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8章 报复
作为一个优秀的员工,先要把老板伺候好了,唐毅要稳如泰山,少不了隆庆的鼎力支持。★★
好在隆庆不像嘉靖那么不可捉摸,他虽然好逸恶劳,庸俗懦弱,还有那么一点好色,但是江山社稷,始终是隆庆在乎的东西。特别是他爹留下了一个级大烂摊子,想想都让人头痛,隆庆还要指望着几位老师替他力挽狂澜,而唐毅就是分量最重的那一个。
果不其然,唐毅送来了一封厚厚的密奏,比起给高拱的要详实很多。
先他介绍了东南的情况,让隆庆知道局面的糟糕,问题的严重,接着唐毅就指出症结所在,过度兼并,财富集中在土地上,遗祸无穷,危及社稷安稳。
铺垫好了,唐毅就告诉隆庆,整顿徐家的田产,并非要置徐阶于死地,而是东南士绅以徐家为榜样,不把他们家的问题解决了,其他的事情无从谈起。
接着唐毅就把海外垦殖,转移人口,降低田租的方略告诉了隆庆,当然他为了说理详实,都配了图表,还给了详细的注释,一目了然,不用费心思。
隆庆认识唐毅的字体,全都是老师亲手所做,用心良苦,实在让人动容。想起这几年,老师是真不容易,先是被贬到了小站,回到京城又不给他安排职务,闲了大半年,后来又临危受命,派到了东南灭火。
仔细想想,都觉得老朱家对不起师傅。
偏偏师傅不计个人得失,老诚谋国,处处都替大明江山考虑,小站的马场初具规模,大明很快就不用为战马愁了。
此番更是提出了解决兼并问题的方略,更是万世之谋,前面历朝历代,无不败在了土地兼并上面,大明朝立国二百年,各种矛盾交织,已经到了山雨欲来的时候,乱象丛生,民变的苗头都出来了,要是解决不了土地问题,只怕改朝换代,也不会远了。
隆庆忧心忡忡,想到都没心思和妃嫔宫娥嬉闹,一愁就是小半天。
抑制兼并的措施不少,主张清丈田亩的人更多,可是隆庆对这些人的建议都不看好。人是没法和经济规律作对的,这是隆庆从唐毅那里学来的关键逻辑。
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唐毅提出的方案,果然与众不同,让隆庆看到了希望。
第一步是把百姓迁移出去,而第二步则是建立海外粮食基地,反过来,向大明出售粮食。粮食的供应充足,把粮价压下去,促使更多的士绅商人去投资工商业。
低粮价对农民是有冲击的,难免谷贱伤农,不过唐毅认为眼下和历代都不同,破产的农民可以去海外开拓,可以去城里做工,选择很多,而不是死死守在农村,最后走上揭竿而起的道路。
相反,稍微低一些的粮价对国家还是好事情,至于担心粮食问题,大可以从海外解决。不论是东番岛,还是吕宋,粮食产量均比大明最肥沃的地方还要高。
只要维持一支强大的海军,掌控海上航路,积极开拓进取,就完全不用担心粮食危机……
这一套说理,是唐毅精心准备的。
在嘉靖朝,唐毅多少有点弄臣的味道,哪怕劝谏嘉靖,被赶出了京城,也难免嘴上没毛做事不牢的印象。
而这一份奏疏,就是洗刷旧有印象,奠定社稷重臣角色的关键!
大明朝的财政危机,谁都知道,土地兼并的危害,也无人不知。知易行难,嚷嚷了这么多年,除了争议一大堆的“一条鞭”,朝臣们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唐毅却不然,他勾勒出一套争议最少,收益最大,同样也是最可行的方案,只要隆庆接受了,整个隆庆朝,唐毅就是理财第一人,谁也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算计的多精明,可唯独一个人,是越想越愤怒,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唐毅给生吞了。
内阁辅的政务繁重,平时徐阶都在内阁住着,连家都不回,这一次他却破例,回到了家中,还把心腹谋士给叫了过来。
涂芳躬身施礼,“相爷,您老气色不太好啊!可要注意身体,不可太过操劳。”
“唉,老了,压不住场子了,家里头被人搅得一团乱,一点办法也而没有,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话呢!”徐阶唉声叹气,意兴阑珊,仿佛活着都没什么意思了。
涂芳跟着徐阶也有五六年了,是老徐新找来的谋士,狗头军师张居正离开之后,徐阶就指着他出主意想对策。
涂芳很聪明,他基本摸透了徐阶的脉,老头子越是愤怒,就越舍不得显露。没见着呢,都拿自己开玩笑了,指不定多恨唐毅呢!
“相爷,二位公子毕竟年幼,唐毅又是以有心算无心,并不奇怪,您老莫要介怀。”
徐阶还是摇头,“按理说,动了田产,就动了天下士绅的命根子,为何唐毅胡作非为,东南没有一点乱象呢?”
这也是徐阶纳闷的地方,他本想东南乱起来,他就动言官,用口水把唐毅给淹死了。可令他奇怪的是闹了这么长时间,就耍他们徐家,其他别的世家大族没一个跳出来,让老徐攒了浑身的力气,愣是没有地方用,这不气人吗!
“相爷,恕小人斗胆,那些人都求着唐毅,不敢和他翻脸。”
“为何?”徐阶提高了声调。
“吕宋。”
提到这里,老徐又怒了,这回他气的是自己。
本来唐毅建议朝廷把吕宋纳入版图,派遣总督管理,高拱和郭朴鼎力支持,隆庆也很感兴趣,可是徐阶不愿意答应,他对海外没有兴趣,又不愿意让唐毅得分。愣是授意礼部,任命林阿凤为吕宋总兵,待寻找到苏莱曼国王亲人,再将吕宋交还。
挡了唐毅的路,老徐还挺高兴,哪知道林阿凤直接将吕宋国库交给南洋公司打理,并且准许南洋公司在吕宋开拓垦殖,全权负责吕宋的对外贸易,正好落入唐毅的计划。
多亏徐阶,吕宋成了南洋公司的囊中之物。要是真派一个总督过去,唐毅还不好办了。
“相爷,唐毅以吕宋的田产利益作为诱饵,而且还花言巧语,告诉经营作坊工场的家族,说是降低田租,能打开农村市场,他们会赚得更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呸!”
徐阶气得狠狠啐了一口,没有坏处,老夫不是人吗?
几十万亩的田产,一半无人耕种,一半被退还原主,让老夫喝西北风吗?
欺人太甚!
徐阶对唐毅已经动了杀机,可偏偏没有办法可想,他能对付唐毅的手段不多,无非就是动百官弹劾,向隆庆告黑状,或是利用辅的权力,把唐毅架空。
可问题是,这些方法都不管用,隆庆不用说了,刚刚得到了消息,唐毅送来了密奏,皇帝研究了一个通宵,根本就把唐毅当成了狗头金。
从内阁下手,高拱和郭朴又胡搅蛮缠,根本不肯低头。
至于动百官,唐毅手上一大堆言官不说,清丈田亩,照顾弱势百姓,又是士大夫历来坚持的理念,虽然未必真正相信,可是谁也不敢明着反对。
唐毅占据大义名分,动百官乱斗,胜算实在是不大。徐阶还记得当年抓了俞大猷,就被唐毅动舆论,狠狠抽了几个嘴巴子,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
想来想去,竟然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徐家抓狂了,莫非就看着唐毅把自己的棺材本都给折腾没了?一声不,谁还会在乎自己这个辅啊!
“相爷,不得不说,唐毅眼光精准,手段狠辣,他是蓄谋已久。”
让你想办法,不是夸唐毅,徐阶气哼哼道:“小畜生是算准了,老夫对他出手,就会被认为公报私仇,而且皇帝也会觉得老夫私信作祟!可是陛下哪里知道,士绅乃是朝廷根本,那些佃农好吃懒做,偷奸耍滑,要是纵容他们,天下非大乱不可!”
“相爷所言极是,奈何唐毅善于花言巧语,已经把陛下哄得团团转,实在是不好对付……”
还要说下去,却看到了徐阶吃人的目光,赶快进入重点吧。
“小人以为您老不能直接出手,却可以让别人出手。”
徐阶一皱眉,“谁愿意替老夫火中取栗,谁又敢对唐毅动手?”
连两问,涂芳信心十足,“杨博。”
“他倒是有这个实力,要以什么名义让他出手?”徐阶好奇道。
“相爷,您怎么忘了,朝廷不是刚刚下了旨意,要考察百官吗?”
一句话,提醒了徐阶,隆庆元年,并非京察之年,也不是外察之年,可是改元更新,总要有些新气象。
尤其是言官们,唯徐阶之命是从,弹劾过高拱,高胡子就想借机整治言道,他提议让吏部考察百官,把科道也都算在内。
隆庆不会拒绝老师的提议,问到了徐阶,老徐总不能说言官经不起考察,还是免了吧,更何况他也想借着考察之机,排除异己,故此隆庆就下旨,责成杨博,考察百官。
涂芳笑道:“相爷,这次考察虽然不是例行的考察,却是新君登基的第一年,意义非比寻常,只要把唐毅,还有他们的门下一扫而光,就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相爷可不要错过啊!”
徐阶深以为然,可如何让杨博替自己冒险做事?那个老倌儿胃口大着呢!8
第849章 较量
云团在天边翻滚,不一会儿,霸占了整个天空,一道惊雷,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落下,激起一团团尘土,霎时间又被更密的雨滴压下,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灰色的水流,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到了……
“老爷,你疯了啊,会着凉的!”
朱氏急忙冲到廊檐之下,拉起唐慎的手,连拖再拉,回到了屋中,赶快帮着他换下淋湿的衣服,又拿来干净的手巾,擦干净头,再让人去煮一大锅姜汤。
“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跑外面淋雨去,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朱氏埋怨着说道。
唐慎总算是叹了口气,“要真是孩子就好了,不用这么愁了。”
他抱着脑袋,深深埋在了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丫鬟送来了一碗姜汤,朱氏送到了唐慎的手里。
“行了,孩子的本事比你大,用不着你愁。”
唐慎摇头,接过了碗,捏着鼻子喝干,对着空荡荡的碗底呆。朱氏吓了一跳,还没见过丈夫这么愁呢。
“老爷,事情真的不妙?”
“嗯。”唐慎道:“行之在东南推行平抑地租,还田于民,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事情。偏偏这时候弄什么京察,据我所知,昨天傍晚徐阶去了杨博的府邸,两个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只怕是要对行之不利。”
朱氏惊得低呼道:“不会吧,行之那么大的名望,天下谁人不知,真不知道你这辈子积了什么德!”朱氏指着丈夫的额头,娇笑道:“我看啊,有陛下护着,有那么多人帮衬着,就算徐阁老和杨天官联手,也未必敢把行之怎么样。”
唐慎不以为然,烦躁地站起身,来回走动。
“说你头长见识短,一点也不差。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行之或许没事,可是其他人呢?而且老徐会不会以京察为借口,要挟行之让步?”
唐慎的问题,朱氏哪里想过,她气得嘟着嘴,“成,是奴家笨,您自己个儿想办法吧!”她一气之下,扭动腰身,把唐慎一个人给扔下了。
新君改元,刷新吏治,这时候一旦被拿下来,再想起复,几乎不可能。虽然这次京察是高拱提出来,并且想用来对付科道,铲除徐阶的势力。
可是这种大规模的考察,牵涉的利益太大,最后基本上还是谁的拳头大,谁说了就算。
有点像唐毅在东南对付徐家一样,徐阶身为辅,利用京察,剪除异己,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名正言顺,基本上没有抗衡的本钱。
放在以往,或许还能私下里交换,可是眼下双方撕破了脸皮,老徐怎么会放过唐毅。
唐慎思前想后,或许唯一的生机就在杨博那里。
身为强势的吏部尚书,杨博几乎有一言定生死的权力。
可问题是此老会冒着得罪徐阶的危险,去庇护唐毅的手下吗?要知道这一次考察可是玩真的,是要着实砍掉一些官场败类,整肃吏治,以示改元建新之意。
不拿唐毅的手下开刀,难不成还从自己身上割肉,或者去收拾徐阶的人马?
开什么玩笑,杨博绝对没有胆子和老徐拼的,而且也没必要。
唐慎一直苦思冥想,连晚饭都没吃,却一点主意没有。
他都想抽自己两个嘴巴子,没准能把自己打醒了,灵光一闪,就来了主意。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来报,“老爷,茅先生求见。”
“快请。”唐慎急忙站起身,迎了出来,只见茅坤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在东南就是好交情,没有废话,直入主题。
“情况很不妙,已经打听出来了,徐阶要把他的孙女许配给杨博的四子杨俊卿。”
“什么!”
唐慎豁然而起,惊呼道:“老徐怎么又来这一套?”
茅坤两手一摊,苦笑道:“有用就成呗,反正他老人家孙男弟女一大帮,损失一两个,没有什么了不得。杨俊卿这个人好武艺,虽然是个公子哥的性子,但是家教很严,也不失为良配!”
“我倒希望他们是对冤家!”
唐慎是真的着急,都口不择言,他苦恼地抓着头,事情貌似更大条了。
如果徐杨两家结亲,不用说,杨博一定不会对儿子客气。唐慎越咬牙切齿,徐华亭真是不惜血本,够狠的!
“子诚兄,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咱们可以照方抓药。”
“什么意思?咱们也和杨博联姻啊?”唐慎仰起头,认真思索,他这辈就一个,这几年倒是儿孙都有了,可除了唐毅,都是奶娃娃,不顶用啊。
让唐毅娶杨家的女儿,怕是不行啊,那小子才倔强呢,尤其是对待女人,更是顽固得很。琉莹用了十多年,才把他的一颗心捂热乎了,他不想娶,哪怕用刀架在脖子上也没用。
看起来,就只有自己牺牲一点了!
唐慎咬了咬牙,拼了!
“鹿门兄,替我向杨家下聘礼。”唐慎带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然,咬牙说道。
噗!
茅坤立时喷了一口老血,你不在乎身体,我还要脑袋呢!敢给大人再找个小妈,他还不宰了我?
“咳咳。子诚兄,我的意思是,徐阶出价了,咱们只要出比徐阶更高的价钱,就不愁杨博不帮忙,不用联姻,不用的。”
“哦。”
唐慎讪讪一笑,原来是想歪了,他干笑道:“鹿门兄,你看要出多大的价钱,杨博才能转过来帮咱们?”
茅坤也愁了,出价多少,眼看态势地位。徐阶挟着辅之威,尚且奉上了一个女儿,唐党这边,等于是逆天行事,不着实割几块肉,杨博不会同意的。
可问题是唐党能拿什么交换,官场的位置?自己人还不够分呢!
商业利益?东南的那些人愿意割肉吗?
至于其他的东西,能打动杨博的可不多,饶是茅坤几个智计无双,也无可奈何了。
“要不还是给行之写一封信,让他拿主意吧。”唐慎试探着问道,茅坤思前想后,他不想麻烦唐毅,可他也知道,此事远远出了他的权限,只得感叹点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事情,还是要靠着大人决断啊!”
……
此时的唐毅在干嘛呢?
他正在主持一场会议,更准确说,是一场吵架。
从吴时来清理徐家田产开始,唐毅就召集各方代表,希望商定一个限定田租的办法出来。显然过高的田租,剥夺了老百姓手里最后的一个铜子,对东南的工商业展来说,是巨大的制约和限制。
像是一个牢笼,锁住了伸向农村的触角。
必须降低田租,支持这一派的人物不少,包括雷七啊,周沁筠啊,这一类靠着工商业起家的大商人,还有就是已经转投资海外的6家、王家等人,再有一大帮,就是心学门人,阳明学会的成员。
经过唐毅的不懈推动,阳明学会越关心实际问题,在不久之前,以申时行为,一共八位翰林,用了十个月时间,走访了东南五省,后来表了一份农村调查,揭示出来的东西,触目惊心。
农民之穷,之苦,之落后,出了所有人想象。
从此之后,阳明学会就把改善民生,列为主要纲领之一,阳明学会的文人充斥东南的报界,加上儒家历来有以民为本的主张。
故此降低田租,在舆论上,赢得了几乎压倒性的支持。
可别以为这样就能推得下去,遇到的阻力,甚至出了唐毅的估计,不只是像徐家一般的大族坚决反对,甚至一些中小地主,他们也不干,而且这帮人反对的力道,还更强大。
他们之中,多数人和徐家那种,靠着巧取豪夺,完全不同。他们的确是靠着几代人的努力,一滴汗水摔亩一亩买进,好容易攒下了家底儿。
每到农忙的时候,全家出动,和佃户一样,从早忙到晚,一刻不歇着。
他们都说,自己是勤劳致富,佃户们不老老实实干活,祖上无德,败光了家业,有田租,就不错了,还指望着降田租,门都没有,他们不干,无论如何,死也不答应。
唐毅没想到中小地主会如此反弹,仔细一琢磨,豁然开朗。
大户或多或少,都经营工商作坊,降低田租,促进工商业展,对于大户来说,无非是左手换右手,还有海外利益,只要会算账,总的来说,还是赚钱的。
这也是唐毅敢推行降租的原因所在,可是那些中小地主呢,他们只能指望着那点田产,谁敢降田租,他们是真的会拼命的。
“大人,要不抓大放小吧?”金丹建议道。
“不。”唐毅摇头,“那些中小地主,他们的处境和想法我都了解,其中也不乏老实肯干的好人,可是他们代表的生产方式,是落后的,是必须淘汰的!对他们妥协,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我的威信禁不起消耗!再有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东南不宁,根基不稳啊!”
