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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32章 胜利与死亡

    放在三年前,唐毅或许都不会这么干脆,可是自从在小站住了两年,又再度回到江南,唐毅就从里到外,变了一个人。〔网((

    他的心肠更硬,打着帮着吕宋复国的旗号,其实根本是一个幌子,为了吞并下吕宋,迈出海外扩张的第一步,苏莱曼国王必须死,而且还必须在英勇血战之后,与西夷同归于尽,大明天兵用尽了力气,只是杀退了敌人,却没有救回国王的生命,伟大的国王在临终的时候,将吕宋托付给大明。

    上国物阜民丰,是不愿意接手海外的,他们只想着无私地帮助可怜的吕宋人,就像一百多年前,三宝太监做得那样。

    奈何国王陛下执意恳求,仁慈的上国不忍心让英勇的国王死不瞑目,故此才答应替国王陛下照顾吕宋的子民。只要十年之后,上国就会把吕宋还给大家,不会打扰平静的生活。

    “十年,会不会太短了,能吞得下去吗?”周沁筠托着腮帮,一副小女儿之态。她觉得唐毅有些太狠辣了,可苏莱曼和她有没有什么关系,死不死,无所谓的。倒是吕宋关系交通行的未来,必须多用心。

    看到美女总是让人心情大好,加上上好的茶,一只脚就踏进了天堂,唐毅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十年时间足够了,你知道天花吧?吕宋孤悬海上,那里的人没有感染过天花,只要把天花病人穿过的衣服,用过的东西,送到了吕宋,土著会兴奋地穿上精美的衣服,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死在了天花之下,他们死后,其他人还不明白,会乐呵呵抢走死者的衣服,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传染下去,或许五年的时间,吕宋就是大明的……”

    唐毅还要说下去,却现周沁筠脸色惨白,扭过头,出干呕的声音。

    “快,喝点茶水吧!”

    唐毅把茶杯递过去,周沁筠伸手去接,一抬头,看到了唐毅的面孔,突然她的手一哆嗦,茶杯落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周沁筠慌忙站起身,手足无措,脸色极为难看。

    她主动询问唐毅,结果却如此轻慢无礼,实在是该死!还当是十几年前吗?可以随便开玩笑,她对面可是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朝廷命官啊!

    “大人,奴家……”

    唐毅笑着摆摆手,“是我的不对,还以为周大老板杀伐果决,什么都不怕呢!”

    人家是女生好不好,哪有那么狠心的!周沁筠脸色一红,咳嗽了两声,“大人,请恕小女子直言,您的作法,未免有伤天和。”

    “或许吧!”唐毅叹口气,“我在三年前,见过为了能读书,不惜把手弄伤的可怜孩子,繁华的苏州城,也不乏十二三岁,就被活活累死,连一领苇席都没有的小少年。人世间的好事,在他们那里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

    周沁筠凝神听着,脸色不由得白,指甲紧紧扣在手心,出丝丝疼痛。

    “坐在了我的位置,就不要想成佛作祖的事情。如果真的要有人必须要牺牲,那也一定不是大明的人!”唐毅笑道:“弱肉强食,这是世界不变的法则。开启了海外征服之路,良心就要放到嘎鸡窝。”

    唐毅看着脸色惨白的周沁筠,有些不忍,忙轻声道:“都怪我嘴上没个把门的,和你说这话干什么,去休息吧。”

    周沁筠默默点头,到了门口突然她猛地转头,“唐大人,您才是大仁大义,大恩大德,奴家相信,大明的百姓都会体谅您的!”

    说完之后,周沁筠一转身,快步离开了书房。

    又只剩下唐毅一个,茶水喝淡了,炉火也熄灭了。他才晃晃悠悠起身,到了院子外面。江南的冬天,寒风都长了眼睛,专门透过层层的衣服,直接侵袭肌肤。从里到外,很快就凉透了。

    唐毅矗立在风中,一动不动,其实他和周沁筠所说的,仅仅是冰山一角。唐毅还打算找个机会,把王直和徐海都干掉。

    反正这两个人也早就该死了,如今又失去了利用价值,留着他们只会成为随时会爆炸的地雷。

    消除了隐患之后,就从吕宋岛开始,大量的海外移民。他曾经问过自己,明明国内一堆的乱象,解决不了,又如何敢奢望对外动武?

    渐渐的唐毅想清楚了,内外之间,无非是手心的正反面,根本分不开,假设说,向吕宋移民二百万。

    东南就少了二百万人,人少了,相应的,土地就多了,佃户们也就有了讨价还价的筹码,不降低佃租好啊,我们就移民海外,没人给你种地了。

    往常人多地少,地主巴不得你们不种,租给出价更多的人,可一旦人少田多之后,情况就会变化,至少地主不在拥有绝对的优势。

    而且大量移民海外之后,出产的粮食就能运回大明,有了海外粮食流入,大明的粮价就能压下来,造成种田的收入严重降低。

    这时候再趁机引导更多的资本流入工商业,零打碎敲,积少成多,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土地的难题,终于解决的一天!

    唐毅思索了许久,直到浑身都冻透了,才回到了屋子中。

    刚坐下没多久,手下人跑了进来。

    “大人,这是周老板派人送过来的请帖。”

    唐毅接在手里,粉色的纸张,带着淡淡的花香,上面的字迹秀丽,大意是刚刚多有失礼之处,请唐毅过去,她备下了酒菜,赔礼道歉。

    “这个周姑娘,还担心我责怪她不成,把本官看得也太小气了。”

    唐毅摇头笑了笑,让手下人备车。

    出了家门,一路赶到了城东的一处别墅,正是请帖上的地址。从马车上下来,周沁筠站在门口,脸色泛红,有些不好意思。

    “大人,奴家自知失礼,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不要那么客气,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没有什么事情,一坛子美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坛子!”

    周沁筠捂嘴一笑,“大人还是那么幽默,奴家陪您一醉方休。”

    一前一后,进了小院,装饰并不复杂,却处处透着匠心独具,不愧是绵延了几代人的富庶之家,就是比暴户来得强。

    周沁筠把唐毅领到了客厅,有侍女奉茶,周沁筠含笑起身,什么也没说,就出去了。把唐毅吓了一跳,别是她要亲自下厨吧!

    快看看,带没带银针过来?

    周沁筠什么都好,就是厨艺太差了,当初王悦影怀平安的时候,周沁筠做了一碗面条,王悦影几年之后,还记忆犹新,吃周沁筠做的东西,简直就是自杀,还要凌迟处死那种,绝对会让你生出死而无憾的感慨。

    唐毅正在担心,周沁筠突然回来了,在她身后,还跟着十几个纱衣的女子,怀里抱着各式乐器,进屋之后,立刻就坐好了。

    悠扬的乐声响起,如泉水叮咚,如细雨洒窗,如珠落玉盘,十足的美妙。

    “好,真好!”唐毅不由得点头赞叹,“怕是在京城,也没有这么好听的乐曲了!”

    “大人若是喜欢,就把她们送给大人吧?”

    送!

    唐毅扫了一样,这些女孩最多不会过二十岁,一个个要身材有身材,要脸蛋有脸蛋,还有一手弹奏的绝活儿,还真是不错的礼物。

    只是弄了这些小妖精回去,王悦影和琉莹会不会飙啊?那两个醋坛子,母老虎,凑到了一起,天天互相取经,交流经验,当初分开的时候,唐毅能把她们吃的死死的,结果人家联手了,唐毅就可怜了。

    要是再多十几年,还不要了老命啊!

    正在唐毅犹豫的时候,突然蒋洲急匆匆赶来,在门口就喊道:“大捷,大捷啊!”

    唐毅急忙起身,一把把文书抢在手里,展开之后,快浏览。才看了几行,唐毅竟然放声大笑,开怀不已。

    他转了一圈,拿起了两个酒杯,亲自斟满酒水,举在半空中。

    “刚刚从广东那边传来了八百里加急,席慕云在二十天前,遭遇了西班牙人的舰队,双方大战一场,我大明健儿,奋不顾身,勇往直前,击沉西夷的战舰三艘,俘虏两艘,击伤三艘,西班牙人在吕宋的舰队,被干掉了三分之二!”

    周沁筠美目之中,光华闪耀,唐毅八月份感到了东南,席慕云的舰队是在九月初南下的,眼下才十一月,还不到十二月,两个多月,就打了一场大胜仗。

    看起来西班牙人果然是皮薄馅美的大包子!

    周沁筠激动之下,也举起了酒杯,和唐毅碰在了一起。

    “干杯。”

    喝完了酒之后,才仔细询问,蒋洲笑道:“恩师,那个信差送来了一个是席大人送给您的。”

    唐毅急忙接过来,展开看去,只见里面光华闪烁,差点晃瞎了眼睛,红宝石、绿宝石、珍珠、玛瑙、猫眼儿……

    凡是能想到的,一应具区,周沁筠也被这些亮晶晶的东西吸引了,她情不自禁拿起了一枚紫色的珍珠,托在手心,越看越是喜欢。

    “周姑娘,本官准你私藏一件战利品。”唐毅笑呵呵说道,周沁筠俏脸红,却怎么也舍不得放回去。

    “通知下去,告诉所有东南的商人,要大肆庆祝,把获胜的消息告诉每一个人!”

    蒋洲急忙点头,可是没等他去传令,金丹又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

    “不,不好了,皇,皇上,驾崩了!”8

第833章 新君

    最早出来满世界殖民贸易的西方人多数都是海盗啊,罪犯啊,破产的商人啊,总而言之,都是活不下去的,只要还有一丝生路,谁也不愿意提着脑袋去搏命!

    西班牙虽然最早建立起殖民帝国,却也是最不思进取的,他们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美洲挖金银矿赚快钱,吕宋只是他们的贸易中转站,由于靠近大明,可以交换丝绸、茶叶、瓷器等紧俏物资,才吸引了大量的人员过来。

    说是大量,也不会过一万人,兵不过几千,说来讽刺,早期西方各国满世界跑马圈地,很多殖民据点只有区区几百人,就霸占了顶得上大明一个省份大的地盘。

    想想都让人的心头滴血!

    席慕云报告打赢了第一场,他上面写什么奋勇作战,悍不畏死。唐毅连一个字都不信,席慕云这家伙抛弃大好的进士前程不干,跑到海外经营,前后也有七八年的时间,他究竟藏了多少实力,埋伏下了多少手段,唐毅都不太清楚。战斗肯定不会像他说的那么简单。

    不过有一点唐毅十分确定,开门大吉,重创西班牙人,接下来的战斗就容易了。可以说,半个吕宋岛已经装进了他的口袋,再也不用担心之前出去的债券会变成废纸,相反,那些世家商人尝到了海外扩张的甜头,一定会更加疯狂投入。

    大明向来是民间富而朝廷穷,唐毅估计,开海的十年,净流入的金银差不多有一亿两之多,前几年商人们拼命投资作坊,扩建工场,这两年需求饱和,大家都不愿意投资,资本流动减慢,机会少了,这也是东南爆危机的重要原因之一。

    拿下了吕宋之后,情况完全不同,吕宋岛的面积和浙江相当,如果算上附近岛屿,尤其是棉兰老岛,加起来,大约是浙江的三倍多。

    气候条件优越,土壤肥沃,资源丰富,又处在海上贸易的节点上。

    这块肉有多肥,能榨出多少油水?

    就连唐毅都不敢设想,真该好好庆祝,把东南的各界人士都召集过来,开怀畅饮,大肆欢乐一番。

    想法很好,偏偏嘉靖在这个关头驾崩了!

    听到的第一时间,唐毅没有丝毫的悲伤,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胸口的大石头碎了,头顶的乌云散了。

    那感觉,就仿佛山里的小动物,突然听到老虎死了一般,轻松,舒坦,一股清流在身体快流动,四肢百骸,奇经下子全都打通了,真有种飘飘欲仙的冲动。

    虽然很大逆不道,可唐毅就是这么想的。

    按理说嘉靖对唐毅真的不错,高官厚禄,一度还师徒相称,君臣相得,哪怕后来被赶到了小站,嘉靖也没把唐毅怎么样。只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给嘉靖做臣子,实在是太累,太没有尊严了。

    时刻都要揣摩皇帝的心思,时刻都要迎合他荒诞不经的想法,无论是多么正确的事情,他不高兴就不能做,无论是多么操蛋的事,他喜欢就要像哈巴狗一样,屁颠屁颠去做,每一次像便秘一般,吭哧青词的时候,唐毅就想骂娘!

    想让唐毅对他有什么惋惜之情,实在是难为人了。不过身为朝廷命官,大家眼里的宠臣,唐毅还要装下去。

    他听到之后,纠结了一下,下一秒就伏地大哭,泪如雨下。

    金丹和蒋洲搀扶着唐毅往外走,出去的时候,还顺带抓了一块桌上的白布,把身上的大红袍给遮起来。

    周沁筠一脸夸张的表情,乖乖,这官果然不是寻常人当的,生前不孝,死后瞎胡闹,说的就是他们!

    客人走了,准备的酒菜不能浪费了吧!

    周沁筠大摇大摆一坐,招手,让音乐起来,自己一个人,品尝美食美酒,原来不当官也是福气!

    ……

    远在苏州的唐毅,意思意思也就是了,京城这边可丝毫马虎不得。

    嘉靖是十一月十五日在乾清宫驾崩的,比起历史上早死了一个月,而且最后这两个月,由于声带麻痹,嘉靖几乎不能声,四肢也没有力气,说白了,就是能喘气的活死人。

    或许这也是对他的惩罚,修长生,修到了最后,竟然是这么一个下场。

    在死前的一天,嘉靖感到了上天的召唤,生有处,死有地。正德死在了豹房,成为天下的笑柄,嘉靖不能学堂哥。

    他勉强挤出了两个字,“衮服!”

    黄锦帮着他脱去了道袍,换上了明黄色的龙袍,好生艳丽夺目!

    真好看啊,为什么以往就没察觉呢?

    要是能再多穿几年,哪怕只是几个月也好啊!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嘉靖四十六年,朕就六十一岁了,多想活过六十这道坎儿啊!

    嘉靖恋恋不舍,不停盯着龙袍看,舍不得眨一下眼睛。

    奈何,天意如刀,不会因为一个人间的帝王,而改变分毫。

    死亡的脚步不断邻近,嘉靖的车架从西苑,回到了大内,安置在乾清宫,当天晚上,嘉靖帝朱厚熜驾崩,龙归沧海,魄散九重,是年六十周岁!

    由于嘉靖没有皇后,老太后也早早死了,宫里头一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有,一切的重担都落在了辅徐阶身上。

    他立刻让人将乾清宫布置成灵堂,一切都变成了白色,又择吉时入殓,这时候就需要儿子出马。

    事实上昨天嘉靖回大内的时候,就宣召了裕王携带世子入宫侍奉。不幸的是裕王还没进宫,嘉靖就昏迷过去,父子之间,连一句话都没说。

    裕王亲手抱着嘉靖的头,把老爹放入梓宫当中。生平第一次,他可以如此近距离,肆无忌惮地看着嘉靖的面容。

    嘉靖不算难看,奈何长期服用丹药,眼袋青紫,嘴唇蜡黄,脑袋上的头都掉了许多,稀稀疏疏,能够看到红的头皮。

    和寻常的老人没有一丝差别,这就是自己的爹!

    不知道从哪来的一阵寒风,裕王打了一个激灵,赶快把嘉靖放进了梓宫,他暗暗出了口气。

    可一转念,又觉得自己太胆小了。

    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我,呃不,是朕,朕才是皇帝!是天下之主!

    想到这里,朱载垕的腰杆拔得更直了。

    要是让唐毅看到裕王小人得志的模样,保证吐血,拜托,死的是你爹好不好,敬业一点,成不成啊!好歹老子还哭得那么惨呢,你倒是来几滴眼泪吧!

    裕王也是满肚子委屈,摊上了这么个爹,谁能哭得出来啊?

    他是杜康妃所生,出生不久,母妃就受到冷落,非嫡非长非贤,嘉靖也不待见,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朱载垕最多就是个混吃等死的太平王爷。

    可是天意弄人,他前面的两个哥哥先后死去,他变成了皇长子,本以为身份不同,会得到老爹的一丝关爱,可是哪里知道,嘉靖信了“二龙不相见”的谶语,直接把他赶到了宫外,那一年才十六岁,两年之后,杜康妃去世,朱载垕祈求替母亲守孝,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竟然惹来了嘉靖的暴怒。

    认为他还没死呢,儿子穿重孝,十分不吉利,就这样,裕王只能把对母亲的思念,埋在心头,沉默寡言,唯唯诺诺。

    幸好在这个时候,一位来自中原的豪爽汉子,高拱高肃卿进入潜邸,成为朱载垕的老师,阴霾的日子总算露出了一丝曙光。

    可高拱空负才略,却无处施展,只能在精神上安慰可怜巴巴的朱载垕,不过这已经弥足珍贵了。

    好容易挨过了几年,又有一位壮士替他出头,甚至不惜闹到了金銮殿,和气焰嚣张的小阁老对拼!

    真是感天动地,从此之后,朱载垕就记住了一个名字:唐毅!

