,平安轻车熟路,带着平凡,猴子,小戚也跟着,满世界吃好吃的,买好玩的,弄得唐毅都童心泛滥,想要跑到琉璃厂,护国寺看看,顺便再吃点便宜坊的烤鸭子,多美的事情啊!

    结果呢,一大堆的弹章雪片袭来,唐毅不得不闭门思过。

    “你们几个也听着,不要到处乱跑,你爹得罪了仇人,小心人家把你们抓走了。”王悦影沉着脸教训道。

    几个要跑出去玩的小娃娃都被叫住了,一个个可怜兮兮地看着王悦影,平凡眨巴着小眼睛,不停哀求,小模样都快把人萌化了。

    “没用!”王悦影一转身盯着唐毅,凶巴巴道:“看好了他们,欧阳家稀里糊涂死了两口子了!”

    唐毅老脸通红,虽然他不认为孩子们会有风险,可的确波诡云谲的时候,要小心再小心。

    “你们去后花园和笨儿玩吧,等这段事情过去了,我带着你们去潭柘寺,吃素斋。”

    “不要。”平安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们长身体呢,吃什么素斋,要吃烤全羊!”

    “对,就吃烤全羊。”平凡仗着胆子也跟着大声嚷嚷。

    唐毅瞪了两个死孩子一眼,“还挺馋的,成了,让他们弄一个大骆驼,里面放一头牛,牛里面再放一只羊,都给你们烤了,怎么样?”

    “好啊!”

    几个小娃娃都拍起了巴掌,又好吃又好玩,老爹真够意思。

    熊孩子们都跑了,只剩下夫妻两个,王悦影深深叹了口气,“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斗来斗去的,你们男人图个什么?”

    唐毅无奈苦笑,“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争斗,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不过……我向你保证,过了这个年,一切就会好起来的。虽然还免不了磕磕碰碰,但是在大局上,应该能统一认识了。”

    王悦影不是白痴,丈夫的话里面藏着太多的玄机,她想要追问,可是唐毅已经站起身,负着手向书房走去。

    ……

    言官的攻势凶猛异常,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在目睹了欧阳一敬家破人亡之后,无不愤慨,纷纷上书,争先恐后,小太监们不得不用担架抬着奏折,堆得和小山似的。

    看架势简直比当初弹劾高拱还要猛烈数倍,包括辛自修,詹仰庇等人都坚信,他们还能获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让任何敢于挑衅言官的人都尝到铁拳的滋味。

    只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上一次倒拱,可不光是科道的功劳,六部衙门,都跟着上书了,光是言官,还不足以把高拱逼退。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六部之中,除了跟风的小猫两三只,其余的一点动静没有,都是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

    有些戏码玩多了,可就讨厌了。

    棋盘天街,天官府邸。

    杨博插着手,思量半天,叹道:“华亭这一次怕是要吃亏了。”

    在他的左右,分别坐着翰林学士张四维,还有他的儿子杨俊民。

    只听张四维说道:“虞坡公,言官们嚣张跋扈,早就是天怒人怨,这一次他们明明不占理,却要硬来,一败涂地是免不了的。”

    “唉,按理说咱们是可以看好戏的,可偏偏……”杨博气得一拍桌子,“鉴川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不派兵救援小站,好歹要把戏做足了,不能让人家挑眼啊!

    张四维无奈道:“虞坡公,我舅舅前些日子送来了一封信,他也是没有想到,唐家人会主动留在小站,真是想不到,唐夫人竟然是那样烈性的女子,连带兵打仗都懂,还把小站弄得铁桶相似,真是女中的豪杰。”

    杨俊民摆摆手,“行了,子维兄,你就别替人家吹嘘了。当务之急,是咱们怎么脱身。”

    “还能怎么办,事情都是乔家干的,只有把他们送给唐毅,让他出气,除此之外,我是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杨俊民挠了挠头,“乔家和咱们同气连枝,几十年的交情,又是上一代的晋商领袖,要是把他们家推出去,只怕人家会说咱们不仗义。”

    “仗义不当饭吃。”杨博突然插话了,“看着吧,要是真的大局已定,少不得咱们也要和唐毅讲和,总不能以卵击石……”

    这世上有人先知先觉,比如唐毅,有人后知后觉,比如杨博,也有人不知不觉,比如那些言官!