唐毅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儿,突然瞪圆了双目。
“传我的命令,可以动手了!”
金丹和蒋洲都是一愣,随机用力点头,很快,从交通行,还有长江航运的总部,出无数道指令,海面,江面,一下子出现了数以千计的粮船,其中最大的宝船,一艘就满载着八万石稻米,从琉球劈波斩浪,驶入了大明的海港,一场前所未有的倾销行动,在东南展开了……8
第850章 银元和宝钞
沈明臣从京师一路骑着快马,赶到了苏州,两条大腿的内侧都磨出了血,裤子都贴在了肉皮上。靠两个人扶着才下了马,摇摇摆摆,滑稽十足,通禀之后,进了书房。
唐毅看到了他努力分腿,龇牙咧嘴的模样,差点笑喷了。
“我说句章先生,下回再去那种地方,悠着点,老大不小了,伤身啊!”
沈明臣咬牙,走到了唐毅的对面,气哼哼一屁股坐下来,“我身体好着呢,我伤心!”他大声抱怨道:“鹿门兄和十岳兄都装死,就我不怕艰难,骨头架子都快跑散了,还挤兑我,下一回我可不这么卖命了。”
“成,我错了,句章兄辛苦了,来犒赏你的。”唐毅扔了一个珐琅彩的鼻烟壶给沈明臣,上一个青玉的已经被金丹给顺走了、身边都是什么人啊,唐毅大摇其头。
沈明臣吸了鼻烟,打了几个喷嚏,果然精神头好了不少。
“大人,长话短说啊,我是为了京察的事情,老徐要借刀杀人,您可要做好准备。”
唐毅消息灵通,也听到了风声。
如果他要在京城,绝对不会让高拱这么干的。
现在京察,摆明了是把刀把子送到徐阶的手里,之前通信的时候,唐毅一再提醒高拱,他们的优势是时间,而徐阶最大的罩门也是时间。
他不能像严嵩一样,不要老脸,一直干到八十几岁。
而且隆庆也不会允许的,只要等新君坐稳了位置,树立起威信,他们这些潜邸的旧人水涨船高,接替徐阶是理所当然。
显然,高拱没有听进去唐毅的建议,他急不可耐地起攻势,或许高拱认为他和杨博是盟友,杨博就会帮着他对付徐阶,只能说,高胡子啊,你还是太嫩了,杨博那家伙岂会轻易给别人当刀子,高拱不行,当然,徐阶也不行!
“句章先生,徐阶又舍出了一个孙女?”唐毅随口问道。
沈明臣眼前一亮,他跑到应天,就是告诉唐毅此事,并且商量对策,感情唐毅已经早有耳闻了,不简单啊!
难道在自己之外,唐毅还有一套情报系统?大人不相信自己还有茅坤他们?沈明臣的城府不算深,脸上就显出了一丝尴尬。
“句章兄,你也别多想了,这事是周沁筠周姑娘刚刚告诉我的。”
“她,她是怎么知道的?”
“多半是沈梅君告诉她的,那个臭丫头又回了东南。”唐毅气得牙根痒痒,几年前,王悦影把沈梅君赶到了白云庵,代出家,本以为这丫头就消停了。
不,她倒是真有本事!
先是抓捕严鹄的时候,她出手帮忙,就不好看得太死,有了自由活动的空间,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和裕王府的李妃在降香的时候认识了,两个心机深重的女人凑到了一起,竟然成了好姐妹。隆庆登基,母以子贵,李妃俨然后宫之主,抱上了大粗腿,沈梅君再也不用管王悦影的限制,大模大样,出了京城,又跑回了绍兴老家省亲。
光是看看亲人也就罢了,还到处活动,弄得唐毅十分心烦。
“对了,句章兄,貌似沈梅君还是你的侄女吧?”
沈明臣一愣,连忙说道:“准确说是侄孙女,绍兴沈家,一大堆人呢,我可管不了她。要是大人觉得她碍事,您就辣手摧花,我是不会在乎的。”
说是不在乎,可是眼珠乱转,一看就不是真心话。
“算了,她也没什么大恶,犯不着和一个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唐毅怒道:“她这是替晋党那头传话,杨博是想吃两头。”
沈明臣很不高兴,“山西人就是太善于算计,便宜占尽,一点亏都不吃!”
“没办法,谁让人家又那个实力呢!”唐毅无奈道:“无论如何,也要让杨博宰一刀了,我们的人,好容易卡到了好位置,只等徐阶一倒,他们就能上台掌权,可不能让京察坏了大事。”
唐毅可没有说空话,经过这几年的苦心布局,他的丙辰科同窗,还有一大帮同盟军,虽然没有占据关键位置,可品级都上去了,资历也够,只等着一阵好风,就能直上青云。
王世贞前年,因为国子监会试成绩突出,从国子监祭酒一跃成为鸿胪寺卿,空下来的祭酒交给了陶大临。
之前诸大受已经提拔为大理寺少卿,改元之后,隆庆选拔饱学之士,教导太子,诸大受被选中,并且升任礼部右侍郎。
另外在唐毅离开裕王潜邸之后,他把殷士儋推荐进了潜邸,如今殷士儋已经升为户部右侍郎,有了帝师的身份,前途一片光明。
还有林润和邹应龙,这两位都走的是言官路线,因为背靠着阳明学会,加上唐毅的支持,他们的弹劾,几乎无一不中,林如已经升任右副都御史,邹应龙是左佥都御史,都是炙手可热的新星。
外官也有不少,孙鑨升任山东布政使,谭纶执掌蓟辽,还有曹子朝接任江西按察使,吴兑出任大同兵备,加上一大堆的知府知县。
在京的翰林之中,申时行,王锡爵,沈林,王绍周等等,唐毅的人马已经向般,深入到了各个角落,庞大无比,也难怪老徐拿他没有办法。
只是沈明臣等人的担忧,不是无的放矢,唐毅的人马虽然不少,可是受限于资历,很少有独当一面的,不像徐阶杨博这帮的老怪物,他们的盟友,甚至后辈,都是部堂一级,位高权重,几乎无可替代。
假如借着京察的机会,拿到唐毅一半的羽翼,还真没处诉冤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沈明臣感叹道:“大人,我和十岳兄,鹿门兄,还有令尊唐大人,都以为应该割肉,无论如何,也要把杨博摆平。”
沈明臣接着道:“我一路上想过了,杨博最想的事情就是入阁,如果……”
“不可能!”唐毅直接摆手,冷着脸道:“句章兄,上一次我被赶出京城,是为了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就是为了阻止杨博渔翁得利!
他们到底不是卑鄙无耻的政客,而是怀揣着强烈理想的一伙人,放杨博入阁,让晋商做大,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大人,既然如此,就只能从商业利益下手了,杨博一定狮子大开口,我怕咱们这边接受不了。”
他忧心忡忡,唐毅突然笑了起来。
“我给句章兄讲一个故事啊,在遥远的西方,有一个传说,众神之王宙斯看上了一个人间国王的妻子,并且据为己有,生下了一个拥有一半人类,一半天神血脉的儿子,叫赫拉克勒斯。”
沈明臣一听就翻了白眼,“蛮夷就是蛮夷,连神王都是个色胚,可见人更没有好东西,斗胆劝大人一句,您还是少看西方的杂书,免得误入歧途。”
唐毅满脸黑线,满肚子的兴趣都没了,气呼呼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银币,扔给了沈明臣。
“懒得和你说,自己看。”
沈明臣愣了一下,拿起银币掂量一下,沉甸甸的,足有一两上下,做工精致,图文漂亮,拿着就让人爱不释手。
沈明臣认识这玩意,不就是西洋人带来的银币吗,这些年贸易频繁,传过来的银币不在少数。
“大人,这玩意和什么狗屁神王,有啥关系啊?”
唐毅闷声道:“看看上面,是不是有两个柱子?”
“没错。”
“这两个柱子代表直布罗陀海峡两端的高山,传说中就是那位大力士拉开的。”
“哦,原来如此。”沈明臣恍然大悟,突然他眉头皱起,“大人,我听着这个故事怎么那么熟悉啊?对了,愚公移山,不也是派下两位大力士,把太行和王屋移开吗?我说大人,没准啊,这帮西夷就是抄袭咱们老祖宗的东西,真该好好查查。”沈明臣煞有介事提醒道。
唐毅愣了一下,还真没准!
反正传说物没有一件是真的,现存的都是文艺复兴的仿品,鬼知道真假,正好又是他们接触东方文明之后,历史造假,没准真的存在……不过,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银元!
唐毅甩甩头,把混乱的思绪重新理了理。
“句章兄,你觉得银元如何?”
“好啊,方便,轻松,容易,便捷。”
唐毅总结道:“你没现四个词是一个意思!”
沈明臣干笑着点头,没有分辨,反而陷入了沉思。
大明通用银两,可是各地的银两成色差别很大,就拿东南来说,南京的的元宝含银量是九成多一点,松江府上海县就是七成五,至于苏州,则是点,浙江的情况同样混乱。
当初唐毅执掌市舶司的时候,就想推动统一银两成色,刚一提出来,就立刻被打枪。
因为大多数的钱庄票号,包括交通行在内,都靠着银子成色的差别,通过交易套利。另外各级衙门,也利用这个缺陷,大肆征收火耗银,要不然大明朝的俸禄那么低,大家伙靠什么活着啊!
一下子动了那么多人的饭碗,当时的唐毅可没有胆子,故此就压了下来。
此时旧事重提,显然是有深刻的盘算。
“句章兄,我打算把行银元和宝钞的权力,交给晋商,以此换取杨博在京察问题上,高抬贵手,你意下如何?“
沈明臣瞪大了眼睛,惊骇道:“杨博肯定会答应的,只是这么干,太便宜晋商了吧!”8
第851章 千秋功业
唐毅的三大谋士,各有所长,茅坤多谋善断,眼光格局天下少有,王寅精于阴谋诡计,暗算无双,出手必杀,沈明臣比起这两位差了不止一筹,可是他文采好,而且对民生经济,很有一套,当年胡宗宪搞得提编,就是沈明臣给出的主意。
他来到了苏州,正好能帮着唐毅一起理一理复杂的局面。
先是京察,买通杨博是必须要走的一步棋,只是货币行权,实在是太重了,落到晋党手里,只怕遗祸无穷。
“大人,别看宝钞在朝廷手里,擦屁股都嫌硬,可是落到晋商手里,以他们雄厚的资本,立时就能让宝钞活起来,至于行银元,据我所知,一枚银元,银九铜一,也就是说,行十两银子,就能赚一两的利钱。油水之多,谁能不眼红!”沈明臣总结道:“我觉得让出去的太多了,假如交通行和晋商联手行银元,双方三七分账,我们占七成,让晋商占三成,已经算是天大的让步,都给晋商,不妥,实在是不妥!”
唐毅微微含笑,“句章先生,你说的都对,可如果我另有算计呢?”
沈明臣一惊,忙问道:“大人,您的意思是?”
“这是一个坑!”
唐毅翘着二郎腿,十足得意,“没有商人能拒绝行货币的诱惑,晋商也不例外,哪怕知道凭着他们的实力,吞不下来,他们也会使出吃奶的力气,硬往下吞,而我要做的就是等待时机成熟,给晋商致命一击!”
嚯!
沈明臣瞪圆了眼睛,整个人都傻愣住了。这都是什么人啊?他觉得三观都崩塌了,徐阶借刀杀人够黑了吧?杨博两面三刀,想要坐享好处,吃干抹净,同样不是好玩意。
可这两位比起唐毅来,又差着一筹,甚至是被甩出了十万八千里。
唐毅送给了杨博一枚裹着精致糖衣炮弹,打扮的花枝招展,光彩动人。只要晋商吞下去,在某个时间点,突然炸开,外焦里嫩,骨酥肉麻,历来金融货币的危机,杀伤力都远过真刀真枪的战争。
搞不好,这一步走错,晋商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家底儿,就会荡然无存,被榨干净,从此之后,彻底沉沦。
数之不尽的巨富之家,一夜从云端跌落地狱,万劫不复,尸骨无存,这要多黑的心肠,多强大的想象力!
服了,真的服了!
沈明臣突然很庆幸,自己到了唐毅的幕府,没有和他成为敌人,不然和他做对,这一辈子都要生活在噩梦之中了。
“大,大人,是不是本钱下的太大了?”沈明臣的舌头都有点不好使了,“要想黑晋商,光是一个宝钞就可以了,行银元大可以留给咱们。”
“不。”唐毅摇摇头:“欲取先予,晋商之中,也都是高人,不可小觑天下英雄,如果这两件事情不包在一起,晋商未必会甘心吞下去。”
唐毅又笑道:“无论是行银元,还是承接宝钞,都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让晋商摸着石头过河,然后咱们摸着他们过河,岂不美哉!”
对付杨博那种老狐狸,阴谋诡计都没什么用,只有堂堂正正的阳谋,哪怕他看到了风险,也要闷着头跳下去,那才能行。
唐毅立刻修书一封,让人带着送给老爹,自己不在京城,唯有老爹够分量和杨博谈条件。至于沈明臣,他赶了十来天的路,已经疲惫不堪,唐毅让他去休息,脑袋一沾枕头,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见外面都黑了。
“我这是睡了几个时辰啊?”他迷迷糊糊问道。
“还几个时辰啊,都一天多了!”有侍女娇笑着跑过来,“沈老爷,您是接着睡,还是吃点东西?”
咕噜噜,肠鸣如雷,沈明臣老脸一红,还用说吗,先来点吃的。
侍女下去准备,趁着这个功夫,沈明臣洗漱了一番,饭菜送了上来,吃饱喝足,精神头也恢复了。
他循着路径,找到了唐毅的书房。
已经过了一更天,里面还是灯火通明,沈明臣一如在府邸的时候,咳嗽了两声,走了进来。
唐毅笑道:“句章先生,可休息好了?”
“好不好的,就是劳碌命。”他一屁股坐下来,随手拿起了几份公文,自然而然地看起来,唐毅也没有说什么,一直忙到了快三更,唐毅放下了毛笔,伸了一个懒腰。
沈明臣却脸色凝重,有些惊骇,“太大胆了吧!”
打压兼并,降低田租,从海外购粮……每一样都会引起大震动,偏偏唐毅放在一起干,这不是找麻烦吗!
“大人,您不是常说,改革要循序渐进,不可树敌太多,您这样的作法,怕是不妥啊?”
唐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句章兄,你到了江南,天气如何,可有什么感觉?”
“热,热得邪性,我听侍女说,有一个来月没下雨了。”沈明臣叹道:“说起来这些年就奇怪,北边旱,南边涝,冬天贼冷,夏天死热,各地灾害不断,莫非,真是老天示警?”
连沈明臣一般的人物,面对着莫测的气候,也只能归咎于老天爷。
不过唐毅却知道,这叫做小冰河期!
脚下的地球温度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隔几百年,就会有一段相对寒冷的时期,温度下降,灾害频,粮食减产,流民四起。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逐水草而居的野蛮人,气候轻易摧毁了他们古老的生存方式,要么留下来和牲畜一起冻死,要么就拿起武器,去抢劫富庶的中原。
历史证明了,没有人会甘心冻死。
虽然没有什么科学数据,可是唐毅已经感到了小冰河期的邻近,去岁苏州下了好几场大雪,一度积雪五天才融化。
好些书生欣喜若狂,踏雪寻梅,找寻传说中的诗情画意,玩得快乐极了,
可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可爱洁白,备受喜爱的雪,正是摧毁人间仙境的凶手。
杀掉野猪皮,还会有野羊皮,野驴皮,野狗皮……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还会冒出一个更加雄才大略的枭雄,麻烦更大。
关键是要在小冰河期来临的时候,建立足够的海外粮食基地,提供足够多的工作机会,化解汹涌而来的流民朝,只要没有流民内乱,区区野猪皮,不在话下。
沈明臣虽然无法洞悉历史,可是他却熟悉过去,李白写过“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的诗句,苏轼被贬官杭州,也遇到过几十年难遇的雪景,他也畅饮欢歌,就像去年苏州的士子一般。
可是在这些情况出现之后,没有几十年,就天下大乱,乃至改朝换代,小冰河期,威力之强,绝非虚言!
从这个角度一看,唐毅的种种做法,就变得容易接受了。
压低国内的地租,可是海外的地租却没人管,而且到了海外之后,可以抓捕土著,用奴隶耕种,把人当成牲口,累死了随便一丢也就是了。
那些大家族实力雄厚,田租损失的一点,完全可以海外弥补,更何况还能经营工商,赚得更多。
在唐毅的压力之下,这些人6续点头,同意把田租调江,其中上等田以五成为最高,中下等田,则是降到三成上下。
中小地主自然是反对强烈,唐毅却不想妥协了,他动用了大量的海外存粮,来冲击市场。
这是他在建立市舶司的时候,就做好的准备,朝鲜、倭国、安南、暹罗、缅甸,这一大圈,凡是产粮的地方,唐毅都安排了采购的人员。
反正这些地方除了粮食,也没有别的东西,一味购买大明的瓷器丝绸,金银外流,他们也受不了,大明能采购他们的粮食,正好平衡贸易,求之不得。
这些粮食,分别屯在了琉球、东番岛等地,此时抛出来,正好是春耕的时候,粮价最贵不过,
东南的繁荣,已经被物价推高了不可思议的地步,苏州等地,一石粮最高能达到二三两银子。
这可不是投机客大肆炒作,而是实实在在的价格!