    随后的十年间,这个名字不断出现,他的种种作为,让朱载垕心驰神往,羡慕不已。虽然贵为皇室,竟然不如一个臣子来的潇洒。

    老天帮忙,唐毅竟然进入了王府,成为了他的老师,那感觉,就好像粉丝遇见了偶像一样。

    果然,唐毅没有让他失望,虽然在裕王潜邸的时间不长,可是他纵横捭阖,手腕高明,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可是逼得卢靖妃葬身火海,逼得景王就藩安6,都离不来唐毅的运筹帷幄。

    裕王能坐稳储君的位置,唐毅居功厥伟,无人能敌。

    唯一的竞争对手走了,除了还没有得到父爱之外,朱载垕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好,李妃又给他生了一个儿子,有了两个大胖小子,地位更是稳如泰山。

    闲暇的时候,朱载垕会向几位老师请教学问,了解民间疾苦,唐学三书出版之后,更是引起了朱载垕的兴趣,他苦心研读,还不时给老师去信请教。唐毅毫无保留,他还把历年调查的百姓实际情况,各种统计数据,都汇总起来,一股脑送给了朱载垕。

    苦学下来,虽然没有完全搞懂经济,但是朱载垕弄清楚了两条,第一是大明真的很危险,第二是唐师傅胸怀锦绣,能解决危局的人,非他莫属。

    哭了大半夜,大臣和太监们送朱载垕去偏殿消息,群臣要退出去,他一把拉住了高拱,“先生留步。”

    高拱也乐得展示他和新君非同寻常的关系,施礼之后,坐在了绣龙墩上。

    “陛下,不知您叫老臣,有什么事情?”

    “高师傅,朕能走到今天,全靠着你和唐师傅扶持,眼下唐师傅还在东南,要是他能在朕的身边,看着朕登基,该多高兴啊!”说着朱载垕沾了沾眼泪,这一回的泪水却是真的!8

第834章 开疆拓土

    唐毅曾经仔细观察过,朱载垕不像外人看得那么无能,事实也是如此,隆庆在位的六年,虽然短暂,却十分关键,不客气地说,是他把大明从危亡的边缘拉回来,重新有了中兴的迹象。

    如果勉强找个类比,朱载垕有点像雍正,妙的是两个人都是短命的皇帝,偏巧他们的爹和儿子做皇帝的时间都极长,他们又都收拾了老爹的烂摊子,给儿子留下了一个欣欣向荣的局面。

    所不同的是雍正靠的是他自己的勤勉和强悍,而朱载垕则是靠着手下的大臣。

    作为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朱载垕看得很清楚,复杂的朝局,繁杂的政务,一大堆的矛盾,不是他能解决的。

    不过不要紧,有人能帮着他,先想到的人就是如师如父的高拱,至于第二个,就是智计百出,手段过人的唐毅。

    “高师傅,朕想召回唐师傅,由你们两位辅佐,做朕的左膀右臂,朕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朱载垕满怀期待,望着高拱。

    可此时高拱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原来在陛下的心里,自己和唐毅不过是伯仲之间,根本没有太多的优势。

    圣眷可以说是高拱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如果这玩意也被唐毅追平了,两个人之间,谁主谁从啊?

    就算是盟友,也要分一个先后,更何况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如果唐毅这时候回朝,自己立足未稳,没准就被唐毅给追过去了……

    高拱正在思量,朱载垕却不耐烦了,疑惑道:“高师傅,莫非有什么不妥?”

    “啊……”高拱尴尬笑笑,“行之老弟才华盖世,功勋卓著。让他还朝辅政,是再好不过。只是眼下东南之乱刚刚平息,又在退还百姓的田地,这事情不好处理啊,要是行之匆匆回来,下面的人阳奉阴违,这就不好了。”

    提高还田的事情,朱载垕也十分感慨,历来各大家族都被田产视作生命,死抱着不放。这一次唐毅主动把田交出来,不只是唐家,王家、6家也跟进,震动还是很大的。

    “天下官吏,无不以兼并为大害,然则到了自己头上,就不愿意割肉,真是虚伪之极!”朱载垕怒冲冲道:“唯有唐师傅能把田产拿出来,可见他是真心为了大明,为了天下,大公无私,谋国之臣,比起某些人要强多了。”

    这个“某些人”自然指的就是华亭徐家,本来唐毅还试图逼着更多的家族拿出田产,毕竟东南失去土地的百姓太多了。

    可偏偏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华亭徐家,当朝辅,东南第一家,徐家愿意吐出来,我们才能跟进,要是徐家摆不平,对不起,我们也不陪着你玩!

    到了徐家的头上,俩字:没门!

    徐阶的那两个儿子把脑袋的摇晃得和拨浪鼓,死活不同意。唐毅又不能逼着徐家,故此到了最后,只有四家退田,不过也有两百多万亩,缓解了很大的问题。

    朝中上下,对此事都一清二楚。

    所谓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作为上位者,总要做出表率,不能严于律人,宽以待己。显然徐阁老的作法虚伪了,惹得新皇帝对他心里很有想法。

    高拱跟了朱载垕十年,小家伙每一个动作表情,都逃不过高拱的法眼。

    好啊,对徐阶越是不满就越好,老子早就受够了那个老倌儿,不把他赶走了,什么时候能轮到我啊!

    高胡子盯着前面的,防着后面的,不够他忙活的。

    “陛下,行之那边,最好是征询一下他的意思,而且京城六部,职位都满了,要把他调回来,还要看徐阁老的意思。”

    高拱没有往下说,可意思也够明白了,徐阁老不点头,您的唐师傅还是回不来的。

    朱载垕有些沮丧,他想去给徐阶下令,可犹豫了半晌,又没有那个胆子,他还没有适应身份的变化。

    就好像破蛹成蝶,需要一个过程。

    接下来要给大行皇帝确定谥号,庙号,还要筹备新君登基的大典,一桩桩,一件件,都非常繁琐,让人焦头烂额。

    好在有徐阶等老臣扶持,也没有出什么差错,一切都顺顺利利的。

    嘉靖的庙号为世宗皇帝,谥号则是“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不算好,也不算差,无论如何,朱载垕也是嘉靖的儿子,还能指望着儿子去刨老爹的祖坟吗!

    送走了老皇帝,迎来了新君,朝廷正式下旨意,从明年开始,改元隆庆,大明朝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经过一个月各种仪式的磨炼,一次次看着文武大臣跪在自己的脚下,隆庆总算是找到了当皇帝的感觉。

    他觉得不能辜负老师们的教诲,要干出一点模样来。唐毅说过,钱不是万能的,没钱万万不能!

    隆庆就翻了翻自己的家底儿,看看老爹给他留了什么。

    翻箱倒柜,折腾了好几天,隆庆差点哭了。

    宫里非但没有银子,还欠了好几笔钱。原来嘉靖登基之初,狠狠打压内廷的实力,内帑也废除了,钱都到了户部手里。

    后来内廷虽然逐渐恢复,开海之后,一度内廷每年有两三百万的收入。只是嘉靖是个无底洞。

    给他多少,都架不住花的,内帑根本没有存银。

    最后这一年,嘉靖病重,不敢奢求长生,只盼着能多活几天,李时珍在旁边看着,药是不能乱吃了,他就让人请高僧高道,给他作法延寿,一次就要花几千两,甚至上万两。

    不巧的是又有海瑞的奏疏在前面,嘉靖只能走内帑,屋漏偏逢连夜雨。吴太监被打死之后,织造局这一条财路也断了。

    有一段日子,黄锦是靠着老面子,向大户借钱才维持下来。

    现在新君登基,黄锦老老实实,把一切都说了,然后抹着眼泪,给隆庆磕头,执意求去。

    隆庆是个心软的人,他知道黄锦是个难得的太监,为人宽厚,暗中帮了自己不少忙,新旧交替,他又这么懂事,主动退位,隆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黄伴,朕加封你的兄弟黄锈为后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侄子为世袭锦衣卫指挥同知,向上三代,追赠都督同知,夫人为一品诰命!”

    黄锦泪流满面,做太监能做到鸡犬升天,也是没谁了。

    他用力磕头,脑门都肿了,洒泪辞别,没有任何停留,直接动身南下。当年还是织造太监的时候,唐毅就帮着他弄了不小的产业,这几年都是别人代为搭理,黄锦的心像是火炭一样,一辈子伺候皇帝,也到了该享受的时候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担惊受怕了。

    让你们哭去吧,从此往后,我黄锦只剩下笑了!

    黄锦走的潇洒,隆庆满对着烂摊子,更加糟心了,在潜邸的时候,他喝了点酒,就告诉自己的后妃,说什么等孤王当了皇上,肯定好好对待你们,什么吃喝玩乐,金银饰,都不在话下,要什么有什么。

    真正当了皇帝,隆庆却现自己是要什么没什么。

    想要拿点钱给妃子们置办饰,户部给顶了回来,隆庆摸摸鼻子,只能忍了,却不知道哪个嘴快的,给说漏出去。

    惹来了一大帮御史言官,疯狂弹劾,告诫隆庆,勤俭节约,爱惜民力,从三皇五帝,说到了前朝得失,一个个悲天悯人,以头抢地,仿佛买了饰,大明朝就完蛋了。

    一盆盆的狗血,劈头盖脸,泼到了新君的脸上。

    隆庆都傻了,心说至于啊,朕不过是对自己的女人好一点,这也不成吗?

    其实言官们敢这么干,也是有原因的。

    就在嘉靖下葬之后,朝廷就下了旨意,把海瑞给释放了。另外一个大逆不道的何心隐,也没有把他给杀了,而是说他受到了刺激,变得疯癫了,天心仁慈,先帝在临终之前下令,让把他配陕西,着当地官员看管。

    这个处置,不可谓不高明,海瑞放在一边,何心隐的确是挑战了皇权的根基,徐阶就建议杀了何心隐,放过海瑞。

    隆庆思索了三天,却决定两个人都放了,此时杀了何心隐,反而是证明他所说是正确的,皇权的确可恶!

    倒不如把他给放了,驱逐到相对偏远的地方,显示朝廷的仁慈,等到人们慢慢忘记了何心隐,也就无所谓了。

    单就这一手,隆庆就不是笨蛋。

    可是他料想不到,那些言官被猪油蒙了心,只看到弹劾皇帝没死,越大胆,一个个把枪口对准了隆庆,疯狂开火,一点小事情,就揪住不放,盼着一举扬名。

    这帮家伙注定了只是东施效颦,他们满心功利,又如何能够和冰心铁胆的海刚峰相提并论!

    眼看着隆庆元年的正月过去了,国事如麻,一点好消息没有,不是灾荒就是打仗,隆庆焦头烂额。

    正对着一大摞折子愁,高拱突然满脸春风,赶了过来。

    “陛下大喜,吕宋大捷啊!”高拱举着一道奏疏,大笑道:“林阿凤和席慕云率领着大军,光复马尼拉,西夷被赶走了!”

    一片阴霾,骤然有了一点亮光,隆庆高兴地站了起来,急忙把奏疏接过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眼睛落在了奏疏的最后一段:吕宋国王苏莱曼,英勇奋战,毙杀西夷数十人,终因旧伤复,殉国驾崩,吕宋上下,不胜悲痛,然则国不可一日无君,苏莱曼国王无有后人,故此吕宋国内,请求内附大明,望吾皇恩准……

    看到这里,隆庆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八个字在脑中闪过:开疆拓土,无上大功!8

第836章 老师的疑问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一座寻常的小院,住进了一位大人物,立刻变得热闹起来。

    自从唐顺之致仕回到了江南,他居住的小院不时有慕名前来的,除了极少数的亲朋挚友,才能进去一睹荆川先生的风采,大多数的人都只能在外面驻足观看,瞻仰一番,就算如此,大家也很满足了。

    阳明公之后,唐顺之绝对是距离圣贤最近的一位,他的一生起起落落,始终不变初心,著书六编,穷究天人之学,成就一家之言,学问精深,当世无双。

    三度出山,东南整军,抗击倭寇,明鸳鸯阵,制火器,造战船,选拔名将,虽未曾临敌作战,抗倭之功,不在胡宗宪之下。

    北上为官,修筑京师外城,建天津城,修直道,大破俺答,功勋无双。严党去后,整饬朝政,励精图治,唐顺之以自己的宽宏大度,包容胸襟,维系了朝政平衡,缓和日趋激烈的党争。

    纵观一生,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堪称圣贤,唐荆川均可圈可点,难怪会吸引那么多人慕名前来,只求赐见一面。

    “唉,那些人都是虚的,老夫不过是风口之烛,残病之身,他们来看我,多半是看在你师兄的面子上。”

    提到了徒弟,唐顺之难得露出了一丝欣慰。短短几个月,唐毅种种手段,宛如天马行空,看似不可能的事情,都让他给轻松做到。

    苏州民情滔滔,一副要血流成河的模样,他没杀一个人,就恢复了平静,还让苏州更加欣欣向荣,那些大世家,视土地为生命,谁也撼动不得,唐毅却能逼着他们让出了二百多万亩田产,对唐顺之的震动最大不过。

    他一直担心,唐毅处事过于圆滑,喜欢躲避矛盾,只兴利而不除弊。

    唐顺之一清二楚,大明的病症,已经到了病入膏肓,光是对内改革变法,难保不会像王安石一样,人亡政息,还弄得沸反盈天,最终亡国亡天下。

    可是同样的,光是向外扩展,积弊不除,兴利很快就会被那些贪得无厌之徒吃干抹净,一点不剩,就像市舶司一样。

    直到此刻唐顺之放心了,徒弟外似浑然,内抱不群,他是有魄力,也有办法,涤肠洗胃,革新大明。唐顺之对徒弟放心了,同时嘉靖也驾崩了,对于徒弟最大的威胁已经消失了,凭着他的实力,再也没有谁能够撼动唐毅的地位。

    当老师的也可以安心——不过,还有一件事情,唐顺之一直有个疑问,他想要弄清楚。

    “元卿,去把你师兄叫来吧。”

    唐鹤征一愣,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当初在扬州分开的时候,唐顺之就让唐毅好好处理东南的事情,现在突然去打扰唐毅,意味着什么,唐鹤征最清楚不过,老爹不成了!

    “傻孩子,世上还有不死的人吗!”唐顺之主动伸手,擦了擦儿子眼角的泪,“爹知道你的性子和官场不合,考上了进士,过得也不快乐,爹不会勉强你的。好在你师兄羽翼丰满,咱们爷俩也不用帮他什么了,你以后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爹!”唐鹤征吃惊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行了,你爹又不是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唐顺之责备道:“行之那小子,我观察了十年,在他的身体里,藏着改天换日,翻天覆地的力量!他这些年,做的都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等他掌了大权,还不一定拿出多少惊天动地的大手段,到时候百业兴旺,也不一定只有当官这一条路可走。”

    唐鹤征吓得变颜变色,“爹,师兄不会大逆不道的,绝对不会!”

    “哼,我说他要大逆不道了吗?”唐顺之笑道:“更何况什么是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逆,什么是正,你能说得清吗?”

    唐鹤征一脸的纠结,“我,我不知道,您老人家能说得清吗?”

    “这个……”唐顺之难得尴尬笑笑,“为父不也想找你师兄请教吗!快去吧,他那边的事忙,万一抽不出功夫怎么办……”

    再抽不出功夫,老师找他,唐毅还能不来?

    唐鹤征明白,爹不过是想趁着清醒,多和弟子相处一点时间罢了。他哪能忍心让老爹的愿望落空。

    急匆匆去找唐毅,片刻也不停留。

    ……

    “这徐家人脸皮怎么那么厚!他们还知道羞耻二字吗!”6俊气得只拍桌子,他也是6炳的侄子,早年和唐毅就有交情,6炳死的时候,还是他把那个金杯送给了唐毅。

    这一次6家完全绑在了唐毅的战车上,捞到了不少好处,6俊就得到了南洋公司主事的位置,亲自负责出售田地和矿产的事情,一大帮人围着他,众星拱月,那感觉,自从6炳死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他满心欢喜,偏偏就冒出一个不知道好歹的。

    徐阶的次子徐琨,找到了他,请6俊喝酒,在席前他就提到,徐家也要入股南洋公司,还大喇喇的一张口,就要两成五的干股,而且还希望把东番岛的土地,给他们家留下五十万亩,日后东番岛和大明之间的航路,全数交给他们家的船队。

    6俊差点起爆炸了,幸好这几年养气的功夫上来了,没有立刻怒,只说说要回去商量一番。

    徐琨更是假模假式,拉着6俊的手,告诉他,要想把海外的生意做下去,就离不开一棵大树罩着,光抱小细腿,是不成的。

    “唐大人,您听听,有多么狂妄!这天下都是他们徐家的吗?徐阶一个人,就能只手遮天,予取予求?他把自己当成了天王老子吗?目中无人,狂妄自大,出力的时候没有他,占便宜倒是比谁都快,简直该杀!”

    6俊骂得这么凶,固然是生气,可也想把唐毅激怒,哪知道唐毅老神在在,坐在那里,好像入定了一般,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容。

    “我的大人啊,您还能笑得出来?”6俊怪叫道。

    唐毅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徐家找上门来,总比咱们去找他们强,你不要管了,事情我会处理的。”

    6俊不敢多问,只能乖乖闭嘴。

    正在这时候,手下人跑进来,和唐毅耳语了两句,只见唐毅脸色狂变,一句话都没说,急匆匆跑了出去,莫非又有什么大事情了?

