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7章 大人太自信了
唐毅是个很懒的人,如果没有事情,他最喜欢在竹椅上,面对着温和的太阳,舒舒服服睡一天。{[〈((〔〔({<
只是进京之后,糟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上一次嗮太阳睡觉,还是在小站的时候,才半年的时间,就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京城的风雨总是那么狂暴,让人心力交瘁,疲于奔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享受小站的悠闲日子。
“你应该担心的是东南,而不是沉溺安乐。”唐顺之不客气教训道。
唐毅搔搔头,不好意思道:“您老怎么看出来的?”
“眼神,你向东看,不是小站的方向吗,这种时候,你该往南看!”唐顺之怒道:“都说不让我操心,可是我退下来了,杨博就要入阁,一旦山西人入阁,就再也没人能抑制,凭着你手上的力量,想要抗衡杨博,即便有胜算,也会旷日持久。漫长的斗争,会消耗掉为数不多的热血,即便胜了,也会失去雄心壮志,只会成了一个寻常的官僚。你知道神兵利器吗?为什么从来很少出手,因为用的次数多了,神兵会失去灵性,变得平庸寻常,不值一提……就像你师父一样。”
噗,唐毅喷了一口血,您这是教训徒弟啊,还是自吹自擂?
卸下了官身,唐顺之显然轻松多了,他说的也没有错,年轻时候的唐荆川以天下为己任,仗义执言,打抱不平,两次被贬官,苦读十几年。
三度出山之后,唐顺之虽然有心作为,可是却越有心无力,做的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只能在官场圈子里,尽量缝缝补补,做一个出色的裱糊匠,和徐阶一样,没有了本质的差别。距离他心中的名臣贤相,差之万里。
“师父,陛下这时候提拔杨博,是因为他的恨没有消失。”
“恨?”
“没错,对东南的恨,对何心隐,海瑞的恨,或许也包括弟子。”唐毅嘿嘿一笑,“他赏了杨博入阁的机会,可是能不能入阁,全在陛下一念之间,杨博为了讨好陛下,就必须充当打手,去帮着陛下报仇,本质上和袁亨没啥区别,只是陛下这一次玩得更高明。苏州的乱局,陛下不会信任徐阶,当然了,更不信任我。杨博要入阁,就必须平定东南的乱局,才能拿到入阁的门票。”
唐顺之微微点头,“你说的没错,东南乱局不好收拾,如果我是杨博,一定会把兵部尚书留给你小子,然后换取你出手,去解决东南的事情,这就叫做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样,这个主意好吧?”
“哈哈哈,师父的主意当然妙极,只是杨博没有那个心胸,他又不甘心丢了兵部这个山头,贪得无厌,他老倌会消化不良的。”
……
杨博府上,同样在开会,几个晋党的骨干和英才后辈,凑在了一起,大家伙高谈阔论,一个个喜笑颜开,大有天下大势,今朝抵定的狂态!
他们有理由兴奋,嘉靖终于松口,杨博入阁的康庄大道已经铺就,很快崭新的杨阁老就会诞生。
积攒了一百多年的力量,朝廷上下,犄角旮旯,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都遍布着晋党的人,只要杨博入阁,这些力量就会动起来。
什么徐阶,别看你是辅,连当年的唐毅都斗不过,凭什么和山西人争锋。
想到了唐毅,这一次可比以前差得远了,回京大半年,不但没有正式的官职,还因为心学门人的癫狂,惹恼了嘉靖,失去了卡位的资格。
到底是年轻人,不懂得官场的无耻,新旧交替的关头,哪怕挨骂,哪怕丢人现眼,也要先把位置拿到手,别的事情以后慢慢说,而不是现在这样,赋闲在家,眼巴眼望地看着,唐顺之致仕了,唐毅迟迟无法上位,失去领头人,要不了多久,唐党就会土崩瓦解。
两块心病都去了,那轻松的劲儿,跟便秘一星期,一下子通了,舒服得连魂儿都飞了。
杨博看着兴奋的党羽,面上还保持着矜持,他看了一眼同样沉默不语的张四维,开口道:“子维,你有什么想法?”
“啊,虞坡公,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一点浅见。”张四维保持了一贯的谦逊,“我以为您老入阁,自然是天大喜事,可是留下来的兵部尚书,又该给谁呢?按理说,唐毅功劳资历都够了,又是裕王的师父,他接兵部天经地义,方才诸位讨论,说是唐毅一蹶不振,我看未必。”
大理寺丞霍冀连忙摇头,“子维兄,兵部可不能给唐毅啊,他可是一条龙,执掌兵部,咱们这些年积攒的势力,会被他一扫而空的!”
晋党专注兵部,不单是掌握兵权那么简单,他们从事的走私生意,没有兵部在手,随时会被人家掀出老底儿。
如果是个平庸无能的尚书也就算了,要是落到了唐毅手里,鬼知道会如何。
杨博瞬间也变得愁眉苦脸,他也担心此事。
虽然他老人家实力威望,无人能比,可是内阁的椅子,总要坐热乎了,才能有言的机会。
他离开兵部,进入内阁,看似高升,实则却有一段虚弱期,唐毅这小子则不然,他干过兵部侍郎,接掌兵部,会立刻进入状态。
以唐毅的狠辣,他会不会利用这段时间,狠狠涮晋党一把,逼着他们割肉妥协,一旦那样,得了一个阁老的虚名,又有什么用!
张四维脸色阴沉,“思斋兄,我当然知道兵部重要,可是不让出兵部,如何能换得唐毅出手,他不出手,东南的事情如何能解,东南不解,虞坡公又如何能顺利入阁?”
这是个死结啊,把在场的人都给问住了。
嘉靖召见内阁九卿的时候,唯一提到的事情就是苏州之乱,杨博想要上位,肯定要先解决了困难,要解决困难,就要找唐毅,找唐毅就要拿位子交换,可是呢,兵部又不愿意丢……
饶是老杨博智计百出,算计无算,此时也傻了眼。
老头子仰起头,盯着雪白的天棚,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天平,一边是兵部,一边是内阁,一边是东南,一边是唐毅……
饶是山西人精于算计,最会权衡得失,此时也没了主意,到底是如何抉择,真是要命啊!
杨博越想越糟心,甚至一度生出了荒唐的念头:“还不如不入阁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谁不想高升一步!
杨博权衡了再三,终于做出了最艰难的决定……
七月二十,内阁颁布了两道旨意,都跟人事任命有关,第一道是启用南京刑部尚书葛守礼,为钦差大臣,率领三千长江水师,前往苏州平叛。第二道旨意,则是往了宣大,召总督王崇古回京,另有重用。
“真是贪得无厌啊!”
这一次不用茅坤和王寅两位了,沈明臣就分析得头头是道。
“派葛守礼去苏州平叛,只要功成之后,杨博就会入阁,留下来的兵部尚书位置,则是要交给王崇古,又想入阁,又想继续霸占兵部,晋党的人胃口还真大,既想霸着碗里的,又想吃着锅里的,他们都属貔貅的吗?”
沈明臣说到了最后,几乎都咆哮起来。
照杨博这么干,唐毅该何去何从,莫非还要回到宣大当总督,继续吃沙子吗?
简直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给他们教训,一定要狠狠教训他们!
沈明臣不停念叨着,王寅和茅坤把脸扭过去,懒得看他。
“怎么,你们都不认同吗?”沈明臣怪眼圆翻,不服气道。
“句章兄,眼下关键是想办法。”茅坤没好气道:“光是骂人,生气,一点用都没有。”
沈明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颓丧道:“我要是有办法,至于这么着急吗?”
三大谋士,面面相觑,葛守礼是资历威望,不下于杨博的老怪物,王崇古还算是唐毅半个师父,又都是官声极好的人物,一点下手的空间都没有。
最要命的还是从嘉靖,到徐阶杨博,似乎都达成了默契,要压制唐毅。
嘉靖不用说了,对唐毅的阳奉阴违,一直耿耿于怀,加上他不想塑造出一个权臣,给儿孙惹祸,压制唐毅,就成了必然选择。
至于徐阶和杨博,那就更不用说了,朝廷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容不下太多的神仙,唐毅啊,你还是靠边站吧!
突然间,唐毅就处在了最尴尬的位置上,以三大智者的脑袋,想破了头,也拿不出一个好主意。
“要不?把葛守礼给杀了,东南彻底搅乱了?”沈明臣刚说完,就自己啐了两口,连忙说道:“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样子,还想杀死一个德高望重的钦差,找死也没有这个找法。更何况葛守礼毛都白了,经历了那么多大风大浪,想杀他,做梦去吧!
“果然是臭不可闻,句章兄,你要是没好主意,最好别说话,省得打乱别人的思路。”王寅不客气埋怨道。
茅坤倒是一闪念,“我怎么觉得可以在东南做文章呢?”
王寅不由气结,“莫非鹿门兄也要玩暗杀?”
“或许有别的办法,总之,让杨博失分,入不了阁,那就最好了。”
正商量不决的时候,唐鹤征跑来了,他带着唐毅的一张纸条,送给了茅坤,上面写着四个字:静观其变!
“都这时候,大人还静得下来,未免太自信了吧?”三大谋士,都满心的疑惑!8
第818章 南下
七月,俺答犯万全右卫,马芳御却之,又犯固原,总兵郭江战死。〔继续进犯偏头关,抢掠大同,参将崔世荣战死……
一时间,九边告急,烽火遍地,虽然这样的战斗常年都有,死一些将领也不算什么稀奇,可是生在了这个当口,刚刚经历日食,非比寻常。
嘉靖一天之中,最多有两个时辰清醒,还是把徐阶叫到了寝宫,聊了一个多时辰,出来的时候,老徐满脸含泪,一张老脸,哭成了带雨菊花,嘉靖授意内阁,颁布《罪己诏》。
这下子可是震动朝野,天下为之瞠目,嘉靖多强悍的一个人,大礼议的时候,数百大臣以死相逼,他都不肯低头。
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居然要用《罪己诏》的方式收拾人心,不得不说是极大讽刺。
在诏书当中,嘉靖认为天灾**不断,兵连祸结,国势危急,皆是皇帝失德,有负天下百姓,最后,嘉靖更是总结道:“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
诏书一下,百官无不惊骇,继而纷纷云集西苑,把小太监给吓坏了,心说这帮大爷还要闯一次啊,哪知道六部堂官,率领着朝臣,给嘉靖磕头,山呼万岁,大赞皇帝圣德。大有一派君臣相得,共同中兴大明的架势。
……
“唉,君权深入人心啊,哪怕有海瑞,何心隐,以命相搏,竟然敌不过轻飘飘的一道圣旨,人心一下子就被嘉靖重新拿回去了,我们这不是白忙活一场吗!”沈明臣摇头哀叹。
王寅没说话,抓着烟袋,吧唧吧唧地抽着,满心不痛快。显然他也觉得闹到了这个地步,竟然以“君臣和”收场,实在是有些失望。
“十岳兄,句章兄,你们不必失望,急着表忠心的那些,都还是老朱家的官,拿着朝廷的俸禄,吃人家嘴短,嘉靖把姿态放得这么低,都下了《罪己诏》,他们哪敢追着不放,谁继续闹下去,新君登基,岂不是成了挨头刀的。”
茅坤这么一说,王寅叹口气,往鞋底上敲了敲烟袋,叹道:“这个道理我懂,只是这么一来,大人布的局被破了,内阁已经传出了消息,要增加阁员,现在呼声最高的就是三个人,杨博,高拱,郭朴。”
沈明臣把话接过去,“杨博不用说了,高拱是裕王的师父,郭朴是硕德老臣,这三位要是入阁,坐稳了位置,至少十年之内,咱们大人一点机会都没有。”沈明臣苦恼地抓着头,“我就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还不动作,这不是坐以待毙吗?”
“错!是坐以待对手毙!”
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唐毅从外面迈步进来,三个人连忙站起。
“大人,您怎么有空回来了,荆川先生那里呢?”茅坤关切问道。
“唉,还是那个样子。”唐毅难掩失落,一屁股坐了下来,“师父他老人家看起来心情不错,可身体却是不成了。眼看着秋天到了,草木零落,生命力衰减,只怕师父熬不过。”
听到这话,三个人都摇头叹息,唐顺之一代鸿儒,文武双全,刚刚六十岁,虽然不算是英年早逝,可是也让人心痛不已。
偏偏又是这么个紧要的关头,真是天意弄人。
“大人,您打算怎么办?”王寅单刀直入,“要不要和高拱或者郭朴运作一下,他们入阁,留下来的尚书位置,要是能拿到手,也算是不无补偿。”
高拱是礼部尚书,郭朴是吏部尚书,一个大宗伯,一个天官,的确都充满了吸引力。
可是唐毅却摇摇头,“我现在有兵部尚书衔,接掌本部,没人能说什么。可是其他的就不一样了,吏部总掌人事大权,足以和辅抗衡,我的年纪,资历,威望都差着一截,至于礼部,那就更麻烦了,国朝以礼法治国,眼下又逢陛下病重,国朝礼典,皇帝驾崩,新君登基,是最重的两项,谁能放心交给一个不到三十岁的人。”
听完唐毅的话,三个人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了。
沈明臣更是焦急问道:“大人,您说的都在理,可是您的位置在哪啊?”
王寅也忍不住说道:“从去岁返京,已经大半年了,您的位置迟迟不能确定,那些原本支持您的人,眼下只怕都会三心二意,鼠两端。大人,恕我直言,您不能再等了。”
茅坤也点了点头,显然符合这两位的看法,难得他们三个意见一致。
“哈哈哈,你们不用替我担心。”唐毅笑道:“我已经上书内阁,再请半年的假,护送师父南下,他老人家进京十几年,家乡变成了什么样子,还没看过,叶落归根,身为弟子,又怎么能看着师父抱憾而死,我和元卿一起,陪着师父南下。”
听完唐毅的话,三个人都傻眼了。
唐毅和唐顺之,师徒情深,护送老师南下,身边尽孝,放在往常,绝对是士林称赞的典范。
可是眼下不行啊,一走就是半年,开什么玩笑,只怕回来的时候,裕王都当上皇帝了,辞旧迎新,这么关键的当口,哪能撒手不顾?
“大人,恕我直言,私情虽重,却不能忘了大局!”王寅不客气说道。
茅坤也把脸沉下来,起身一躬,“大人,荆川先生,德高望重,又教导您多年,按理说疏不间亲,我们不该置喙。可是您身上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如果一味感情用事,我们担心,大业难成!”
茅坤说完把脸扭过去,给了唐毅一个背影。
沈明臣张了张嘴,只剩下摇头,叹气。
这三位都是当今名士,王寅和沈明臣是东南的大族出身,茅坤更是考中过进士,以他们的地位,屈居在唐毅的幕府,费尽心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成就千古未有的大业吗?
如今唐毅的表现,实在是让三个人摇头,难免心生疑虑,莫非跟错了人不成?
“哈哈哈,三位先生,你们的想法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走不成啊。”
三个人不解,唐毅笑着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份密报。
“这是雷七爷半天前送来的加急密报,一路上跑死了十几匹马,你们看看吧。”
茅坤连忙拿到了手里,展开一看,顿时皱起眉头。
上面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是介绍了葛守礼到苏州的情况。
此老先是拜谒王補,嘘寒问暖,当即释放了所有被捕师生,实际上也不用他释放,人家早就回家了,只是经过他正式宣布,所有师生都免除了戴罪之身,一时间人心大悦。
接着,葛守礼又到了各个书院,检查毁损情况,承诺朝廷会拿出银子,重新修复书院,向师生们再次致歉,又引来了拍手叫好。
第三步,就是那些被打死的宦官和番子,葛守礼认为这是朝廷钦差,虽然行为不妥,但是万万不可当街打死,因此葛守礼要求苏州地方,交出凶手。
结果一天不到,就有五个人到衙门自,有两个轿夫,一个小贩,还有两个乞丐,说他们当天打死了吴太监,愿意偿命……
看到这里,王寅气得笑了起来。
荒唐,真是荒唐!
“五个人竟然打死打伤二百多人,外加一个钦差,也不知道是他们太厉害,还是东厂的人太菜了。要真是有这个本事,杀他们干什么,送到九边,没几年,就成了大明的五虎上将了,比起戚继光和俞大猷还有厉害!”
“葛守礼这是息事宁人,破财免灾。”茅坤笑道:“为了让杨博尽快通过廷推入阁,老葛这是要难得糊涂。”
他们两个念叨着,突然福至心灵,一起惊问道:“大人,莫非老葛的办法,不能平息苏州之乱?”
唐毅含笑,点了点头,“葛老头本事不差,可是他不懂商人的贪婪,我敢说,他的退让,只会惹来更多的需索,直到出限度,再次大乱。我留在京城,难保不会有人说三道四,可是我主动走了,出了问题,他们也怪不到我头上,而且,还要把东南交给我,因为天下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摆平东南的乱局!”