粮食如此之贵,也难怪地主舍不得压低田租,都是钱啊!
不过随着海外粮食的运进,情况骤然改变,苏州粮价,一天三降,被打到了一两五,还在继续下跌之中。
整个东南的情况都差不多,以往人们认准了人多地少,粮价高涨,就死命抢夺土地,可眼下情况变了,听说吕宋顶得上三个浙江大,东番岛的粮食产量也比得上福建,这就是四个省,而且还要开拓更多的海外属地。
一面是人口往外走,一面是粮食往内流,内外夹攻,粮食在未来,很难再涨起来。种田收租,利润远不及经商办工场,筹建船队,出海闯荡。
当这种论调成为共识之后,中小地主们也撑不住,低头认输,终于,唐毅以东南经略的身份,召集士农工商,包括地主,佃户,还要报业的领军人物,经过两三个月的漫长协商,终于敲定了《田租暂行办法》。
其中规定田租最高五成,并且要在未来逐年调降,同时,还有一项放在序言里,看起来不太起眼,却又无比重要的论述,土地属于百姓所有财产,神圣不可侵占,任何巧取豪夺,侵吞霸占,都应视作违法行为……8
第852章 赔大了(求票)
五月端午,一年中的三大节之一,对于一些人来说,却要远涉重洋,前往海外开拓。他们或许没有诗人一般的华丽辞藻,可是内心之中,却难掩酸楚,偷偷抽泣,抹着眼泪。
还有人想要逃跑,同伴死死抓住了他们。
从签约的时候,他们在大明的户籍已经消失了,跑到哪里,都是悲惨的黑户,生存更没有保证,挨打挨骂,都没地方说理。
他们只能咬牙忍着,港口之上,大船整齐排列,多数是运粮船改装,最大的有五层甲板,能容得下两千多人,宛如海上的堡垒,硕大的身躯,让人望而生畏。
接下来的一个月,就要在这上面度过,等到再次登6,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恐惧焦虑,让所有人的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人一害怕,就比较容易出现幻觉,比如一阵阵的香气传来,大家使劲儿甩甩头,却现香气越来越近了,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喊:“吃粽子了!”
大家伙揉揉眼睛,一大群粗壮的妇人,挑着担子,里面摆满了粽子,江米的香气丝丝缕缕,侵入每一个人的鼻孔。
真是太香了,哪怕几十年过去,第一代的移民老去的时候,粽子的香味依旧挥之不去,是他们记忆深处,最难以忘怀的味道。
重回故乡的时候,第一个想吃到的,就是香糯的粽子。
糯米红糖在嘴里融化,感动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来,闭着眼睛,静静感受着,大家伙的心突然平静了许多。
“你们远涉重洋,替所有的炎黄子孙,开拓生存空间,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你们是有功于天下的英雄,不是弃民,更是不背弃祖宗的不孝之子!时代繁衍,子子孙孙,越来越多,土地却不见增长,以有限之田,供应无限之民,早晚山穷水尽之时。你们秉承着无数人的希望,勇敢踏出这一步,天下至大,我汉家儿郎何处不可得!”
唐毅声音激昂道:“请大家伙请放心,你们离开之后,家族不会除名,朝廷不会抛弃,大明的子民,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强大的水师舰队都会是你们坚强的靠山!没有人可以欺负你们,日月照耀之地,皆是大明皇土!这一次出海,南洋公司提供船只,交通行提高担保,到了吕宋之后,你们就会得到属于自己的田地,那里的军队会保护你们的安全,随同船只,还有大夫跟随,保证大家伙的健康。诚然出海是有风险的,可有朝廷在,有完备的配套措施在,绝对会把风险降到最低,不只是你们,还有更多的百姓,会走向海外。”
“眷恋故土,乃是人之常情,奈何千百年传承下来,三百六十行,到处都有无数的人,只有海外,还是慌忙之地,一切从头开始,机会数之不尽,你们日后可以成为拥有几十万亩良田的地主,可以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甚至可以为官,做学问,总而言之,海外充满着无数的可能,等着你们去创造。”
“本官代表大明朝廷,代表天下苍生,敬你们三杯!”
唐毅举起雄黄酒,连饮了三杯。
他的话鼓舞人心,而百姓们更看重他的身份,东南经略,算是当朝第一封疆大吏,又是六魁元,天子帝师。
如此礼遇大家伙,实在是太给面子了。
更何况各种安排已经相当全面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拼了吧,反正守着家乡,半死不活,一年到头,有一半吃糠咽菜,连媳妇都说不起,还不如到海外拼搏一把,谋一个富贵出来。
吃了粽子,饮了雄黄酒,所有人都忘记乡愁,士气高昂,排着整齐的队伍,登上了一艘艘海船,船工扬起风帆,蓄势待。
第一轮将近五万人,就要远赴吕宋了。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好几万人,要如何组织,如何搭配,路上的饮水吃饭,还有人会晕船生病,到了吕宋,要给这么多人安排住处,分配土地,提供种子,农具……有了收获之后,还要征收上来,再度运回大明,而缺少的物资,还要从大明运过去。
千头万绪,困难之大,哪怕穷尽朝廷的力量,只怕也做不好。
不说别的,光是把佃户从地主那里抢过来,就是个天大难题。要知道,让一帮老实巴交的人,冲破宗法约束,冲破几辈子的心理牢笼,有多困难!
幸运的是唐毅在东南经营太久了,他手上的王牌也太多了。
先要感谢泰州学派,虽然这一派的人总给唐毅找麻烦,可是他们不计辛苦,和贩夫走卒打成一片,深入到普通的百姓当中,确实很有效果。
其次,当年打着组织乡勇的名义,就训练出了一大帮年轻人,他们思想新潮,勇于进取,对海洋没有多少恐惧。
有了他们带头,移民工作就变得容易多了。
当然,只是相对的,唐毅还利用交通行,大肆替南洋公司融资,提供了充裕的物资保障,万事俱备,唐毅才敢大规模的移民。
别人想学,根本学不来。
在即将出的时候,唐毅到了几十个年轻的学子面前,他们普遍二十出头,更年轻的才十六七岁,还十分稚嫩。
这些人都是阳明学会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每个人的学问都不差。
唐毅感慨万千,来到了大家伙的面前,“这一次海外移民,不是放出去就不再管了,可以告诉你们,要不了多久,吕宋就会成为大明的海外疆土,作为阳明公的弟子,奉行知行合一的心学门人,你们肩负着重要的使命,海外是一片空白,那里没有理学的一丝一毫痕迹,我希望你们能够传播阳明之学,同时增加见闻,学习本事,经商治民,诉讼法条,吕宋就是一张空白的宣纸,任由你们挥。开疆拓土,不只需要枪刀,更需要文治,你们在吕宋的功绩,就是日后入仕最宝贵的一笔财富!诸公,拜托了!”
士子们连忙拜倒,眼中含泪,“请先生放心,光大阳明心学,我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雄赳赳,气昂昂,年轻的学子也登上了船只,踏上征途。
船只满载的不只是人,更是希望!
五千年,中华大地,太过沉闷了,做什么事情都要束手束脚,海外却相对广阔轻松,完全是拿来主义,什么好,什么有用,只管上就是了。
假如给唐毅一个选择,他更愿意登船,和这些人一起出海,为炎黄苗裔,另辟一片天地!
当然了,这只是想想而已,他还要留在大明,因为只有留在大明,才能替出海开拓的人遮风挡雨。
这五万人,还有后续的移民,就像是一颗颗的种子,洒到了一片沃土还不够,还要灌注更多的心血,直到出芽,生长,开花结果……
从松江路过的时候,唐毅还想去徐家看看,后来觉得欺负两个衙内,实在是太丢身份了,不过说真的,这一次徐家可是吃了大亏。
土地被抢走了大半,商讨降低田租的时候,他们家也被排除在外,到了最后,眼看着田地都没人耕种,总不能让徐琨和徐瑛带着家丁下地干活吧?
那么一大家子,没有田租收入,坐吃山空,谁也受不了,只得降下了田租,一口气腰斩,降到了四成,才有人去耕种。
田地损失了不少,海外的利益也没分到什么,名声还坏了。
无论是朝臣,还是隆庆,都把徐家的家底儿看了个清清楚楚,老徐再也没法以清廉的面目示人。
甚至有人计算过,徐阶的家产,比之祸国巨贪,严嵩严阁老,还要多一倍不止。天下第一贪官,只怕要落在徐阁老的头上了……
徐阁老的糟心事,还不止这些,比如,京察的名单已经出来了,杨博身为天官,亲自送到了内阁。
几位阁老都凑在了一起,先就要送给辅看。
徐阶才看了两页,突然伸手摸过来花镜,戴好了之后,仔细观看,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他抿着嘴,不说话,扔给了李春芳。
高拱和郭朴都是人老成精,从徐阶的动作就能看得出来,这位想要掩饰愤怒,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手指甚至在不停颤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份名单,能把老家伙气成这个样子啊!
传到了高拱和郭朴手里,两个人迫不及待看去。
从头看下来,高拱和徐阶正好相反,他因为兴奋,手指也抖了起来。
原本要干掉唐毅的人马,可结果呢,唐毅本人得到了最上评价不说,他的同窗也多是上等考评,只等机会来了,就能高升一步。
高拱和杨博的人马不用说,也没有受到损失,被干掉的多是声名狼藉,前朝就巴结太监,逢迎拍马,鼓动修玄的小人。另外,竟然有五六个徐阶手下的郎中,员外郎赫然在列,至于名单的最后,更是出现了十几个科道言官!
算来算去,这一场京察,损失最大的竟然是徐阁老!天雷滚滚啊,杨博你疯了不成,敢对徐阶下手?
杨博老神在在,一语不,徐阶眼中的愤怒,几乎变成了火焰,喷吐而出,分明在说:杨博,你还我孙女!
白瞎了一个孙女,竟然换来这么一个结果,高拱的肚皮都要笑破了,他大声说道:“科道言官,甘当爪牙,唯恐天下不乱,多有害群之马,狠狠惩治,是罪有应得!天官大人果然秉公执法,老夫佩服之至。”8
第853章 打虎英雄
高拱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搂不住火,换成唐毅,他要么不说话,要么给杨博和徐阶挖坑,让这俩人狗咬狗该多好了。
偏偏高胡子冲到了最前面,大赞杨博干得好,这是很落人口实的事情,一旁的郭朴眉头紧皱,却不好说什么,只能暗自着急。
杨博到底是老狐狸,他不动声色,淡淡说道:“高阁老,言官铁骨铮铮,捍卫道义,不避生死,很是值得钦佩,然则自严党用事以来,不断安插羽翼,任由私人,以致科道崩坏,沦为党争的爪牙和马前卒,已经丢失了言官的荣耀。先帝一意修玄,言官不能匡正社稷,多有罪责,其中名声狼藉者,所在多有,把这些人除去,也是为了维护科道尊严,让他们更好监督朝政。”杨博轻飘飘把罪责推给了严嵩,推给了嘉靖,功力着实惊人。可惜他所言却不是事实,的确有一批恶劣的言官留了下来,只是这些人早就被徐阶收编。唐毅喜欢招降纳叛,徐阶同样有这个好!
尤其是言官,最重名声,名声不好的人,随时会被干掉,逼得他们不得不全力倒向徐阶,成为最忠心,也最好用的打手。
结果一下子被宰了十几条恶犬,老徐那个腻歪劲儿就不用说了,如花似玉的孙女啊,就这么打了水漂了!
徐阶就好像被爆菊了一般,难掩愤怒,可是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徐阶扫了一眼高拱和杨博,又向窗外看了一眼,随机将目光收回。满心之中,只剩下震撼,还有那么一丝恐惧。
杨博不惜和自己翻脸,保护了唐毅的人马,高拱又如此得意忘形,莫非这三个人已经手拉手了?
徐阶突然打了一个冷颤,这三位拿出任何一个,徐阶应付起来都很吃力,杨博根基深厚,高拱圣眷无双,唐毅圣眷不差,手段千奇百怪,手下势力惊人。
如果这三位结成盟友,一起难,双拳难敌四手,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一份轻飘飘的名单,重若千斤,徐阶竟然愣住了。
高拱又忍不住了,挤兑道:“阁老莫非觉得名单有什么不妥,您老提出来,一切好商量。”
商量个屁!
京察何等大事,杨博又是和徐阶比肩的托孤老臣,他拿出来的名单,除了隆庆,谁能更改,现在提出来,不是自取其辱吗!
“高阁老,京察自有京察的规矩,吏部主管,都察院协助,六科拾遗补缺,许是高阁老经历的少了,以为一切权柄都在内阁!须知道,我辈终究不是丞相,辅臣重在辅字,上承君王,下领百官,切莫以丞相自诩,忘了本分!”
老徐一肚子怒火,借着高拱一招之错,夹枪带棒,好一顿训话,弄得高拱老脸通红,差点闭气,却没法反驳。
只能拱手,黑着脸道:“我替元翁送送杨部堂。”
这位老兄也不理徐阶,直接跟着杨博出了值房,郭朴在后面也溜了。
……
“痛快,实在是痛快!虞坡兄,你这一手可是大大出乎老东西的预料啊!”高拱难掩喜悦。
杨博叹口气,“唉,肃卿兄,言官都是属疯狗的,老夫教训了他们,只怕这帮家伙不会答应的,到时候还要靠老兄周旋。”
“放心吧!”高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
“徐阶说的不错,我不是宰相,可是他徐华亭也不是,遇到了事情,还要恭请圣裁,我就不信,陛下会站在他那一面!”
杨博含笑点头,有高拱在前面顶着,的确少了很多麻烦。杨博也不是老糊涂了,非要得罪徐阶,而是唐毅那边开出的价码实在是太诱人了。
随着东南工商集团崛起,靠着实业和金融结合,加上海贸的巨大利益,快囤积了巨额财富,以交通行为的东南金融业快强大,对传统的山西钱庄和票号构成了巨大的挑战。
晋商之中,不乏有识之士,他们看得清楚,如果任由局势展下去,东南迟早会吞并了晋商,几乎是无解的局面。
此前曾经想过开毛纺产业,后来又困难重重,被迫放弃。最后剩下的一线生机就是宝钞。
大明宝钞是在洪武七年,由朱元璋行的纸币,最初一贯宝钞,值银一两,能买一石米,到了永乐朝,就要二十贯才能买一石米,其后宝钞不断贬值,到了正德以后,近乎废纸一张。
当然了,也没有停止行,比如官员薪水了,或者给宗室放禄米,不好直接降工资,就会用宝钞折价,弄得大家伙苦不堪言。
宝钞甚至成了朝廷的负担,可晋商却不这么看,他们背地里经常痛骂朝廷官员昏庸傻帽。
守着金山要饭,宝钞本来是个好东西,关键是缺少抵押品,朝廷随意放,造成贬值严重,老百姓自然失去了信心。
其实这样的例子在历代所见多有,宋朝的交子,汉朝的白鹿皮币,甚至千古偶像诸葛亮,也干过这种事情。
刘备占据四川之后,真是陡然而富,穷小子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是好的,偏偏囊中羞涩。诸葛亮就给他出主意,行太平百钱敛财。
所谓太平百钱,一枚有五克左右,只比普通铜钱大一点,愣是要充当一百文钱使用。老百姓自然不上当,结果弄得蜀国市面凋敝,商业萧条。吴国看准了机会,行足值的铜钱,从蜀国弄走了不少财富。
咱们的诸葛丞相不思改正,在邪路上越走越远,太平百钱越来越小,越来越糟糕,堪称历代烂钱之王!
诸葛亮当然不是傻瓜,而是他太聪明了,大凡聪明人,都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捞取最多的好处,不知不觉间,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的腰包。
晋商就是这样的一群人,银元是坐享其成,而宝钞更是无本万利,别说送一个孙女,就算送一百个,老杨博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
问题就是唐毅能不能说了算,是不是虚晃一枪,逗自己玩!
要是那样,杨博拼了老命不要,也会和唐毅周旋到底,绝不放过。
好在唐毅信守承诺,通气之后,第二天顺天银行的主事,唐毅的徒弟吴天成就主动找到了在京的晋商代表。
交通行这边全力配合,双方商定好了方案,户部历年拖欠大户借款多达一千多万两,其中七成都是晋商的。
可以利用借款,逼迫朝廷让出宝钞行权,而后由晋商代理,行新的宝钞,交通行会认购五百万两,晋商则是在苏州设立铸币厂,交通行享有每年三百万元的铸币额度。
双方谈妥之后,交通行批二百万两白银就存入了合盛元的名下,真金白银,再无更改。
杨博和晋商都觉得唐毅让得有些太大了,大到出乎预料,弄得他们措手不及。可转念一想,唐毅多半还是醉心权力,想要渡过难关,奔着入阁拜相。
殊不知货币行权落到了晋商手里,谁当辅又能如何!
