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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802章 白龙鱼服

    嘉靖下旨,召鸿儒进京,数量没有定,名单也没有,可操作的空间太大了。唐毅立刻修书,给心学的前辈,还有昔日的故交好友,邀请大家一同北上,共襄盛举。

    而且借此机会,唐毅印了上万份《治安疏》,散布到两京一十三省,他本以为数量够多了,实际上还是送少了。

    自从年三十,海瑞上书,百官被囚禁,宛如一颗炸雷,消息快速传到各地,由于距离的关系,外面很难得到准确的消息,只是知道有人上书,结果惹恼了嘉靖。

    上了什么书?又写了什么东西?怎么会惹出那么大的风波?

    多数人都觉得一定是上书之人丧心病狂,不然怎么会惹恼皇帝,发那么大的火。等到《治安疏》传到了各地,士绅官吏,首先看到了全文,通读下来,一个个目瞪口呆,那些老学究还在迟疑,年轻人却惊讶地吼出来,“写的太对了,这样的忠言,陛下怎么不听啊?”

    千百年的教育,圣君贤臣,几乎深入所有人的骨髓。

    哪怕皇帝做的不好,也会把责任推给奸臣,之前一直替嘉靖背黑锅的是严嵩父子,大家伙一提起来,纷纷咒骂他们,都说他们蒙蔽了皇帝,后来背黑锅的人变成了徐阶。

    普通的读书人,从来没有,或许也不敢想,皇帝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可是海瑞就大大方方写了出来,每一条都说到了大家伙的心里,真是直言进谏,没有一丝一毫的假话,说得太好了。

    那为何皇帝不愿意采纳谏言,反而把海瑞抓起来,还迁怒到百官呢?

    老学究们,一脸的痛苦,长叹一声,“忠言逆耳啊,陛下还是会改过的。”

    至于胆大的年轻人,则是愤愤不平,“我看当今天子,根本就是个昏君!海大人是替天下百姓说话,昏君要是敢杀了他,我们,我们决不答应!”

    《治安疏》在东南的传播速度,简直比瘟疫还要厉害,唐毅的三本著作,需要一些基础,才能看得明白,可是《治安疏》不需要,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上面的意思。

    凡是读书人,不谈论几句《治安疏》,就成了山村里出来的土老帽,人家都要鄙视你。

    很快,包括老弱妇孺在内,都知道大明朝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官直臣,“海瑞”两个字,深深刻在了大家的心里。

    他的直言让人们感动,他的命运,让人们担忧。

    恰逢朝廷召鸿儒进京,百姓们凑在了一起,聚集在码头,翘首以盼,没有多大的功夫,一辆马车过来,季本从车上走下来,百姓们呼啦都跪倒了。

    “彭山先生好,彭山先生早!”

    季本看着黑压压的人群,傻了眼,什么时候老夫这么受欢迎了?

    老头子兴冲冲到了大家的面前,感动道:父老乡亲们,老朽何德何能,劳烦大家前来相送,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老大人,不用客气,您老德高望重,解救海青天,保住海老爷,都要靠您老了。”

    “海?海瑞啊!”基本闹了一个大红脸,敢情人家是为了海瑞而来,不是送自己。老头子难免失落,可很快就恢复过来。

    码头上的人少说也有上万,三教九流,全都跑来了,大家都为了海瑞而来,民心可用,民心可用啊!

    季本抱拳拱手,“乡亲们,老夫进京,一定想办法,替海大人周旋,要是救不了海大人,老夫也不回来了。”

    季本转身上船,几个乡绅代表跟着上来,手里捧着三万两银票,无论如何,都要塞给季本。

    “彭山先生,要救海大人,少不得花钱,我等不能前去,只有聊表寸心,您老不收,我们立刻跳下去。”

    季本还能说什么,只剩下感动了。

    他的船只北上,出了长江口,一路赶到天津,刚下船,后面就有人喊他,来的正是钱德洪和王畿。

    “彭山兄,来的不慢啊!”

    季本嘿嘿一笑,“一把年纪了,还是劳碌的命,不得不来啊。”他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苏州那边的百姓都拜托我要帮着海瑞,还给了我三万两银子,这一路上我也没想好,该怎么花,您们二位给拿个主意?”

    王畿苦笑了一声,从袖筒里掏出了一摞子银票。

    “这是杭州百姓的十万两,我们两个也发愁哩!”

    三个老头面面相觑,海瑞的面子还真大啊!

    ……

    民心所向,各地的学者前辈,不光是心学,还有一些理学宿老,平时归隐山林,不轻易露面的,都纷纷冒出来,带着门生弟子,前往京城。

    唐毅是既高兴,又忐忑,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心学这些年能有多大的影响力?还有几千年的皇权至上,贸然挑战,会不会引起保守派的反弹?

    这些日子,唐毅每时每刻,都在写信沟通,忙得和蜜蜂似的,一天到头,只能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看得王悦影心疼不已。

    功夫不负有心人,从各方反馈的消息来看,大家普遍同情支持海瑞,尤其是泰州学派,李贽更是喊出自古谏臣无过海瑞,若是陛下执迷不悟,不知悔改,就必须另寻道路,找到真正能约束皇权的方法。

    天下安危,系于一家一姓,实在是太危险了。

    看到这些可喜的发展,唐毅十分高兴,距离三堂会审的时间越来越近,唐毅抽空,换上了便装,去拜会几位老前辈,做最后的战前部署……

    “黄锦,给朕找一身百姓的衣服。”嘉靖淡淡说道。

    黄锦吓了一跳,“皇爷,您这是要干什么啊?”

    “少废话,去找就是了。”

    这段时间,嘉靖的病时好时坏,脾气难以琢磨。黄锦也摸不准他的脉,只能尽量顺着,找来了一套员外的衣服,小太监搀扶着,给嘉靖换上。

    “还不错吧?”难得嘉靖笑呵呵问道。

    黄锦伸出两个大拇哥,“陛下光彩照人,简直天上的谪仙,降落凡尘,奴婢多大的福气,能伺候神仙啊!”

    语气夸张,配合着动作,嘉靖笑得脸都开了花。

    “成了,别拍马屁,你也换衣服,陪朕出宫。”

    “什么?”

    黄锦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些年,哪怕嘉靖身体好,也都宅在西苑,现在病得这么重,反而要出宫,万一有点什么事,谁能担得起罪责啊?

    “皇爷,您可别吓唬奴婢,宫外乱哄哄的,奴婢怕……”

    “怕什么?”嘉靖瞪着眼睛,怒道:“莫非你也认为朕的江山腥膻遍地,狼犬横行,是一副末世之态吗?”

    “奴婢可不敢。”黄锦忙摇头。

    “那就陪着朕出去看看,记住了,你要是敢把消息传出去,朕砍了你的狗头!”

    “是。”黄锦无奈,只好跑了出去,镶嵌金银的龙辇没法用了,幸好前些日子,唐毅进献了一辆四轮马车,够稳当,也够宽敞,黄锦里里外外检查之后,又搬来皮褥子羊毛毯,把车里面铺的软软乎乎,在中间放了一个火盆,万无一失,才把嘉靖安置到马车里,二十名侍卫乔装护送,出了西苑。

    一路上,嘉靖都闭着眼睛养神,实际上他的心早就飞走了。

    说来可笑,从来杀人不手软的嘉靖,对海瑞竟然没有办法,不能打,更不能杀,偏偏他又不肯低头;整个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

    唯一的办法就剩下从正面驳倒他,只有堂堂正正,让海瑞无话可说,才能保得住一世英名。

    嘉靖采纳了唐毅的建议,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嘉靖越发没有底气了。

    海瑞的《治安疏》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噩梦,每逢闭上眼睛,匕首一般的文字就在眼前闪过,不断刺激着嘉靖脆弱的神经。

    哪怕他再自欺欺人,也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的杀伤力十足,想要驳倒非常困难。

    离着决战越近,嘉靖就越心虚,他觉得必须听一听民间的声音,看看天下人究竟是怎么议论此事的。

    如果大多数人站在自己这一边,没什么好说的,若是相反,也要有准备,已经丢了一次人,不能再让人反复抽嘴巴子。

    正在胡思乱想,马车停了下来,黄锦拉开了车门,凑了进来。

    “皇爷,奴婢找到了全京城最大的茶楼,广泰茶铺,在三楼包了一个雅间,清净典雅。”

    嘉靖点点头,他的身体已经没法到处乱逛,去茶楼听听消息,最好不过,有侍卫抱着嘉靖,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后门进入茶楼,一直来到了雅座,黄锦陪在嘉靖身边伺候,其他人分散到各处,保护皇帝的安全。

    茶楼装修很不错,三楼的雅间,正对着一楼的戏台子,整个茶楼的情况一览无余,嘉靖很是满意。

    这时候戏台子上正好坐着一位说书先生,口中念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青史几行名姓,北茫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一首定场诗,赢了一个满堂彩,嘉靖也微微颔首,显然,第一次看到民间的热闹,他十分欣喜。

    “诸位客官,往常咱们讲三列国,东西汉,水浒残唐封神传,眼下这些都不新鲜,今天小的伺候诸位一段,海情天怒鞭胡少帅,诸位要是听得高兴了,可要多多打赏,小人就指着诸位的赏赐养家糊口,您就把小的当成您面前的欢喜虫,小的先拜谢了……”??(~^~)

第803章 民间的声音

    “这位海老爷,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是琼州人士,五岁那年,倭寇侵入海南,海老爷父亲大人被杀,与老母相依为命……苦读诗书,满腹才华,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安邦定国之志,无奈何朝中奸党当道,海老爷两次进京参加会试,皆因正直不阿,得罪了严党,才落得名落孙山,奸佞横行,国家昏暗,由此可见一斑……”

    说书先生,讲到了动情之处,还擦了擦眼泪,喝茶的客人都伸长了脖子仔细听着,不时摇头感叹。<网

    三楼雅座,可气坏了嘉靖,这个说书先生摆明了胡说八道,竟然把海瑞捧上了天,简直岂有此理。

    嘉靖胡须乱颤,就要下令抓人。黄锦连忙摆手,“皇爷,可不能让外人知道您老出了宫啊!奴婢回头就让人把这个说书的给抓起,扔到天牢,好好炮制他,让他生不如死。”

    嘉靖长长吸了口气,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紧缩的瞳孔又放开了,他不屑地笑了一声,“不就是个江湖说书的吗,朕岂会和他一般见识。这次出来,朕只带着一对耳朵,一双眼睛,你退下吧。”

    黄锦将信将疑,退到了旁边,小心观察着,嘉靖脸色凝重,他虽然嘴上说不在乎,可心里却不这么想。

    说书的艺人,你要当他是胡说八道,就是胡说,包括《三国演义》在内,多数桥段都是编造的,和史实出入非常大,经不起推敲。可是呢,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说书人要养家糊口,要挣钱,他一定挑百姓喜欢听的内容来说。而且大多数的愚民,一辈子接触不到正史,他们对历史人物的了解,仅限于听书看戏,所以说说书艺人的地位还是很高的,他们在后台是供奉孔圣人为祖师爷的。

    嘉靖闭目沉思,他嗅到了不安的味道,果然如同他担心的那样,民间百姓愚昧,见有人不畏强权,敢冲敢撞敢说大话,就替他们拍手叫好。海瑞这个畜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讪君卖直,只为了他自己扬名天下,当真是可恶至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该如何把这股风给扭转过来,真是伤脑筋啊!

    嘉靖闭目思考着,说书先生讲到了精彩之处,海瑞佯装不认识胡公子,还拿出了胡宗宪给各地禁止铺张浪费的公文,责骂胡公子,既然身为人子,为何不尊父亲的命令?要么就是不孝,要么就是假冒。

    弄得胡公子走投无路,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承认假冒,结果被海瑞打了一顿板子,没收了数千两黄金,充入衙门。

    “好一个聪明的海青天!”

    “海老爷智勇无双,不畏强权,真是好样的!”

    “是啊是啊,如此青天大老爷,我们怎么就没有福气摊上啊。”

    百姓们议论纷纷,打赏的银子比起以往足足多了十几倍,说书先生嘴角都笑开花,能看到里面的小舌头。

    “诸位客官抬爱,小的再返一场。”

    说书先生重新坐下,未曾开口,先长叹一声,酝酿好了感情,才说道:“诸位方才有人说,没有福气,成为海老爷的治下之民,其实不然,海老爷已经进京为官,是户部的郎中。”

    “哎呦,这下子好了,有清官在朝,我们的一肚子委屈,就有地方说了。”

    大家喜笑颜开,别提多高兴了。

    说书先生却摇摇头,哀叹道:“大家恐怕要白高兴一场了,海老爷进京不假,可是他老人家又得罪了皇上。今年三十,大家伙都在家里头吃饺子过年,海老爷却被抓到了诏狱,只因为他老人家替咱们升斗话,蒙冤下狱,生死不知啊!”

    听到这里,喝茶的客人们一个个群情激愤,有人一拍脑门,总算是想了起来,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说是有人骂了皇上,被扔到了诏狱,要砍脑袋杀头,原来就是海老爷,海青天啊!

    百姓们可不干了,有人就说清官忠臣被害,是朝中出了奸党,要替海老爷伸冤,把他给救出来。

    有人却不屑一顾,什么奸臣,分明是陛下下令抓的,要骂就骂昏君吧!

    大明朝虽然也有以言获罪的情况,却没有大规模的文字狱,更没有禁锢思想,打压言论,人们的思维还是开放的,胆子也是十足的。

    锦衣卫诏狱虽然厉害,总不至于管一钱不值的老百姓吧!