唐毅从来不是一个大方的人,当初海瑞和他提到了东南的情况,唐毅就心生杀机,想要动手,奈何当时他还在蛰居。
可有账不怕算,现在的时机正好。
一个糜烂的东南,是无法助力唐毅,实现理想,他必须先把东南的问题理顺,有了坚实后盾,才能支持他大刀阔斧改革。
王寅,茅坤,沈明臣三人互相看看,都露出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大人果然深谋远虑,眼光毒辣,这时候跳出京城的烂泥潭,去经略东南,正是最好的时机。
“大人神机妙算,我等拜服!”
……
挑了一个明媚的天,日头高悬,微风和煦,唐毅准备了五驾宽大舒适的四轮马车,带着一路应用之物,还有贴身的医生,以及三十名护卫,在一众亲友,门人弟子的注视欢送之下,离开了京城。
唐顺之满脸笑容,回头看了一眼,雾气腾腾的京城,心绪激荡,轻声吟诵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8
第819章 朝廷有负吴人多矣
唐顺之节俭了一辈子,偏偏这一次却破了例,最舒服的四轮马车,垫了五层皮褥子,躺在上面跟棉花包似的。??网
车厢经过改造之后,宽敞明亮,能放下一张精巧的小桌,水果、点心、美酒、佳肴,数量不多,务求精心细致,卖相要好,味道要妙,唐毅都亲自品尝过,才给老师送来。
不说别的,光是外面拉车的马匹,就比寻常的马高出一个头还多,浑身黑色的毛管,熠熠生辉,长长的鬃毛,编成了小辫,走起路来,随意甩动,又帅又酷,路上的行人看都,都伸长了脖子,歪着脑袋,死死盯着,哪怕消失在视线里,也舍不得转头。
真是神驹啊,太霸气了。
不说外人,就连唐顺之看着,都感慨不已,继而大摇其头。
“奢侈,太奢侈了,这么好的马,应该上战场才是,哪能用来拉车。”
唐毅呵呵一笑,“这就是您老不懂了,如果真是战马,我也不敢让它们给您老拉车,万一暴脾气作了,还不把车给掀了。”
“还有什么讲究?”唐顺之学究天人,唯独对马匹没什么了解,谁让大明缺马呢,南方不少的千总百总,没有马,只能骑骡子,那玩意拉货负重还行,可是却没法奔袭,而且又不能繁衍,很是糟心。
“眼下小站的马,分成两条道路展,一个是战马,一个是挽马。”
“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战马要求灵活机敏,有强大的爆力,度快,冲刺能力强,目前以阿拉伯马配合蒙古马,繁育出了第一批,足有近一千匹哩,还有以弗里斯兰马为父本,蒙古马为母本,培养重型战马……“
唐毅在小站的工作已经初见成效,按照他的部署,战马主要以阿拉伯马为父本,另外重型战马选用弗里斯兰马作为父本。
高大的弗里斯兰,足以承担厚重的铠甲,从骑士到战马,包成风雨不透的铁罐头,不用打仗,光是一个冲锋,地动山摇,天河倒泄,多少蒙古驴子,都只能望风而逃,刚硬碰硬,就是拿三轮车,去撞装满砂石的大卡车,结果会怎么样,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光是憧憬一下那个场面,就热血沸腾。
大明天威,势不可挡!
相对而言,挽马的进度就慢了很多,主要是缺少足够大的家伙,席慕云已经在满世界弄战马了,能买就买,买不来就抢,抢不来就骗,总而言之,是不择一切手段,要把最好的马匹弄到。
实际上,不管是战马,还是挽马,几乎都是依据各国的特点,经过一段时间精心选育杂交出来的。眼下要做的是还是尽可能多的收集名马,得到更多的优秀基因。吴凯在信中就说过,他就像是一个厨子,不断调和五味,做出色香味俱全,符合需要的菜肴。
“给咱们拉车的几匹马,都是被淘汰的残次品,反应慢,不适合做战马,只能拉车。按照吴凯的估计,十年之内,马场畜养的战马,就能过二十万匹,一次作战,能抽出五万匹,足够装备两万骑兵,两万人啊!”
唐毅得意笑道:“这些骑兵可都是真正的职业杀戮机器,和俺答所谓的控弦之士,完全不同,二者的差别,就好像翰林院的翰林,和国子监的监生一般,都是读书人,却差之天地,不足道哉。”
唐顺之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又看了看拉车的马,多么神骏啊,那么高大,壮硕,一辈子都没有见过这么好的马,居然是被淘汰的。他实在是有些接受不了。
转念一想,唐顺之又不得不被徒弟的深谋远虑给惊呆了。
十年之后,大明要是真有数以万计,装备精良,战马无敌的骑兵,还怕什么北虏俺答,重现汉唐盛世,上国威仪,日子不远了。
想到这里,唐顺之平静的心,都波澜起伏,汹涌澎湃。
“唉,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让元卿到我的坟上,和我好好念叨念叨,今生看不到大明重新君临天下,真是遗憾,遗憾啊!”
唐顺之到底不是寻常之人,很快就冷静下来。
靠着从海外弄到种马,制约明军最大的短板,总算快补齐了,明军强大起来,指日可待,不过光是武力强盛起来,还远远不够。
“行之,自从三皇五帝以来,华夏贵胄,炎黄子孙,几千年披荆斩棘,开疆拓土,打下偌大基业,疆域万里,子民亿兆。富甲天下,国力昌盛,冠绝四夷。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不相互扯后腿,内斗无穷,就没有人是我们的对手。换句话说,能打败我们的,只有自己!汉唐不是没有强大的骑兵,结果汉武帝和唐玄宗,都盛极而衰,可见光有强兵还远远不够啊!”
老师的这番话,唐毅是不能再认同了,只是想要不乱,不内斗,不扯后腿,简直是太难了。
不只是要限制皇权那么简单,任何一种力量,出了限度,都会带来可怕的后果,这不,苏州城就在上演一出好戏……
老葛赔礼道歉,还接受了五个替罪羊,就准备着向朝廷上书,宣布天下太平,大势已定。可还没等葛守礼上书,苏州的几个商会,还有十几个织户一起找上了门。
他们先是给葛守礼一顿高帽,好话说了一箩筐,葛守礼经验丰富,知道他们无事不来,索性让他们明说。
这些商人吞吞吐吐,提出了两个要求。
其一,吴诚跑到苏州,倒行逆施,不只是捣毁书院,还欺凌各家商户,敲诈勒索,诬陷大家私藏妖书,要求各家各户交钱,不给钱就抓起来……
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请求葛守礼能够秉公处置,把这个损失也给大家伙补了。
老葛稍微思索,就觉得不对劲,吴太监来苏州的时间不长,直接就去书院了,哪来的时间敲诈各家,摆明了是来占便宜。
葛守礼终于把脸沉下来,他本想作,可是大局为重,他只说会调查,如果真有勒索的事情,会归还大家,言下之意,没有就算了。
这些商人却不肯罢休,他们提出了第二个要求,由于阉党作乱,苏州市面受到冲击,各个作坊没法开工,故此今年无法向织造局缴纳丝绸,请求予以免除。
这一项要求提出来,葛守礼当场就怒了!
当初唐毅在东南的时候,制定了一套严格的规矩,凡是获得出口资格的商人,要按照比例,向织造局缴纳丝绸,供应宫里消耗。
苏州的丝绸大户,每年要缴纳二十万匹丝绸,其中十五万匹直接供应宫里,另外五万匹由织造局出售,换得白银,再采购生丝,转而由织造局的高级织工,纺织皇家用的名贵专用丝绸。
这条规定,等于是给出口商设置了门槛,财力不够,缴纳不起丝绸的,就会被排除在外,直接的好处就是避免丝绸商人恶性竞争,提高了利润,增加了市舶司的收入,而织造局也省了与民争利的麻烦。
本来是三方得利的好事情,唐毅和黄锦在东南的时候,配合默契,贯彻的非常好。可是他们走了之后,好经落到了一堆歪嘴和尚那里,一下子就变调了。
先是织造局不满足于二十万匹的数额,不断增加,到了嘉靖四十四年,提高到了四十五万匹,翻了一倍还多,鬼知道到了谁的腰包。
而市舶司呢,由于管理松懈,没有缴纳丝绸的商人,也可以出口,甚至徐家一般的大族,干脆直接绕过市舶司,进行走私。
这回好了,那些正儿八经交丝绸的商人都不干了,我们负担越来越重,好处都被别人拿走了,真是欺人太甚,可是不论是织造局,还是东南的大族,他们都得罪不起,这股火就压在了胸中,出不来,下不去。
这一次吴太监毁**院,激起民怨,各大丝绸商人乘机掺和进来,他们打着反对阉党的大旗,聚拢了一大帮势力,趁机向葛守礼逼宫,要求废除上交丝绸一项。
葛守礼虽然弄不太清楚里面的关键,可老头子也不傻,二十万匹丝绸,将近三百万两银子,别说他不敢答应,就算内阁都没胆子点头。这要是免除了,宫里的人还不闹翻天!
葛守礼当场拒绝,拂袖而去,两个条件,一个都没答应。
老头子忘了,有些事情,只要让了第一步,就会被看破手脚,后面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果然,当天苏州城就流传出种种说法,都说葛守礼是阉党的走狗,放人是骗大家伙的,是欲擒故纵,各地都在调兵,准备血洗苏州。还有人跳出来,煞有介事,说亲眼看到了成千上万的兵丁,正往苏州赶来。
百姓们将信将疑的时候,一篇文章,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古人谓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以今观之,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也。考洪武中,天下夏税、秋粮以石计者,总二千九百四十三万余,而浙江布政司二百七十五万二千余!苏州府二百八十万九千余!苏州一府之地,田赋之重,竟在浙江之上,近年又征收丝绸税银,折价总计,苏州百姓,每年负担千万两,敲骨吸髓,竭泽而渔,盘剥之重,无过于此!朝廷有负吴人多矣!”8
第820章 里外不是人
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恼恨吴地百姓支持张士诚,作为惩罚,苏州,松江,杭州,嘉兴等等,原本张士诚的地盘,都被课以重税。
苏州一州七县,田赋超过了浙江一省,而松江府只有两县,负担的田赋相当于苏州府的一半,繁重扭曲,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不单是田赋多,吴地出身的官吏还不能进入户部为官,比如当初嘉靖曾想过让唐毅进户部,就因为这条规矩,最后作罢了。
苏州士绅百姓的心里,早就怨气冲天。
大明立国快两百年了,谁还记得张士诚?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差不多十代人都过去了,凭什么还多征吴地的赋税?
大家伙都是大明的百姓,朝廷却不能一视同仁,谁能服气?本来怨气最多是在读书人,还有绅商的圈子里流传,可这些年苏州经济发达,教大兴,报纸满天飞,普通的贩夫走卒,寻常百姓,也都知道了,原来我们承担的税负,是别的地方好几倍?这也太扯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大家一肚子想法,偏巧吴太监闹得这么一下,新仇旧恨,全都勾起来了。
被抓的那些读书人虽然被放了,也是一肚子气,而且这帮人又多数是泰州学派的弟子,何心隐的同门,外面沸反盈天,他们能不跟着凑热闹吗?
有好事者,把朝廷历年征收的赋税都给找了出来,不用别的,大家伙一看数据,顿时就不干了,浙江七山二水一分田,负担了大明十分之一的田赋,这就够重的,好家伙,苏州七县一州,居然比浙江还多,顶得上好几个北方省份之和。
这还仅仅是田赋,如果算上市舶司的关税,苏州一府担负大明税收的四分之一强,同时还要支应东南抗倭的军费提编。
纵使苏州有金山银山,也架不住如此盘剥啊!
拿苏州的钱也就算了,还派太监来抓我们的人,封我们的书院,朝廷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
人人都有怨气,这时候再去看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学子和百姓们,都生出了一个念头:何大侠说得太对了!
结果苏州的书坊开足马力,昼夜不停,印刷《明夷待访录》,大家越发相信,皇帝就是天下大害!
还有更多的人写章,大骂朝廷无耻,朱皇帝贪婪。要求必须减轻苏州百姓的负担,那些丝绸大户一见民情起来,他们就果断停了供给织造局的丝绸。
太仓刘家港的船工竟然拒绝装卸漕粮,他们说得好,朝廷不给个说法,我们就不给朱皇帝粮食吃,看看谁受不了。
葛守礼也气坏了,老头子宦海沉浮几十年,什么事情没遇到过,他一心息事宁人,没想到苏州的刁民如此顽劣大胆,把老夫当成面捏的吗?
暴怒的葛守礼下令抄没市面上的妖书,又派人去码头,逼着船工立刻复工。
坦白讲,老葛还算客气,可是舆论已经被挑动了,他这么一动,正好坐实了各方的指责,你葛守礼的所作所为,和吴太监如出一辙,之前的赔礼道歉,全都是虚情假意,哄骗百姓。
感到被愚弄的百姓,忍无可忍,成千上万的人包围了葛守礼的钦差行辕,最开始只是叫喊,后来就往里面扔东西,组织人手,把钦差行辕给封了……
坐困愁城,葛守礼百思不解,苏州百姓,比起中原的土匪还要可恶,一点道理都不讲,老夫百般礼遇,居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这帮刁民真是可杀不可留。
葛守礼想了一个晚上,几次都琢磨着,干脆大笔一挥,一道命令下去,大军出动,把乱民都给一勺烩了。
站在窗口,向外面看去,老头子又不忍心了,偌大的苏州城,灯火辉煌,繁花似锦,十年之功,论起城市的宏大繁荣,整个世界都无出其右。
大兴刀兵,不管结果如何,苏州都废了,毁了人家天堂,老天爷会降罪的!
葛守礼的心在滴血,咬了咬牙,将情况如实写成了奏疏。
外面已经被百姓封锁了,找了一处狗洞,送信的人穿着便服,狼狈爬出去,赶快给京城送消息……
“再有几天,就到了扬州了,好地方啊!”唐毅伸了伸懒腰,笑着说道:“老师,估摸着您老的状况,瘦马只能看看了,泡泡澡,修修脚还是没问题的。”
唐顺之翻了翻白眼,哀叹道:“老夫哪天死了,准是给你气的!逆徒,逆徒啊!”
唐毅浑不在意,“您老骂人的劲头越来越足了,好现象。”
唐顺之举拳要打,唐毅连忙撩开了车帘,刚出来,唐鹤征端着托盘跑了过来,离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子香气,沁人心脾,食指大动。
“什么好东西?”
唐鹤征献宝一般,掀开了盖子,唐毅看了两眼,“黄鳝吗?”
“是泥鳅。”唐鹤征笑道:“听老乡说,吃金泥鳅,力大无穷,百病不侵,一百年前,他们这出了一个武进士,就是吃了儿臂粗细的金泥鳅,两膀一晃,几百斤的力气哩!”
“这是我挑选最大的泥鳅,保证强身健体。”
“那可好!”唐毅笑嘻嘻进了马车,爷仨围坐小桌子旁,尝“荷荡金鳅”,果然是鲜美无比,就连唐顺之都喝了大半碗,鼻子头冒汗,看得唐毅和唐鹤征欢喜得什么似的。
吃完了东西,还要赶路,再有十里,就到了下榻的地方。
车队往前走着,后面有十几匹马,风驰电掣,火速追了上来。绕到了车队前面,领头之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双手抱拳。
“下官杨继盛,拜见唐阁老,唐部堂!”
见马车没有动静,杨继盛又连着喊了两遍。
车里面,唐毅和唐顺之,互相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愿意见杨继盛,见外面叫的急了,唐顺之把眼睛一闭,哀叹道:“元卿啊,爹的身体又撑不住了,要睡一会儿,你们下去。”
“又是这一手!”
唐毅这个无语啊,拿老师是真没办法。
算了,他撩开了车帘,从里面跳了下来,走到了杨继盛的面前。
未曾说话,先叹了口气,“椒山公,你匆匆而来,想必有事情,奈何小弟已经请了假,要在师父跟前尽孝,还请椒山公体谅小弟的难处,赶快回去。”
“回去?那岂不是白来了!”
杨继盛和唐毅打交道多年,知道这小子道行深着呢,他黑着脸说道:“行之,我是从京城追来的。”
唐毅耸耸肩。
“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唐毅还是摊摊手。
杨继盛气急败坏,“你怎么回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唐毅挠挠头,总算开口了,“椒山公,貌似朝廷欠了我半年的俸禄了,地主还不能白用长工呢,你说是!”
“呸!”
杨继盛狠狠啐了唐毅一口,“你唐行之还在乎那点俸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唐家在东南有多少产业,你手上有多少银子,富可敌国啊,大明朝二百年,收上来的税,也未必有你的家底儿厚实,当世的沈万三,你当之无愧!好就好,不好啊,我就满世界说去,把你的老底儿都给揭了,看咱们谁怕谁,我杨继盛就是个光脚的,不怕你穿鞋的!”
这位在地上又是蹦又是跳,唐毅的脸色被说的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咬牙切齿。
“杨继盛,说就说,谁怕谁,不用你满天下宣扬,敢在嫂子面前说一句,看她让不让你跪搓衣板?”