从此之后,晋商的江山铜打铁铸,再也无人撼动!
说句狂话,哪怕改朝换代,都动摇不了晋商的根基。事关千秋霸业,区区一个女子,能值几个钱,不得不说,徐阁老的格局和胸怀,比起杨博和唐毅,还差着很远。
……
京察结果公布出来,各方人马还算平静,唯独六科给事中,还有十三道御史,一下子都炸锅了。
开什么玩笑,足足十几个言官被罢黜,成为死伤最惨重的衙门。
科道言官是干什么的,就是监督百官的,结果监督的人毛病比被监督的还多,这往后还让大家伙怎么抬头做人啊?
再上书弹劾,也底气不足啊,人家就问你,为什么那么多言官被贬官回家了?岂不是有嘴说不清吗!
“奇耻大辱,实在是奇耻大辱!”有人破口大骂,“我们科道言官,一身铁骨,两袖清风,秉承祖宗家法,斗权臣,战阉竖,谏君父,佐社稷,二百年间,从来没有遭过如此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带头,就有人跟着,大家伙吵吵嚷嚷,把房盖差点鼓起来。
千言万语一句话,要弹劾,要推翻京察结果,要捍卫言官的尊严,众人同仇敌忾,摩拳擦掌。
可是弹劾谁呢,一下子就傻眼了。
主持京察的人是吏部尚书杨博,此老成名之时,徐阶还在国子监教书呢,杨博不但本身威望高,手段强,而且他背后站着晋党官僚,这伙人经营了一百多年,积累雄厚,敢挑衅他们,就等着残酷的报复吧!
言官们闷着头,思索了半天,全都没胆子了。
可有一个人,却不愿意认输,此人正是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他悄悄出了六科廊,拿着京察的名单,在家中苦苦研究了一个晚上,还别说,真让他找到了破绽。
京察的名单之中,竟然没有一个山西籍的,杨博党护同乡!
胡应嘉眼前一亮,可是光弹劾杨博一个人吗?要玩就玩个大的,听说高拱在内阁大赞杨博,他们准是一伙的,对了,上等考评之中,竟然还要逼着士绅压低田租的东南经略唐毅,简直岂有此理!
杨博操刀,高拱指使,放着残害士绅的唐毅不办,却拿清正廉洁的言官下手,不把这三个权奸弹劾倒了,朝廷还有一丝公正可言吗?
胡应嘉灌了一壶烧酒,恶狠狠想到。8
第854章 所谓盟友
清晨露水还没有散尽,六科廊就聚满了人员,几十位给事中交头接耳,唉声叹气。面对京察结果,他们还是有反制手段,那就是科参。明代虽罢门下省长官,而独存六科给事中,以掌封驳之任。旨必下科,其有不便,给事中驳正到部,谓之科参。六部之官无敢抗科参而自行者,故给事中之品卑而权特重。
只是杀伤力太大,有点类似登闻鼓,虽然摆在那里,可是没有敢用。
特别是京察大计,陛下已经肯,内阁也通过了,要想驳倒,就要得罪一大堆的神仙,没有金刚不坏之身,是万万没有这个胆子的。
见众人都低头不语,户科都给事中辛自修面沉似水,“平时讲究义气,胸脯拍得啪啪响,结果到了关键时候,全都怂了,你们摸摸裤裆,还是男人吗?”
这帮人都沉着脸,心里头暗想,还是摸摸脖子吧,别把吃饭的家伙混没了!
有人就说到:“辛科长,您也别光欺负我们啊,咋不看看胡科长,他老人家昨天就吓跑了。”
提到了胡应嘉,立刻众人就到处寻找,果然,没了踪影。
“连最敢战的胡科长都怂了,我们还有什么咒念,认了吧!”
有人垂头丧气,就要起身离开,还没等挪窝,突然从外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
胡应嘉迈着方步走了进来,他背着头,眼睛往天上翻,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冷笑。
“哪一位说胡某人怂了?”
那个给事中连忙点头哈腰,赔礼道:“科长,您老人家勿怪,勿怪!”
“哼!”胡应嘉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坐在了众人的中间。
“诸公,朝廷选拔我等为六科给事中,就是为了匡正社稷,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认理不认情!因为我们的同仁被罢黜了,就沸反盈天,简直丢了六科的脸!我们该问的是罢黜的有没有道理,是不是有权奸陷害言官,诚如此,就该提着人头,拼尽一腔热血,去讨回公道,百折不挠!”
胡科长这话就是有水平,辛自修就问道:“老胡,你查出什么来没有?”
“当然查出来了。”胡应嘉略带得意,稀疏的胡须都翘了起来。
“诸公,这一次被考察的百官之中,竟无一名山西人被罢黜,杨博身为天官,党护同乡,不容狡辩。”
在场的给事中们一听,豁然开朗,心说果然出手不凡啊!
别看六科和六部品级相差悬殊,好像蚂蚁和大象,但是六科和十三道同气连枝,人数众多,典型的蚁多咬死象。
假如真的让他们抓到了把柄,弹劾也就弹劾了,哪怕强如杨博,想要报复,也要掂量一下捅了马蜂窝的下场。
胡应嘉忍不住得意,笑道:“诸公不止如此,在得到上等考评的三十八人当中,东南经略唐毅赫然在列!他南下不到一年时间,就纵容刁民,党庇奸人,陷害士大夫,鱼肉乡里,重末轻本,倒行逆施……种种作为,匪夷所思,弹劾唐毅的奏疏不下几十本之多,如此人物,还能列为上等,简直岂有此理!”
提到了唐毅,众人神色各异,显然有一些人颇不以为然。
针对田租的问题,唐毅在《国富论》就有深入探讨,接着申时行等人又表了农村研究,把东南佃农的凄惨情况,公之于众。
改革田亩,善待弱势,这是很多官吏的共识,只是大家伙没有能力推行而已。
唐毅以徐家为突破口,将田租一口气压低到五成以下,很多官吏是拍手称快的,尤其是隆庆更是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登基以来,最大的德政。
胡应嘉把唐毅贬得一钱不值,显然有失公允。只是这种时候,在场的唐门弟子,不好站出来驳斥,大家都低着头,装作没听见。
胡应嘉却以为大家伙都信服了,继续不无鼓动说道:“杨博党庇唐毅,残害言官,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胆子?要我说,是内阁之中,出了奸党,大学士高拱,郭朴狼狈为奸,威制朝堂,与杨博和唐毅,互为表里,结成私党,祸国殃民,此等奸贼不除,大明永无宁日!我已经上书弹劾,不惜头上乌纱,要和奸臣周旋到底,倘若刀斧加身之日,还请诸位同僚能给胡某在坟前烧上几张纸钱。等到奸贼伏法的时候,告诉胡某一声,我感激不尽了。”
不得不说,胡应嘉有当影帝的天赋,先是义正词严,接着又煽情狗血,很是煽动气氛,不少人都觉得胡科长够意思,为了同僚不惜两肋插刀,是个汉子。纷纷出言,表示和胡科长站在一起。
……
六科这边同仇敌忾,接到了胡应嘉弹劾奏疏的内阁,却是雷烟火炮,斗了起来。按照规矩,高拱被弹劾了,没有了说话的资格,可是还有个郭大炮啊!
胡应嘉上书,一口气弹劾了三位重臣,郭朴实在是忍受不住了,再不奋起反抗,这天下就成了言官的了。
“元翁,京察百官,考评条文,早就公之于众,若是觉得哪个人不妥当,直接弹劾就是,也是言官的职分。可是胡应嘉不下功夫,反而就以没有山西籍官员被罢黜,就弹劾杨部堂,这说得过去吗?”
郭朴阴起来也够坏的,“元翁,以籍贯断定人的生死清廉,妥当吗?两京一十三省,几百位山西官吏,胡应嘉的行为,就是指着这些人的鼻子说,你们之中有贪官。如果不加以严惩,如何能对所有山西官员交代?”
徐阶被问得没有话说,的确胡应嘉的弹劾充满了漏洞,他只能说道:“言官本就是风闻言事,如果过分追究,打压言路,造成万马齐喑,人人噤若寒蝉,反而不美。”
郭朴把脑袋一晃,“元翁,容下官说一句,您老舍不得打压言路,就舍得打压大臣吗?”
徐阶把眼睛一瞪,沉着脸道:“郭阁老,您什么意思?”
“还用我说嘛?”
郭朴也拼了,冷笑道:“杨少保为官几十年,立下赫赫战功,身为先帝托孤重臣,执掌吏部,百官咸服,岂是捕风捉影,能随便陷害的?再有东南经略唐毅,临危受命,平定东南乱局,拟定最高田租标准,乃是利国利民的壮举,陛下称颂,如此贤臣,不计毁誉,一心谋国,也要被质疑吗?莫非他清查了华亭徐家,您老就怀恨在心吗?”
啪!
徐阶气得一片桌子,眼眉都立起来了。
“郭阁老,你口口声声,说胡应嘉是捕风捉影,陷害大臣。你在干什么,老夫不算是朝廷大臣吗?你说老夫唆使胡应嘉,拿出证据来!”
徐阶个头很矮,可爆起来,气势惊人,郭朴一下子就哑火了。
只剩下李春芳,见两边剑拔弩张,急忙说道:“元翁,郭阁老,我以为胡应嘉弹劾或许有不妥之处,可也未必没有道理,当务之急,还是要调查一番才好。”
典型的和稀泥,可是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那就查吧!
这一查可不得了,杨博和唐毅高拱有什么勾结不知道,倒是捅出了胡应嘉在京察期间,利用职权,庇护乡亲,原来被罢黜的又重新启用,安插要职……
随着胡应嘉的劣迹公布出来,郭朴又有话说了,敢情是乌鸦落到猪身上,光瞧见别人黑,没看见自己黑!
这一回证据确凿,徐阶也没法包庇。
很快内阁拟定了处罚的方案,降职,外调。
消息传到了六科廊,这些给事中们都坐不住了。
他们不认为胡应嘉有问题,而是朝中的权臣有意打压言路,胡科长替大家伙仗义执言,结果落到了这么凄惨的下场,再也不能忍了!
辛自修带着头,动用科参大权,驳回内阁命令,并且带头上书,这一次的矛头直指郭朴,还有高拱。
五天之间,前后几十道弹劾奏折上去,大有把高拱淹没的势头……
“大人,高胡子这是不是躺着也中枪啊!”沈明臣刚刚从唐毅这儿学了新词,立刻就用上了,还挺恰如其分的。
说来讽刺,明明是唐毅和杨博闹出来的事情,怎么言官把矛头都指向高拱了?
沈明臣得意分析道:“要攻击大人,就要牵连到您在东南的作为,就要牵连到徐家的田产,还要海外开拓,降低田租……这些事情,看起来很有争议,可正是因为有争议,反而一时半会,弄不出结果,如果陷入旷日持久的大战,徐阶未必讨得到便宜。杨博也是这个道理,高拱在你们三个当中,其实是实力最弱的一个,拿开了圣眷,一无所有,偏偏言官又是不怕皇帝的!”
分析到了这里,沈明臣突然豁然站起,惊得手足颤抖。
“我说大人,您是不是早就看出了这一步棋,才在东南这么折腾,为的就是引火烧身,呃不,是引火烧高胡子啊?”沈明臣怪叫道:“您,您算计得也太深了,高拱可是盟友啊!”
唐毅淡淡一笑,“可他不是兄弟啊!”
沈明臣打了一个激灵,“那我算不算兄弟?”
“算,能不算吗!”唐毅没好气道:“其实这事也怪不得我,是高拱自己跳出来的,你去整理一下,把徐家历年做的恶事,都送给高胡子,他要是聪明,就有办法击败徐阶。”
“他要是不聪明呢?”沈明臣追问道。
唐毅站起身,负着手,往外面走去,老气横秋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盟友啊!”8
第855章 杀红了眼
一句话,道尽了世态炎凉,唐毅和高拱互相欣赏,共同辅佐裕王,是一个战壕里的朋友,可是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一伙小兄弟要照顾,到了关键时刻,死道友不死贫道,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人要问了,如果唐毅挺身而出,和高拱联手,把徐阶扳倒,岂不是更好?有这种想法,只能证明你的眼光还不如沈明臣。
“大人和高拱,虽然约为‘同志’,中兴大明,匡扶社稷,但是两个人之间,终究要分出一个谁先谁后,谁主谁从。高拱已经抢先入阁,而且他一旦击败了徐阶,立刻威望如日中天,整个隆庆朝,再也无人能够抗衡。”
严嵩的威望来自于二十年小心伺候,徐阶的威望来自于击败严嵩,如果高拱顺利击败了徐阶,他就要比前两位加起来,还要恐怖,更难以撼动。
高拱作风强悍泼辣,不能容人,加之隆庆对高拱的依赖,唐毅再也没有取代高拱的机会,只能一直屈居人下,穿小鞋,受小气。就算唐毅愿意,他手下的这一帮人也受不了。
所以对唐毅上位阻挡最大的竟然不是徐阶,而是盟友高拱!
说出来很多人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好玩。
至于徐阶,此老虽然如日中天,门生故吏,遍及天下,他固然是唐毅的大敌,可一旦他选择对高拱下手,就注定了徐阶再也不会成为唐毅的威胁。
别人不清楚,唐毅对隆庆和高拱的感情,那是最清楚不过。他进裕王府的时候,高拱已经离开了,但是,只要高拱去王府探望,隆庆总是依依不舍,走的时候,一直拉着高拱的手,送到了大门,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只怕亲生父子也比不上。
唐毅虽然也和隆庆不错,可两个人之间,最多是朋友,师生,加君臣。而高拱,则是亲人,父亲,依靠!
徐阶硬拼高拱,就算打赢了,也会在隆庆那里彻底失分。前面提到过,隆庆其实不笨,只是反射弧太长,进入状态太慢。
可徐阶和高拱的这一场厮杀,没准就会让他加找到皇帝的感觉,到了那时候,老徐一掌握不了军权,二控制不了财权,想要和隆庆抗衡,肯定会死得相当惨。
沈明臣渐渐弄清楚了唐毅的思路,让徐高对拼,最好来一个同归于尽,大人才好上位。
不过这两个人当中,徐阶下台了,就再也不会起复,而高拱凭着圣眷,还会东山再起。所以唐毅想要煽风点火,让两个人死磕,只能放在暗中进行,在明面上,他还要做一番功夫,和高拱留下香火情分,不至于日后撕破脸皮……
还真是复杂啊!
这帮神仙之间,勾心斗角,算计之深,手段之阴,简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脑袋稍微慢了一点,就要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沈明臣啥也不说了,赶快让人把徐阶的黑资料送给高拱,用定要最快到达。
不过毕竟东南和京城隔了好几千里,唐毅得到消息,再把东西送来,前后十几天的时间,京城已经杀得风云变色,日月无光。
郭朴坚持处置胡应嘉,六科的人认准了他是受了高拱唆使,公报私仇,钳制言路,先跳出来的人是辛自修,他率领着六科的人,弹劾高拱滥用职权,独断专行,打压异己,残害言官……
高拱也不是吃素的,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入选翰林,为官将近三十年,当过国子监祭酒,吏部的侍郎,尚书,礼部尚书,入阁拜相,门生故吏,同样数量众多,区区六科的言官就想把他扳倒,实在是笑话。
不过进入六月份,情况就有了变化,五月份整个北方暴雨不断,以致黄河决口,河南,山东二十几个州县被淹,波及灾民两百多万,朝野为之震动。
很多人就把罪责归咎到了高拱身上,说他不顾国计民生,杯葛财政预算,才酿成大祸,要为了黄河决口负责。
此前言官们百般辱骂,高拱自知实力不够,忍了一个肚子疼,没有作,可是提到了黄河决口,高胡子再也不能忍了。
开什么玩笑,被淹的是河南,是俺的老家!
是俺高拱不愿意拨银子修河工吗,恰恰相反!
隆庆刚刚登基,徐阶就提出仿效旧例,犒赏三军,九边,京营,包括抗倭的将士,还要西南和土司打仗的士兵,统统有赏。
算下来,一共要花四百多万两银子。
由于隆庆不像嘉靖一样大兴土木,每年大约能省下来三百万两左右,再挤一挤,是能拿得出来的。
可是高拱不同意,他认为嘉靖是以外藩入继大统,需要犒赏三军,收拾人心,而隆庆是正儿八经的皇子,继承皇位天经地义,不需要做什么动作。
其次,就是要赏赐三军,也应该是有功的将士得到赏赐,不能撒胡椒面,谁都给了,就是谁都没给!