    石星提了三个人,其中唐毅表面掺和不多,而且内阁会议还帮着言官说话,他们不好攻讦,把矛头就对准了张居正和海瑞,他们先把张居正骂了一个臭头,可张居正离京五年,没有什么把柄,唯一的问题就是当年的俞大猷案,敢掀出来吗?除非言官们活得不耐烦了,要知道当年科道可没扮演什么好角色。

    他们就抓住了海瑞的妻子在小站,海瑞是公报私仇,随意攀扯,要求隆庆免了海瑞主审官的差事。

    别的事情隆庆不知道,海瑞的事情他可是一清二楚,海蛮子不识好歹,写了休书,置贤妻不顾,无情无义,古板愚顽,简直就是个榆木疙瘩。

    隆庆也恨得咬牙切齿,可是你说海瑞是为了给媳妇报仇,这也太扯了!

    隆庆给内阁下旨,要求约束言官,不要让他们胡说八道。谁知这些言官丝毫不知道收敛,反而变本加厉,隆庆懒得上朝,辛自修,詹仰庇,石星等人,就带头跑到了左顺门,他们跪了一大片,嚷嚷着要见陛下,如果隆庆不见面,他们就不走了。

    言官们聚集在左顺门外,放声大哭,声震宫廷,隆庆刚刚得了十几个江南的美女,挺长枪,要大战一番,听到了哭声,顿时气得一点兴趣都没了。

    “朕还没死呢,不用他们号丧!”隆庆赌气道。

    ps:推荐《权臣攻略》——既然你们都称我为****,那我当个风光的权臣又如何?满口仁义道德的忠良们,你们完了!8

第890章 廷杖

    19

    隆庆十分烦躁,言官们不知进退,蹬鼻子上脸,简直可恶透顶。可隆庆毕竟不是嘉靖,没有不顾一切的狠劲儿。

    “滕祥。”

    “奴婢在。”一个身着紫蟒袍的大太监慌忙跪倒,“皇爷有什么吩咐?”

    “你去告诉外面的那些人,朕有要事,不方便见他们,让他们各自回去,好生做事。”隆庆烦躁道

    “遵旨。”

    滕祥领了旨意,从乾清宫出来,一直到了左顺门,聚集在这里的太监侍卫见到老祖宗来了,简直如蒙大赦,纷纷跑过来,哭丧着脸,向老祖宗求救。

    滕祥这个气啊,你们还有点出息没有,人家欺负到了家门口,看你们那个怂样,真是给内廷丢人!

    滕祥是黄锦带出来的人,不过他和黄锦完全是两个性子,内廷诸珰当中,除了深沉内敛的冯保之外,就属滕祥最狠辣果决。

    他迈着大步,到了言官们的面前,扫了一眼,全都是蓝袍的小官,算不得什么。滕祥鼻子里哼了一声,冲着他们冷冷一笑。

    “诸位大人,眼看着要过年了,不在家里置办年货,好好过日子,跑到紫禁城干什么?扰得皇爷不安宁,你们可知罪吗?”

    说起来也怪隆庆,既然想息事宁人,就不该派滕祥出来。

    他这一开口,言官们就不干了。石星从地上跳了起来,“诸位同僚,咱们拜的是陛下,不是阉竖,都起来。”

    言官们闻言,纷纷站起,怒目而视。

    滕祥肚子里的火不断往上涌,好啊,敢当着咱家的面骂人,谁给你的狗胆!

    “告诉你们,皇爷仁慈,不愿意计较,你们退去,不要再生事端,不然国法无情!”滕祥大声呵斥,放在几年之前,司礼监的掌印,堂堂内相,还是很有威仪的,说出来一句话,和辅也差不多。

    可是自从隆庆登基以来,一年出头的时间,言官们连皇帝都骂了无数回,丝毫不放在眼里,一个奴婢的话他们能怕吗?

    石星冷笑道:“国法,你也配和我们讲国法!大明的法度就是被你们弄坏的,整日里在陛下身边鼓弄唇舌,逢君之恶,都是一群卑鄙小人!”

    “你说谁是小人?”滕祥尖利地声音叫道。

    “说的就是你!”石星挺直胸膛,大声怒斥:“你们怂恿陛下,为鳌山之乐,纵长夜之饮,极声色之娱。朝讲久废,章奏抑遏。一二内臣,威福自恣,肆无忌惮。天下将不可救,国事几乎荒废。尔等还敢蒙蔽圣听,阻挠我等求见陛下,简直罪不容诛,十恶不赦!”

    “对,石大人说得对,朝廷昏乱,都是你们的罪过。”

    “不思悔改,还敢作威作福,莫非你们也想学赵高吗?”

    “弹劾他,不能放过他!”