    “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我过来的时候,爹的脑筋还清楚得很,他说有事情要请教师兄。”

    唐毅痛苦地摇摇头,他其实一直留心老师的病体,只是平安过了腊月,春节的时候,还听说老师吃了大半碗的饺子,唐毅就满心盼着老师能熬过今年,没想到……

    到了院子外面,唐毅没等马车停稳,就跳了下去,疾步匆匆,跑到了唐顺之的卧房,撩开了门帘,只见老师正一脸笑容,穿戴整齐,靠在竹椅上面。

    见唐毅来了,小河河道:“听脚步声就知道你来了,何必这么着急啊,正事要紧。”

    唐毅跑到老师的身边,拿过来一张鹿皮,盖在他的身上。而后才说道:“还有什么正事,眼下大局都落在了我的手上,那帮人争相巴结,想要好处。朝廷那边,有陛下,有高阁老,还有我爹,谁也没法给我添乱。短时间之内,你徒弟是无敌的!”

    唐顺之拍了拍徒弟的肩头,“小心驶得万年船,徐华亭拟的遗诏你看了吗?”

    唐毅点头,“我读了几遍,光是这一份遗诏,徐阶甘草国老的帽子就能摘下去了。”唐毅轻声念道:“‘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致奸人乘机诳惑,祷是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之祀不亲,明讲之仪久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者天启朕衷,方图改彻,而据婴仄疾,补过无由……’,能在遗诏上,明定先帝过错,革新变法,整顿朝纲,算是开了一个好头啊!”

    所谓嘉靖遗诏,并非皇帝所写,世上大多数的遗诏,都是大臣代拟的,无非是打着大行皇帝的旗号,对做皇帝期间的功过,做一个最后的评判。

    皇帝对此,也心知肚明,为何却允许大臣冒名顶替,窃取皇帝威福呢?

    道理也不复杂,因为有些皇帝做得太烂了,甚至人心离散,天下大乱。借用遗诏,表明皇帝有临终悔过之意,能够挽回民心,性质和罪己诏差不多,不过重要性更胜一筹。

    “徐华亭拟定的这份遗诏,最厉害的几句你可没有说啊,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唐顺之感叹道:“行之,有一大批资历深厚的老家伙要起复了,徐华亭打着先帝的招牌,公然示恩,拉帮结派,他的势力很快就会达到巅峰,你可有应对之策?”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唐毅自信十足地笑道:“请师父放心,徐华亭想要对付我,我还想要拿下徐家呢!他斗不过我的!”

    唐毅说话之时,透着强大的自信,他不是安慰老师,而是在叙述一个事实,他有这个实力!”

    唐顺之终于放下了心,他闭上眼睛,唐毅默默陪着,过了好一会儿,唐顺之才幽幽说道:“行之,兴亡百姓苦,为师此番南下,见识了东南的繁荣,可也看到了百姓流离失所,卖儿卖女,苦不堪言,我们做的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呢?”8

第837章 伤逝

    在这次苏州之乱中,除了围攻钦差行辕之外,生下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有十几座纺织作坊遭到了冲击,所有织机都被打烂捣毁,甚至有几处被放火烧掉。√

    最初人们都以为这是愤怒的百姓怨恨阉党专权,故此烧掉了织造局的作坊,可是仔细调查,却现这些被毁的作坊只有一座是织造局的,其他的都是苏州当地商人的,而且还是出产丝绸和布匹最多的几个作坊。

    又调查之后,竟然现带头烧毁作坊的,竟然是作坊的织工,眼下这些人已经被抓进了衙门,塞到监牢之中。

    “行之,不少人都他们的行为是以奴欺主,忘恩负义,应当严惩不贷,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织工也是被逼无奈。”唐毅苦笑道:“大约在七八年前,也就是我做市舶司提举的时候,鼓励技术展,江南的工匠造出了能一次纺织很多根线的织机,经过不断改进,眼下最好的织机,一次能纺八十根线,而且质地均匀,十分结实。”

    技术的进步当然是天经地义的好事情,可是呢,市舶司贸易增长趋于平缓,先进的机器出来,大量代替人工,结果就是织工被裁减,剩下的织工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劳动,才能拿到和以前相同的薪水。

    而且原本遍及整个苏州,几乎每个农家都有一架简易的织机,农闲的时候,妇人在织机旁,从早到晚,一刻不停,耗费一两个月的功夫,织出一匹布,拿到集市上换钱。种田能让一家人吃饱就不错了,要想买些额外的东西,就指着织布换来的银子。

    自从先进的织机出现之后,越来越多的百姓把他们的织机束之高阁,甚至砸碎了烧火,很多妇人都偷偷哭泣,不知所措。家里面也唉声叹气,失去了银子来源,一下子日子就艰难许多。

    唐顺之敏锐地察觉了这件事,他觉得非同小可,特别让唐鹤征到处去打听,把消息如实告诉他。

    渐渐的,唐顺之心里拧成了一个大疙瘩儿。

    他觉得这件事情,如果处置不好,最终会危害到唐学的根基,甚至影响唐毅的地位,成为别人攻击否定他的口实,同时唐顺之更担心,如果唐毅的理念是错的,给大明带来的就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如果变法革新,没有让老百姓过得更好,那变革又有什么价值呢?

    老师的敏锐,让唐毅惊叹,不过毕竟受限于见识的问题,老师还是没有想透。

    “师父,任何改变,其实都是痛苦的,穷极思变吗!能舒舒服服过日子,谁也不愿意去冒风险。可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眼下不只是‘忧’,而是‘患’,还是大患!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去推动变革,不只是官场,还包括整个社会,男耕女织的模式已经行不通了,不管人们愿不愿意,都必须改变!就拿新织机来说,作坊主财,织工受苦,有人喜欢,有人怨恨,那新的织机到底是好,还是坏呢?我认为当然是好事,因为新的织机能织出更多的布匹,财富的总量是在增加的,财富增加了,国力就会更加强大,做事情就会容易,财大气粗吗!”

    唐顺之的眉头还是皱着,他承认,唐毅说的有道理,可是那些受影响的百姓怎么办,就放任不管,让他们自生自灭,未免也太残酷了!

    “所以为政者要做的就是调和缓解,对那些受到影响的尽力帮助,或是让妇人离开家庭,进入作坊工作,或是寻找其他的生路,或者,干脆到海外去开辟新的天地。”

    唐顺之的瞳孔一缩,又展开了,哈哈大笑,指着唐毅,“你小子果然算计深沉啊,厉害,厉害啊!”

    唐毅倒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是没办法,安土重迁,不被逼到绝路上,百姓怎么会甘心情愿去海外。”

    唐毅打什么算盘?

    想要快推动移民,需要有两个力一起作用,一个是海外的吸引力,报纸就在整天宣扬海外土地有多肥沃,矿产有多少,木材如何如何多……

    可光是这一点还不够,如果老百姓能舒舒服服过日子,吃饱喝足,多数人还是不愿意冒险的,这时候就需要一个推力,简言之,就是大明的环境要变得不好,强迫他们出去。

    谁都知道后世大英帝国,号称日不落,足迹遍及世界,同时期的竞争对手都被英国人过了,原因何在?

    不是英国多好,多了不起,恰恰是英国太糟糕了,太疯狂了,大搞羊吃人,到处圈地,老百姓活不下去,才大量移民海外,结果海外的英国人多了,就把其他的对手给干掉了。

    当然,这种事情只能在英国那种小国家搞,毕竟眼下的英国才有两三百万人,和苏州府差不多,甚至还有不如。

    如果大明仿效羊吃人的那一套,两京一十三省,上亿的人口,一下子天下就乱了,不用等百姓移民海外,直接就起义把朝廷干掉了。

    这是一个很有难度的工作,需要产生一个移民的推力,却又不能出控制,以至于不可收拾。

    故此唐毅见到东南矛盾重重的时候,还是果断选择了退还土地,平息民怨。不过他还是会鼓励新技术,展新的机器,冲击男耕女织的千年传统,有步骤,有计划,把百姓引导到海外。

    缓缓流出的水能灌溉良田,一下子涌出来的洪水就会摧毁一切。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唐毅笑了笑,“您老人家不是夸奖弟子善于调和吗,您觉得弟子的本事如何?”

    “高!”

    唐顺之毫不吝惜,给徒弟伸出了两个大拇指,“看起来都是我多虑了,你早已经胸有筹算,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你一个人未必做的了吧?可不是每一个官员都能逼迫大族让出土地,都能驾驭交通行,组建南洋公司吧?”

    “师父说的是,当然弟子是独一无二的,别人没法学。您老点出了一个关键,就是要适应变革,朝廷的工作就多了,各地的官员不能只是收收田赋,征召徭役,再断断案子就成了,他们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故此……”唐毅拖着长音,见老师不耐烦了,他才笑道:“弟子会想办法推动商税的,官绅一体纳粮,有了钱好办事,未来的朝廷,要比现在强势得多,也严密得多。”

    唐顺之尽管对徒弟的雄心勃勃,一再高估,可是他的目标还是出了自己的想象。

    商税要动整个士绅集团,改制更要推翻从朱重八就留下来的祖宗家法,这是多大的手笔!多强的野心!

    他突然有种冲动,真想多活几十年,看一看弟子究竟会创造出一个什么世界来!

    唐顺之知道,这只是痴心妄想,他已经油尽灯枯,唐毅虽然没有给他完美的答案,可是唐顺之已经放心了。

    弟子看到了问题,也有想法,这就好办了。

    “为师一生苦学,敢说勤奋二字,可是行之天纵之才,深谋远虑,见解独到,更兼胸怀大志,远胜为师十倍。为师没有什么能教你的,只想嘱咐你一句,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心怀敬畏!你所谋者大,有两个人是你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一定要千万小心!”

    老师告诫,唐毅当然侧耳倾听。

    “这第一个人,就是太祖朱元璋。”

    噗,唐毅直接喷血了。

    “可别小瞧了这个死鬼,大明朝的种种规矩,都是他留下的,以其兴必以其亡,太祖爷当年的雄才伟略,固然令人心折,可是二百来年,他的那一套越成为制约大明的枷锁,可是却无人敢动,行之,你知道为什么吗?”唐顺之笑着问道。

    “因为儒家宗法!敬天法祖尊先王!”

    “没错,所以你的第二个对手就是孔仲尼,孔老夫子。”唐顺之郑重补充道:“第二个比第一个更厉害!”

    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朱元璋,孔圣人!

    要对付这两位,该有多难啊?唐毅头都大了三圈,好容易冷静下来,也想清楚了,自己要改变传统,革新变法,这二位就是传统的左右门神,可不是要跟他们拼命吗!

    “师父你放心,弟子一定战而胜之!”唐毅咬着后槽牙说道。

    “哈哈哈,不愧是我唐顺之的弟子,有徒如此,今生无憾了!”

    师徒两个相视大笑,没有再谈论朝局,更没有谈论变法革新。唐毅一如十几年前一样,亲自下厨,做了十几个老师喜欢的菜肴。

    唐顺之,唐鹤征,唐毅,师徒父子,凑在一起,吃吃喝喝,唐毅更是叫来了几十个乐队,各种风情的都有。

    婉约如江南,苍凉如燕赵,更有海外西洋的金美女,且歌且舞,乐音绕梁之中,舞女着轻纱,尽显美妙之姿,舞出了春风十里,江南风韵。

    美酒、美食、美女,唯有如此,才能配得上文武双全,盖世绝伦的唐荆川!

    一连三天,整个小院,都沉浸在欢歌曼舞之中,外面的人还以为过生日庆祝呢。到了第三天,唐毅早早爬起来,去老师屋子晨省老师面含笑容,吩咐说今天要看西域的舞姬,唐毅欣然答应,等到再度回来,请唐顺之吃饭的时候,老师嘴角含着笑,已经离开了人间……8

第838章 逃跑的佃户

    唐顺之临终之前说过,人都是在哭声中离去,他不想死了还给别人添麻烦,弄得大家都不愉快,他要笑着离开人世,此心光明,此生无憾。

    唐毅很羡慕老师的洒脱,可是他却做不到,在老师下葬的那一天,他哭得稀里哗啦,一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走了,日后再也没人耳提面命,毫无保留地指点自己,不论对错,实际上随着地位越来越高,身边能和他交心的人却越来越少,高处不胜寒,就是这个意思吧!

    唐毅没有离开,他陪着唐鹤征,在坟前结庐而居,一共住了七天。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每天对着坟头,或是思索,或是追忆,七天过去了,唐毅将满腔的思念藏在了心头。

    孔老夫子规定守孝三年,唐毅实在是做不到,七天都太过了,东南的事情一大堆,等着他去处置。

    想来老师也不会怪罪他,给老师磕头之后,唐毅掸了掸衣衫,向唐鹤征拱手。

    “你也不要过度悲伤,师父是个开明的人,他老人家最不喜咱们为了他伤心伤身。”

    “小弟明白。”唐鹤征笑着仰头,“师兄,我爹临终的时候,告诉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想把官职辞了,去浏河镇船厂。”

    “船厂?”

    “嗯,还没考进士的时候,我就喜欢造船,亲手打造一个庞然大物,在四海横行,海天之间,唯吾唯大,感觉该是何等美妙。”唐鹤征满脸憧憬。

    “好志向。”唐毅笑道:“你既然愿意,我当然不会拦着,而且我还准备送你一份大礼。”

    “什么大礼?”

    “船舶学校。”唐毅笑道:“造船不是一个人就能干的,需要无数工匠配合,光是你自己,造不出好船的,成立一个学堂,专门教授造船的学问,培养有本事的工匠,你就是代理山长,如何?”

    唐鹤征眼睛眨了眨,“怎么是代理的?”

    “想转正啊?那就拿出真本事吧!”唐毅放声大笑。

    ……

    从坟地出来,唐毅就恢复了自信和从容,不是说他把老师去世的事情忘了,只是这件事不会再干扰他放眼未来,处理手边的事情。

    走出了没多远,金丹带着人就等在了这里。

    “大人,这些日子徐琨三天两头,就去苏州衙门,还跑到了您的行辕,嚷嚷着要入股南洋公司,说了,您不点头,他就要让南洋公司黄了。”金丹气得直咬牙,“不就是有个辅的爹吗,狂得没边儿了,当初让他们家交出田地,他们不干,现在又舔着脸来要,真是可恶至极!”

    唐毅第二次听人提起了,他摆摆手,“成了,别光顾着抱怨,要拿出对策来,人家的爹就是辅,那是改不了的事情!”

    金丹闷头不说话了,唐毅上了马车,把车帘放下,他的脸就黑了。

    不得不说,徐阶的确成了他眼下最大的绊脚石,在东南,唐毅要推动两大改革,一个是田产,一个是商税,田产不用说,商税徐家也肯定极力反对。

    有这么个刺头,人家都会说,你先管管徐家,徐家点头了,我们就同意,要是徐家不点头,抱歉,我们也不干。

    难道唐毅还能在推行政策的时候,加上一条:徐家除外!那么干了,谁还会听自己的,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他和徐阶的矛盾,还不仅仅限于东南。

    眼下徐阶通过嘉靖遗诏,起复了一大堆老臣,明目张胆,扩充实力,比起当年的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

    徐党得势,唐毅的势力就面临危险,曾经的旧账,唐毅没忘,只怕徐阶更是刻在心头,眼下他手握屠龙刀,会放过唐毅吗?

    再有,唐毅建议朝廷吞并吕宋,推动海外扩张,他的奏疏上去了,结果朝廷迟迟没有回文。

    用脚趾头想,准是徐阶从中作梗,阻挠通过。

    唐毅和徐阶之间的对立,几乎是全面的,从为政理念,到现实利益,徐阶和他的家族,都像是一座高山,牢牢挡在面前。

    不除掉徐阶,一切都是空谈。

    可徐阁老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两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就连他的学生都入阁当大学士了,他又斗倒了严嵩,熬死了嘉靖,挟着无上威风,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曾经唐毅敢和徐家掰手腕,不是唐毅实力多强大,而是他摸准了嘉靖的脉,不得不说,嘉靖活着的时候,大明朝所有臣子,都要乖乖屈从他的威严,只要嘉靖愿意,哪怕是末品小吏,也能和一品阁老拼一个你死我活。

    可一言定生死的嘉靖走了,隆庆什么德行,没人比唐毅更清楚,神经回路奇长无比的朱载垕,为准还没摸到当皇帝的门儿呢,指望着他,去对付人老成精的徐阶,实在是不靠谱儿。

    没有皇帝压着,就要比拳头大小,比人数多少,比谁的声音大,谁的道理多……唐毅思前想后,别说对付徐阶,就连自保都困难。

    “老家伙,我就不信,你还是金刚不坏之身,半仙之体吗?”

    唐毅苦恼地抱着脑袋,突然,马车一顿,差点从座位上摔下来。

    人要不顺,喝口水都塞牙。

    “怎么回事?”唐毅气得撩开车帘,大声问道。

    金丹急忙跑过来,“大人,前面有人在打架。”

    “打架?谁给他们的胆子,把领头的给我带过来。”

    “是。”

    金丹点头,又跑了过去,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金丹带着两个人赶了过来,到了马车前,其中一个慌忙跪倒,结结巴巴说道:“草,草民,叩,叩见青天大老爷。”

    唐毅把脸转向另一个,这家伙身量不高,五短身材,倒是很粗壮,满脸的横肉,太阳穴上贴着狗皮膏药,一脸的凶险,看着就让人讨厌。

    “你是什么人,见了本官因何不跪?”

    此人把眼睛一斜,不屑道:“常州地面,所有当官的,老子都认识,你是在哪个耗子窟窿爬出来的,告诉你,冒充官员,那可是大罪,要充军的!”

    真够狂妄的,唐毅把脸一扭,直接放下了车帘,懒得和这种人多话。

    金丹扬起巴掌,左右开弓,就抽了四个嘴巴子。

    “敢这么和我们大人说话,告诉你,我家大人是兵部尚书,东南经略,唐大人!”