    京城的人,都有一股子打抱不平的劲儿,很快就议论纷纷,去年道士大肆抓捕童男童女,做什么灵兵,大家还都记忆犹新,提起来咬牙切齿。

    你一言,我一语,三层的茶楼,房盖都快被大家伙吵起来了。

    嘉靖默默坐着,一动不动,可是枯瘦的大手,却越来越深入大腿,疼痛提醒着他,一定要镇定,都是一帮愚夫蠢妇,不要在乎他们。可即便如此,嘉靖的呼吸也沉重起来,整个人像是膨胀的河豚,被怒火给充满了。

    听着百姓的议论,九成九都是骂朝廷,替海瑞鸣不平的。嘉靖虽然有所估计,可是也料想不到,在民间,自己的评价竟然是如此之差。

    见嘉靖浑身颤抖,额头直冒虚汗,黄锦吓得连忙凑过来。

    “皇爷,奴婢求您了,赶快回宫吧!”

    “滚!”

    嘉靖用力一推,把黄锦推到了一边,喘着粗气道:“朕要看着,朕不信,这大明的江山,就没有一个忠臣吗?”

    正在这时候,在角落里站起一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模样,穿着儒衫,很是文雅。他脸色凝重,咳嗽了几声。

    “简直岂有此理,君父如天,陛下是你们每个人的父亲一般,为国尽忠,为家尽孝,乃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你们在家里也这么议论父亲吗?”说话之人,略带着湖广口音,抑扬顿挫,听得清清楚楚。

    百姓们就是一愣,“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教训我们?”有人不服气道。

    “在下不过是一介书生,此番进京求学,本以为天子脚下,大邦之地,百姓会有所不同,今日一见,实在是让人失望,失望透顶!海瑞贼子,诽谤君父,无法无天,当人人啖其肉,喝其血。反而有人称他为青天大老爷?你们是想天天人人不忠,个个不孝吗?”

    不得不说,读书人还是很有地位的,他一开口,百姓们立刻都闭上了嘴巴。就连说书先生都连连抱拳,“小的都是信口胡说,诸位就当是一个笑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的!”

    几乎被吐沫星子淹死的嘉靖,突然抓到了救命稻草,眼睛放光,盯着那个替他说话的年轻人,不停点头。

    “好,很好。黄锦,回头去询问一下,如此青年才俊,要重用。”

    有这句话,一辈子的前程就不用愁了,黄锦默默记下。

    正在此时,有一个更年轻的人站了起来,一脸的稚气,最多十六七岁的模样,他大摇其头,冲着替嘉靖说话的年轻人轻蔑一笑。

    “真是想不到,一个不辨是非,不懂道义的小人,也敢自称读书人,真是天下读书人的耻辱!”

    “你说谁?”

    “当然是说你!海大人仗义执言,为民请命,说得哪一句话不是真的,你敢说海大人不忠不孝,你不是小人,谁是小人?”

    “海瑞辱骂君父,狂悖犯上,枉顾纲常,胡言乱语,难道不是小人吗?”

    “你说海大人胡言乱语,那修醮炼丹也是对的吗?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任用奸党,胡作非为,南北烽火遍地,百姓流离失所,大明江山摇摇欲坠,这些不是事实吗?除非瞎了眼睛,聋了耳朵,才会以为天下盛世,万民安康。不信,你问问在场的百姓,谁的日子过得更好了,谁肚子里没有怨气?”

    少年岁数不大,可是说起话来,仿佛连珠炮,威力十足,对方被驳斥的满脸通红,气冲斗牛,连一个小兔崽子都摆不平,还有脸见江东父老吗?

    “小子,你可敢和我辩论一场?”

    少年一拍胸膛,傲然说道:“有何不敢?谁怕你了!”

    喝茶的客人没想到会碰上这种热闹,这几年,徐阶大力提倡讲学,除了灵济宫之外,翰林院,国子监都有自己的辩论场地,还有好些挤不进去的,索性就在茶馆酒楼,进行辩论,每一次都吸引不少人前来,老板最喜欢人多消费,观众看个热闹,参加辩论的人混个名声,正好各取所需。

    一见他们要辩论,伙计们快把说书的台子改装一下,左右摆上了几张椅子,这就算拉开了战场。

    替嘉靖说话的那一位先站在了左边,他冲着四周围拱手,“学生周嘉谟,字明卿,是湖广汉川人。”

    对面的少年也学着他的样子,抱拳说道:“晚生叫顾宪成,是南直隶的人士,此番进京求学,恰逢其时,才疏学浅,年幼无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请诸位前辈指证,晚生一定虚心接受。”

    少年长得漂亮,彬彬有礼,一下子就赢得了大家伙的好感,掌声如雷。

    顾宪成志得意满,激动不已。

    “晚生尝读刚峰先生《治安疏》,前后不下二十余遍,先生直言进谏,古之未有,赤子之心,拳拳报国之意,令人动容,先生为了匡正君道,不惜飞蛾扑火,以身殉道,实在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真不知那些辱骂先生,逢君之恶的宵小之徒,有什么话讲?”

    说着,顾宪成挑衅地斜了一眼周嘉谟,分明再说,有本事放马过来啊!8

第804章 狂论

    周嘉谟耐心听完了顾宪成的话,不紧不慢道:“顾兄以为我是宵小,倒要请教,何为大?”没等顾宪成说话,周嘉谟立刻自问自答道:“老子圣人说过,域中有四大,而王具其一。〔网今天下至大者,唯君父耳。身为臣民,该如何侍奉君父?必忠必孝,三纲五常,乃立国之根本,千年相传,从无更改。既以读书人自居,圣人教化,忠君报国,连这点道理都不会不懂吧?”

    “我怎么不知道了?为国为民,直言进谏,难道不是忠君,不是报国吗?”顾宪成不服气道。

    “此言大谬!”周嘉谟抚掌大笑,“海瑞的奏疏,可有一丝一毫,对君父之敬、之爱?通篇上下,狂犬吠日,故作惊人之语,将君父骂得一钱不值,这是臣子应该做的吗?忠言劝谏,和谩骂君父,连这点差别也看不出来?”

    周嘉谟到底比顾宪成大了几岁,多读了几年书,而且参加的辩论更多,经验也更丰富。

    到了辩论场上,一定要抢占先机,占据道德制高点,他紧紧抓住君臣上下的尊卑,以海瑞狂悖犯上作为突破口,否定海瑞,否定《治安疏》,不得不说,他是经过深思熟虑,而且也的确有几分本事,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跑到京城。

    顾宪成到底年轻,没有看透周嘉谟把“忠”和“敬”混为一谈的瞒天过海之策,气势就弱了三分,却还不服气,强辩道:“陛下一意玄修,避居西苑,不理朝政,任用奸佞,弄得天下大乱,烽火四起,南北不宁,大明江山,几无一寸净土,这不是事实吗,不该劝谏陛下吗?”

    见对手乱了方寸,周嘉谟信心更加充足,微微一笑,“你说天下大乱?我怎么看到承平世界,朗朗乾坤呢?不然怎么会有功夫跑到这里喝茶聊天?”揶揄道:“你所言的那些,不过是道听途说而已,诚然,大明立国近二百年,天下太平日久,难免文恬武嬉,武备松弛,给了南倭北虏可乘之机。不过眼下倭寇已经平定,北虏数年之前,遭到重创,声势大不如前。此皆是吾皇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勤于政务的明证。海瑞其人,心思狡诈,以偏概全,污蔑吾皇,实在是可杀不可留!”

    周嘉谟杀气腾腾,冲着顾宪成讥诮道:“学弟多半也是有志功名,日后入朝为官,莫非也要学习海瑞,目无君父,讪君卖直吗?”

    顾宪成被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他有心反驳,可是却没有胆子承认要学海瑞,既然不敢承认,又如何驳斥对手?

    他快转动脑筋,急得额头都冒汗了,也没有思路。

    喝茶的客人们看着,纷纷摇头,虽然他们从心里同情海瑞,支持顾宪成,可无奈双方实力差距太大,胜负已经没有悬念。

    雅座的嘉靖看在眼里,老怀大慰,竟然笑出了声音。

    “呵呵,果然公道自在人心,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青年,竟然能看得这么清楚,当真是后生可畏。比起朝里那些皮里阳秋的东西,要好得多了!”

    嘉靖突然想起了唐毅,十几年前,那小子还不如周嘉谟年纪大,办起事来,从不含糊,冲锋陷阵,有多少难,都能扛下来,披荆斩棘,开市舶,平倭寇,做了多少的事情?

    无奈何,年纪大了,在文官的堆里混久了,就学得油滑了,和君父耍起了心眼,玩起了手段,当真是可恶至极!

    嘉靖默默盘算着,如果自己的身体再好一些,有了精力,还要多提拔几个年轻人,现在朝堂上的那帮东西,一个个和自己都不是一条心,都不能用!

    黄锦不知道嘉靖想什么,只见心情似乎好了许多,连忙说道:“皇爷,出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您也看到了,民间还是尊奉您老的,赶快回宫吧。”

    嘉靖还有些意犹未尽,迟疑的时候,突然从人群当中,走出了二楼的雅间走出一个人,他没有走楼梯,双腿用力,轻轻一跳,落在了地上,声音微不可查,跟一个鬼似的。

    “好俊的功夫!”

    不少人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拍手。来人没有说话,而是抱着肩膀,走到了辩论场上,看了看周嘉谟,摇摇头,又到了顾宪成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头。

    “年轻人仗义执言,敢作敢为,很不错。”

    顾宪成虽然不知道来人是谁,可是人家夸奖自己,哪能不识抬举,连忙道:“先生谬赞,晚生无能,才疏学浅,被人驳斥的哑口无言,惭愧,惭愧!”

    “你是该惭愧!”来人脸色突然变得严峻,不无嘲讽道:“你不是才疏学浅——你是没有胆子!”

    顾宪成瞪大了眼睛,哪个年轻人没有火气,来的这个家伙,也不知道是谁,怎么敢小觑自己?要是没有胆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替海瑞说话吗?

    不自觉间,他的眼睛就立了起来。

    来人满不在乎,大马金刀坐在了椅子上,把宝剑往桌上一扔。

    “你不要不服气,知道你为什么输吗?就是因为你没有胆子,没有海刚峰一般的冰心铁胆,被这个……”来人一指周嘉谟,怒斥道:“就是这个颠倒黑白的小人,他把你吓住了,吓得你不敢说实话!”

    这话一出,不止顾宪成,连周嘉谟都怒了,往前走了几步,厉声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敢不敢报一个名姓?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藏头露尾,信口雌黄!”

    “哈哈哈,有什么不敢的,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叫何心隐!”

    在场的茶客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含义,可是顾宪成却一清二楚,他师从心学前辈,何心隐的事迹早就耳熟能详,降服倭寇,铲除奸党,何心隐虽然身为一介江湖人,做的都是朝廷大员都做不到的事情。

    只是在数年前,这位何大侠突然消失了,让好些人都倍感失落,没想到竟然在京城碰到,顾宪成满肚子的怨气早就跑没了,反而像是粉丝见到了偶像,手足没地方放,激动地一躬到地。

    “晚生拜见夫山先生!”

    周嘉谟并非心学的直系弟子,对何心隐只是闻名,却没有什么尊重,他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夫山先生,您是前辈高人,晚生自当敬重,只是先生方才所言,学生有些不明白,还请您赐教。”

    何心隐懒得看他,目光对着台下的茶客,漫不经心道:“你刚刚所说的那一套,根本就是强词夺理,狗屁不通。口口声声讲纲常,讲君父,还说圣人教化,沿袭千年,都是如此。如果三纲五常,当真是千年不移,万古不变,为何又有兴衰治乱?汉献帝、隋炀帝、唐景宗、元顺帝,这些亡国之君,难道不是当时百姓的君父吗,为何会天下狼烟四起,身死人手,宗庙崩塌、朝代更迭,生灵涂炭?”

    谈到了历史,周嘉谟的底子哪里比得上何心隐,一时间急得脸上通红。

    这时候在靠窗户的座位上,又站起一位老者,他面色严峻,迈着方步,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道:“何狂,数年不见,你的学问竟然不进反退,天道循坏,一乱一治,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

    何心隐扫了一眼来人,微微颔,“原来是塘南先生,真是幸会,幸会啊!”

    老者名叫王时槐,数年前弃官不做,专心讲学,堪称一代大家。他气度从容,走到了何心隐的对面,坐了下来。

    “何心隐,你以大欺小,强词夺理,当真是让人越鄙夷,这人一旦入了邪路,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邪气,罢了,老夫就给你讲讲道理。”王时槐大声说道:“兴衰治乱,古之常理,每逢治世,君正臣贤,万民安康,百姓乐业,纲常端正,人心思安,纵使有奸佞之徒,亦不得施展。然则太平日久,人心不古,礼坏乐崩,纲常颠倒,臣子不忠,百姓不孝,奸邪之人煽风点火,以致狼烟四起,民不聊生。必得天命之人,崛起乱世,提三尺之剑,扫荡狼烟,天下才能重归太平安宁,我朝太祖高皇帝,便是天命雄主,无汉唐之和亲,无两宋之岁币,疆土广远,物阜民丰,国势之强,为历代之最。纵使有一班奸邪小人,妄图以狂论蛊惑人心,终究难以得逞,何心隐,你以为老夫所言如何?”

    “哈哈哈,哈哈哈!”

    何心隐突然仰天大笑,“王塘南,知道你讲学为什么讲不过我,没人愿意听吗?”

    戳到了痛处,王时槐脸色大变,怒道:“何狂,你不要欺人太甚!”