    ……

    论起骂战,十个滕祥捆在一起,也不是一个御史的对手,更何况人家来了好几十号,一个个唇枪舌剑,把滕祥骂了一个狗血淋头,狼狈不堪。

    “好啊,真是好大的狗胆!”滕祥气得嘴唇都青紫了,隆庆交代的差事不能不做,讲不清道理,就讲拳头!厉声尖叫道:“来人,给咱家打,出了事,咱家兜着!”

    那些侍卫和小太监一听,纷纷冲了上来,拿着皮鞭,铁尺,朝着言官们打了过去。

    都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显然明朝的文官不在其列,他们不光能打,还善于打群架,在金殿上都能把人活活打死。

    石星身高体壮,还练过武术,抽冷子抢了一条鞭子,甩开了,好像风车,抽在小太监的身上,打得皮开肉绽,爹妈乱叫。

    其他的言官有样学样,年轻的往前冲,保护着老弱,竟然和太监们斗得旗鼓相当,不相上下。

    把滕祥气得直放屁,宫里的这帮饭桶,这是该杀!

    “快去调御马监的人,咱家就不信,还斗不过你们!”滕祥狠狠啐了一口。

    小太监急忙连滚带爬,往里面跑,正好遇上了御马监的掌印孟冲。

    “二祖宗,祖宗滕公公让你带人过去帮忙呢!”

    孟冲是厨子出身,胆子没有滕祥大,他眉头紧锁,“你给我滚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太监连忙爬起来,擦着头上的汗水,说道:“回二祖宗,皇爷让滕公公去劝说来闹事的言官,结果他们出言不逊,三言两语,骂了起来,然后,就,就动手了。”

    孟冲一听,不停摇头,这不是没事找事吗!他也讨厌言官,可是这帮人仗着徐阶的势力,跟一帮疯狗似的,到处咬人,惹他们干什么?

    可是滕祥的话又不能不听,孟冲一面召集人手,一面跑到了乾清宫。

    隆庆正好站在宫门,眼望着左顺门的方向,咬牙切齿。

    “怎么回事?”

    孟冲连忙跪倒,“回禀皇爷,是言官和滕公公的人打起来。”

    “哼,真是好大的本事,到朕的家门口撒野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隆庆实在是忍受到了极点,忍无可忍。

    “宫里都是一帮废物吗?太祖爷留下的廷杖是干什么的?打,给朕打!”

    皇上都要打人了,还愣着什么,孟冲连忙转身,跑去左顺门了。

    他走了一会儿,隆庆才猛然想起,坏了,当初父皇刚登基的时候,因为大礼议,杨慎就带着一帮大臣跑到了左顺门,好一顿大哭,结果嘉靖祭出了廷杖,打死打残,好几十人,从此之后,君臣离心离德。

    难道自己也要重蹈覆辙?走父皇的老路吗?

    隆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还是太心急了。

    “冯保,冯保!”

    隆庆扯着嗓子大叫,冯保连忙跑过来。

    “奴婢在。”

    “去告诉滕祥和孟冲,只打几个领头闹事的,不要出了人命。”

    冯保掉头要走,隆庆又补充了一句,“快过年了,也不要打残了。”

    “是!”

    冯保乖乖点头,撒腿就跑。隆庆长长出了口气,又摇摇头,乱糟糟的,没个头儿,什么时候才能过两天安生日子啊?

    ……

    廷杖不是明朝明的,却在明朝大放异彩,为人熟知。廷杖一般是由栗木制成,击人的一端削成槌状,且包有铁皮,铁皮上还有倒勾,一棒击下去,行刑人再顺势一扯,尖利的倒勾就会把受刑人身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

    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说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连击连抓,就会被撕得一片稀烂。不少受刑官员,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的人,也会落下终身残废。

    隆庆登基以来,还没用过廷杖,故此只是闻名,也不知道真正的厉害。滕祥得到了旨意之后,等于是拿到了尚方宝剑,一下子就威风起来。

    “圣上有旨,杖责闹事群臣!”

    此话一出,还在闹腾的言官们都傻了,之前是滕祥打人,还敢反抗,这一次是皇帝下旨,要是抗旨不准,可就不是打板子的事情了。

    石星气哼哼扔下了手里打得只剩半截的鞭子,滕祥微微冷笑,一招手,御马监的宦官们一拥而上,把这些言官都按到在地上,褪去了中衣。

    在正德之前,廷杖的时候,还垫着一块棉垫,有点保护,可是经过天才刘瑾之手,仅有的一点遮挡也没了。

    颜面扫地不说,还有性命之虞。

    只见廷杖高举,噼里啪啦,一时间哀鸿遍野,惨叫连连。

    最惨的就是石星,他不光带头闹事,之前还弹劾过滕祥,新仇旧恨,放在了一起,滕祥咬着牙,他的两个脚尖儿悄悄变成了内八字。

    行刑的侍卫看得明白,一个个暗中嘟囔,是滕公公要你的性命,别怪我们心狠!

