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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93章 弹劾(求票)

    羊肉胡同,顾名思义,聚集着十几家卖羊肉的,冬天正好是吃羊肉的好时候,口外的肥羊,肉质鲜嫩,放在火锅里涮一涮,神仙也要站不稳。

    只是身处在一群羊肉贩子中间,可就不那么幸福了,腥膻刺鼻的味道,到处乱扔的血水,随意挂在栅栏,树枝上的羊皮,羊骨,都让人作呕。

    “我说行之,找个隐秘的地方,也不用放在这儿,太难闻了。”杨博指了指门窗,叹道:“就算都关起来,还往屋子里钻。”

    唐毅不以为然,“虞坡公,我觉得挺好,要是谈诗词歌赋,放在高山流水,小桥人家,才是应景,要是谈晓风残月,江湖儿女,就该去粉子胡同,至于咱们俩谈的事情,在遍地腥膻的羊肉胡同,最合适不过了。”

    杨博老脸泛红,咳嗽了两声,“行之,你这心里头还是有气啊?”

    “错,是恨!”

    杨博越尴尬,只好倚老卖老道:“行之,你要是不解气,只管找老夫算账,要不现在你就打我一顿?”

    唐毅为之气结,人老了真是够无耻的!

    “虞坡公,咱们俩也别斗嘴斗舌了,该怎么办,你划个道儿吧!”

    唐毅也觉得浑身不舒服,拿出了一盘檀香,点燃之后,香气袅袅,一点烟火都没有,屋子里总算有了一点谈事情的氛围。

    “徐阶必须滚蛋!”杨博眯缝着眼睛,断然说道。

    唐毅没有反驳,显然默认了。他们除了和徐阶有仇之外,背后的晋商和东南工商集团,也都对徐阶严重不满,尤其是晋商,唐毅许诺把宝钞交给他们经营,还有行银元。这是晋商弯道车,重新拿回金融霸权的关键一步,唐毅好不容易让步了,结果却卡在了户部,卡在了徐阶手里,迟迟推不下去。

    老徐保守的施政方略,已经挡了别人的财路。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别看那么多纷纷扰扰,这才是徐阶去职的最根本原因!

    “你们出手,还是我出手?”唐毅又问了一句。

    杨博思量一会儿,突然笑道:“行之,毕竟你们还是心学同宗,这事情交给老夫处置就行了,我保证让老徐滚蛋。”

    说的话真的好暖心,唐毅呵呵两声,“条件呢?”

    这两位都是狐狸里面的狐狸,早就不相信有什么人情可讲,一切都是最根本的利益交换,杨博没理由帮着唐毅背黑锅,既然背了,就代表他另有所图。

    “一个大学士。”杨博也干脆说了出来。

    “不行!”唐毅断然说道:“徐阶去职,内阁只剩下一个李春芳,您老入阁,辅必然是您的,我们这些后辈怎么玩?”

    杨博愣了一下,摇头苦笑道:“不是老夫,是子维,这下子总行了吧?”

    杨博也知道唐毅的底限,他想入阁,是万万不可能,只能退而求其次,推张四维入阁。唐毅思量一下,也就点了点头。

    张四维的确是一步好棋,他是晋党的新生代,又是徐阶的学生,他要是能入阁,可以拉一部分徐党,快形成自己的山头。

    很显然,徐阶去职,会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凭着唐毅一个人,是没法完全吞得下来,必须和晋党合作,让张四维入阁,也就是必然之选。

    “可以。”唐毅同意了。

    “行之,老夫还想问一句,这辅之位,要留给谁?”

    唐毅道:“历来大学士都是按照资历排序,自然是要落在李春芳身上,还有什么疑问的。”

    “当然!”

    杨博敲着桌子,淡淡笑道:“李春芳是个废物,他注定干不长的,很快就会滚蛋。行之,辅这把椅子虽然好,可是却不适合太早坐上去啊!”

    唐毅的瞳孔一缩,他早就想好了,立刻运作入阁,而后就把李春芳干掉,自己当辅,他已经准备了十几年,绝对不会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听杨博的意思,晋党不想让自己当辅。

    “虞坡公,你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杨博突然眯起眼睛,似乎漫不经心,吐出了一个名字。

    “高肃卿如何?”

    高拱啊!

    果然他和晋党有合作!

    唐毅瞬间明白了杨博的打算,论起圣眷和才干,只有高拱能和唐毅匹敌,偏偏高拱又是个孤家寡人,他当上了辅,为了坐稳位置,只能和晋党合作,双方强强联合,共同抗衡唐党。

    因为经此一役,徐阶被干掉,吃掉徐党最大一块肥肉的必然是藕断丝连的唐党,如果唐毅再顺势坐上了辅的宝座。

    凭着天时地利人和,就再也无人能够制衡,哪怕树大根深的晋党,也要掂量一番,能不能在唐毅的手下存活。

    推出高拱,才是杨博真正的想法,如果唐毅不点头,很有可能杨博就会抽手,放弃倒徐。

    “可以!”唐毅总算点头了。

    “好,够干脆!”杨博老脸都笑成了菊花,他拿到了想要的一切,心满意足,又想到了一件事,连忙说道:“行之,老夫已经查清楚了,这次的事情是乔家干的,他们本来就经营走私为生,俺答忌惮小站的天马,就和乔家商量,答应给他们贸易专营的权力,条件就是干掉小站马场。乔家又和王廷,欧阳一敬等人勾结,这帮人私心作祟,才会放任俺答攻击小站,想要假手于人,给行之一点好瞧。乔家罪大恶极,要怎么处置,老夫绝无二话,只求不要因为一颗老鼠屎,坏了咱们合作的大事,你意下如何?”

    杨博说完之后,仔细观察唐毅的举动,现他面色平静如常,没有丝毫的波动,光是养气的功夫,就让人惊叹。

    “虞坡公,事情过去了,就不要再说了,正事要紧。”

    “嗯!”

    杨博欣然点头,两个人急匆匆离开。

    大佬们达成了一致意见,下面就是生旦净末丑,神仙老虎狗,一起上台了。

    徐阶刚刚压下了考察科道的事情,接着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丰润票号贿赂朝廷命官,出卖情报,勾结俺答,罪证确凿,欧阳一敬也不是什么科道表率,反而是科道的耻辱。

    在真凭实据的面前,都察院彻底熄火了,包括六科廊在内,也不敢随便说话了,他们终于感到了恐惧,想想吧,一直以正人君子自诩的一群人,居然出了最臭不可闻的卖国贼,还有脸面对其他人的质疑吗?

    刚刚因为在左顺门挨了一顿廷杖,鼓动起来的悲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大家只会觉得左顺门打得轻了,最好把他们都给打死了,那才是罪有应得呢!

    这一回不用别人出手,国子监祭酒王世贞,刚刚转任鸿胪寺少卿徐渭,他们两个带头起攻击,把炮口对准了都察院,不光要求考察科道,还提议将所有御史解职,严加排查,凡是和丰润票号,和俺答,和欧阳一敬等人有瓜葛的,一律严惩不贷。

    两位文坛巨擘出手,代表的意义非比寻常,原本科道都是以士林的代表自诩,以士人良心自居。可王世贞和徐渭出手,就表明了士林已经把都察院的这伙人给开除了,双方直接划清了界限。

    这两位开炮之后,各个衙门都坐不住了,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后来干脆蔓延到了六部,大理寺,通政司,纷纷上书,要求严查都察院,严惩卖国贼子。

    “原本还以为是乌鸦落到了猪身上,光看到别人黑,没看到自己黑,现在才知道,敢情他们比乌鸦黑透了!简直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粪,偏偏还以君子自诩,不知道脸皮为何物!”唐汝楫破口大骂,他因为早年加入严党的问题,言官们一直看他不顺眼,经常上书弹劾,想把他干掉,所幸有唐毅帮忙,唐汝楫还算安稳,可是仇是结下了。

    报仇机会来了,他哪能错过,立刻上书。

    他带头,殷士儋也跟进了,陈以勤算是高拱的盟友,也为老朋友鸣不平,他也上书……相比之前的攻势,这一次来的更猛烈,从上到下,全面动员,除了唐毅、杨博、赵贞吉等少数重臣之外,纷纷甩开膀子,亲自上场。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弹劾的奏疏虽然多,可是大家都把矛头对准了都察院,至于刚刚保下都察院的辅徐阶,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徐阶丝毫没有得意,相反,还忧心忡忡,竟然比之前还要愁苦。

    “唉,太岳啊,为师失策了,悔不听你的劝谏,老夫是真没有想到,下面的人那些人,竟然如此无耻!欧阳一敬,他怎么敢做这种事情?”

    张居正心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的心里也有所疑惑,丰润票号是山西人开的,背后是前吏部尚书乔宇乔家,上一代晋商的掌门人。他们家的产业被抛出来,背后没有什么黑幕交易,张居正一万个不信。

    只是此时他没有必要挑破这些东西,还是把好学生演到底吧!

    “师相,弟子以为当务之急,还是要整顿科道,您老要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不能再护着他们了!”

    徐阶不置可否,张居正急得直冒汗,怎么到了这时候,还犹犹豫豫啊!

    老徐心头苦笑,如果上一次直接整顿科道,那就是壮士断腕,现在下手,那就是罩不住小弟,一个大佬混到了这一步,离着倒台就不远了。

    “太岳,容为师再思索一二。”徐阶起身,带着无尽的凄凉,一步步向着书房挨过去……8

第894章 坑死人不偿命

    徐阶的确需要好好想想,他老人家修炼了多少年,什么看不明白,张居正的小算盘已经被徐阶咂摸出了一些味道。

    面对着糟糕的局面,徐阶需要仔细想清楚。

    先他被算计了,而且不出预料,就是那个阴险狡诈的唐毅所为!

    小站孤军奋战,几乎失守,如果真是朝中出了叛徒,和俺答勾结,有多少证据,直指抛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好好办案子就是了。

    偏偏唐毅没有这么干,而是一点点往外挤牙膏,把火越烧越旺,一步步引诱徐阶,陷入设置好的陷阱当中。

    这里就看出了徐阶的弱点,他虽然权谋无双,门生弟子,遍及天下。但是老徐的力量仅限于官场,军中插不进去,商业上他更是无从谈起。

    假如唐毅用这套办法对付杨博,老东西肯定第一时间就把替罪羊推出来,绝对不给唐毅继续放火的机会。

    虽然难免受伤,可是却不至于损及根本。

    可徐阶已经出面保言官了,结果却出了更大的问题。

    人家会怎么看,显然会有人说徐阶那么护着言官,没准他也和俺答有联系,甚至就是他授意的。

    到时候各种脏水都会泼到老徐身上,名声坏了,圣眷没了,除了黯然收场,徐阶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那按照张居正的建议,果断和言官切割,严惩科道,彰显自己的清白,徐阶稍微思索一下,就觉得一样不妥当,甚至麻烦更大。

    怀疑都产生了,就不会轻易改变,他和言官切割,人家只会说他不讲义气,到了关键时刻,拿小弟出去顶罪。

    而且还会寒了手下的心,一旦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想到这里,徐阶就对张居正越咬牙切齿!

    真不愧是自己的好学生,权谋本事,学得够厉害的。

    自从他回京以来,打着挽回圣眷的旗号,痛打徐党的人给隆庆看,接着又鼓动徐阶,考察科道,他的目的不就是把考察的权力拿到手里吗!

    到了那时候,他就可以名正言顺,铲除一些讨厌的徐党,换来隆庆的掌声,再收编一些听话的徐党,架空徐阶。

    从而快建立起自己的势力,趁着徐阶还没倒台,赢得和唐毅掰手腕的筹码。

    看透了张居正的谋算,徐阶竟然不生气了,只剩下感叹。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都看出老夫要成明日黄花了,巴不得捅老夫一刀子,张居正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都是一帮十足的小人,小人!

    徐阶看透了眼前的局面,那个两朝元老,权谋无双的徐华亭就回来了。

    无论如何,总之不能落到对手的节奏当中,必须跳出来,才能有破局的机会。先,言官绝对不能保,一个丰润票号,背后牵着多少人,唐毅手上有多少证据,都弄不清楚,再随便出手,只会让人家把事情弄得更大,更不可收拾。

    至于严查科道,更是自断手脚,是下下策。

    思前想后,徐阶只想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拖!

    没几天就过年了,转过年,就是隆庆二年,有两件大事,一个是例行的外察,一个是会试,作为隆庆改元的第一次科举,牵动各方人心,至关重要,唐毅身为礼部尚书,正是主考的不二人选,安排他当主考,自然就没有精力给自己添乱。

    等到一切风平浪静,差不多就是四五月份了,小半年过去,谁还有心思抓着小站的案子不放。

    徐阶深知事缓则圆的道理,眼下隆庆因为出了汉奸,龙心大怒,可是拖延下去,科道人心惶惶,百官不安,朝政大乱,各种政务停摆,到处烽火连天,麻烦一堆,隆庆就会渐渐改变心思,甚至会埋怨唐毅无事生非,闹得鸡犬不宁。

    只要龙心改变,老徐就是唯一能出来收拾残局的人。

    到时候什么唐党,狗屁,那几个帝师,更是废物!包括翰林院,国子监,詹事府这些清水衙门,老夫以前是不和你们一般见识,好你个王世贞,到底站在了妹夫一边,和老夫作对,你也配!

    徐阶越想越气,只要等着老夫缓过来,就把你们一个个摆布成十八般模样,让你们领教老夫的厉害!

    了狠之后,徐阶又犯愁了,年前的这几天要怎么糊弄过去。

    没有个交代,隆庆那一关就不好过。

    万一皇帝疑心自己,就什么都完蛋了。

    老徐思前想后,还真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准备上书请辞!

    是真的要辞职吗?

    当然不是,他不过是摆一个姿态。从去年驱逐高拱,郭朴,到王廷等人下狱,大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朝局纷乱不已,身为辅,统御无方,不能辅佐君父,安稳社稷,故此羞愧不已。

    徐阶上书请辞,同时希望朝廷彻查欧阳一敬,调查丰润票号,凡是涉及其中的官员,一律严惩不贷,以正国法云云……

    徐阶写好之后,权衡了再三,送了上去,然后就关门谢开,躲在了家中不出来。

    “高明,真是高明啊!”沈明臣怪叫道:“徐华亭的功力果然非比寻常,这么不利的局面之下,愣是让他找出了办法!不知道该赞美还是该痛恨了!”

    王寅颔,“没错,老徐这一手以退为进,玩得的确高明。他表面上同意严查,可是辅辞官,内阁就剩下李春芳,根本做不了决断,科道乱成一团,其他的各部也都差不多,这时候能查出什么东西来?熬过了年,大事一桩接着一桩,先是外察,接着会试,还要册封太子,到时候大家伙的注意力都被转移走了,谁还有工夫关心现在的事情。”

    沈明臣大惊失色,忙问道:“难不成又要让老徐滑了?大人,这杀人不死反成仇,徐阶那可是一头猛虎啊,哪怕他老了,一样要吃人的!”

    “所以不能让他活到明年!”王寅黑着脸说道:“大人,咱们该动手了!”

    唐毅没急着答应,而是看了一眼茅坤。

    “呵呵,十岳兄,句章兄,咱们不能小觑天下人,杨博可是天下三杰硕果仅存的一位,他既然承担下了干掉徐阶的任务,就代表他有足够的把握,我们跟着摇旗呐喊就是了。纵使徐阶拖到了年后,咱们大人一样有绝杀老徐的把握!”

    “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放心了!”

    ……

    他们达成了一致意见,选择观望。

    果然不出所料,杨博的确够厉害。

    徐阶上书请辞之后,立刻舆论哗然,两朝元老,定策老臣,威望泼天的徐阶竟然要辞官,这是何等的大事。

    瞬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都察院转移到了徐阶身上。

    原本沉寂的言官,特别是没有受到波及的六科廊,还有一大帮徐阶的徒子徒孙,清流门人,他们都惊骇不已。

    大家伙虽然对徐阶偏袒言官,多有看法,可是真的要让老徐下野,谁也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偌大的朝廷,各种势力犬牙交错,政务繁杂纷乱,除了徐阶,谁还有资格掌舵大明?

    不到一天的时间,竟然形成了一股强烈的舆论风潮,纷纷上书,要求隆庆挽留徐阶,大明离不开徐阁老。

    除了吏部,礼部之外,其他各部的人或是侍郎带头,或是尚书领衔,异口同声,全都是替徐阁老担保。

    大有徐阁老是我的亲爹的架势,到了最后,连杨博都上书了,唐毅看得好笑,罢了!这是活到老,学到老,比起老前辈,自己还差着太多。

    反正唐毅是不会上书的,他丢不起那个人,因为一个即将当辅的家伙,是不能犯任何错误的。

    唐毅懒洋洋躺在了媳妇的怀里,吃着琉莹送来的沙窝萝卜,嘎嘣脆,真是幸福的要飞了!

    “咱们家啊,很快就要变成相府了,怎么样,激动不?”

    琉莹噗嗤一笑,“相府算什么,咱们家可早就是伯爵府了,唐老爷,您可是入赘给了忠贞伯,王爵爷,是吧?”

    “哇呀呀!”唐毅一跃而起,大鹏展翅,一下子把琉莹扑在怀里。

    “好你个小妮子,不让你尝尝厉害,夫纲何存!”

    琉莹惊呼着,很快,两个人,三个人……滚在了一起。

    这是个美好的夜晚,却不属于隆庆!