    “不是我欺人太甚,怕是有人强词夺理!”何心隐不客气地说道:“你方才之论,比起那个年轻人还不如。治世就是纲常存在,乱世就是纲常无存,那什么又是治世,什么又是乱世。纲常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会存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又不存在?你能说得清楚吗?王塘南,不要拿什么天命来糊弄人了,有本事你把天老爷叫来,让何某和他理论一番,问问他为什么要每几百年,就性情大变,弄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哪一次改朝换代,不是户口大减,千百万的冤枉亡魂,老天爷竟是如此残暴不仁,依何某来看,不要也罢了!”8

第805章 气死

    王时槐早年也受心学影响,只是到了晚年之后,发现心学和当初阳明公在世的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主张越发空泛,所谓心学门人,普遍沾染魏晋清谈之风,王时槐十分不喜,他渐渐疏远心学,重新回归理学的怀抱。

    只是不论心学还是理学,都缘起儒家,都是孔孟的门徒,可是何心隐的这番论调,不是狂妄可以形容,他简直离经叛道,背叛了祖师爷。

    敬天法祖,是儒家的根基,何心隐连天道都不承认了,简直是疯了。王时槐气得脸色铁青,伸手点指着何心隐,想要痛骂几句,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去形容这个疯子。

    他色厉内荏的狼狈样,反而让何心隐越发肆无忌惮。

    “所谓一乱一治,和天道根本没有半点关系,说穿了就是老百姓活不下去,不得不揭竿而起,奋起反抗,从陈胜吴广算起,到太祖高皇,都是出身寒微,兴大兵,诛暴虐,经过无数奋战,或是兵败身亡,或是侥幸成功,奠基立业,成就一代新朝。从头到尾,几时和天数有关系了?历代皇帝,自称天子,可是供奉在太庙里的灵位,上面写着老天爷,还是写着他的亲生父亲?”

    何心隐大声咆哮,不理会被吓傻的众人。他所说的这些东西,正是这几年苦思冥想。得到的结论。

    唐毅把何心隐赶到了东番岛,到了岛上之后,何心隐同样是白手起家,相比唐毅在小站,何心隐筚路蓝缕,付出的辛苦何止百倍。

    前后五年时间,何心隐带领着迁居过去的百姓,还有当地的土著,一起开辟农田,播种水稻,建房屋,烧陶瓷,种桑织布。白天辛苦劳作,晚上对着满天的星星,苦心思索。

    足足用了三四年的时间,何心隐亲手建造了一个小镇,两千多名百姓,安居乐业,兴旺繁荣。只是他想找寻的答案,却始终没有发现,直到唐毅的《国富论》传到了东番岛,何心隐通读之后,一下子打通了任督二脉,豁然开朗。

    唐毅提到了社会分工发展,别人多是一带而过,何心隐却独钟情此处,反复研读,结合自己这几年的经历,不停对比,总算是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彻彻底底想通了,悟道了。

    以往那些虚幻的,错误的念头,再也无法干扰他。

    皇帝一词是秦始皇所用,他把三皇五帝组合在一起,弄出了至高无上的新词皇帝。在始皇帝之前,《韩非子》有过记载:“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换句话说,有巢氏被尊为王,是因为他教导百姓建造房屋,故而受到了百姓拥戴,成为王者。

    想通了这一点,接下来就顺理成章,燧人氏,缁衣氏,分别是教导人们使用火焰,缝制衣服,成为王者。

    伏羲根据天地万物的变化,发明创造了占卜八卦,创造文字,结绳为网,用来捕鸟打猎,教会了人们渔猎的方法,发明了瑟,创作了曲子。

    神农氏尝遍百草,修订医书,为天下百姓治疗疾病……

    上古的帝王,都是因为有大功于万民,受到百姓拥戴,成为王者。反之,诸如夏桀,商纣,周幽,皆是残害百姓,胡作非为,大兴土木,浪费民力,宠信奸佞,弄得天怒人怨,最后被推翻。

    朝廷兴亡,皇者起落,和天道根本没有半点关系。

    简单说,就像是店铺的东家请来了一个掌柜的,让他打理生意,做得好,继续做下去,做不好,就被赶走,如此而已。

    抛开荒诞不经的传说,这个简单的道理,就是朝代更替的根本原因。

    朝闻道,夕可死!

    何心隐结合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苦心推敲,总算是把自己的一套见解弄得完美无缺,他就像是发现了世间最深刻的奥秘,欢喜得像是孩子,在山林之间奔跑,在沙滩上狂笑大吼。

    他再也住不下去了,要迫切把自己的发现,告诉给更多的人。

    没有理会唐毅的禁令,何心隐悄悄离开东番岛,回到了大明。

    踏上了大明的土地,他就听说了海瑞上书,弹劾嘉靖的消息,何心隐没费力气,就找到了《治安疏》,从头到尾读下来,何心隐顿生知己之感。

    海瑞的奏疏,说的全都是大实话,国势如蜩如螳,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各地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

    要是再这么下去,就会有人起义造反,天下狼烟四起,再也无法收拾。

    何心隐熟读史书,他太清楚了每一次朝代更迭,都是血流成河,天下百姓,十成要死去七八成,千里无鸡鸣,白骨盈野,易子而食。这些词汇不是文人编造的,而是天下大乱的真实写照。

    何心隐认为作为一个有良知的读书人,必须打破千百年来的迷思,把真相告诉所有人,天下大乱在即,继续自欺欺人,只会错失挽救危亡的最后时机!

    他决定趁着海瑞上书,天下震动的机会,把所思所想,毫无保留说出来。

    坐在茶楼之中,面对着上百名的茶客,何心隐十分坦然,同样十分坚定。

    “上古王者,披荆斩棘,以苍生为念,故此得到百姓拥护,视之如父,敬重如天。秦汉以来,历代帝王,贤者少,而不肖者多,更有亡国败家之君,不可胜数。他们没有上古帝王的仁慈,视天下百姓为奴为仆,予取予求,肆意妄为,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等到天下人忍无可忍,便奋起反抗,改朝换代,在所难免。千百年来,儒家士子,秉承致君尧舜的愿望,入朝为官,造福百姓。当然也也不乏曲意逢迎的奸佞之徒,这些人都是祸国之贼。还有更多的读书人,他们不敢说出真话,对君父甜言蜜语,大肆吹捧,蒙蔽圣听,对百姓则是拼命愚民,大肆盘剥,压榨无度,百姓走投无路,官逼民反,这些无耻官吏,同样为虎作伥,罪莫大焉……”

    何心隐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得心惊肉跳,浑身颤抖,不敢往下想。

    顾宪成惊讶万分,却隐约有那么一丝兴奋,何心隐的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顿觉茅塞顿开,豁然开朗。

    而王时槐呢,脸色铁青,几乎昏倒,他几次伸出手爪,想要扑上去,把何心隐给掐死。无奈何,何大侠的功夫不是他一个糟老头能比拟的,他只能让跟随而来的书童,立刻去通报官府,赶快把这个无君无父的东西给抓起来。

    其实不用王时槐动作,在三楼之上,雅座里的嘉靖,已经被气得昏过去,又气得活过来,死去活来,折腾得差点驾崩。

    “抓,给朕把这个妖孽抓起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嘉靖眼前一黑,气得昏死过去。

    黄锦彻底傻眼了,他立刻让人架着嘉靖往外面跑,同时下令,赶快去调锦衣卫,去捉拿何心隐。

    黄锦从楼上跑下来,何心隐一眼认出了他,十几个人保护着,还有一个内廷总管,那个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何大侠也万万想不到,他跑到京城,第一场宣扬理念的行动,就遇上了白龙鱼服的嘉靖,看样子还把皇帝起了个够呛,几乎没命。

    何心隐竟然有些兴奋,他明知道大祸临头,却没多少害怕,他跑到京城,就怀着以身殉道的想法,把生死置之度外。

    他要抓紧最后时间,继续说个痛快,直到外面叫喊连天,他才停了下来,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塞给顾宪成。

    “小友,今日一见,只怕下一次见面,就要在法场上了,这是我用两年时间,著成的一本书,你要是不怕死,就拿去研读吧。”

    顾宪成也听到了外面人喊马嘶,固然是十分害怕,却鬼使神差,把书藏到了怀里。

    “从后门走吧!”

    何心隐满脸笑容,顾宪成连滚带爬,从后面跑出了茶楼,他不敢停留,憋着一口气,发足狂奔,一口气跑到了客栈,小白脸都变成了关公,浑身上下汗水湿透了,胳膊腿的肌肉不停颤抖。

    他狠狠掐了自己两下子,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从怀里掏出了何心隐的书,放在桌案上,怀着朝圣的心里,恭恭敬敬施礼,而后才展开观看。

    《明夷待访录》!

    “明夷”是《周易》中的一卦,其爻辞有日:“明夷于飞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人攸往,主人有言。”

    明夷者,日薄西山也!

    天下为主,君为客。

    君者,天下之大害也!

    ……

    顾宪成读着每一句触目惊心的话语,浑身不自觉的战栗,既害怕,又兴奋,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激动。

    和他一样的人还不在少数,何大侠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他早就把书送到了京城各地的作坊,悄悄印刷出来,就在他被抓的那一刻,成千上万本的《明夷待访录》同时出现。

    最初人们还以为是哪位易学大师,又有惊世骇俗的作品,可是看过之后,无一例外,惊讶的目瞪口呆。

    面对着这本公然批判皇帝,称君王为天下大害的忤逆不道之作,多少人第一印象就是要赶快烧掉,可是当火盆拿过来的时候,他们又舍不得了,扔进去的,赶快抢救出来,死死抱在怀里。

    “烧了如此文章,老天爷会劈了我的!”

第806章 一线生机

    唐毅从江南会馆出来,心情还不错,王畿、钱德洪、王襞、季本、黄佐等几位心学前辈悉数赶到了京城,聂豹在一年多之前中风去世了,此老要是在,还能和徐阶沟通一下,联手化解眼前的危机,不过就算没有此老,风险也不会太大。

    海瑞上书,犯颜直谏,忠心胜过比干,徐阶要是不保护他,必然会成为一生的污点。而且相信徐阶也能看出嘉靖的虚弱,不会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正好利用三司会审,大做文章,保下海瑞,教训嘉靖,宣传理想,一箭多雕,实在是再好不过。

    唐毅再三交代几位前辈,一定要约束门下,不要过了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几位老前辈都拍着胸膛保证,他们担心出事,都没带着李贽北上。

    没了李大炮掺和,唐毅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坐在马车上,还在盘算着,要抛出哪些内容,既能发人深省,又不至于惹来非议……

    正闭目思考,突然马车的帘子撩起,有人从外面蹿了进来,吓了唐毅一跳,光天化日,不会出了刺客吧?

    “是学生!”

    来的是孙可愿,他满头汗水,气喘吁吁,唐毅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回府说不成吗?”

    “弟子怕回府就晚了。”孙可愿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道:“陛下在两个时辰之前,出宫去了。”

    “什么?”

    唐毅脸色狂变,嘉靖目前的状态,大半条命都没了,不在宫里好好养着,跑出来干什么?

    “消息确实吗?”

    “确实,陛下带着黄公公一起去的,他没有时间给咱们送信,是别的眼线发觉,通知学生的。”

    唐毅眯缝着眼睛,思索了半晌,突然睁开眼睛,寒光四射,孙可愿从来没见过老师的脸色如此难看。

    “大事不好了!”唐毅立刻说道:“快去派人通知府内的几位先生,让咱们的人不要四处辩论,还有告诉江南会馆的几位,赶快分散开,免得引起注意。”

    孙可愿急忙去安排,唐毅闭目思索,越想越觉得不妙。

    还是低估了嘉靖对身后名的重视,他跑出来微服私访,肯定是要了解民间对他的评价,还是士林的看法。

    这些日子,唐毅安排了不少人员,到酒饭茶肆,人员聚集的地方,去散播《治安疏》,大发议论,批评朝政,还假借砥砺学问的名义,鼓励在京的士子,国子监,翰林院,讨论海瑞上书应不应该,接着引申到君臣父子的关系,纲常伦理,治国理政……

    归结起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启发人们重新审视君臣地位,天下万民苍生,如何才能跳出治乱循环的怪圈,做到长治久安。

    参与讨论的年轻士子,毕竟不如老前辈那么精明老辣,嘴上没有把门的,万一说出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把嘉靖给惹恼了,搞不好辛苦布的局,还没开始,就提前落幕了,唐毅保证能后悔死。

    “快点,我要赶快回府。”

    车夫急忙挥动鞭子,马车如飞,很快回到了府邸。

    唐毅刚走进来,就看到茅坤、王寅、沈明臣三个站在院子里,急得来回转圈。见唐毅回来,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不好了!”

    “别急!”

    身为当家人,唐毅十分冷静,“句章先生,到底是怎么了,莫非陛下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

    王寅苦笑了一声,“是何夫山回京了,他还带回来一本书,叫《明夷待访录》。”

    嗡!

    唐毅眼前就是一黑,说来讽刺,当初把何心隐赶到了东番岛,唐毅就想着利用他的聚和堂主张,去挑战宗族势力,故此唐毅写了不少东西,交给何心隐,现在听说何心隐带回了一本书,唐毅不用看就知道其中的观点有多可怕。

    “十岳先生,马上派人,把何心隐给我拿下,书也给我烧了,一张纸都不许流传出去!”唐毅红着眼睛叫道。

    “晚了。”王寅把手一摊,“大人,何心隐跑到了茶馆,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什么都说了,而且不巧的是,最不该听到的人听到了。”

    “最不该……难道是陛下?”唐毅惊得张大了嘴巴,不会这么巧吧?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唐毅突然跳起。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跑!”

    何心隐给唐毅当过幕僚,又在心学门下,名声赫赫,想要撇清关系,只怕比海瑞还要困难。而且前有海瑞,后有何心隐,以嘉靖的阴暗心思,肯定会认为这是一场天大的谋逆阴谋。唐毅已经没有心思去怪何心隐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看不出有一丝一毫挽救的可能。

    跑!