    啪!

    沉闷的声音响起,石星浑身巨震,没有几下子,脸就青了,要不了几板子,只怕就要没命。

    其他受刑的言官由于体质不同,也有人挨了三两板子,就疼得昏迷过去。

    紫禁城前,鲜血淋漓,满目狼藉。

    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坦白讲,言官固然可恶,可廷杖也的确太狠毒了一些,难怪文官们会普遍厌恶。

    正打得欢呢,突然有两顶轿子赶来,一前一后,下来了两个人,正是徐阶和李春芳。两位阁老见到眼前的一幕,都气疯了。

    徐阶厉声大吼,“住手,不许打人!”

    李春芳也跟着大喊,他扶着徐阶,小跑着过来。

    看到了徐阶现身,滕祥和孟冲心里头也是一缩,不由得一阵胆怯,徐阶养望二十年,可不是一句空话,老头子威望达到了人臣的顶点,哪怕是内廷诸珰,也要退避三舍。

    挨打的言官们看到了徐阁老来了,就好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见到了父母,有人勉强爬了几步,有人干脆已经昏迷不醒。

    “阁老,您老人家给我们做主啊!”

    一个人哭,其他人也跟着哭,徐阶看在眼里,头皮都炸开了。一下子杖责几十个官员,嘉靖朝也不过就是一次而已!

    徐阶铁青着脸,走到了滕祥的面前,老徐强压着怒火,道:“滕公公,旨意!”

    “没有旨意,咱家岂会胡乱做事,只是皇爷下的是口谕。”滕祥皮笑肉不笑道。

    徐阶微微点头,“原来是口谕,从乾清宫,到左顺门,也有好一段路,老夫担心滕公公或许记错了,以陛下的仁德,断然不会如此行事。”

    “你敢质疑陛下!”

    “错!老夫是怕有人假传圣旨,戕害百官!”徐阶厉声喝道,小老头虽然个子不高,可威风不小,竟然把滕祥吓得连退了两步,脸色别提多难看了。8

第891章 徐阁老下凡了

    “皇爷,奴婢有罪,奴婢去晚了,滕祥已经打人了,接着徐阁老来了,正要求见,皇爷,见还是不见?”

    冯保趴在地上,语极快说完了上面一段,就趴在地上,一声不出了。

    是冯保去晚了吗?

    当然不是,宫里的这些珰头,哪一个不是神通广大,功力惊人,冯保又是这帮人里最深沉阴险的。

    言官们没少弹劾,他也经常躺枪,滕祥愿意提内廷出头,狠狠收拾言官,他当然乐见。只是冯保不会傻乎乎冲出去,替滕祥承受怒火。

    最好言官们把账都算在滕祥头上,把他干掉了,内廷就是咱家说了算,谁不想被尊一声老祖宗啊!

    内廷的斗争,比起外廷更加险恶直接。

    隆庆没有从冯保的话中品出什么滋味,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最后,徐阶竟然要见自己!

    一想到徐阶的老脸,隆庆就感到了一阵阵心虚,尤其是刚刚下旨,打了那么多言官,无论如何,也是自己理亏。隆庆在地上走来走去,十分后悔,可是已经做了,话又不能收回去,不然皇帝的脸面往哪里放!

    “见就见,反正朕是皇帝,还能如何?”隆庆不停壮胆,对着冯保说道:“去把徐阁老请进来吧!”

    “是。”

    冯保转身下去,乾清宫外,徐阶神色凝重,笼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

    从看到言官被打得血肉模糊,狼狈不堪的时候,徐阶就知道,完了!

    再也别想两面逢源了,在圣眷和党羽之间,他只能二选一。一个成功的辅要做到承上启下,也就是要把皇帝伺候好了,又要把百官统领好,只有如此,才会稳如泰山。

    这是理想的状态,可是一旦皇帝和百官冲突越来越剧烈,留给辅运作的空间就会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就像徐阶这样,不得不一屁股坐在一边,两条腿走路,断了一条腿,还能撑得下去吗?