    哎呦,是唐毅啊!

    此人显然听过唐毅的大名,真是没想到啊,看样子最多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竟然是堂堂二品大员,比起老爷子就差一级,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扑通,他就跪在了地上,抡圆了胳膊,又给自己抽了八个嘴巴子,比金丹打得还狠,顺着嘴角流血沫子。

    “唐大人,小的该死,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您老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马车还是没动静,金丹冷哼了一声,“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在大路之上打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出来,有一句假话,砍了你的狗头。”

    “是是是!”

    他理了理思路,柔声说道:“小的名叫****,有个小小的绰号,叫‘一只虎’,在常州无人不知,小的是给徐家打理田产生意的,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啊!”这家伙咧着嘴,嘿嘿直笑。

    马车里,唐毅听得一清二楚,徐家,田产,这四个字一下子触动唐毅的神经。

    徐家在松江有众多的田产,苏州也不少,没想到,居然连常州都有了,整个八爪怪鱼啊,鬼知道徐家还有多少家底儿。

    唐毅想到这里,突然把车帘撩起,露出了一张笑脸。

    “原来是徐阁老的家人,真是失敬失敬,本官甚是敬重徐阁老,你说的一家人,没有错,很恰当!”

    ****越得意了,毕竟唐毅和徐阶之间的冲突,底下人知道的不多,在****看来,徐阶是百官之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都要逢迎徐阶,自然要卖他几分薄面。

    得意忘形,这家伙嘴上就没有把门的,“唐大人,是这样的,这帮孙子前些年家里遭了水灾,我们家二少爷仁义,收留了他们,把田租给他们耕种,让他们能捡了一条狗命。好几年过去了,这帮畜生不思报恩,还商量着要逃跑,不给阁老家种田了,忘恩负义,良心都被狗吃了?打死他们都便宜了,真该千刀万剐了!”

    越说,他越来劲,竟然冲上去,拳打脚踢,另一个跪在地上,一言不,只是默默承受,官官相护,谁能帮他说话啊!

    “打人就不好了。”唐毅摆手,金丹把****拉到了一边,主动过来,陪着笑问道:“这位老乡,大老爷在上,不要害怕,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给徐家种田了,是真的忘恩负义吗?”

    农夫跪在地上,默默摇摇头,却不敢说什么。

    唐毅心里清楚,他对着****说道:“你去看看,不要再打人了,要是出了人命,本官可不能不管啊。”

    “是,您说了算。”****一副狗腿子的模样,赶快去分开两伙人。

    唐毅看了看农夫,温和声音道:“你有什么委屈,就说吧。”

    金丹也鼓励道:“我们大人可是清官,不用害怕的。

    农夫胆子大了一些,低声说道:“草民们,想,想去驴,驴松……”

    唐毅愣了,想了半天才猛地清醒,是吕宋吧!

    “你们为什么要去?”唐毅好奇道。

    “租子太,太重了,俺们交不起。”农夫说话的时候,浑浊的泪水,从眼角落到了地上,摔成八瓣……8

第839章 勇者无畏

    吴时来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和唐慎算是同科,不过他却不是唐毅这边的人,只忠于老师徐阶一个人,而且还为了徐阶充当马前卒,去弹劾严嵩,大名鼎鼎的戊午三子,就有他一个。

    徐阶也没有亏欠这位好学生,借着嘉靖遗诏,果断起用吴时来,先是调任京城担任给事中,还没有赴任,常州知府出了缺,这可是一个肥差,论起经济繁荣,物产丰饶,常州仅仅比苏杭等地差了一截而已。

    吴时来进入官场十几年,资历也够了,加上当年弹劾严嵩,声名大振,担任知府绰绰有余。

    当然这是拿得上台面的理由,吴时来中进士之后,第一个工作是松江府推官,学生在老师的家乡当官,三年之后,就升入权柄极重的六科,深受徐阶信任和赏识,中间有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吴时来刚刚到任,就听说经略大人唐毅护送老师的灵柩,在老家武进安葬。吴时来本想去陪着下葬的,毕竟死的人是次辅,唐毅又是东南经略,正儿八经的上司,奈何唐毅早就说了,老师想安静祥和地离开,除了至亲,谁也不要过来。

    “装蒜,纯粹是装蒜!”吴时来不无鄙夷地想到,你不让老子去,老子才不想热脸贴冷屁股呢!

    唐毅你还能嚣张多久?朝中没有老师罩着,别看顶着经略的名头,那算什么!当年胡宗宪权力比你大不大,最后又如何了?

    真正说了算的是内阁,是徐阁老!

    看着吧,要不了多久,你倒霉的时候就到了!

    羡慕嫉妒恨,让吴时来脑袋有点晕晕的,他甩甩头,直接去签押房,叫来师爷,理一理常州府历年积累的陈案。

    新官上任三把火,最容易出彩的就是办几桩冤假错案,给老百姓沉冤昭雪,然后再混一个万民伞,舒舒服服过三年,有老师罩着,他的前程似锦。

    吴时来哼着小曲,翻着堆积如山的案卷,越看眉头越紧,最后干脆聚到了一起,连成了一条线。

    几乎**成的案子全都是抢占土地的,而这**成当中,又有七成以上都跟一个名字有关。

    徐浜!

    一只虎!

    这家伙何德何能,谁给他的通天本事,光是粗略算算,被他抢占的土地就接近一万亩,折合成白银,二三十万两不止。

    开什么玩笑,他是要把常州变成自己的家产不成?

    “师爷,这个徐浜是什么人?”

    师爷连忙拱手,舔着老脸,陪笑道:“府尊,这位徐爷不是外人,他是华亭徐家的人,论起来,那几位公子都是他的族叔,恕个罪说,徐阁老是他的叔祖!”

    哦!

    原来是老师家里的人,吴时来有些不快,可是转念一想,既然是自家人,也就见怪不怪,满世界都在兼并土地,又不止老师一家,没什么了不起的。

    要想立威,有的是人,先看看别的案子,找了一圈下来,竟然没有什么有代表性的大案,他又变得面色严峻了。

    上面说了,徐浜抢占土地,手段凶残,让他逼死的就不下十人,如果属实的话,只怕对老师名声不好,自己的官声也会受损……

    “去把徐浜请过来,就,就说本官要和他谈谈。”

    “遵命。”

    师爷急匆匆下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小脸惨白着就回来了。

    “府尊,大事不好了,徐浜被人抓走了。”

    “啊,谁这么大胆,敢抓师相的家人?”吴时来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师爷苦着脸道:“是经略大人,不只是徐浜一个,还有好几十个徐家的家丁打手,全都被抓了。”

    糟了!

    吴时来脸色狂变,他很清楚徐阶和唐毅之间的矛盾,唐毅抓了老师的人,会不会大做文章?

    “不行,我要去看看!”

    风风火火,赶到了唐毅临时下榻的行辕,吴时来递了牌子,没过多大一会儿,竟然大门开放,唐毅亲自从里面迎了出来。

    离着老远,唐毅躬身抢先施礼,“原来是悟斋公,早就仰慕先生大勇,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失敬失敬。”

    吴时来一下子愣住了,他不过是五品知府,唐毅是正儿八经东南经略,二品大员,地位悬殊,为何会如此客气?

    “悟斋公,您和家父是同科进士,就是唐某前辈,八年之前,您上书弹劾严党,为民请命,大忠大勇,实在是令人钦佩。家父每每提起,都以能和悟斋公同科为荣。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大明朝要是多一些悟斋公一般,铁骨直臣,何愁天下不治。这一次我经略东南,少不得要悟斋公鼎力相助,快快请进吧。”

    唐毅在前面领路,好话就跟不要钱似的,盛赞吴时来的勇气过人,为官清廉。放在平时,这位保证志得意满,能让六魁元夸奖赞叹,还是很有面子的事情,哪怕两个人阵营不同。可是今天却不成,唐毅到底打得什么算盘,真是让人疑窦丛生啊!

    落座之后,吴时来抢先拱手,说道:“经略大人,前些日听闻荆川先生仙逝,伤感痛惜,大明折一栋梁,朝廷失一干吏,真是千古憾事。”

    唐毅叹口气,“这几日老师的音容笑貌,总在眼前,他老人家还不忘提点,让我这个做弟子的,要好好做事,报国济民。天下多事,岂是我一个人能管得过来的,到头来,还是要落在悟斋公一般的清正直臣身上。”

    想要拿老师的事情和我套近乎,门都没有!

    唐毅又把皮球提到了吴时来身上,“悟斋公,是这样的,我从老师墓地回来,路上竟然遇到了一群恶徒,暴打无辜百姓,险些出了人命。我让人上前制止,顺便又调查了一番。真相让人触目惊心,不堪闻问啊!”

    吴时来的心提了起来,迟疑道:“大人,恶徒到底有什么作为,让大人如此愤怒?”

    “你看看吧。”

    唐毅随手将一份卷宗,送到了吴时来面前。

    拿在手中,急忙翻看,吴时来的脸越来越黑,直接变成了黑锅底,到了最后,鬓角冒汗,手足颤抖,好像要中风。

    的确是触目惊心,前文就提高到老百姓为了躲避田赋徭役,苛捐杂税,就主动投献,把田产挂在士绅名下,两方得利,只是苦了朝廷。

    其实这还算是好的,毕竟老百姓还能得到那么一丝一毫的好处。

    可徐浜的种种作为,完全出了人们能接受的底限。

    他在常州府五六年间,先是以五成的佃租,骗老百姓投献,一旦到了他的手上,立刻提高到八成。

    老百姓不答应,他就动用打手,逼着点头,反正打着徐家的大旗,也没人敢管。

    后来老百姓知道了他的手段,不再上当,他就撕下了面具,露出獠牙,什么方法都用上来,巧取豪夺,设计陷害,诬告杀人……光是人命就不下十几条之多。

    而且他不光逼着老百姓给他当佃户,还疯狂压榨,让佃户每年给他无偿劳动,比如每天要给他的家中挑水。

    一担水,两个水桶,他只要前面一桶,后面的一桶要倒掉,原因竟是佃户会放屁,后面的桶臭!

    种种恶形恶状,不需要多说。

    他还规定佃户们结婚之前,都要提前三天把新娘子送到他的家中,亲眼看过了,才可以成亲。稍微漂亮一点的姑娘,就难逃他的手心,有的更是霸占了几个月之久,当他不喜了,就甩给佃户,人家要是不答应,他还会叫人去痛打一顿,逼着人家戴上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悟斋公,你以为徐浜的作为如何?”

    如何,还能如何!

    “实在是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啊!”他拱了拱手,“唐大人,下官请求将徐浜还有他的爪牙交给常州府,下官亲自审理,一定还百姓一个公道。”

    唐毅微微含笑,却没有立刻答应。

    “公道,何为公道?小小的徐浜,不过是蝼蚁一般的东西,可是他却能横行常州,数年之间,无人敢管,被他害死,糟蹋的人,不计其数。悟斋公一定知道苛政猛于虎吧?徐浜追打的那些佃户,就是受不了他的压榨,纷纷逃走,不惜远涉大海,去吕宋耕田种地,只要远离这个魔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了!”

    吴时来脸涨得通红,他从小饱读诗书,孔孟两位圣人,都讲究行仁政,四方之民归附,犹水之就下……

    多好听的话,多光明正大的道理,结果呢,徐家人的作为,竟然逼得老百姓不得不远走他乡,背弃祖坟,在传统的文人看来,这是多大的罪恶!

    “悟斋公,你敢弹劾严嵩,就表明你不惧怕权贵,铁骨铮铮,勇毅过人,眼下又出了如此事情,您为民请命的时候到了,请先生立刻上书弹劾吧!”

    吴时来都傻了,弹劾什么啊,难道还弹劾老师徐阶吗?

    他愣的时候,唐毅已经让人把纸笔送了过来,还怕他不知道写什么,唐毅又让人把问的口供都送了过来,有农夫的,也有徐浜和他手下自己认罪的。

    “悟斋公,为了言之有物,你需要什么证据,有什么不清楚的,本官都会帮你弄来,对了,历年的卷宗我也会让人整理,保证每一件事都是千真万确,只管写奏疏,不用担心诬告。”唐毅淡淡笑道:“身为地方父母官,当年弹劾严嵩的勇士,要是没了胆子,只怕好说不好听,须知道,勇者无畏啊!”8

第840章 千古奇谭

    勇士不是那么好当的,除非如海瑞一般,修炼到“无君无父,弃国弃家”的至高境界,方能一往无前,只有道义,没有人情,锋芒毕露,神挡杀神。

    吴时来显然没有海瑞的决然,让他上书弹劾徐阶,难上加难。可是呢,他不上书,昔日敢弹劾严嵩,现在却没有胆子弹劾徐阶,还当什么直臣,还当什么勇士,立刻就会身败名裂,万劫不复。

    唐毅这是往死里逼他啊!

    “唐大人,你真的要和元辅作对吗?”吴时来红着眼睛问道。

    唐毅呵呵一笑,“悟斋公,这么说你也认定徐浜做的事情是徐阁老指使的了?”

    “我没说!”

    “那你觉得徐浜做的是对的?”

    吴时来张了张嘴,低下了头,徐浜种种行为,骇人听闻,匪夷所思。已经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倘若不是看在徐阶的面子上,吴时来都想杀了他立威。

    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没有徐阶这课大树罩着,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根本就是说不清的烂账。

    吴时来咬着牙,近乎哀求道:“唐大人,徐阁老入朝为官几十年,家里面的事情他老人家一无所知,徐浜又算是什么东西,哪里能入阁老的法眼。下官以为,罪在一人,不要牵连无辜。”

    “哈哈哈,说的真好。”唐毅把脸色一沉,“悟斋公,你当年弹劾严嵩的时候,可不是如此啊,你不是说群臣有罪,罪在内阁,内阁有罪,罪在辅吗?你不是把什么事情都算到了严嵩的头上,怎么到了徐阁老这里,就让如此明辨是非,宽宏大度了?”

    “唐大人!”

    吴时来怒了,“徐阁老是两朝重臣,人所敬仰,百官之师,威望泼天,下官劝你一句,不要自寻死路!”

    吴时来瞪着眼睛,一副被刨了祖坟,气急败坏的德行。

    唐毅放声大笑,他也换了脸色,“吴知府,你说罪在徐浜一人,和徐家没有关系,我承认,就算你说的是对的。那徐浜何以横行无忌,数年之间,常州上下,无人敢管?”

    吴时来好歹也是见过风浪的,微微一笑,“下面官员包庇纵容也是有的,本官刚到常州,您总不能把账都算在我的头上吧?”

    唐毅微微摇头,“本官自然不会不讲道理,既然吴知府说了是下面官员纵容,那好,就把他们都带来,好好拷问,不问出水落石出,本官决不罢休!”

    吴时来脸色狂变,脖子上冒出丝丝凉气,大感不妙,可是他也没法阻止唐毅,只能眼睁睁看着。

    经略大人一声令下,驻防在常州的两千多乡勇的兵丁一起出动,常州府,武进县,宜兴,江阴,无锡,靖江,所有大小官吏,一个不差,全都被抓了起来。

    好几百人跪在了唐毅的行辕外面,黑压压的一大片。

    头上日头晒着,这帮人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满心的害怕,不知道犯了什么事情,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唐毅站在廊檐之下,一摆手,让人把徐浜一伙,所作所为,都印了出来,每人一份。这帮官吏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多数人的手都哆嗦了。

    徐浜干了什么事情,或多或少,都有耳闻,而且有些事情比上面所写,还要残忍十倍百倍不止。

    只是碍于徐家的势力,没人敢说而已。

    经略大人把此事戳破,是要干什么,大家伙的心里头一点谱儿都没有。

    “本官偶遇徐浜追打佃户百姓,调查之下,竟然现了这个畜生无恶不作,无所不为,常州一府五县,都有百姓受害,前后五六年时间,竟然无有一个官员,替百姓们做主,本官甚是惊骇。请来吴府尊,问他是否因为徐浜出自华亭徐家,就没人敢动他,任由他胡作非为?”

    下面官吏,瞪大了眼睛,心说太对了,就是这么回事啊!

    哪知道唐毅摇摇头,“吴知府说了,徐阁老久在京城为官,对徐浜所作所为,一无所知,都是地方官吏不肖,包庇纵容,才有了如今的结果。本官做事,向来公正,吴知府新上任,你们之中,有的人在常州十几年,甚至二三十年的都有,难逃罪责,本官给你们一个自清的机会,老老实实交代,和徐浜是什么关系。”

    唐毅又让人把纸笔送来,这帮人只能趴在院子里,吭吭唧唧,写吧!

    谁能承认有罪啊,全都尽力推脱,都说和他们没关系,唐毅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喝着茶水,看着戏。

    等到把所有人的东西都看完,往旁边一扔,让人又把吴时来叫出来。

    “吴大人,你指责是下面的官吏包庇,本官把所有人都找了过来,这是他们写的自辩状。”唐毅指了指堆积如山的一堆东西,淡淡笑道:“他们呢,都说和徐浜没有关系,这事就奇了,难不成是本官纵容的吗?”

    吴时来脸色铁青,咬着牙关,“唐大人,此事应该彻查,不管涉及到谁,都别想逃脱!”