    是唯一现实的选择,幸好媳妇和孩子都留在了小站,麻烦的是老爹一家还在。

    “派人去告诉我爹,立刻出京,你们三位也赶快收拾,咱们去东番岛!”唐毅的确够果决的,逃跑的方案他早就设计了好了。

    只要出了京城,在天津有船只接应,上了船之后,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先去琉球,那里有二十艘武装商船,配备了最好的水手和士兵,然后再去东番岛,有人有船有地,至少能做一个海上的霸主。

    唐毅觉得自己怎么也不会比王直徐海来的差,说不定若干年后,天下大乱,他还能带着兵逐鹿天下呢,要是不成,就专心经营南洋,用个几十年的时间,把南洋变成华夏的另一块乐土。

    至于改革变法的念头,还是趁早放下吧,前有海瑞,后有何心隐,一场人头滚滚,血流成河的大祸迫在眉睫,说不准这时候奉命抓人的东厂和锦衣卫已经动手了。

    看唐毅急吼吼的要跑,沈明臣一脸苦相,“大人,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您要是走了,可就说不清楚了。”

    “留下来就能说得清楚?”唐毅没好气道:“你赶快去通知一贯,让他随着咱们一起走,别看不兴株连九族了,可不包括谋反大罪,雷霆之怒,不想化为齑粉,就留下来!”

    沈明臣被说的没话,茅坤和王寅互相看了看,同样担忧不已。

    “大人说的没错,如果嘉靖把海瑞和何心隐的事情联系起来,肯定会以谋逆论罪,心学一脉要倒霉了,偏偏大人和这两位都有关系,肯定首当其冲,倒不如一走了之。”

    他们替唐毅打理势力,唐毅藏了多少底牌,这三位只能说略知一二,不过光是冰山一角,就足以让他们心惊肉跳了。

    别人跑了,这辈子就完了,跟着唐毅,说不准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三个人没有迟疑,立刻去收拾,正在此时,孙可愿从外面又跑了进来。

    “怎么样了!”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恩师,三位先生,陛下已经回宫了,据说气得昏死过去,再有,东厂的人已经被何心隐抓起来了。”

    “何心隐没有反抗,或者逃跑吗?”

    “没有。”孙可愿道:“何心隐一直在茶馆里等着,锦衣卫的人来了,他束手就擒,还说什么,愿以一腔热血,浇醒世人,天下的百姓,不要再巴望什么明君贤相,皇帝是天下大害,大臣是天下小害,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有无数个,都是残害百姓,没有什么差别……”

    听完这话,唐毅的眉头拧到了一起,听意思,何心隐似乎比走的比自己想的还要远,他已经不单是批评皇权,连官僚都给一勺烩了。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讲的的确没错,官僚士绅,他们压榨百姓,更加凶狠,更加直接,也更加可恶。

    只是坏的规矩,也比没规矩要好。

    全都推倒了,天下岂不是成了一盘散沙!到时候弱肉强食,盗贼遍地,杀戮无穷,只怕比现在还要糟糕一万倍不止。

    当然唐毅只是一闪念,他没心思去争论什么道理。关键是要想清楚,会有什么后果。

    “大人,要我说,何疯子这一炮开得太猛了,或许局面没您想得那么糟。”茅坤终于说话了,“嘉靖被气得昏迷不醒,假如他就这么死了,裕王登基,您是裕王的师傅,有什么罪名,查不到您的头上,最多砍了何疯子的脑袋。假如嘉靖醒过来,何疯子把群臣都给捎了进去,纵然迁怒,雷霆也未必落到您的头上。”

    王寅也说道:“大人,以我所见,经过两次震怒,陛下的身体已经彻底没救了,他能不能醒过来还在两可之间。”

    吸!

    唐毅深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创下了这么大的基业,只要有一线生机,唐毅都不愿意逃走。如果眼下嘉靖清醒着,不用说,赶紧逃跑。

    可嘉靖昏迷了,生死不知,这就给了他缓和的机会。

    该如何破局呢?

    王寅,茅坤,唐毅,三个人几乎同时抬头,从嘴里崩出了三个字。

    “李!时!珍!”

    如果嘉靖死了,哪怕裕王继位,也要首先给老爹报仇,掀起大狱,何心隐和海瑞固然是死路一条,心学也会受到重创,就算唐毅安然脱身,也会实力大损。

    把嘉靖救活了,先拿到救驾之功,凭着香火情分,嘉靖也不好直接拿下唐毅,只要有缓和的余地,就有一线生机。

    问题是李时珍那头倔驴,自从上一次去西苑救了嘉靖之后,劝谏嘉靖不要服用丹药,结果被嘉靖赶出了西苑,李时珍就发誓不给嘉靖看病。

    王寅双手一摊:“大人,我们三个可不是李太医的对手,只有靠着您老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唐毅的脸,瞬间就黑了……

第807章 神医驾到

    凡是有本事的人,都有点脾气,本事越大,脾气越大,几乎呈几何级数增加。<[?网

    自从有了曹操作榜样,往后的皇帝连神医的手指头都不敢碰,皇帝老子都怕的人,唐毅就更不用说了。

    迈着沉重的步伐,到了客栈小院,院门虚掩着,唐毅迈步进来,只见一个瘦削的身影,正在院子里面练五禽戏,身手矫健,十分了得。

    “好!”

    唐毅拍手,大声赞道:“李先生的功夫越来越厉害,精神矍铄,神采飞扬,真是让人钦佩,厉害,实在是厉害!”

    李时珍收功,一见唐毅来了,刷拉,脸色沉得跟锅底儿似的,转身就往屋里走,唐毅不明所以,连忙跟过来。

    李时珍到了门口,唐毅离着还有两丈,他突然闷声道:“唐大人,你赶快走,不然在下保不齐就请你尝尝拳头。”

    咯噔!

    唐毅站住了脚步,苦笑道:“李先生,咱们也算是老朋友了,何必如此?”

    李时珍猛地一转头,怒吼道:“唐毅,我李时珍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你的,好好的大夫当不成,你非要拉着我下水,出生入死,你就是我的灾星!在这么下去,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了!”

    唐毅挠了挠头,还真是,不论是当初的徐海,还是裕王,嘉靖的病,都让李时珍受了不少委屈风险,甚至严世蕃和景王还派人杀过他,怪对不起朋友的。

    “李先生,俗话说医者父母心,您来是天下第一的神医,自然要当天下人的父母,替天下人操心……”

    李时珍不耐烦地摆手,“少给我灌**汤,我这一次北上,是冲着海老伯母的面子,我要替刚峰兄保住血脉,可不是替你唐大人办事,上一次我就说过了,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你有什么事,也别找我。”

    李时珍的态度坚决,可是他还是太嫩了,一张口就让唐毅找到了弱点和把柄。

    “李先生,海老夫人是拙荆的干娘,她老人家刚正不阿,教子有方,堪称女中的丈夫,当世的典范……可亲可敬的老人家,却要白人送黑人,说起来真让人伤心欲绝啊。”

    说话之间,唐毅抹了抹眼泪。李时珍看在眼里,泪花闪过。

    人和人讲究对脾气,李时珍看不惯唐毅这种机关算尽的家伙,反而和海瑞交情甚笃,两个闷葫芦直筒子,坐在一起,一句话没有,却好像都能读懂对方的心,一瓶浊酒,二两蚕豆,就能过一个下午,唐毅怎么也学不来。

    这一次海瑞上书,妻子怀有身孕,老娘又七八十岁,身体很不好。李时珍听说之后,马不停蹄北上,跑到了天津,果然海夫人动了胎气,险些小产,李时珍施展回春妙手,把海夫人给救活了。

    他告诉海母还有海夫人,不要担心,海瑞虽然危险,但是唐毅在京城,他是天上的文魁星,一肚子主意,圣眷正隆,有他在,海瑞保证安然无恙,不过要受一点牢狱之灾罢了。

    说来也奇怪,海瑞和李时珍都不大喜欢唐毅,可是海老夫人却十分得意他,简直推崇备至,之前还说,海家有了男孩,一定要送到唐大人身边,好好学点本事,不要和他爹一样,成了倔驴。

    老夫人堪称唐毅的脑残粉,绝对相信他的本事,可转念一想,儿子的命虽然保住了,可是诏狱不是人待的地方,儿子也五十几岁了,身体哪能受得了!当娘的哪能不心疼儿子,海老夫人亲自央求,让李时珍进京,只要海瑞出来,要帮着他调养身体。

    李时珍不敢让老太太失望,哪怕当初誓不再回来,也只能违背誓言,回到京城。

    “唐大人,你不用和我巧舌如簧,刚峰兄上的那一道奏疏,我读过了,哪怕天王老子下凡,也救不了刚峰兄的命,他死定了。”

    别说,李时珍的眼光果然厉害了。

    “那你怎么还到京城来?”唐毅不解道:“莫非你要替刚峰兄收尸?”

    “呸!”李时珍狠狠啐了一口,“刚峰兄直言进谏,触怒了昏君,他要是死无葬身之地,你们这些满朝文武,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我才不担心没人收尸呢,我是为了海夫人来的。”

    “什么意思?”唐毅惊呼了一声,“我说李太医,你不会想等刚峰兄死了,然后……”

    “哇呀呀!”

    李时珍一口气堵在喉咙,差点噎死!老夫至于那么龌龊吗?

    “姓唐的,我明告诉你,海夫人肚子里怀着孩子,很可能就是个男丁,我在京城,她们婆媳就会有希望,要不了一段时间,海夫人就能替刚峰兄生下孩子,不然,海夫人命在旦夕。”李时珍长出口气,“我和刚峰兄知己好友,能替他保住一点骨血,能让忠良有后,我李时珍死后,就能在十七层地狱看着你们这些人在十八层地狱受罪!”

    差一层而已,有啥区别吗?

    唐毅气得笑了出来,“我说李先生,你就那么笃定,刚峰兄一定会死吗?”

    “怎么,你有办法救他?”李时珍摇摇头,“唐毅,不要拿我当三岁孩子了,嘉靖什么德行我见过,刚愎自用,残暴不仁,自私自利,心黑手辣……得罪了他,肯定没有好下场。”

    您看得真够准确的,嘉靖就是那么一个人!

    “李先生,您或许还不知道,刚刚半天之前,何心隐在茶楼大放厥词,攻击君王乃是天下大害。”

    李时珍顿了瞪大眼睛,他这个人朋友没几个,除了唐毅这个最佳损友之外,何心隐,海瑞,都算是难得的知己。

    一下子两个朋友都出事了,他立刻就站了起来。

    “唐大人,在下言语冲撞,多有得罪,无论如何,我恳请您帮忙,务必保下何心隐,我,我答应你三件事。”

    李时珍算是下了血本,唐毅这个气啊,海瑞出事了,你巴巴的跑到京城,何心隐出事了,一下子就答应了三个条件,老子找你帮忙,就推三阻四,同样是人,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李太医,我和你实说了,海瑞还有戏,何心隐可是死定了!”

    “为什么?”李时珍不解道:“不就是说了几句过分的话吗,你去衙门口打声招呼,还压不下去?莫非你还记恨何心隐,想让他死?”

    唐毅气得也站了起来,叉着腰怒道:“李时珍,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险恶,要是三言两语能救得了何心隐,我至于跑来找你吗?”

    李时珍茫然摇头,他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本事救何心隐。

    “实告诉你,何心隐作死的时候,陛下就在三楼雅座,微服私访,没等他说完,陛下就气得昏过去了,这时候恐怕只剩下一口气了。”唐毅叹道:“李太医,你也知道,把皇帝气得驾崩,是个什么罪过,新君登基,第一件事,就是把何家上下都给挨个剐了。”

    李时珍一听,身体摇晃一下,急忙扶住了桌子,泪水扑簌簌滚落,嘭嘭锤着胸膛,痛不欲生。

    看得唐毅这个感叹,只怕他这辈子,也挤不进这几个怪物的圈子了。

    “李太医,你先别急着哭。”

    李时珍激动地抓住唐毅的胳膊,“唐大人,你还有什么办法?”

    “办法不敢说,关口就是要保住陛下的一口气,只要他不死,就有转圜的余地。”唐毅知道事关重大,必须和李时珍说清楚要害。

    “李先生,何心隐的话肯定引起陛下的震怒,把他救过来,一定会掀起大狱。”

    李时珍不解,咬牙切齿道:“那还救他干什么?干脆了死了算了,如此昏君,多活一天,就多一些无辜之人受害。”

    对李时珍的口无遮拦,唐毅算是服气了,只好苦口婆心道:“以陛下的身体,肯定撑不了多久,只要拖延到他的理智恢复,意识到会付出承受不了的代价,就会低头了。”

    李时珍思索了半晌,突然冷哼了一声,“我看是你好办了,海瑞和何心隐一个弹劾皇帝,一个诽谤君父,肯定都是死路一条,救活了嘉靖,也不过是保住你们不被牵连,我说的对吧?”

    真是难得,李时珍的智商长挥,一针见血,戳穿唐毅的心思。

    幸好唐毅留了一个心眼,连忙道:“您莫非忘了裕王?拖延一段时间,只要新君登基,凭着我的三分薄面,一定能让裕王赦免他们的。”

    李时珍到底是江湖人,裕王除非想背上不孝的罪名,不然他才没有胆子赦免这两位呢,好在李时珍不明就里,再一次被唐毅给忽悠了。

    “还愣着什么,送我去西苑!”

    唐毅连忙点头,他把李时珍请上了自己的四轮马车,一路疾驰,赶到了西苑。递了牌子,此时万寿宫早就乱套了。

    从嘉靖回来,就陷入了昏迷,几个太医用尽了办法,就是醒不过来。黄锦吓得跪龙床,哇哇大哭,他陪着嘉靖出去的,皇帝死了,他也活不成了。

    老徐阶同样措手不及,他未必多心疼嘉靖,可是皇帝被气死,可是亘古未有的奇闻,身为辅,徐阶哪能不考虑可怕的后果。尤其是何心隐出身心学,当年斗严党的时候,何心隐和他也有过交往,如果让人捅出来,他老徐不就成了弑君杀父的罪人吗?