    徐阶上了请辞的奏疏,隆庆看过之后,也就扔在了一边,当初高拱和徐阶斗的时候,上了多少辞呈,结果高拱都回家了,徐阶还不是好好的,那些奏疏擦屁股都嫌硬。

    隆庆根本嗤之以鼻,他倒是对徐阶的态度十分感兴趣,看起来老先生多半不知道欧阳一敬的事情,这段时间以来,除了那一次求见之外,徐阶还算是老实顺从。隆庆毕竟是懒散惯了,承受不起朝局剧烈变动的后果。

    罢了,就不要牵连到老先生了。

    正在思索之间,滕祥带着几个小太监,喘着粗气,抬着一大堆的奏疏走了进来。

    “怎么这么多?”

    滕祥连忙扑倒在地,“启奏皇爷,这才是三分之一,还有更多的奏疏送上来。”

    隆庆起身,随手拿起了一封奏疏,问道:“都是说什么的?”

    “回皇爷,奴婢没敢多看,不过,貌似,好像都是保徐阁老的。”

    要不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偏巧赶上了滕祥当值,他和言官还有徐阶都是仇家,哪里能放过落井下石的机会。

    只见滕祥鬼里鬼气道:“真是人心齐泰山移啊,哪怕皇爷要册封太子,他们都没有这么卖力过,徐阁老威望泼天,可真不是一句空话啊!”8

第895章 罢相

    要说太监的确不是东西,滕祥抓住了机会,阴阳怪气,好一顿捧杀,满以为隆庆会大发雷霆,可是出乎他的预料,隆庆没有任何的愤怒,反而摆摆手,让他出去。

    滕祥无奈,只好躬身退走,宫里只剩下隆庆一个人,盯着堆积如山的奏疏,难免陷入了沉思。

    虽然隆庆受教育晚,以至于智力受到影响,没有那么敏捷,可是他身边毕竟都是人精儿,个个是名师当中的名师。

    唐毅就曾经向隆庆讲解过首辅的问题,自从正德、嘉靖以后,首辅权柄日甚一日,甚至皇帝也直言不讳,称呼自己的大学士为“相”。

    遥想起当年朱元璋处心积虑,利用胡惟庸案,掀起大狱,不惜废掉丞相,尽收大权于一身,只怕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相权竟然会以内阁的形式死灰复燃。

    而且重新出现的相权,相比以往,由于缺少了御史台,缺少了三省分权制约,使得内阁大学士的权柄甚至超越了汉唐的宰相,发展到了今天,完全可以和皇权分庭抗礼。

    对于皇帝,自然是很不爽,但是有无可奈何。

    就以当年朱元璋为例,他废除了丞相之后,大事小情,亲自处理,天不亮就上朝,忙活到后半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休息。完全被繁杂的政务羁绊,无暇去做一些大事情,基本上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就没有太多惊天动地的大举动了。

    相比之下,朱棣就聪明多了,他选拔信任的大臣,组成内阁,替自己分担政务,他才能够放手施为,北征草原,七下西洋,修《永乐大典》,文治武功,让人心折。

    朱棣都吃不消的事情,后面的皇帝就更不成了。

    而且唐毅告诉隆庆,太祖爷和成祖爷两朝,由于刚刚从战乱中走出来不久,民生凋敝,商业衰微,社会基本没有什么流动性,管理起来也不费心。

    可是经过了二百年之后,大明的人口保守估计,增加了四到五倍,商业繁荣,何止十倍!

    人多事多,哪怕太祖爷重生,也断然应付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分权内阁,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内阁首辅,向上分一部分皇权,诸如票拟,向下总领百官,主持廷推,廷议,京察等等重要事务。

    荒唐如正德,怠政如嘉靖,只要内阁运转正常,朝廷就乱不到哪里去。

    首辅一职,至关重要!

    隆庆似乎理解了百官为何会如丧考妣,拼命维护徐阶,毕竟老徐入阁前后近二十年,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振臂一呼,百官响应。

    只怕在百官的心目中,徐阶的分量远比自己这个皇帝要值钱多了。

    隆庆自嘲地笑笑,看起来朕还真是失败啊!

    既然老徐地位如此重要,就不能随便换首辅。

    唐毅要知道自己当初的教导,竟然帮了徐阶的忙,没准会找个地方抽两个嘴巴子。

    不过眼下说什么都晚了,隆庆把冯保叫来,让他拟旨,挽留徐阶。冯保虽然吃惊,却也不敢怠慢,把隆庆的意思变成了华丽的圣旨,派人送到了相府,还带去了一盒名贵药材,两柄玉如意。

    看到了皇帝如此厚待自己,徐阶松了口气。

    果然,隆庆是识大体的,知道动不了自己。

    不过光是上一道辞呈,皇帝一挽留就回去上班,岂不是显得自己虚伪吗?恋栈不去,贪图官位,也是一个罪过,事到如今,徐阶不想犯任何错误,给对手留下把柄。

    他感谢了皇恩,写了一封长长的折子,盛赞隆庆的仁义恩德,随后又言辞恳切,再次向隆庆辞职,把自己的命运完全交给皇帝裁决。

    等到奏疏上去之后,已经到了腊月二十八,徐阶本想着过年谁都不见,闭门谢客,哪知道二儿子徐琨竟然从松江老家赶来了。

    父子见面,徐琨眼泪汪汪。

    “爹,吴时来那个畜生抢走了咱们家的田,还有现在南方的士绅都争相加入南洋公司,偏偏咱们家没有份儿,眼看着那帮土鳖都把咱们家超过了,您老可要拿个主意啊!”

    这一次失分被动,就是从东南老家开始的,徐阶苦心营造的形象一落千丈,老徐真想把儿子吊起来,狠狠揍一顿。

    可时过境迁,徐阶也恨不起来。

    华亭徐家,成百上千号的人丁,没有点家底儿,怎么过舒服的日子。兼并田产,本是天下士绅都干的事情,都怪唐毅,他带头捐出田产,结果弄得徐阶十分被动……

    徐琨抹了抹眼泪,“爹,唐毅根本是玩花招,他的确是把苏州的田产都拿了出来,可是他们唐家在东番岛,少说有一百万亩的田!”

    “哦,有那么多?”徐阶惊讶地问道。

    “那可不。”徐琨一下子来了精神,“爹,东番岛适合种甘蔗,一亩田能榨五石白糖,两个月前,第一批东番岛的白糖运到了,您可没看到啊,人山人海,都跑去买糖了,又便宜,又干净,谁家做菜都喜欢放一。一石糖比一石米贵了两倍不止,能卖到三四两银子,一百万亩田,扣除成本,一年也有三百万两银子,啧啧,真的是富可敌国啊!”

    徐阶对待海外,非常保守,畏之如虎。一想到茫茫海洋,就满脑子蛮荒之地,海盗神出鬼没,烟瘴之乡……只是他万万想不到,海外的利益竟然如此之大!

    他询问儿子,东番岛竟然能开辟出五百万亩以上的田,假如全都种上了甘蔗,一年光是卖糖,就能顶得上户部的岁入。

    真是一块流油的肥肉啊!

    当初唐毅建议把琉球和吕宋并入大明,派遣总督管理,结果徐阶还极力反对。

    现在想想,真是坐失良机啊!

    “唉,的确是老了。”徐阶无奈摇头,“等过了年,为父会想办法,把东番岛拿到朝廷手中,到时候你们派遣得力人手,好好经营,真的能把东番岛抓在手里,在松江的田适当还给人家,名声要紧啊!”

    老徐竟然也舍得放弃一些田产了,看来他的确被搞得有些怕了。

    ……

    第二道辞呈上去,这一次更多的人站出来,替老徐说话,认为徐阁老功勋卓著,是谦谦君子,朝廷柱石,大明朝片刻也离不开徐阶。

    隆庆说不吃味,那是假的。

    “唉,徐阁老一呼百诺,朕想做什么,却是坎坎坷坷,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隆庆自嘲地抱怨道。

    滕祥眼前一亮,他的怀里还揣着一份奏疏,正是昨天夜里,杨博派人送来的。

    “启奏皇爷,也不都是替徐阁老说话的,也有人未必这么看。”

    “哦?莫非是你?”隆庆笑着问道。

    “给奴婢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议论阁老的是非啊,倒是奴婢这里有一封奏疏,是刑科都给事中张齐上的。”滕祥连忙送上去。

    “都是言官,一丘之貉,能有什么高明之处。”

    隆庆随手接过来,展开一看,才看了几行字,顿时脸色狂变。

    张齐上书,一共弹劾徐阶种种大罪,共计五条。

    第一条,徐阶曾经服侍先帝十八年,先帝所行神仙土木之事,徐阶全都一力赞成;而先帝一驾崩,他就拟写《遗诏》来数落先帝那些过错,摆明了是两面三刀,表里不一。

    放在一年前,毫无杀伤力,可是眼下却显得十分歹毒,隆庆已经渐渐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也明白一个英明神武的父皇,对于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一句话,他和嘉靖毕竟是父子,老爹臭不可闻,他也面上无光。

    第二条,徐阶曾经与严嵩相处十五年,落力结好,又缔为姻亲,从来没有一次与严嵩起争执的;而严嵩权势衰落,他就立刻反过来对其落井下石,逼得严嵩不得不在坟地捡食,堂堂首辅,颜面无存,严嵩真有罪,就该交付有司论处,如果无罪,身为二十年的首辅,岂能如此晚景凄凉?

    两条合起来,叫做不忠不义,大节有亏,这是从道德上,攻击徐阶。

    接下来还有三条,则是指责徐阶庸碌无能,结党营私。

    第三,边境告急,皇上也多次表示关注,徐阶却无动于衷置之不理,上行下效,兵部反应迟钝,朝廷竟然出现内鬼,徐阶身为首辅,用人不当,难辞其咎。

    第四,徐阶假借遗诏四处拉关系、扩人脉,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国事而擅作威福,以致朝廷上下,尽数是徐阶的私人。

    第五,徐阶身为百官表率,非但不约束家人,反而纵子行凶,为了侵占土地,逼死良家百姓上百人,霸占田亩几十万。朝廷财赋困难,皆因有徐阶一般的贪婪大臣,才使得兼并成风,百姓民不聊生。

    归结起来一句话,天下人只知道有徐首辅,已经不知道有陛下了!

    张齐的弹章了无新意,所有罪名几乎都是老生常谈,不过只要时机对了,再普通的东西,也会化腐朽为神奇。

    徐阶请辞之后,百官疯狂挽留,奏疏堆积如山,皇家的事情,他们都没有这么尽心,对徐阶却是如此孝顺。

    越是如此,张齐的话就越有分量!

    的确天下人都不把朕当成皇帝了,唐师傅教的没错,首辅之位,的确至关重要,可是再重要,也不能爬到朕的头顶上,拉屎撒尿啊!

    或许真的应该罢相了——念头一冒出来,隆庆就打了一个激灵,看百官的势头,要是罢免了徐阶,他们还不一定怎么闹腾。

    到底该如何,才能把徐阶赶走呢?隆庆陷入了沉思。u

第896章 损招(中秋快乐)

    皇帝从来都是权力的动物,强悍如嘉靖,敦厚如隆庆,其实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东西,只要不触及皇权,一切好说,要是碰到了皇权,呵呵……

    徐阶请辞,隆庆是担忧影响朝局,所以不愿意老先生过早离开,但是从心里来讲,隆庆已经有了决断,或许从高拱被驱逐的那一刻,隆庆就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徐阶赶下去。√

    诸位帝师当中,除了唐毅之外,可都不是善战之人,他们出身翰林,或多或少,都受到徐阶的照顾,甚至以学生自居。偏偏这一次他们全都冲了出来,行动一致,一心倒徐,这背后又岂能没有隆庆的默许!

    按照隆庆的想法,徐阶已经六十几岁,奔着七十去了,还能干几年,等老师们坐稳了位置,再进行相权交替,朝廷才会平稳,不出乱子。

    想法很不错,可是张齐的这份奏疏,加上百官的激烈反应,让隆庆看到了另一个问题,徐阶的强大已经出了人臣的极限,威胁到了皇权的安全!

    天下人只知徐阁老,不知朱皇帝!

    一句话,魔音绕梁,久久不散,隆庆年过而立,当了一年多皇帝,他越不能允许徐阶的存在。

    只是仓促罢相,百官反弹,后果不堪设想,隆庆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滕祥在旁边看着,他这个着急啊,心说皇爷啊,不就是一个臣子吗,您一句话的事情,怎么就这么难?

    “皇爷,皇爷。”

    低声呼唤,隆庆打了一个激灵,他把奏折扔给了滕祥。

    “张齐诬陷国老,把奏疏明六部,请九卿公议。”说完之后,隆庆意兴阑珊,摆摆手,让滕祥下去。

    从乾清宫出来,滕祥一脑袋浆糊,就算脾气好,也要有个限度啊,徐阶势大如天,欺压天子,包庇言道,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不下果断之手,把老东西除掉啊!有徐阶在一天,他们这些内廷诸珰何时才能威风八面啊!

    滕祥摇头叹气,可是唐毅的书房之中,王寅却是不停点头赞叹,“这一次我总算是信了,咱们这位陛下是大智若愚啊!”

    沈明臣不解,“何以见得,陛下可是说了张齐诬陷徐阶?”

    王寅含笑摇头,“句章,自从倒拱以来,弹劾咱们大人的奏疏有多少?”

    “这个,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了吧。”沈明臣苦笑着说道。

    “那可有一本明吗?”

    “啊!”一语点醒梦中人,沈明臣豁然开朗。

    一般的重臣,尤其是辅,肩负朝廷大任,要维护体面尊严,即便有了弹章,最多是抄录罪名,送到家中,允许自辩。

    在嘉靖朝,弹劾严嵩的奏疏何其之多,明六部的只有一本,还不是弹劾严嵩的,而是邹应龙弹劾严世蕃。

    可就是那么一本,就绝杀了严党!

    “原来如此,假如陛下对徐阶还有一丝一毫的爱护之心,就绝不会明六部,既然明六部,就代表着皇帝态度已经明朗,徐阶罢相,就在眼前!”

    沈明臣欣然拍手,这么长时间的布局,总算是看清楚了端倪。

    徐阶养望二十年,从正面强攻,哪怕是高拱那样的狠人,也会被轰的连渣都不剩。唐毅和徐阶掰手腕,多半也是惨兮兮的下场。

    所以一开始,掀起小站的案子,唐毅就不是要真正给徐党的人定罪,砍掉徐阶的几个爪牙,因为那些动作统统没有,徐阁老早已经修成了八爪章鱼,砍断了一只脚,还有其他的脚,等他报复回来,却不是唐党能承受的。

    整个局从头到尾,都针对徐阶一个人,唐毅不断逼迫他在党羽和圣眷之间选择,最终推着徐阁老,直面皇帝,来一场相权和皇权的对抗。

    走到了这一步,胜负已经再明显不过了,徐阶虽然强大,可是他毕竟只是一个官僚,手上可动用的实力非常有限。

    隆庆只要敢拼着朝局动荡,就能把徐阶赶下台。

    至于威胁大明江山,对不起,徐阁老没有那个份量!

    现在只差临门一脚,就看杨博有什么妙招,能把徐阶赶走了。

    ……

    “父亲,华亭又上了辞呈!”

    杨俊民兴匆匆将一份副本,送到了杨博的面前。

    老杨博没有马上反应,依旧挥动大笔,写着书法。杨俊民暗自惊叹,老爹不愧是统帅千军万马的人物,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自己真该好好学学!

    他满心崇拜,却不知道老杨博笼在袖子里的手不停颤抖,一股狂喜在胸中奔涌。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徐阶你到底输了!

    放下了毛笔,杨博闭上了眼睛,缓缓出了口气,拿起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奏疏很长,徐阶花了无数的笔墨,替自己辩解。

    比如张齐弹劾他借遗诏之名,诽谤先帝,徐阶就说道当年谏阻先帝者,非只一人,全都无力改变先帝之心,老臣上书,也不过多一个被罢黜廷杖的官吏而已,于事无补。遗诏那是以先帝之名布,为了先帝收拾残局,挽回人心,是万民感恩戴德,加倍效忠新君。

    至于和严嵩的问题,徐阶更是不吝笔墨,他指出自己并非一味迎合严嵩,而是做了许多谏阻的工作,从中调停,回护忠良。奈何严嵩威望,官职,圣眷,实力,具在老臣之上,无力与之正面争衡,当年曲意迎合严党者,又岂止老臣一人,比如少保胡宗宪等等,都给严家父子送了大礼。人们说胡宗宪是大局为重,不得不为,奈何到了老夫身上,就是居心叵测,阴险小人,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

    徐阶拉拉杂杂,的确把他的难处说了出来,辩驳了很多指责,当然也用了大量的春秋笔法,替自己喊冤。

    可是这些已经不重要了,杨博把奏疏翻到了最后,徐阶再度郑重请辞,希望能够致仕回家,颐养天年。

    他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准!

    然后回头,看了一眼儿子,笑呵呵道:“为父这一招如何?”

    杨俊民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下巴差点掉下来,还可以这么玩啊!

    历来大臣请辞,皇帝都会慰留,或许是三顾茅庐留下来的规矩,一般都要上书三次,以示诚意,而皇帝也要再三挽留,这样才能显得君臣相得,显得体面风光,不至于外人说闲话。

    徐阶已经上了两道辞呈,这是第三道,按规矩应该驳回,可是杨博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准了,等于把徐阁老送上了楼,却撤了梯子,让老家伙不上不下,悬在了空中。

    他能有脸说我前面的辞呈都是假的,我其实不想走,我还要当辅……徐阁老好歹也是大家,能不要老脸,自食其言吗?

    想通了老爹的高招,杨俊民除了佩服,就是佩服!