高拱主张拿出一百五十万两主要犒赏几支强军,作为表率,激励士气。省下的钱,拿出一半修整河工,放拖欠俸禄,降低户部的负债,不然一年的收入,有一两成要拿去付利息,谁也受不了。
坦白讲,高拱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奈何徐阶势力大,七嘴八舌头,把高拱给干趴下了。
不过老高也不是认输的人,他利用大学士的职权,在每一笔的户部支出上面,大做文章,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之就是恶心徐阶。
两个人斗气,结果就是很多预算被搁置下来。
偏巧又赶上了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连着天下,几乎没停过,当高拱察觉不妙的时候,黄河已经决口了。
显然徐阶和高拱,都有责任,细算起来,还是徐阶大一些,毕竟他是辅,不对在先,酿成了恶果在后,理应负责。
可是言官们都是徐阶的打手,把矛头一起对准了高拱。
这一次的攻击来自都察院,御史欧阳一敬上书,弹劾高拱。
欧阳一敬不过是嘉靖三十八年的进士,资历浅薄,本来是个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可是打开他的履历,却能让人吓一大跳。
他弹劾过太常寺少卿,广西总兵恭顺侯吴继爵,三边总督陈其学,陕西巡抚戴才,英国公张溶,山西总兵,浙江总兵……不管文武,不论勋贵,欧阳一敬是战无不胜,上面的众多人员当中,除了张溶被罚俸,勒令思过之外,其他全部罢官。
战绩之辉煌,令人咋舌。
他把高拱比作了奸相蔡京,又把杨博和唐毅捎带进去,也成了高俅,杨戬一般的奸贼。他还拍着胸脯说,胡应嘉上书,他是一清二楚,要是处罚胡应嘉,就连他一起处罚。
哪里是朝廷官吏,整个一个耍无赖的青皮!
偏偏大明的言官就吃他这一套,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论人数比起六科多了一倍。
由欧阳一敬带头,后面的疯狗全都出来了,嗷嗷怪叫,杀红了眼珠子。
一本接着一本,就跟不要钱似的,愣是要把高拱给淹没了,大有高拱不死,他们誓不罢休的架势。
只不过都察院风浪骤起,有几个大人物却一动不动,准确说也不是没有动作,比如右都御史唐慎,就找到了掌院左都御赵贞吉。
一见面唐慎就开门见山,“大洲公,都察院都成了什么样子,一窝蜂地捕风捉影,弹劾朝廷大臣,他们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赵贞吉满脸苦涩,摇摇头,“子诚,你先坐下来。”
作了之后,唐慎也觉得对老前辈太不礼貌,连忙告罪,“大洲公,我也是急昏了头,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说了。”赵贞吉摆摆手,十分落寞,“子诚,别人不说了,就拿令郎来说,我是真的大吃一惊啊!”
赵贞吉感叹道:“他和世家大户,豪商名流,过从甚密,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只是我想不到,他能顶住压力,推行还田于民,降低田租,拿着刀,往自己人身上砍,有多不容易,你我都是当官的人,心里头清楚。要是连行之都容不下,这个大明朝,也就没有什么希望了。”
能让赵老夫子如此推崇,唐慎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他也听出了异样的味道,儿子没事,那高肃卿呢?
唐慎一脸的疑问,赵贞吉老脸缩成了狗不理的包子,十八个褶儿。
“子诚,我也不瞒你,咱们俩都是徐阁老的学生,莫非还要师生反目,成为千古笑柄吗?”
虽然吴时来已经做出了示范,可是以赵贞吉的身份,以唐慎的厚道,两个人都不可能和徐阶直接撕破脸皮。更何况,就算他们想,现在大势已成,也无法扭转。
唐慎格外的愤怒,而且还十分憋屈,对老徐的仅存好感,也荡然无存,身为辅,如此狭隘,党同伐异,又如何执掌天下?
“总宪大人,下官请求出京。”唐慎沉着脸道:“眼不见心不烦,不管是领兵,还是治民,河道也好,漕粮也好,总之,我不想留在京城,乌烟瘴气,让人恶心!”
赵贞吉愣了一下,“这事行之知道?”
“我是当爹的,他管不着我!”
赵贞吉点点头,“子诚,眼下中原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我上书朝廷,请求任命你为钦差大臣,主持赈灾,等到灾情过去了,你再回来,成不?”
唐慎答应的很痛快,欣然告辞,赵贞吉暗自嘟囔,“行之,可别怪我把你爹赶出京城啊!”8
第856章 大势已去(加更)
唐慎离开了京城,他不是唯一,刚从南京任上调入京城,接任户部尚书的葛守礼葛老头也上本,请求回家奉养老母,另外吏部左侍郎老大人吴岳以身体不佳为由,请求致仕。
三位部堂一级的人物,几乎同时离开,一直深居宫廷的隆庆总算被惊动了。
说起来当皇帝也有大半年了,隆庆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先是替嘉靖守孝一个月,把老爹送走安葬,接着就开始享受皇帝的美好生活。
他曾经想过出去巡游,可惜,被言官给谏阻了,剩下的唯一乐趣就是在花丛之中,畅游玩乐,品尝不同风味的花朵。
天南地北,婉约奔放,丰腴骨感,小巧高挑,不拘类型,只要是美女,隆庆就毫不客气。上朝的日子加起来没有一个月,剩下的时间都在宫里厮混,也难怪言官们不怕他,这个德行,要是能有威仪就出鬼了。
所幸隆庆还没有真正玩疯了,他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独自一个,面对着堆成小山的奏疏,露出了凝重的神色。
葛守礼以清廉干练著称,是难得的好官,吴岳更是从基层一路赶升上来,政绩斐然,德高望重,至于唐慎,虽然资历较浅,可肩负抗倭大功,又是老师的爹,身份特殊,这三位或是外调,或是请辞,都受不了朝廷的氛围。
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隆庆抓起奏疏,一本本看去,看了几十本之后,他彻底怒了,无一例外,全都是弹劾老师高拱的,还有的人连唐毅和杨博都一起捎了进去。
他们想干什么?
高拱是自己启蒙的老师,唐毅不光是帝师,还是公认的理财能手,至于杨博,那是先帝托孤的重臣,竟敢肆无忌惮,弹劾他们!
朕倒要看看,有什么道理!
隆庆再仔细寻找,他气得小脸都白了。
弹劾唐毅最多的罪名就是残害士大夫,纵容奸人,还有的说他残暴不仁,强行把百姓驱逐到莽荒之地,自生自灭……
隆庆别的事情不知道,唐毅的奏报他从来都是仔细研究的,这些言官说的都是狗屁!分明是士绅无耻压榨百姓,田租甚至高达七八成,每年还要给地主家白干活,一年到头,汗水都白流了,将心比心,谁能受得了!
唐师傅做得太对了,甚至隆庆都觉得应该更狠一些,把田租压到三成以下才好呢!
再看弹劾杨博的,先就是党庇同乡,打压言路,这个隆庆也有意见,京察的过程,六科廊都参加了,当时不说,现在结果出来了,胡乱开炮,有本事找出一个不适任的官吏来!一犬吠人,百犬吠声,当真可恶。
隆庆本来对言官就没有好看法,见他们胡说八道,就更生气了,强忍着怒火,再去看看高拱的内容,这下子皇帝抓狂了!
“狗胆包天!简直岂有此理!”
弹劾高拱的内容显然更加丰富,除了前面提到过的,还包括说高拱德不配位,说白了不够资格当大学士。
他们的理由是高拱在嘉靖病重期间,曾经提前整理行囊,又把奏疏拿回家中……伺候君父的时候,如此不尽心,还算得起忠臣吗?
更有甚至,会声会影,说高拱回家是为了和妾室作乐寻欢,并且把高拱曾经的一片奏疏找了出来,里面有臣家贫无子的句子,他们据此就说高拱为了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置国家大事与不顾,不分轻重,如何统领百官。
天可怜见,老高实在是冤枉透了。
他那一句家贫无子,是辩解别人指责他打包行李,言下之意,我不像徐阶有钱,请得起仆人,还有一大帮的儿子伺候,也算是一句赌气的话,谁知道都被拿出来做文章。
脏水一盆盆地泼向高拱,对他的人格百般羞辱,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刀笔之吏,果然杀人不用刀!
隆庆在寝宫光着脚,来回走动。泥人还有三分土性,何况是一朝的天子,言官们疯狂的行为,彻底激怒了隆庆,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付,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正好冯保端着一碗参汤进来。
“高师傅呢?”
“在家里呗,那么人弹劾他,那还有脸留在内阁啊!”
“哼,传朕的旨意,明天请高师傅进宫,陪朕用膳。”
冯保连忙答应,转过天,高拱如约来到了宫中,才一个来月不见,高拱老了十岁,鬓角的头都花白了,眼睛通红,显然受了很大的委屈。
隆庆抹着眼泪,好言安抚,更是加高拱少保,太子太保衔,赐建极殿大学士,一下子地位和徐阶平起平坐。
隆庆想用这种方式,以示对老师的信任和敬重,压制那些攻击老师的言论。假如是嘉靖这么干,不用说,谁都乖乖鸣金收兵,绝对不敢添乱。可惜,隆庆不是嘉靖,他没有无上的权威。
这个举动反而刺激了言官,他们摩拳擦掌,准备动更猛烈的攻势。
哪知道,不用他们动手,有人就出招了,御史齐康上书,弹劾徐家在东南不法的事情二十三件,涉及人命官司,五十余桩,更是指出徐家敛财无算,徐阶以家财广结科道,收买言官,以为打手,陷害忠良,恶行尤胜分宜无数!
显然,这些资料出自唐毅之手,而齐康正是高拱的学生。
“晚了,高肃卿强悍了一辈子,竟然在生死关头,游移不定,最后的一线生机,也给断送了。”
王寅一边抽着小兰花,一边哀叹。
“我说鹿门兄,你说要是咱们大人和高拱换了位置,他会怎么办?”
茅坤愣了一下,笑道:“咱们大人不会如高肃卿一般笨蛋的。”
“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没有,大人犯傻,咱们也不会犯傻!”茅坤傲然笑道,没错,以高拱的实力,远不是徐阶的对手,要么就抢先动攻击,扯上隆庆的大旗,制造出新旧交替,势在必行的氛围,逼着徐阶露出破绽,或许杨博啊,唐毅啊,这些实力派看到机会,跟进一同出手,乱拳打死老师傅,徐阶没准就完蛋了。
再有,一旦双方真的拼起来,高拱就该认识到实力的不足,老老实实装孙子,收敛所有爪牙,拿出唾面自干的劲头,反正老子是帝师,隆庆不开口,谁也赶不走我。
偏偏高拱连着错了两步,刚冒出苗头的时候,该拼不拼,结果徐阶大势已成,该忍又不能忍,仓促反击,注定了失败的下场。
“高拱不走一步,尚且不见得获胜,连着错了两步,简直老天爷都救不了他了。”茅坤总结道:“十岳兄,高肃卿要是完蛋了,咱们大人就会成为徐阶下一个目标,你心里可有筹算了?”
“鹿门兄放心吧,就算老徐不出手,咱们也要把他赶下去,不然,咱们大人如何上位!”
两大谋士,相视一笑,斗志昂扬,距离那个位置越来越近了,一定要拿下来!
果然如同他们所料,齐康上书弹劾,非但没有扭转乾坤,相反,还给了徐阶进一步逼死高拱的机会。
科道言官,以欧阳一敬为,追打齐康,言之凿凿,要为国锄奸,还上书弹劾,要求立刻治齐康的罪。
他们闹得沸反盈天,徐阶则是闭门不出,一面上书辩解,同时坚持请辞,不肯视事。
老徐这一招,等于是逼迫隆庆摊牌,在徐阶和高拱之间,只能做一个选择。百官也趁机纷纷上书,痛斥高拱和齐康行为无耻,要求挽留徐阶,罢黜高拱。
在众多上书之人当中,有一位十分特殊。
正是前番弹劾嘉靖的海瑞海刚峰。
海瑞怀着必死决心,弹劾嘉靖,结果他没有死,反而让君父死掉,海瑞一度崩溃,几乎自杀,所幸有人劝阻,他渐渐恢复,徐阶为了树立清官的榜样,就任命海瑞出任大理寺少卿。
此番朝局动荡,绵延了几个月,以致很多大事都耽误了,包括黄河决口,数百万生灵涂炭,朝廷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口水战。
海瑞将矛头对准了高拱,他替徐阶辩解,说是早年曲意逢迎,乃是无可奈何之举,徐阶已经用遗诏纠正了错误,高拱唆使手下鹰犬,攻讦辅,就是不对。
海瑞因为弹劾嘉靖,已经成了道德的化身,他的一句话,比起别人一百句,一万句都来得重要,在有心人的渲染之下。
科道又掀起了一轮猛攻,齐康被罢官驱逐,赶出了朝廷。相比起胡应嘉,齐康的下场更加凄惨。身为老师,高拱面对着齐康被收拾,束手无策,丢尽了面子。
事到如今,情况再明白不过了,高拱和徐阶之间的斗争,已经分出了胜负,徐胜,高败!
只是由谁来射出最致命的一箭,还需要斟酌。
出乎所有人意料,最后的绝杀竟然来自南京,给事中岑用宾、御史尹校等人以考察拾遗,再次论及高拱诸多罪状。按惯例,内阁一向可以免除被拾遗纠察,过去从未有过阁臣遭拾遗的先例。
面对着徐阶一党,无所不用其极的攻势,高拱身心俱疲,他真恨自己,十年时间,竟然没有培养出一个英明果敢,敢作敢为的皇帝。面对着猖獗的言官,隆庆除了唉声叹气,一点办法也没有。竟然不能给敬爱的老师,提供哪怕一点的庇护!
如果不出预料,高拱去职,已经是必然的了。8
第857章 孤单的隆庆
“真是够失败的,眼皮子底下,竟然都压不住,我是不是变得弱了?”唐毅揉着脑门,苦笑着说道。
沈明臣苦兮兮地,挠了挠头,没敢搭茬。
“查得如何了,岑用宾和尹校是谁的人?”唐毅又问道。
“大人,岑用宾是李春芳的学生,尹校是他的同乡。”
“李春芳?”
唐毅豁然而起,他实在是太吃惊了,按理说李春芳已经贵为次辅,身份显赫,应该是个大人物才对,可是这位懦弱无能,一点作为没有,基本上扔到了人堆里,都没谁在乎。
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家伙,竟然敢掺和高拱和徐阶的斗争,还唆使手下,去暗算高拱,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李春芳是受了谁的命令?徐阶吗?”
“貌似不是。”沈明臣摇摇头,“大人,我说件事,您可别火啊。”
“你先说,我再决定不火。”
沈明臣低声说道:“那啥,我那个侄孙女,前些日子去了南京,貌似找了岑用宾。”
话刚说完,连忙低下了头。
他知道唐毅早就看不顺眼沈梅君,偏偏这丫头哪热闹往哪凑合,什么事情都落不下。真是让人头疼死了,沈明臣已经做好了被唐毅痛骂一顿的准备,只是预想中,暴跳如雷的场景没有出现。
唐毅反倒是冷静沉默,一副沉思状。
果然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东西,自己眼看着高拱倒霉,没有伸手帮忙,还幸灾乐祸,总觉得有点缺德,对不起朋友。
可一山更有一山高,杨博直接暗中下手,给了高拱一刀子,当得起脸黑心狠四个字。看起来,自己到底是年轻,需要和前辈们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唐毅思索了许久,才缓缓说道:“句章先生,你去安排人手,把岑用宾和尹校的底细查清楚了。”
沈明臣精神一震,忙问道:“大人,您要从这两个人下手?”
“还要等时机,有备无患。”
……
按兵不动的唐毅,很快又被一个消息给震惊了,老杨博用实际行动,给唐毅上了生动的一课,完美诠释了翻脸无情四个字!
徐阶因为齐康弹劾,坚持不出,随着海瑞上书,六部尚书侍郎也坐不住了,纷纷跟进上书,请求挽留徐阶。这些人当中,赫然有杨博的身影。
开什么玩笑?
高拱弄得这么狼狈,罪魁祸就是杨博,你弄的京察,捅了马蜂窝,高拱不过是替你挡枪,结果到了这时候,您老一甩手,也站在了徐阶一边,做人不能这么厚脸皮啊!
杨博的举动的确让人叹为观止,私下里议论纷纷,可是此老浪荡江湖几十年,根基深厚,根本不在乎别人的骂声,脸皮之厚,怕是德胜门的城墙都比不上。
杨博可以不顾脸皮,高拱不行啊,众叛亲离,朝廷上下全都乱套了,政务也停止了,他再坚持下去,只会加深对大明的伤害,这时候不论出什么事情,都会把账算在高拱的头上。
无奈何,高胡子只能上书请辞,一道不行,再来一道,一道一道,又一道,前后上了十二道奏疏,隆庆含着眼泪,把所有的文字都读完。
他能感觉到,老师也是含着泪写下的这些文字,他有多少委屈,有多少愤懑,隆庆都感同身受。
老师有才学,有魄力,为官清廉,刚正不阿,一心谋国,十几年的照顾,足以让隆庆认清高拱的为人,他绝对是无可挑剔的辅臣。
相比之下,徐阶一家,霸占了几十万亩的田产,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而且徐阶本人先是曲意逢迎严嵩,接着又逢君之恶,助长嘉靖修玄的决心。
偏偏这两位都遭到了徐阶的报复。
先是严嵩,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就剩下一个孤老头子,先是在南昌暂居,后来回到了分宜老家。
严嵩不像徐阶一般,兔子不吃窝边草,严嵩对待老家人很不错,老家的人也很照顾严嵩,奈何徐阶不愿意让严嵩过安稳的日子,他派遣了戊午三子之一的董传策到了分宜当知县。
新仇旧恨,董传策哪里会放过可怜的老严嵩。
家产都被没收了,也不许乡亲去接济他,堂堂一国宰辅,竟然要跑到坟地,睡在守丧人留下的草庐里,靠着捡供果和点心,苟延残喘。
到了这个地步,徐阶还不罢手,董传策唆使一帮乞丐,隔三差五,就去骚扰严嵩,把他的草庐推到,往他的食物上撒尿,朝着他吐痰……
百般折磨,大家都以为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头会很快死去,可是严嵩就像是路上的野草,任由车压马踩,无情践踏,就是不死,佝偻的身躯,艰难地行走在坟地之间。
渐渐的人们明白了,徐阶让他活着,是为了更好折磨这个老人,让他品味生不如死的滋味,而这个老人咬牙撑着,忍受着最残酷的摧残,出卖着自己的尊严,也是在报复徐阶,他要让人看看,满口仁义道德的徐华亭,是如何对待他的老亲家的!