    “说得好,说得妙,常州府的官吏,大大小小都在这里,你们就当场对质,看看谁牵连其中,谁是无辜的。徐浜所作所为,人神共愤,凡是包庇他的,一律杀无赦!”唐毅怒气冲冲,大声说道。

    金丹跟在唐毅的身后,喷了一口老血,只剩下一个字:服!彻底服了!

    大人,您这招也太损了!

    果然,很快下面的这帮人就狗咬狗。

    最初互相指责,后来吴时来看不下去,说了两句,大家伙就把矛头对准了他,纷纷开火。

    单独一个人,或许受限于吴时来的威风,还有徐家的势力,不敢胡说八道,可是这么多人凑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好怕的。

    徐浜所作所为,谁不清楚,看唐毅的架势,要彻查到底,和徐浜扯上了关系,绝没有好下场。

    怎么都是个死,谁愿意引颈受戮,坐以待毙啊!

    有几个常州本地的小吏,他们纷纷大声嚷嚷,“府尊大人,徐浜依仗的就是徐家的势力,不然他算什么东西!您怎么不给实话啊?”

    “对啊,是不是您受了徐家的好处,不敢仗义直言?”

    “不对劲啊,您都弹劾了前面的辅严嵩,怎么不敢弹劾后面的辅徐阶,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

    七嘴八舌头,为了求一条活命,官吏们也不顾脸面了,纷纷大声指责,每一句话就像是毒药,腐蚀着吴时来的自尊。

    他知道自己的名声完了,言官直臣,当得就是一个名声,他们能冒死弹劾皇帝,就为了换取廷杖,然后一举成名。

    名声,对他们来说,简直比生命都重要,曾经他高高在云端,戊午三子,人所共知,无不敬仰膜拜。

    今天他却要面对最严厉的道德指控,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

    数以百计的官吏,通通把罪责归到了徐家身上,还爆出了许许多多,唐毅都不知道的事情,还有人把吴家也扯了进来。

    吐沫星子的海洋,几乎把吴时来给淹没了,只剩下口鼻在水面上,勉强呼吸,随时都会淹死,千夫所指,总算是领教了什么滋味。

    到了最后,吴时来鬼使神差,竟然提起了笔,在众目睽睽之下,写下了一份弹劾奏疏。

    他把奏疏送到了唐毅手里,眼前一黑,直接昏了过去。

    ……

    吴时来的奏疏,在唐毅的运作之下,很快就送到了内阁。

    高拱和郭朴入阁有几个月了,也熟悉了政务,准备要大干一场,可是一抬头,环视满朝,两个人都气馁了。

    徐阶打着嘉靖遗诏的名义,召回了一大帮资历骇人的老怪物,第一批还朝的就有三十多人,后面还66续续,增加之中,其中有部堂高官,比如原仓场总督王国光,原兵部尚书吴岳,包括葛守礼等人,从南京调到了京师,一下子咸鱼翻身,手握大权,还有科道的前辈,官声名气都极好,不一而足。

    这些人资历吓人,即便是高拱和郭朴,也指挥不动。

    而且他们又受了徐阶的天大恩惠,官场讲究有恩必报,只能对徐阶唯命是从。

    遍观六部科道,除了吏部杨博能稳得住之外,其他山头悉数落到了徐阶手里,尤其是科道言官,马是瞻。

    高拱这个帝师非常尴尬,“哼,徐华亭假仁假义,什么起复谏言获罪官员,那为何原来的浙江巡抚李天宠,总督杨宜,还有那么多能干的贤臣,都不召回京城?”

    “还能怎么样,那些人不听话呗!”郭朴不无讥讽地说道,“别人也就罢了,李天宠年富力强,还不到五十岁,当年抗倭的时候,立有大功,他回朝天经地义。可是呢,谁让当年是唐毅救了他和张经,要是把李天宠找回来,人家一屁股坐在唐毅那边,他徐阶能干资敌的事情吗?”

    “公器私用,私心作祟,如此辅臣,大明还有前途吗!”

    啪!

    高拱一怒,用力拍桌子,结果震倒了一摞子奏疏,其中一本展开,高拱扫了一眼,突然一愣,急忙拿了起来,仔细看去,眼神越来越亮。

    郭朴看出了他的异常,忙问道:“莫非有好事情?”

    “当然是好事情!”高拱突然拍着桌子,狂喜不已,放肆笑道:“千古奇谭,弟子弹劾恩师,我倒要看看,徐华亭怎么过这一关!”8

第841章 新君怒了

    世人评价高拱,性急迫,不能容物。

    他入阁之后,特别是裕王继位,万象更新,高拱就以帝师自诩,内阁辅,舍我其谁。偏偏徐阶挡在他的前面,要说老东西能放权,让高拱大展拳脚,实现相权平稳过度,也还好说。偏偏徐阶打着嘉靖遗诏的旗号,大肆扩充势力,又唆使手下言官弹劾高拱,不断抹黑他,大有长久把持内阁的意思,高拱无论如何也忍不了。

    高胡子没有杨博的隐忍,也没有唐毅的精于算计,他更喜欢直来直去,和老徐对攻。其实算起来,当朝能称得起大佬的,无非是四个人,徐阶,杨博,唐毅,高拱,这四个人中,前面三位都有庞大的势力,杨博和唐毅分别代表着晋商和东南工商业集团,扎根最深,底蕴最厚,相比而言,高拱和这三位都没什么利益冲突,而且因为隆庆的关系,三个人还都要巴结高拱,以为强援。

    如果唐毅和高拱位置对调,做梦都能笑醒,他一定纵横捭阖,到处占便宜,闷头大财,把自己的势力建立起来,再放手施为。

    偏偏高拱做不到,而且他快膨胀,有点不知道天高地厚,处处争锋,渐渐地把老徐的火气也惹了出来,两个人成了一对冤家对头,成功替唐毅和杨博挡了灾,他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性格决定命运,到了他这个年纪,已经改不了了。

    当高拱看到了吴时来的弹劾奏疏,当即心花怒放,喜不自胜,真是及时雨,天降甘露!徐阶不是天天把纲常挂在嘴边,最重官场规矩吗,这回好了,你的徒弟弹劾了你,看看你老倌儿怎么说!

    “我这就去找陛下,请求圣裁。”

    “别啊!”郭朴连忙拦住了,“肃卿,你这就不对了,华亭是辅,你怎么能越权呢?”

    高拱没明白,心说这是弹劾徐阶的奏疏,还要送给徐阶看吗?郭朴含着笑,点点头。高拱迟愣一下,明白了过来,抚掌大笑,“妙哉,是该让老徐看一看,我要听听他怎么说!”

    “同去,同去!”

    郭朴也跟着,这两位满肚子坏水,不停冒泡。

    到了徐阶的值房前面,让人通禀之后,老徐让他们进来,高拱大喇喇坐在了徐阶的下垂手。

    “阁老,前些日葛老大人回朝,上奏退还百姓田地事宜,他言说东南兼并之风,日甚一日,已经到了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的糟糕局面,不知道,阁老以为该如何处置?”

    郭朴补充道:“高阁老所言甚是,富者之家田产愈多,贫者食不果腹,有人落草为寇,公然抢掠过日子。富裕之家,为了保其家产,又广筑堡垒,豢养打手,压制佃农百姓,长此下去,东南势必大乱,朝廷财赋,九成出自东南,阁老不可不查啊!”

    这两位哼哈二将,一唱一和,逼着徐阶表态。

    徐阶人老成精,微微一笑,春风化雨。

    “兼并之事,历代皆然,抑制兼并之法,如过江之鲫,不胜枚举。你们都博学多识,心中肯定有数,然则方法虽多,成效却不尽相同,至于如何取舍,着实需要一些功夫。何况士绅乃是朝廷根本,二公都是世家子弟,想必早有体会,不需老夫多说。”

    徐阶的话,绵里藏针,你们两个别装大个儿的,咱们都是一路货色,凭什么教训老夫!

    高拱最受不了这个,是,高家算是世家没错,可是高拱自从为官以来,家中田亩没增加一分一毫,想当官就不要想着财,不然什么好处都是你的,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果然,高拱沉不住气,不再和徐阶打太极了,直接挑明了。

    “阁老,下官这里有一本弹劾您的奏疏,不知道阁老想不想看看?”

    高拱从袖子里拿出了吴时来的奏疏,在手里晃了晃,看那意思,就像是拿着飞盘,在引诱小狗一般。

    徐阶根本没抬眼皮,只是说道:“按照朝廷规矩,官员被弹劾,就要主动停职,仆身为辅,当以身作则,高阁老只管奏请陛下御览就是,老夫不看了。”

    哎呦喂!

    高拱和郭朴互相看了看,他们满以为徐阶知道之后,会暴跳如雷,气急败坏,跟疯了似的,想想就痛快,哪知道他竟然不动声色,两个人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反应,只好讪讪离开。

    他们不知道,徐阶笼在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插进了手心,都流出了血!

    奇耻大辱!

    徐阶最重脸面,也看重三纲五常,师徒如同父子,被徒弟弹劾,两百年,还是头一遭,刚听到这个消息,老徐差点昏过去,死的心都有了。

    不过身为从嘉靖朝杀出重围的老狐狸,徐阶还是非常顽强的,他只是一闪念,就开始分析起来。

    吴时来在写完了奏疏之后,就昏迷过去,被抬回了知府衙门,当天晚上他就醒来了,含着泪,给徐阶写了一封说明的书信,用最快的度,送到了京城。

    在高拱他们看到奏疏之前,徐阶已经接到了吴时来的亲笔信!

    唐毅,又是唐毅!

    小兔崽子,你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以为新君登基,你就有恃无恐,敢和老夫作对,你毛嫩着呢!

    骂了一阵,徐阶也觉得没意思了。

    几年前,唐毅就敢和自己掰手腕,这几年他的名望更高,又有隆庆撑腰,找自己的麻烦,再正常不过了。

    真正气人的是吴时来!

    这个逆徒,简直太让自己失望了。

    唐毅逼着你,就上书弹劾,你不会以死相抗,你不会自刎抹脖子,老夫对你多大的恩情,你都忘了吗?

    别以为写了一封解释的书信,老夫就会让你蒙混过关。

    徐阶不愧是老狐狸,一眼就看透了,吴时来这么干,无非是向两头讨好,他不敢弹劾徐阶,直臣的名声荡然无存,道德破产,日后在官场上再无安身立命的机会,徐阶都没法帮他。

    想要保住名声,就要上书。

    上书就要触怒徐阶,所以他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亲笔信,极力把责任推到唐毅身上,撇清自己,表明他是被逼无奈。

    只要徐阶能高高手,他还能顺利过关。

    不得不说,吴时来的想法很不错,两全其美。可是高估了徐阶的心胸,也低估了朝局的险恶。

    这是什么时候,徐阶看起来烈火烹油,如日中天,可是裕王的师傅们都起来了,高拱入阁不说,接下来陈以勤和唐汝楫的入阁声音极高,殷士儋也不甘寂寞,听说和新进的几个内廷大珰走得很近,一个个摩拳擦掌,要抢班夺权。再加上深沉内敛的杨博,老徐远不像看起来那么安稳。

    偏偏这时候,后院起火,家里头冒烟,老徐怎能不怒!

    谁敢算计老夫,谁就要付出代价!

    徐阶的面容,狰狞可怖,好似一头凶兽,露出了可怕的獠牙和利爪,不知道他最想吃掉的是谁……

    “真是太过分了!”

    隆庆看着高拱送来的奏疏,越看越生气,当看到徐浜如何欺压百姓的时候,更是怒不可遏,把砚台都给摔了。

    “岂有此理,吴时来奏疏没有胡编乱造吧?”

    高拱咧嘴苦笑道:“他是嘉靖三十二年的进士,不会撒谎的。”

    隆庆还不明白,冯保在旁边低声说道:“吴时来是徐阁老的学生。”

    “原来如此!”隆庆立刻明白过来,奏疏非但没有夸张,相反,还会隐藏不少,天知道徐家在东南都干了什么坏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徐阁老在京多年,一直住着小院,菜不过三五道,仆人不过几十个,待人谦和,彬彬有礼,屈身下士,平易近人。

    全天下都以为他是个仁厚长者,可是他的家人都干了什么?

    巧取豪夺,鱼肉乡里,呃不,是鱼肉东南!

    都把爪子伸到了常州府,松江啊,苏州啊,早就是徐家的天下了,那的老百姓受了多少苦,有多少怨气,还不知道呢!

    一想到这里,隆庆就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愤怒。

    人世间有诸般道理,从唐毅那里,隆庆学到了一个简单的逻辑,你能做的,我也能做,要正人,先正己!

    徐阶,还有他手下的言官,把隆庆盯得死死的,出了一点问题,就小题大做,揪住不放。隆庆都忍了,为了大明吗!

    可是呢,你们那么严格要求朕,到了你们自己身上,却大开方便之门,干什么都无所谓了。

    试问,朕不过是要出宫巡游,回到潜邸看看,再不就是选几个秀女,给妃嫔添置衣服饰,都是寻常之极的事情,你们就大肆号丧,弄得要亡国败家似的。

    那你们自己都在干什么?兼并土地,逼得百姓流离失所,甚至为了逃避残害,不惜冒险出海,那下一步会干什么?是不是要揭竿而起,造朕的反!

    放着亡国败家的大事情不管,盯着朕的一点小错不放,这是什么道理?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隆庆真的怒了。

    高拱又添了一把柴火,“陛下,根据臣的了解,东南一些大户兼并太狠了,担心民怨沸腾,甚至筑城堡,豢养打手,囤积兵器,长久下去,必然会如同两汉,世家门阀并立,藩镇四起,危及大明江山!”

    “还不快去!把徐阁老给朕请,叫过来!”隆庆气呼呼一拍桌子,沉着脸道:“朕要听听他有什么说辞!”8

第842章 师徒相残

    “大人,莫非宰相肚里能撑船,这句话是真的?徐阶也太,太大度了吧?”金丹迟疑道。

    蒋洲不客气道:“我看是虚伪!他就是装的,在演戏!”

    两个手下吵了起来,唐毅微微有一丝感叹,他们两个相比留在京城的那几位,可是差着不止一筹。

    换成王寅他们,早就把徐阶的花招看透了,而且还拿出了对付的办法,眼下却要自己费脑筋……吴时来上书弹劾之后,徐阶被隆庆找去,见到了皇帝,老徐阶哭得稀里哗啦,别提多伤心难过了。

    说自己管教不严,家中胡作非为,所有罪责都在他的身上,请求皇上免了他的官职,贬为庶民,再行治罪云云。

    他这一番表态,可把高拱高兴坏了,心说老东西,你总算要滚蛋了,赶快把位置让出来吧!

    高拱想得不错,可隆庆却不这么看。

    徐阶可是两朝元老,扶持自己登基继位,稳定大明江山,名望功劳,都是极大的。骤然罢免了,百官势必反弹,更何况仅仅凭着一面之词,就罢免辅,显然难以服众。

    隆庆刚刚登基,谨小慎微,虽然有所不满,可还是不敢直接罢免徐阶

    “阁老为国事操劳,几十年如一日,家乡遥远,疏于管教,也情有可原,不过过于自责。”

    这个徒弟啊,真是不靠谱!

    高拱遗憾郁闷,这么好的机会一闪而逝,他只能摊着手,徒呼奈何!

    倒是徐阶,诚惶诚恐,给隆庆磕头作响,十分感动。

    “陛下如天之仁,老臣感激不尽,定当肝脑涂地,以报皇恩。”徐阶沾了沾眼泪,一副君臣相得的大好图景,弄得高拱越吃味,气得直哼哼。

    “徐阁老,你的家人肆意妄为,难道就不要管了吗?这么多年,鱼肉乡里,就不要追究吗?”高拱近乎咆哮道。

    徐阶竟然丝毫没有怒,深深一躬,“高阁老教训的是,老夫自知有罪,只是家人到底了做了什么,一时半会儿,老夫也未必清楚,不如这样吧,就任命经略唐大人为钦差,去清查老夫家中,乃至整个东南的田产,凡是有不法的,一律退还,牵连到人命案子的,严查严办,哪怕是老夫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该杀就杀,绝无怨言!”

    徐阶的表态,斩钉截铁,义正词严。隆庆都难免感动,他暗想徐阶自从入朝为官,除了父母去世,回家守孝之外,三十来年,都没回过家里,或许他真的不知道家中如何,都是底下的人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

    固然约束不严,是罪过,可是他能有悔改之意,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仅仅因为一道奏疏,就对自己的辅产生怀疑,君臣之间,就这么点信任吗?如何指望着臣子能用心做事!

    隆庆竟然生出了一丝惭愧,忙好言安慰,“阁老,您要不要过于介怀,唐师傅是知道轻重的,朕会让他好好调查,勿枉勿纵,尽快还阁老一个清白,也让东南能尽快安宁,您老以为如何?”

    徐阶眼圈通红,“老臣无能,让陛下操心了,老臣真是羞愧。”

    高拱十分郁闷,好好的必杀之局,让徐阶哭哭啼啼,竟然就给化解了。隆庆也是的,摆明了徐阶是以退为进,你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啊!

    徐家疯狂敛财,每年都有大笔的银子送到徐阶手里,身为辅,各种花销,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徐阶能不知道?要是凭着几十年前的一百多亩家产,能供得起他的花销?

    可是隆庆已经表态了,他不好和皇帝对着干,只剩下冲着徐阶怒目而视。

    这不,皮球又踢到了唐毅的脚下。

    徐阶让自己当钦差,去查徐家,他真是如此大公无私吗?