    ……

    腊月三十,辞旧迎新的好日子,外面鞭炮不时响起,宫里张灯结彩,欢声笑语。隆庆喜好热闹,上一个年因为便宜老爹刚刚去世,他有心折腾,也没有胆子。

    今年就不同了,皇位也坐稳了,在邻近过年的时候,吕宋巡按席慕云送来了五百斤黄金,三万斤黄铜,吕宋矿产之丰,简直让人垂涎三尺。

    有了这些钱,隆庆的小日子就更好过了。

    宫里的妃嫔都换了崭新的饰,添置新衣,从海外弄来的香水珠宝,都让妃子们兴奋惊叫,买着力气讨好陛下。

    可是这些都难以遮掩朝局动荡,给隆庆带来的压力,太强大的徐阶,的确不能留,可是一旦老先生走了,天下又该怎么办,谁能把担子挑起来?

    而且徐阶嘴上说着请辞,可是满纸委屈,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粗暴地驱逐两朝元老,势必引起强烈的反弹。

    他还记得高拱讲过,杨廷和致仕,结果闹得大礼议不可收拾,前后绵延二十年,斗了一个精疲力尽,君臣都是伤痕累累。

    隆庆自问,没有父皇的刚毅决断,也不想花二十年的时间,去和大臣掐架。

    越想越是头疼,滕祥小心伺候着,在他的袖子里,藏着一张二十万两的银票!昨天有人送进来,滕祥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整整一夜没有睡觉!

    都说一字千金,自己接下来的这句话,恐怕不止万金啊!

    滕祥咬了咬牙,“皇爷,去留无意,关口还是看徐阁老的意思,要不您派人去问问?”

    “问什么?”隆庆还没反应过来。

    “自然是问问徐阁老是真的想致仕,还是假的!”滕祥小心翼翼道。

    噗!

    隆庆一口老血喷出三丈,他神色怪异,不停打量滕祥,还真没看出来,以往光是觉得他狠,今天才现,竟然如此之阴!

    读书人讲究士可杀不可辱,不管真假,都要把姿态做足,这时候去问徐阶,除了点头认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还真是个好办法,反正徐阶自愿的,我又没有逼迫你!

    要不说皇帝是流氓呢,耍起无赖,谁也没办法。

    隆庆走了几圈,听着外面的爆竹连天响,又心存不忍。

    大过年的,弄出这么恶心人的事情,实在是不厚道,等着过了年,再去问问……

    正在隆庆思量的时候,突然冯保从外面慌里慌张跑了进来,扑倒在隆庆的面前,磕头作响。

    “启禀皇爷,奴婢有罪,奴婢失职了,王廷在诏狱里面自杀了!”8

第897章 最后的晚餐

    年夜饭不需要有多少珍馐佳肴,吃的是感觉,要的是氛围,故此这一顿饭一定要全家人亲自动手才行,平安和平凡洗菜,琉莹切菜配料,煎炒烹炸唐毅来负责,至于王悦影和面包饺子,忙活的不亦乐乎。

    眼看到了黄昏时分,平安和平凡两个小家伙拿着香烛点燃鞭炮,震天作响,喜庆祥和,笼罩在了唐家的上空。

    “对了,海伯母那边如何了?”唐毅随口问道。

    琉莹叹口气,“还能怎么样,心里头别扭呗,一纸休书,把心都伤透了。”

    “唉,这事情也怪我,刚峰兄要是不写休书,如何能勇往直前,把事情弄一个水落石出。”

    “真的水落石出了吗?”聪颖的媳妇,笑呵呵问道。

    唐毅老脸一红,“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是永远没有真相的,包括我自己在内。”

    “成了,别和自己过不去了。”妻子体恤说道:“我大哥最喜欢说但求无愧无心,我琢磨着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尽力就是,不用钻牛角尖儿。”

    “是啊,到底是王爵爷心胸开阔,见识不凡啊!”唐毅嬉笑道,惹来王悦影一个大大的白眼。

    一家人抛开了所有的不快,开开心心吃着年夜饭。

    ……

    同样的,徐家的府邸,也在忙活着,徐琨从松江赶来,加上徐璠,两个儿子相伴,还有一大帮孙男弟女,子孙满堂,徐阶几乎天天泡在内阁,好些晚辈竟然都认不全了。

    老头子一阵恍惚,不由得哀叹,“人家到了为父这个年纪,早就安享天伦之乐,偏偏为父还要没日没夜地批阅奏折,国事如麻,朝臣异心,天子怠政,乱局四起……真不知道,为父能撑到什么时候啊!”

    徐琨心说大过年的,您老说点吉利的话成不,这一家老小,可全都指着您呢!

    “爹,孩儿从家乡来,一路上早就打听过了,人都说自从徐阁老掌权,天下大治,日子越来越好过,还说要给您老送万民伞,万言书,就是不知道您老收不收哩!”

    徐璠也凑了过来,“没错,爹,没看见吗,那么多朝臣听说您老要辞官,都争抢着上书,挽留老爹,这是什么,这就是人心所向!您老身负天下之望,哪个丧心病狂,敢动您老分毫?”

    徐阶丝毫没有被两个儿子的**汤蒙住,他不安的来源就是百官的态度,徐阶知道自己很强大,可未必能强大到如此地步!

    他提出了“三还”主张,虽然务虚的多,但是朝堂上毕竟不是徐党一家独大,包括唐党,晋党,甚至还有几个残余的高党,徐阶都留了下来,没有痛下杀手。

    这一次百官齐刷刷给自己求情,莫非是他们都明白了辅的苦心,感念徐阶的恩德,故此上书保全老徐?

    为官近五十年,徐华亭早就不会这么天真了。

    如果每个人都有良心,世间上还会有那么多纷乱吗?

    一群人凑在一起,道德水平不是向最高的看齐,也不是取平均数,而是要比最低的还低!

    有一个无耻之徒,其他人为了防止被害,就会向他学习,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互相比较当中,底限不停被突破,人品不断贬值,原本青春的热血,混了几年,都变成肮脏的黑水,没办法,不厚不黑活不下去。

    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自从正德以来,阉竖当权,奸臣得势,忠良被杀,好人遭害……一桩桩的事情,没人比徐阶更清楚。

    以他的敏锐,百官一起上书,里面一定有阴谋算计。

    他隐隐能猜得出来,多半就是自己的老亲家杨博,还有那个昔日的学生唐毅所为……你们是想把老夫放在火上烤啊!

    不过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夫干掉,你们太天真了。

    等着吧,还有几个时辰,隆庆元年就过去了,有什么时候,都要正月十五之后再说,到时候老夫就抢先出手,让唐毅去当主考官,闭门拟考题,至于杨博,对不起,你还是去九边吃沙子吧!京城的神仙够多了,装不下你这一尊大神!

    老徐暗自苦笑,当了这么多年辅,才想明白了,当初严嵩也未必是想和别人斗,可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不把对手都给按住,就没法过得舒坦。别怪老夫心狠手辣,是你们自找的!

    “吃饭!”

    徐阶一拍扶手,两个儿子一左一右,搀扶着徐阶,到了大厅之上,孙男弟女,跪在面前,徐阁老笑容慈祥,拿着红包,里面装着小巧的金银元宝,每个人一袋,惹得小辈们喜笑颜开。

    在孩子们的环绕之下,徐阶坐在了主位上。

    一桌子菜,全都是徐琨带来的厨师所做,地地道道的松江味。

    徐阶离开家乡几十年,偏偏这几十年,又是松江大展的时候,尤其是开海之后,松江一天比一天富裕。

    兜里有了钱,自然好吃的饕客就多了,各种新颖的菜式也被研究出来。

    就拿离着徐阶最近的一盘青鱼秃肺来说,取活青鱼,宰杀后剥取附在鱼肠上的鱼肝作原料,每条青鱼才这么一点点,得凑足十五条青鱼才做得成这道菜。色泽金黄,油肥不腻,嫩如猪脑,整块不碎,肥鲜异常。

    徐阶尝了一块,就赞不绝口,其余腌川红烧圈子、生煸草头、白斩鸡、鸡骨酱、糟钵头、虾子大乌参、松江鲈鱼、枫泾丁蹄……都让徐阶十分满意。

    “再吃肚皮就要破掉哩。”徐阶含笑,“你们年轻人喜欢大鱼大肉,人老了,就爱平淡了。老夫在这里你们也吃不好,我先去书房了。”

    徐阶起身要走,徐璠送老爹。

    正在这时候,突然管家跑了进来。

    “启禀相爷,张大人求见。”

    “他来干什么?”徐琨不解其意。

    徐璠笑道:“老二,张居正原配夫人去世,他在京城的时候,每逢年节,就在咱们家过,这一次他又来了,八成还是讨老爹的一碗年夜饭吃,我去招呼他。”

    他转身要走,徐阶突然一摆手。

    “慢着。”顿了顿徐阶又说道:“去叫他到我的书房来。”

    一回身,谁也没有注意到,徐阶的脸色格外难看。

    这一次张居正回来,表面上对师相更加恭顺,可是两个人无论如何,也恢复不到当初的亲如父子,故此跑到徐家过年这种事情,张居正是断然不会做的。

    更何况张居正极力主张对科道下手,而徐阶一心袒护,师徒两个已经是南辕北辙,只是没有闹翻而已。

    此时张居正突然前来,不能不让老徐浮想联翩,恐怕绝对不是好事情。

    他刚刚到了书房,没多大一会儿,张居正就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眉头紧皱。

    徐阶冲着徐璠摆摆手,把儿子打出去。

    只剩下师徒两个,徐阶呵呵一笑,“太岳,有什么事情,只管直说吧,为师宦海沉浮多少年,能撑得住!”

    张居正突然鼻子头酸,泪水险些涌出。他紧走几步,到了徐阶面前,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再抬头,已经是泪水模糊。

    徐阶的心头一惊,他已经猜到了八分。

    “是不是陛下让你来的?”

    “嗯,是陛下让弟子问,问师相,是不是真的……”张居正再也说不下去了。

    徐阶脑袋嗡了一声,险些昏过去,他努力抓住桌角,维持着镇定,惨然一笑,“果然是九五至尊,一句话,老夫就要致仕回家,厉害,真是厉害!”

    张居正突然抬头,大声说道:“师相,您老不能走,大明朝离不开您,我们动百官上书,让各地的督抚一起上书,陛下看到真正的民心所在,他会改变主意的!”

    “呵呵,傻孩子,人不能和命争啊,你见过永远在台上的辅吗?”徐阶凄凉地一笑,他心中暗道,如果真的再策动百官,和皇帝硬抗,他恐怕连晚节都不保,要落得比严嵩还惨的下场。

    徐阶不愧是两百年来,最强大的一个辅,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既然辅之位不保,就要想着如何善后,而不是恨天怨地,怒疯,那样都没有用!

    徐阶看了看张居正,突然一阵感慨,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假如自己当初不是那么固执,早早选择唐毅做接班人,什么麻烦都不会有了。

    可是历史不能假设,是自负害了自己。

    眼下唐毅实力雄厚,大势已成,人家根本不会给自己当孝子贤孙,相反,没准他还会落井下石,置自己于死地!

    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吧!

    徐阶突然抓住了张居正的胳膊,厉声说道:“起来,你是老夫的衣钵传人,挺直腰杆,老夫走了,你要给那些人撑起一片天。”

    张居正浑身巨震,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事到如今,徐阶还愿意选他做继承人。

    “师相……”张居正也说不出什么来,竟然有些脸红心虚,不敢面对老人犀利的目光,羞愧地低下头。

    “太岳,你有你的想法,为师有为师的足见。我们都是要致君尧舜,解民倒悬,都是要恢复祖宗成法,天下大治,中兴大明。和那种一肚子奸邪的乱国小人不同!”徐阶满脸强烈的憎恶,让张居正都吓了一跳。

    没看出来,徐阶对唐毅的意见竟然那么大?

    看起来,不只是个人恩怨情仇那么简单啊,张居正彻底呆住了。8

第898章 元老致仕

    从手握生杀大权的内阁辅,变成致仕老臣,徐阶表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头早就怨恨冲天,恨不得把几个仇人拉出来,挨个剐了,唐毅自然屈一指。★

    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却不妨碍老徐阶留下几颗钉子,一来能恶心唐毅,二来能保证他下野之后的安全,张居正就是其中最主要的那个棋子。

    “唐毅此子算计深沉,手段高明,老夫几十年来,从未遇到过如此强悍的后辈。就拿交通行来说,十几年前,他还不到二十岁,就创办了交通行,如今东南半壁,财富流转,尽数握在掌中,还有几十万的乡勇,论起底蕴,唐毅丝毫不弱于晋党,而势头却更加迅猛。”

    张居正虚心听着,其实这些事情他已经烂熟于心,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五年的功夫,除了治理雷州,就是琢磨对手,而张家又是湖广的大族,生意做得极大,对唐毅的实力,多少有些了解。

    不过张居正早就学会不轻易抖小机灵,更何况老徐的话更有托孤的味道,一个做官比自己人生还长的老前辈,绝对有过人之处,值得仔细倾听。

    “唉,说来惭愧,老夫本该早早下手,奈何唐毅和东南的士绅,还有心学一脉绑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老夫迟迟没有下手,结果反受其害,太岳,你可不要学为师啊!”

    张居正苦笑道:“师相,如今唐毅大势已成,圣眷威望,远在弟子之上,只怕是弟子该小心才是,我担心他容不下我的。”

    “错!”徐阶大摇其头,“太岳,你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唐毅想要对付你,没有那么容易,更何况老夫的人马还会帮着你,朱衡、杨继盛、李幼滋、马森、赵炳然等等,这些人还会帮衬着你,只有你们抱成一个团,就没人能动得了你们!”

    张居正点点头,可是依旧满心忧虑,他这一次回来,的确存心吞掉徐党,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威望泼天的徐阁老竟然会如此快致仕,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来不及消化多少势力。

    再说了,徐阶在日,这些人忠心耿耿,徐阶退了,他们也要为自己找出路,会不会一心一意,辅佐张居正,实在是一个巨大的问号!

    不说别人,杨继盛和唐家父子就过从甚密,还有救命之恩,他是念着师生情谊,才站在徐阁老一边,张居正和他只有同年的情分,能敌得过人家吗?

    见张居正精神萎靡,犹犹豫豫。

    徐阶把脸一沉,“太岳,为师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如此消沉,让为师如何能够放心!”

    张居正脸色一红,无奈说道:“师相教导弟子谨记在心,奈何天时地利人和,都在唐毅的手里,他想要除掉弟子,反掌之间,弟子实在是……”

    “你还是没有想明白啊!”徐阶摇头哀叹道:“太岳,你知道老夫为何会败吗?”

    这个问题可不好回答,张居正愣,徐阶却自己给出了答案。

    “因为圣眷!唉,为师不是不清楚,纵容言官,就会得罪陛下,奈何这些人都是跟随着为师多年,以师长之礼敬老夫,不能不护着,结果护来护去,就恼了陛下。辅这个位置,看似权柄最重,实则不过是个媳妇,向上要把公婆顾好,向下,要把儿孙照顾到了,难,难啊!”

    张居正何等聪慧,从徐阶的话中,迅品味出了滋味。

    “师相,您是说唐毅也会和陛下对抗?不过他这个人狡诈多端,长袖善舞,只怕不会犯傻吧!”

    “坐上了那个位置,还由得他吗?”徐阶轻蔑一笑,不无嘲讽,“唐毅积累那么多的势力,可是在皇权面前,一点用处都没有!眼下还远远不是末世之相,皇权在上,高不可攀!只要太岳能牢牢抓住陛下,让陛下离不开你,唐毅就动不了你,而且你不光要抓住圣上,还要抓住太子,这样才能稳稳当当。等你站稳了脚跟,不妨学学唐毅的手段,来一个如法炮制,推着他去和陛下冲突。”

    “那他要是不去呢?”

    徐阶仰起头,突然呵呵一笑,“那他就只有学严分宜,还是死路一条!”

    张居正悚然一惊,看他变颜变色,徐阶总算是欣慰了,傻小子,还不算笨!

    “当年太祖爷废了丞相,本以为天下大事都会操纵在皇帝手里,哪里知晓,相权竟然会借着内阁重生,而且比以往更加强大。身为辅,肩负天下之望,就要看好了皇帝的走狗,管好了他的爪牙,免得皇权泛滥。世人都说严分宜和徐华亭是一丘之貉,都是贪得无厌的卑鄙小人。他们或许有些是对的,可是老夫和严嵩绝对不一样!”

    徐阶须皆乍,厉声说道:“严嵩忘了辅的本分,一意媚上,俨然先帝的奴才。老夫身为辅,虽然难免迎合皇帝,却严守本分,压制阉竖,劝谏君王,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怠慢,扪心自问,唐毅他未必比得上老夫!”

    人都说徐阶阴重不泄,若非猝然致仕,他绝不会说这种过分的话。

    不过徐阶也点名了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

    大明朝经历了二百年,皇权衍生出了庞大的集团,包括宗室,内廷阉竖,锦衣卫,勋贵,外戚;而臣权也演化出了士绅商贾集团,同样实力雄厚。

    双方针对朝廷的资源分配,几乎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辅只有两种,一种是严嵩那样,一屁股坐在皇权的怀里,充当皇帝的奴仆和走狗,最终被士绅集团唾弃。

    第二种,就是徐阶一般,采取各种手段,和皇帝软对抗,维护士绅集团的利益,结果就是被皇权厌弃。

    无论哪一条道路,看起来结果都不是很好。

    按照徐阶的设计,无非就是逼着唐毅走上其中的一条路,然后狠狠推一把,让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

    只是张居正想得稍微多了一点,假如自己做到了辅的位置,又该如何,能不能避免这两种结果呢?

    稍微一晃神,徐阶又叹口气。

    “太岳,老夫把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以你之才,胜过老夫十倍,大可以放心。只是老夫去后,难保有人会对老夫的家人下手,那几个小子实在是不肖得很!”