    正当徐阶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跑了进来,伏在徐阶的耳边说道:“元翁,唐大人带着李神医来了!”

    “哎呦!”徐阶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来得太及时了!8

第808章 幡然悔悟

    李时珍随着黄锦去抢救嘉靖,臣子自然不能凑过去,徐阶邀请唐毅,到了辅值房,静候消息。?〔{{网

    唐毅坐在徐阶的下垂手,微微前倾身体,看起来似乎要恭听训斥一般,实则他闭着眼睛养神,一声不。

    徐阶靠着太师椅,脸上阴晴不定,很是愁。海瑞上书,无论说的多过分,还是守着臣子的本分,向君父提出谏言,可是何心隐否认天命,痛斥君主,大骂士人,竟然要把天地都翻过来,还到处散播《明夷待访录》,徐阶抽空翻了几篇,光是《原君》一章,就看到徐阶心惊肉跳,冷汗淋漓。

    真是想不到,数年不见,何心隐竟然变得大逆不道,把纲常都抛了,离经叛道,匪夷所思,真不知道,他到底是经历了什么,莫非心都被掏了?

    徐阶百思不解,脑袋越凌乱,他低声道:“唐大人。”

    听到辅呼唤,唐毅连忙抬起头,“阁老,您有什么吩咐?”

    “没,没什么,闲谈,闲谈而已。”徐阶问道:“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何心隐了?”

    “有五六年了吧。”唐毅没有半点迟疑,痛痛快快答应道,他精明过人,听徐阶的话,就猜到了,八成是老徐怀疑自己和何心隐有关系,或者说,自己鼓动何心隐跳出来的。

    这个黑锅,唐毅无论如何,也不会背的。

    “阁老,下官还是在五六年前,同何心隐在京城见过一面,当时他还拜会过阁老。”唐毅没有往下说,意思却明明白白,少往小爷身上推,你老倌儿也不干净,大不了就来一个同归于尽。

    徐阶有心争辩,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却又咽了回去。

    能说什么,他出身心学,这些年又利用辅的权力,大搞讲学,广收门徒。外人不会区分徐阶和唐毅之间的不同,反正都是心学一脉的,都是王阳明的弟子。

    而且何心隐同徐阶的交往的年头远过唐毅,如果真的牵连下去,没准徐阁老的麻烦更多。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虽然以唐毅为的阳明学会,经过几年的改造,广纳青年才俊,吸收少壮派人才,强化内部组织,俨然成为心学中的心学,和传统的心学七宗完全不同,大权都握在了唐毅的手里,徐阶根本插不进去手。

    但是毕竟王畿,王襞,季本等心学宿老还在,双方没有撕破脸皮,甚至还有合作,外人看来,他们还是一路人。

    徐阶满心不情愿,可为了避免火烧到自己,只有和唐毅一起联手,才能闯过这一关。

    “行之,老夫只是惊讶于何心隐的变化,他所言所写,已经离经叛道,堕入邪途,读他的文章,冷汗津津,不寒而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徐阶满心疑惑,唐毅却不怎么奇怪,任何一个人,从文明到了蛮荒,靠着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重建文明,那种感觉不下于死而复生,两世为人,要是还没有特别的感悟,只能说是一头猪!

    何心隐本来就特立独行,会有今天的结果,一点都不意外。

    “阁老,眼下不是讨论何心隐的时候,陛下会如何看待,恐怕才是关键。”唐毅低声说道。

    徐阶脑袋顿时大了好几圈,不用问,嘉靖一定会疯的,他会认定是有奸党小人要谋逆造反,要扰乱他朱家的江山。

    世间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万不能忍者,何心隐的举动,已经出了嘉靖承受的极限,一场劫难,在所难免!

    “唉,唐大人,你怎么看?”徐阶很不乐观地问道。

    “启禀阁老,吾辈读书人,讲究致君尧舜,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何心隐离经叛道,罪不容诛,应该严查,不管牵连到谁,都要一体查办,绝不姑息!”

    “严查?”

    徐阶愣了一下,查何心隐,岂不是查到了心学吗?对自己人下刀子,如何砍得下去?他从唐毅嘴角的一丝笑容,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

    李时珍是神医,可他不是神仙,经过连番重创,嘉靖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肯定承受不住天下大乱的结果,查,查到嘉靖怕了,退缩了,天下也就太平了!

    有了主意之后,徐阶和唐毅又重新陷入了沉默,方略有了,该怎么操作,还要费一番心思,两个人不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前后辈,彼此都提防着,最多说三分就不错了。剩下的要自己想了。

    枯坐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突然小太监跑进来。

    “陛下宣两位大人去万寿宫。”

    这么快!

    唐毅和徐阶同时站了起来,不由得惊叹,李时珍果然是好本事!

    他们不敢停留,急匆匆到了万寿宫。

    此刻的嘉靖,直挺挺躺在了床上,经年累月的服用丹药,加上两次剧烈的刺激,彻底摧毁了他的身体,除了眼睛,就连手指都动不了。

    医生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哪怕是李时珍,也仅仅能做到续命而已,至于能续多久,他也没把握,或许三五天,或是十几天,或许一两个月,也可能更久,但是无论如何,嘉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随时会油尽灯枯。

    “徐阁老,海瑞的罪可定了?”

    嘉靖幽幽地问道,徐阶连忙磕头,“启奏陛下,还没有,本来是三司会审,要天下鸿儒共同驳斥海瑞的错误,没想到竟然有奸人趁机作乱,臣,臣有罪。”

    徐阶趴在地上,唐毅也只好跟着。

    许久,嘉靖叹了口气,“海瑞有什么错,他说的都是对的!”

    啊!

    唐毅惊得张大了嘴巴,徐阶的嘴比他还大,腮帮子都咧到了耳朵。是听差了,还是嘉靖病糊涂了?

    两个智计百出的人物,竟然都吓傻了。

    嘉靖不理会他们的惊讶,继续缓缓说道:“朕往日总是以中兴之主自诩,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朕在茶楼里,已经看明白了,天下的百姓,早就把朕看成了昏君,全都同情海瑞。至于那些士子,多半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朕是君父,他们不敢公然反对纲常,不敢指责朕的过错。”

    不得不说,嘉靖还真够敏锐的。

    茶馆生的事情,正如他所说一般,民间几乎是一面倒地支持海瑞,痛恨朝廷,千错万错,都要算在皇帝的头上。

    周嘉谟和顾宪成则是代表了两种读书人,顾宪成一腔热血,对嘉靖的作为也是不满,肯定海瑞,而周嘉谟则是坚定维护纲常,认为海瑞不该诽谤君父。

    可是嘉靖听得明白,周嘉谟仅仅是反对海瑞的态度,却没有质疑他所说的事情,换句话说,修玄,避居西苑,大兴土木,任用奸党等等过错,他也是认同的,至少是无法驳斥的。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心就跟被刀子戳了一般,疼,真疼啊!

    海瑞没有骗他,只是说了事实而已。

    “天下人都都看不起朕这个君父了,朕做得还真是失败啊!”嘉靖激动起来,不停咳嗽,枯瘦的身体一阵阵抽搐,胳臂露在了被子外面。

    皮包骨头,上面布满了暗红色的斑点,都是多年服用丹药,累积下来的毒素,严重侵蚀了龙体。

    原来所谓的九五至尊,大明的天子,就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脆弱老人,徐阶和唐毅只看了一眼,就连忙低下了头,至于心里想着什么,外人就不得而知。

    嘉靖咳嗽,李时珍连忙过来,扎了几处穴道,嘉靖总算是平静下来。

    “陛下,龙体要紧,赶快歇着吧。”

    虽然不齿嘉靖的作为,可是君父就是君父,李时珍心里头也酸酸的。

    “朕不能歇着,朕怕这一肚子话,没机会说了。”

    嘉靖的眼角,泪花闪过,平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

    “徐阁老,海瑞说的没错,天下已经到了大乱的关头,那个何心隐就是明证,天下间还不知道有多少丧心病狂之徒,觊觎大明的江山,想要揭竿而起,趁机作乱。朕想到这里,五内如焚,让朕有何面目去见历代先皇啊!”

    惊讶,真的是吓死人不偿命啊!

    唐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嘉靖竟然会如此看待眼前的事情,你要是早点想明白了,恐怕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只是多年积累的经验,让唐毅时刻保留着警觉,嘉靖的三观何时这么正了?错了几十年的人,真的会幡然悔悟吗?

    唐毅还在犹豫,徐阶却是比他反应还快,老泪横流,拜服在地上。

    “陛下,切莫自责,老臣有肺腑之言,要上奏陛下。”

    “讲吧。”

    “是。”徐阶擦了擦眼泪,“陛下,这些年来,朝廷恰逢多事之秋,臣等无能,理政无方,致使一些人误解,归罪陛下,是臣等罪该万死。可是天下臣民百姓,还是忠于大明,忠于陛下的,至于何心隐一般,背弃伦常,无君无父的逆贼,天下人人不齿,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方解心头之恨!陛下,历代以来,哪怕是三代之治,圣天子在朝,也不免一二奸邪之徒,恳请陛下,不要因此妄自菲薄,中了贼人的诡计啊!”

    老徐说着泪流满面,“陛下英睿过人,可为尧舜,可为文武,天下诸般事,只要陛下一念振作,便大有可有,老臣不才,愿意披肝沥胆,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唐毅在旁边听得明白,心里咯噔一声,自己到底没有徐阶老辣,连忙表忠心道:“臣愿为陛下前驱,清查奸贼,绝不姑息养奸!”2o8

第809章 缇骑四出

    徐阶是冷静而清醒的,比起嘉靖,他还要大了几岁,到了他们这把年纪,一颗心早就是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岂是说改就能改的!

    嘉靖声泪俱下,幡然悔悟,表演的十分到位,可徐阶毕竟伺候了嘉靖二十年,功力犹在严嵩之上,轻易就犯傻天真,相信了嘉靖的鬼话,不知道死了多少回。〈网

    海瑞上书还只是官僚集团劝谏君父,而何心隐则是挑战君权神授,挑战三纲五常,扪心自问,徐阶都接受不了,又怎么指望着嘉靖忍下这口气。

    皇帝的悔悟根本是演戏,如果说错一句话,保证会引来嘉靖的疯狂报复,哪怕他只有一口气,也是九五至尊!

    果然,在徐阶动情的表演之后,嘉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他凝望着寝宫的顶棚,何心隐张牙舞爪,大放厥词的猖獗画面又出现在了眼前。

    该死真是该死!

    天命否认了,纲常否认了,还说什么做得好就万民拥护,做不好就群起而攻之。分明是怂恿天下人作乱,朕是君父,是天下之主,所有人都是朕的奴仆,什么时候,奴隶可以踩到了主人的头上?

    纲常颠倒,天下大乱,身为天子,若是不亮剑,不杀人,就会被奸邪小觑,何心隐一般的狂徒还会层出不穷,杀之不尽。

    嘉靖在清醒的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只是他现在太老迈,太衰弱了,连番的打击,让他对身边的人都不信任了。

    黄锦也好,唐毅和徐阶也好,他们都不是真正忠心自己,相反,还极有可能就是幕后的黑手。

    嘉靖故作悔悟,就是要看看唐毅和徐阶的表现,他们俩的表态,还算勉强过关,至少没有替何心隐说半句话。不过嘉靖已经吸取了海瑞案子的教训,哪里会再把机会交给唐毅!

    “徐阁老,当好差事,把内阁京城,都替朕看好了。”

    “是!”

    徐阶磕头,唐毅还在等着,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说道:”唐毅,你带着李太医过来,是有功的。”还想多说两句,却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唐毅只好跟着徐阶,从寝宫出来。

    到了外面,一阵寒风吹来,打了个激灵。

    他突然觉得寝宫周围杀机四伏,让人不寒而栗,赶快离开不祥之地。

    到了自己的家,唐毅才觉官服都被冷汗湿透了,他赶快换了一身衣服,好半晌,才平静下来,只是小脸依旧苍白,心绪不宁。

    必须弄清楚,嘉靖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把孙可愿叫了过来,让他立刻动用一切人手,去打听西苑的情况。

    一直到了二更天,唐毅和三大谋士聚集在书房,都面色凝重不说话。

    “恩师,消息打听到了。”孙可愿小跑着进来,“是这样的,陛下召见您和徐阁老之前,已经调遣人手,把万寿宫给包围起来。”

    “果然如此!”唐毅长长出了口气,苦笑道:“徐华亭的确老辣,这次是我欠了他的人情啊。”

    唐毅感叹了一句,忙问道:“眼下呢,还有什么动静?”

    “西苑的太监宫女,还有侍卫统统换了一遍,原本我们的人都被赶走了,只知道两个时辰之前,有人出了宫,去昌平了。”

    “昌平?”

    唐毅愣了一下,那里出了嘉靖的万年吉壤之外,没有什么东西啊,莫非嘉靖感到了死亡将至,要去看看坟地?

    他百思不解,看了看三位谋士,茅坤面带思索,“大人,我看多半是找人去了。”

    “找谁?”

    “袁亨!”

    茅坤吐出了两个字,唐毅如梦方醒,用手拍着脑门,怎么把这位前厂公给忘了,真是该死!

    当初卢靖妃的案子,闹得内廷大乱,麦福被赶回了安6,袁亨去修坟,内廷只剩下黄锦。那时候大家就分析,袁亨可能是一步活棋。只是好些年过去了,一直没有动静,大家伙都以为这步棋废了,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重新动用了。

    “大人,袁亨为人阴险狠辣,不择手段。他又坐了好几年的冷板凳,想必一肚子火,要是把他弄回来,只怕要天下大乱了。”茅坤很是忧心忡忡。

    王寅杀气腾腾道:“大人,要不要派人,趁着袁亨没进城,把他给干掉?”