    显然不是,清丈田亩,动了整个士绅集团的奶酪,会惹来无穷的反扑。查徐家,就要查赵家,查孔家,查傅家,查东南所有大家族。

    此事如果朝廷上下,全都一致同意,从皇帝到内阁,再到地方大员,形成合力,没有问题,能够推得下去。

    可眼下隆庆稀里糊涂,还没找到感觉,内阁也没有统一意见,光是耍自己一个,要是被人抓到了一招之错,只怕前功尽弃,徐阶就会找机会反扑,狠狠咬自己一口。

    唐毅根据老徐的作风,推演了一下,八成就是打这个算盘,他会把对付徐家,变成针对整个东南卿相士绅,豪门大族。

    偏偏自己就是出身这个集团,相当程度上,力量也来自这个集团,老徐这是给自己挖坑。

    你给个绳套,老子就钻,那是傻瓜!

    唐毅满肚子坏水,他琢磨着对付徐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就想出了相应的策略。

    “去把吴知府叫来。”

    过了足足一个时辰,吴时来才姗姗来迟,一个多月的功夫,吴时来瘦了一大圈,越显得形销骨立,弯腰弓背,跟虾米似的,顶着硕大的脑壳,颧骨突出,两个眼球布满了血丝,大的像是灯泡。

    弹劾老师,果然不是好消受的。

    “唐大人,你一定要赶尽杀绝吗?”吴时来绝望地说道。

    唐毅微微一笑,“吴知府,你错了,本官没有赶尽杀绝,是你自己。”

    “我?谁活的不耐烦了,和自己过不去?”吴时来怪叫道。

    “你是想把戏演好了,要过徐阁老的那一关,越是惨,就越容易挽回师生的情分,我说的可对?”

    吴时来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疯狂摇头,气急败坏道:“不是,不是的,你不要挑拨离间!”

    “吴知府,有些事情你比我清楚,就是你们同科,有一个叫柴鹏的户部员外郎,他本想调入吏部,结果有人伪造了一篇文章,说是他不敬老师,结果就被赶到了广西当知县,刚到任,就忍了恶疾,暴毙……”

    他的同学,怎么会不知道!

    吴时来的拳头抓着桌子,指甲变成了可怕的白色,浑身不停颤抖。

    “唐大人,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背叛老师,相信老师也一定知道我的心意。”

    唐毅呵呵一笑,“他当然知道,而且他还会把你高高抬起,比如调任按察副使,或者是到南京的鸿胪寺啊,大理寺当一任官,至于接下来,该如何,你自己想吧、”

    还用得着想吗!先明升暗降,弄得清水衙门,然后一脚踢开,搞不好还会被赶到西南,永世不得翻身,落一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这些日子,几乎每晚,吴时来都从噩梦中醒来,一个晚上,冷汗几次湿透衣服,他是真的害怕,徐阶外宽内深,是个非常阴险狠辣的角色,就像是毒蛇,时刻盯着你,趁着不注意,就来一口。

    等死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要把人活活逼疯,可问题是还有活路吗?

    “当然有,吴知府,既然做了直臣,做了勇士,就要拿出一往无前的魄力,岳王爷说过文官不爱财,武将不惜命。要想做好文官,也要不惜命。”唐毅笑道:“既然徐阁老让调查他们家的田亩,你就放手调查,大胆追究。”

    “不不不!”

    吴时来连忙往后倒退,“师相他是说假话,不能查,不能查,谁查都会遭到师相的无情报复,会死的!”

    还不傻,唐毅笑道:“本官当然知道徐阶说的是假话,可是不妨就假戏真做,徐家那么多的罪恶,都掀出来,也够徐阶喝一壶的,不死也要重伤,而且你吴知府声名远扬,无人不知,徐阶再报复你,天下有识之士,都会站在你这一边,至不济,能保住晚节,保住身后名,胜过身败名裂。”

    唐毅很喜欢招降纳叛,然后看着昔日的走狗,去咬原主人,他当然知道,这么干有些缺德,还有些扭曲,但不得不承认,效果很不错,产生的伤害会加倍。

    徐阶把清查田亩的事情交给唐毅,让他当钦差,无非就是想制造他才是受害者的悲情印象,好便于动舆论,去对付唐毅。

    唐毅呢,照方抓药,他接到圣旨之后,按照上面的意思,总揽东南清查田亩的事宜,只是具体分管徐家的责任,就落到了吴时来的身上。

    你不是上书弹劾了徐家吗,就让你来查徐家的田产,天经地义,谁也挑不出毛病。

    师徒相残,多好的一出大戏啊!

    赶紧买好爆米花,搬来小板凳,等着看热闹。

    什么,吴时来会拒绝?

    开什么玩笑,他这种贪图名利,又喜欢豪赌的家伙,怎么会轻易放弃权力呢!反正在徐阶那里已经彻底完了,还不如一条道跑到黑,没准还能闯出一条活路。

    三天之后,吴时来再度来到了行辕,离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味道,唐毅直皱眉,这三天,这家伙怕是连衣服都没换,唐毅还真猜对了,不光没换衣服,也没睡觉,没吃东西,没上厕所……

    就是傻愣愣坐着,不停思索权衡。

    他抿着嘴,到了唐毅面前,声音沙哑道:“下官这就去华亭徐家,把案子查清楚。”

    “壮哉,真好汉!”唐毅哈哈大笑,立刻以钦差名义,写了一封手谕,交给吴时来,同时又下令,调集五百名火铳手,两百名马队,配给了吴时来。

    回头看了看雄壮的队伍,衣甲鲜明,武器精良,没来由的,涌起一股豪气,吴时来露出了一丝变态的癫狂。

    “出!”大军滚滚,向着徐家而去。8

第843章 惟吾德馨

    一个聪明的改革者,至少要做到拉一派,打一派,不能盲目树敌,队伍应该是越打越壮,支持的力量越来越多,而不能越混越惨,变成一个光杆司令,什么都玩不转了。√

    抛出土地问题,不光是为了对付徐家,剑指徐阶,虽然唐毅觉得已经到了干掉徐阶的时候,但是东南的人口和土地,也确实到了一个节点,必须处置。而且唯有解决了土地问题,唐毅才能拉来一支真正支持自己,永远跟随自己的力量,忠心耿耿,再无二志。

    前面提到过,城市扩张,大量的兼并,把许多百姓都逼近了城中,东南的城市快膨胀,人满为患。

    但是这只是一个表象,如果仔细观察,就会现,进城谋生的多数是老弱妇孺,还有很多流氓、地痞、无赖、恶棍、二流子、青皮……总而言之,是比较渣的一群人。

    道理很简单,眷恋土地,故土难离,即便失去了田地,不能当自耕农,当佃农也好,只要守着几亩田,心里就踏实。

    唐毅观察到,东南的农村,就像是旱灾到来时,非洲大6上的兽群,先是老病的被淘汰,接着是体弱的,年轻的,最后才是强壮的……当然他们不是被食肉动物给吃了,而是进入了城市,被迫改变了绵延一两千年的生存模式。

    可是对于唐毅来说,他更希望那些老实肯干的劳动力,能进入城市。偏偏这些人也都是地主眼里的宝贝,狠狠盯着不说,还利用宗法啊,规矩啊,甚至高利贷,把他们死死拴住。

    再有工商业这几年随着海外订单增长趋缓,也陷入了停滞状态。作为市舶司的创始者,唐毅很清楚,指着西洋商人,短时间之内,不可能有太大的进展。毕竟西方还多是几百万,几十万人口的小国,消费能力有限。

    要想再快增加,除非是大搞海外扩张,移民出去几百万,贸易量一下子就会上来,可那需要很长时间。

    立刻破解工商业展瓶颈的钥匙,就在农村,就在内需!

    长期以来,农民被压榨到了极点,一年到头,除了一点盐巴之外,甚至连油都吃不起。指望他们消费丝绸布匹,瓷器家具,实在是太困难了。

    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控制佃租,降到一个老百姓可以接受的范围,比如三成,或者更低,老百姓就能拿出更多的粮食进行交易,同时卖更多的必需品。

    有了需求,工场就能扩大,城市的工人就会增加。

    而且田租下降,还有一个非常大的好处,就拿十年工商大展来说,东南的新兴工商业集团,捞到的好处几亿两之多,可惜的是,其中有七成以上,都用来置办田地,只有不到三成,用来投资改进技术。

    结果就是东南田价一年比一年高,哪怕是一块畸零地,也有一大帮人抢。

    唐毅看在眼里,非常愤怒痛惜,他都要骂人了!

    混球!

    追逐田地,和当年苏州大搞票卷,玩金融创新,看起来是南辕北辙的俩玩意,唐毅认为内涵却是同一个,那就是财富转移!而不是最重要的财富创造!

    农业在化肥农药出来之前,基本上就是靠天吃饭,无论怎么精耕细作,产量都是差不多的。

    唯有把资金投入到工商上面,开新技术,开拓新市场,才能成倍地创造财富。

    显然,那些新兴的富翁和唐毅的看法不尽相同,他们觉得土地更加牢靠,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这才是完美的生存模式。

    唐毅对此,已经是无力吐槽,必须用残酷的现实教训他们,让这伙人赶快醒来。

    要是让徐阶知道,他成了唐毅唤醒工商势力的那一只肥鸡,没准能把老头子直接气死过去。

    不过唐毅却不在乎了,以他的地位,还有在隆庆心中的分量,徐阶最多只能把他罢官,而没法杀掉。老子还没过三十岁生日呢,你老倌已经奔着七十去了,那你消灭不了我,我却能玩死你!

    唐徐之间,看起来徐阶实力膨胀占优势,可是唐毅已经到了肆无忌惮,什么阴谋阳谋,一起出的地步,谁胜谁败,还真不好说。

    ……

    这不,吴时来奉命去徐家办案子,按照徐浜的供认,让徐浜前往常州一代,侵占田亩的人是徐阶的三子徐瑛。

    吴时来一路上反复思量唐毅的话,的确没错,老师胸襟并不宽广,自己上书之后,写信解释,徐阶连一个字都没有回,足见徐阶恼恨到了极点。

    既然老徐这边靠不住了,不如就押宝唐毅,赌一把,好歹他是隆庆的帝师,徐阶又能把他如何?

    再有这些天不断有人前来探望自己,都是士林名宿,说了好些赞美他的话,还拿来报纸,煞有介事告诉吴时来,士林都认为他不畏强权,不徇私情,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对师父要尊重,可是对大明的江山社稷,更要忠心。

    自古忠孝难两全,移孝做忠,天下人会理解你的,徐阁老也会理解的……

    来人众多,温言鼓励,吴时来重新燃起了斗志,看起来弹劾老师,也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只是他哪里清楚,那些人都是唐毅安排的,至于报纸倒是真的,只是却是唐毅交代,利用吴时来,动对徐阶的攻势而已。

    吴时来不知道内情,还当是自己英勇无畏,深得天下人赞许呢!

    他这种言官出身的家伙,最喜欢的就是前呼后拥,被人家奉承着,夸奖着,自尊心满足了,胆子就上来了。

    一路疾驰,赶到了华亭徐家,都不用费劲寻找,最大的那个院子,足足占了两条半街道,就是徐阁老的家。

    吴时来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用力叩打门环。

    “官府办差,里面的人出来!”

    连着扣了三次,突然,大门洞开,从里面冲出一大帮精壮的汉子,手里拿着刀枪棍棒,甚至还有火铳,足有几百人之多,分列两旁,对官府的人马,怒目而视。

    最后,从里面走出来两个面沉似水的中年人,正是徐阶留在东南的两个儿子,徐琨和徐瑛。

    “姓吴的,谁给你的狗胆,赶来我们家闹事?”说话的正是徐瑛,他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抱着肩膀,充满了不屑地看着吴时来。

    “你拍着胸脯,扪心自问,十多年前,你到了松江当推官,你那个时候,是怎么样的派头?这些年平步青云,都是我爹提拔你的,恩将仇报,欺师灭祖,你还算是人吗?”

    说着,徐瑛狠狠啐了一口。

    他把吴时来的老底儿都给揭了,吴时来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突然仰天狂笑,倒把徐家的两个人给弄糊涂了,莫非他们有诸葛亮的本事,能把吴时来给骂疯了?

    只见吴时来笑够了,突然一瞪眼睛,凶光四射。

    “二公子,三公子,你们问是谁给了本官的胆子,告诉你们,就是令尊,我的恩师,存斋公他老人家!”

    吴时来眼望着北方,抱拳拱手,感慨地说道:“恩师在京城为官多年,屈身下士,住陋宅,食不过一荤几素,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勤俭节约,朴素淡雅,人所共知,学生们无不视老师为榜样。你们身为老师之子,不学令尊节俭持家,克己复礼。反而为所欲为,祸害乡里,所作所为,无不令人指。师相的名声,都是被你们两个逆子给败坏的,若干年后,师相有什么闪失,也是你们咎由自取。身为弟子,自当为老师排忧解难,你们不管骂什么,本官都不会在乎,总而言之,我做的一切,老师早晚会体谅的!”

    果然,弹劾过严嵩的人物,就是不一般,拿着徐阶的话,把两个混蛋给堵得脸红脖子粗,没有话说。

    吴时来心中得意,他冷冷说道:“二位公子,你们还想和本官动手吗?”

    “这个,自然不想。”

    “那还不闪开!”

    “不行!”徐瑛怒吼道:“你抬头看看,这是一品阁老,当朝辅的家宅,不是酒饭茶肆,可以随便来往。里面还有那么多女眷,要是被冲撞了,谁能负责?”

    吴时来迟愣一下,一伸手,把唐毅的手谕拿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我有钦差大人的命令,还不让我进去吗?”

    俩人接过来,看了又看,徐瑛气得直放屁。

    “吴时来啊吴时来,你果然投靠了唐毅,我可告诉你,自古以来,背弃老师,欺师灭祖的人,可没有好下场!”

    吴时来好歹是朝廷命官,被俩小子指着鼻子骂,火气也上来了。

    “本官什么下场不知道,可是你们两个,保证没有好下场!”他一挥手,“给我进去!”

    那些乡勇都是跟倭寇打过仗的,哪里会在乎徐家的乌合之众,纷纷举着火铳,都杀了进去,徐琨和徐瑛对视一眼,咬了咬牙,气哼哼跟了进去。

    就在徐家的对面,不大的一座茶摊,唐毅穿着一身便装,在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健硕黝黑的家伙,三十出头的样子,正是席慕云,他从吕宋赶过来,本想找唐毅,商量吕宋的事情,却遇到了这么一出好戏。

    “大人,您可知道,徐阶的母亲临终的时候,给徐阶八个字吗?”

    “是什么?”唐毅好奇道。

    “所遗汝者,惟吾德馨!”

    听到这脸的怪异,连忙灌了两口茶,生怕吐出来。8

第844章 宝贵的人

    徐老太太的八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能留给你的,唯有芬芳的品德!

    唐毅第一次听到这八个字,感觉无法形容,又腻歪,又感叹,还有些哭笑不得,到了最后,只剩下愤怒了。

    祖上只有德行留下来,那如今的这些田产呢,都是他徐阶二三十年间弄来的了!真是了不起啊,松江足有一半的土地,苏州和常州,也有几十万亩,都在徐家的手上,好大的胃口,好大的肚量!

    看看现在徐家人的作风,德馨何在?

    实在是太讽刺了,原本唐毅还有一丝犹豫,觉得会不会太过分了,可眼下他一点迟疑都没有了,甚至觉得自己太温和了,必须让徐家付出更惨重的代价,他们才能真正领会什么叫做德馨!

    “师父,其实没有那么麻烦。”席慕云试探着说道:“您要是真想对付徐家,徒弟大可以找一帮海盗过来,把徐家给灭了,保证谁也看不出来。”

    席慕云偷眼看去,见唐毅的眉头都立了起来,他连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

    唐毅真的怒了,他觉得席慕云这家伙实在是太胆大包天了,什么事情都敢想,都敢做,他甚至都有点庆幸,把这家伙赶到了海外,不然留在国内,还不一定出什么乱子呢!

    “我提醒你一句,徐华亭还是辅,两京一十三省,上百万大军,权力还都握在他的手里,可以明争暗斗,但是不能掀翻棋盘,真的逼得徐阶不顾一切,到时候,大家伙都没有好果子吃。”

    唐毅本想说让你们家承受徐阶的怒火,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又咽了回去。席慕云很敏感,知道唐毅生气了。

    文官之间的斗法要拿捏分寸,要守着规矩,更要顾忌其他人的看法,你要由着性子胡来,尤其是赶尽杀绝,抄家灭族,直接动刀子。不用证据,光是怀疑,就会使得文官集团整体排斥你,在官场上,没人带你玩,混成了孤家寡人,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还是海外好,没有规矩,没有忌惮,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怎么爽快怎么来。

    干脆把回来的要务解决了,赶快出海,吕宋才是自己的舞台,至于大明啊,还是留给唐毅去烦心吧!

    “师父,弟子不过是随口一说,您可千万不要介怀,眼下吕宋的事情,千头万绪,归结起来,就是俩字:缺人。”席慕云把手一摊,“吕宋岛不说,往南还有一大堆的岛屿,加起来有几个省那么大,可汉人不过两三万人,就算一个岛派一个人都不够,这不,弟子舔着脸回来,求您帮忙。咱大明什么也不多,就是人多,随便弄个一百万两百万的,弟子就满足了。”

    席慕云有千般不是,可有一点,让唐毅不得不用他。这家伙敢想敢干,胆大心细。唐毅刚刚就亲口询问过他,如何快拿下吕宋,西班牙人就那么菜吗?