    “师相放心!”张居正毫不迟疑,拍着胸脯说道:“只要弟子三寸气在,一定回护几位师兄周全。”

    徐阶欣慰点头,“既然如此,就多谢太岳了!”

    说着徐阶深深一躬,惊得张居正慌忙跪倒,泪流满面。

    “师恩如山似海,弟子肝脑涂地,不能报答老师!”

    说着他又连磕了三个头,师徒两个抱在一起,放声痛哭。

    ……

    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失去权力,又是如此痛苦。

    哪怕深沉如徐阶,也无法平静。

    只是一切都没有办法挽回,正月十六,隆庆新年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批准了徐阶的辞呈,为了免得夜长梦多,当天下午隆庆召见徐阶,赏赐了恩典宝物,并且派遣锦衣卫,护送南下。

    徐阶在面见隆庆之后,对自己的去留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向皇帝陛下建议,李春芳并非辅之才,内阁独相也非国家之福,请求陛下立刻增加阁员,补充人手,以防国事混乱。

    坦白讲,徐阶这一番表态非常亮眼,既体现他的忧国忧民,又表示淡泊名利,不计较个人得失。

    在一瞬间,隆庆甚至想挽留这位老人,让他继续扛起大明的担子,只是一闪念,隆庆就放弃了念头,好不容把老先生赶走了,他怎么能犯傻呢!

    隆庆立刻表示接受徐阶的建议,并且赐他少师兼少傅,以从一品大员致仕回乡。

    徐阶四十五年的宦海生涯,总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虽然群臣极力挽留,可是隆庆心意已决,徐阶也厌倦了争斗,新旧交替,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唉,徐阁老果然是高手啊!”王寅叹口气,“他退得漂亮,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如此一来,大人反倒处在了不利的地位。”

    “怎么会,大人身为礼部尚书,朝廷的储相,入阁顺理成章,谁能拦得住大人?”

    “非也非也!”

    王寅大摇其头,“句章,你多动点脑子成不,就算徐阶在,也挡不住大人。关口是庞大的徐党,到底该谁说了算!张居正逼退了徐阶,又提议考察科道,深得帝心,如果他和大人一起入阁,在世人看来,他就具备了和大人抗衡的实力,那些徐党的人就会归附到张居正的门下。”

    “张居正才干不弱,由他牵头,徐阶在背后遥控,等于是白白驱逐了徐阶,做了无用功。”

    茅坤沉着脸说道:“还不止这些,晋党动作频频,依我估计,杨博想浑水摸鱼,把张四维也推进来。”

    “张四维?他不过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有什么资格入阁?”沈明臣不服气地质问道。

    “咱们大人是哪一科的?”

    一句话,沈明臣就没词了,唐毅比张四维还晚了一科,虽然他成名早,官职大,可是资历浅薄,这是谁也没办法改变的事实。

    假如和张居正,张四维等人一起入阁,无形之中,唐毅的地位就会把拉下来,这时候再把高拱运作回来,二张答应退位让贤,唐毅又能如何,大家都是一天入阁,你比人家资历还浅!高拱越过众人,直取辅,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不愧是徐阶,哪怕退了,还给唐毅留下一个难解的局,该怎么破啊?8

第899章 新相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徐阶身为两朝元老,柄国重臣,突然致仕,对于官场的震动可想而知,但是除了最初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上书挽留,还有一些徐党成员如丧考妣之外。并没有太多激烈的举动,仿佛老头子早就应该退下去了,现在走了,正和大家伙的心意。

    为何会出现这种诡异的一幕?

    徐渭对此有精彩的评论:“漫长的严徐党争,斗垮了严嵩,也彻底改变了徐阶,华亭除了比分宜更加年轻,已经别无所长,党同伐异,互相倾轧,玩弄权术,操控言路,拉帮结派,打击异己……徐阶把内斗哲学玩到了极致。可是他的本事也仅限于此!如今大明内外交困,对内吏治、财政、宗室、宦官、军制、土地,对外,俺答、土蛮、倭寇、土司……每一桩都是要命的大事情,处理不好,就会威胁到大明的江山,偏偏徐阶没有任何办法,只知道不切实际地休养生息,恢复永远不可能恢复的祖宗成法。庸者下,能者上,一代新人换旧人,该把大权交给更年轻有为的一代人!”

    徐渭的看法代表了大部分士林的观点,其实这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形成的,从几年前,唐毅就借助报纸,鼓励刊各种针砭时弊的文章,将大明面临的危局展示出来。

    潜移默化之下,越来越多的人对徐阶失望,包括他的党羽,在徐阶确定致仕之后,都没有太多的伤感,反而更加关心自己的前程,不得不说,徐阶这个辅当得不算成功。

    隆庆二年的第一次早朝,只有一个核心议题,就是针对徐阶致仕之后,巨大的权力真空,要如何填补。

    各方人马,早就磨刀霍霍,眼下内阁只有一个大学士李春芳,他自动递补为辅,统领百官,站在了第一位。

    可是怎么站着,都不舒服,好像身上爬满了毛毛虫,手足无措。

    其实也不怪李春芳难受,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状元,资历浅薄,而他的身后,站着一大群老怪物,随便拿出一个,都是老前辈。

    偏偏他为官二十年,无所作为,靠着写青词,屡屡擢,蹿升到了大学士的位置。不巧的是徐阶通过遗诏,推翻了嘉靖修玄的举动。

    也就是说,李春芳唯一的功绩反而成为了他的把柄罪状,要攻击他都不用选择新的罪名。再有他前往欧阳一敬的家中吊唁,现在欧阳一敬被证明和俺答有染,人们自然联想到李春芳也不干净。

    要不是内阁就剩下他一个,各方人马早就起猛攻,把李春芳掀翻了。

    好在李春芳递补辅之后,也有自知之明。

    “仆德薄才疏,难以承担内阁重任,恳请陛下选拔重臣,进入内阁辅政。有合适人选之后,臣愿意随时退位让贤。”

    李春芳老实乖觉的态度,让各方都表示满意。

    隆庆心情也不错,其实早年李春芳也在裕王府讲过课,只是时机极短,就被调入西苑当值,没有什么感情,但是好歹有师生之名。

    隆庆不好让他太尴尬,“辅辅政以来,尽心尽力,朕早就听闻,如今内阁乏人,还要辅勉力维持,教导新进大学士,一同替朕分忧。”

    成功赶走了徐阶,明显隆庆的底气足了,说出话来,举重若轻,十分得体。

    李春芳打起精神,冲着在场的官员说道:“诸位同僚,内阁上佐天子,下承百官,责任至重,还请大家伙本着为国举才,推荐合适人选,共同辅佐皇上,开辟隆庆新局。”

    他说完之后,各方早就按捺不住,这几天的时间,徐党,晋党,张居正等等各方人马都在积极联络感情,疏通关系,为了入阁拉票。

    当然了,也有人老神在在,比如咱们的唐大人,以他的官职地位,几乎无可争议。

    果然,第一个站出来的人就是唐汝楫,他大声说道:“我推荐礼部尚书唐毅唐大人,唐大人身为六魁元,那是千年科举第一人。入朝为官以来,兴海运,开市舶司,抗击倭寇,整顿盐务,北抗俺答,数次大捷,功勋卓著,上马领兵,下马安民,堪称第一干吏。唐大人入阁,必定能各方心服。”

    他大肆夸耀了唐毅一顿,弄得唐毅都有些脸红,不过其他大臣倒是觉得没有什么,相反唐毅还有很多功绩,唐汝楫还没有提到。

    隆庆听在耳朵里,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赞叹道:“唐师傅果然是合适的人选,眼下大明财力困窘,国用不足,唐师傅理财之能,天下第一,朕心甚慰。”

    虽然廷推是大学士主持,以四品以上的官吏为主,不过隆庆表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显然,唐毅这个大学士板上钉钉,没有任何疑问。

    这一次可不是只递补一个,大家还有机会,太仆寺少卿李幼滋就想站出来,推荐张居正。谁知徐渭却抢先一步,大胖子笑呵呵说道:“陈以勤老大人学问人品,天下有目共睹,在潜邸九年,教导圣上,有羽翼之功,陈老大人理当入阁辅政。”

    推举陈以勤,张居正眼珠转了转,按理说也非常合适,毕竟在隆庆的老师之中,陈以勤的资历仅次于高拱,想越过陈以勤,几乎是不可能。

    罢了,反正还有名额。

    张居正思索之间,突然陈以勤站了出来,神色十分严肃,他冲着李春芳拱拱手,又对着徐渭点头。

    而后略显羞惭道:“承蒙徐大人错爱,陈某为官以来,鲜有作为,侥幸充任吏部侍郎,已经是天恩擢。贸然入阁,才不足以柄国,德不足以服众,更兼臣性情偏颇,没有宰辅之能,难当大学士之重,还请陛下,诸位大人,另择贤明。”

    徐渭皱着眉头道:“陈老大人,您未免过谦了吧?”

    “非也,国事蜩螗,吾皇新政,至关重要,以勤自知能力不足,即便是勉强为之,也不过是左支右绌,徒增笑料而已,还请徐大人饶过老夫吧!”

    陈以勤说完,干脆退回,低垂着脑袋,一句话不说,显然是铁了心不想入阁。

    众人都吓了一跳,心说这位吃错了药,到手的大学士怎么给推辞了?

    正当大家伙糊里糊涂的时候,突然又有人站出来。

    “臣推荐刑部尚书赵贞吉赵大人。”

    刷,人们的目光都落在了此人身上,竟然有些官员还不认识他,可见这位在京城的日子不久。

    他是谁啊?

    有人认了出来,刚刚上任的通政使陈梦鹤,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早年在南京担任国子监祭酒,累次迁官,升任南京吏部侍郎,在半年前,才调入京城,本来是要入吏部的,不过由于陈以勤占了位置,他只好接了通政使。

    虽然也是大九卿之一,相比吏部就差着太多了。

    看他出来,大家伙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

    陈梦鹤是徐阶的弟子,他出来推荐赵贞吉,加上陈以勤的关系,是再正常不过了。

    大家伙低头一琢磨,赵贞吉是嘉靖十四年进士,比起陈以勤早了两科,俺答入寇的时候,赵贞吉曾经单骑宣谕诸军,亲自督战杀敌,后来又两次遭到严党陷害,老头子都不肯认输,总督漕运期间,功劳极大,入京接掌左都御史,刑部尚书,无论官声还是政绩,都是上上之选。

    特别说徐党中人,见推举赵贞吉,简直好像咸鱼翻身,久旱逢甘霖,那个得意的劲儿就不用形容了。

    徐阶走了,他们最担心的是什么,还不是高拱回归,会收拾他们。

    可赵贞吉是徐阶的学生,资历远在高拱之上,老夫子能和严家对抗,还会怕区区一个高肃卿吗!

    他要是入阁,绝对是最好的保护神。

    一时间那些霜打一般的徐党成员纷纷跳了出来,没口子夸奖赵贞吉,把老夫子捧上了天。

    隆庆对赵贞吉有些看法,不过问题不大,毕竟在这一轮的乱局当中,赵贞吉没有站在徐阶的一边,还被徐阶从左都御史调到了刑部尚书,勉强算是天涯沦落人,加之唐毅入阁,放赵贞吉也无所谓。

    见没有人再推荐人选,立刻进行投票,结果毫无意外,唐毅和赵贞吉双双过半,两位崭新的阁老就这样诞生了。

    至于唐毅留下来的礼部尚书交给了陈以勤,赵贞吉空下来的刑部尚书由唐汝楫接任,陈以勤空下来的吏部左侍郎交给了殷士儋……

    几大帝师都往前走了一步,貌似只有一个人,太岳同学被撇在了一边。

    下朝之后,张居正从大殿出来,迎着刺目的阳光,从心里往外,只感到了无边的寒冷。他看了一眼同科的庶吉士陈梦鹤,你到底是那一头儿的?

    面对着张居正的质问的目光,陈梦鹤把手一摊,我当然是师相一头儿的,问题是推荐你老兄入阁,你能扛得住高拱的炮火吗?

    搞不好你还会充当高肃卿的打手,替他对付我们。

    对不起了,太岳同学,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暂时别想做大学士的梦了!

    张居正咬了咬牙,姓陈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做过太仓知州,唐家就是那时候迹的,我当初还以为唐毅年纪不大,之后你们也没有联络了,并非一党。现在看起来,你根本是唐毅埋在徐党里的一颗暗子!

    不愧是唐毅,苦心的筹划,就被他轻松化解了,真是厉害啊!8

第900章 唐毅的构想(求票)

    唐毅从早朝下来,回到了家中,还没到书房门口,里面就传出来笑声,三大谋士,包括朱先,孙可愿全都在,见大人回来,纷纷起身,一起迎了出来。

    茅坤领着头,施礼道:“我等拜见相爷!”

    “相爷?”

    唐毅打了一个冷颤,没想到自己竟然入阁拜相了!

    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急忙抬起头,就差了一年的时间,要是老师能看到自己入阁拜相,该多高兴啊!

    想起了唐顺之,唐毅意兴阑珊,摇了摇头。

    “算了,不唱宠辱不惊的高调,内阁的椅子有多难坐,你们几位也都清楚,现在还是一锅粥呢,咱们赶快理个头绪出来,下面该怎么办,拿出一个章程对策。”

    茅坤含蓄点头,唐毅就是这点好,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脑筋都很清楚,这才是成大事的人。

    倒是沈明臣显得不太高兴,“大人,要我说该庆祝就庆祝,光明正大来的大学士,凭什么不乐呵一下啊!再说了,朝局是麻烦不假,可是您今天不就尝到了大学士的优势吗?”

    唐毅嘴角弯起,呵呵一笑,的确很是得意。

    早朝上小小的弄权,就把张居正和晋党同时给阴了,这种感觉,还真的听不错的!

    难怪徐阶六十多了,还舍不得丢了辅的位置,果然是不比寻常啊!

    很爽,非常爽!

    这些日子,杨博忙着对付徐阶,唐毅则是忙着布局接下来的人事。

    显然高拱东山再起是必然的,可是唐毅却不想把改革变法的主导权力交给高拱,时机就那么多,唐毅扪心自问,他比高拱更加合适。

    可是要阻挡高拱,却绝非易事。

    不说隆庆和高拱的师生情谊,就是晋党,还有张居正,甚至部分徐党的人,都担心自己做大,要推高拱压制自己。

    如果不能和高拱拉开距离,那个河北伧父回来,真的可能和唐毅撕破脸皮,毕竟两个人都是骄傲,而且自负的人,只是一个表现在外面,一个藏在内心。

    和高拱对拼,就会引起隆庆不快,哪怕唐毅也肩负着圣眷,却没有足够的把握轻松取胜,很有可能就是高拱败,唐毅伤,晋党渔翁得利。

    唐毅当然不愿意看到那样的结果,先他必须和高拱拉开足够的距离,确保绝对优势,让高肃卿明白,他没有资本挑战唐毅!

    这也就是唐毅推出赵贞吉的根本原因,老赵的资历远远胜过高拱,而且高拱在翰林院的时候,赵贞吉是侍读学士,算是高拱半个老师。

    内阁是个很邪门的地方,最讲究先来后到,谁先入阁,哪怕只有半天,也是前辈,比如李春芳,不过是人人嘲讽的青词宰相,可是人家就是先入阁,就是辅,除非把他赶走,不然谁也没法爬到他的前面。

    论资排辈,是内阁的铁律!

    当然高拱是个猛人,完全可以逼着一帮人主动让位置,但是赵贞吉却是他搬不动的那一个!

    赵贞吉入阁,就像是一堵围墙,横亘在高拱和唐毅之间,高胡子只能远远看着唐毅的背影,根本够不着。

    赵贞吉不光挡住了高拱,还顺便把其他的帝师,包括张居正,还有晋党的新秀张四维,都挡在了后面,让这一帮看起来都是翰林出身的二三品大员,资历也不比唐毅差的家伙,彻底和唐毅拉开了距离。

    对不起,咱们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而且赵贞吉入阁,等于是竖起来徐党的新山头,那些走投无路,急需庇护的徐党人员都会毫不迟疑,归附到赵贞吉的门下,从而破坏徐阶的布局,使得张居正没法吞掉徐党,更没法威胁唐毅。

    让赵贞吉继续统领徐党,还是让张居正统领徐党,结果显而易见。

    老赵和唐毅之间算是忘年交,老夫子在唐徐之间,早就选择了相对中立的地位,他入阁之后,至少唐毅能和他顺利沟通,不至于水火不同炉。

    说起来好处多多,可是要实现这个目标,却非常困难,满朝上下,都是狐狸,谁都有自己的算盘,想让他们服从唐毅的安排,实在是太困难了。

    当他说出设想的时候,几个谋士都摇头,内阁的椅子多少人都盯着,谁能舍得放弃!要知道错过了机会,可能就会抱憾终身。

    偏偏唐毅就做到了,他的突破口就放在了陈以勤身上!

    唐毅虽然和陈以勤交往不多,但是却深知陈以勤这个人是谦谦君子,他和高拱是同年,又是一个战壕的兄弟,情谊不用说,但是陈以勤的主张相对保守,偏向徐党。

    唐毅就利用这个矛盾的情况,展开了攻势。

    先高拱起复是必然的,如果陈以勤抢先入阁,就挡了高拱的路,到时候两个人该如何相处?

    再有,高拱肯定会反对阶政,陈以勤是支持,还是反对?