这两位还真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啊!
不得不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都严党的罪恶已经淡去,相反徐阶上台,换汤不换药,大家越看得明白,有些毛病是根子上的,把所有罪责都归到严嵩身上,真的不公平,对他的惩罚已经足够了,该让他颐养天年了。
一位名叫邵芳的江湖人来到了分宜,他大喇喇将严嵩接到了一个规整的四合院,替老头洗漱,更换衣服,找了八个佣人,专门照顾他的起居,每隔半个月,还有大夫替严嵩把脉,检查身体。
公然包庇奸相,人们都以为这位邵大侠一定疯了,董传策不会放过他的,可是令人惊讶的是董传策竟然假装没有看到,后来渐渐有了传言,是朝中的神仙看不下去了,出手帮了严嵩,至于是哪一位,就不得而知了……
这是严嵩,至于嘉靖呢,徐阶伺候嘉靖,前后小二十年,他逢迎拍马,陪着嘉靖跳大神,烧铅炼汞,写青词,献祥瑞,做得一点不比严嵩少。
结果嘉靖死了,徐阶立刻打着嘉靖的旗号,布遗诏,把嘉靖骂了一个臭头,那些恶事嘉靖都做了没错,可问题是你徐华亭同样有份儿!
先帝活着时候,一句话不说,逢君之恶,死了近乎鞭尸一般的诋毁,实在是让人不齿。
大半年的时间,隆庆的心态也变了很多,不再是那个得不到父爱,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的可怜皇子,而是江山的主人,他开始学会用皇帝的视角看问题,而不是儿子的眼光。
这很关键,嘉靖不是个好爹,可是没有嘉靖,隆庆如何能得到皇位,说来说去,都是他们老朱家内部的事情,先帝的名声不好,对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脸上也无光。
正如唐毅估计的那样,高拱和徐阶的斗争,让隆庆越找到了当皇帝的自觉。
作为一个君王,需要的是什么?
江山安稳,国泰民安,要是能国富民强,那就更好了。
师徒情谊,很重要,却远远比不上皇位,比不上江山社稷。
再继续留高拱,只会加深百官和自己的对立,弄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隆庆思考了一个晚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放高师傅走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隆庆眼中含泪,他真想放声大哭一场,九五至尊,竟然要向一群言官低头,连自己的师傅都保不住,真是该死!
哭过了之后,隆庆不断告诫自己,国事为重,大局为重。他亲自下旨,赐高师傅少傅,太子太傅衔,派遣锦衣卫护送返乡。
言官们杀红了眼,自然不想高拱舒舒服服返乡,纷纷上书,还想要继续追杀,不过徐阶却说话了,高拱身为帝师,内阁大学士,关乎朝廷体面,不可逼迫过甚。
有了徐阁老话,言官们只好收敛了一点。
不过他们很快现了另一个目标,高拱走了,郭朴还在啊!
当初就是他力争要处罚胡应嘉的,这笔账可不能不算。就这样,又掀起了攻击郭朴的浪潮。
相比而言,郭朴的人缘更好,资历也够深,而且谨小慎微,没什么把柄,想要弹劾他,难度更大。
不过不要低估言官们穿凿附会的本事,御史凌儒上书弹劾郭朴,说他被起为吏部尚书是夺情的,也就是说父丧没有守完,是不孝。而且母亲又年老多病,郭朴不思回乡照顾老母,赖在朝廷之上,实在是让人不齿!
这份奏疏上去,只让人看到了两个字:无耻!
不是郭朴,而是言官!
郭朴夺情起复,乃是徐阶一手操办的,当时严党垮台,新旧交替,杨博被赶到了兵部,吏部空缺,急需重臣长者坐镇,正因为如此,才把郭朴请回了朝廷。
当初百般哀求,现在竟然成了郭朴的罪过,简直滑天下大稽!
你们不就是想让老夫滚蛋吗,直说就是,何必拿孝道说事,用死去的老父,来恶语中伤?
郭朴满腔愤懑,什么也不说,连着上了三道奏疏,一道比一道恳切,最后更是辞去了一切优待,直接挂冠而去。
数月之间,两位阁老,三位部堂高官相继离去,可亲可敬的高师傅也走了,环顾朝堂,都是那些面目狰狞,令人鄙视的言官们,一个个指手画脚,大言不惭,看着他们沾沾自喜的模样,简直恶心。
从此之后,隆庆几乎再也不上朝了,他把自己关在宫中,独自品尝着孤单和凄凉……8
第858章 大明的噩梦(四更)
中秋十五,月儿弯弯,隆庆干了一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他向内阁提出要求,希望到城外散心,一群言官听闻之后,又是纷纷谏阻,他们把出巡和亡国巧妙地结合起来,给隆庆上了一堂生动的课程。√
只是这一次隆庆不甘心当学生了,他也要回敬百官一课,告诉他们,谁才是老大。中秋当天,隆庆在成国公朱希忠的陪伴之下,轻车简从,出了京城,跑到了天寿山,瞻仰了历代先皇的陵寝,从成祖朱棣,一直到老爹嘉靖。
这那一刻,隆庆似乎感到了老朱家的列祖列宗都活了过来,纷纷到了他的面前,有人温言鼓励,让他做一个好皇帝,中兴大明,也有人怒目横眉,责骂他软弱无能。
最后出现的是嘉靖瘦削的脸庞,他抿着嘴,盯着隆庆,突然大声怒斥。
“你是天子,是九五至尊,天下之主,凌驾一切之上,连区区言官都对付不了,简直丢了他的脸!”
隆庆一直呆坐到了下午,整个人都魂不守舍,随着朱希忠回到了皇城,什么都没说,直接扎进了乾清宫,要静一静。
皇帝突然跑了,徐阶也吓坏了,好在隆庆安全回来了,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些言官也被隆庆的举动吓到了,竟然不敢贸然上书,就这样,隆庆第一次叛逆的行动,虎头蛇尾,草草收场。
徐阶铲除了高拱和郭朴,杨博也受伤不浅,闭门不出,至于唐毅,他也挨了一大堆弹劾,老爹更是出了京城,去赈灾了。
拔剑四顾,再也没有能抗衡徐阶的力量,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老徐终于享受到了一言九鼎的滋味。
只是权力越大,意味着责任越大,这位奔着七十岁去的老人,能不能扛得起来,还是充满了疑问……
“老叔祖,带我来这儿干什么?”沈梅君低着头,抓着衣角,埋怨道:“人家才不想见唐毅呢,我又不欠他什么!”
“我欠你的,成不?”沈明臣一脸的黑线,“我说小姑奶奶,你别再作祸了,大人已经知道你去找岑用宾,朝廷大事,岂是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掺和的?”
沈明臣痛心疾,“你知道这里面水有多深吗?稍微不慎,咱们沈家就会家破人亡的。”
沈梅君歪着头,轻笑道:“不至于吧,沈家世代读书,光是进士就有五六个人,您老人家又是唐毅的心腹,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总不能和小女子一般见识,对我不利,是吧?”
“是你个大头鬼!”沈明臣之前还存着一丝幻想,可是见过了徐高之间的大杀大砍,再看看唐毅和杨博,他算是明白了,这些人根本没有感情,可讲,他们要是觉得你是个威胁,就会毫不客气地铲除。
沈梅君还能安然无恙,站在这里,只是说明她还没有侵犯到唐毅的利益,仅此而已。
“丫头!”沈明臣深深吸口气,“我告诉你,如果再不老实,唯有把你逐出沈家的大门,你要死要活,别连累大家伙!”
沈梅君低着头,拇指用力掐着食指,留下深深的痕迹。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凄美的笑容。
“老叔祖,没想到您也是守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佩服,佩服之至!”沈梅君不无嘲讽地拱了拱手。
沈明臣几乎昏倒,“小丫头,你真是不知道好歹啊!我们沈家造了什么孽,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肖后人?”
他急得仰天长叹,正好唐毅从花园打完拳回来,见到了他们,稍微一愣,就淡淡说道:“沈姑娘,好久不见,里面请吧。”
沈梅君蹙着眉头,噘着嘴,就往里面走,沈明臣急匆匆跟着,生怕她胡说八道,触怒了唐毅,惹下塌天大祸。
唐毅却是一伸手,把沈明臣拦在了外面。
“句章兄,还有几份京城来的消息,你去整理一下,回头报告给我。”
沈明臣苦着脸,一步三回头,他也不知道是担忧,还是愤怒,沈家的女孩,和男人单独同处,显然有吃亏的风险。
可是一想到沈梅君的作为,他又觉得吃点亏也好,这个丫头,就是缺少教训!
……
“桌上有点心,壶里有茶水,请自便。”
唐毅随口说着,沈梅君气哼哼坐了下来,冲着唐毅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怎么是六安茶,我还以为是大红袍呢!”
唐毅呵呵一笑,“六安茶调理胃口,最适合上了年纪的人喝。”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包括我在内。”
沈梅君噗嗤一笑,感叹道:“唐大人,算起来,咱们也认识十几年了,你当时就像个小老头,现在估摸着都该七老八十了,偏偏还是喜欢欺负弱女子,真是有**份啊!”
“合盛元的掌柜,杨博的爱徒,晋商圈子里的一朵玫瑰,上蹿下跳,无处不在的沈姑娘,可不是弱女子啊,你要是弱,只怕天下九成九的须眉男儿,都要羞愧死了。”唐毅轻轻笑道。
沈梅君得意地扬起小脸,“没错,就是不能让臭男人主宰你的命运,不过可惜啊,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还是没法压过所有男人,而你唐大人,就是人家斗不过的对手之一,真是遗憾啊。”
她低下了头,一副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就像是卖萌的小兽,充满了吸引力。
只是遇到了唐毅的不动禅心,一点用处都没有。
唐毅伸了伸懒腰,打着哈气说道:“本官没时间和你磨牙了,说实话吧,杨博,或者说晋商,要什么?”
“还能要什么,无非是利益呗!”沈梅君娇笑道:“虞坡公想入阁,鉴川先生想当兵部尚书,刚刚回家的葛老头还想起复……”
见唐毅脸色不好看,沈梅君立刻不啰嗦了。
“主要还是宝钞行的权力。”
唐毅略带迟疑,“什么意思,我不是已经同意了吗,还要做什么?”
沈梅君咬了咬嘴唇,低声道:“户部卡着,内阁也不同意。”
原来如此!
唐毅把两手一摊,“不是我不想帮忙,实在是无能为力,内阁就是徐阁老说了算,我说话,只会起相反的作用,至于户部,苏州人是没法进户部的,别说我了,就连我的同乡都进不去。”
“唐大人过谦了。”沈梅君突然笑了起来,宛如一朵娇花,很是好看,她赞叹道:“唐大人,您太客气了,这大明朝的事情,您掺和不了的,已经不多了。只要你想帮忙,就一定能帮得上。”
唐毅长长出口气,若有所思道:“我的心可从来没有白费过!”
“请唐大人放心,师父他老人家会想办法,运作您回京,一口气把您送入内阁,入阁拜相,三十岁的阁老,您可是数百年来的第一人,奴家真是佩服。”
唐毅留着沈梅君,倒不是他有什么爱美之心,而是沈梅君的几次作为,其实是帮了唐毅的忙,再有,他也需要和晋商之间,有一条联系的线。
高拱被赶下台,下面就轮到他们俩了,不得不联手抗敌。
自从唐毅提出协助晋商,拿下宝钞经营权,晋商上下都被打动了。他们全力运作,积极争取,可是很快,他们就现了难处。
先是户部不同意把朝廷公器交给商人,徐阶也不答应,其次行宝钞,宫里也会派人监督,不把皇帝还有身边的太监摆平,根本拿不下来。高拱还在的时候,可以通过他说服隆庆,高拱去职,唯一能说服隆庆的,就剩下唐毅了。
还有一点,要想让宝钞恢复信用,就必须提供担保,能够自由兑换。全天下,囤积金银货币最多的就是交通行,而且前不久又传出消息,吕宋拥有数量惊人的铜矿和金矿。
杨博和晋商集团,权衡再三,光靠着自己的力量,吃不下宝钞,必须拉上唐毅帮忙,
而且眼下朝局如此,徐阶一家独大,对谁都是威胁。
杨博愿意帮着唐毅运作,尽快返京,他们手拉着手,把徐阶干掉,唐毅入阁,当他的阁老,杨博也不和他,只要把宝钞行权交给晋商,大家各取所需,密切配合,还是好朋友。
“不愧是晋商,就是算盘打得精,我这时候回京,不是要充当倒徐的急先锋吗?沈姑娘,你觉得本官能答应吗?”
“答不答应是你们的事情,我只负责传话。”沈梅君站起身,笑嘻嘻道:“唐大人,小女子呢,绝对不会坏您的好事,至于晋商那边,只是报恩而已。所以呢……您慢慢愁着,告辞了。”
说完,沈梅君一溜烟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没有什么花言巧语,或许沈梅君知道说了也没有用,或许她并不想彻底成为晋商的狗腿子……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卷入了江湖,却顽固地告诉自己,不是一个江湖人,自欺欺人,其实早晚受伤的还是她。
唐毅揉了揉太阳穴,想沈梅君干什么,还是琢磨一下眼前的局吧。接连干掉两位阁老,以徐阶的性子,他多半要休养生息,等待风平浪静,再采取行动,可是真的会如他所愿吗?
唐毅并不相信,言官们吃到了甜头,就会变本加厉,一群人凑在一起,智商往往无限趋近最低的那一个,嚣张而又愚蠢的人,是活不长的。
这不,机会很快就出现了,俺答进犯石州,杀知州王亮采,掠走百姓三万,朝野为之震动……8
第859章 隆庆的暴击
俺答是大明朝做了几十年的噩梦,石州三万多百姓,又让大家重温了旧梦。★★
隆庆少有上了早朝,还记得第一次上早朝的时候,满心激动,头一宿连觉都舍不得睡,熬了一对兔子眼。
当听到百官山呼万岁的那一刻,隆庆幸福得快要昏倒,他曾经誓,要向师傅们教导的那样,做一个明君,流芳万古,被人们歌颂。
不过很快隆庆就清醒了,就像公主和王子的故事只存在童话里,君臣相得,和衷共济,更是只存在神话里!
从上朝的第一天,以高拱为代表的革新派,还以徐阶代表的保守派,就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斗争,围绕着财政支出,起复大臣,军事改革,清查田亩等等问题,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隆庆觉得高师傅说的都对,他很想帮忙,可是一直到他还没想出办法,高拱就被赶出了朝廷,回家种地了。
“高师傅,朕对不起你,今天就让朕替你出一口气!”
隆庆暗暗攥紧了拳头,等到百官都起来之后,突然,隆庆以手掩面,失声痛哭。吓得大臣们都脸色狂变,不知所措。
就听隆庆断断续续说道:“朕登基大半年,祸事连连,灾害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朕却束手无策,愧对祖宗,愧对苍天啊!”
这是罪己啊!
徐阶的脸色很不好看,隆庆的作为的确离着明君很远,可是他也不同于嘉靖和正德那样胡作非为,隆庆很敢授权,对内阁极为尊重,大事小情,都顺从内阁的意思,就连去潜邸看看啊,买点饰啊,选秀女啊,这些都询问内阁意思。
说句不客气的,隆庆就是个牌位,真正给大明当家的是辅徐阶。
皇帝如此责怪自己,徐阶哪能不说话。
他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陛下,国事如麻,皆是臣等无能,老臣一定勉力而为,赈济灾民,刑部尚书朱衡精通水利,老臣提议让他转任工部尚书,并且亲自前往河南,督修河工。”
朱衡微微迟疑,还是站了出来。
“启奏陛下,臣愿意前往!”
隆庆沾了沾眼泪,点头道:“徐阁老举荐贤才,朕自然是信得过,可是河工有人修,石州的百姓谁能替朕夺回来啊!那都是朕的子民,身为君父,不能保卫黎民苍生,朕还有脸坐在龙椅之上吗?朕,朕真想逊位,以谢天下啊!”
啊!
在场的群臣眼珠子掉了一地,刚刚三十出头,当了不到一年皇帝,就要逊位,这不是扯淡吗?
皇帝也太不着调了!