    徐阶也没有把握,自从小站大捷,他就陷入了被动之中,表面上看,唐毅没有做什么,包括海瑞都是徐阶推荐的。

    可身在局中,徐阶却是一番辛苦自己知。不知不觉间,他就被逼着不得不和皇帝正面对撞,不管胜负如何,老徐都会很凄惨!

    果然是我大明的文魁星,算计真够狠的!

    徐阶暗暗咬牙,只要老夫过了这一关,就算拼了老命,也要把你,还有你的唐党一扫而光!

    “阁老,陛下有请。”冯保低声呼唤。

    徐阶打了一个激灵,随着冯保,到了乾清宫,向隆庆施礼。

    “辅免礼,看座。”

    有小太监搬了一张椅子,徐阶谢过。

    “陛下,老臣刚刚从左顺门赶来,实在是太惨了!”徐阶摇头哀叹。

    隆庆脸色一红,十分尴尬。

    “辅,非是朕心肠歹毒,奈何他们欺人太甚,跑到了左顺门,大哭大闹,把朝廷的体统,天家的脸面都糟蹋的一干二净。这哪里是大明的臣子,简直是街头的青皮无赖,朕实在是忍无可忍,才出手教训一下,阁老不会以为不妥吧,这可是太祖爷留下的规矩。”

    隆庆字斟句酌,还把朱元璋搬了出来压徐阶。

    显然隆庆比起以往,进步神,不再是那么小白了。

    问题是他和徐阶的级别差得太多了,徐阁老叹了口气,“陛下,太祖爷设立廷杖,责打奸佞之徒,当然是用心良苦,不需要怀疑。奈何经过近两百年,廷杖刑罚变化越来越大,比如之前打板子的时候,还留有衣服,后来就干脆脱去,最初的廷杖没有铁皮包着,后来也多了铁皮,还加了狼牙。打在身上,皮开肉绽,筋骨为泥,烂成了一团。受刑者即便侥幸活下来,光是清理伤口,就要割下腐肉烂筋,重达几斤。有人被杖责死去,有人落下终身残疾,一辈子站不起,惨不忍睹,把士大夫的脸面都打没了。”

    徐阶说到了伤心处,泪水涌出。

    隆庆也被说的挺不好意思,仿佛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一样,他脸上烧,“阁老所言有理,可是廷杖如此厉害,为何还有人不顾一切,要触怒天颜,视天家威严于无物,他们不怕死吗?”

    隆庆提高了八度,难掩怒气。

    徐阶低眉顺眼,继续说道:“启奏陛下,正因为廷杖摧残身心,狠辣无比,若是奸佞之徒,自然罪有应得,可是自从成化以来,尤其是正德一朝,宦官掌权,他们利用廷杖,打击百官,钳制言路,铲除异己,无所不为。一次竟然责打上百名官员,打死打伤,多达几十人,试问天下人会如何看?难道这些人都是罪大恶极吗?一个人不怕死,两个人不怕死,还有几十人,上百人都不怕死吗?道义人心所在,也就有人不畏生死了。”

    其实嘉靖朝的廷杖远比正德朝厉害,所幸隆庆是嘉靖的儿子,徐阶也只能拿正德说事。当然隆庆也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不服气。

    “阁老,朕怎么听说有人讪君卖直,故意口出狂言,骗得一顿廷杖,就满天下炫耀,立地成圣,万民敬仰,他们拿朕当成了成名的垫脚石,如此小人,还不该杀吗?”

    难得徐阶没有反驳,而是坦然说道:“陛下所言,的确有之,朝廷百官,良莠不齐,有人好名,有人贪财,不一而足。利用廷杖成名,果然是一条终南捷径。不过老臣以为,此事要追本溯源,根子还是出在廷杖过于残酷,而人人心存天良,同情弱者,故此遭到廷杖之责,都会被各方同情敬仰。老臣以为,陛下登基万象更新,正是该扫除弊政,刷新朝局,让天下人耳目一新,诚然,则万众敬仰,百姓感恩戴德,齐声颂扬吾皇仁德,到时候,哪怕有小人讪君卖直,百姓也会嗤之以鼻,这就叫做公道自在人心!”

    隆庆真的惊讶了,他没有想到,平时言语不多的徐阶,竟然是个辩才无双的高手,一番长篇大论,入情入理,竟然让他无从反驳。

    “阁老,这么说,是朕错了?”

    “老臣不敢。”徐阶见隆庆态度很好,他也不想闹僵了,连忙说道:“的确有些人员所作所为,有些过分,触怒了陛下。老臣身为辅,未能约束百官,也是难辞其咎。”

    隆庆摆了摆手,有些无奈说道:“阁老,眼下的局面该如何处置,您老拿一个方略出来吧!”