    连续两个难题,把陈师傅问得哑口无言。

    “行之,你足智多谋,别客气了,给我划一条路,我都听你的。”

    “小弟不才,的确有个办法,松谷兄可以稍微等一等,高大人起复之后,小弟会安排松谷兄入阁,左右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正好松谷兄可以接我的礼部尚书,这一届的会试就由松谷兄主持。”

    做官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谈感情实在是有些多余,只有真正的利益才能打动人心。

    陈以勤扪心自问,他除了教导隆庆之外,别无所长,加之脾气又不好,在朝廷的人望很浅薄,即便是入阁,也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阁老。

    可是能坐上礼部尚书,主持会试,无疑是履历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且一下子多了几百个进士门生,在朝廷的地位就会迥然不同。

    他吃惊地看着唐毅,没想到竟然让了这么多!等于是他欠了唐毅天大的人情,陈以勤越手足无措。

    “行之兄,我不能摘了你的桃子啊!”陈以勤显得局促不安。

    唐毅呵呵一笑,“松谷兄,科举那是朝廷论才大典,可是这些年来,已经变成了朝堂大佬笼络人心,拉帮结派的名利场。大明诸般积弊,在吏治,吏治根本在于选材,选材无过于科举。小弟希望松谷兄能秉持公心,为国选材,把这一届科举办得漂漂亮亮,无可挑剔,小弟代表天下士子,感谢老兄大德!”

    陈以勤感动得眼圈红,点了点头,“行之一心为国,我哪里还敢拒绝,你放心吧,只要出一点差错,只管找我陈以勤问罪就是!”

    唐毅又和陈以勤谈了好一会儿,陈以勤就提到李春芳德不配位,高肃卿又性情急躁,只怕日后的内阁,难以太平。

    唐毅没有保留,就把他想推赵贞吉入阁的事情说了一遍。

    陈以勤听完,是喜出望外。

    原来他是四川人,和赵贞吉是同乡,在政治主张上面,又十分相近,如果赵贞吉入阁,一定能牵制高拱,免得他冲得太猛。

    “行之,这个安排我是绝对赞成,奈何大洲公,肃卿兄,两人都不是好脾气,他们两个碰到一起,那可是雷烟火炮,只怕内阁永无宁日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松谷兄一针见血啊,我现在就在愁怎么调节这两头倔驴啊!”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陈以勤却品味出了一些滋味。

    好一个厉害的唐行之!

    他是想把高拱和赵贞吉都弄到内阁,然后居中调停,让两头南辕北辙的驴子替他拉车,也真是好胆子,就不怕摔着?

    陈以勤见唐毅胸有成竹,他也不好多说,亲自送唐毅出来。

    摆平陈以勤,暗中又和赵贞吉通气,这就比较容易了,老赵六十多了,徐党又是这个样子,他觉得也该站出来,稳住大局。

    沟通了好了,廷推上的情况就很容易理解了。

    先把唐毅推出来,接着推陈以勤,作为资历仅次于高拱的帝师,陈以勤一退,什么张居正啊,殷士儋啊,唐汝楫啊,全都没了底气。

    至于推出赵贞吉,一下子就把门槛拉到了天上,对不起了,张四维同学,你也别想了,内阁的椅子暂时没有你的了。

    这种细腻的操作,流程设计,排兵布阵,完全体现了内阁的优势,看起来波澜不惊,却悄然间,把自己的意志贯彻下去。

    虽然唐毅是第一次操刀上阵,显然效果非常不错,赢得了一个开门红。

    “徐阁老为政多年,他的策略我赞同的不多,可是有一样我却非常钦佩。严嵩在日,为了能把持大权,垄断票拟,把其他大学士视为属吏,呼来喝去,他的身体跟不上了,宁可让儿子随身伺候,也舍不得扩充内阁,他以为把大权握在手里,就能真正号令天下,何其愚蠢!”

    没有徐阶压着,包括唐毅在内,说话都大声了。

    “徐阁老自从担任辅以来,多次谏言,增补阁老,内阁一度达到了四位大学士之多,不过我认为还不够,还要增加,最好内阁能增加到六七位阁老,每一位阁老各司其职,辅负责总揽国政,确定方向,协调内阁六部。俗话说人多力量大,只有如此,才能彻底确立内阁的权威,区区吏部天官,也想和内阁分庭抗礼,做梦去吧!”

    几位谋士互相看了看,果然大人对晋党有一肚子的火,看起来老杨博的日子要不好过了,先替老杨默哀三分钟。

    正在这时候,突然管家赶来,对唐毅躬身说道:“徐阁老的管家徐安来了,说是徐阁老请相爷过去一叙。”8

第901章 如何做首辅

    不得不说,徐阶是真能够倚老卖老,隆庆本意是老先生赶快回家,越早越好,奈何徐阶以腿疾为名,愣是拖着不走。

    他要看一看自己辛苦布下的局,到底能实现几分。

    很不幸,非但一分没有实现,相反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展了。

    徐阶有三个目标,第一自然是扶持接班人张居正上台,第二是限制唐毅的权力,第三,则是给高拱起复制造障碍。

    老徐万万想不到,唐毅竟然靠着推出赵贞吉,把他三个如意算盘全都打破了。

    赵贞吉抢在张居正之前入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徐党继任者,哪怕徐阶出来反对,都没有一点用。

    其次,只有唐毅和赵贞吉携手入阁,其他的帝师都被押后了,明显告诉天下人,唐毅的地位是然的,完全能和赵贞吉这样的老怪物相提并论,是朝廷大佬,和那些隆庆朝的新贵完全不同。

    再有,只有两位阁老入阁,高拱要是起复,地位自然不同。他要是想清算徐阶,已经下野的老徐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而且老赵和唐毅之间的关系非常深,自从那一次唐毅出面,帮赵贞吉挡枪之后,两个人就结成了深厚的友谊。

    赵贞吉如果带枪投靠,徐阶辛苦经营的庞大势力,就有可能替唐毅做了嫁衣裳。

    你说徐阁老能不恨唐毅吗?

    “大人,我看您还是别去见徐阶了,就算是去,也要多带护卫,省得老东西对大人不利啊!”沈明臣关切地提醒道。

    唐毅忍不住放声大笑,“徐阁老阴重不泄,他才不会玩暗杀这种低级把戏呢,不过挖坑倒是可能的,不往里跳就是了。”

    唐毅信心十足,让孙可愿准备马车,他只带着一个随从一个车夫,快到了徐阶的府邸。

    “是唐相来了,赶快里面请吧。”管家热情招待,神情之中竟然有一丝谄媚。

    唐毅把眼睛一瞪,“去通报。”

    管家尴尬笑笑,“老爷吩咐了,唐相来了,不用通报。”

    “哼!徐阁老德高望重,乃是百官之师,淡泊名利,天下敬仰,你们这些做奴婢的最好小心伺候着,要是有一点怠慢无礼,让我知道了,一定剥了你们的皮!”

    当了大学士就是不一样,唐毅一瞪眼,管家屁滚尿流。

    没有多大一会儿,从里面跑出来,满头是汗,“唐相,老爷说了,您请进。”

    唐毅这才随着管家进入了徐阁老的府邸,到了二门,正好看到徐家父子三个,徐璠和徐琨左右搀扶着老爹,徐阶颤颤哆嗦,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好像随时要摔倒。

    你就装吧!

    唐毅心里头暗想,可是动作一点不慢,急忙跑到了徐阶面前,十分自然地从徐璠手里接过了徐阶的胳膊。

    “阁老,您的身子骨没事吧?要不要请李太医给看看?”

    徐阶呵呵笑道:“老毛病了,每年冬天都犯,今年比往年都厉害,眼看着正月过了,还是不成。李太医妙手回春,他能治病,可是不能救命啊,人老了,不顶用了,这就是命!老夫听说他正在写医书,不要耽搁他的时间了。”

    唐毅陪笑道:“阁老,不瞒您说,我也是吹牛,李时珍那一头倔驴,我可指使不动。”

    徐阶也笑道:“有本事的人都有脾气,脾气越大,本事越大,没脾气的,多半也不堪用。”

    这两位拉拉杂杂,打着机锋,徐璠和徐琨两个也听不出什么,这个憋屈就不用形容了。好在徐阶看出他们不耐烦,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就摆手让他们退下去。

    两个小子如蒙大赦,赶快溜走,徐阶看着他们的背影,摇摇头。

    “行之,你看他们两个如何?”

    “书香门第,自然是极好的。”

    徐阶大笑着摇头,“行之,等这俩小子犯到你的手里,留他们一条命吧。”

    唐毅真的一愣,心说徐阶这是人老成精了怎么滴,连自己的想法都看出来了?唐毅连忙说道:“阁老,两位世兄固然不拘小节,但也没有什么大奸大恶,更何况阁老为了大明,鞠躬尽瘁,不辞劳苦,陛下不会忘了您,天下人也不会忘了您。”

    至于记得是好是坏,唐毅可没有说。

    徐阶没有继续纠缠,喘了一会儿,脸色恢复了一些。

    “行之,老夫明天就要动身离京,思前想后,老夫还是想和你谈谈,说两句心里话,大明江山的重担老夫放下了,也算是解脱了,行之却要扛起来,难啊!”

    唐毅道:“阁老言重了,还有李阁老,赵阁老他们,担子是大家伙一起扛得。”

    显然,徐阶也知道唐毅言不由衷,李春芳不用说了,赵贞吉欠着唐毅人情,他哪有脸和唐毅争先后,李春芳去职之后,唐毅就是大明的辅!

    过了年,他才刚刚三十岁啊!

    而立之年,就做到了辅之位,二百年来,只怕也是第一人,呃不,是空前绝后的第一人!

    徐阶一阵恍惚,觉得身边好像是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光芒万丈,耀眼无比,相反,自己只是日落西山,气息奄奄的一个糟老头子。

    一代新人换旧人,真是让人感叹啊!

    徐阶突然低头,从一摞东西里面翻了半天,抽出一张报纸,送到了唐毅面前。

    “行之,你看看这篇文章。”

    唐毅接过来,看了看,顿时脸色垮下来,文章很短,只有二百个字,说的是生活的大地并非平的,而是一个球体,日月星辰也不是围着球体转动,而是我们脚下的球体绕着太阳转,月亮才真正绕着我们旋转……

    放在后世,只怕连小学生都清楚的简单天文知识,在大明可非比寻常!

    虽然唐毅大力引进西学,天文算术在航海领域都有大用处,十分手欢迎,但是在官场上,却鲜有人谈论这个。

    不知道徐阶抽什么风,把这东西拿了出来。

    就听徐阶念道:“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子中黄,孤居于天内,天大而地小。天表里有水,天之包地,犹壳之裹黄——呵呵,行之博闻强记,当知道这是谁所说吧?”

    “是张衡,他在《浑仪注》中提到的。”

    “不愧是文魁星,就是敏捷。”徐阶突然收敛了笑容,变得格外严肃,他谈了谈身体,低声说道:“一千多年前,老祖宗就弄清楚了这些东西,为何过了这么久,反而没人谈论了,行之,你可知道原因?”

    唐毅的瞳孔一缩,缓缓答道:“是天象,天人感应!”

    “没错!”徐阶用力坐回了椅子,“三纲五常,把天下人都包括进去,唯独有一个人例外,此人是谁?”

    “皇帝陛下!”

    “嗯!”徐阶欣然点头,“君父如天,却又不是天,唯有老天才能管束他的儿子。”

    真是出人意料,徐阶一语道破天机,历代绝对不乏天才,对于渺远的宇宙,他们的思索或许远出后人的想象。

    只是,这些真知灼见都被士人集团抛弃了。

    没有了神秘的天数,天道,天神,神圣的君权从何而来?所有天象变化,都有了科学的解释,士人又如何利用天变,穿凿附会,劝谏君王?

    天文学展下去,是会动摇封建统治根基的。

    对不起,为了能够长治久安,哪怕再有道理,还是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吧!

    “行之,太祖爷英明神武,限制了宦官、外戚、武将专权的可能,成祖爷又限制了宗室,大明二百年来,天下堪称太平。奈何接连出了正德和先帝,一个甲子,皇权独大,肆意妄为,将大好的局面几乎毁于一旦!”

    徐阶说到了这里,的确有些激动,他的人生基本上和正德嘉靖两朝重合,年轻时候所见的都是正德胡作非为,入仕以后,则是面对着荒唐的嘉靖。

    皇权泛滥,带来的危害,徐阶比谁都清楚,却也比谁都无奈。

    “身为辅,背负天下万民之希望,就要替万民管住皇帝,管住他的爪牙,能争一分就是一分!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予取予求,把天下视为私产,肆意胡行!”徐阶激动地涨红了脸,突然又叹口气,“可是话又说回来,能用的武器真的不多,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天变,这个什么时候生,会有多大的动静,谁也说不清。再有就是祖宗家法,只有拿前人约束后人,才能理直气壮。”

    徐阶又问道:“行之,你可知道祖宗家法在谁的手里?”

    “科道言官!”这一次唐毅回答的更快。

    徐阶欣慰点头,他从唐毅的神情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的确已经觉察到了辅的责任。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唐毅是远远甩开了张居正。

    两个政敌,竟然有共同的见识,让徐阶不胜唏嘘。

    “行之,身为辅,要明白自己的职分所在,万万不能学严分宜,你懂老夫的意思吗?”

    唐毅站起身,深深一躬。

    感激地说道:“阁老教诲,铭刻肺腑,假若有一日,行之能免于身败名裂,多亏阁老提点!”

    说着唐毅又连着千恩万谢,徐阶说了这么多的话,也有些疲惫,唐毅才从相府退出来,上了马车,赶回了家中。

    转过天,徐阶带着满腹的忧伤感慨,在锦衣卫的护送之下,离开了生活几十年的京城。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孤寂清冷,包围着这个老人。

    沿途上,竟然没有地方官吏迎接,往日这些人根本没有资格进徐家的大门,他们只能带着礼物,可怜兮兮等在徐府外面,看着家人充满鄙夷,把东西带进去,在门外老老实实磕头,就心满意足,能吹嘘好久,总算是沾了徐阁老的仙气。

    如今徐阶就在面前,他们却没有勇气,去见这位名声泼天的老人。

    一直进入松江境内,总算是有家乡父老,亲族好友,门生故吏前来,总算没有把徐阶憋屈死……

    徐阁老走了,可是他留下的教诲,却让唐毅足足品味了三天。

    说实话,徐阶打什么算盘,唐毅心里头清楚,先自然是保护言官,点醒唐毅,他们的价值所在,其次就是鼓动唐毅,和皇帝抗衡,最终走上他的老路,黯然收场。

    不得不承认,徐阁老这是地地道道的阳谋,张居正的改革的为什么失败,就因为他太现实了,商税不敢碰,宗室不敢碰,皇权不敢碰……只是在最容易的土地上打转儿,虽然勉强收上了一些田赋,暂时扭转国库空虚的局面,可是他的成功就像是沙子上的城堡,经不起风雨,一碰就倒了。

    人亡政息!

    唐毅握紧了拳头,努力甩头,把这四个字甩到九天云外。

    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到了自己手里,徐阶,不劳你操心,我唐毅又十足的把握,比你们任何一个人走得都更远,就瞧好吧!

    唐毅踌躇满志,做好了成为帝国辅的准备。8

第902章 内阁(求票)

    昨夜掌灯时分就下雨,到了半夜又开始飘雪花,初春时候,最讨厌雨夹雪的天气,湿冷不说,到处污水横流,实在是不舒服。

    偏巧今天又是唐毅第一次去内阁当值,王悦影和琉莹都早早起来,亲自帮他拾掇。唐毅积累的功勋足够多了,甫一入阁,就被加为少保太子太保,武英殿大学士。这是初次入阁,能得到的最高位阶,至于赵贞吉,则是得到了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孰重孰轻,一目了然。

    “老爷,轿子备好了,还加了三个汤婆子,保证不会冷了。”琉莹亲自看过,才放心说道。

    唐毅迈步要走,突然顿了一下,“告诉下去,不要给我备轿子了,往后出入一律坐车骑马。”

    琉莹乖巧点头,可是却满肚子疑问,朝廷大员哪个不是坐轿子,唐毅这又是搞什么鬼?

    “以人为畜十分不妥当,轿子也是从两宋开始兴起的,日后朝廷上下,都不许坐轿子!”

    听到了唐毅的话,琉莹突然喜滋滋的,赶快跑出去,招呼着家人,把马车备好,车上愣是加了五个汤婆子。

    目送着丈夫离家,琉莹抓着王悦影的手,笑嘻嘻道:“咱们老爷当了大学士,就是不一样了!”

    王悦影眼圈泛红,用力点头,这么多年了,总算是走到了这一步,哥,你是我们的骄傲!

    ……

    唐毅的马车到了午门,刚停下来,突然听到马蹄声,只见赵贞吉牵着一匹马,匆匆赶来。

    这可稀奇啊,两位阁老都没坐轿子。

    赵贞吉不好意思道:“轿夫也不容易,路上湿滑,走一趟鞋子都要透了,伤身体啊。”

    面对老赵的解释,唐毅只是一笑,尽在不言中。

    显然两位阁老第一次正式亮相,都是处心积虑,饱含深意,赵贞吉年近花甲,时不我待,自然不甘心碌碌无为。

    来到了午门,早有中书舍人等在这里,迎接两位阁老进入了大内,到了皇极殿前的广场,向东看去,就是会极门,李春芳正笑容可掬,带着二十几个中书舍人,都等在这里。

    朱元璋废掉了中书省,大明朝没有了宰相,唯独留下了中书舍人。

    如果说内阁大学士是皇帝的秘书,那么中书舍人,就是大学士的秘书。一共分为中书科舍人、直文华殿东房中书舍人、直武英殿西房中书舍人、内阁诰敕房中书舍人,内阁制敕房中书舍人五种,都是从七品。

    可别小看品级不高,但是分量却不轻。

    中书科与六科廊官署相联,署中设2o人,不分长2,以年长者一人掌印,称“印君”。中书科舍人掌书写诰敕,制诏,银册,铁券等事。文华殿舍人,掌奉旨书写书籍。武英殿舍人,掌奉旨篆写册宝,图书,册页。内阁诰敕房舍人,掌书办文官诰敕,翻译敕书,并外国文书、揭帖,兵部纪功、勘合底簿。制敕房舍人,掌书办制敕、诏书、诰命、册表、宝文、玉牒、讲章、碑额、题奏、揭帖等机密文书,以及各王府敕符底簿。

    从任务分配来说,就是抄抄写写,没有什么大事情。

    可是别忘了,他们服侍着内阁大学士,两京一十三省,有多少事情,阁老通常只有两三位,能全处理过来吗?