一物降一物,杨继盛喷了一口老血,像是泄气的皮球,蔫头耷拉脑了,谁都有一怕,杨继盛觉得这辈子最亏欠的就是夫人,跟着自己,吃苦受累,担惊受怕,被抓下狱的时候,夫人还上书,要以命换命,多大的情分,下辈子都还不清!
他拉着唐毅,到了路边的树下,一撩袍子,“行之,算我求你还不成!”
唐毅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起杨继盛,“你就是算准了我吃软不吃硬啊,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杨继盛一愣,“行之,你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师父病得那么重,陪着老人家南下,我哪有闲工夫管别的事情。”唐毅没好气道。
杨继盛也不好怀疑,“行之,既然如此,我就说了,苏州的乱子又闹大了。”
“什么?不是派葛守礼去了吗?”唐毅惊呼道:“此老德高望重,经验丰富,还处理不了苏州小小的乱子,真是笑话。”
“一点也不是笑话。”杨继盛苦笑着摇摇头,“老大人去了苏州,释放了所有师生,还跑到书院致歉……”
“完了!”
唐毅的脸色顿时垮下来,“葛老头怎么会犯这个错误啊!让他问一问杨博,九边哪一次闹饷,不要先杀几个立威,然后才能施恩。一味的迁就退让,只会让那帮人得寸进尺,贪得无厌,闹出更大的乱子,葛老头当了一辈子官,这点小事还不明白?”
能不明白吗?
杨继盛也被唐毅娴熟的演技给骗过去了,他哀叹道:“还不是急于求成,为了给杨博脸上抹粉吗?这回好了,倒抹了一脸的灰,行之,眼下苏州大乱,除了你,谁也不成,徐阁老让我连夜追赶你,为了苍生百姓,这个担子你得挑起来!”
唐毅闭目思量,半晌苦笑着摇头,“椒山公,非是行之不愿意出力,我是苏州人,让我去处理,不管好坏,都是猪八戒照镜子。”
“怎么讲?”
“里外不是人呗!”
第821章 唐经略
一盏孤灯,几碟小菜,唐毅和杨继盛对面而坐,唐顺之才不愿意掺和他们的事情,早早睡觉去了,唐鹤征也溜走伺候老爹了。[[〈〔[网
“椒山公,你的人缘可不怎么样啊,也就是小弟愿意招呼你了,就冲着这点情分,你是不是别给小弟找麻烦了。”
“休想!”杨继盛猛灌了一口酒,“行之,你知道苏州的那帮人再说什么吗?他们再说朝廷赋税不公,要求给吴地减税,你知道吗?”
唐毅苦笑了一声,“的确不公。”
“呸!”杨继盛用力搓手,怒道:“那可是祖制啊,祖制不可违!要是一帮老百姓闹事,就把祖制改了,日后大明的天下非乱了不可!”
现在也一地鸡毛,好不到哪去!
唐毅干脆闷着头喝酒,不说话。
杨继盛酝酿了好半晌,尽量让情绪平静,“行之,苏州乱起来,非同小可,论起满朝大臣,唯有你最清楚东南的情况,那些大家族也都听你的,帮着朝廷化解了这场危机,你居功厥伟,大家伙都有目共睹,不会亏待你的。”
唐毅摆摆手,“椒山公,咱们是交心的朋友,这么说吧,葛守礼没去之前,让我去苏州,保证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不会有一点麻烦。可眼下不成,苏州民情沸腾,怒火冲天,朝廷这边,连着两个钦差折戟沉沙,里子面子都丢了一肚子怨气。我现在去,痛下杀手,对付苏州的士绅商人,家乡父老戳我的脊梁骨,不动手,朝廷又会猜忌我包庇乡亲,里外不是人,怎么做都是错的。而且再说一句不客气的,苏州赋税重,松江就不重吗?他徐阁老能坐得住吗?”
……
轻飘飘的一句话,好像小刀子,刺中杨继盛的咽喉,让他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细思极恐的事情,苏州闹起来,周围的府会不会跟进?别看东南的武力不怎么样,可架不住文风鼎盛,出的进士太多了,满朝的宰辅,六部九卿,大半都是东南的人,要真是不可收拾,这些人会站在朝廷一边,还是家乡一边?
会不会演变成南北纷争,进而变成一场大战?
想到这里,杨继盛的身体一晃悠,差点摔倒,幸好唐毅拉住了他的胳膊,杨继盛顺手抓住了唐毅,死死不松手。
“行之,当初在东南的时候,你常说一句话,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振聋聩,言犹在耳啊!”
又拿我的话,堵我的嘴!
唐毅一阵无语,杨继盛乘胜追击,急促说道:“行之,多少人视你为朝廷栋梁,未来的宰辅,大明中兴的希望。你的肩头,担负着无数人的希望,包括我杨继盛在内,十几年的交情,我认识的唐毅是以天下为己任,智计无双,一心为国的好汉子,当今的国士,少有的贤臣,鞠躬尽瘁……”
唐毅连忙摆手,再说下去,自己都成了诸葛亮了。
“椒山兄,你也不用灌**汤了,我和你实说了,苏州的乱子,已经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能治得了的,必须从全局下手,从整个东南下手,不然按下了葫芦瓢又起,没完没了。”
杨继盛还想问几句,唐毅只说说道:“椒山兄,言尽于此,你转告徐阁老,他会明白的。”
敢情嫌自己的身份不够啊!
杨继盛没有丝毫的不满,二话没说,连一夜都没住,直接带着随从,立刻返京,去找徐阶报信去了。
送走了杨继盛,唐毅回到了卧房,靠着床边坐下,一动不动,偶尔眼神动了一下,显示这个人还活着。
苏州的事情,闹到了今天,唐毅最多在里面推波助澜,局势演化之快,甚至出了唐毅的估计。
绝不是百姓基于义愤,对抗阉党那么简单。
自从海瑞找到自己,唐毅就知道东南的矛盾层层叠加,已经到了必然要爆的时候。
唐毅做过两件大事,一个是创立交通行,一个是开辟市舶司,前者提供了金融保护,后者提供了商品销路。
合在一起,东南的工商大兴,作坊遍地,城市化加剧,文化繁荣,思想活跃,社会激荡,变化一日千里,已经完全走上了一条不同的道路。
而京城的那些官僚,他们对东南的情况视而不见,在他们看来,只要市舶银还在增加,漕粮正常供应,东南不乱,就无所谓。
殊不知,工商集团展到了一定阶段,就好像蛇一样,要蜕去老皮,长出新皮,才能继续成长。
眼下的情况是老皮死死不去,蛇的身体不断膨胀,从保护变成了制约,工商集团要冲破限制,他们抓住了阉党毁**院,民心沸腾的机会,果断出手,向既有的权力集团,起了挑战。
废除向织造局上交丝绸,就是打破桎梏的第一步。
唐毅觉得非常幸运,或许这个时代,唯有他能够站在足够的高度,去审视东南的乱象。站得高,看得远。
眼下的东南其实危机四伏,新生的集团,随时可能被扼杀在萌芽之中,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唐毅很了解京城的那帮官老爷,不管是保守的徐阶,还是那些充满了理想和热血的清流,做起事来,都十分粗糙。
如果东南的乱子,出了他们的控制,一定会下令扼杀,不计一切,用刀子捍卫他们的尊严。
相比之下,新兴的工商业集团,就像是一个半大孩子,看起来很壮实,可是愣头愣脑,脑筋不清,空有一身蛮力,不知道运用,失败是必然的。
“这帮兔崽子,明明不听话了,想把我甩开了,到头来,还要靠老子保护你们,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唐毅骂骂咧咧,抬头一看,东方露出了一轮红日,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弄来了点井水,随便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他若无其事,陪着老师吃过了早饭,继续前进,大约花了五天时间,师徒一行赶到了扬州。
到了这里,基本上就进入了唐毅的底盘,无论是交通行,还是长江航运,甚至凤洲酒业,朱记家具,众多的产业,都和唐毅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听说唐毅南归,朱家两口子早就给准备了下榻的住所。朱大婶身上,再也看不到包子铺女掌柜的半点影子。
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皮肤保养得十分白嫩细腻,看起来竟然比当年还要年轻几分。只是见了唐毅,朱大婶还是那么恭敬客气。
“少爷,您是要在扬州歇几天,还是立刻渡江?”
唐毅呵呵一笑,“听说苏州挺乱的,现在回去,妥当吗?”
“哎呦,我的大少爷,哪怕天上掉刀子,地里头长炮子,您衣锦还乡,大家伙都要夹道欢迎,能沾上六元老爷的光,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年轻时候,算命的瞎子就告诉奴家,是大富大贵的命,本来还以为他撒谎呢,没想到竟然真说着了,前两天奴家还说,要是找到了瞎子,可得好好谢他……”
朱大婶指手画脚,从里到外,都是挡不住的喜气,这些年啊,做梦都要笑醒了。攀上了唐毅这颗大树,家里头达了不说,两个傻乎乎的儿子都在军中混得风生水起,过几年没准也给她弄一副诰命回来,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这次陪着师父回来,在扬州先歇几天,看看风景,品尝一下美食,等歇够了,再过江不迟。”
“好嘞,那今天晚上,要准备什么吃食?”
“说出来怕是麻烦,这几年我总想吃大婶做的面食,南北大菜,总是吃不出当年的滋味。”
朱大婶笑得眼睛成了一条缝,“少爷看得起奴家,这是往奴家脸上贴金啊,您就瞧好吧!”
果然,到了晚上,牛肉大葱的包子,细如丝的面条,配上牛骨熬得羊汤,加上几样咸菜,吃的唐毅和唐顺之都感慨万千。
想起当年在太仓,跟着老师学习的旧事,师徒两个一边说,一边笑,到了最后,又眼圈泛红,偷偷擦眼泪。
……
唐毅抓紧时间,品味着师生之情,在京的徐阶,却是百感交集,他可谓是内外交困,到处起火,嘉靖在五天之前,喉咙出了问题,已经不能大声说话,只能伏在耳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皇帝病危,新旧交替,内阁的担子最重,偏偏苏州之乱,又有向外波及的态势,邻近的松江,常州,杭州,包括应天,都出现了混乱的苗头。
这种时候,难道让朝廷兴大兵,去剿杀苏州之乱吗?
徐阶无论如何,也拿不定决心,可东南不宁,京城不稳,他这个辅,如何面对裕王和满朝文武,还有脸做得下去吗?
“唉,压制来,压制去,还是让他钻了空子啊!”徐阶接到杨继盛的报告之后,就明白了唐毅的意思,别再玩虚的,谁也不是三岁孩子了,想让老子干活,拿出点实际东西。
徐阶苦思了三天,没等他拿定主意,杨博突然上书了,他提到葛守礼不熟悉苏州的事务,才进退失据,为了平息东南,他举荐唐毅接任南京兵部尚书,预机务,全权处理东南事务。
老徐看到奏疏之后,简直哭笑不得,破口大骂,好一个杨博,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徐阶也无奈,只好票拟,袁亨在闯宫事件之后,已经彻底失势,黄锦重新爬起,继续执掌司礼监,顺利批红。
加唐毅太子少师,南京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不解部务,奉旨经略东南军务……8
第822章 吓傻的魏国公
抓着犀牛角的腰带,唐毅大摇其头,本以为能混过一品大员呢,没想到还是二品打转转,所谓经略,听起来比总督要大一点,实际权力差不多。
所幸还有一个南京兵部尚书的实职,有参与机务的权力,其实不给也不成,毕竟闹事的地方多在南直隶,必要的时候,必须调动南京的兵力,便宜行事。
总体来说,唐毅还是很不满意的。
“要不再等等?”
“等你个大头鬼儿!”唐顺之狠狠敲了唐毅一下,“还没做事呢,就想着升官,我唐顺之可没有这样的学生。”
唐毅嘿嘿一笑,“您该对弟子有信心,这儿一点事情,难不住我的,”
“别吹牛,眼下东南乱糟糟的,我都看不明白。”
唐毅翻翻白眼,总不能说,您老了,不顶用了,江山代有才人出,该看弟子的,只好低下了头。唐顺之还当他不满意,劝解道:“徐华亭也没办法,他现在给你太多了,等到平定了东南,反而不好升赏。都是名头儿上的东西,实际权力还是差不多的,眼下你可是东南的第一人,比起当年的胡宗宪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定要拿出真本事,把乱局给平定了,为师要好好看着你!”
唐毅脸上变色,他倒不是担心自己处置不了,而是害怕老师伤神,这些日子难得唐顺之心情愉快,比起在京城的时候好了很多,唐毅难免生出一丝侥幸,要是老师能熬过今年,多活些日子,做晚辈的该多高兴。
“没事的,为师还撑得住,处理苏州之乱,算是为师留给你的最后一道考题,好好干。”
唐毅用力点头,“师父,弟子不会让您老失望的。”
又谈了几句,唐顺之神色倦怠,摆摆手,“快走吧,不要耽搁时间了。”
唐毅拜别了老师,从房间之中出来,他把唐鹤征叫了过来,仔仔细细,交代了一番,唐毅没有注意到,他和唐鹤征说话的时候,唐顺之又坐了起来,透过窗户,翘首看着,泪水朦胧了眼睛。
天地君亲师,师徒胜似父子。
做学问半吊子,当官半途而废,庸庸碌碌,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看客,旁观者……唐顺之一点没有挫败感,他的一切都寄托在了徒弟身上。
“行之,给为师长脸啊!”唐顺之在心里默默祈祷着。
……
从扬州出来,唐毅没急着去苏州,反而逆流而上,赶到了应天,先到了兵部衙门。
前两任的主人唐毅都熟悉,先是老师唐顺之,后来是岳父王忬,本来唐毅还想找机会和老岳父聊一聊,毕竟太仓王家也有些过分,同样在整治的名单上。
对自己家人无所谓,可是岳父家里头就隔着一层皮,需要小心应付,一个不好,就惹得家庭不和,不可不小心。
想的挺好,可是就在他到应天的两天前,王忬已经飘然而去,由于西南的土司叛乱,急需要熟悉军务的老臣坐镇,王忬被加封为两广总督,奉命南下了。
没见到岳父,唐毅还有点失落。
“大人,这是王部堂留给您的。”
书吏捧着一封信,唐毅接过来,展开一看,郁闷吐血。
“行之吾儿,东南蜩螗,不可不查,小心从事,当临渊履薄,战战兢兢,切莫自高自大。”简单教训了两句,话锋一转,“王家千年传承,树大根深,枯枝败叶众多,老夫有心修剪,每每念及情分,不忍动手,以至家中纷乱,子弟肆意妄为,鱼肉乡里,作恶多端,不胜枚举。子弟不肖,王家声誉,危如累卵,命悬一线。老夫前往两广,远在天边,唯有托付行之,大义灭亲,勿以老夫为念,王家子弟之过,当严惩不贷,老夫绝无半句怨言,只有拍手称快,王家兴衰,系于行之之手,切莫妇人之仁……”
看到这里,唐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个老岳父真是太坑人了。
您告诉我不要妇人之仁,那你跑了算是怎么回事?
好啊!
您老人家不敢对自己人下手,一肚子妇人之仁,反倒让我这个当女婿的痛下杀手,万一日后王家人不让我进门,您老人家负责到底啊?
唐毅腹诽了好一阵,埋怨王忬无耻。可转念一想,老岳父也算是帮了自己的忙,有了这封信,对付王家,也就名正言顺了。
唐毅把信收好,他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熟悉兵部的事务,苏州那边,是一个字都没提。下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能满心嘀咕,心说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唐大人,别是个分不清轻重的银样镴枪头。
葛守礼一般的老狐狸,都折在了苏州,他能不能成?
没准啊,是他害怕了,所以故意拖延时间,不愿意负担责任。
想到这里,小吏不由得感慨,两榜进士,果然都是饭桶,老天爷何其不公,怎么就不给自己一个机会!
别的不说,要是让老子当了尚书,至少南直隶一点事都没有。
“去,把魏国公徐鹏举叫来。”
唐毅随手拿了一份名帖,让小吏去叫人。
小吏顿时就愣了,徐鹏举德高望重,那可是堂堂魏国公,南京守备,勋贵的头头儿,哪怕王忬在日,也要恭恭敬敬,这个新来的大人怎么回事,还去叫人家,万一不来,你多丢面子?
“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去。”
小吏见唐毅瞪眼睛,连忙往外跑,到了门口,唐毅的声音又传来了,“去弄十斤红薯,告诉徐鹏举,说我请他吃烤红薯。”
扑通,小吏重重摔在地上,门牙差点磕掉了,
简直哭笑不得,心说干脆吧,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反正出了事,你兜着,和我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替他操那个心干什么?
小吏跑到了魏国公府,见今天的府门前,人数貌似有些多,密匝匝的,到处都是。而且一个个翘着脚,巴望着,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他将信将疑,到了门前,离着老远就躬身施礼,“小人奉了经略大人之命,前来求见魏国公。”
经略大人?