    徐阶察言观色,现隆庆的确有些认命的味道。他暗呼侥幸,没想到会这么容易,就闯过了一道鬼门关啊!

    稍微思量一下,徐阶字斟句酌道:“陛下,百官到左顺门惊扰圣驾,他们已经受到了惩罚,天心仁慈,就不要再追究了。”

    隆庆听话地点点头。

    徐阶胆子大了起来,又说道:“至于整顿科道,老臣以为大多数言官还是好的,不应一篙子打翻一船人,还是稍微稳妥一些。”

    考察言官,整顿科道,本是张居正提出来的重要建议,隆庆也是认可的,可眼下要是继续考察,保证会激起更大的反弹,隆庆长叹一声,也点头同意了。

    徐阶备受鼓舞,他又说道:“陛下,王廷身为封疆大吏,辜负了圣恩,理当处以极刑,以警世人。老臣记得,当年曹操大破袁绍之时,缴获了许多私下往来的书信,曹公都付之一炬,不予追究。当年唐大人也烧过月港的文书,深得先帝赞许。老臣以为小站大捷,是几十年来,少有的大胜,士气鼓舞,百姓拍手称快,赞颂吾皇圣明,兵戈威严,武功强盛。臣以为此时兴起大狱,牵连众多臣子,是有些过了。百姓家尚且讲究家丑不可外扬,若是因为攀扯过多,影响了军心士气,反而不美,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一句话,就是徐阁老还是要捂盖子,要压下去。

    隆庆一万个不愿意,经过唐毅的指点,他早就知道商人,官吏,和俺答之间,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情。这一次放过了,下一次他们还不一定惹出多大的祸事呢!

    隆庆真的不想答应,可是徐阶坐在那里,他的气势就矮了一截,一想到杖责那么多言官,万一再激起大乱,隆庆的脑仁就疼,真的没有魄力,来一场彻彻底底的清理。

    既然如此,就只有妥协!

    隆庆捏着鼻子点头,徐阶见皇帝终于应允,长出了一口气,连忙告辞,退了下去。

    徐阶走了,隆庆不由得抬头,看了看柱子上四个亲笔所写的字,满脸羞愧,唐师傅,朕无能啊,对不起你的一片苦心啊!

    说起来,咱们的唐师傅也是如此悲愤生气吗?

    当然不是了,相反,唐毅的小书房欢声笑语,三大谋士凑在了一起,一坛子状元红,香气扑鼻,就连一贯约束极严的茅坤都举杯畅饮,高兴坏了。

    “哈哈哈,徐阶这个老狐狸,总算是逼得他出洞了,真是不容易啊!”

    王寅红着脸说道:“没错,徐阶主动出来保言官,他们就是一党无疑,老东西再也不能装清高,作壁上观,这神仙一旦下了凡,就难免乱拳打死老师傅,徐华亭去职之日不远矣!”

    大家伙辛苦筹划了数年之久,机会终于成熟了,哪能不高兴啊!

    沈明臣喝得醉眼朦胧,“对了,你们还没告诉我,要从哪里下手呢?”8

第892章 徐阁老麻烦了

    几十号言官被廷杖,打得血肉横飞,立时激起了群臣愤慨,科道言官,上蹿下跳,扬言一定要找回面子。

    他们还没有攻击隆庆的胆子,只能把矛头对准滕祥,一个个大声斥责,痛骂宦官,从赵高说到了王振,从王振说到了刘瑾,咬牙切齿,义愤填膺,把火气成功煽起来,就准备着出手咬人。

    还没等他们行动,内阁次辅李春芳就跑到了石星的家中。

    这一次石星带头闹左顺门,被打得也是最重,此刻还在昏迷之中。大夫给清理了伤口,割下腐肉二斤,筋两条,整个屁股,大腿,腰部,全都烂了。

    为了防止感染,只能用酒精清洗,每次清洗的时候,石星虽然昏迷,却疼得不停喊叫,浑身抽搐,冷汗津津。

    好些凑在石家没有离开的御史言官都不停抹眼泪,惨,真是太惨了。

    此仇不报非君子!

    见他们如此,李春芳也是满脸羞愧,长叹连声,“徐阁老让仆过来,就是告诉大家伙,陛下已经同意不再考察科道,至于王廷的案子,也会尽快了结,还请你们大家伙不要闹了。”

    皇帝低头了!