    有很多琐事,或者照本宣科的内容,都会交给中书舍人酌情处理。

    谁先谁后,程度如何,分寸拿捏,在内阁大学士看来,是小事一桩,可是对于下面的人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情。

    更何况中书舍人还要负责跑腿学舌,传达命令,其中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故此中书舍人一直是各方争抢的热门职务,唐毅扫了一眼,就现这些中书舍人当中,有不少自己的门下弟子,看起来唐党遍及天下,不是一句空话啊,想到这里,唐毅的嘴角弯起了完美的弧度。

    他故意迟疑了半步,等到李春芳先迈出脚,唐毅才急忙加快了步伐,主动迎上来施礼。

    “见过元辅。”

    显然唐毅不会把李春芳当成辅尊着,既然如此,不如坦然一些,懒得玩老一套口蜜腹剑的把戏。

    至于赵贞吉,这位更是没把李春芳放在眼里,别以为你装得老实,老夫就不知道你的小动作。

    自从驱逐高拱以来,李春芳多次打着徐阶弟子的名号,到处穿梭,和言官们打得火热,唯恐天下不乱。

    徐阶罢相,你李春芳也有责任!

    少在老夫面前装好人,赵贞吉的脾气还不如唐毅呢,他只是点头,多一个字都不愿意说。好在李春芳一贯能唾面自干,轻笑了两声,就把尴尬遮掩过去。

    他主动在前面领路,一边走,还一边说道:“过完了年,徐阁老突然就致仕了,内阁只剩下仆一人,好些政务都压着,头都愁白了,所幸唐阁老和赵阁老来了,千斤重担,可要二位帮着担起来。”

    “那是自然!既然入阁,就要上佐天子,下安百官,九州万方,黎民苍生,自然都要放在心里头!”

    这是赵贞吉的宣言,很霸气,也很直接。

    李春芳直接愣住了,想当初自己入阁的时候,老实的和孙子一样,什么都听徐阁老的,从不敢善做主张,说穿了,就是放大版的中书舍人。

    好不容易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以为能说了算,哪知道又遇上了这么两位猛将兄,以后的日子可有的过了!

    到了辅值房的门前,唐毅突然顿了一下,曾经严嵩在这里住了十几年,接着徐阶又干了好几年,现在落到了李春芳的手里,相信要不了多久,自己也会进驻。

    物是人非,铁打的营盘流水兵啊!

    唐毅满心感叹,内阁值房不算宽大,毕竟在大内办公,总要有个君臣之别,在一个天下臣子的眼光都盯着内阁,弄得太奢华了,也会引起非议。

    相比六部衙门,都差得太多,可就是这略显简陋的内阁,却代表着帝国最高的权力。

    迈步走进来,李春芳居中而坐,唐毅紧随其后,赵贞吉坐到了对面。

    按理说赵贞吉是地地道道的老前辈,奈何他受过唐毅的大恩,加之他钦佩唐毅的本事,自愿屈居末位,别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目前内阁的局面就是辅李春芳,次辅唐毅,三辅赵贞吉。

    格局已成,再无更改。

    李春芳实在是拿不出辅的架势,教训两位新进阁员,相反还要客客气气,陪着笑脸。

    “唐阁老,赵阁老,本来该让你们熟悉一下事务,奈何有几件紧急的大事,不得不请你们帮着定夺,陛下准备要册封太子,还说要大操大办,礼部那边估算少说要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数目可不小啊!”

    听到花钱,赵贞吉就有些不悦,他下意识看了眼唐毅。

    唐毅微微笑道:“陛下在潜邸多年,一直没有被正式册封太子,心中略有遗憾,这也是人之常情,册封典礼吗,我以为应当简单而隆重,关键是要把热闹的氛围烘托出来,可以邀请属国使节,士绅名流,一起观礼。”唐毅眨眨眼睛,又补充道:“皇家气象,贵不可言,一定要收门票,每张一百两。”

    噗嗤!

    李春芳直接喷血了,不带着玩的,来一万人就是一百万两,两万人就是两百万两,搞不好办一个册封太子的典礼,不但不花钱,还能赚上一笔。

    唐大人,这生意不能这么干啊!

    就连赵贞吉都咳嗽了,“唐阁老,怕是不妥吧?万一混进来歹人,惊了圣驾,该当如何?”

    “不是什么人交钱都能进的,要审核资格,还要提前演礼,再安排锦衣卫仔细排查,只要把功夫做细了,不会出问题,而且万民参加,更显热闹。这样吧,我拟一个条陈上去,看看陛下的意思。”

    不用看了,陛下还能不听你的!

    李春芳反正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至于赵贞吉,能节约银子最重要,就这样,第一件大事就轻轻松松过去了。

    接下来就是会试主考,唐毅毫不犹豫提议陈以勤出任主考,至于副主考,由唐汝楫充任。

    两个人都是帝师,正好借着会试,积累资历,冲击内阁,谁也犯不着和他们争,又顺利通过。

    接下来的事情就麻烦了,去岁小站的案子,已经满地鸡毛,辅致仕,王廷自杀,欧阳一敬被暗害扔到了什刹海。

    这一桩案子要给个了结,一直嚷嚷的考察科道,到底要不要做?

    李春芳自己也因为去探望欧阳一敬的家里,被人家拿出来说事,弄得一身毛病,实在是不好表态。

    赵贞吉忍不住了,“科道的确出了害群之马,但是也别忘了,这两百年来,科道言官匡正社稷,勇斗权奸,功勋卓著,不容抹杀。我认为不宜攀扯过多,应当从结案,免得重创科道士气。”

    他说完之后,目光落在了唐毅的身上,那意思是你该表态了。

    说实话,徐阶的教诲的确起了作用,御史言官,六科给事中,也是唐毅手上的一张好牌,实在是不能废掉。

    “就按大洲公的意思办,丰润票号那边快清查完毕,涉案的官吏一个不放,其余的一个不抓。不过科道的确需要整顿,我提议请葛守礼回京接任左都御史。”

    正在商讨之时,突然冯保跑来了,他屁颠屁颠给唐毅道喜,拿出了隆庆的一张条子,塞到了唐毅手里。

    “唐师傅,您可要通融一二!”

    唐毅的脸色顿时一变,便宜徒弟还真能找事啊!8

第903章 好学的隆庆

    “唐阁老,陛下有什么事情?”赵贞吉好奇问道。★★

    唐毅把两手一摊,“还能有什么,要出去玩玩,想到天寿山转一圈。”

    老赵的脸顿时就沉了下来,“陛下自从登基以来,国政怠惰,不上早朝,一味和阉竖混在一起,好美女,乐游逛,长此下去,绝非大明之福,唐阁老你是陛下信任的师傅,应当劝谏陛下,以国事为重,亲贤臣,远小人,不要被那些阉竖给蒙蔽了圣听。”

    果然又是这一套,刚刚走的徐阁老不就是败在了这上面,赵贞吉未必是坏心思,却不能按照他的想法做,直接和隆庆对着干,要不了多久,自己也会完蛋,多厚的圣眷也架不住消耗。

    但是老赵又不同于别人,老夫子的支持关乎唐毅未来的布局,两个人必须达成默契才行。

    “大洲公,咱们当臣子的,每十天还有一次休沐,过年半个月的假,可是陛下呢?身为天子,一刻不能休息,三百六十天,连大内的门都不能出。都说让陛下体察民情,可是在紫禁城里面,有什么民情可查?又说要陛下远离阉竖,不要耽于美色,可是皇宫大内,除了太监,就是美女,还有第三样东西吗?”

    “这个……”

    赵贞吉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当然了在他的心目中,皇帝就应该像庙里的神像一般,端庄肃穆,专门干该干的事情,其他的一点不能碰。

    可唐毅不一样,在他的眼里,隆庆就是个挺悲催的宅男,有些小毛病,小爱好,明明算不了什么,却被言官小题大做,揪着不放。

    “大洲公,孔圣人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身为臣子,将心比心,难道你想看着君臣关系破裂吗?”

    赵贞吉被问住了,他长叹一口气,“唐阁老,这话是没错,就怕恶例一开,到时候陛下畅游无度,虚耗金银,把国事都给荒废了,我们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啊?”

    “那就定规矩。”唐毅闷声道:“陛下出游要限定人数,限定花费,限定次数,至于该如何安排,大洲公你亲自负责,我向陛下举荐,由大洲公出任经筵讲官,替陛下讲解典章制度,历代兴衰。”

    赵贞吉又是一愣,经筵可非同小可啊!

    自从汉唐以来,选拨博学重臣,专门为皇帝讲经论史,开张圣听,称为经筵之制,说白了就是给皇帝上课,当皇帝的老师。

    大明开国以来,洪永仁宣四朝,都是天子在盛年继位,在登基之前,就接受过系统培训,当皇帝之后,虽然偶尔为之,却没有形成规矩。

    不过英宗冲龄继位,三杨辅政,感于身负幼主教育之重责大任,上疏请开经筵。始制定经筵仪注,每月二日、十二日、廿二日三次进讲,帝御文华殿,遇寒暑则暂免。开经筵为朝廷盛典,由勋臣一人知经筵事,内阁学士或知或同知经筵事,六部尚书等官侍班,另有展书、侍仪、供事、赞礼等人员。除每月三次的经筵外,尚有日讲,只用讲读官内阁学士侍班,不用侍仪等官,讲官或四或六,每伴读十余遍后,讲官直说大义,惟在明白易晓。

    说起来经筵是一项非常好的形式,先皇帝能够更好了解朝廷情况,增长学问,大臣也能趁此和皇帝沟通感情,增进了解。

    唐毅还有其他几位帝师在潜邸就给隆庆讲过课,经筵对他们无关痛痒,可是赵贞吉不同啊,他名为大学士,可实则却没有和隆庆有过任何私人交往。

    皇帝知道赵贞吉,也仅限于吏部和锦衣卫上报的干巴巴文字。没有和大老板建立感情,强如徐阶都被一道圣旨赶走了,赵贞吉又能例外吗?

    唐毅是帮自己铺路啊!

    赵贞吉不傻,突然心里头暖呼呼的,他冲着唐毅深深一躬……

    从这一天开始,唐赵两位阁老的配合越默契,赵贞吉亲自起草了一份出游规制,先大规模巡游,例如往江南跑,一走上千里,必须经过廷议,没有任何可以通融的。

    至于在京城之内,微服私访,护卫不得过一百人,车不过两驾,离开京城,护卫不得过三百人,车不过五驾,每次花费不得过五千两,出巡时间不得多过两天,林林总总,开列了不下二十多项,另外还拟定了一份保护圣驾的规范,其中明确陛下出游,锦衣卫必须提前一天安排人手,对经过地区进行勘察,安插暗线。做到不扰民,不出疏漏。

    唐毅拿到了之后,润色一番,加上礼部送来的经筵仪注,唐毅直接送给了隆庆。

    拿到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隆庆是喜笑颜开,乐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儿。

    “唐师傅,朕就知道您有办法,这回看谁还敢指手画脚了。”隆庆喜不自禁,恨不得立刻就出京好好玩几天。

    唐毅满脸黑线,“咳咳,陛下,臣以为您要出去散心无有不可,可是为了不兴师动众,不扰民,臣建议您骑马出城,车驾仪仗一概不带,随从也尽量精简,不要铺张浪费。”

    “好嘞!”

    隆庆答应的比谁都痛快,他嬉笑道:“唐师傅,朕在宫里呆的闷了,要是出宫去看看,周围还是这帮人,有什么乐趣可言,最好朕孤身一人,深入民间,那才叫有意思呢!”

    唐毅的脸又黑了,隆庆连忙摆手,“唐师傅,朕就是说笑,说笑而已。”

    “那也不成,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更何况是一国之君,这样吧,臣随着陛下一起出京,再带二百名火铳手,想来不会有问题。”

    好不容易能出城一趟,隆庆自然是点头如啄米。

    过了两天,总算到了出游的日子,隆庆早早起来,换上了一身富家公子的打扮,身边只带着太监李芳,和几个护卫,另有几十个人,在后面远远跟着,隆庆骑着一头走驴,脑门贴着膏药,大冷天还拿把扇子,趾高气扬,看什么都有趣。

    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出了城门,又走出二里多远,唐毅还有6绎等在这里。

    “臣等拜见陛下。”

    隆庆从驴上跳下来,快步跑来,笑呵呵道:“都出了宫,不用行礼,准备好了?”

    唐毅笑着点头,6绎在前面带队,唐毅扶着隆庆上了事先准备好的战马,他也骑着马匹相随。

    乍暖还寒,残雪退去,冷风嗖嗖,地面上满是枯黄的蒿草,天空高远,碧蓝如洗,鹰击长空,河水潺潺,鱼儿翻腾,不时能看到松鼠野兔跑过。

    隆庆越看越欢喜,激动之下,猛一挥鞭,照着马屁股就来了一下。

    “驾!”

    马儿吃痛,四蹄撒开,就跑了下去。

    突然这么一下子,可把唐毅吓得够呛,千叮咛,万嘱咐,你怎么还不听话啊!

    唐毅这个着急啊,万一隆庆真的磕磕碰碰,到时候都要算在自己的头上。他只能奋力抽打战马,跟着下去了。

    6绎这帮人也是第一次遇到,都变颜变色,一面猛追,一面祈祷,可千万别出事啊。

    一口气跑出了十几里远,隆庆浑身冒汗,好不容易拉住了战马,回头一看,唐毅也跟着过来,额头上都是汗珠,另外他跟在隆庆的后面,吃了一路的灰尘,脸上一道一道,跟小鬼儿似的。

    隆庆指着唐毅放声大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唐毅恨不得过去赏他一顿老拳,还不是你丫的胡来,要不老子能这么狼狈吗!不对劲儿啊,什么时候隆庆的马术这么厉害了?这家伙整天和妃嫔厮混,难道还能在床上练习马术?

    隆庆拍着胸脯,得意说道:“唐师傅,你可不要小瞧人啊,朕这几年可是着实下了功夫,别说这匹普通的战马了,就算是龙驹,朕也能骑着跑几圈。”

    原来如此啊!

    唐毅总算是明白了,以弗里斯兰马的神骏和帅气,只要是个稍微正常点的男人,就一定想要驾驭,以隆庆骚包的性子,一点都不意外。

    虽然会骑马,可是一口气跑出这么远,还是第一次,停了下来,隆庆就觉得大腿内侧丝丝拉拉地疼痛,汗水润湿之后,盐分碰到了肉皮,更是疼得他龇牙咧嘴。

    “唐师傅,想当年成祖爷亲自带领人马,远征大漠,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偌大的江山,一尺一寸,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岂是容易的。”唐毅感叹答道。

    隆庆若有所思,“唐师傅,人家都说创业难,守业更难,可是世人能记住的只有开基立业的君主,守成之君,却鲜有被历代传颂者,到底是守业容易,还是创业容易啊?”

    没想到,隆庆还能问出这么有水平的问题,唐毅眼前一亮。

    “陛下,这创业和守业,其实都不容易,只是这二者之间,有着南辕北辙的区别。”

    “请师傅指点。”隆庆虚心问道。

    “创业如同打江山,眼睛是放在四周,不断消灭对手,扩大版图,增强实力,最终席卷天下。至于守江山,则是要着眼内部,调解各方利益,老百姓俗话说自己的刀没法砍自己的把儿,对内部下手,总是最难的,这么说起来,守业的确更不容易。”唐毅笑道:“不过臣以为创业和守业本是一体,分不开的,太祖爷能夺得天下,离不开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九个字,而楚霸王项羽战无不胜,最终却兵败垓下,自刎身死,令人唏嘘感叹。”

    唐毅总结道:“如此说来,只有会守业才能创业成功,同样的道理,只有能创业,才能守住祖宗基业!”8

第904章 老朋友

    隆庆书读得不多,可是太祖实录却是看了许多遍,朱元璋的九字真言是一清二楚,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不正是守业的妙招吗!守好了家业,才能击败各路强敌,北赶大元,打下大明江山。中文网

    朱元璋是创业之中,带着守业的典型代表。

    至于楚霸王,则是只懂往前冲,不知道回头看的莽夫,打来打去,稀里糊涂就把江山给丢了。果然光会创业,不懂守业,结果不言而喻。

    “唐师傅,创业为主,守业为辅,这个道理朕懂了,可是守业为主,创业为辅,朕却想不明白,遍观历代,虽然不乏中兴之说,但是朕却觉得多有粉饰之嫌,自从秦汉以后,有盛世,却没有中兴,如此说来,想要在守业之中创业,是难上加难。”

    唐毅欣然笑道:“陛下果然聪颖,能悟出这么多道理,真是难得,臣略有一些心得,陛下不妨参详一下,看看有没有道理。”

    隆庆抚掌大笑,“唐师傅道理从来都在您的一边,朕洗耳恭听!”

    “其实夏商周,三代之治,皆有中兴壮举,比如夏代有少康中兴,商代有武丁中兴,周代有成康之治,倒是自从秦汉之后,历朝历代,都难免盛极而衰,就算是有君王励精图治,不过是延续寿数,难以扭转乾坤,奥妙在何处呢?”

    唐毅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隆庆若有所思。

    “唐师傅,你是说地盘?”