一个管家模样的三步两步下了台阶,激动地问道:“可是唐大人让你来的?”
“啊,没错。”
“唐大人在哪呢?他可是要过来?”
小吏咧着嘴,苦笑道:“唐大人没有过来,他让小的送信,说是请国公爷过去,吃烤,烤红薯。”
小吏说得断断续续,脸上通红,生怕下一秒人家就给他脸色看。管家也愣了,不过他牢记着国公爷的吩咐,只要有唐毅的消息,立刻向他禀报。
管家撒腿就往里面跑,小吏在门口等着,差不多一刻钟,就听见里面传出来马车声音。
魏国公徐鹏举亲自出来了,庞大的身躯,肉包子眼睛,笑起来眯成了缝,胖乎乎的圆脸,跟弥勒佛似的。
难得,见到了小吏,还挤出一丝笑容。
“唐大人真是太客气了,应该是我请客的,怎么能让他破费,失礼,太失礼了,我这就去给他请罪,赔不是。”
小吏等马车过去,拼命抠耳朵,这两个玩意可以割下去,搞没搞错啊,吃个红薯叫破费,可真有意思!徐鹏举在南京,那可是坐地炮,土皇帝,几代人传承下来,谁敢对魏国公府有半点的不敬。
可怎么看起来,徐鹏举那么怕新来的唐大人,提到唐毅的时候,他都情不自禁,轻声细语,非如此不能表示尊重之情。
能让一个国公爷害怕,唐大人的道行不浅啊,看起来,自己攀上了一个大人物啊!
莫非说一直盼望的机缘终于到了?
小吏兴奋的撒腿就跑,赶快到了菜市场,背了一袋子红薯,脚步不停,跑回了兵部衙门。
这时候徐鹏举早就到了,唐毅竟然把他晾在了外面,根本没有出来,徐鹏举也乖乖等着,没有一丝的不快。
小吏低着头,赶紧把红薯送进去,洗干净,拿到了唐毅的客厅。
“去,把徐鹏举叫过来。”
“遵命。”小吏这一次老实多了,没多大一会儿,徐鹏举晃着肥硕的身躯,从外面走了进来。
“嘿嘿嘿,行之啊,唐大人,好些年没见了,您出将入相,平步青云,真是让人羡慕啊!”
唐毅没说话,而是指了指对面的马扎,徐鹏举看了看不到一巴掌大的马扎,再看看自己的屁股,咧了咧嘴,咬着牙,费了好大劲儿,才坐了下去。
唐毅眼皮不抬,娴熟地翻着火盆上的红薯。
“国公爷,您可认识此物?”
“认得,老夫又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叫红薯,是近些年从海外传进来的,东南种的人不少,听说不挑土地,产量还挺大的。”徐鹏举笑着说道。
“嗯,国公爷果然有见识,红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名字有十几个之多,山芋、红玉、甘薯、番薯、番芋、山药、地瓜、红苕、线苕、白薯、金薯、甜薯、朱薯、枕薯、番葛、白芋……”唐毅一口气说了十几样,突然呵呵一笑,“别管名字怎么变化,归根到底,都是一个东西,就好像苏州的那些丝绸大户,别看有不同的名姓,可是呢,他们的产业,都有一份干股,是挂在您魏国公的名下,每年上百万两的银子孝敬。”唐毅揶揄道:“要没有这些银子,您魏国公也吃不了脑满肠肥,我说的可对?”
汗珠顺着徐鹏举的鬓角就流了下来,浑身的胖肉不停颤抖。
“唐大人,咱们可是老交情,您可不能害我啊!”徐鹏举身体一瘫,从马扎摔倒了地上,那个狼狈啊……
第823章 南洋公司
东南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唐毅来解决,因为整个错综复杂的局面,各种势力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就像是一条庞大的九头蛇,随便攻击哪一个脑袋,就会引来其他八个头的疯狂反扑。[〈〈
东厂的吴太监被当街砍头,德高望重的葛守礼还在钦差行辕蹲着出不来,这都是血淋淋的教训。
说句不客气的,哪怕徐阶,或者杨博亲自驾临东南,结果也好不到哪去。
唯独唐毅,他能透过层层迷雾,一出手,就直指九头蛇的七寸,准确而狠辣!
外人看起来懦弱无能,出了事情,就知道抱头鼠窜,一味向朝廷求救的魏国公徐鹏举,是十足的废物,饭桶,不值一提的窝囊废,连正眼都不愿意瞧他,可是唐毅却知道,这家伙才是扮猪吃老虎的高手!
“魏国公,我还记得当年振武营闹事,你也是这般狼狈,多了好几年,我才想明白了,真是手腕高明得很!这么多年,骗的过我唐毅这双眼睛的人不多,你算是一个,所以我要请客!”
说着,唐毅抓起一个烤熟的地瓜,塞到了徐鹏举的手里。
“吃吧!”
老徐脸上的胖肉不停抽搐,连忙接过来,烫得他龇牙咧嘴,又不好放下。
哀求道:“唐大人,咱们别开玩笑了成不?我这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徐某自问,当年是有些得罪的地方,可是这么多年的陈芝麻烂谷子,早都过去了,您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算我求您啦!”
唐毅呵呵一笑,把吃了一半的红薯,往火盆里面一扔,任由黑烟升腾,呛得徐鹏举直咳嗽。
“国公爷,你非要逼着我把话挑明了,也无所谓。作为世袭罔替的勋贵,你们的生存方法,和我们这些做大臣的不一样,比如吧,你们家明面上就和京城的定国公一脉都是徐家的血脉,可是你们却装成不和,一装就是二百年,真是了不起啊!”
徐鹏举真的吓着了,眼神都散了,伸手抓着唐毅胳膊,带着哭腔道:“唐大人,你要杀人,直接动刀子就是了,何必吓唬老朽啊。我们和京城的那一支,因为靖难之役,一个站在了建文天子一边,一个站在了成祖爷的一边,早就势同水火。别看咱们是老交情,你要是胡说八道,老夫,老夫可不答应!”
徐鹏举不停晃着脸上的肥肉,显得惶恐愤怒。唐毅一把推开了他的胳膊,冷笑连声。
“我既然敢说,就有把握。一门二公,你们家要不是闹翻了,凭什么得到两个国公?都向着建文帝,最多保住魏国公的爵位,都向着成祖爷,赏你们家一个定国公也就够了,唯独两头下注,脚踩两只船,同时扮演好两个忠臣的角色,才能捞到两个爵位。”
唐毅无情地解构徐家一百多年的秘密,徐鹏举的大胖脸,越来越白,很冷止不住往外面冒。
“你们家也清楚,两个国公,同时镇守二京,太过耀眼,会招来无数的明枪暗箭,所以你们就自导自演,说什么家庭不和,分成两支,根本就是骗人的鬼把戏。可是这个把戏有用啊,至少维持了你们徐家一百多年的繁荣昌盛。你徐大国公又把老祖宗的本事扬光大了,试想啊,一个英明神武,果决刚毅,英明善断,深受将士拥戴的魏国公,朝廷能放心吗?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天年!您魏国公,就是要做不材之木,越是无能,越是愚蠢贪婪,陛下才会放心,文官才会忽略你,你老人家就能闷头大财。”唐毅最后感叹说道:“我唐行之,出道十几年,风风雨雨,总是自诩才高智广,可是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暗算,担了多少风险,比起您魏国公的不劳而获,真是自愧弗如,说起来,我才是傻瓜,您可是真正的高手!”
“不要说了!”
徐鹏举痛苦地抱着脑袋,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了。
这一番话,把他们徐家的底儿都给掀了出来,几十年的苦心伪装,在这一刻,被撕扯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以往总是瞧不起那些文官,以为他们是书生之见,不值一提,哪里能看得透勋贵世家的奥妙,他们自以为把勋贵压得死死的,所有权力都剥夺的一干二净,实际上,何尝不是勋贵想要的结果。
有权就要有责任,武将的责任就是打仗,就是上阵杀敌。
一场土木堡之变,已经吓破了勋贵的胆子,他们是家族传承,血脉相继,一代有几个男丁?要是再来几场血战,还不死光了,最后落一个杨家将的凄凉下场,满门寡妇!
从此之后,勋贵们也想好了,文官要权,就把权力都给你们,统兵打仗交给你们,赚钱财留给我们。
那京城来说,三大营的人事,兵器作坊,各地的武官升迁,这几块肥肉,或是保持在勋贵手官分享,总而言之,勋贵不用负担什么责任,反而是旱涝保收,吃得脑满肠肥。
至于南京,天高皇帝远,可捞的地方更多,南直隶的守备,武官的任命,长江的运输,各地的生意,都有插手的机会……
别看文官权力大,可有一个问题,文官有任期的,干了几年就被调走了,勋贵不会,世袭罔替,永远摆在那里,走通了他们的门路,一劳永逸。
当年唐毅在东南的时候,凭着他的手腕和实力,足以压制魏国公一脉,再加上有黄锦盯着,徐鹏举想捞的肥的,也没有机会,只能勉强喝点汤。
随着唐毅被调走,头上的大山消失了,不光是织造局的太监疯癫,各地的世家贪得无厌,就连徐鹏举为的勋贵,也大肆鲸吞蚕食,把唐毅留下来的规矩,破坏殆尽。
唐毅为什么留在扬州一些日子,没急着衣锦还乡,就是先和朱大婶等人,把东南的情况给摸了一个透,有了足够的把握之后,唐毅才敢出手。
苏州的那帮人胆子是不小,可是没有人暗中撑腰,或者事先达成了默契,他们闹起来,各地的人马开进来,他们根本没机会闹腾,直接就被干掉了。
是谁有本事提供保护吗?
无非就是三个人,老岳父王忬,浙直总督赵炳然,还有就是魏国公徐鹏举!
老岳父不可能暗中怂恿,他甚至会想着平乱,可奈何王家人也被牵连其中,王忬没法痛下决心,故此才有了给唐毅的信。
至于赵炳然,他是徐阶的人马,当然不愿意苏州乱下去,可由于他是心学门人,同样进退维谷,显得迟钝缓慢。
唯独徐鹏举,苏州之乱,对他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给苏州那帮人打气鼓劲,暗中帮忙的就是他!
经过刚刚一番谈话,唐毅更是百分百确定了。
“魏国公,眼下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咱们两人摆开车马炮,斗上一场,如果我唐毅输了,抱着脑袋滚出东南,如果我侥幸赢了,你们徐家有一个国公也就够了,你看怎么样?”
“不!”徐鹏举猛地抬起头,努力把小眼睛瞪大,使得看起来更有威严。
“唐大人,你是大明的六魁元,最年轻的部堂大人,你前程似锦,入阁拜相,也只在朝夕,何必同老夫为敌啊?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如此赶尽杀绝,恐怕不好……”
唐毅轻蔑一笑,“你让我留一线,你们留了吗?我当年制定的规矩,被你们里应外合,破坏得荡然无存。疯狂兼并,把破产百姓驱赶到城中,买卖劳力,使用童工,在各地的作坊,很多孩子,一两年之内,就会被累死,打死,死了之后,只给家里赔偿一二两银子,甚至根本没有赔偿!率兽食人,把人当成了畜生,你的罪孽还少吗?”
“唐大人,你莫要胡说八道,老夫几时做过这些事情?”徐鹏举的瞳孔涣散,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是没有亲手做,可是没有你的撑腰,他们敢破坏我的规矩,肆意妄为吗?”唐毅从海瑞那里听到的消息,就一肚子火。
等询问了朱大婶,又在扬州看了一圈,才现情况比海瑞说得还要糟糕十倍。正因为民间怨气沸腾,这一次稍加挑唆,老百姓就跟着闹事,连钦差都给打死了,他们是把阉党当成了罪魁祸!
虽然方向错误了,可是产生的破坏力,却让唐毅心惊肉跳,必须要重塑规矩,不然一切都完了。
长长出了口气,唐毅恢复了镇定,他默默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文书,塞给了徐鹏举,
徐鹏举不解其意,茫然看着唐毅。
“这是南洋公司的三成股份,换取你们魏国公府在东南的所有产业。”唐毅淡淡说道。
“南洋公司?干什么的吗?”
“杀人越货,抢底盘,开矿山,种粮食,做生意,总而言之,什么赚钱干什么!”唐毅呵呵一笑:“眼下他们只有两万多人,三百多艘船只,很快他们就会拥有大片的土地,比起江南还要肥沃的土地,每年的水稻能做到三熟,还有丰富的金银矿藏,成片的森林,数之不尽的宝石。国公爷,把你们压榨百姓的手段都用的那些土著身上,哪怕狠一百倍,我只会给你们拍手称快,绝不干涉。”
徐鹏举死死攥着文书,指甲变成了白色,到底要不要点头,真是个问题……8
第824章 五百万亩
徐鹏举从兵部衙门出来,到了门槛,恍惚之下,竟然绊了一个跟头,幸好有家将保护,立刻抬上了马车,赶快回府,生怕让人看见。[(({网
只是他们的作为注定了欲盖弥彰,唐毅重新回到了东南,产生的震动,远比想象的要大得多,别看这么多年过去了,唐毅两个字,还是金字招牌,他当初留下来的规矩,深刻影响着东南,士绅豪商,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追随着唐毅,听从他的安排。
苏州出了大乱子,东南不稳,这时候唐毅回来,他会采取什么措施,大家伙都提心吊胆,兵部衙门的周围,各路神仙都派出了人手,里里外外,层层叠叠,把衙门盯了一个水泄不通。
哪怕是跑出一个耗子,都有人抓过来,解剖开,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没有?
更何况是堂堂魏国公,居然被唐毅叫了过去,又失魂落魄地出来。
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立刻就有人会声会影,说唐毅大骂徐鹏举无能,还威胁要弹劾拿下他的魏国公爵位,又把徐家历年巧取豪夺的事情都搬了出来,把徐鹏举说的目瞪口呆,冷汗津津,从衙门出来,都被吓丢了魂儿。
唐经略,要斗魏国公,十足的好戏,大家伙都擦亮了眼睛,等着双方粉墨登场,打鼓调弦,折腾一个天翻地覆,哪知道出乎预料,双方的举动都让人大吃一惊。
先是传说中挨了骂,吃了亏的徐鹏举,回到府中,立刻下令,紧闭大门,谁也不见,又让人飞马去把几个儿子都找了来,关在家里头,商量对策。
大家伙都暗暗琢磨,果然唐毅有两把刷子,这要是换了别人,魏国公府能忍气吞声吗,岂能不立刻打回去?
到底看看,徐鹏举是在沉默中暴,还是在沉默中沉默,所有人都不相信唐毅有毁灭一个世袭罔替国公爷的本事。
把目光从徐鹏举这边转移到了唐毅这边,大家伙就更看不明白了。
唐毅见过徐鹏举之后,就仿佛没有这个人了,把他扔在了一边,苏州的事情也不管了,整天在衙门里躲着,也不知道干什么。
苦苦等了十天,从各地6续有人赶到了南京,有杭州的,有徽州的,真是有福建和江西,湖广的,也包括苏州的,全都是顶尖儿的商人和世家,能赶来的都亲自到了,赶不过来的,也都委托了代表。
前后几天的功夫,足足来了四五十位。他们的身价加起来,折成白银,至少要过十亿两,当然唐毅不能算在内,不然凭着他掌控的交通行股份,一个人就把这些人都给秒杀了。
众人聚到了南京,唐毅挑选了幽静的园林,款待八方客人,其中浙江和福建的商人最是高兴,一个个高谈阔论,声音比谁都大。
就听泉州的商人说道:“唐大人在我们泉州时间最久,开市舶,练水师,扛倭寇,我们泉州上下,都鼎力支持大人,那是亲密无间,是一家人。”
“你们算了吧!”杭州的商人不干了,驳斥道:“别忘了,唐大人也做过杭州的知府,还创办了三大学院,眼下魏老大人还在杭州呢,恕个罪,我们和唐大人,还算是一师之徒呢!”
他们在这里对着吹牛,争着套近乎,湖广,江西,徽州等地的商人,都不免羡慕,可谁让他们和唐毅的关系相对远一些,只能眼馋。
这里面最尴尬的就是苏州的这帮人,一个个老脸通红,忍气吞声,要说谁和唐毅最近,除了苏州商人,还能有谁?
唐毅就是苏州人,交通行的总部还在苏州,娶的媳妇也是太仓王家的女儿,谁能争得过他们?
偏偏苏州乱子,现在还没平定,他们一个个心虚胆怯,还没说话,都矮了一截,生怕惹来唐毅的怒火,一个个恨不得把脑袋塞到桌子下面,别让唐毅看到才好。
可是十好几个大活人,谁能看不到他们。
唐毅从后面走出来,目光最先就落到这伙人的身上,吓得大家一缩脖子,鼻子头冒汗。所幸只看了一眼,就转向了其他商人,只能偷偷拍胸脯,大呼侥幸。
“呵呵,唐某离开东南多年,大家伙还能赏脸,真是受宠若惊啊,没有别的,我今天要好好招待大家伙,上菜!”