    “这个办法好!”沈明臣拍手叫道:“大人,只要袁亨死了,嘉靖就没有可用之人了,想要兴风作浪,也是妄想。”

    唐毅低着头,没有急着点头。

    事到如今,想利用海瑞上书,启迪思想,种下变革的种子,只怕是要落空了。想想也是怪自己书生之见,从来变革都是血流成河,光靠着讲道理,摆事实,就能让人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根本是痴心妄想。

    几千年的皇权,已经深入骨髓,想要抢班夺权,就要面对皇权的疯狂反扑,就要付出血的代价。

    阻止了袁亨,还有王亨、李亨、杨亨,世上永远不缺少替皇帝卖命的走狗。而且就算杀掉了袁亨,那些获利的人也未必感恩戴德,毕竟人们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倒不如让袁亨闹起来,最好闹得天下大乱才好,让人们见识到皇权的可怕和癫狂,尝到了教训,下面的事情才会变得容易。

    唐毅下定了决心……他不动,不代表别人不动,昌平通往京城的大路上,十几匹战马冒着夜色飞奔。

    跑在最前面的人正是蛰伏了数年的厂公袁亨,作为昔日内廷的二号人物,在即将登顶的那一刻,被唐毅狠狠耍了,一下子从云端摔倒了地狱。

    有一段日子,袁亨睡大通铺,吃硬面馍馍,喝苦咸水,干体力活,被那些小太监欺凌,遭苦力的白眼,多少次,他都想死了算了,何必再留在世上受委屈!

    不过袁亨没有这么干,倒不是他不敢死,而是他心里头还有一丝朦胧的希望,黄锦那家伙早就被喂饱了,他固然忠心,却不可靠。

    遇到了事情,还要靠着我袁亨!

    果然,就在几个月之后,嘉靖让人送来了一副猪苦胆。袁亨激动的落泪,瞬间找到了人生的意义,皇爷是让自己卧薪尝胆啊!日后肯定会重新重用的机会,鼓起了勇气的袁亨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得两鬓斑白,几乎绝望,嘉靖的旨意终于到了。

    召他回宫,一展身手的机会来了!

    袁亨年轻了十岁,马跑如飞,他要在天亮之前,就赶回宫里,回到心心念念的皇爷身边。

    “驾,驾!”

    队伍跑过了一座山丘,前面路边是密密麻麻的野草,突然,从草丛之中,闪出几点寒光,袁亨的马匹刚过来,嗖嗖嗖,弓弦响动,箭如飞蝗。

    袁亨一身好功夫,急忙使了一个蹬里藏身,三支箭都射在了战马上,马儿嘶鸣一声,扑通倒地,袁亨滚出老远,爬起来疯狂逃跑,他可不能出师未捷身先死,没跑出几步,从另一面的草丛,又射出十几支弩箭,全都是淬了毒药,见血封喉。

    袁亨的大腿挨了一箭,没跑出几步,就摔倒在地,连同他带来的十几个人,全都被杀死,一个活口都没有留……

    转过天来,黄锦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碗给嘉靖的药,心情貌似不错,胖脸上还带着笑容。

    “黄公公,你这是哪去啊?”

    “啊!”这个声音太熟悉了,黄锦不用回头就知道了是谁,手一哆嗦,差点把托盘掉了。

    “呵呵呵,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毛手毛脚的,怎么能伺候好皇爷啊?”

    袁亨仿佛鬼魅一般,从柱子的后面转过来,伸手扶住了托盘,十分亲切地拍了拍黄锦的肩头。

    “黄公公,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啊?”

    黄锦闪过一丝惶恐,随机笑道:“托福托福,没想到是师兄回来了?这几年过得可好?”

    “不好,很不好!”袁亨突然脸色一变,冷冷道:“这几年咱家什么苦都吃了,就在昨天晚上,还差点丢了这条命,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竟然派人截杀,把咱家的干儿子给弄死了,幸亏咱家聪明,躲在了水车的下面,受了一路的颠簸,骨头差点散了,好在一条命保住了。”袁亨玩味地看着黄锦,“黄公公,您说咱家是该高兴啊,还是该生气?”

    你该死!

    黄锦只敢在心里想了想,笑道:“咱家还要给皇爷送药,等一会儿再和师兄叙旧。”

    袁亨点了点头,看着黄锦的背影,他的脸上满是凶戾之气。

    奉诏进京,袁亨就料到了不会那么容易,他让手下人扮成了自己的模样,走大路进京,他则是躲在给宫里送水的水车下面,玉泉山下来,一路颠簸,天不亮的时候,就从西直门进了京城,安然无恙,保住了性命。

    袁亨虽然怀疑黄锦,却没有十足的证据,不过不要紧,只要重新掌握了大权,他就能报仇雪恨,谁欠了他,都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嘉靖服药之后,精神头又好了一些,立刻召见了袁亨,任命袁亨为司礼监席秉笔,提督东厂御马监。

    消息传出,京城为之一震,东厂不用说了,御马监掌管腾骧四卫以及皇庄皇店,权柄之重,几乎等同于兵部加上户部,袁亨一出山,黄锦就被架空了。

    任命刚刚公布,沉寂许久的东厂就动起来,一时间缇骑四出,到处追查《明夷待访录》的下落,一天之内,就抓捕了五百多人,浓密的阴云,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8

第810章 劫难

    “凭什么抓我,我是朝廷命官,我要见陛下!”李清源扯着嗓子喊道。〔网((

    “陛下?做梦去吧!等着见阎王爷还差不多。”狱卒们毫不客气,把李清源推进了监牢,嘎嘣,锁上了锁头。

    “你啊,在里面当蛐蛐吧!”狱卒嚣张的笑声,在监狱里回荡,宛如夜猫子。

    “可恶!”李清源愤怒地捶打木头栏杆,拳头都打肿了,却没有一丝回响。他折腾的没有力气了,颓然坐在了稻草上,满心绝望。

    东厂抓人,李清源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毛病。他一不认识海瑞,二不知道何心隐,三也没有藏匿妖书。

    可他忘了一句话,叫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袁亨回来了,嘉靖手里有了一把锋利的刀,袁亨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有预谋的,百官跑到西苑闹事,李清源带头,上书弹劾内阁大臣,是为了海瑞打掩护,而海瑞又和何心隐在东南共事,联系起来,有一个巨大的阴谋集团,要扰乱大明的朝堂,推翻陛下,谋朝篡位。

    嘉靖还有些迟疑,“他们有这么大的胆子。”

    “有!”袁亨杀气腾腾,从怀里取出了一本书,举过头顶,“皇爷,您请观看。”

    嘉靖已经拿不动书本了,袁亨跪爬了几步,展开书本,让嘉靖观看。

    “……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

    “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固其所也。”

    ……

    一篇《原君》,嘉靖浏览下来,脸色都绿了,那滋味简直没法形容了。

    何心隐在茶馆所言,嘉靖没听完就昏过去了,后来何心隐让人散布《明夷待访录》,嘉靖还昏迷着,唐毅和徐阶不会把书送给嘉靖找不痛快,黄锦也忘了这个茬儿,在大家的默契之下,嘉靖并不知道有这么一本书流传。

    偏偏袁亨唯恐天下不乱,把《明夷待访录》拿给了嘉靖看,这下子可完全点燃了嘉靖的怒火,一座火山,彻底爆了。

    同海瑞单纯指责嘉靖的过错不同,何心隐把矛头对准了皇权,对准了君主,进行了大胆而彻底的批判,每个字都是沉重的巴掌,打在了嘉靖的脸上。

    大风大浪,嘉靖见过了无数,还从来没有如此憋屈过,他感觉自己的智商被羞辱了。

    凭着何心隐一个丧心病狂之徒,如何能写出一本大逆不道的书籍,又如何流传天下?肯定有一大帮人在帮着何心隐,他们一起作乱谋逆。

    可笑啊,昨天召见的时候,徐阶和唐毅还拍着胸脯表忠心,他们为什么不说《明夷待访录》的事情,分明是包庇回护。

    他们都是文人,都是心学弟子,一路货色,还勉强说得过去,可恨的是黄锦,狗胆包天的奴婢,竟然也学会了欺上瞒下。

    “把他拿下,朕再也不想看到这个奴婢!”

    一句话,拿下了黄锦,嘉靖立刻命令,袁亨全力清查,同海瑞有联系的,抓,同何心隐有关系的,抓,私藏妖书的,下狱!

    袁亨得到了尚方宝剑,立刻调动东厂的爪牙,一时间缇骑四出,到处抓人,有些上了年纪的,还记得正德年间,刘瑾临朝,八虎当道,阉党重兴,莫非大明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时期吗?

    满朝文臣,风声鹤唳,鸡犬不宁,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纷纷去找六部九卿,内阁的几位大佬,求他们出面,庇护下面的人,可他们注定要失望了,徐阶和李春芳把自己关在了内阁,高拱,郭朴,杨博,赵贞吉,朱衡等人全都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失去了庇护的京官们,就好像没了娘的孩子,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行之,我忍不了了!”唐慎用力一拍桌子,唐毅却仿佛充耳不闻,继续摆弄他的八音盒,轻轻扭动条,悦耳的音乐声就出现了。

    唐毅闭着眼睛,十分享受,“爹,您说这玩意平安和平凡能喜欢不?臭小子快过生日了,我不在身边,要是不送点稀奇的礼物,他们搞不好就把我忘了!”

    都什么时候,还有心思想孩子?

    唐慎几乎要气疯了,“行之,我可告诉你,都察院的御史已经被抓了十五个,其他在京的官吏,读书人,更是多达几百人。要不了几天,你爹就成了光棍都御史了。”

    “正好,您老还能歇歇。”唐毅没心没肺道,见老爹一副吃人的模样,他只能把边。

    “爹,您老气也没用,这时候谁跳出来,谁就会倒霉,没看徐阁老都忍了,您让孩儿有什么办法?”

    唐慎甩甩头,他也不是不知道情况危急,十分难处理,可总还是对儿子存在一丝期望,这小子以往多难的事情,都给办得漂漂亮亮,这一次就一点主意都没有?

    “的确没有。”唐毅两手一摊,“爹,洪水来了,想办法找一块高地,保住自己的安全,这才是正办,谁要是想对抗洪水,除非你是女娲娘娘,能炼石补天,不然,趁早别去找死!”

    唐慎五官抽搐,道理谁都明白,可未免太残酷了,“难道就一直看下去吗?不闻不问吗?”

    “您老见过一直肆虐的洪水吗?”唐毅笑着反问,没等老爹回答,他就说道:“等着吧,水终究会退下去的,经历了水患,人们才会明白防洪的重要!不让一些人感到切肤之痛,又如何会相信孩儿的观念。”说此话的时候,唐毅的眼神格外明亮,充满了智慧和自信。

    ……

    “何心隐,你有没有同党?”

    “有。”何大侠大大方方说道。

    “谁?”袁亨追问道。

    “那可就多了,公公一定要问?”

    “那是自然。”袁亨冷笑道:“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尚书阁老,咱家也不会客气。”

    何心隐哈哈一笑,“那些为虎作伥之徒,怎么配成为老夫的同党,我的党羽就是贩夫走卒,就是士农工商,就是天底下受尽君王压榨欺骗的穷苦百姓!”

    “不要东拉西扯了!”袁亨咬着牙,狞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用刑!”

    几个按捺不住的番子,将何心隐的手插进一个木制的模子之中,只有五根指头露在外面。有一个番子拿起一根竹签,对准指缝,另一只手拿着锤子用力敲击。

    十指连心,硬生生把指甲给掀掉了,哪怕坚强如何心隐,同样闷哼了一声,额头上冒出了汗水。

    “哈哈哈,还当你刀枪不入呢,不过是血肉之躯,哪来的那么大的狗胆?敢谋逆造反。”袁亨讥诮道:“说出你背后的人,不然咱家就把你的十根手指,还有十根脚趾都弄下来,让你生不如死!”

    何心隐喘了口气,看着狰狞的袁亨,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你疯了不成?”

    “我当然没疯,相反,我清醒得很!”何心隐轻蔑地看了一眼袁亨,眼神之中竟然带着一丝同情,没错,一个罪犯去同情审讯的人。

    “袁公公,你有亲人没有,你有儿子没有?”

    “你找死!”

    袁亨气急败坏,他不大十岁就当了太监,哪里能有儿子。

    “哈哈哈,袁亨,你想过没有,自己为什么没有儿子。”

    袁亨越听不下去了,这不是废话吗,都割了一刀,还哪里有儿子,他给番子一个眼色,番子立刻动手,又连着掀了何心隐两个指甲。

    何心隐咬碎了牙齿,疼痛让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却依旧豪迈:“袁亨,你想不明白,老夫告诉你,因为有皇帝,他为了自己享乐,选天下女子进宫,三千秀女,妃子无数,有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皇帝一面!同样是父母生养的人,有些人一辈子连媳妇都娶不上,饭都吃不饱,而皇帝却奢侈无度,为了一己私心,就逼着大好的男儿,变成了太监,只为了伺候他一个人!这是天下最大的罪,这就是老夫著书的原因,袁亨,无论你怎么做,老夫都不会记恨你,因为你,还有他们,都是真正的可怜人,早晚有一天,老百姓会看透昏君虚弱的本质,群起而攻之,何某一腔热血,早晚会化成诛杀皇帝的神兵宝剑,砍下昏君的狗头!”

    疯了,真的疯了!