    “陛下睿智,三代以来,我华夏先民,炎黄子孙,不断开拓进取,扫清四夷,从黄河一隅,扩展到万里疆土,三代国祚最久,天下安然,皆源于此。土地不断扩充,可以迂回的空间就大,百姓就不至于揭竿而起。可是自从秦汉之后,疆土的格局大体抵定,难以再有进取,故此治乱循环,纷争不断。”

    在潜邸的时候,唐毅给隆庆讲解历史,顺带着就送给他很多考证过的图册,都出自阳明学会的鸿儒,由于制作精良,考据详细,隆庆印象深刻,他甚至留下来,用来教导太子。

    唐毅对于隆庆的影响绝对是全方面的,不然他仅在潜邸一两年的时间,凭什么和高拱的十年苦功相提并论?

    隆庆很快理解了唐毅的意思,自从秦国一统天下之后,中原王朝的格局就大体确定,东南到海,北到草原大漠,西到群山高原,至于西北,开通西域,最多加上辽东,河套,安南,基本的局面就是如此。

    真正适于耕种的精华地区,在一两千年之前,就被开垦完毕。

    当然了,历代还是有进一步精耕细作的。

    比如南北朝时期,江南得到开,两宋时期,湖广成为天下粮仓,到了大明立国,岭南地区快展,越来越赶上了中原的程度……

    只是这些开相对来说,只是小打小闹,没法改变大局,最多只是让内部经济更加平衡,却没有什么开天辟地的壮举!

    在职场上混过的人应该都有体会,一个欣欣向荣,不断扩展市场的后起之秀,和一个已经稳定成熟,占据庞大市场的老牌企业,对待员工的态度完全不同。

    蹿升期的公司舍得花钱,舍得下血本,不惜重金股本,奖励员工,招揽人才,不断开疆拓土,员工们或许起步低一些,但是升职快,加薪多,甚至能拿到股份,每天都有新的变化,都有新进展。

    放在一个朝代,那就是在打天下,只要跟对了人,小兵也能做将军,放牛的能做国公,封妻荫子,官居极品,穿蟒袍,束玉带,一步登天。

    可是当公司到了成熟稳定期,就会把目光由外转向内部,会通过加强管理,获得更多的利润,说白了,就是少花钱,多做事。员工们的待遇或许还不错,可是却很难有快提升,最多稳定维持,内部的宫心计,互相斗争就会多了起来。

    和国家也是一样的道理,把江山都打下来了,再也不需要那么多骄兵悍将了,讲人情的会杯酒释兵权,可是不讲情谊的,比如朱元璋,就会举起屠刀,对准了功臣,杀一个血流成河,尸山血海。

    他这么干,其实也是一种节约成本,至少不用负担俸禄了。

    用经济学的观点,这就是增量经济和存量经济的差别。

    王安石和张居正的变法为什么失败了,原因都是一样,他们在一个相对总量不变的经济体里面,无论怎么做手术,怎么下刀子,都会伤到一些人的利益。

    人类又有一个毛病,给了他多少好处,只会闷声大财,可是一点受损,就会哇哇乱叫。

    由于是一潭死水的状态,明明是砍向既得利益者的刀,最后都会转嫁到可怜的百姓头上,真正受害的还是最弱者。

    如果不改能行吗?

    当然也不行,因为没有外来的活水,利益只有那么一点,你多吃一口,我就少吃一口,大家伙肯定拼命争抢,疯狂争夺,什么手段都用上了。

    自从成化之后,尤其是到了嘉靖朝,君臣争斗,臣子之间恶斗,互相倾轧,你争我夺,互相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官场上就跟走马灯一样,再也不会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情况。

    从一个侧面也反应出来,经过二百来年的展,人口膨胀,经济繁荣,土地兼并……种种作用下来,大明的利益分配已经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

    为什么隆庆喜欢听唐毅讲东西,因为他的东西从来都是以理服人,冷静高端,从前所未有的视角,把问题剖析清楚明白。

    “难怪言官们要拼命谏阻朕出游呢,是啊,朝廷一年到头,就是那么多的岁入,朕多花一两银子,没准有人就短了俸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对吧,唐师傅?”

    唐毅听得出来,隆庆心里有些小别扭,他虽然明白自己讲得道理,但是红果果的利益论,把什么仁义纲常都扔在了一起,连带着他这个君父也不尊贵了,难免会不舒服。

    唐毅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相信隆庆还是有足够智慧想清楚的。

    一路走来,到了一处三面环山,小溪蜿蜒流过的绝佳风水宝地。

    “陛下,前面就是天寿山。”

    唐毅指了指,这一片庞大的皇家墓地,从朱棣算起,一直到世宗朱厚熜,一共八位皇帝,长眠于此。

    隆庆举目看去,也是格外的感慨。

    老朱家的列祖列宗都在这里,他们的英灵在天,一定会保佑着后辈子孙,中兴大明,实现历代前所未有的壮举!

    隆庆的目光突然落到了一段神道旁,汉白玉的瑞兽失去了脑袋。隆庆的心咯噔一下,随着他前来的李芳变颜变色,急忙凑过来解释道:“启禀皇爷,这是去岁俺答入寇,有鞑子闯来,无意间伤损的,内帑已经拨了银子,不日就会修好。”

    他的话丝毫没有让隆庆缓和下来,相反,皇帝陛下变得格外狰狞可怖!

    “哼,被扇了巴掌,揉两下就不疼了?你们能唾面自干,朕做不到!”隆庆突然跑到了塑像旁边,用手点指着,“你们听着,谁也不准修,就这么留着!等到有一天,朕把俺答抓来,让他跪在我大明列祖列宗的前面,用他的手雕刻石像,替他赎罪!不破俺答,不报大仇,朕没有脸再见历代先祖!”

    老实人起脾气,还真够吓人的。唐毅愣了一下,心头大喜,看起来隆庆已经领会了关键。

    什么叫守业之中要有创业,就是不能死守着一潭无源之水,唯有把内外都放在一起,当成一盘大旗,才能走出困局。

    又联想到之前唐毅提到的北伐草原,经略南洋。隆庆彻底融会贯通了,完整的国策已经成型。

    “唐师傅,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隆庆顾盼自雄,颇有一种拔剑四顾,天下我有的架势。

    唐毅忙躬身说道:“陛下,此前已经重创俺答,臣以为解除北方边患的时机已经成熟,但是仅凭着现有的兵部诸官,还有督抚巡按,远远不足以担负北伐大任。臣斗胆建议,增设重臣,统筹九边,总揽各项事务,集中全力,打赢立威之战!”

    “唐师傅,朕都依你,只管说,具体要怎么办!”

    “臣建议任命谭纶兵部尚书兼右都御史,筹边大臣,总领九边人马,调杨继盛兼任兵、工、户三部侍郎,负责统筹军饷物资,人员调配,工事修筑等事务。另外臣还提议,成立一个参议智库,负责制定作战计划,分化瓦解蒙古各部,刺探情报,收集消息,执行刺杀,总而言之,凡是有利于取胜的事情,他们全盘负责。”

    隆庆长出了一口气,看起来唐师傅是早有腹案了。

    “这个参议智库执行的任务复杂无比,必须要能臣负责,师傅可有合适人选?”

    “有!”

    “是谁!”

    “原兵部尚书,东南总督胡宗宪,臣恳请陛下启用胡宗宪,让他负责运筹全局,另外,再起复原浙江巡抚李天宠,让他接任辽东巡抚,负责对付土蛮。”

    唐毅从容笑道:“胡宗宪在东南十年,收买敌人,刺探情报,刺杀强敌,分化瓦解,乃至散布谣言,水源投毒,经济封锁……林林总总,手段无数,无所不用其极,倭寇能够平定,胡宗宪居功厥伟,他又担任过大同巡按,熟悉九边情况,德高望重,是最佳人选!”8

第905章 人事布局

    “唐师傅,胡宗宪的确是干才,可是他年纪也大了,又离开中枢许多日子,还能胜任吗?”隆庆试探着问道,他还有些担忧没好意思说出来,人所共知,唐毅和胡宗宪交情深厚,如果启用胡宗宪和李天宠,加上谭纶,杨继盛,根本就是当年东南抗倭的组合搬到了九边而已。

    虽然隆庆很信任唐毅,但是维系朝局平衡,是每个帝王的本能,他绝不愿意看到出现一个比徐阶还要强势的辅臣。

    这一点唐毅也清楚,启用胡宗宪,的确有风险。

    可是唐毅遍观全局,大明不乏能打仗的勇将,也不能会统兵的帅才,但是他们的眼光还都局限在战场争衡,后勤辎重,武器装备等等上面。

    唯有胡宗宪,眼光够广,手段够黑,会利用经济啊,文化啊,间谍啊,贸易啊,凡是能想到的,都能成为战争武器。要不然他凭着十几万的弱旅,如何能够灭掉两大倭寇头子,快安定东南。

    尤其可贵胡宗宪在东南期间,鼎力支持开海,扶持工商,繁荣经济,替无业的百姓找到生计,避免下海为寇。

    这份本事,除了唐毅之外,无人可比,为了快打开僵局,消除俺答的压力,启用胡宗宪,正是唐毅手上最好的一张王牌,而且打败了俺答之后,经营草原,展经济民生,充实边境,都需要胡宗宪的才华。

    “陛下,这个参议智库重在提供建议,既不统兵,也不管钱,只是负责提出最合适的方案,供朝廷和九边重臣选择,臣以为胡宗宪资历足够,才略无双,是当之无愧的人选。”唐毅态度坚决,不过他也深知和隆庆相处的方法,又笑道:“陛下,朝廷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从太祖爷开国以来,官吏职位几乎没有增加,可是百姓增加了四五倍,加之战事不断,积弊丛生,必须广纳贤才,大家和衷共济,才能辅佐吾皇,开创隆庆盛世。野有遗贤,乃是大臣之过,臣斗胆提议起复高师傅,让他回京,协助臣等,主持大局。”

    听到高师傅三个字,隆庆的眼睛都冒光了。

    他和唐毅之间,更多像学生和敬重的老师,至于高拱,则是亲人父子,前者是理性,后者是感情!

    更何况高拱被徐阶赶下台,隆庆心中有愧,总想着弥补。

    可是启用高拱不是那么简单的,高肃卿担任大学士不久,得罪的人可不少,不只是徐党,内廷的诸珰也看高拱不顺眼。

    现在老徐走了,最大的绊脚石被踢开,隆庆就试探过内廷的态度,结果滕祥、冯保等人都委婉提到徐阶刚走,很多言官都指责张齐是高拱一党,是高拱暗中陷害徐阁老。这时候再把高师傅请回京城,难保不会有人嚼舌头根子,对高师傅不利,还是再等一等……

    话说的委婉,可就是一个意思,我们不想再请一个祖宗回来,就这么简单!

    隆庆也品出了一点滋味,除此之外,唐毅刚刚入阁,其他几位师傅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果高拱贸然回来,内阁的椅子怎么分配,谁进来,谁不进来,隆庆琢磨着没有足够的把握,既然处理不了,就索性拖着吧。

    哪怕对不起高师傅一些,也只有如此。

    让隆庆意想不到的是唐毅竟然主动提出,起用高拱,实在是让他大吃一惊,同时又欣喜不已。强压着激动,问道:“唐师傅,此时起用高师傅,是否妥当?”

    “呵呵,臣以为没有什么,高师傅不是忧谗畏讥的人,再有臣虽然刚入内阁,可是也深知内阁事务繁杂,加之吾皇欲振衰起弊,革新大明,没有人办事怎么行,臣提议不只起用高大人,还要扩充内阁,再递补四至五名阁老。”

    嚯!

    现在内阁就三个人了,再增加,岂不是大学士比尚书还要多了?

    “唐师傅,会不会太多了?”

    “臣以为一点也不多,对北方用兵,刷新吏治,清理财政,开拓南洋,兴修水利,重整军制,东安西北,到处都是事情,臣斗胆说一句,六部的编制早就不合时宜了,不说别的吧,就拿户部来说,主管民政税收,可是户部上下都是只懂收田赋的人,对于如何收商税,所知有限,甚至连工商展到了什么程度,也搞不清楚。户部早就应该扩充人手,详细分工,把农商分开,民政和税收也分开,另外预算编制何其重要,最好也单独拿出来。”

    这是要几个尚书啊,隆庆脑袋都大了三圈,“唐师傅,您说的都有道理,可奈何祖制难违啊!”

    “所以臣提议增加大学士。”唐毅笑呵呵说道:“大学士是陛下的秘书,虽然通常只有两三个人,但是并没有规定上限,九为极数,不好过,六七个总是行的。”

    增加大学士,隆庆若有所思,他刚刚还忧心唐毅大权独揽,现在却满心羞惭,看起来的确误会了可亲可敬的唐师傅。

    以往哪个大学士不是拼命揽权,生怕出现竞争者,严嵩独揽票拟大权,把其他大学士当做属吏,徐阶虽然标榜三还,可只是表面文章,根本舍不得放权。

    倒是唐师傅,心胸宽广,竟然一口气把大学士增加到六七人,到时候几位师傅都能入阁,唐党一家独大的情况就不会存在。

    果然唐师傅是一心谋国,和其他人全然不同。怀疑唐师傅的用心,实在是太不应该!

    和隆庆出游一趟,在天寿山逛了两天,收获远远出了想象,最重要的两件大事,一个是未来的国策,还有就是人事布局,总算是拟定出来。

    以目前的状态,只要隆庆支持,加上唐毅的力量,就所向睥睨,无人能敌。

    果然回京之后,唐毅就马不停蹄,开始了运作,他先授意兵部郎中,心学门下吴兑上书,建议朝廷趁着俺答刚刚遭到重创,大举反击,解除边患。

    他的上书得到了各方响应,随机唐毅提出由谭纶总揽兵权,杨继盛负责后勤辎重。这两位都是干吏出身,加上小站一役,谭纶名扬天下,被视作俺答克星,用他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杨继盛,他是被徐阶愣给推上左都御的位置,论起资历手段,都不足以统御两百多名御史,杨继盛更喜欢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他在东南有抗倭的经验,又辅佐唐毅,开辟市舶司,故此管理后勤,人尽其才,杨继盛也一万个愿意,自从去岁以来,一轮接着一轮的政潮弄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俱疲,做点实事,正是他想要的。

    杨继盛一走,空下来左都御史的位置,一下子就成了香饽饽。

    ……

    “虞坡公,您老有兴趣吗?”唐毅一边品着茶,一边随意问道。

    杨博都懒得看他,好你的小兔崽子,当初咱们谈好的条件,老夫可是都做到了,徐阶被我赶回了家里。可是你小子呢?

    我要的一样没有答应,张四维没入阁不说,咱们讲好了谁也不抢辅,结果你抢先一步,坐二望一,李春芳能挡得住你吗?

    还讲不讲江湖规矩,还有没有王法?

    老杨博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唐毅可没有半点的愧疚儿,老倌儿,你不讲道义在先,我又不是宋襄公,再跟你讲仁义,我就是蠢猪!

    不过唐毅也不想现在就和晋党闹掰了,影响整个布局。

    “虞坡公,您要是不干,那就请葛老大人回来,做左都御史,您看如何?”

    杨博猛地瞳孔一缩,葛守礼当然是晋党之中,仅次于自己的人物,无论资历威望,还是操守能力,都是上上之选。

    能拿下都察院,配合着吏部,绝对能和大学士正面抗衡,只是唐毅会这么大方吗?

    杨博满肚子疑问,“行之,咱们打交道多少年了,老夫这辈子在你手上吃的亏太多了,说实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唐毅把两手一摊,“我说虞坡公,您老人家可是冤枉好人了,国事如麻,选贤举能,本就是宰辅的职责,我还准备荐举子维兄入阁呢!”

    “当真?”

    杨博一阵惊讶,随机用力摇头。

    “不可能,子维没法越过陈松谷等人,你不要骗老夫!”

    唐毅笑道:“虞坡公,为何一定要越过别人啊,大家伙一起入阁,不是挺好吗?”

    “一起?”杨博撇撇嘴,“大学士又不是大白菜,哪有那么多?”

    “我已经和陛下商量好了。”唐毅翘着二郎腿,得意说道:“接下来会递补四到五名大学士,另外高拱也会起复,对了,胡宗宪也要回京,统领智库,为朝廷出谋划策。”

    唐毅说完,也不理呆住的杨博,起身就走,没几步,他一掉头,到了百宝阁的前面,上下扫了一眼。有不少瓷瓶,还有一大堆的青铜器,锈迹斑斑,看起来古色古香。

    杨博不耐烦摆手,“你看着好,就拿去玩吧!”

    “多谢虞坡公。”唐毅一转身,顺了一对核桃儿,放到了袖子里。

    “告辞了!”买不就走

    杨博一抬头,老脸瞬间就变了。

    “你丫站住,唐毅,那是老夫盘了十年的狮子头啊,你拿别的就是,何苦抢老夫的心头肉啊!

    呸!

    别的都是假货,你当我看不出来?

    唐毅把核桃拿在手里,还真别说,这一对闷尖儿狮子头,个儿大,形美,几乎一模一样,加上盘的精细,都是枣红色的,竟然带着玉一般的润泽的光,真是好东西啊!8

第906章 群贤毕至

    自从唐毅走后,杨博就唉声叹气,连晚饭都没吃。

    一直到了掌灯时分,杨俊民看不下去了,来到了老爹的房中。

    “爹,不就是一对狮子头吗,回头儿子上琉璃厂,给您老弄十对八对的,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呸!”杨博气得啐了他一口,怒骂道:“蠢材,你爹就那么眼窝子浅,还至于为了一对文玩就上火愁?”

    杨俊民连忙赔笑,到了老爹身后,帮杨博揉揉酸的肩膀。

    “其实孩儿明白,您老是和唐毅生气,可是眼下人家得势,陛下对他言听计从,咱们有多少委屈,也要藏在肚子里,不能自己触霉头,您说是不?”