    众人心中大喜,这两条都切中要害,不考察科道,就能保住官位,了结王廷的案子,免得继续攀扯无辜,大家伙都安全了。

    看起来徐阁老还是站在大家一边,说出话来也是分量十足,哪怕陛下都要听从。

    还有的言官感到不满,难道一顿毒打都白挨了?这口气要咽下去不成?

    李春芳的老脸缩成了菊花,苦兮兮道:“诸位具是大明的良心,眼下隆庆改元,已经有一年了,纷乱不断,国事艰难。徐阁老肩负天下之望,举步维艰,我这个当弟子的看着都心疼。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每年就是隆庆二年,新年新气象,大家一起携手,共创大明新局吧!”

    李春芳好一顿安抚,众位言官心里头还有些不平,可是他们也听得明白,以前闹得太过分了,再闹下去,不依不饶,必然会和陛下直接冲突,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哪怕强如徐阁老,能压得住一次,还能每一次都压得住吗?

    辛自修带头感谢道:“元翁对我等天高地厚,李阁老不辞辛苦,下官们感激不尽。奈何眼下海瑞还揪着案子不放,司直兄的尸体还在大理寺,我等有愧朋友啊!”

    提到了欧阳一敬,众人纷纷抹眼泪。

    “想司直兄铁骨铮铮,直言敢谏,不避生死,冲锋陷阵,为科道表率,竟然落一个尸体不全,凄凉惨死,实在是让人心寒啊!”

    言官们放声大哭,李春芳琢磨了一下,既然陛下都同意了,海瑞还能折腾下去吗?

    “这样吧,我回头写一个手本,让海瑞把尸体送还欧阳家中。至于他的办案主审,等内阁商量之后,再免除了就是。”

    虽然没有直接罢免海瑞,不过也算是给了大家伙面子,言官们只好点头。

    他们送李春芳回内阁,貌似一场滔天风波,就要销声匿迹,水波不兴……

    大理寺,正堂。

    海瑞秉烛端坐,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老朋友,正是赵闻,唐顺之的弟子,唐慎的同科,唐毅的启蒙老师。

    赵闻的起步低了一点,加之徐阶有意打压唐党一系人马,赵闻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才刚刚调任京城,当了刑部郎中。

    相比之下,举人出身的海瑞已经后先至,冲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让人不胜唏嘘感叹。

    “刚峰兄,凡事适可而止,放手吧!”

    海瑞面无表情道:“是你的意思,还是他的意思?”

    赵闻自然知道“他”是谁,叹口气道:“陛下已经点头了,内阁辅和皇帝都统一了意思,再往下追,就是忤逆圣意,哪怕圣眷再强,也不能蛮干。刚峰兄,公道自在人心,那些人勾结俺答,出卖大明,早晚会遭到报应的,不急在一时。”

    海瑞不无嘲讽地笑道:“报应?你错了,老天爷太忙了,人世间该雷劈的人太多了,累死老天爷,也劈不完!”

    豁然站起,海瑞指着头顶,神情激动,“我本以——会和其他人不同,可是我错了,两榜进士,取得都是乡愿,不乡愿如何能当进士,更何况是六魁元!小站百姓,血战半个月,死伤数千人,家家都有空的碗筷!是谁造成的,难道可以逍遥法外,不遭到惩处吗?因循守旧,官官相护,把天理国法扔在一边,把家国天下抛在脑后,他们做得到,我海瑞干不出来!”

    赵闻浑身一震,若干年前,他也是这个想法,可是过了这么多年,他的心早就冰冷了,麻木了,没有知觉了。

    “刚峰兄,你持论甚正,言语甚直。可是没用啊,上面的神仙不愿意查了,不敢查了,你还能如何?”

    海瑞身体一晃,突然放声大笑,“是啊,神仙们都不想查了,可是我要一查到底,不把阴暗龌龊都掀出来,我绝不罢手!”

    “唉,你怎么这么轴啊!”赵闻不停摇头,“刚峰兄,这么说吧,明天早上免除你主审的圣旨就会下来,只有一夜的功夫,你能查出什么来?”

    “一夜,足够了!”

    海瑞突然神秘一笑,“你去告诉‘他’,海某坚信道义不死,坚信是非长存,倘若有一天,海某也像欧阳一敬一般,稀里糊涂身死人手,只是证明海某力有不逮,并非正道断绝。言尽于此,请便!”

    海瑞做出了一个送客的动作,头也不回,就向后面走去。赵闻张了张嘴,只能摇头败退,遇上了这么一头犟驴,真是没有办法。

    ……

    “我说大人,都这时候,还演什么啊,直接强攻,把徐阶拿下就算了。”沈明臣不屑说道。

    王寅一阵无语,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跑到江南独当一面的,莫非一回京,智商就下降了?