    席慕云哈哈大笑,把其中的隐情都说了一遍。

    自从四五年前,他从西班牙人手里抢了十几匹弗里斯兰马之后,就惦记上了。他让自己的家人,改换名姓,跑到马尼拉经商,主动接近西班牙人,不惜血本,建立起密切的关系。

    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借着帮吕宋复国的机会,和西班牙人开战。

    明军以前最多到琉球,远涉重洋,跑到吕宋和一帮海上的惯匪大战,席慕云也没有信心。可是架不住他有暗子啊!

    那个商人成功接近了吕宋总督,他把一盒丹药送给了吕宋总督。还煞有介事,告诉他这是大明皇帝才能享用的灵丹妙药,功效非凡。

    如今大明天子已经六十岁了,还生龙活虎,精壮如青年,雄风依旧。其实他说话的时候,嘉靖躺在龙床,都不能动弹了,没过几天,就驾崩了、

    吕宋总督不知道,此时的大明,还十分神秘,总督信以为真,尝试了几颗,效果不错,他就把商人带在身边,引为心腹,还希望弄到更多的宝贝,献给西班牙国王。只要陛下高兴了,没准他就能成为远东的总督,而不只是小小的吕宋。

    年前的时候,突然他得到了商人报信,说是大明集结舰队,已经南下,看样子或许对吕宋不利。

    总督大人勃然大怒,殖民大获成功,让西班牙人目空一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上帝,为所欲为,甚至盘算着让大明臣服他们。敢主动攻击,就让他们尝尝西班牙人的厉害!

    为了鼓舞士气,在出征前一天,举办了盛大的酒会。

    负责筹备食物的正是席慕云的家人,等了四年,就是为了这一刻!

    他在酒水和精美的食物当中,都加入了砒霜,总督和几位舰长,还有教士,一起举杯畅饮,品藏着美味的菜肴,高谈阔论,憧憬着打败大明之后的美好图景……

    没过几分钟,这些人全都口鼻流血,抽搐着死掉。

    群龙无,西班牙人一下子就乱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不用说了,明军轻松击败了混乱的西班牙人,成功占领了吕宋。

    “你这是败坏大明商人的名誉,你已经骗了西班牙人两次,只怕以后再也没人敢和大明做生意了。”唐毅摇头叹道。

    “不会的。”席慕云满不在乎,“师父,没有人知道大明的商人骗人,因为知道的人……都死了!足有三五千人,都推到了海边,砍下了头,漂浮在海面上,吸引来无数的鲨鱼,足足吃了十几天,才把西夷吃的一干二净……”

    唐毅的脑中浮现出一大片人头,鲨鱼疯狂撕咬的画面,简直比大白鲨还要恐怖几百倍,再说又要吐了。

    拦住了席慕云,“反正西夷没有好东西,你怎么****也管不着,只要他们别报复就成了。”

    “他们怎么可能不报复,不过我一点也不怕。西班牙远隔万里,而且海外的总督都要听从国王的命令,等到吕宋的消息传到西班牙国内,他们再派兵过来,至少要一年半,有这么长的时间,我就能集中足够的兵力,把他们都吃掉。当然,前提是您老人家要多多帮忙。”席慕云小心翼翼看着唐毅的表情,现唐毅对他在吕宋的作为,没有什么反感,相反通过上扬的嘴角,看得出来,还很满意。

    自己这位老师也够虚伪的,面对自己人,就要守分寸,讲规矩,对外人,就无所谓,怎么干都成。

    不过也还幸运,要是老师和那帮迂腐不堪的书生一样,对外也要一视同仁,那可就麻烦了。

    “对了,那个苏莱曼是怎么死的?”唐毅随口问道。

    “我本想让他投靠大明,打着他的旗号,去收服各地的部落,谁知他不听话。我只好把他绑在了炮口,直接炸飞了。”

    “你可真成!”唐毅只剩下叹服了,“吕宋国内怎么样?有没有人怀疑不满?”

    “没有!”

    席慕云笑嘻嘻道:“百十多年前,三宝太监的船队横行南洋,成祖爷还委任过吕宋的华人任国王,百姓们还都说治理的好,弟子也是走过了才知道,南洋不少人都仰慕大明,都盼着能成为大明的人,要不是地方稳定,我也没法抽身回来。”

    唐毅微微思量,也就明白了,眼下的大明,还是世界最繁荣,最达的国家,南洋离着大明最近,深受影响,心向往之,也是正常的,后世也不乏这种人。

    只是却不能过分乐观。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往的大明是天边的彩虹,他们都充满了幻想,现在到了身边,有了利害冲突,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乱子,大意不得。”

    “师父教训的是。”席慕云再度哀求道:“所以弟子恳请师父,一定帮忙向吕宋移民,增加汉人数量,要是能有三五十万人,弟子什么都不怕了。”

    “故土难离啊!”唐毅背着手叹道:“别看大明遍地都是人,可愿意跑到吕宋去冒险的人,还是太少了。”

    席慕云也急了,“师父,要是不尽快把人迁过去,吕宋就会得而复失啊!”

    “先不要着急!”

    唐毅呵呵一笑,“机会不就在眼下吗!”指了指窗户外面的徐家,席慕云连忙站起,和唐毅一起看去。

    只见吴时来带着一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抬着几口箱子,押着好几个人,走到了门口,吴时来冲着徐琨和徐瑛微微冷笑,一声高一声低,听不真切,可大意猜得出来,就是让他们老实一点,配合办案,不然连他们一起都抓起来。

    两位公子爷小脸铁青,伸着手指,想要大骂,却又没胆子,十分滑稽可笑。

    徐家,田产,吕宋,移民……

    席慕云仔细品味着看似不相关的几件事情,突然他的眼睛一亮。

    “师父高明,弟子明白了!”

    唐毅眨眨眼,两手一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要做只管做,可别扯上我。”

    席慕云嘿嘿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徐家总不能逼着人家吧。”

    “聪明!”

    唐毅留下了两个字,就转身,潇洒地离开了。

    他们打什么哑谜啊,吕宋不是需要移民吗,不是需要上好的劳动力吗?徐家霸占了那么多的田产,他们压榨得够狠,百姓都苦不堪言,只要席慕云开出合适的条件,这帮人保证乐颠颠去吕宋。

    离着春耕不远了,没了佃户,就算再找人,也要时间,而且还有一条恶狗盯着,徐家可有热闹了……8

第845章 吕宋来的白丹桂

    “启禀大人,经过卑职五天不眠不休清查,共抓捕徐家恶奴十七人,打手三百有余,经过清查,徐家在常州府拥有田产过八万亩,苏州府预估在三十万亩以上,至于松江府,不计其数!”

    吴时来抑扬顿挫地说着,一点不迟疑。要不唐毅怎么喜欢用这种人呢,他们知根知底,反咬一口,才入骨三分,换成外人,这么短时间,连徐家的底细儿都摸不清。

    根据吴时来介绍,徐家的田产大约分成两个部分,最核心的当然是直接掌控在徐家手上的,主要在松江和苏州两地,大约有农田二十万亩,桑田八万亩,除此之外,就是徐家的亲戚、朋友、门生故吏、手下的恶奴,或是投献,或是打着徐家的旗号,借助徐家的势力,巧取豪夺来的,总数在四十万亩到六十万亩之间。

    具体是多少,只怕徐家人都未必清楚。

    折成市价,就要过两千万两白银,光是田亩一项,就顶得上大明两年的岁入,富可敌国,当之无愧!

    “查,严查到底。”唐毅冷笑着说道:“徐老夫人不是告诉徐阁老吗,只有高尚的德馨留下,他们徐家有通天的本事,在二三十年间,田产就膨胀了上千倍不止?只怕三尺顽童也不会相信。吴知府,你只管调查,本官会给你做后盾,你放心,朝中的正直之士,已经上书弹劾,大明朝不姓徐,内阁辅,没法一手遮天!”

    吴时来咬着嘴唇,他和徐家已经撕破了脸皮,唯有拼下去,才有活路。

    “唐大人,希望你不要食言!”

    留下了一句话,吴时来转身就走,他直接到了大牢,把从徐家要出来的恶奴全都给绑在了十字架上,十八般刑具摆着,挨个给他们上大刑。

    惨叫声此起彼伏,好好的人,没有多大一会儿,就血肉模糊,没了人模样,满眼都是暗红,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凄凉绝望的吼叫塞满了耳朵。

    奇怪的是吴时来非但不感到恶心,还有一丝的欢喜,十分的怪异。

    他想到幼年读史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类人,叫做酷吏!他们就以折磨人为乐,或许自己也有当酷吏的潜质。

    吴时来仿佛是被无数前辈附体,什么张汤啊,义纵啊,周兴啊,来俊臣啊,他们给了吴时来无穷的勇气。

    经过了一天多的拷问,终于有人承受不住了,纷纷招供。

    他们把这些年所做的恶事都供认不讳,有人还把罪责都推给了徐家的两位公子,说他们也是奉命行事,是主子让他们干的,他们不敢不从。

    “不用着急,你们跑不了,你们的主子也同样要完蛋!”

    吴时来啐了一口浓痰,立刻让下手人到松苏常镇四府,贴出公文告示,凡是又被徐家侵占田亩的人,不论时间长短,一律可以到衙门告状,有钦差大臣为他们做主。

    这一道令下去,那可不得了,松江、苏州、常州、镇江,这四府的百姓都饱受徐家荼毒,不只是失去了土地,还有人连命都没了,被逼得卖儿卖女,沦为乞丐,总算有人给他们做主伸冤了,该报仇了!

    一时间,讨要土地的人成千上万,聚集在吴时来下榻的院子外面,百姓们头顶状纸,高声哭嚎,声震于天。

    吴时来看到这么多的人员,心中一阵紧缩,冒出了四个字:恶贯满盈!

    徐家做得如此过分,也该和他们算账了。

    师徒情谊算什么,比起万民怒火,不值一钱!

    吴时来脸涨得通红,他站在人前,激动得青筋崩起,许久才大声说道:“本官已经查清楚了,徐家纵容恶奴,侵占百姓田地,鱼肉乡里,作恶多端。身为朝廷命官,一方的父母,本官豁出一条性命,也要把田产给大家伙要回来!”

    “好啊,青天大老爷啊!”

    “是啊,不愧是弹劾严嵩的勇士,吴大人好样的。”

    “有了吴大人,我们都有福了!”

    ……

    百姓们的喊声,让吴时来好似飘到了云端,那么舒服,那么美妙,真是太受用了!

    “出!”

    吴时来带领着百姓士兵,浩浩荡荡,杀向了徐家。

    “启禀大人,动手了!”金丹兴冲冲走进了书房,只见唐毅仰着脸,闭着眼睛,张大了嘴巴,十分怪异,正不明所以,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震得金丹耳朵作响。

    见金丹进来,唐毅连忙招手,笑道:“快来尝尝好东西,吕宋来的,提神醒脑,开窍通神,妙极了。”

    说着,唐毅拿起青玉的鼻烟壶,给金丹倒了一点细细的粉末,金丹按照唐毅的指点,塞到了鼻子里一些,一阵痒痒的,连忙转身,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些日子事情多,忙得脑仁生疼,头昏脑涨,打了几个喷嚏之后,脑袋竟然奇迹般地清醒了,真是好东西啊!

    “大人,这是什么宝贝啊?”金丹好奇道

    “淡巴菰,还有个更好听的名字,白丹桂,也就是香烟!”唐毅笑嘻嘻说道。

    众所周知,烟草原产美洲,印第安人很早就咀嚼烟草,用来提神,新航路开辟之后,西洋人就把烟草带到了全世界,在数年前,东南就出现了种植烟草的百姓。

    王寅就是最早的一批烟民,细细的烟丝,滴上两滴香油,加一点葡萄酒,抽之前还用茉莉花熏一遍。

    那个味道啊,王寅十分迷醉,越抽脑袋越精神,唐毅几个却都讨厌得要死,奈何王寅满肚子的阴谋诡计,全指着香烟当药引子,只能忍了。

    这一次席慕云拿下了吕宋之后,从西班牙总督的仓库里又现了一些新鲜玩意,正是唐毅手里的鼻烟。

    把上好的烟草碾成粉末,加入麝香、冰片、龙涎等等名贵药材,在陶罐之中,陈化一年左右,装到精致的鼻烟壶里面。

    闻一点,提神醒脑,缓解风寒,消除疲劳,明目通窍,舒服享受!

    唐毅笑着吟诵道:“碾成琵琶金屑飞,嗅处微微香雾起。海客售来价百缗,大官朝罢当一匕。”

    念完之后,看了一眼金丹,“我这诗做得怎么样?”

    金丹连忙说道:“大人的文采,盖世无双,好,就是好!”

    “好个球球!”唐毅笑骂道:“回头还是让徐胖子和凤洲他们费脑筋吧,传播烟草的重任,就落在他们的身上了。”

    金丹陪着笑脸,“大人,您费这么大力气,宣扬鼻烟干什么?”

    唐毅呵呵笑道:“鼻烟哪来的?”

    “吕宋啊!”

    “吕宋在谁的手上?”

    “大,大人!”金丹眼睛冒光,一拍手,大叫道:“哎呦,瞧我这个脑子,真是笨死了,感情这鼻烟是一条财路啊!”

    岂止是财路,还是一个吸引百姓的法宝。

    唐毅深知早期去海外拼搏,有多大的风险,没有足够的利益,是别想让大家伙心甘情愿,离开故土的。

    见到席慕云送给他的鼻烟,唐毅一下子豁然开朗。

    光是种水稻,一年到头,最多是饿不着,可是种植烟草就不一样,那可是十足的暴利。东番岛的糖,吕宋的烟。

    完全可以成为两个响当当的拳头产品,而且只要有了好东西,就能让交通行大肆运作,挖掘价值,利用获利,资助海外开。

    头一批的移民唐毅敢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肯干,多半都能一点小财,有了第一批成功者做示范,接下来移民海外,开拓进取的人就会如过江之鲫。

    唐毅一直期盼的场景,在不久之后,就会出现!

    想到这里,唐毅浑身战栗。

    他本来是极为讨厌香烟的,可是没办法,为了能让吕宋的香烟大卖,移民获利,少不得要牺牲一下,做带头的表率。

    当然了,好事不能只靠着他一个,那帮损友一个也跑不了,光是徐渭,唐毅就让人给他送二十斤过去,一点也不在乎大胖子会不会吸到挂掉。

    ……

    华亭徐家,祖宗祠堂。

    徐琨,徐瑛,还有一大帮徐家的亲族子弟,黑压压站了一大片,每个人都沉着脸,还有的攥着拳头,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二哥,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骑着脖子,拉屎撒尿,不能再忍了!”徐瑛大声说道,他的话得到了徐家子弟的相应,纷纷举起拳头,大声喊着。

    “没错,吴时来算个什么东西,反咬主人的狗,无耻,下作,和他拼了!”

    徐琨好歹年纪大一些,经验更丰富,感叹道:“吴时来的确不算什么,可是别忘了唐毅,那小子才是真正的豺狼虎豹!他还和大学士高拱有勾结,现在朝廷到处,都有人拿咱们家的田产说事,我爹的处境很不好。”

    “二哥,正因为爹的处境不好,才不能忍气吞声,咱们要打回去!”

    徐琨沉着脸道:“老三,你打算怎么办?”

    “那还不容易,吴时来要把田归还原主,可是别忘了,现在那些田可是有佃户耕种的,生路没了,谁能忍得下去!”徐瑛得意地狞笑,“去年的事情大家不会忘了吧,苏州闹了一通,把钦差都给打死了,结果呢,还不是找五个替罪羊,轻轻松松就过去了。唐毅别看吹得了不起,说到底,也是个怂货!有我爹在,他还敢大开杀戒不成!就让那些佃户去闹,去冲,我看他有什么办法应付!”

    徐家人全都露出了猖狂的笑容,吓得祠堂外面的乌鸦乱飞,嘎嘎怪叫……8

第846章 拐人(加更)

    徐琨权衡再三,终于点头同意了。

    “干了,要是不拿出点本事来,还把徐家当成面捏的!”他杀气腾腾说道:“告诉下面的人,集中人手,和他们拼了!”

    徐家的人就等着这句话,哄然领命,纷纷下去动员人手,准备大干一场。

    祠堂骤然空了,徐琨却心里空落落的,坐在了椅子上,两眼直。

    “二哥,你怕了?”徐瑛不解道。

    “唉,爹已经来信了,只要不动到咱们两个,那些奴才啊,亲戚,只管让唐毅和吴时来下手,公道自在人心,他们越惨,越倒霉,就会有人不满唐毅的行为,到时候群情激愤,老爹就能光明正大对唐毅下手,咱们这么干,是不是有些急躁了?”

    “不!”

    徐瑛大摇其头,“爹想的很不错,可他老人家毕竟几十年没有回来了,弄不清楚东南的情况。咱们家的田,有一大半都是人家挂靠过来的,所图者,就是咱们家树大根深,能罩得住。如果退了一步,把田交出去,哪怕只有一亩,别人就会小瞧咱们,琵琶别抱,春山再画,转投门庭。一二十年的辛苦,也就白费了,无论如何,田不能退,人不能丢。”

    徐琨张了张嘴,他当然也不愿意失去田地,“三弟,道理如此,奈何唐毅势大,硬碰硬,我怕吃亏啊!”

    “没事的!”徐瑛得意笑道:“哥,唐毅不过是东南经略而已,别忘了总督赵大人还是站在咱们这边,有他帮忙,就吃不了亏!”