    杨博靠着椅子上,眯缝着老眼,肩膀被揉得又酸又疼,十分舒服。

    “你说的道理爹活了一辈子,哪能不明白。”

    “那您老还担心什么?这些年得势的人物还少了?当初张骢说一不二,接着夏言,严嵩,徐阶,哪一个不是权倾一时,可是如今呢,斯人已逝,唯有咱们家松柏长青,您老运筹帷幄,天下无敌,大家伙都仰仗着您呢!”

    杨俊民倒不是说笑话,晋党的确有这个底气,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几十年来,潮起潮落,不管是谁当权,都没有把他们怎么样,相反,晋党的势力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红火,哪怕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他们财。

    “你说的都对,可是如今的情形却变了。”

    杨博干脆站起身,背着手走了几圈,才说道:“唐毅刚刚向我透露,说是要再增加四五名的内阁大学士。”

    “什么?”

    杨俊民惊得跳了起来,“爹,从成祖爷开始,内阁就没有这么多人吧?”

    “不止于此,他还说要把老葛,胡宗宪,高肃卿这些人都弄回朝廷,爹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打得什么算盘!”

    杨俊民也惊呆了,“爹,按理说唐毅好不容易入阁,只要把李春芳干掉,就能宰执天下,以陛下对他的信任,放手施为,有什么抱负,还实现不了?人都害怕被分权,死命抓住手里的权力,唐毅倒好,他脑子有病啊,把一帮老古董都找回来,以后的朝堂谁说了算啊?”

    杨博两手一摊,苦笑连连,“我也不知道了,要是这些人都回来,他们固然受过唐毅的恩惠,可是也未必真的言听计从,毕竟都是老油条了,一肚子想法。以后朝局会如何展,老夫也是没有把握啊!”

    ……

    杨博那边感叹愁,唐毅的书房却是兴高采烈,显然对唐毅这一手赞叹不已。

    茅坤笑呵呵,剖析着唐毅的打算,“大明立国两百年,文官集团的权力一直在不断扩大,尤其是最近一百年,即便是以先帝的手段,也不能真正做到乾纲独断,相反正是先帝避居西苑,才使得严党独大,不得不承认,辅的权力在严嵩柄国期间,大幅度扩张,压制六部,然九卿之上,真正能比肩汉唐的宰相。不过……”茅坤话锋一转,“相权虽然强大,但是却有致命缺点,因为文官是一群人,大家利益错综复杂,严重内耗,不像皇权那样,皇帝一个眼神,下面的太监就心领神会,老实奉行,如臂指使。”

    “没错。”王寅把话头接过来,说道:“近几十年来,情况很明白,一旦文官集团达成了一致意见,对不起,皇帝只有靠边站。可是文官集团内部不和,甚至相互斗争,就需要皇帝出头,进行协调裁判,换句话说,皇帝就可以见缝插针,操控朝局。”

    “所以,要想真正摆脱对皇权的依赖,文官集团必须能够自己解决问题纷争,形成统一意见。也就是说,文官集团要扩充,要完善,要站起来!”

    两个大谋士,交替分析,离着问题的核心越来越近了。

    唐毅笑道:“太祖爷废掉丞相,权分六部,又设立六科廊,以小制大。在地方上,也设立三司,又加派巡抚,巡按,目的无非是把从中枢到地方,政务都分成一条一条的,互相牵制,最后都由皇帝陛下一个人做决策。”

    唐毅把朱元璋的如意算盘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这种服务于皇帝一人的官僚体系,天生就存在一个弊病,因为各方互相牵制,掣肘,就好像是一辆豪华顶配的轿车,却没有动机,不能自己行动。

    只有皇帝一个人能提供动力,可皇帝又良莠不齐,太祖也和成祖爷英明神武不用说,宣宗,孝宗皇帝也是励精图治,这辆“大明号”在他们的手里,平稳运行,可是赶上了英宗,武宗这样的荒唐天子,车子就出问题了。落到了嘉靖手里,干脆直接抛锚了。

    “要想打破太祖留下的格局,就要把分散到各部的权力真正集中起来,建立起一块一块的新体系,增加阁老,起用德高望重的老臣,就是第一步,先让文官集团强大起来,能够真正拿出可行的办法,而不是祈求皇帝裁决!”

    也唯有和几位心腹谋士,唐毅才敢袒露心声,把自己的谋算全盘讲出来。

    茅坤和王寅都赞成唐毅的看法,不过也同样忧心忡忡。

    “大人,这些老臣都是资历惊人,有自己的主张,他们承了您的情,却未必是您的人,日后朝堂上少不了争论,如何驾驭,可要看您的功夫了。”茅坤提醒道。

    王寅长出口气,“海纳百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人,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戒骄戒躁,虚怀若谷。徐华亭所谓的三还纲领,其实是个不错的东西,只是以威福还主上就不必了,威福自然要操控在辅的掌握之中!华亭没有心胸成事,就看大人您的手段了。”

    ……

    阳春三月,唐毅和赵贞吉入阁已经两个月有余,他们已经完全熟悉了政务,唐毅和赵贞吉都有着丰富的行政经验,强大的执行能力,随着他们入阁,原本缓慢低效的内阁开始高运转起来,各种政务快落实,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口号,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但是变化却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

    威望一点点建立起来,进入三月份,两场盛典格外引人瞩目,先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作为隆庆改元之后,第一次会试,朝廷上下都格外在乎。

    陈以勤主持会试,他特意在开始科举之前十天,才从锦衣卫调来三百人马,又从戚家军借来五百兵丁,其余科场上下,所有人员,都是临时指派,从外地调入,甚至直到进了京城,才知道自己要负责会试工作。

    完全是一群陌生的人员,他们严格执行考场纪律,从检查搜身开始,一丝不苟,严格程度比起以往厉害了不止十倍。

    经过选拔,史无前例,一共有五百八十多人通过会试。

    有同考官担心人数过多,陈以勤琢磨了半天,苦笑着摇头。

    “近些年教化大兴,读书人比以往多了数倍,都是精妙文章,当世大才,老夫实在是不认黜落,罢了,我亲自请旨。”

    陈以勤主动找到了隆庆,正赶上唐毅也在请旨处理人事,一听说人数太多了,唐毅当然是支持,没几句话,就把隆庆给忽悠上道了。

    天下英才众多,入我瓮中。隆庆也是欣喜不已,不但同意了,还亲自苦心思索,拟定了殿试的题目:朕惟君天下者,兴化致理,政故多端,然务本重商,治兵修备,乃其大者……”

    隆庆这一道策论,实在是有些玄机,最重要的就是“务本重商”四个字,自从苦心研读《国富论》之后,隆庆对农业根本,商为末业的看法非常不以为然。

    把他农商并列,提出农商并重的观点,不得不说,是一大创举。

    本来隆庆还担心,会不会引起考生的反弹。

    哪里知晓,能通过会试的这些人,有七八成都来自南方,至于北方的学子,还多数就读晋商支持的书院。他们都受到了浓重的商业熏陶,甚至东南的学子,多数家中都经营作坊工场,或者从事长途贩运。

    商业的利润他们有目共睹,加之心学广为传播,大家也不在排斥商贾。

    隆庆的考题竟然受到了热捧,不少报纸登载出来,天下的商人感激涕零,筹钱请人写文章,赞颂隆庆,把皇帝夸得和一朵花似的。

    从此之后,隆庆多了一项爱好,就是每天让太监搜集报纸,看看上面怎么说的,竟然比看大臣的奏疏,还要有趣。

    隆庆戊辰科,一共录取五百八十五名进士,为历年之最。

    就在正式公布皇榜的那一天,一驾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了京城,从车上跳下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六十出头,腰背笔直,目光锐利,浑身上下,透着十足的威风。

    抬头看了看高大的城门,伸着懒腰笑道:“没想到我胡宗宪今生还能回到京城,真是不容易啊!”

    几乎和他同时,原户部尚书葛守礼,原大理寺卿毛恺,原南京礼部尚书高仪,原浙江巡抚李天宠,还有南京户部尚书张守直,南京兵部右侍郎方逢时……

    一共十余位部堂高官先后入京,一时间朝廷之上群贤毕至,热闹无比。

    谁都知道这伙人进京,肯定是要冲击现有的朝局的,昔日徐党的众人惶惶不可终日,却又没有办法,谁让唐毅打着徐阶所拟嘉靖遗诏的名义,他们连反对都说不出口,貌似,徐阶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8

第907章 大明雄风

    “一忙忙,开开窗门月光光。二忙忙,梳头缠脚落厨房。三忙忙,年老公婆送茶汤。四忙忙,打扮儿子进书房。五忙忙,装扮女儿进绣房。六忙忙,打扮儿子做新郎。七忙忙,装扮女儿嫁夫郎……”

    民谣声声,悠悠荡荡,从一个老妇人的嘴里唱出来,她对着月下,面前放着火炉,上面摆着砂锅,原来正在熬醒酒汤。

    “娘!”

    一声低呼,老妇人还没回头,就喜笑颜开。

    “咱家的文曲星可算是醒了,都说官身不自由,娘算是领教了,怎么喝那么多酒啊!”老妇人又是担心,又是埋怨。

    新科的状元罗万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和同年们去拜会师父,盛情难却啊!”

    老妇人满脸慈祥,扇着炉火,笑道:“唐大人那么好的一个人,就没帮着你?”

    “唐大人?他不在,是,是陈大人,陈以勤陈大人。”罗万化突然现老娘的脸色变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出于童年的本能,惴惴不安。

    老妇人抬头迟疑地盯着儿子,询问道:“你不是去拜会师父吗?怎么是陈大人?”

    “啊,娘,今科的会试主考是礼部尚书陈以勤老大人,他选中的孩儿,不只是孩儿,还有其他几百人,都是陈大人的学生……”

    “荒唐!”

    老妇人突然站起,脸一下子就沉下来。

    “娘问你,当初你离家到杭州求学,谁是你的老师?”

    “自然是当时的知府唐毅唐大人。”

    “知道就好,五年之前,你从国子监去小站,又是谁悉心指点你的学问?”

    “还是唐大人,可是……”

    “没有可是!”

    老妇人突然伸出手,点指着儿子,气哼哼道:“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唐大人屈身下士,不以我儿卑贱,亲自教导。我儿能有今天,离得开唐大人吗?”

    罗万化的脸垮下来,为渠道:“娘,孩儿受唐大人厚恩,可是官场上历来只认座师,陈以勤大人乃是今科会试主考,就是孩儿的老师,这是改变不了的。”

    “胡说!”

    老太太板着脸,严肃说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谁给吾儿传道,谁教授吾儿学业,谁又替吾儿解惑?”

    面对老娘接连问,罗万化深深低下了头。

    “哼,别以为为娘看不明白,不就是陈以勤点中了你们吗?又有什么恩情可言,从此之后,就尊他一个师父,小心侍奉着,敬若神明,摸摸良心,你服气吗?”

    罗万化涨红了脸,越局促不安。老娘说的当然没错。座师和门生之间,本来就是一种官场的陋习。

    说穿了就是朝廷大佬需要马仔,而新科进士需要抱大腿。

    借着会试的由头,就确立下师徒关系,从此抱在一起,完全是一种利害结盟。士人常喜欢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到了自己身上,他们却把大义扔在了一边,只剩下利字当头了!

    罗万化最初虽然有些别扭,可是一想起官场上都是如此,也就随大流了。被老娘这么一说,他终于感到了不妥,想起可亲可敬的唐大人,羞臊得无地自容。

    直到会试结束,他才第一次见过陈以勤,匆匆一面,有什么感情可言?反倒是唐大人,在杭州的时候,不惜重金,创办学院,约请魏良辅、钱德洪、王畿、季本等等鸿儒大师,驾临杭城,悉心授课。

    不只是杭州,也不知是浙江,天下学子,只要到了杭州,都会得到平等对待,接触到最新鲜的观念,结交最精英的读书人,互相砥砺学问,增长见闻……试问没有唐大人的兼容并包,哪里会有今日东南文风之盛,科举之兴?

    就拿这一科来说,五百多名进士,有四百三十人出身南方,更有三百多人,集中在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四省。

    光是浙江就出了一百多位进士,数量之多,质量之高,冠绝天下。

    饮水思源,还不都是唐毅奠定的基础。

    不但如此,唐毅在小站期间,创立唐学,自己也是前去求学者之一,还得到了唐毅的耐心指点。唐学完全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门,从经济入手,显然比道德更有说服力。那段时间虽然不长,却受益终生,罗万化敢说,经过小站求学之后,他和那些只懂八股文章的迂腐读书人,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成竹在胸,美妙感觉,都说朝闻道夕可死,果然是黄钟大吕,人深省!

    能让自己心服口服的师父,只有一个人!

    想到这里,罗万化突然跪在娘亲的面前,泪流满面。

    “多谢娘亲教导,孩儿险些走错了路!”

    磕过了头,立刻蹿起来,“孩儿这就去拜见唐大人,向他请罪!”

    “去什么去!”老太太一把拉住了儿子,指了指东边的天空。

    “月亮都出来了,还是等明天吧!”

    罗万化不好意思点头,整整一夜,他都没有睡觉。到了第二天,早早爬起来,直奔唐府而去,到了半路,又觉得空着手不妥当。

    又去挑了八样礼物,才兴匆匆赶到了唐府。

    他刚露头,却现府门前早就堵满了一大群人,见他来了,都抢着打招呼。

    “状元公来了,状元郎到了!看看,还带着礼物,就是比咱们想的周到。”大家哈哈大笑。

    罗万化这才看清楚,敢情这伙人几乎都是新科的进士,足有两三百人,比起陈以勤家里的阵仗可要大多了。这些人或是从南直隶、浙江而来,或是心学门下,或是笃信唐学,他们和罗万化差不多,都把唐毅当成真正的老师,至于陈以勤,不过是碍于官场规矩,不得不为而已。

    早就有人提议,论起师父,他们只认唐毅,陈以勤靠边站。不过在殿试之后,就有人送来了消息,说陈老大人品行敦厚,官声清廉,能拜在陈大人的名下,是大家的福气。为学者当摒弃门户之见,弟子不是老师的专属财产,座师业师并重,具是师长。师恩虽重,却只是私人情谊,不能凌驾道义之上,不得因私废共,坏了朝廷大事……

    这些话语重心长,正是对眼下官场师生陋习的有力纠正,显然,唐毅是承认大家伙的,不但没有逼着他们在两个老师之间做选择,还鼓励他们不要被师生私谊羁绊,真正心怀天下。如此宽宏大度的师父上哪去找啊?

    一时间,学生们感激涕零,大家都约好了前来拜见老师。

    罗万化听完大家的议论,恨不得找块豆腐撞死。原来他考上了状元,成为各方的焦点,事情也多,其他人都以为会有人通知状元郎,结果谁都这么想,就把罗万化给忘了。

    这帮坏事的东西,早点告诉我,至于纠结一晚上吗?

    罗万化欲哭无泪,可是转念一想,煎熬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他想通了,真正到了选择的时候,该站在哪一边!

    他仰起头,看着唐府的大门,眼圈红,竟有一种战栗之感,这才是心之所选啊!

    正在他激动的时候,突然从唐府的侧门跑出一个人,也是新科的进士,沈明臣的公子沈一贯。

    比起罗万化他可就差着太多了,竟然只考中了三甲进士,好在沈一贯的神经比较粗,不还是有一大堆没考中的吗!

    再说了,老爹有透露过,以后科举会大改的,等到录取的人多了,也就无所谓了。要是让沈明臣知道了儿子的想法,非把他的脑袋揪下来不可。

    “不好意思,唐大人刚刚被请到宫里了,没法见大家伙了。”

    众多的年轻人大感失落,沈一贯忙说道:“不过唐大人给大家伙准备了礼物。”

    一听有礼物,大家伙都来了精神,纷纷翘以盼。沈一贯从家丁的手里抱过来厚厚的一摞子请帖,笑嘻嘻送到了大家伙的手里。

    “这是参加册封太子大典的请帖,三日之后,在丰台大营,万国来朝,共赏大典。”

    罗万化接过来之后,眉头紧皱,“沈兄,册封典礼不都是在紫禁城吗?跑到丰台大营干什么?”

    沈一贯笑道:“没办法,谁让人太多了,听说啊,这一次不但有一帮西夷过来,还要举行阅兵,一展大明雄风,紫禁城地方太小了。这不,陛下紧急召见唐大人进宫,多半就是商量这事儿。”

    转了一圈,每人得到一份,沈一贯提醒道:“大家伙可放好了,告诉你们,请帖不便宜,贵宾席的市价已经炒到了一千两,还有价无市呢!”

    新科进士们都吓了一跳,这哪里是请帖啊,简直就是银票。要不干脆把请帖卖了,换银子算了。

    当然大家伙只是想一想而已,册封太子,还有阅兵,多大的热闹啊,万金不换!

    ……

    隆庆对着一副盔甲正在呆,这副盔甲不是别人的,正是朱棣所留,虽然年深日久,可是保养得当,就跟新的似的,从头到脚,满是张牙舞爪的金龙,处处展现着皇家的威仪。

    看起来好看,可是穿起来却不容易,光是托在手里的头盔,就有十五斤重,精铁打制,上面还有兰扎体的梵文,神秘莫测,带着祖先的保佑。

    隆庆试着戴了一下,没走几步,脖子就跟断了似的,真难以想象,当年永乐大帝是如何穿着这身铠甲,纵横天下!

    “唐师傅,能不能不穿啊?”隆庆咽了口吐沫。

    “当然可以,是要给四夷展示大明雄风,还是展示富庶繁华,就看陛下的选择了。”唐毅眨着眼睛说道。8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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