    想要从何心隐嘴里掏出什么东西,根本就是不可能。

    不过不要紧,有的是办法。

    袁亨认为何心隐曾经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福建等地都讲学过,门生弟子众多,他的的邪说也必然在这些地方流传,要求派遣钦差,立刻查禁所有书院,禁止讲学,清查****……8

第811章 唐顺之的愿望

    对于袁亨的请求,嘉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吴太监亲自率领着厂卫的人马,日夜兼程南下,半个月时间,就赶到了南京。

    守备和织造太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正翘以盼,几十年过去了,整个嘉靖朝,宦官的势力都被压抑到了极点,同样的,爆出来,也更为狂暴猛烈,让人惊骇莫名。

    六月三日,以私藏妖书为名,查禁常州府三处书院,知府下狱,十五日,应天,徽州等地,共六十四处书院被查禁,由于在钟山书院现《明夷待访录》十三册,山长以下,二十余位士人被捕,其中更有两位致仕的知府。

    东南为之一振,如丧考妣,对于吴太监来说,才仅仅是开始,他积极调动人马,将矛头对准了松江和苏州,这两地是开海以来,收益最大,经济最繁荣,学风也最盛的地方,心学七宗,上百位鸿儒云集两府,每天都有人登坛讲学,声势之隆,冠绝东南。

    感到了乌云压顶,所有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全动了起来,告急求救的文书雪片一般,通过层层关系,送到了京城的大员手里。

    光是在唐毅的案头,就摆着三封求救血书。

    “大人,东崖先生已经来了五次了,您看……”东崖是王襞的号,他的老爹王艮是泰州学派的创始人,而泰州学派又是心学七脉当中,最接地气,影响最大的一派,何心隐也出身泰州学派。所谓的《明夷待访录》不只是唐毅的功劳,这些年泰州学派越宣扬“虚君”的思想,种种大逆不道的论点,比起何心隐也差不了多少。

    查禁讲学,捣毁书院,抓捕儒者,泰州学派的门人当其冲,王襞哪能不着急。别人都躲在衙门里,唯独唐毅没有正事,老头子只能找他。

    “不见!”

    唐毅果断说道,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情。许是信奉心学久了,就以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什么事情都敢做,谁都不在乎。

    心学是大兴不错,可理学依旧占据统治地位,连学术主导权都没拿到手,就敢挑战皇权,不倒霉就奇怪了。

    告诉他们多少次,实力不够的时候,要埋头耕耘,要好好积累,要踏踏实实,而不是到处建书院,聚众讲学,以为应者如云,就天下无敌,那些都是虚幻的,骗人的,就像是一场大雾,看起来弥漫天地,无边无际,实则一阵狂风,什么都剩不下!

    “大人,心学闹到今天的地步,固然是咎由自取,可是任由阉竖闹下去,只怕会伤了心学的根本,到时候,不好收拾啊!”沈明臣忧心道。

    “我不这么看!”王寅沉吟道:“这几年,大人已经将阳明学会和心学之间进行了区分,阳明学会奉行知行合一,求真务实的宗旨,宁缺毋滥,成员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人物,而且组织严密,纲领清晰,和心学的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凭着那帮阉竖,查来查去,也都是表面上的东西,说句不客气的,老夫还盼着朝廷来一次焚书坑儒,杀得血流成河才好,那样才能让天下人清醒过来,不再寄希望明君贤臣。”

    沈明臣挠了挠头,他也知道王寅说的有道理,可总觉得这么干,有些不地道。

    泰州学派,也有不少他的亲朋故交,看着这些人倒霉,不伸手拉一把,反而要狠狠踩一脚,良心上说不过去。

    正在这时候,又有人匆匆跑来,变颜变色道:“大人,不好了,东崖先生在客厅里大雷霆,把摆设家具都给砸了,还破口大骂,逼着您去见他。”

    一听这话,几个人的神色都不一样。

    沈明臣有些尴尬,他早年向王襞请教学问,一直把老先生当成他的师长,十分尊重。要不是被逼急了,老头子也不会不顾身份,跑到唐毅这里闹事。

    “大人,您还是去……”

    “去什么去!”王寅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王东崖倚老卖老,不为人子!”

    “十岳兄,你怎么能如此说话?”沈明臣吹胡子瞪眼,责备道。

    “哼,我说的有错吗,是谁对他们泰州学派下手,是阉竖,是朝廷!他们不敢跟阉竖斗,反过头来,欺负大人,逼着大人替他们出头,这算什么道理?而且何心隐身为泰州学派的门人,王襞约束不住自己的人,胡乱开炮,弄到了今天的地步,是咎由自取!”

    沈明臣被噎得没有话说,只能求助似地看看茅坤,三大谋士,茅坤跟着唐毅最久,说出话来也最后分量。

    “鹿门兄,你看!”

    “唉!句章,王襞过来,东厂的人多半在暗中盯着,大人要是见了他,只怕后患无穷啊!”茅坤叹口气,对着送信的说道:“你去搬一套全新的家具和瓷器过去,告诉王襞,他愿意砸随便,不够还有。”

    茅坤这主意也够损的,可这也是最好的办法。唐毅没有说话,起身到了书房的里间,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陷入了沉思,几位谋士也6续退出。

    其实刚刚王寅的话,给他触动很大。

    两千年来,儒家士人集团的膝盖都是软的,孔孟教化,把骨子里的勇气和血性都给弄没了,哪怕到了生死关头,他们最先想到的还是去找朝中的大员,帮着他们周旋。

    说穿了,就是祈求皇帝的原谅,向皇帝磕头。

    开玩笑,你们都公然宣扬虚君,说君王是天下大害,触碰了皇权的根基,刨了人家祖坟,双方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

    居然还指望着皇帝会宽宥你们,简直是痴心妄想!

    都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不把骨子里的天真幼稚去掉,永远都不会成功。

    事到如今,说不定可以玩一把更大的,把所有人打醒……别的地方或许不成,苏州府可是自己的老巢,隐藏的实力非常雄厚,要不要拿出一些?

    唐毅不停权衡利弊,却还是拿不定主意,正在这时候,唐鹤征来到了书房,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师兄,我爹请你过去。”

    唐毅猛地一惊,急匆匆坐上马车,从后门出府,走在路上,唐鹤征抿着嘴唇,强忍着悲痛,眼角却依旧有泪光闪过。

    “我爹怕是不成了!”

    “怎么会?”

    唐毅抓住唐鹤征的肩膀,指头深陷入肉里,不敢置信道:“师父他老人家身体不是很好吗?怎么会突然,突然就不成了?”

    “唉,师兄,其实这两年来,爹爹的身体就不好,政务繁杂,国事蜩螗,他老人家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煎熬,从去年冬天开始,爹爹便中带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唐鹤征说到了伤心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唐毅一下子就懵了,明明年前的时候,他给唐顺之写信,让老师把水泥进献给嘉靖,换来回朝的机会,那时候老师还神清气爽,身子骨硬朗,莫非,莫非都是装出来的?

    身为弟子,竟然没有现?

    唐毅越悲痛自责,到了唐顺之的府邸,他直接冲了进去,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卧房,刚进来,就闻到了刺鼻的药味,唐顺之卧在病床之上,脸色蜡黄,鬓角的白格外刺眼。

    一贯潇洒俊逸,温润如玉的老师,竟然成了如此憔悴的样子,刺痛了唐毅的双眼,泪水涌了上来。

    “元卿,你是不是去找行之了,这些日子不要烦他,十天半个月的,爹还能撑住。”唐顺之还要说下去,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一扭头,恰巧看到唐毅,满脸愕然,埋怨道:“元卿这孩子,真是坏事。”

    唐毅抹了抹眼泪,坐到了师父的床边。

    “您老人家还要瞒弟子到什么时候?”

    唐顺之深深叹了口气,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感叹道:“行之,为师在和一个人比赛,我不能输给他,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都什么时候,还没有心思逗闷子,唐毅对自己的老师也是无语了。

    “您老人家不就是想熬过陛下吗?只要您比他死得晚,弟子入阁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唐顺之呵呵一笑,“你小子真是一副玲珑心肠,什么都瞒不过你。为师两度罢官,苦读十年,元气大损,底子都掏空了,这些年虽然妥善保养,还有李太医帮忙,可是政务繁杂,为师又是个喜欢操心的人,早就神思耗尽,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了。”

    “不许胡说,弟子还盼着您长命百岁,要好好孝敬您老呢!”唐毅可不是说假话,这些年来,唐顺之教导他,庇护他,等到他成长起来,老师又全心全意替他铺路。三年前,唐毅到了小站,为了维护唐党的势力,唐顺之日夜不眠不休,苦心焦思,把身体都拖垮了。

    只是唐毅回到了京城,就遇上了海瑞上书的事情,竟然没有现自己的恩师已经是油尽灯枯,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一顿嘴巴子!

    “傻孩子,人活百岁,难逃一死。老夫能有一个名震天下的弟子,衣钵传人,已经是老怀大慰。放心吧,嘉靖吃了几十年的丹药,为师没有理由撑不过他。只要他死了,你就是新君的帝师,功劳资历,全都够了,内阁又缺少人手,徐阶挡不住你的,不过你要记着,一定要把高拱推到前面,让他替你对付掉徐华亭,鹬蚌相争渔翁得利……”8

第812章 唐毅亮剑

    “眼下看似阉竖横行,大难临头,实则不足为虑。”别看唐顺之病了,可是依旧眼明心亮,看得明明白白。

    他声音平静道:“只要挺过去,要不了几个月,陛下驾崩,新君继位,裕王敦厚仁义,秉性温和,说穿了,就是无能。”唐顺之得意地笑道:“无能好啊,皇帝无能,才能显出大臣的本事,裕王做不了什么事情,他只能依靠高拱,还有就是你!”

    “高拱会做事,却不会做人,加上性格急躁,恃才傲物,他干不了多久,就会得罪一圈人,被赶下台,这时候就是行之大显身手的机会,这些年你攒积的势力足够了,拿出真本事来,大刀阔斧,革新弊政,振衰起弊,重整大明!该有人出来做事了,不然以大明的局面,要不了几十年,怕是就会天下大乱,改朝换代了。”

    唐顺之满怀着憧憬,感慨说道:“为师看过你的三本书,写得很不错,只是胆子太小了点。”

    “还要小啊!”唐毅夸张道:“人家早就骂我弃孔孟,用杨朱,离经叛道,不可救药。”

    “呸,要是区区几句人言,就缩手缩脚,还配做我的弟子吗?”唐顺之教训道:“你光盯着理财,弄来再多的银子又能如何?守着一个无底洞,有多少都不够用,这些年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唐毅开市舶司,整理盐务,就连崇文门的税卡都折腾了一边,大明如今的岁入,几乎是历史上的三倍。

    可是没有用啊,进来再多,皇帝挥霍三分之一,臣子贪墨三分之一,宦官勋贵还要拿走三分之一,能用的刀刃上的寥寥无几。

    如果不对大明的统治集团,从皇帝算起,一直到官绅、宦官、勋贵,进行彻头彻尾的改革,根本没有办法挽救这一艘行将沉默的大船。

    唐毅当然早就有想法,只是除了几个心腹谋士之外,就连老爹都没说,他不是不放心,而是不想让长辈替自己担忧。眼下老师到了这个地步,唐毅自然不会瞒着。

    “师父,举一国奉养一家一姓,把亿兆生灵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实在是风险太大了,从秦始皇算起,历代帝王之中,除了少数开基立业的君主之外,大多数都平庸无能,甚至胡作非为,倒行逆施,把天下视为私产,仁义挥霍糟蹋,正德,嘉靖,两朝加起来,超过一个甲子,大明的江山就被弄得山穷水尽,民不聊生。不能让他们再胡作非为下去了。”

    唐毅没头没脑的一句,唐顺之瞬间瞪大了眼睛,激动地咳嗽连声,唐毅连忙帮他拍打,唐顺之却含笑抓住了唐毅的手腕。

    “果然是你做的!”唐顺之眨眨眼睛,促狭地笑道:“做得不错,为师很满意。”

    见唐毅吃惊地张大嘴巴,唐顺之嘿嘿一笑,不无得意道:“你这些年做的事情,没有刻意瞒着为师,为师要是看不出你的心思,也妄称智者。打破君权神授,推翻天命,强化臣权,虚君实相,为师是赞同的。”言下之意,海瑞和何心隐的事情,都有唐毅的份儿。

    唐顺之身体太差了,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道:“以行之才学威望,手段本事,自然能做到,可是你之后,又有谁能继承基业?人亡政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这个治乱怪圈,又如何打破?”

    唐顺之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

    “行之,莫非你没有答案吗?”

    “有!”唐毅道:“权柄尽数归于内阁,责任制,任期制。”

    唐顺之似有所悟,急忙问道:“你的意思是?”

    “内阁要扩充,仅凭着三两个大学士是没法服众的,要增加到至少五个以上,大学士经由百官廷推产生,一旦入阁,任期之内,不得罢免,每逢重大政务,内阁大学士共同协商,投票决策,形成决定之后,皇帝不得否定。所有大学士,任期最多两届。自上而下,扩充六部,增加地方官吏数目,建立完整的官僚系统,不再受皇权支配……”

    唐毅的每一句话,都比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要厉害十倍不止,唐顺之听在耳朵里,后背都冒冷汗,好一个唐行之,竟然比自己想的还要大胆,还要超前。

    “按你所说,岂不是官吏增加数倍不止,冗官又该如何解决?”