    总督对经略,的确不算吃亏啊!

    徐琨总算有了笑容,兄弟俩正等着呢,突然有人跑进来。

    “二少爷,三少爷,可不好了,吴时来带着人进了华亭了,好些刁民跑到了田里,要重新画界线呢!”

    “好大狗胆!”

    两个人怒火冲冲,这下子可是吴时来欺负到了门上,不拿出点真本事,还拿我们是面捏的。

    没有话说,他们立刻带着七八百家丁,风风火火,杀向了外面。

    就在县城外面的旷野上,两伙人剑拔弩张,一触即。

    这边是徐家的家丁,那边是吴时来带着一千名士兵,后面还跟着黑压压的人群,都看不到边界。

    从人数上,吴时来有着压倒性的优势。

    “二位公子,又见面了。”吴时来难掩轻蔑,笑着看着他们,好似再看待宰的羔羊。

    “姓吴的,别给脸不要脸,赶快把你的虾兵蟹将带走,不然有你的好瞧!”

    吴时来没搭理他们,而是转头,看着那些百姓,大声喝道:“听见没有,他们说你们是虾兵蟹将,大家伙作何感想?”

    还用说吗,徐家抢了他们的田,杀了他们的人,霸占了他们的妻子,还有女儿,虽然未必都是徐家人干的,但是都打着徐家的旗号,仗着徐家的势力,才能为所欲为,因此把账算在徐家的头上,一点不冤枉。

    “大人,徐家无耻,把田还给我们!”

    “青天大老爷,他们的心才黑呢。”

    “我们都活不下去了,大老爷给小的们做主啊!”

    七嘴八舌头,声音越来越大,徐琨和徐瑛的脸色终于变了,千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天知道这些了疯的百姓,会不会涌上来,把他们都给撕碎了。

    徐琨气急败坏,指着吴时来,怒骂道:“你身为朝廷命官,煽动乱民,你想造反不成?”

    “哈哈哈,真是笑话,他们怎么是乱民?依本官所见,他们都是被人欺压,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说。放任不管,才会真的造反,本官秉承皇命,牧守一方,就要为民做主,让他们重新相信朝廷,相信公道!”

    论起嘴皮子,十个徐琨也斗不过吴时来,被问得哑口无言。

    吴时来又对百姓说道:“按照你们告状的顺序,找到相应的地块,本官一会儿就过去把田产都还给大家伙。”

    百姓们感动坏了,不顾地上的泥水,跪倒就磕头。

    被人敬仰的感觉真好,吴时来闭眼睛体会了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狰狞,他冲着徐琨冷笑一声,“二公子,你们徐家也派人过去,归还土地的时候,重签地契,你们也要签字画押。”

    徐瑛咬了咬牙,“姓吴的,我们不签,你是不是就不拿走土地了?”

    “哈哈哈,签不签是你们的事情,本官不能不让。而且你们要是不签,没准原本属于你们家的田也都分了!”

    说完,吴时来一甩袖子,就奔着田里杀去,留下了徐琨和徐瑛两个,面面相觑,怎么办,动手,人数太少,不动手,田被分走了,再想弄回来,那可就难上加难了。

    “二哥,拼了吧!”

    “嗯!”徐琨点点头,“告诉大家伙,都到田里去,把吴时来他们给围了。”

    徐家在华亭屈一指,势力庞大,一呼百诺,很快就有闻讯而来的,纷纷拿着锹稿锄头,气势汹汹,奔了过来。

    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徐家的人,徐琨兄弟两个渐渐露出了笑容,有了人就有了胆子。

    他们带领着家丁,奔着吴时来就冲了上去。

    “姓吴的,你不让我们活,你也别想好过,乡亲们,上啊!”徐琨大声叫道。

    徐瑛也扯着嗓子大喊,“大家伙听着,他们要把田都拿回去,你们当不成佃户,没有田种了,大家能忍吗?还不拼命吗?”

    他们俩个叫了半天,见四周的百姓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纳闷,怎么没人动手啊?光是傻愣愣站着,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害怕,去年苏州那么多人闹事,朝廷又能怎么样,有我们撑着,天塌下来砸不到大家伙,都给我上啊!”

    他不说还好,提到了去年的事情,这些百姓互相看看,一掉头,纷纷做鸟兽散,剩下的人少的可怜,他们看了看徐琨这边,又瞧瞧吴时来那边,一缩脖子,赶快跑吧!

    人都撒丫子了,就剩下徐家兄弟,傻乎乎站在当场,他们俩脑袋很方,到底是咋回事,莫非都中了邪不成?

    ……

    “乡亲们,这叫白丹桂,俗称烟,或许有人种过了。看见没有,这么一小壶鼻烟,在苏州的市面上,就要一钱银子,还别嫌贵,有价无市。一亩烟,晒干了,能卖二十两银子,比起一亩田,足足多了七八倍!大家听到这里,想不想种烟财呢?”席慕云成功把老百姓的兴趣调动起来。

    “只要去吕宋,立刻每个人分一百亩上等好田,要是有力气,肯干活,再开多少,没人管,反正吕宋荒地有的是!你们一家有多少田,七八亩算是多的吧!差了十几倍啊,你们到吕宋种一年烟,顶得上在东南干一百年,大家伙算算,是不是这个理儿!”

    百姓们将信将疑,纷纷蹲在地上,等着村里头最见多识广,会算账的,拿着小木棍,在地上划来划去,算得脑袋都炸了,的确如同席慕云所说。

    可是不少百姓还有些迟疑,“俺们没本钱,不会种,俺们也没钱坐船。”

    “大家伙不用担心,都给你们想好了,这是交通行和南洋公司共同起草的协议,你们只要签了字,交通行会给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两用来去吕宋安家,十两买种子农具。条件是你们十年之内,种出来的烟草都要交给交通行代理销售,放心,交通行会按照市价收购,决不让大家伙吃亏。南洋公司的大海船就在港口等着,只要签下协议,立刻就可以上船出海,到了吕宋,就可以拿到一百亩田了。”

    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在场的八成都是佃农,往上几辈子,都没拥有过一亩田,一下子就给一百亩,还有二十两,天上掉馅饼啊!

    他们幸福得头晕,“大人,出,出海很危险吧?”一个年轻佃户,仗着胆子问道。

    席慕云呵呵一笑,“本官在海上混了小十年,除了晒得黑一点,貌似还没有别的毛病。”百姓们会心一笑。

    席慕云又说道:“当然了,出海还是会有威胁,如果你们有三长两短,那二十两银子,就算做保险,交通行会交给你们的亲人。”

    年轻的佃户低头看了看露着脚趾头的草鞋,二十两银子啊,足够买自己五条命了,值了!

    他二话不说,第一个抢过来协议书,吭哧咬了手指头一口,连印泥都没用,直接按上了一个血指印。

    席慕云深知千斤买马骨的道理,立刻让人带着年轻的佃户过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再回来完全不一样了,冲了一个澡,换上了新麻鞋,新裤子,上身穿着一件特制的马甲,前面写着南洋,后面则是垦殖,他手里拿着两个肉包子,咬一口,直冒油!

    其他人看着都流口水,还愣着干什么,签吧,不吃亏!

    大家伙争先恐后,生怕错过了机会。

    签完了协议之后,换上了新衣服,互相看着,咧嘴傻笑,掩饰不住的幸福。

    趁着吴时来和徐家闹腾的功夫,席慕云来了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把徐家手下的佃户多一半都给争取过来,足有五六万人。

    虽然距离着五十万的目标差得很远,可是席慕云总算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五六万人,就能抽出五千士兵,再加上吕宋现有的人马,一万出头,西班牙人就算倾巢出动,能来多少,老子什么都不怕了!

    片刻都舍不得停留,赶快让人带着签约的百姓,上船走人,8

第847章 高拱服气了

    终究不是所有人都会被利益吸引,再说了有些人给徐家当了几十年的佃农,竟然还当初了感情,舍不得背叛旧主。★★

    有的人还跳出来,追打那个带头去签约去吕宋的娃儿,要不是席慕云护着,没准命都丢了。他们试图靠极端的办法,表示对徐家的忠诚,等到徐家的人再度得势,还能捞到一点可怜兮兮的好处。

    可是当他们遵从徐家的命令,赶过来,看到成千上万的苦主,围着朝廷来的大老爷,去清查徐家的田产,要都归还原主。他们都傻眼,朝廷怎么回事,小老百姓哪里弄得清楚,可他们知道一点,貌似徐家要倒霉了,田产都被收回去了,自己岂不是也没有田地可种了?

    要怎么办?和朝廷拼命吗?

    傻瓜才干呢,赶快签约出海种丹白桂吧!

    万一好事没了,这辈子还不后悔死。

    百姓们一哄而散,争抢着去签约,人都有从众心里,生怕晚了抢不到。

    敢情对徐家的忠诚仅此而已,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做鸟兽散。

    这么一闹腾下来,只剩下徐琨兄弟俩,还要家丁,以及少数的恶奴,加起来还不到一千多人,跟吴时来的人马比起来,相形见绌。

    徐琨简直要炸了,他一把揪过来一个仆人,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打了二十几个。

    “怎么回事,人怎么都没了!”

    这家伙捂着肿胀的腮帮子,跟吃了苦瓜似的。

    “小的也不知道啊!”

    “你知道什么!”徐琨飞起一脚,把他踢出了一溜滚儿,怒骂道:“还愣着干什么,去叫人啊!”

    恶奴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小肚子,转头刚要走,吴时来带着差役,直接把他拿下了。有几个老百姓跑了过来,指着恶奴的鼻子,大声喊冤,就是他,带着人到他们村子肆意横行,还抓走了五六个女孩。

    “徐二公子,本官以为你们只是巧取豪夺,侵占田亩。结果案子越来越多,你们还抢男霸女,逼着良家子弟,给你们当奴仆,更有谋财害命,残杀无辜,种种恶行,天理不容!”吴时来怒斥道:“你们立刻回府,闭门思过,本官会详细调查,如果是下面的人胡作非为,你们只是约束不严,否则,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你们两个兔崽子,骂了老子多少次了,别以为有个辅的爹,我就不敢动你们!

    吴时来暗暗砸心里膜刀子,叛徒往往比对手更可怕。比如吴时来,就远比唐毅更希望徐家完蛋,只有徐阶身败名裂,万劫不复,他才能保住性命和前程,甚至还能平步青云,如果老徐翻身了,恐怕连死都会成为奢侈!

    “来人,把他们赶回徐府,看管起来!”吴时来大吼道。

    “你敢!”徐瑛出离了愤怒,破口大骂:“你这个猪油蒙了心的畜生,枉费我爹那么提拔你,你敢反咬主人一口,你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

    他扯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嚎叫。

    吴时来根本不在乎他,就凭着你们两块料,还有几百个恶奴打手,又能掀起什么风浪。士兵们蜂拥而上,黑乎乎的火铳对着他们,徐瑛攥着拳头,想要拼命,蹿了几蹿,到底没有胆子。

    只能讪讪认输,被赶回了家中,关了起来……

    内阁,值房。

    “哈哈哈,哈哈哈!”

    高拱爽朗的笑声,不停回荡,笑得他都捂着肚子,几乎摔倒椅子下面,非是大快人心的事情,堂堂大学士,也不至于如此。

    笑了好半天,高拱总算坐直了身体,拿过来奏报,反反复复看着,嘴角越咧越高。

    不由得感叹道:“这个唐行之啊,还真是有主意!”

    他站起身,到了门口,眺望着最里面的一间值房,恐怕老徐这时候正揪头哩!

    想到徐阶吃瘪,他又忍不住得意起来。

    “准备酒菜,老夫要喝一杯。”

    一壶烧酒,四个小菜,高拱又把郭朴叫过来,两个人对面而坐,把酒言欢。几杯酒下肚,郭朴笑得十分开心,“肃卿,唐行之这一手,只怕比上次还厉害三分。”

    “那是自然,老徐不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吗,几十万亩的田,没人耕种了,我看他怎么淡薄得下去?”高拱嘴角上扬,大胡子都跟着颤抖,显然这么阴损的主意他是想不出来的,却不妨碍他欣赏好戏,其乐无穷!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去吕宋种烟,有十倍百倍的利润,谁不想去?

    徐家再霸道,还能拦着人家财吗,世上还有这个道理吗?放在平时也就无所谓了,可是唐毅盯着,他们再胡来,不是自己找死吗?

    只能眼睁睁看着,手下的佃户跑得一干二净,气得肚子疼。

    有人要问了,东南有那么多人,徐家的田总不会空着吧,还真别说,就是没人来租。

    谁也不是傻瓜,如果真像宣称的那样,去吕宋就能得到一百亩田,不种烟也好,种水稻,种桑树,怎么都够一家人吃饱肚子了。

    租徐家的田,要七八成田租,还要忍受那帮恶奴的敲诈勒索,妻子女儿,都被被他们抢走,糟蹋。

    是个男人,就不会容忍。

    以前是没有办法,只能一棵树吊死,现在多了一个选择,谁还去犯傻啊!

    当然了,还是有许多人,不愿意出海冒险,还是想留下了老老实实种田,可是现在他们也不会去租徐家的田。

    人都喜欢追涨杀跌,以前大家都抢土地,能租几亩田,花再大的代价都成,可眼看着徐家倒霉,没人租田,大家伙都盼着他们能把田租降下一点,从嘴里吐出一点肉,不然忙活了一年,所有收成都给了徐家,出的汗比收的粮都多,结果吃糠咽菜,忍饥挨饿,谁受得了啊!

    人心如水,作为东南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华亭的徐家,竟然守着良田万顷,无人耕种,不得不说,实在是级讽刺。

    不止如此,徐家还面临着两面追杀,吴时来加紧清查田亩,把不是徐家的田都归还原主,曾经挂靠在徐家的田地也被清查出来。

    对那些挂靠投献的人,吴时来没有客气,同样按照规矩办,土地是巧取豪夺的,一律归还,是他们自己的,清算历年逃漏的田赋,全都补交,差一点,立刻加倍惩罚,没有二话。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吴时来就追讨了七万多两银子。

    看起来不多,可是仔细想想,却很骇人。一个徐家,清查了不到一半,就出了这么多银子,天底下有多少个徐家,又亏欠朝廷多少赋税?为什么大明朝始终财政窘迫,入不敷出,原因就在这里。

    太多的利益都被一层层盘剥,落到朝廷手里,就是那么一点可怜巴巴的银子。

    高拱历来主张清丈田亩,把藏匿的土地找出来,解决朝廷的财政危机,当然了,他也只能想想而已,可是唐毅偏偏就做了,而且还是拿徐家开刀。

    唐毅所用的手段,实在是太值得研究推敲,以后推行改革,保证能用得上。

    高拱和郭朴两个大学士放下了酒杯,凑到一起,仔细研究起来。看着看着,两个人都露出了深思的模型。

    “肃卿,唐大人的手段,似乎暗含至理,我却想不明白。”

    高拱皱着眉头,一转身,拿过了《国富论》,手脚麻利,翻到了《地租》一章,他们一面看书,一面琢磨。

    渐渐的似有所悟,高拱和郭朴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四个大拇指伸出,一起赞了一句:妙哉!

    田租地价居高不下,一言以蔽之,就是供不应求。可是拿下了吕宋之后,加上东番岛,一下子多出了几千万亩的潜在良田,供需之间的矛盾,骤然缓解。

    与此同时,地主和佃农强弱之势也就改变了。

    唐毅和徐家的斗法,其实更多的还是用经济手段,比如用种植烟草的暴利,争取徐家的佃户,下一步就是逼着徐家降低田租。

    当然了,徐家可以硬挺着,就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几十万亩田,无人可耕,却还要豢养一大堆的手下奴仆,就算徐家有金山银山,能拼得过交通行和南洋公司吗?

    显然没有这两下子。

    唐毅把自己的设想都告诉了高拱,只要徐家答应降低田租,他不会继续追杀下去,而是会转而要求整个东南,把田租降到合理的范畴,保证百姓民生。

    田地收入下降,就迫使大户们不得不投资工商,而降低田租之后,百姓购买力增加,又会促使工商繁荣。工商展起来,反过头吸引更多的劳动力进城,缓解人地矛盾,进一步压低地租。

    二者相辅相成,完美配合,靠着水磨工夫,以十年为限,去调整畸形展的经济,消除那些丑陋的现象,真正做到惠及全民。

    看到了唐毅的谋略和布局之后,两位阁老齐声赞叹。

    “自古以来,忠直之臣,莫过于海瑞,他进京之前,还跑到了小站,把行之骂了一顿。”高拱感叹道:“要是让他知道行之运筹帷幄,精心巧思,只怕要汗颜啊!”

    郭朴含笑,怪叫道:“肃卿,可没见你这么夸奖过一个人?你可从来都不甘心屈居人下啊!”

    高拱挑了挑眉头,晃着头说:“老兄这话就错了,我高拱服气的是真本事,别人没有让我服的本事,唯独行之,老夫真心叹服。”说着,还对着唐学三书,深深一躬,虔诚无比!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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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守国门的豪情淡去,俺答的铁骑在帝京外耀武扬威;倭寇在东南亮出了锋利的武士刀;西洋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天朝……
两世为人的唐毅,面对着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大时代,他立志要冲上那个位置!
首辅者:上佐天子,下领百官,调和阴阳,安定社稷,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入阁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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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万改革由我主宰,皇权由我装进笼子,天朝上国由我再度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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