    还真猜对了,身边都是聪明人,何必再费那个脑子啊,沈明臣可不想没事浪费脑细胞。

    “徐阶去职与否,不在我们掌握多少证据。”茅坤竟然耐心解答起来,“我大明的官吏,说起来屁股都不干净,真的撕破脸皮硬攻,只会自损千,对于大人来说,绝非是好事情。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不过是把徐阶引到战场上,让他没法躲避刀枪,这时候只要一支匕,就能要了老东西的命。”

    “当真?”沈明臣不解道:“徐华亭的实力雄厚,爪牙锐利,上百号科道言官都听从他的指令,再加上六部尚书,各地的督抚,想想就让人胆寒啊!”

    “呵呵呵,你放心吧,这些势力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会成为累赘!”茅坤得意笑道,敢情整个方略都是他帮着唐毅策划的,眼看着就要成功,击败一个两朝元老,天下无敌的徐华亭,饶是茅坤养气功夫到家,也难免得意,甚至忘形。

    接下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徐阶奏请免去海瑞主审官的票拟批了红,他也不想再纠缠下去,立刻派遣杨继盛去传旨。

    两个人再东南好歹有些交情,海瑞这个蛮子不至于飙。

    杨继盛到了大理寺,却现海瑞面前摆着一盘窝头,两碟酱菜,最出奇的是竟然还有一壶酒,一个咸鸭蛋。

    “我的天啊,刚峰兄,你这是提前过年啊?”杨继盛夸张叫道。

    海瑞仰起头,呵呵一笑,他给杨继盛倒了一杯,“兑了水的,对付着喝吧,鸭蛋就算了,你也不稀罕。”

    说着,海瑞自己扣了一大块蛋黄,塞到了嘴里,一脸的享受。

    杨继盛这个摇头啊,他实在是不知道吃个鸭蛋也有这么大的幸福。

    等到海瑞吃的差不多了,他才说道:“刚峰兄,我的来意想必你知道了吧?”

    “嗯。”

    “唉,你的案子办得很不错的,朝廷上下有目共睹,事到如今,还是大局为重,朝廷为重吧!”

    海瑞突然哈哈狂笑,“杨大人,斗胆请教你一句,当年弹劾严嵩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杨继盛突然脸色狂变,“刚峰兄,严阁老和徐阁老是不一样的。”

    “都是一丘之貉,呃不,是更加不堪!”说着海瑞从桌案上抓起一摞子东西,摔倒了杨继盛的面前。

    “看看吧!”

    杨继盛急忙捧起了,一看不打紧,只觉得浑身瘫软,险些摔倒在地。

    什么东西把杨继盛吓成这个样子?

    原来海瑞已经查清楚了,欧阳一敬是被暗杀的,杀他的两个凶手正是丰润票号雇佣的,昨天夜里,海瑞查封丰润票号,从里面搜出了一大堆的书信账册。

    “别人的部分还在清查,不过光是欧阳一敬,就从丰润票号拿到了三万五千两的酬劳,其中出卖朝廷廷议,还有兵部布防的消息就有二十三条之多。难怪俺答能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原来是朝廷出了内鬼!如今看起来,王廷和俺答勾结,没准还是欧阳一敬拉的线,真是好一个铁骨铮铮的言官,好可耻!”

    海瑞轻蔑地啐了一口,杨继盛脑袋嗡嗡作响。

    他万万没有想到,真的让海瑞找出了铁证,不只是王廷,还包括欧阳一敬,至于会不会牵连更多,谁也说不准……

    要知道徐阶刚刚拿着老面子,保下了所有言官,立刻就出了问题,杨继盛心中拔凉拔凉的,师相啊,麻烦了!8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70/ 第一时间欣赏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作者:青史尽成灰所写的《我要做首辅》为转载作品,我要做首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我要做首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我要做首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我要做首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我要做首辅介绍:
天子守国门的豪情淡去,俺答的铁骑在帝京外耀武扬威;倭寇在东南亮出了锋利的武士刀;西洋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天朝……
两世为人的唐毅,面对着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大时代,他立志要冲上那个位置!
首辅者:上佐天子,下领百官,调和阴阳,安定社稷,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入阁拜相!
我要做首辅,做最强大的首辅!
隆万改革由我主宰,皇权由我装进笼子,天朝上国由我再度辉煌!
我要做首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首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