众人交头接耳,小声嘀咕,而站在徐阶对面的杨博,差一点笑出来。
谁还敢说隆庆无能,老实人坏起来,也够可怕的。精明了一辈子的徐阁老,竟然掉到了隆庆的小套路之中,他先是拿河工说事,逼着老徐出大招,接着再抛出石州的事情,徐阶不好好应付,怕是过不了关了。
果然老徐的抬头纹都深了三分,眉头紧蹙,他一直也不精通军务,当年对付俺答,来了一招天外飞仙,赢来了嘉靖的赏识,还多亏了唐毅提点,此时逼着他拿出办法,还真有些强人所难。
徐阶沉吟一下,“启奏陛下,老臣以为石州之败,数万百姓之失,应当彻查,倘若有人怠忽职守,应当严惩不贷!”
他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今天负责当值的给事中正是辛自修,这位在倒拱的风潮之中,立功极大,名震朝廷。
越觉得自己不可一世,听到徐阶要严查,他就误会了,还以为阁老号施令,让他们咬人呢!
辛自修立刻站了出来,朗声说道:“启奏陛下,九边之失,兵部难辞其咎,用人不当,运筹失策,臣以为兵部尚书郭乾,三边总督王之诰当为石州之失负责。”
他这一开口,不少人就跟着附议,把罪责都推给了兵部,郭乾就站在班部之中,老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打了败仗固然兵部有责任,可是把什么都推给他,也未免太草率了吧。
“启奏陛下。”郭乾粗脖子红脸,站了出来,“历年以来,九边多有败绩,战死文武,不计其数,臣无意推卸罪责,只是以为当严查清楚,或有所疏失,亦或俺答狡诈,兵力强大,不可一概而论。”
他明显要替自己洗刷,可是战败就是战败了,理不直气不壮,辛自修和几个当值给事中,御史,纷纷大声指责,一点不留情面。
很快皇极殿就成了狗市,吵得别提多热闹了。
往日隆庆最讨厌这种情况,今天他却是满心欢喜,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他都要手舞足蹈了,这帮人总算窝里斗了,真是报应啊!
杨博没有隆庆这么浅薄,他看得更深远。
徐阶一路走来,尤其是能在严嵩的凶威之下,安然无恙,和言官的鼎力相助,有着绝对的关系。
越中四谏,戊午三子,一波一波的言官,用一腔热血,同严党殊死搏杀,最终才获得残胜。
人越是年纪大,就越是容易沉浸在曾经的辉煌里,徐阶靠着言官斗倒了严嵩,刚刚又解决了高拱和郭朴,他对言官的喜爱,已经到了没有原则的地步。
同样的,言官们也学会投其所好,利用徐阶的权威,去铲除异己,为了他们升迁打通光明之路。
扳倒了高拱和郭朴,顺带着他们的门生故吏就靠边站了,空出了一大堆的肥差,科道的言官就可以一步登天。
他们尝到了甜头,这不,又想故技重施,把郭乾扳倒,兵部每年几百万两的支出,那可是十足的肥肉,谁不想咬一口!
徐阶并不喜欢看到自己人内讧,可是隆庆哭哭啼啼,总要给个交代,偏偏他又舍不得责骂言官,只能沉默以对。
任由风刀霜剑,刺向了郭乾,弄得他脸面丢尽,浑身战栗,颤颤哆嗦,自己摘下了乌纱帽。
“陛下,臣无能,恳请陛下降罪!”
真的要处罚一个兵部尚书啊,隆庆还没想好怎么办,一下子沉默了。
杨博总算是等到了机会,他急忙跨出一步。
“启奏陛下,老臣有话说。”
一见是杨博,隆庆高兴了,“杨卿久在边镇,论起军务,满朝之中,无人能比得起杨卿,快替朕拿个主意吧。”
“是!”杨博声音洪亮道:“眼下的当务之急,并非是追究罪责,而是要弄清楚,俺答为什么要抢掠石州百姓。据老臣所知,俺答广修板升——也就是大明所说的村落集镇,招募逃亡汉民,抢掠奴隶,前去屯垦耕种,说来惭愧,俺答的田租居然比大明的地主还要优惠,故此常有奸民逃到草原之上,甘为爪牙。”
说到这里,杨博扫了一眼徐阶,过高的田租,不止在南方会有问题,到了北方,也是一样,前日子被骂得太狠了,杨博不得不找个机会反击。
徐阶面无表情,仿佛和他没有关系一般。
倒是隆庆,心有所感,“人心逐利,如水之就下,我大明多有弊政,不改不成啊!”
“圣上英明。”杨博送了一顶高帽,继续道:“背弃祖宗,甘为鹰犬之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的汉民都是被掳去的奴隶,他们苦不堪言。就以石州的三万百姓来说,如果俺答把他们全都驯服,为其种田牧马,打造兵器,烧制陶瓷,俺答至少可以多抽出五千骑兵,九边各镇当中,除了马芳、杨安、戚继光等部,均不是对手。”
隆庆一听,格外震惊,忍不住站了起来。
“杨卿,真的如此严重?”
“还不止这些。”杨博哀叹道:“汉民之中,虽然多是好的,可也难免无耻之徒,加上白莲教蛊惑人心,这些汉民被掳去,几年之后,他们或许就会成为俺答的内应,替俺答刺探情报,充当攻击大明的先锋。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杨博念完了四句诗,眼中含泪,“老臣在九边之时,最怕的就是百姓脱逃,哪怕只有几十人,也要尽力阻止,城池堡垒,更是严防死守,不敢懈怠,一次被掳去三万人,自从庚戌之后,更是闻所未闻,假若不采取断然措施,这些百姓成为俺答的帮凶,到时候悔之晚矣。”
不只是隆庆,包括所有参加早朝的大臣都忧心忡忡,一个个面带悲戚。
左都御史赵贞吉就站了出来,“杨大人,您老见多识广,可有办法应付?”
杨博苦笑了一声,“赵总宪,这种事情不能凭空想象,必须亲身探查,了解情况,才能拿出办法,老夫旧疾深重,不堪风霜之苦,有心替陛下效力,也是无能为力。”
“杨卿,那你可有合适人选?”隆庆似乎想到了什么,追问道。
杨博拱了拱手,“启奏陛下,论起对付俺答,先是荆川公,奈何斯人已逝,痛失栋梁。”
众人都是一阵翻白眼,人都死了,你还提他作甚!
只见杨博又说道:“除了唐荆川之外,眼下东南经略唐毅,深得荆川公真传,万全右卫一战,击毙俘虏俺答部下近五万人,为历年少有之大捷。唐经略无论是统兵,还是运筹帷幄,都是上上之选,更兼年轻有为,智计百出,老臣斗胆建议,调任唐经略督师九边,定能战胜俺答,挽回石州之失。”
隆庆喜不自禁,赞道:“唐师傅自然是最好人选。”他满怀希望,看着徐阶,“阁老,您的意思呢?”8
第860章 草原来的野丫头
隆庆很得意,从早朝下来,就一直笑容不断。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对付徐阶和言官们的办法,他们喜欢拿江山社稷压自己,同样的自己也能拿黎民苍生反击,瞧瞧,这不就把唐师傅调回来了。
九边离着京城可比应天也近的多了,而且郭乾又丢了面子,兵部尚书做不了几天,到时候让唐师傅接任兵部,有他坐镇,看老徐还敢不敢欺负自己!
隆庆得意地憧憬着,高兴地一夜都没睡。
只是隆庆还是太单纯了,他以为早朝占了便宜,唐毅就能回来,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言官们哪能容忍刚刚被他们弹劾臭头的唐毅,毫无损,还平步青云!
而且唐毅可不是高拱,他有多少手段,深不可测,让他得势,大家伙准没有好下场。故此内阁下达了命令,六科拒绝签字。
没有六科核准,命令自然无法传达出去,他们也有说辞,东南经略位高权重,非老成持重的臣子不能接任,在没有选好接任者的时候,唐毅还要盯着。
很显然,六科和内阁玩了一场漂亮的足球赛,你把球传过来,我把球传过来,玩得好不开心。
差不多过了小一个月,隆庆心血来潮,唐师傅怎么还没回来啊!
一问之下,才知道调令竟然还没有出京。
隆庆浑身抖,小脸铁青。
难得,没有立刻作,而是回到了寝宫,赶走了所有人,再度陷入了沉思,三个月之前,他经过彻夜的思考,认为大局为重,高师傅虽然是自己最信任的大臣,可是相比满朝文臣,还差着很多。
他选择让步,满足那些人的想法,无非是希望他们能够真心为了大明好,实心用事,振衰起弊。
只是这帮人沉醉在斗争当中,先是赶走了郭朴,接着又给自己软钉子,不让调唐师傅北上。
好啊,你们行啊,拿出本事来,让朕和天下人都看看,你们是如何治国的!
隆庆随手抓起了一道奏疏,没看两页,就给扔到了一边。
土蛮犯辽阳,指挥使王承德战死。
再看下一本,俺答攻击大同,各路人马闭门不出,任由俺答饱掠而去。
土蛮再犯蓟镇,掠昌黎、卢龙,越过长城,杀至滦河乃返。
俺答又至,突入长城沿线,激战抚宁,总兵李世忠惨败,一万人马,只逃回了不到一千人,京城戒严,防备俺答来袭……
粗略看了看,光是三四个月之间,九边大战小战,不下十余战,明军几乎全部战败,石州,交城,交水,都遭到了俺答抢掠。
长城几乎成了筛子,不光是俺答随意进出,包括土蛮在内,也来去自如。
是明军打不过俺答吗?
隆庆并不相信,唐师傅担任宣大总督期间,大破俺答,甚至袭击了大板升,此后一年多,俺答都在养伤恢复,无暇攻击大明。
将还是那些将,兵还是那些兵,无非换了一个统帅,九边就惨不忍睹。
朕可以容忍你们欺负高师傅,可是你们也要拿出真本事,替朕把江山看好啊!
可弄成了眼前的样子,敢情你们的本事就在一张嘴上,朕还要你们干什么?
隆庆不想再忍了,他直接让人把徐阶叫了过去,用他自认为最严厉的语气,责问徐阶,为何九边频频战败,为了廷议通过,却还迟迟不调唐毅北上,是不是阳奉阴违,是不是没把他当一回事!
徐阶人老成精,面对隆庆的指责,他应付从容。
号令百官,统御文武,那是汉唐的宰相能做到的,到了宋代,设立枢密院,宰相就没法插手军务,到了本朝,丞相被废了,内阁名义统领百官,可实则权力仅限于票拟,也就是提出意见,而没法去亲自执行。
是否调唐毅北上,涉及到的事情众多,必须要妥善处理,思虑周全,百官有异议,也是正常的,事缓则圆,不必急躁。
徐阶的这一套,应付小白兔一般的隆庆,自然是足够了,可说实话,根本是避重就轻,欺人之谈!
经过了几代大学士的努力,辅的权力已经胜过汉唐,阻挠唐毅北上的罪魁祸,就是他徐阶!
没有他的怂恿唆使,那些言官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和唐毅作对。
只是徐阶有本事应付隆庆,把官僚的手段,玩到了极致,太极打得出神入化,可是却没有办法应付眼前的危局。
俺答在数次进犯得手之后,越看清了大明朝虚弱的本质。
进入九月份,就不断有消息传来,俺答要在秋冬大举入寇,从山西,到宣大,再到蓟辽,俺答,土蛮,鄂尔多斯,等等各部,纷纷有了动作,保守估算,这一次俺答本部的人马就不下十万。
敌人气势汹汹,可大明上下,却一团乱麻,兵部尚书郭乾被弹劾之后,闭门不出,偌大的兵部只剩下杨继盛撑着。
他手上无兵,无将,最要命的是连钱也没有,户部的银子都被徐阶用来犒赏三军,撒胡椒面一般,倒是雨露均沾,可是真正到了要拼命的时候,却拿不出奖励强兵悍将的银子,急得杨继盛满嘴是泡,却也只能下令,要求各镇闭门死守,不许让俺答突破九边防线。
至于京城的防务,唯有落到了朱希忠的身上。
这些年朱希忠越肥胖,走路都要喘息,让他打仗,真是难为人了,可相比之下,英国公张溶还不如他呢,只能赶鸭子上架,勉力为之。幸好这几年修城还算勤快,加上出现了水泥,京师城高池深,不会有什么损失。
只是,会这么容易过关吗?
……
“老叔祖。”
沈明臣从府邸出来,准备去买只桂花鸭下酒,听到了这个声音,一掉头,立刻就往府里走。
刚迈出两步,袖子就被死死抓住了。
“唉,臭丫头,你是非要惹得大人没了耐心,了雷霆之怒,才收手吗?”沈明臣怒气冲冲,责骂道。
一身男装的沈梅君松开了他的袖子,低着头,咬着嘴唇道:“叔祖,我有个朋友,请你务必带她去见唐大人,不然,不然他会后悔的!”
说完之后,她一转身,撒腿就跑,到了墙角的树荫处,拉出了一个年轻的少年,看起来不到二十的样子,眉清目秀,十足的小白脸。
沈明臣气得吐血,不要脸的臭丫头,怎么又和男人勾搭上了,无论如何,也要去找沈炼好好说道说道,再不管管这个死丫头,沈家早晚要毁在她的手里。
沈明臣一甩袖子,还要往里面走,那个少年急了,三步两步,追了上来。
“大人,等等!”
声音有些颤抖,舌头微微硬,不像是个男人,沈明臣好奇回头,离着近了,看得出来,对方精致的五官,充满了娇媚,耳朵上面,还带着一串闪亮的耳环,只是有帽子和衣领遮着,不太显眼。
也是个女扮男装的?
“请问姑娘是?”沈明臣疑惑道。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要紧的军情要告诉他。”
女子神情之中,带着一丝焦急,不像是作伪,沈明臣深深吸口气,把她带了进来,不过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唐毅的,先把她带到了小客厅,有几个健壮的妇人过来,仔细搜查了此人的身上,从她的靴子里找出了一柄匕。
鞘是用象牙雕成的,嵌满了珠宝,光华闪耀,十分精致,光是这个匕,就价值不菲。
沈明臣真有些惊讶,那个臭丫头交了什么朋友啊?
他还愣呢,对方沉着脸,走到了他跟前,哼了一声。
“都是胆小鬼,记得把匕保存好了,坏了一点,我跟你们没完!”说着还攥着小拳头,冲着沈明臣晃了晃。
沈明臣老脸无光,“姑娘这边请。”
领着她到了唐毅的书房外面,平时沈明臣是直接往里进的,今天多了一个人,他叩响了房门。
“进来吧。”
唐毅的声音传了出来,朝廷的事情他是有所耳闻,虽然徐阶挡着,可是唐毅对于重回京城,充满了信心。
他留在东南的时间不多了,田租条例通过,海外移民也顺利开始了,原本设想的目标基本都达成了,他还希望趁着最后的时间,拟定出一份《商业规范》,还有一份《用工保障协议》,虽然不是朝廷立法,可是以经略的名义颁布,还是有约束力的,整顿规范商业,照顾弱势群体,东南的矛盾就会缓和下来,等到把徐阶干掉,再大刀阔斧,进行全面调整。
唐毅闷着头写东西,沈明臣走了进来,低声说道:“大人,有人要见您。”
“哦。”唐毅放下了毛笔,下意识抬头。
“好像我们见过。”唐毅这辈子记忆力极好,几乎是见过一面,就再也不会忘记。“姑娘,你去过天津小站吧?”
来人吓了一跳,很快又镇静下来,伸出了大拇指。
“不愧是文曲星,就是厉害,本姑——呃不,是本小姐,的确去过天津,还看了一场最无耻的赛马,某人把人家的战马和马奴都给吞了,就算草原上的土匪,也没有这么可恶的。”
“大胆!”
沈明臣气得怒吼,“好一个野丫头,来人,把她拉下去!”
“别忙!”来人呵呵一笑,“唐大人,据我所知,小站的那些宝贝可被人盯上了,要是不想让你的辛苦白费,最好还是以礼相待,把本姑娘哄高兴了,不然后果可不堪设想啊!”8
第861章 俺答的目标(加更)
沈明臣很后悔,沈梅君疯疯癫癫,她的朋友能是什么好人,如何登堂入室?这不,当着大人的面,如此撒野,纯粹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赶快举起巴掌,用力拍了三下,五六个干练的护卫神不知鬼不觉钻了出来,手里各自拿着武器,就要动手。
“你们都下去吧!”
唐毅摆摆手,让众人下去,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没有理会沈明臣的吃惊,走到了来人的身边,转了两圈,还低着头,嗅了嗅。
“你这个人属狗的吗??”
唐毅没在乎她的冒犯,而是摇摇头,啧啧叹道:“我是好奇,不知道吃了十几年的牛羊肉,马奶酒,怎么身上就没有一丝的膻味,真是不简单,对吧,钟金姑娘!”
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小丫头,听到了唐毅道破她的身份,立刻吓得脸色大变,不敢置信地盯着唐毅。
“你,你怎么会知道?”
唐毅坐在了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
“钟金,你不会以为大明朝的锦衣卫都是吃素的吧?你和你哥哥随着铁背台吉他们参加赛马,虽然没有住在一起,但是多次进出铁背的帐篷,能瞒得过谁!”