唐毅一摆手,有侍女宛如蝴蝶一般,飘到了各个桌子前面,她们的手里端着红木托盘,里面放着银制的餐具,泛着柔和的光。
一看就是好东西,唐毅好吃,大家伙都知道,看起来今天有口福了。
侍女们把餐盘放在了每个人的面前,拿开了盖子,又纷纷离去。
好奇的众人,一起伸头看去,只见一碗白水,清澈无比,难道是开水白菜?可是那也有点颜色啊,这个一点颜色都没有,就是白水啊!
唐毅手里也端着一碗,笑着示意大家伙,有人端起碗,喝了一口,再喝一口,把一碗都喝光了,只是感到了甜意,是糖水!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说唐大人这是玩什么游戏啊,有人就说,你这就不懂了,大人姓唐,请大家喝糖水,说明大人和咱们是心连心的,是一家人。
经过“高人”一解释,大家伙都恍然大悟,一个个伸出大拇指。
唐毅不由得摇头大叹,想象力真是太丰富了。
“诸位,咱们不打哑谜了,这就是一碗寻常的糖水,除此之外,我什么也没准备,不过光是这个,分量也足够了,大家说是不是?”
刚刚那位“高人”又站了起来,“大人所言极是,正所谓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大人的深情厚谊,小的们铭感五内,浑身热乎乎的,真是感动不已,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唐大人也,您如同及时雨,又如……”
“你先歇会。”
唐毅实在是被这个马屁精打败了,不浪费吐沫了,赶快说正事吧。
“诸位,打开门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老百姓离不开的东西。如果稍微富裕一点的人家,这第八样东西,就是糖,所谓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各地的口味不同,可是鲜有不喜欢吃糖的,即便是做菜不放,点心啊,糖块啊,不光孩子喜欢,大人也喜欢。”
众人都跟着点头,可是却不知道唐毅打算说什么。
“小小的糖,可是一个大生意,利润丝毫不亚于盐。最近几年,东南越富庶,据我所知,市面上的粮价涨了三成多,可是糖价却翻了三倍还多,不知道我说的可对啊?”
“对,对极了!”有一个泉州的商人站起来,躬身说道:“大人,小的名下就经营白糖,多是从两广那边贩运,这几年各地的糖价都暴涨,广东的糖也不够卖,当地的商人坐地起价,心才黑呢!”
其他商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头,说起了白糖。人们生活好了,就会大量吃糖,南甘北甜,种植甘蔗的历史唐毅是不清楚的,不过他知道明人明了一种神奇的方法,甘蔗熬成糖浆之后,又黄又黑,可是用黄泥水淋过之后,就会变得洁白如雪,称为霜糖,身价陡增,一斤上好的霜糖,在东南能卖到三钱银子,比食盐贵了一大截。
毫无疑问,种植甘蔗榨糖,绝对能大财。
这些商人比猴还精明,唐毅提起了话头儿,他们就猜到了,纷纷眼睛冒光,激动地问道:“大人,莫非您知道哪里有产糖的宝地儿?”
“宝地不知道算不算,可是有一块长近四百里,最宽处八十里的肥沃平原,能开辟出来的田有多少呢,差不多五百万亩吧,或许还能更多!都适合种植甘蔗,水稻,鱼米之乡,膏腴之地,最妙的是还没有主人,一年三熟不止……”
听着唐毅的话,在场的众人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脑袋涌,小脸也红了,血管也膨胀起来,不自觉的舔了一下嘴唇,就跟嗜血的野兽,闻到了腥味一般。
五百万亩田啊!
那是多大的一块肥肉啊!
就拿东南第一大地主,华亭徐家来说,徐阶迹了二十几年,徐家人巧取豪夺,逼得别人家破人亡,用尽了卑鄙的手段,背了无数骂名,农田和桑田加起来,也不过六七十万亩。
五百万亩,快赶上十个徐家了。
还是无知之地,不用背负骂名,一年三熟,比起江南还要肥沃,简直是流油的宝地,谁能不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拿到手中。
大家伙都知道唐毅不是信口开河的人,他敢说,就一定有,眼下的问题是怎么能吃到自己的嘴里。
在场有些精明的人,尤其是苏州的那一帮,他们品过味了,难怪唐毅不着急去苏州解决乱局呢,他是胸有成竹啊!
那么大的一块饼摆在那里,东南的这些商人世家,还不一个个跪求唐毅,分他们一点好处啊!
到时候,苏州就彻底被孤立了,成了釜底游鱼,蹦跶不了几天了,大家伙急得满头冒汗,其中有一个中年人沉着脸,想了许久,突然问道:“大人,如果小的没猜错,您说的这块地方,应该在东番岛吧?”
唐毅露出了一丝惊讶,没想到还有人能说得出来,他点了点头。
那个中年人又紧跟着问了一句,“东番岛可不是无主之地,大人莫要欺骗小的们?”
其他人都是脸色一变,吃惊地看着唐毅,满是疑惑。
唐毅笑道:“你说的没错,可是东番岛的主人,要把这些地都卖了,就看大家伙有没有胆子吃下来了。”8
第825章 一个美丽的故事
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
古有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什么才叫交朋友,谁才是真正的好朋友,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一死一生,乃见交情。古之贤人,已成过往,应天的报纸,披露了一段感天动地的朋友之谊,刚登载出来,就引起了轰动……
林阿凤是福建商人之后,幼年聪慧,读书识字,后来家道中落,没法读书,不得不跟随叔父海外经商,十五岁那年,到了吕宋。
他们将携带的丝绸贩售大半,最后遇到了一个大客户,竟然将剩下的几百匹丝绸买了一个干净,在交易的时候,林阿凤的袖子里掉出了一卷《论语》,他急忙去捡,没想到却被对方抢先拿在了手里。
对方见林阿凤读过书,盛情邀请,到了他的家中做客。
林阿凤随着叔父,到了对方的家门前,才知道这个客人竟然是吕宋的国王,名叫苏莱曼,他仰慕大明,喜欢大明的丝绸瓷器,物产丰饶,他以仁孝治国,善待百姓,热情好客。吕宋被他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俨然海外中华。他留林阿凤在王宫之,热情好学,林阿凤肚子里的学问很快被榨干,盘桓了三个月,林阿凤依依不舍,临行之时,他们还约定,等到下次再来,林阿凤要带来更多的书,给国王陛下解惑。
不幸的是,回去的路上,遭遇风浪,林阿凤的叔父失踪,船只损坏严重,流落到了东番岛。
林阿凤被当地的土人救起,恢复了身体之后,他只得跟随土人一起耕田、打猎、采集,靠着聪明的脑袋,林阿凤赢得了土人的尊重,十五年的时间,他成为了东番岛上,最大的土人头领。
他不忘昔日的约定,重新组建船队,购买了上百本儒家经典,兴冲冲,漂洋过海,前往吕宋,去面见苏莱曼国王。
十五年不见,林阿凤每天站在船头,极目远眺,盼着能和老朋友重逢,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的船队到了吕宋国的都城,马尼拉城。
令林阿凤吃惊的是,城中竟然都是鹰钩鼻子蓝眼睛的西夷,可怜的吕宋人只能在道路两边行走,中间的位置要留给西夷。
林阿凤带着满腔的疑惑,找到了昔日的王宫,可是那里已经变成了总督府,飘扬着西洋人丑陋的旗帜。
深受百姓拥戴,热爱儒家经典的苏莱曼国王不见了踪影。林阿凤疯了一般,到处打听,原来在他离开的五年之后,西夷强盗,漂洋过海,从遥远的家乡来到了吕宋,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无所不为。
仁爱的国王被赶走了,善良的国民变成了奴隶,远方的征服者,肆意抢夺,杀戮,吕宋变成了人间的炼狱,不止当地的百姓,汉人的商旅也被无情杀戮,海面上遍布尸体。
林阿凤目睹了一切,多年的好友生死不知,昔日的天堂变成了可怜的人间地狱,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卑鄙的西夷。
林阿凤誓,要替苏莱曼国王报仇,要替死去的冤魂讨回公道。
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战胜西夷,林阿凤毅然决定,将他在东番岛的土地全数抵押给南洋公司,由南洋公司行债券,募集军费,去消灭可恶的西夷……
呜呼,山河不足重,重在一知己。十五年物是人非,身份迥异,林阿凤不畏艰险,扬帆出海,所为者,信也!
旧友不在,山河破碎,愤而兴兵,义也!
毁家纾难,不计一切,可谓勇也!
吕宋本为大明属国,竟遭西夷染指,生灵涂炭,国破家亡,上国君臣,竟不如一林阿凤,宁毋愧呼?
……
文章到此,戛然而止。
可是蕴含的意义却不言而喻,有人被林阿凤和苏莱曼的友谊感动;有人心中暗爽,没想到蛮夷之地,竟是如此仰慕大明,显然有这种想法的,都是一肚子孔孟教化的读书人;还有人恼恨西夷无耻,要求大明朝廷,兵为吕宋复国,严惩西夷。
一篇故事,引起的讨论,竟然暂时盖过了苏州之乱的风头,大家伙都把目光转向了遥远的海外,记住了一个名字:林阿凤!
“妈的,这小子何德何能,不就是徐海手下的一个海盗头子吗,竟然成了堪比关公的圣贤,过了,太过了!”雷七不停摇头,显然,他觉得自己比林阿凤更有资格,成为大家嘴里的英雄。
唐毅把两手一摊,“我也没办法不是,谁让士人喜欢这个调调,没法办,只能撒狗血,投其所好耳。”唐毅呵呵一笑,“怎么样,南洋公司可是打响了第一炮?”
“响,响炸了,比雷都响!”雷七夸张地说道,兴奋不已。
唐毅精心编造故事,就是为了出兵吕宋制造舆论。
当初他和席慕云谈的时候,就已经把目光锁定到了吕宋,还让席慕云做提前的筹备。眼下东南的乱局,说到底就是内部矛盾无法消化,不得不互相针锋相对。唐毅也不是神仙,能压住所有的势力。
相反,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很多人已经淡忘了他,或者说开始怀疑他的本事了。对海外用兵,把饼做大,通过利益分配,将东南的所有势力重新聚集在自己的麾下,这就是唐毅的如意算盘。
只是凡事都讲究包装,越是图谋深远,就越要精心打扮,弄得花枝招展,让人挑不出毛病。
整个事情的核心是借口帮着吕宋复国,驱逐西班牙人,牟取吕宋岛。
吕宋作为大明的属国,大明是有保护的义务。
奈何眼下的大明,自顾不暇,让朝廷的那帮人同意漂洋过海,去为了别人打仗,根本是做梦。
朝廷的力量指望不上,就只能靠民间。也就是让士绅商人出钱出力,雇佣人马,去和西班牙死拼。
唐毅分析过后,又给推翻了。
虽然努力传播海外的知识,让大家能睁眼看世界。可奈何大爷当久了,提到吕宋,就是烟瘴之地,虫蛇之乡,为了那么一块蛮夷土地费心思出力气,还要承担战败的风险,实在是不智。
时间充裕,唐毅还可以做大家的功课,可眼下他要尽快把吕宋吃下来,有了成功的范例,让所有人看到,他的路能走得通。下一步改革东南,才有希望,才能说服那些大家族,跟随他的脚步。
思前想后,唐毅精心编织了一个故事,一套完美的方案,伴随着故事,也就出炉了。
先,帮着吕宋复国,对付西班牙人,是林阿凤,由他挑头,就避免了明廷卷入其中。
其次,东南的商人世家,虽然不知道吕宋怎么回事,可东番岛的情况他们熟悉啊,尤其是福建等地的商人,更是往来不断,这几年,东番岛上,有几十万的汉民,开垦土地,种植粮食,好不兴旺。
东番岛上土壤肥沃,水热条件极好,还适合种植甘蔗,以目前的糖价计算,种植甘蔗的利润,至少比粮食多一倍,甚至能过桑田。
足足五百万亩,要是都种上了甘蔗,一年下来,光是这一项,几百万两的利润,谁看着能不眼红!
这个方案,同样对东番岛上的人也是好事情。
王直和徐海盘踞在东番岛,已经十来年,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个人的冲突越来越多,特别是王直年纪大了,干儿子毛海峰等人,对徐海十分看不起,双方一南一北,剑拔弩张。
除了他们之外,董份到了东番岛,也拉起了一股势力,席慕云也建立了据点,小小的一个岛,聚集了这么多神仙。
偏偏又离着大明太近了,商人往来频繁,早晚朝廷都会知道,他们藏身东番岛,到时候免不了大战一场。
放弃狭小的东番岛,另辟广阔的天地,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只是徐海和王直,有心打仗,可是手里积蓄不够,西班牙人,那可是第一个日不落帝国,国王以降,全都支持殖民开拓,要钱给钱,要人给人,还有强悍的战船,徐海的船只和人家比起来,就像是三岁的孩子和成年人,不成比例,要想打赢,只有靠人数堆,偏偏徐海和王直都舍不得死人。
事情就僵在了这里,直到唐毅的方案抛出。
利用东番的土地作为抵押,行战争债券,筹措军费,有了钱,王直和徐海就能鸟枪换炮,打下了吕宋之后,他们就可以搬到更广阔的吕宋去,至于东番岛,就留给东南的世家,种甘蔗水稻。
各取所需,完美!
这是唐毅给自己的评价,倒是雷七挠了挠头,“大人,我怎么觉得您这是驱虎吞狼啊!王直和徐海,辛苦了十年,好不容易把土地开了出来,就要拱手让人,您,您有点不劳而获!”
“你还真说对了!”唐毅一拍桌子,“我就是不劳而获,莫非你还心疼王直和徐海了?”
“哪能!”雷七连忙摇头,“大人,我的意思是,他们能甘心吗?”
唐毅只是一笑,傻瓜才甘心给别人当枪使唤,王直和徐海都有说不出的苦衷。
作为海盗头子,天生就是为了战斗而存在的,只有生活在血与火之中,才能不断磨砺爪牙,时刻处在巅峰状态。
自从到了东番岛,虽然有些零星战斗,可是大多数时间,都太太平平。
王直和徐海的部下,就在安逸和舒适之中,渐渐迷失了,他们找了当地的女子为妻,开辟土地,种粮食,收割,储藏……天啊,这还是海盗了吗?
再不打仗,他们都没救了!8
第826章 庙堂之上
王直和徐海都深知再不打仗,部下就废了,奈何他们两个一个沉溺在王翠翘的温柔乡,一个老朽不堪,无力在带领着部下,和大明作对,他们也没有这个胆子。?〔{{网
和唐毅打交道之后,他们就像是落到了蜜罐里面的糖块,虽然甜蜜轻松,却不断在溶解消耗,要不了多久,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出兵吕宋,是两个人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也要奋起一搏。
西夷虽然厉害,可是他们远路而来,人马兵力有限,吕宋的苏莱曼国王还在领兵抗争,当地还有几万的汉人。里应外合,胜算还是不小的。
尽管满肚子不情愿,王直和徐海,还是老老实实,选择给唐毅当枪。
不过唐毅却不认为一个老朽的王直,还有一个失去了锐气的徐海,能够战胜西班牙人,故此他挑选了更加年轻气盛的林阿凤,让他作为名义上的统帅,后勤工作交给了董份,做过侍郎的人物,处理几万人的事情,轻松无比。唐毅又交代席慕云,让他负责南洋的情报工作,召集健儿,充当前锋,务求一战成功。
光是做了这些,唐毅还不罢休,第一次海外亮剑,必须完美无缺,还要有足够的震动。打仗是用不着朝廷的,但是接下来开吕宋,进行移民贸易,就少不得朝廷的配合。尤其是打了西班牙之后,他们会不会纠集人马,进行报复,那时候就必须要大明出面,才能震慑得住,至少大明的虎皮还是很吓人的。
为此唐毅专门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将情况介绍清楚,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内阁……
八月十七,内阁例行会议,这个会在过去的一年,都流于形式,次辅唐顺之泡病号,李春芳又是个没注意的,一切大事小情,全都是徐阶说了算,开不开都没有价值。
这一次却是不同,负责伺候大学士们的中书舍人早早前来,把会议室打扫的干干净净,就连犄角旮旯都不放过,陈设物品也都仔细检查一遍,生怕出错。
最后,他们恭恭敬敬搬来了四把椅子,陈列在中间,没错,就是四把!
还差了一刻钟的事情,就见李春芳先匆匆赶来,他环视了四周,小心翼翼,没有什么问题,才到了左手边的位置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从传来脚步声,李春芳急忙抬头,只见两位大人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前面的一个正是原吏部尚书郭朴,新晋太子太师武英殿大学士,跟在他身后,差了半步的正是原礼部尚书,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这两位气势汹汹,进入屋中,高拱故意停顿了脚步,等着李春芳主动过来施礼,他才还礼,俨然李春芳的上司,可实际上,论资排辈,李春芳才是正儿八经的次辅,只是这家伙当惯了受气包,早就不知道脾气二字为何物了。
他越是老实,高拱就越是瞧不起他,身为大学士,宰辅重臣,就该拿出威严气魄,上报君恩,下安黎民,救百姓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怎么能唯唯诺诺,跟个小媳妇儿似的,看老夫是如何当大学士的吧!