唐毅淡淡说道,钟金撅着小嘴,怒道:“你骗人,都四五年过去了,我不信,还有有人跟着我这个无名小卒。”
你可不是无名,而是大大的有名,比起俺答,也不遑多让!
俺答和大明打了三四十年,而钟金三娘子却让双方和平了三四十年。如此的女中豪杰,唐毅岂能不在乎。
他在宣大的时候,就暗中嘱咐锦衣卫,要留神一个叫钟金的丫头,她的母亲是俺答的长女,由于缺少更多的线索,锦衣卫没有什么进展。
后来钟金跟着哥哥跑到了大明,参加赛马大会,先是在天津出现,她的哥哥还挨了唐慎的打,后来又在赛马大会上挤兑岱青台吉。
锦衣卫很快就锁定了钟金,不得不说,人世间充满了巧合,沈梅君受到杨博的提拔,成为合盛元票号的珰头之一。
而合盛元又经营对蒙古的走私,双方合作极深,钟金自从来了大明一次之后,就恨不得一直住在大明了。
她一有机会,或是独自一个,或是随着合盛元的商队,进入大明,到各处游玩,京津都被她逛遍了。这不,又听说江南风光秀丽,繁荣昌盛,到处都是新鲜玩意,她跑到了苏州,投奔了沈梅君。
这俩货凑到了一起,也算是般配,一个胆大野蛮,一个叛逆疯癫,竟然成了好姐妹。不久之前,沈梅君告诉钟金,说是俺答频频用兵,建议她赶快回去,免得泄露了身份。
尤其是唐毅还在东南,那家伙手眼通天,没准就让他知道了。
哪知道钟金一听唐毅,非但不害怕,还跃跃欲试,逼着沈梅君帮忙,引荐她去见唐毅,被挤兑的没办法,沈梅君只好点头了。
只是钟金想不到,唐毅竟然已经知道了。
“你快点说实话,是谁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你的?”
“还能是谁,你的好姐妹沈梅君呗!”唐毅灵机一动,笑道:“她说了,手上有一件奇货,是瓦剌人掌上的明珠,俺答最垂涎的宝贝,只要把她弄到了手里,俺答就要乖乖听话,俯称臣,从此天下太平,你可要知道,为了把你弄到手,本官可是花了大价钱,要帮着晋商拿到宝钞的行权才行。”
唐毅这就叫睁着眼睛说瞎话,他能知道钟金到了东南,也是刚刚得到了锦衣卫密报,同时他又安排人手,盯着沈梅君,防止她再给自己添乱。
把两头的情报一对比,唐毅才知道,敢情沈梅君和钟金走到了一起。
不过想想也没什么稀奇的,晋商的不少人物,到了草原,都是被奉为上宾,双方关系好着呢!
虽然唐毅想过贸易封锁,也和晋商打过招呼,不过一点作用都没有,双方一百多年的交情,早已经是密不可分的利益共同体,谁敢动走私的大饼,晋商都会疯狂的反扑的。
钟金当然不信沈梅君会出卖她,可是他的身份外人不清楚,唐毅一口道破,还提到了俺答垂涎她的美貌。
这就不寻常了,钟金是俺答的外孙女,若非知道内情,肯定不会往这上面胡编乱造。更何况她也听沈梅君念叨着什么宝钞,看起来,真的是那个丫头片子出卖了自己。
钟金气得小脸煞白,紧紧咬着嘴唇,灵动的眼睛,不停乱转。
“呵呵,本官再教你一句话,叫做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沈梅君未必愿意出卖你,可是她背后的晋商不干啊,他们为了换得本官的帮忙,只有拿你当筹码,而本官为了要重回京城,必须立战功,也就是要打败俺答。”唐毅总结道:“所以没有办法,只能委屈钟金姑娘了。”
钟金到底年轻,唐毅的话又无懈可击,她完全相信了。
嘴唇咬得变成了白色,这些年来,自己用尽了脑汁,无非想的是逃过俺答的魔掌,可天意弄人,即便她躲到了大明,还要被人家拿来当棋子,我钟金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吗?
少女突然想到唐毅最后的一句话,猛地一抬头,“我可以帮你打败俺答!”
没用唐毅说话,沈明臣就哈哈大笑起来。
“小丫头,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吧,俺答一代枭雄,控弦之士十几万,你有什么本事,能对付俺答?”
“我知道他的想法!”钟金突然一笑,“你们都是汉人,对俺答一无所知,所以你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清楚俺答的想法,我能帮你们把他干掉!”
“条件!”唐毅干脆说道。
果然要用我,钟金伸出了两根大拇指。
“第一,我要自由之身,第二,要保住卫拉特部。”
唐毅抓着手里的官窑瓷器,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斗鸡,突然呵呵一笑,“成交了,钟金姑娘,你能告诉我,俺答现在想什么?”
钟金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翘着二郎腿,露出了牛皮靴子,光从靴子就能猜得到,里面的玉足是何等小巧玲珑。
她大喇喇指了指空茶杯,唐毅轻笑一声,随手给她倒了一杯茶。
“能说了吧?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
占了一点小便宜,钟金总算从一直的被动之中,走了出来,心情好了不少。
“告诉你也无妨,俺答最害怕的就是天津,小站!”
唐毅的瞳孔猛地一缩,突然又张开了。
“他想要那些战马?”
“没错,蒙古人生长在长生天之下,马背之上,马是蒙古人的一切,如果没了马,就会死的!”
“不会!”唐毅摇头说道:“马是蒙古人的束缚,只要抛弃了马,蒙古人才有美好未来。”
钟金根本不信,她瞪大了眼睛,想要追问,哪知道唐毅已经起身,背着手,走到了里间屋。
“他,他怎么这样啊!”钟金疑惑道:“我还没说完呢!”
沈明臣撇撇嘴,心说你当我们大人是傻瓜啊,提了一个头儿,他自然会去评估,要是轻易信了你的一面之词,那算什么朝廷大佬。
“钟金姑娘,你先住在沈梅君那里,我会安排人手照顾你的,请吧!”
钟金跺了跺脚,冲着唐毅去的方向,拌了个鬼脸,才跟着沈明臣出来。
到了府门外,有一个人满脸关切,迎了上来。
哪知道迎接她的竟然是一个白玉一般的拳头,钟金挥手就给沈梅君一下子,直接把她打倒在地。
“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竟然出卖姑奶奶,看我不撕烂了你的脸!”
她咬牙切齿,骑在沈梅君的身上,拳如雨下。
天可怜见,这位从小吃牛羊肉,骑在战马上,别看着身形娇小,可是力气惊人。沈梅君就惨了,她吃了好些年的素,最近这几年,南北到处跑,也开了荤,不过仅限于鸡鱼,哪里是钟金的对手。
幸好沈明臣叫人把她们分开,不然沈梅君就要挂掉了,这也没了半条命。有人把她扶起来,披散着头,什么都不顾了。
“钟金,野丫头,疯子,姑奶奶好吃好喝,还不如扔给一条狗呢!”
“呸,你那是挖坑,想要害我,姑奶奶竟然被你给骗了,我才是瞎了眼!”
两位姑奶奶打了起来,沈明臣一个头两个大,赶快她们都塞进了马车,可别再丢人现眼了。
……
等到沈明臣安顿好了她们,回到府中,唐毅直接说道:“钟金说的可能是对的,俺答全面开花,不过是把大明的注意力和兵力分散到各处,而真正要攻击的是小站的马场!”
不是生活在马背上的人,永远无法知道优秀的战马有多大的魅力!
大明在几年前,多了天马龙驹,无非是世家子弟多了一样玩具,还有就是多了一件制胜的武器。
可是对蒙古人来说,大明的战马过他们,简直是天都塌下来了,长生天都把他们抛弃了。俺答请了上百个萨满,跳得乌烟瘴气,也只能安抚一下无知的部民
无论如何,都要消除这些优秀战马的威胁,最好抢过来,不行就都杀死,总之,不能留给大明!
为了给予致命一击,俺答已经酝酿了好几年,如今总算等到了最好的时机,大敌唐毅远在南方,朝廷新旧交替,君臣都沉浸在乱斗之中,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8
第862章 娘子军团
唐毅仔细推演了许久,又翻出了最近的战报,从石州之战开始,俺答主攻的方向有两个,一个是山西,一个是辽东。√
把明军主力吸引到左右两翼,然后从宣大一线突破,直取天津!
“果然是一步妙棋!”
唐毅缓缓坐了下来,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俺答连年入寇,大明的君臣已经习惯于他抢掠粮食财物,掠夺人口,特别是经过石州之战,大明上下都有严守城池,坚壁清野,不给俺答一丝机会。
可是谁也想不到,十几万大军入寇,竟然是为了对付一个马场?
以有心算无心,雷霆一击,小站多半是保不住的。
上万匹战马都在小站,而且更要命的是媳妇王悦影,琉莹,还有自己的孩子,也都留在了小站。
唐毅回京的官职没有定下来,后来又被派到了南方平乱,家眷总不好跟着,正好王悦影很喜欢小站的日子,没有搬走,哪知道竟然会落到俺答的刀下!
妻子,孩子,最亲近的人!
唐毅觉得心都被掏空了,他的五官狰狞,格外的可怖。
“大人,赶快上书朝廷,要求加强天津的戒备!”沈明臣立刻建议道。
唐毅摇头,“他们不会相信的。”
是啊,让一帮榆木脑袋儿相信俺答举倾国之兵,是为了对付一群战马,还不如杀了他们容易。而且双方已经斗出了火气,不死不休,唐毅不上书还好,上书没准还会暗中下绊子。
言官是什么人,就是一帮搅局天王,别人不胡牌,他们就算赢了。
横竖道理都在他们那里,可是军情如火,哪里有空和他们浪费吐沫。
“大人,徐华亭不会也不知道轻重吧?军国大事,开不得玩笑!”
“未必。”唐毅还是摇头,“如果是年初,没和高拱开战的时候,或许他会顾全大局,可是如今,恐怕未必了,有很多事情,也不是徐阶能说了算的。”
通过朝局的一些变化,唐毅觉得徐阶被言官给绑架了,不该争的也争,不该闹的也闹,弄来弄去,他和隆庆的关系越来越疏离。
身为辅,不能得到皇帝的圣眷,如论如何,也是干不长的。
徐阶不会不明白,可是他已经无能为力了。
在徐党的人眼里,或许唐毅的威胁远比俺答要大,毕竟俺答只是抢掠,受苦的只是百姓,一点也影响不到他们的荣华富贵。反倒是唐毅得势,他们这些人才会死无葬身之地。
很残酷,很无耻,可这就是现实。
沈明臣也慌了,“大人,既然如此,赶快派人去把夫人和少爷接到安全的地方吧,去天津,或者到苏州来?总之不能留在小站了。”
“唉。”唐毅默然不语,当然了,妻子和孩子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他肯定不会犹豫。让唐毅愁的是那些战马。
第一代的小马驹已经逐渐成熟,开始繁育第二代,如果成功了,就会在各地选择合适的位置,建立遍及全国的马场,一颗火种,变成燎原之势。
建立十万骑兵,横扫大漠的梦想,也就不远了。
可如今俺答要对小站下手,媳妇和孩子能转移,那些战马怎么办?
要知道小站可是有太仆寺和苑马寺的官员,他们绝对不会同意随便迁走战马,特别是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
就凭着唐毅的怀疑,还有一个草原来的野丫头,就能让朝廷大动干戈,岂不是笑谈。再说了,数万匹马放在哪里,才能算得起安全?
“大人,要不都舍了吧!”
沈明臣说完,眼圈都红了。
他抽空去过小站,那么高大的战马,多雄伟壮硕啊,他都热血澎湃,恨不得骑兵成军的时候,提三尺之剑,横行大漠,打得俺答遍地爪牙。
四五年的苦功,难不成要功亏一篑?
“句章兄,我要去小站。”
什么?
沈明臣扣了扣耳朵,都怀疑自己听错了。
“大人,不是我扫您的兴,论起带兵打仗,您可未必成,要对付俺答,更不保准儿。”
“我知道!”唐毅很坦白,“可问题是没人比我更了解小站,当初建城的时候,图纸都是我一手规划的。”唐毅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只要我去了小站,至少能挡住俺答半个月的时间,让他奈何不了小站!”
“半个月!那九边的精兵可早就到了!”沈明臣惊叹道:“您说的当真?”
“我不会拿家人的安危开玩笑。”
“那也不成!”沈明臣摇摇头,“您是东南经略,没有命令,随便跑到不好听啊,一个擅离职守,是跑不了的。大人,依我看,您还是向朝廷上书示警,再把夫人和少爷接走,尽人事天听天命,不然,就算打赢了,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您的。”
唐毅很明白,沈明臣给出的方案是最稳妥的。
如果他是一个寻常的官僚,也就点头了,可是作为想要干一番大业的人物,他不希望有一点错误。
小站马场,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旦落空了,唐毅要北伐大漠的计划,至少要推迟五年,人生有几个五年,他等不起了!
老婆孩子要救,马场要保,如果按部就班不成,就只有玩邪的!
唐毅低头思量了半天,把沈明臣叫了过来,在耳边低语了两声,沈明臣立刻惊得脸色狂变。
“大人,这能行吗?”
“别问我,要问你,能不能演好了?”
沈明臣吸了口气,在地上转了十几圈,把鞋底儿都磨漏了,那个为难就不用说了,最后他咬了咬牙!
“舍命陪君子,大人,您放心离开,我拼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竟然把沈明臣逼到了墙角?
原来,唐毅肩负重担,无论是交通行一系,还是心学一脉,都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断然不准唐毅出一点危险。
除了安排一大堆明里暗里的保镖之外,还挑选了三个替身,他们和唐毅长相酷似,平时还要读唐毅的文章,学习唐毅的举止动作,声音,做到惟妙惟肖。
之前遇到过许多次麻烦,都没有把替身这个大杀器抛出来,可是这一次情况特殊,不得不赌一把!
其实替身本身问题不大,麻烦就在周围的人,一切的担子都落在了沈明臣的身上,对外他要当好师爷,对内,他要处理经略衙门的一切事务,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稍有不慎,唐毅就要有麻烦。
这是多重的担子,多大的风险!
“大人,我老沈干了!”
沈明臣咬着后槽牙,应承了下来。唐毅从桌案后面转过来,深施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从俺答几次进宫的时间推算,下一次的攻击不会远了。
唐毅把一切交给沈明臣之后,只带了八个护卫,乔装改扮,趁着夜色,离开了经略府邸,先是狂奔到江边,上了渡船过江,然后一路狂奔,马匹跑死了无数,唐毅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尽快赶到小站,赶到妻儿的身边!
……
小站,唐府。
后花园中,两个小孩子正拿着木枪比划,看起来一招一式,有模有样,不时出喝喝的声音。
两个小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戚安国和唐平安。
今年的戚安国已经快十岁了,小家伙有一个长腿老爸,还有个更长腿的老母,从小就比普通的孩子高一头,现在看起来,竟然好像十三四岁的孩子。
小戚颇有乃父之风,深沉稳重,武艺已经有些火候。相比之下,平安就是胡乱扎一气,难得小戚愿意陪着他浪费功夫。
“行了,大哥,别丢人现眼了,安国哥都没用劲儿,不然你早败了。”平凡说话干净利落,十分的气人。
平安一怒,把枪扔在了地上,三步两步,就冲向了平凡。
“打不过戚家哥哥,揍你还不成问题!”
平凡撒腿就跑,平安猛追,两个孩子正闹着,琉莹怀里抱着一个,从前院走了进来。
唐毅当初回京的时候,琉莹已经有了身孕,后来诞下了一个女儿,都快两岁了,还没见过爹呢!
看着哥哥们乱跑,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也要去玩。
琉莹作势,拍了她两下。
“小丫头,怎么那么野啊?小心你爹看不上你!”
“不会的,唐大人多喜欢孩子啊!”又有人笑着进来,前面是一个高大的妇人,模样一点不差,就是个头比一般男人还要猛,正是戚继光的夫人。后面的布衣荆裙,穿着十分简朴,甚至寒酸,却举止大方,浑不在意,她是海瑞的妻子,自从海瑞上书之后,她和海老夫人被送到了天津。
先是海老夫人病倒,后来海夫人又诞下了一个男孩,海家算是有了后儿。海瑞释放之后,老夫人和海夫人的身体都不好,孩子又太小,缺乏营养,生怕活不长。
王悦影干脆把她们接到了小站,大家一起住着,也方便照应。
前些日子戚继光的夫人带着戚安国过来,三个女人一台戏,凑了四个人,能打麻将了。每天笑语欢声,小孩子嬉戏打闹,跟到了天堂似的,把唐毅都给忘了。
“怎么不见月影啊,我还要和她学刺绣呢!”戚夫人随口道。
琉莹抿嘴一笑,“王姐姐,您啊,找一个锅盖,拿着宝剑,往上面扎就是了,也省得糟蹋了刺绣,是吧!”
“哇呀呀,好你个琉莹,你敢嘲笑我。”她作势欲打,却也不会真的下手,琉莹连忙闪开,一抬头,王悦影从外面走了进来,脸色铁青,步履极快。
“赶快收拾东西,咱们走!”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