高拱信心十足,就在十天之前,举行廷推,原本呼声最高的三个人,为的是杨博,高拱和郭朴只能排在后面。
只是在廷推的前一天,杨博突然以久在边关领兵,疏于朝廷礼典,才望不足,主动退出了廷推,结果只有高拱和郭朴参加,二人顺利通过,入阁拜相。
说得再好听,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杨博第二次冲击内阁又失败了,其实主动退出不过是好听的说辞,谁愿意认输退让,不过是无可奈何。
由于葛守礼处置不当,苏州乱局,蔓延整个东南,威胁漕运市舶,已经有科道言官磨刀霍霍,准备弹劾杨博举才不当,任人唯亲。
按照大明的规矩,被弹劾的官员,要立刻上书停职,等到调查结束,还给了清白,才能重新视事。
杨博何等精明,哪怕凭着他的地位,动摇不了分毫,只要把调查的时间拖延,弄了两三个月,也没有结果,那时候黄瓜菜都凉了,万一期间嘉靖驾崩了,裕王登基,唐毅啊,陈以勤啊,唐汝楫,这些裕王的老师就要上位了,前有高拱,后有唐毅,再入阁当受气包,还有什么滋味!
老家伙也真是当断则断,哪怕他再垂涎内阁的椅子,也知道没机会了。
既然入不了阁,就要调整布局。
杨博在廷推之前,密会了高拱,开门见山,杨博就跟高拱说,你身为裕王的启蒙老师,情同父子,裕王登基在即,你入阁是天经地义,谁也拦不住的事情,徐阶这时候举荐你入阁,根本是耍手段,卖假人情。
高拱又不傻,他当然清楚,可问题是高拱也有满肚子的算计。
他是个不甘于人后的家伙,如果能在嘉靖朝入阁,他就是两朝元老,宰辅重臣,资历上,虽然比不过徐阶和杨博,却能压住唐毅。
不然,如果唐毅和他一起入阁,两人和裕王的感情不相上下,唐毅又势力庞大,功勋卓著,高拱除了可怜的资历之外,实在是没有一点优势。
故此他必须尽早入阁,偏偏要入阁,通过廷推,就要徐阶点头,就要欠徐阶人情,日后在内阁办公,见面就难免低声下气,底气不足。
高拱很别扭,很窝火,杨博拍着胸脯告诉他,老兄弟,不用担心,虽然我杨博没机会入阁,我可以推你一把,让你和郭朴高票过关,众望所归,也就不用担心欠徐阶的人情了。
作为交换,杨博要求从兵部尚书转任吏部。
一番话下来,山西人的精明和现实,全都展现出来。
既然没法入阁,就要抢先吏部的山头,手握人事大权,不管谁当了辅,都要让着杨博三分,先就立于不败之地。
高拱也看明白了杨博的打算,他当然不喜晋党的作为,可是任何政治人物,从来都不是以喜好来做决定的。高拱心里清楚,徐阶树大根深,唐毅实力雄厚,他高拱要想有所作为,就必须有强大的力量,自己班底儿不成,就要联合强者,毫无疑问,晋党就是唯一的选择……
终于,经过了复杂的交换,高拱和郭朴双双高票入阁,杨博接任吏部尚书,而他留下的兵部尚书,没有落到王崇古的手里,而是由陕西出身的南京户部尚书郭乾接任兵部,复杂的人事变幻,里面有太多值得琢磨和品味的东西,哪怕身在局中,也未必看得明白。
不管怎么样,高拱如愿以偿,成为了大学士。
第一次内阁会议,他就摆出了强势的态度,“徐阁老,礼部刚刚接到了吕宋国王苏莱曼求援的国书。西夷侵我属国,杀我百姓,绝我商路,犯我海疆,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的意思,朝廷要立刻下旨意,行动起来,捍卫大明尊严!”
徐阶满心腻味,他倒不是在乎什么吕宋,西夷,在徐阁老的心中,这些地方都是蛮荒之地,上面的人和猴子没什么区别。让他闹心的是高拱跋扈的态度,想当初,他入阁前半年,都在闷头学习,哪怕过了五六年,对严嵩还是恭恭敬敬,不敢随便表意见。
高拱倒好,刚入阁,就指手画脚,把他这个辅放在了哪里!
“高阁老,据老夫所知,吕宋国多年不来朝贡,名为属国,实则早就非大明所有。又何来犯我海疆之说?再者,远渡重洋,为了区区吕宋,妄动大兵,一旦失败,朝廷颜面无存,更何况,户部空虚,拿不出一点银子,老夫也是有心无力。眼下还是以朝局为重,以大明为重,不相干的事情不要提了。”
高拱的眉头就是一皱,徐阶嫌高拱跋扈,高拱还觉得徐阶霸道呢!
你不是标榜三还誓言吗?还说广开言路,事同众则公,公则百美基,专则私,私则百弊生。怎么我刚说话,你就让闭嘴,什么意思啊?
高拱撸袖子,就要作,郭朴看在眼里,连忙使了一个眼色,转而笑道:“元翁所言极是,不过仆倒是以为,您的担忧,未免有失公允。吕宋本为大明属国,在嘉靖三十五年之前,由于海禁,人家不来朝贡,也是应该的,近几年,就算他们有心,国家陷入战乱,也来不了。至于元翁所言,与我大明无关,仆不以为然,不说别的,市舶司每年几千万的货物运出去,要不要经过吕宋,我们的商民船队,要不要在吕宋修整补给?根据唐大人的奏疏,马尼拉城之外,已经有数千汉人遇害,他们可不是弃民,而是替朝廷开海的功臣,不给他们出头,只会让东南百姓寒心的。”
“没错,元翁老家在松江,怎么还不及我们两个北方人关心海商啊?”高拱又趁机揶揄了一句,徐阶就跟吃了苍蝇似的,老脸铁青。
郭朴赶快岔开话头,说道:“元翁,您担心靡费众多,一旦失败,不可收拾,其实不然,林阿凤愿意出人出田,东南的商人士绅愿意认购债券,据唐大人初步估算,可以卖出三百万两债券,其中二百万两充作军费,拿出一百万两,进献朝廷,换得大明一纸诏书,一杆龙旗,元翁,这么合算的生意,朝廷怎么能拒绝?”8
第827章 超级大单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
高拱和徐阶之间,细数起来,就是由恩成怨的典型。严嵩在日,徐阶暗助裕王,提拔高拱,帮着遮风挡雨,做了不少事情。
后来严嵩倒台,高拱进入升官的快车道,先后担任吏部和礼部尚书,这时候,他和徐阶的矛盾渐渐积累,相比唐毅和徐阶之间,个人利益,学术争夺,派系倾轧等等复杂情况交织不同。高拱和徐阶的矛盾简单多了,主要是政见之争,高拱认为大明朝到了危亡的边缘,为政者必须大刀阔斧,只争朝夕,偏偏徐阶奉行恢复祖制,三还政纲,理念上同高拱南辕北辙。
接着徐阶又大搞讲学之风,六部九卿,从上到下,不理政事,纷纷聚众讲学,而徐阶所讲的心学,同唐毅的唐学不同,完全是虚无空泛,故弄玄虚的清谈,一点用处没有。
恰逢高拱主持嘉靖四十四年的会试,他拟定的考题竟然是多年无人敢碰的“实学经权论”,轰动一时,高拱亲自撰写的范文,更是奇杰纵横,传颂海内。
随便说一句话,由于唐学注重实际,着眼大明最大的症结——理财,故此凡是钻研唐学的士子,考试成绩普遍不错。
高拱录取了近四百名考生,其中七成是心学门下,而这七成当中,又有**成是唐学子弟,或者说,受唐毅影响的门人。
从嘉靖三十五年算起,已经过了四次会试,每一次会试,唐毅的弟子门人数量都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高。
虽然这些人暂时还用不上,再过十年,二十年,天下间必然都是唐学门人。
徐阶看在眼里,当然生气,可是他又无可奈何,一方面唐学还披着心学的外衣,双方没有分道扬镳,名义上这些人还是心学弟子,你徐阶争取不过来,那是你的本事不成。
再有高拱不足为虑,可是背后站着裕王,那是未来的皇帝,徐阶无论如何,也要顾忌三分。
一次科举,忍了吧!
事后徐阶不但没有怪罪,还力荐高拱入阁,官场上讲究有恩必报,徐阶满以为他介绍高拱入阁,天大的恩情,日后高拱是龙盘着,是虎卧着,老实听说。可是他想错了,高拱从来不是甘于人下的。
刚入阁,嘉靖撑着病体,召见了几位阁老,他对众人说:“内阁里的事务,你们可以轮流委派一人去打理。”
言外之意其他人都要在直随侍,伺候君父。
徐阶当即委婉而恳切地回答道:“微臣实在不忍心离开陛下半步。”
好一个忠贞的徐阁老,高拱哪里看不出来,徐阶无非是担心嘉靖随时会挂掉,如果不在身边伺候,容易给别人可乘之机,高拱也不是善茬子,便说:“徐公是元老重臣,经常在陛下身边也是应当的。下官愿意与李公、郭公二人每天到阁里轮流值班,好熟悉工作流程。”
高拱表面上顺着徐阶的话头,实则给老家伙挖了个大坑,你不是要伺候陛下吗,随你,不过啊,内阁的事情,您老就别掺和了,还是交给我们吧!
一上来就抢班夺权,别说徐阶,换了谁,都会不高兴的,只是徐阁老心思阴沉,还能忍得住。
这一次,唐毅上书,请求支持出兵吕宋,徐阶和高拱的矛盾又爆了。
高拱拉着郭朴,两位阁老坚决主张同意出兵,徐阶却犹犹豫豫,他嘴上说什么担心耗费钱粮,劳师远征,风险不测。
可心里头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不愿意让唐毅得分。
徐阶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唐毅是无利不起早,而且向来胆子大,手段黑,什么事情都敢干,表面上四平八稳,可心里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就比如眼下来说,他说林阿凤只要一杆大明龙旗,只要一道讨贼诏书,就愿意奉上一百万两银子,天下间哪有这种好事,谁会那么傻蛋?
徐阶满心怀疑,可是又摸不清唐毅的算盘,他就想搁置起来。
高拱却是不甘心,一来唐毅送来了亲笔信,求自己帮忙,两个人还是好盟友,不能不管,二来高拱钻研唐学三书,对于经济上越关注,他也看出了掌控吕宋的好处,林阿凤不过是东番的一个头人,他去和西夷拼命,战死了,大明没有损失,打胜了,却是好处说不完,这样的买卖不做,就是傻瓜!
可徐阶挡在面前,实在是坏事!
高拱眼睛转了几圈,突然有了主意,笑道:“元翁,眼看着又入冬了,去岁百官俸禄拖欠,闹出了大事情,最后更是出了海瑞上书,今年户部可是准备妥当了?”
徐阶微微颔,随口道:“今年户部加征了一年的田赋,盐课也增加了五十万两,关税吗,似乎有些影响,不过问题不大,各部节约一些,应该能够用。”
“真的够用吗?”高拱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徐阶眉头一皱,顿时脸色就变了。他总算想起来了,李时珍早就说过了,嘉靖过不去今年了,皇帝驾崩,要办葬礼,新君要办登基礼,还要犒赏三军,大赦天下,减免各地赋税钱粮,以示改元更新之意。
按照正常的开支,户部是够用的,或许还能结余一点,可是要筹办葬礼和登基礼,无论如何,也是不顶用的。
哪里还能找到银子啊,除非向大户去借,可是历年累积的借款已经过千万两,人家敢借,朝廷还敢要吗?
一文钱憋倒英雄汉,辅也不例外!
唐毅这小子正是看准了朝廷缺钱,才抛出了一百万两,乘人之危,不当人子!
徐阶咬牙切齿,脸色铁青,思索了半晌,狠狠一锤桌子!
“告诉唐毅,朝廷的旨意没有那么便宜,让他再加五十万两。”
……
“哈哈哈,徐华亭胆子还是太小了,就加了五十万两,真是小鼻子小眼,让人看不起。罢了,给朝廷二百万两,再让他们出一道旨意,给林阿凤弄一个宣慰使,顺便给席慕云弄一个巡按监军。”
唐毅心情大好,大方地说道。王寅等人还在京城,不过唐毅身边也不缺幕僚,当年他把蒋洲和金丹两个人留在东南,负责协调事务,他回到了应天,这两位自然早早来报道。
蒋洲挥动大笔,替唐毅写奏疏。
金丹满脸的疑惑,“大人,二百万两银子,就换来一纸空文,这买卖亏大了,哪怕再要来几颗印,也不顶用啊!“
“哈哈哈,你啊,还是没看透啊!”唐毅笑道:“开海十年,东南不论纺织,还是瓷器,都展到了一个瓶颈,生产扩张停止了,好些有钱的大户宁可把银子存在银行生利息,也不愿意拿出来投资,为什么,因为缺少一个吸引人的概念!”
唐毅一针见血道:“二百万两算什么,一个好的投资点,就算五百万,都是小意思!”他还记得,上辈子明了“金砖国家”概念的某位前辈,疯狂吸金两万亿美元,赚得钵满盆满,相比之下,他真的只能算是毛毛雨。
只是在唐毅的眼中是毛毛雨,在别人的眼中,那就是电闪雷鸣,倾盆大雨了……
林阿凤的故事还在继续,朝廷感念林阿凤的仁义,特加封他为东番宣慰使,赐飞鱼服,金印,支持他抗击西夷,恢复吕宋的壮举。
旨意传到了东南,各地的士绅商人,再也没有怀疑,朝廷亲自给担保了,这事做得!
刚刚开张的南洋公司,只有十间房的总部,挤满了各地涌来咨询的商人,批三百万两的“阿凤债券”被一扫而光。
人员来的太多了,不得不接连又抛出了两批债券,总计七百万两,除了二百万两应付朝廷之外,唐毅的手上,一下子就多了五百万两银子!
国库半年的收入,瞬间就到手了!
“抢钱也没有这个容易啊!”徐鹏举咬着后槽牙,惊呼道。
徐邦阳微微一笑,“孩儿早就说过,唐大人算计深沉,出手不凡,您老那三成的股份,折成银子,怕是已经有二百多万两了吧?”
徐鹏举嘿嘿一笑,“就算有人拿出五百万两,一千万两,为父也不换!”
林阿凤以东番岛五百万亩田产做抵押,行债券,一亩田才一两多银子,江南这几年田价飞涨,一亩上好的桑田,五十两还有价无市,农田的价格也在三十两以上。
多大的差距!
哪怕林阿凤输了,光是这些田,几年之后,翻个十倍,一点不成问题,还不要计算甘蔗榨糖来的利润、
假如林阿凤赢了,那就更好了,传说中吕宋的田地比东番岛的还要肥沃,而且盛产金银铜木,肥的流油。南洋公司帮他报仇,日后开吕宋,大头儿肯定要落到南洋公司手里。
旱涝保收,无本万利。
“唉,为父真要忍不住赞美唐毅,仙也?鬼也?哪怕是诸葛武侯,比起唐毅,也要自愧弗如,自愧弗如啊!”
从恼恨,到拜服,只需要一瞬之间。
唐毅敛财的本事一流,花钱的本事,则是一流。
拿到了五百万两之后,他立刻向东南各地的船厂下达了五百艘各型船只的级大单,接着又向军械工厂提出购买十万支火铳,三千门火炮,一千万斤火药,其余粮食,衣服,被褥,马车,盔甲,一应之物,多如牛毛,整个东南一下子热闹了起来……8
第828章 巧妙化解
五百万两银子能干什么,根据唐毅在东南的经验,足够支持二十万大军,整整五年的消耗,当然,海外作战比起内线作战的消耗要大很多,打两个对折,五万人好了,再加上海盗,吕宋的人马,东番岛的土人,至少能拉起十万大军。{<[网
西班牙在马尼拉有多少人?根据席慕云最新的情报,大约是三千五百人出头。
近三十倍的兵力优势,大炮打蚊子都不为过。
徐邦阳就十分怀疑,他陪着唐毅视察浏河镇的船厂,就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大人,是不是该减少一点开支,兵在精而不再多,尤其是跨海大战,这么多人马过去,消耗无算。说句不客气的,万一遇上了风浪,全军尽没,动摇士气,搞不好会坏了整个计划,请大人三思。”
徐邦阳说完之后,低下了头,唐毅却面带惊讶,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个家伙。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当年的纨绔公子,竟然懂得军务了,不简单啊!
“既然看出来了,我就说实话,实际上,对付西班牙人的先头部队已经出了。”
“当真?”徐邦阳的惊得叫了出来,不好意思道:“末将不是怀疑大人,只是,只是大人神鬼莫测,实在是太出乎预料了。”
“呵呵,没什么奇怪的,差不多一年前,我就让席慕云招募水手勇士,在东番岛训练,我还从俞大猷手里讨了一封信,东南有不少他的水师部下,倭寇消灭了,朝廷把步兵调到了北方,至于水师,北方用的不多,就地解散了。我让席慕云从中挑选好手,大约集中了三千人马。再有东番岛的林阿凤,此人可不是虚构的,他是五峰船主的部下,英勇善战,最是悍勇狠辣。他手下也有八百名心腹勇士。按照兵力计算,这些人已经足够了,席慕云手上还有一百多艘武装商船,差的只是真正的战船和武器,在半个月之前,我以南京兵部的名义,行文福建水师,从那里调了三十艘最新的战船,外加五千杆火铳,以及足够的给养。按照时间计算,这时候应该已经南下了。”
徐邦阳驻守长江,为航运公司保驾护航,也算是唐毅一系半个自己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唐毅也没有瞒着他,把自己的布置都说了出去。
一次把所有兵力都压上去,弄泰山压顶,那是隋炀帝那个傻蛋干的,唐毅深知海上作战艰难,各种情况都会生,一次押上所有的底牌,纯粹找死。
他给了席慕云和林阿凤近五千人马,加上船只武器,按照估算,是能够打赢的。如果不幸失败了,就必须检讨原因,是意外,还是战力不足,再加以改进。
“我们和西班牙人比起来,最大的优势,就是我们不怕损失,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我们可以输十次,只要赢一次,什么都回来了,相反,他们只要输一次,就彻底完蛋了!”
徐邦阳站在身边,他能强烈感受到唐毅的决心,出兵吕宋,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唐毅深谋远虑,仔细权衡之后,一步必须要走的棋,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成功。
“原来大人早就考虑到了,是末将胡乱担心了。”徐邦阳想了想,又问道:“大人,万一席慕云他们一战成功,把西班牙人打败了,这边大造战船武器,是不是有些浪费了?”
唐毅摇摇头,感慨笑道:“看起来你还是没有想透啊。”
“请大人指点!”徐邦阳急忙躬身说道。
“战争有两种,一种是劳民伤财,一种却是富国裕民……”唐毅拉过一张椅子,和徐邦阳对面而坐,随行的人也都凑了过来,倾听唐毅的道理。
如今的士大夫,一提到战争,就是兵连祸结,就是劳民伤财,就是虚耗国库,甚至有相当多的人要求不重边功。
边陲之地,苦寒荒蛮,不值得浪费兵力钱粮,只要顾好了中原这一块,治理好了,也就没有问题了。
对于这帮人,唐毅只想啐他们一口痰,连“滚”字都舍不得给。
长久以来,受农耕文化,小农思想的制约,国人对战争总有一种本能的排斥,就拿孔老夫子的那句经典教诲“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说,这就是典型的抱残守缺,画地为牢,自己限制自己,要把这八个字奉为国策,绝对遗祸无穷。
眼下是什么时候?大航海时代,先到先得,弱肉强食,丛林法则,人无伤虎义,虎有害人心。指望着别人和你一样,都有仁恕之心,都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根本是做梦。
比如西班牙,要是让他们盘踞了吕宋,会不会想着染指大明,把天下最富庶的一块宝地据为己有?
你不强加给别人,别人也会强加给你!
孔老夫子没有告诉后人,如果“己所欲”,要不要“施于人”,对方如果不同意,又该如何?要不要动武,逼着他们同意?
为了鼓动所有人的狼性和野心,唐毅甚至不惜宣扬强权既公理!把孔孟教化都给扔到了垃圾堆。
“方才我说了,战争有两种,何为劳民伤财?就像隋炀帝进攻高丽一样,好大喜功,只是为了惩罚不臣,宣扬天威,就妄兴大兵,结果三次远征,全部失败,损失无算,隋朝二世而亡,教训惨重。”唐毅本来还想批评朱棣几句,五征蒙古,尤其是后面几次,同样犯了杨广的错误,幸好大明的底子深厚,才没有酿成大祸。
当然了,他只是在心中一闪念,就往下说道:“同样是三征高丽,假如杨广能做好功课,利用小股人马,袭扰敌人,收买拉拢,大肆破坏,用各种卑劣手段,打击敌人,等到敌人自乱阵脚,在给予致命一击,效果又会如何?我以为隋朝不但不会灭亡,还会因此兴盛,正所谓不打不强,不打不亡,就是这个道理。”
“这个例子就牵出了一门学问,我称之为战争经济学,打仗要计算成本和收益,如果是赔本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打,相反,如果收益极大,就值得放手一搏。吕宋岛土地肥沃,矿场丰富,又处在航路的关键位置,正好符合价值极大这一条。我们又岂能只是帮着吕宋人赶走西班牙人!那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能变成我们的?”
“从吕宋岛向南,还有大小不下于吕宋的棉兰老岛,再往南,还有成千上万,碎玉一般的岛屿,既然我把公司定名为南洋,这些地方,全都要拿下来,一个不能漏掉!眼前这点战船武器,不过是九牛一毛,日后还要更多。”
“或许有人还会担心,一味征战,会不会损伤国力,最后得不偿失,我要说根本是书生之见,愚不可及!南洋有什么,无非是西夷和土著而已,西夷远路而来,虽然凶悍,但兵力有限,至于土著,又多没有开化,武器装备比咱们落后一大截,组织能力也差。只要我们不犯隋炀帝的错误,不被所谓的仁义束缚,大胆施为,挑拨离间,分化瓦解,消耗土著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再一口吃掉,就不会损失多少人马!相反,我们会拥有广阔无垠的疆域,南洋诸岛,面积虽然不大,可是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绝对是一块块美味的大饼,错失南洋,我们的子孙都会后悔的。”
唐毅说到了激动之处,站了起来,用手指着远处的繁忙的船坞,不无霸气地说道:“打仗就会劳民伤财吗?我看不尽然,只要计算得到,还会促进经济展,创造更多的财富。船厂有了订单,工匠就有了工钱,就能去买柴米油盐,就能去看戏听曲,市面就会活络,税收就会增加。这五百万两的订单,能创造出来的财富,十倍不止,可以收益的百姓,以千百万计算。日后拿下吕宋,把南洋开起来,利益更是大到无可计算。把胆子放大,把眼光放远,拿出男人的野心和血性,不要整天想着怎么盘剥自己人,怎么压榨工匠,压榨狠了,东南就会出乱子的!”
在场众人,听到了这里,悚然一惊。
徐邦阳更是惊骇地张大了嘴巴,都合不上了。苏州出了乱子,他们魏国公府的确有掺和,不过只是点头默许而已,却万万想不到,会闹出泼天的乱子,连钦差都给弄死了,无法无天透顶。
平和善良的苏州百姓,为何会突然狂?
唐毅的话,给出了答案。
随着倭寇平定,原本的一些抗倭大军被就地解散,同时,没有了一年一两百万的军费,许多军功作坊都处在半停滞的状态,工匠领不到什么薪水。再有海外贸易增长到了瓶颈,为了保持利润,各大商人和作坊主,就转而压榨工人,增加童工,减少工钱……
这些作为合在一起,就造成了看似烈火烹油,繁花似锦的苏州,台面之下,暗流汹涌,百姓们怨气横生,都积累在胸中,恰巧因为吴太监的鲁莽行动,加上心学门人的煽动,一下子就变成了燎原之火。
唐毅给东南把脉之后,果断抛出了替吕宋复国的议题,筹集五百万战争债券,订单下去,停顿的作坊重新运转,人们又有了事情做,一下子就把东南倒向了正轨。
东南的乱局,已经被唐毅轻松化解了大半。8
第829章 陆光祖
唐毅在船厂足足住了三天,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对唐毅来说如此,对大明来说,也是如此。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唐毅和老爹就住在这里,第一斗金也是从天妃宫弄来的,从那以后,唐毅就没有为了钱发愁过。只是他的这点小成就,相比起七下西洋,就差得太远了,曾经郑和就从这里出发,带领着庞大的船队,横行大洋,宣天威于异域,唐毅在最初游览天妃宫的时候,就曾经瞻仰郑和留下了的石碑。
十几年过去了,在唐毅的努力之下,那支消失在史书上的舰队重新出现了,大明再度迈向了海洋。
这一次不再是宣扬天威,或者是找寻建文帝,而是开拓疆域,吞并土地,夺取海上利益,总算是走上了正确的道路。越是如此,唐毅就越发忐忑,生怕因为一点失误,就断送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他需要确定,眼下的大明,到底有没有本事,同西洋人争锋海上,有没有能力战胜西方的舰队。
在船厂的三天,他从上到下,不放过任何一个环节,询问每一位工匠,同样的事情,他要找不同的人来印证,确认没有任何差错。
结果却让唐毅大吃一惊,甚至有些喜出望外。
刘河堡,造船的历史可以上溯道永乐朝,庞大先进的福船就出自这里的工匠之手,眼下刘河堡已经改回了当年的名字——浏河镇!
而船厂的规模,更是比当年大了十倍不止。
船厂能够同时动工,生产二十艘大型战船,一年之内,就能完工,换句话说,光是浏河镇一个船厂,一年就能下水一支舰队,规模已经超过西班牙在吕宋的舰船了。
如果全面动员,速度还可以提高一倍,半年就能完成。
而且经过多年和倭寇的作战,工匠们已经摸索出了一整套造船的方法,保证足够坚固轻快,甚至在逆风条件下,一样能够航行作战。
最有经验的工匠拍着胸膛告诉唐毅,西洋人的商船他们见过,还亲手拆解过,必须承认,五年前,他们的技术的确赶不上西洋人,如今他们一点不怕!
看过了船厂,唐毅的信心一下子涨了起来,他又去了军械作坊,说起来太仓的军械作坊,还是当年唐毅创建的,第一斗金就是唐毅提供的火药配方,只是后来唐毅放手,交给了几个太仓本地的商人经营。
十几年间,军械作坊已经发展到了拥有三千多工匠,不只生产火药,还能生产火铳,火炮。
戚家军最宝贝的自生火铳就来自这里,唐毅到来,得到了所有人的热情欢迎,他们告诉唐毅,工厂能够生产按照西洋标准,32磅的长身管重炮,而且已经装备到了大明的水师,他们还在研制更强大的火炮,很快就会有成果出来。
相比较而言,西班牙的本土虽然也能生产类似,甚至更好的火炮,可是在马尼拉的舰队,配置比起本土要差了一大截,等到西班牙人把最好的战舰弄到东方,没准吕宋的战斗早就结束了。
而且远渡重洋,船只都会挂满海洋生物,没经过修整,速度会大打折扣,战力直线下滑,根本不足为虑。
前两日,朱家的老二朱海也赶来了,他一贯话不多,只是默默陪着,可是到了最后,朱海实在是忍不住了。
“大人,我觉得您把西夷想得太强大了,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一句话,唐毅突然愣住了。
没错,或许受到上辈子记忆的影响,提到了西洋人,就是列强,就是船坚炮利,就是强悍无比!
可实际上呢,号称海上马车夫的荷兰,不一样败在了郑成功的手里,要知道当时的郑成功,不过是丢了大半江山,南明******手下的一个武将而已,他都能打败强大的荷兰,足见西洋人在东方根本没有多强大的力量。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距离上的优势,使得大明对南洋,就好像自家的后院,西洋人却是远在天边,鞭长莫及,有一百分的力量,到了东方,连十分都剩不下。偏偏就是这十分不到的力量,就把南洋给霸占了,真是讽刺啊!
唐毅扪心自问,经过他的推动,利用抗倭的十年,大明的火器和造船技术,已经快速提升,比起同期的欧洲,一点不差。
质量过关,数量又是西夷的无数倍,这场战斗怎么算,胜面都是极大的。
在了解了自身实力之后,唐毅没有十分兴奋,反而懊恼,沮丧。
曾经的大明,拥有最好的机会,强大的国力,众多的人口,军工造船先进,百姓勤劳肯干,大航海时代的荣耀,日不落帝国的光辉,都应该属于大明,属于中华!
只是因为上层集团的保守狭隘,故步自封,不思进取,就坐失良机,任由一些小蚂蚁,窃据了最好的土地,占据了丰富的资源,在几百年之后,长成了怪兽,这是何等的悲剧?
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岂能再次错过!
唐毅越发有了定见,这一次南下,对自己来说,绝对是最宝贵的一次机会,无论如何,都要甩开膀子,大干一场!
离开浏河镇,唐毅没有去太仓老家看看,而是直接赶到了苏州,这一次东南大乱的暴风眼。
听到了唐毅赶来,苏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吏,只要是喘气的都来了,在城门口,战战兢兢,不时观望。
差不多午时左右,唐毅的马车到了苏州北门,知府陆光祖率领着同僚,一起来拜见唐毅。
“下官拜见经略大人。”
唐毅撩开了车帘,往外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句话都没有,直接让手下催动马车,越过众人,直奔下榻的行辕。
苏州的官吏都闹了一大大红脸,纷纷偷眼看着陆光祖,那意思是知府大人,您拿个主意吧!
也不怪他们推给陆光祖,而是这位和唐毅的确有些渊源,死去的锦衣卫大都督陆炳是他的族叔,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曾经和唐毅交情极好,亲如弟兄,唐毅刚来,就给他脸子看,陆光祖脸上无光,却也知道自己理亏。
他跺了跺脚,“成了,你们都散去吧,唐大人要杀要剐,我一个人担着。”官员们如蒙大赦,一转身,全都夹着尾巴溜了。
看着空荡荡的场子,把陆光祖气坏了,破口大骂,“无耻之徒,无耻透顶!”
骂了一大圈,他也没有办法,唐毅那一关无论如何,也要过。他比别人都了解唐毅,那是个吃软不吃硬的顺毛驴,无非就是靠着多年的老交情,舍了一张脸,还有死去叔叔的面子,他又能把自己怎么样!
鼓足了勇气,陆光祖上了轿子,急匆匆赶到了唐毅下榻的行辕,一打听,唐毅竟然没来,而是直接去了钦差行辕。
陆光祖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要命啊,葛守礼那个老倌儿可不是好对付的。陆光祖真的不想去,可转念一想,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万一老葛随便说两句怪话,唐毅还不把自己的皮扒了。
“去钦差行辕!”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陆光祖带着满腔的悲壮和决然,赶到了行辕,他谁也没带,一个人硬着头皮,跑到了客厅外面,偷眼看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红袍官员,正襟危坐,一脸的阴沉,正是唐毅!
陆光祖两腿就是一软,他又不是老虎,怕什么怕!
心里头不停打气,过门槛的时候,还是绊了一跤,踉跄着到了唐毅面前,顺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下官拜见大人。”
唐毅一扭头,没有受他的理,淡淡说道:“你是陆太保的侄子,又比我登科早了九年,哪有资格受你的礼!”
陆光祖脸色比哭还难看,“唐大人,您这是打下官的脸啊,苏州的事情我的确没处理好,我无能,我有罪!”
“你不是无能,而是压根儿就不想处理!”唐毅一拍桌子,怒道:“你不是自号五台居士吗?何必穿官服,怎么不去五台山出家,青灯古佛,天天念经修行,说不定也能修出一个长生不老来?”
陆光祖被臊得大红脸,跟火炭似的,打一个鸡蛋上去,刺啦一声,就煎熟了。
他没有太多的爱好,办事做官也都小心谨慎,很有正义感,唯独一点,就是笃信释家,格外虔诚,还帮着出版南宋普济和尚的《五灯会元》,亲自做序,用心之热情,远远超出了官员的本分。
唐毅提起,陆光祖手足无措,“唐大人,实不相瞒,叔父做了几十年的锦衣卫,常常告诫陆家子弟,要多行善积德,免得获罪于天,降下惩罚,故此,故此……”
“呸,你叔叔糊涂,你也糊涂?”唐毅一点客气没有,换一个人说这话,陆光祖都能跟他拼命,唯独唐毅,只能听着。
“老天爷保护不了你们家,神佛也不顶用,你念一万年的经,该抄家灭族,还是抄家灭族,要是佛爷真的灵验,三武一宗灭佛,怎么没见显灵,救救徒子徒孙?足见是欺世盗名,是骗人的!”
唐毅吸了口气,“与绳兄,我的话不好听,可是我希望你明白,陆家的未来不能寄希望神佛,而是要放眼海外,格局大一点,才能走出一条活路。”
第830章 抑制兼并,还田于民
人为什么会害怕,老子圣人或许给出了答案,《道德经》上说: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这话用在陆家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靠着嘉靖的圣眷,陆炳执掌锦衣卫三十几年,平湖陆家也随着陆炳的发达,变得炙手可热,繁花似锦。
浙江,南直隶,湖广,江西,陆家的产业几乎遍及东南,如果都算起来,手上掌握的田产要远远多于华亭徐家,只是他们比较聪明,家业分散,没有像徐家都集中在一起,看起来不那么显眼,却也是十足的大包子。
熟悉陆家底细的人,还是非常清楚的,而且这些人垂涎三尺,恨不得把陆家的产业一口吞掉。
尽管陆炳在日,广结善缘,拼命卖好,可是锦衣卫本身就带着罪恶,利益面前,那点情谊算得了什么。
眼下陆家还能维持,靠着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儿子陆绎,一个就是陆光祖,一文一武,也是相得益彰,如果能配合好,陆家的繁荣还能维系,只是危机也出现了。
首先是陆绎,作为锦衣卫的头子,陆炳的儿子,只要新君登基,他必然被换掉,那是不用考虑的,特务头子必然的下场,而这一天已经迫在眉睫。
陆光祖之前倒是很不错,靠着踏实的政绩,进入吏部,担任郎中,吏部权柄最重,只要外放,或者高升一步,就能进入部堂巡抚一级,成为数得着的人物,陆家的未来也就有希望了。
偏偏这个关头,因为人事的问题,一帮御史弹劾陆光祖,把他调出了京城,本来是要去南京担任闲职,等同发配,幸好当时苏州知府出了空缺,陆光祖的资历也够了,加上他和唐毅一系关系不错,就被调到了苏州。
刚上任还没有半年,就遇到了大乱子,陆光祖在吴太监被打死之后,没有果断动兵,而是仓皇逃出苏州,事后也是饱受压力,日子过得很不好。
“你的难处,无非是两头谁也得罪不起,内廷一言能定你们家的生死,那些商户大族,和你们往来密切,也不能闹翻了,所以你就装傻充愣,不闻不问,想要蒙混过关,我说的可对?”
陆光祖是彻底领教了唐毅的厉害,这家伙不在苏州,却仿佛什么都亲眼所见一般,难怪当年陆炳不惜折节下交,也要和唐毅绑在一起,果然非比寻常!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不敢强辩,只是下官以为,苏州城中,无业乱民,四方百姓极多,如果冒然出手,逼得工厂作坊停业,上百万没了生活来源,立时三刻,苏州就会大乱,唯有用拖字诀,这些日子苏州已经日趋平静,正是拖延之功啊!”
唐毅气得笑了起来,“我说与绳兄,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苏州之所以安定下来,是因为我,因为五百万两的订单,让工厂都活了起来,工匠重新有了生意,他们才不闹事的!”
被人家当场戳破,陆光祖很没有面子,他只能低着头,盯着两脚尖,仿佛要把朝靴看透,看到里面的臭脚丫子。
见他默然无语,唐毅也知道敲打的差不多了,换了一张笑脸。
“当年陆太保照顾我很多,他也托付我照看陆家,可毕竟这些年陆家爬得太高了,看你们眼红的人太多了,我有心照顾,却力有未逮,这一点,我要向你们道歉。”
“岂敢岂敢!”陆光祖反而羞愧了,连忙摆手,“大人如此说,真是让下官羞愧欲死,是我们陆家子弟没有本事,却还想维持叔父的荣光,是我们不自量力,咎由自取。”
“唉,与绳兄,咱们索性把话挑明了,陆家那么多的产业,你们守不住的,与其被别人强夺走,不如主动让出来。”
“什么!”
陆光祖脸色狂变,唐毅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他有心思要霸占陆家的产业?立刻,警惕性就提到了最高点。
看他剑拔弩张的模样,唐毅总算明白了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的意思了。
“与绳兄,我希望你们家把田产让出来,不用多,五十万亩,我给你折一成半的南洋公司股份。”唐毅笑道:“不止你们家,魏国公徐家,太仓王家,包括我们唐家。”
不理会惊骇不已的陆光祖,唐毅负着手说道:“我已经把我爹,还有我名下的土地,以及所有唐家亲戚的田产都清理干净,一点不留,全都交出来。你们陆家、王家、徐家,在东南历史悠久,盘根错节,比我们家的情况复杂太多,也不好全都交出来。魏国公徐鹏举答应拿出八十万亩田,另外还有不少山林,矿产,太仓王家拿出六十万亩,你们家是五十万亩,加上我们家,能凑到二百二十万亩。”
经过观察,唐毅看得一清二楚,东南的问题就在于过快的土地兼并,过快的城市化,逼迫失地的百姓涌入城市,而城市的需要的劳动力达到了饱和,就出现了遍地流民的问题,没有生活来源,流民们要么打短工乞讨,要么就卖儿卖女,把未成年的孩子送进工场……
唐毅比较推崇规模化经营,土地集中,长远来看是好事情,可什么事情都不能过,一旦过了限度,好事情就变成了坏事情。
眼下他就需要抑制兼并,还田于民。
这种事情,从古至今,做的人多了,可几乎没有成功的,毕竟从谁身上割肉,人家不跟你拼命啊!
相比起前辈们,唐毅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就是他握着东番岛,握着吕宋的庞大利益,可以进行交换。
即便如此,唐毅也要做到率先垂范,从自己家和媳妇家下手。
唐家这边,两个男人都是下不得狠手的,幸好唐慎把朱氏派回了太仓,这位姨娘绝对是女中的丈夫,巾帼不让须眉。
她在之前,就把那些所谓的唐家亲戚弄了一个门清,有谁是真的,有谁是冒认的,这些年他们又干了什么事情,捏住了把柄,朱氏把他们请到了家中,直接都给关到了跨院。谁老实交出霸占的田产,承认过错,放你出去,不承认,就在里面待着吧!
唐家的这帮亲戚闹啊,哭啊,喊啊,叫啊,朱氏连搭理都不搭理,她手下都是成国公府的人马,只听她一个人的命令,也不怕这些人跑了,一连饿了三天,唐家的亲戚再也受不了了,纷纷举手投降。
至于王家,负责清理田地的是王悦影的老娘,唐毅的岳母,那一位更是个狠茬子,而且还经验老道。
太仓王家,指望的是她丈夫王忬,还有两个儿子撑着家业,他们为官谨慎,战战兢兢,可是其他各支,明明没有顶用的,却比谁都贪婪,兼并田产,霸占土地,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这不是给家里头惹祸吗!
岳母大人直接写了几份状纸,把闹得最凶的几个族人直接送到了衙门。一下子震慑住了所有人,王家也含着泪,把田产吐了出来。
说实话,往自己身上下刀子,真难!
可是唐毅心里清楚,如果他的家族都守着田地,不愿意往海外开拓,别人凭什么跟着你冒险。
而且越早解决越好,要不了几年的时间,海外拓展看到了成效,这些人不但不会骂自己,还会拼命感激自己。
“与绳兄,多藏必厚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道理,当然你的家里头或许会有反对,你告诉他们,煽动百姓闹事,当街击杀钦差,这个案子还没完,那五颗人头太轻了,我不介意多砍几个!”
陆光祖点了点头,啥也不用说了。想想当初,陆炳就评价过唐毅,这家伙表面谦和,实则狠辣决然,能对自己家人下手,他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带着满腹的惆怅,陆光祖告辞了,他刚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位老者,唐毅连忙起身。
“老大人,让您见笑了。”
葛守礼呵呵一笑,“唐大人,你可真让老夫大开眼界啊,从铁公鸡身上愣是拔下了毛,厉害,厉害啊!”
葛守礼坐到了唐毅的对面,不无感慨,“这些日子,先是把老夫困在行辕,后来人虽然走了大半,老夫也舍不得离开。就是想不明白,好好的老百姓,怎么会那么疯癫,连钦差都敢杀,动不动就几万人聚在一起,这还是天堂一般的苏州吗?”
老前辈说话,唐毅默默听着。
“后来老夫暗中派人打听,总算是弄明白了,其中基于义愤,痛恨阉党者不多,甚至是非常少!是有人暗中怂恿,说什么朝廷在苏州滥征税赋,盘剥无度,才闹得苏州百姓生活艰难,作坊工场不得不降低工钱,错都在朝廷!老百姓不明真相,才被裹挟着闹事,弄得一发不可收拾,这帮混账羔子,真是该杀!”
葛守礼气得嘭嘭直敲桌子,山羊胡来回乱晃。唐毅陪笑道:“老大人,那些人固然该杀,可您老却没有动手,晚辈要替苏州百姓,多谢前辈大恩!”
说着唐毅一躬到地,葛守礼眉头挑了挑,感叹道:“老夫的刀再快,又能砍得了几个人,安抚东南,就要看你唐大人的回春妙手了。”(~^~)
第831章 他会战死的(加更)
葛守礼一贯严肃,却难得开了回笑话,主要是他觉得唐毅这个年轻人真是不简单,这么多年,喊抑制土地兼并的人,如过江之鲫,可是多流于口号,根本落实不下去,归根到底,田地都把持在士人和藩王宗室的手里,他们又是大明的真正掌权者,壮士断腕,那是需要多大的勇气!
还没等清丈土地呢,先就丢官罢职回家抱孩子了。?〈?网
偏偏唐毅就做到了,唐家和王家,还有魏国公和平湖6家,这四大家,一下子就吐出了二百多万亩的田地。
至少几十万户百姓能重新获得土地,有了生存依靠,实在是德政一桩。
葛守礼很欣赏唐毅,同样的,唐毅和此老接触,也觉得老头也有可爱的地方。
堂堂钦差大人,被一群乱民堵在行辕,他一没有下令杀人,二没有逃跑,三没有急着报复,秋后算账,光是这三条,葛守礼人如其名,是个敦厚长者!
虽然他和杨博关系密切,可并非不可交往的人物。想到历史上,葛守礼曾经在张居正陷害高拱的时候,挺身而出,保护了高拱,一件事,就足以看出葛守礼的为人。
现在看看,唐毅能从容处置,和葛守礼的不动如山有很大关系。
假如百姓闹事的时候,葛守礼跑了,乱民去追击,那事情可就大条了。吴太监活着的时候,是东厂的珰头,可死了,不过是一个臭奴婢而已,文官们甚至会暗暗拍手叫好。葛守礼却不同,那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大员,硕德元老,攻击他,就等于是对整个文官集团起挑战,绝对不能善了。
换个角度,老葛要是当时飙,动用人马,驱散百姓,抓捕幕后黑手,掀起大狱,苏州的民意,和朝廷的意志对撞,到时候稍有不慎,就会血流成河,不管结果如何,繁华的苏州都要一夜被打回原形,眼前的繁荣,都会像梦幻泡影,消失不见。
这么想来,葛守礼的确顾全了大局,他虽然没能处置苏州之乱,却没有让乱子继续扩大,也是难得。
“唐大人,不用给老夫擦胭脂抹粉了,一辈子就没这么丢人过!我是准备上书请辞,告老还乡了。”老头意兴阑珊道。
“别啊!”唐毅心说你要是撂挑子了,以后谁保护高胡子啊!
“老大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大明朝可不能没了您。”
“哈哈哈,没了谁都一样。”葛守礼笑道:“就算我不请辞,人家也不会放过我,闹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还不如自己滚蛋呢!”
老头子越是要走,唐毅越是不想放他。
作为晋党的关键人物,能拉住葛守礼,日后无论是对上了徐阶,还是分化晋党,瓦解杨博的势力,都有重要的作用。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老大人,做事可要善始善终,您老是奉命的钦差,晚生不过是东南的经略,说到底,苏州之乱还要看您的,这两百多万亩田产,如何才能真正分到百姓的手里,不会被别人巧取豪夺,晚生没有经验,还要靠着老前辈的智慧,一句话,您帮不帮忙?”
唐毅近乎耍赖地说道,葛守礼没想到唐毅还有如此一面,沉吟了半晌,点头答应,“既然如此,老夫就厚着脸皮,给行之打打下手吧!”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的称呼就亲密了许多。
等到坐下来,商讨方案的时候,葛守礼又是大吃一惊,按照他的想法,田产吗,如果能找到原主人,就还给原主人,如果找不到了,就交给无地的百姓,也就是了。
可是唐毅却不同意,他认为凡是白给的东西,都不知道珍稀,很多人的田产固然是被巧取豪夺的,但是也不乏懒惰败家之人,自己败光了家业。
如果把田产还给这样的人,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要卖出去的。
唐毅认为,想要拿到土地,就要付出一笔银子,作为土地赎金,付出了成本,才懂得珍稀。得到田地十年之内,每年上缴收入的七成给让出土地的各大家族。
当然,这笔钱不是直接给四大家,而是交通行先行垫付,然后每年的收成再归交通行处置。
由于交通行要帮着垫付,他们就需要对分地百姓的资质进行审核,确保老实种田的人能得到土地。
而且交通行还要保护百姓们,不然分到手的田被别人霸占了,交通行就收不回贷款了。
葛守礼也清楚唐毅和交通行的关系,把交通行拉进来,肯定是有私心的。
可是葛守礼掂量了一下,先那些分到土地的百姓,要拿出七成佃租,在东南来说,算是偏高的,可考虑到十年之后,土地就是他们的,已经十分划算了。
这些佃租作为赎买田地的费用,交给四大家,也能减轻四大家的反弹,看起来是两全其美的好事情。
葛守礼欣然赞同,都说唐毅善于调和,现在一看,果不其然。
老头子当了几十年的地方官吏,行政经验极为丰富,有了方案之后,他立刻就去落实了,听到朝廷要分田地,原本还乱糟糟的苏州,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翘以盼,再也不敢闹事,生怕失去了分得土地的资格。
靠着五百万订单,安抚了工商集团,又拿出二百多万亩田产,把失去土地的百姓也安抚好了,苏州的乱局至此,彻底解决。
虽然什么苏州赋税高啊,朝廷心黑啊,君王是大害,虚君实相,反对阉党……这些主张还在流传,可是忙于挣钱养家的百姓根本不关心了。
重新恢复了安静,唐毅难得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在他的对面,正坐着女强人周沁筠。
上一次见面,还是王悦影生平安的时候,周沁筠过去帮忙,算起来有七八年时间了,她竟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五官精致,皮肤细腻,吹弹可破,看起来最多二十六七岁,落落大方,雍容大气。
不知情的人绝对不敢相信,这个弱女子竟然掌控着交通行的半边天。
只见她面带含蓄的笑容,不无感叹道:“数年不见,奴家还以为大人********当官,这赚钱的本事就给扔下了,可是这一出手,奴家才知道,十几年的苦心思索,竟然敌不过大人的天马行空,佩服,真是让人佩服!”
唐毅没有反驳,而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赞美。
他的确十分得意,让交通行介入分田的事情,说实话,唐毅真的不看重那点田租利息。他需要的是题材,有用的投资题材。
其实大可以逼着几家把田吐出来,一分钱也不给,等到南洋公司有了收益,那帮人也不能把唐毅怎么样。
可问题是种田磨面,再蒸馒头,吃到嘴里,过程太慢了,聪明人不会这么玩的。
交通行承担了向各家族补偿的责任,那试问,不论是,唐家,王家,还是6家,徐家,他们拿到了钱之后,会放在钱库里存着吗?
显然不会,事实上,不过是在交通行的账册上,改了几个数字而已,这笔钱存入交通行,躺着没动。
不过呢,由于交通行拿到了二百多万亩土地,十年的佃租,这可是一笔长期的稳定收入。
经过多年的展,苏州的债券行业已经不比当初,变得十分繁荣达,而且规章完备严谨,和当年完全不同。
交通行将佃租收入包装成债券,投放到市场,就能圈到一大笔钱,之前的“阿凤”债券还有很多人买不到,这回又出了佃租券,收益稳定可靠,自然是趋之若鹜,用不了多久,就销售一空。
债券的这笔银子等于是凭空赚来的,再加上四大家刚刚存进来的交通行预付的佃租,唐毅手上一下子多出了近八百万两的的现金流,加上之前的五百万两,唐毅到了东南,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弄出了比大明一年岁入还多的钱!
交通行是干什么的,就是玩钱生钱的。
存在仓库里多少,都没有价值,只有流动起来,才会产生神奇的魔力。
“这笔钱我准备全数注入南洋公司,作为移民开之用,东南的人口太稠密了,不往外移民,就是死路一条啊!”唐毅感叹道。
周沁筠轻笑道:“故土难离,又是远渡重洋,跑到什么吕宋讨生活,水土不服怎么办,虫蛇太多怎么办?要奴家说,您花钱还是慎重点,别把宝都押在南洋,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会的!”唐毅笑道:“你担心的事情,统统不会存在。”
“大人,您的意思是?”周沁筠实在是搞不懂唐毅的心思。
“很简单,我会让南洋公司招募军队,抓捕土著,用他们做前期的开,把危险都排除了。李太医这些年也培养了不少弟子,再安排医疗队过去,保驾护航,一切都准备好了,百姓的再过去接收土地。”
周沁筠瞪大了眼睛,忍不住赞道:“原来大人早就胸有筹算,如此一来,只怕人们都要打破头,往南洋跑了。”
火炉上的泉水烧开了,周沁筠起身,垫着毛巾,优雅地向茶杯注水,如是三次,茶香袅袅,唐毅竖起了大拇指。
“对了,大人,恕奴家头长见识短,那个吕宋的国王,会感激帮着他复国,让出了一些土地,作谢礼是可能的,但不能都给了吧?”
唐毅闷着头喝茶,漫不经心道:“所以他会战死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