    “吃闲饭的才是冗官,天下政务繁杂,真正做事的人越多越好。反而是那些不干事的,比如宗室,比如阉竖,勋贵,将门军户,把他们都解决了,铲除皇帝的羽翼,省下来的钱粮用来养官吏,岂不是更好。”

    “咳咳。”唐顺之苦笑道:“好是好,可是能做得到吗?”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唐毅笑道:“弟子已经积攒了十五年,再给我一个十五年,我一定全部完成,到那个时候,功遂身退,留下来的大好局面,无法更改的铁律,哪怕是皇帝,也没法反扑,就算有心思,我也不会留下爪牙给他。”

    唐毅斩钉截铁道,其实他心里有数,不会这么容易,皇权和相权斗了几千年,岂能轻轻松松就给解决了。

    不过为了安定老师的心,也只好说两句大话了。

    唐顺之眯缝着眼睛,思索着唐毅的话,半晌长叹,“行之,你的胆子可比为师大多了,我本想着撑到新君登基,再把你送入内阁,到时候,凭着你帝师的身份,加上裕王秉性懦弱,至少有几年的功夫,任意挥洒,做出实打实的功绩。为师听说,裕王虽然外面谦和,可是沉溺酒色,并非长寿之人,裕王死了,到时候主少国疑,你身为两朝元老,威望泼天,自然无往而不利,十几年的功夫下来,大明保证能够焕然一新,天下大治,到时候你就是名标青史的贤相,为师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的。”

    唐顺之把他的心思和盘托出。

    “师父,指望着用纲常约束皇帝,让他们老老实实听话,即便是裕王,也恐怕不行,真正能让人恐惧的只有拳头!”唐毅平静的语气之中,透着杀机四伏。

    唐顺之盯着弟子,突然眼前恍惚,仿佛从唐毅的身上,涌出无数的光,宛如初升的太阳,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愿老天保佑,自己没有选错人物,日后是盛世中兴,还是天下大乱,都在唐毅的一念之间了,治国之能臣,乱世之奸雄!

    无论如何,史册彪炳,是跑不了的。

    “行之,为师本以为杨博会成为你的阻碍,看你的心胸,只怕远在杨博之上,他根本不是你的对手啊。”

    唐顺之骤然提到了杨博,许久以来,此老都没什么动静,实际上他一直没有放弃对内阁的追求。

    入阁拜相,几乎是每个读书人的目标,杨博身为晋党的领袖,有更深的打算。晋商发展了一百多年,已经到了极致。再想突破,就必须获得更多的权力,入阁拜相,替晋商保驾护航,是杨博的必然使命。

    上一次他想借助唐毅和徐阶的斗争,趁机入阁,结果唐毅没有上当,反而摆了杨博一道。痛定思痛之后,杨博一改投机取巧的伎俩,转而采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拉拢朝臣,不惜身份,屈身下士,折节下交。

    经过两三年的努力,杨博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本钱,可以通过廷推,顺利入阁。

    唐顺之拼着一口气,想要硬撑到嘉靖驾崩,除了护送弟子入阁之后,还有一层目的,就是挡住杨博。毕竟晋党的领袖,根基深厚,实力惊人,和徐阶专注于官场不同,杨博在九边,在商界,都有强大的号召力。

    他入阁之后,龙入大海,虎归深山,再也无人能抑制。

    可假如嘉靖死了,裕王登基,以杨博的身份,能舍了老脸不要,和一帮晚生后辈抢吗?不管任何人,到了内阁,都要先低声下气,把屁股坐热了,和裕王的师父一起熬资历,老头子保证拉不下脸。

    最后的几个月,是杨博入阁最后的机会。撑过去,此老就只能止步内阁之外。

    别看差不了多长时间,一个是两朝元老,一个是新朝显贵,地位完全是不同的。

    老师为自己想到了这么多,今生今世,师恩难报。

    一想到这里,唐毅悲从中来,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恩师的身上,放声痛哭。唐顺之伸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想要说什么,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

    好半晌,唐毅哭够了,才不好意思道:“师父,弟子失态了,您老立刻上书请辞吧,抛开一切政务,什么都不用想,让弟子好好照顾您老。”

    唐鹤征不知道什么时候,端着药碗进来,鼻子头红红的。

    “爹,您老就听师兄的吧,不要再操心了。”

    唐顺之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半截枯木,什么都放下,也多活不了一年半载,生死有命,何必那么在乎啊!”

    “不,我们在乎!”唐毅坚定说道:“师父,您老苦心焦思,不过是让弟子占一个好位置,实现抱负,可是在君臣纲常的圈子里,怎么绕都是输,因为皇帝输了,可以掀桌子重来。这一次弟子就要让您老看看,我也同样有掀桌子的本钱!皇帝不讲道理,我同样可以不讲道理,区区几个阉竖,真以为能翻了天,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在老师的面前,唐毅再无保留,“您老一定要好好看着,东南就要有一场好戏上演了!”

第813章 苏州之变

    唐毅在见老师之前,还有些拿不准,要不要撕破脸皮,大闹一场。{[<(可是见过之后,他下定了决心,以唐顺之的见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依旧想着把自己送进内阁,利用帝师的身份,裕王的懦弱,大刀阔斧变法革新,至于十几年,几十年之后会如何,他都没有想法。

    几千年的皇权,太深入人心了,哪怕已经有一大批士人看出了问题,却还是没有勇气,去真正抗衡皇权。

    其实想想也很容易明白,大臣们果然实力强悍,却人数众多,门户派别多如牛毛,大家伙都有自己的心思,往往互相拉扯,互相消耗,还没等开战,就先丢盔弃甲,大败亏输。

    唐毅觉得有必要做一个示范,戳破皇权虚弱的本质,只要几千年的积威被打破,大家伙看到了胜利的希望,正确认识自己的力量,不再妄自菲薄,以后和皇权的争斗,士人的胆气就会更足。

    只是说起来容易,要怎么操作,难度可就大了。

    “行之,为师是将死之人,你所言的事情,为师相信了,你不必为了我去冒险,不值得。”唐顺之生怕唐毅一时冲动,鲁莽出手,怎么微妙的时候,万一惹来大祸,多年布局,毁于一旦,他死都闭不上眼睛。

    唐毅反倒笑嘻嘻的,他这个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会犹豫了。

    “师父,弟子不敢说十拿九稳,不过也有七八成的把握,而且弟子手上还有一张王牌,陛下奈何不了我的。”

    “当真?”

    “那是自然,您老放心,我不会拿小命开玩笑的。”

    唐顺之沉吟半晌,“那就好,那就好,元卿,你替为父上一道辞官的奏疏吧!”

    ……

    一直到了傍晚,唐毅才从老师的家中出来,到了家中,也是闷闷不乐,连晚饭都没吃。

    “荆川先生的身体如何?”沈明臣不无忧虑地问道。

    “唉,很不好。”唐毅右手按着额头,满心自责。

    他安排李时珍帮忙,送来各种药物,替老师调理身体,延长寿命,比起历史上,唐顺之多活了六年,本来可以活得更长久的。

    “都怪我,避居小站,把京城的一堆事情都留给了老师,偏偏老师又是个追求完美的性子,为了保住唐党,他耗尽了心血,以至油尽灯枯,我这个当弟子的竟然没有察觉,真是该死啊!”

    唐毅攥着拳头,嘭嘭锤击胸膛,泪水从眼角滚落。

    这世上,他真正在乎的人不多,而唐顺之在其中,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一想到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者,要离开自己,唐毅的心就仿佛被掏空了。

    “从明天开始,我要搬到老师的府邸,去照顾师父,陪着他老人家,走完最后的一段路程,有什么事情,都不要打扰我。”

    沈明臣瞪大了眼睛,怪叫道:“大人,不成啊,东南怎么办,难道坐视不理吗?”沈明臣觉得有些不妥,又补充道:“荆川先生当然重要,只是……”

    唐毅拦住了他,“句章先生,你记住一句话,天助自助者,我不是保姆,如果刀子架到了脖子上,那帮人还不知道反抗,他们就该死!”

    唐毅说完之后,扬长而去,只留下沈明臣傻愣愣地站在当场,他虽然不完全明白唐毅的意思,可是他却以诗人的敏锐,现了唐毅的变化。

    更加大胆,更加果决,还透着一股子无情无义,和想象中的枭雄越来越像,人情味却少了许多,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沈明臣满心惆怅。

    ……

    苏州府,不知道唐毅的家乡,还是东南经济的中心,盛产丝绸,行销四海,天下驰名。东南最大的银行,交通行的总部就设在苏州,偌大的城中,光是给交通行办事的人员就过一万人。

    达的金融,繁荣的经济,让这座天堂一般的城市,更加耀眼夺目。

    能在苏州当一任知府,那是给个巡抚都不换。

    自从出了个六魁元唐毅之后,苏州在科举之路上,就一骑绝尘,把其他州府都远远甩在身后,单独把苏州拿出来,和其他的省放在一起,都能排进前五名。

    申时行、王锡爵的那一科,苏州包揽前两名,更是贡献了史无前例的八个翰林,不敢说空前绝后,也是耀眼夺目,令人咋舌。

    成绩不是凭空取得的,苏州重视教育,肯大把投资,遍观整个城市,最好的建筑不是知府衙门,也不是交通行的总部,而是星罗棋布,大大小小的书院。

    光是能数得着的就有和靖书院、学道书院、鹤山书院、甫里书院、文正书院、金乡书院、正谊书院、平江书院。

    书院大兴,各地鸿儒齐聚,每天都有名人讲学,使得苏州变成思想最活跃,学术最繁荣的所在。

    不只是苏州,整个江南,甚至湖广四川的学子,都争相前来求学。

    登坛讲学的鸿儒无一不是门人弟子遍及天下,文章著作等身,吃透了他们的思想,没准考试的时候,就会遇到这些鸿儒的朋友或者弟子作为主考,投其所好,考试自然无往而不利。

    正因为如此,才吸引天下英才,汇聚苏州。

    只是凡事都逃不过盛极而衰四个字,往日无忧无虑的苏州文人,此刻却面临着灭顶之灾。吴太监率领着厂卫的人马,已经开进了苏州。

    他们第一个目标,就是和靖书院,这是一座始建于北宋年间的古老学堂,苍松翠柏,雕梁画栋,处处体现着匠心独具,整个学堂,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江南园林。师生们在树荫下,在池塘边,谈论学问,交流心得,好不痛快。

    今天大家却没有了往常的悠闲自得,他们凑在了学宫的前面,一个个面色凝重,盯着大门的方向,不多时,整齐的脚步声传来,吴太监率领着数百名番子,冲进了书院。

    吴太监一改在京城谨小慎微的作风,换了一身紫蟒袍,玉带披风,杀气十足。骑在高头大马上面,撇着嘴,盯着面前的师生们。

    “哈哈哈,胆子不小啊,竟然没人逃跑。对了,听说你们读书人都喜欢以身殉道,莫非要试一试咱家的刀,是不是锋利?”

    年轻气盛的学生哪里受得了阉竖羞辱,一个个拧眉瞪眼,就要反驳,一个老者从中间走了出来,他摆了摆手,拦住了众人,迈着坚定的步伐,到了吴太监面前。

    “草民王補,拜见公公。”

    “你就是王補?王艮的四子,王襞的兄弟?”

    提到了老父和兄长,吴太监直呼其名,很是不敬,王補强压着怒火,“不才正是草民。”

    “哈哈哈,这么说,妖人何心隐就是你们一伙的?”

    王補脸色狂变,忙说道:“何心隐虽然早年向家父请教过学问,可是近六七年,他都不知所踪,草民同他更无任何往来,还请公公明察!”

    “推得挺干净的。”吴太监轻蔑一笑,随后大摇其头,撇着嘴道:“你们这些念书的,就是没义气,平时都是好朋友,遇到了事情,就躲得老远。真是让人不齿啊!”

    面对一再挑衅,王補的怒火蹿到了脑门,又压了下来。

    “启禀公公,草民等人,的确多年不见何心隐,也没有什么来往,您让我们承认什么?”

    “你说没有就没有?”吴太监突然狰狞地叫道:“搜!”

    一声令下,番子们就往书院里面冲,他们宛如凶神恶煞,花花草草,盆景,养鱼缸,大家伙精心制作的装饰,都遭了难,番子们天生就是破坏者,看什么好,就摧毁什么,大家伙的心越来越下沉。

    王補看不下去,干脆闭上了眼睛。砸吧,抢吧,只要人没事就好。反正早就得到了消息,有什么犯忌讳的东西,早就烧毁了,也不怕他们找。

    差不多半个时辰,突然有几个番子跑了过来,手里捧着两本书。

    “干爹,儿子们找到了妖书。”

    吴太监接过来,见两本书的封面赫然写着《明夷待访录》。

    “哈哈,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说的,都给咱家拿下!”

    番子们一涌齐上,把书院的十几位教授,还有上百位的学生都给拿下了。王補眼睛瞪得溜圆,他惊呆了,书院里怎么还会有《明夷待访录》,究竟是谁私藏的,想害死大家吗?

    突然,他看到了吴太监嘴角的冷笑,王補一下子明白过来,老头子气得眼眉都立起来,破口大骂。

    “吴公公,你这是欲加之罪,是陷害我们,妖书不是书院的,是你带来的!”

    王補这么一喊,其他的师生也都跟着,纷纷叫嚷。

    吴太监毫不在乎,“王補,私藏妖书就是死罪,又诬陷朝廷钦差,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给咱家带走!”

    和靖书院被抄,接着是鹤山书院、文正书院、金乡书院……苏州百姓,花了十几年时间,建立起来的辉煌学府,一夕之间,都打回了原形,近千位儒者士人被捕,恐怕除了当年方孝孺一案,再也没有这么多读书人下狱了。

    朝廷要焚书坑儒,要杀光读书人了!

    苏州上下,酝酿着肃杀之气。吴太监丝毫没有察觉,他还沉浸在狂喜之中,书院不光有人,还有各地的捐赠,数额惊人,他的腰包里已经多了五十万两。

    吴太监满怀得意,向着松江进,他的人马还没出苏州城,就现城门口有无数的马车拦住,把道路给封锁了,从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百姓,向着他的队伍涌来……8

第814章 天狗食日

    依据苏州府志记载,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初,东厂珰头吴诚率众番子一日之间,捣毁苏州学院八座,锁拿师生数千人,苏州百姓十万之众,以马车封锁城门,跪地请愿,吴诚不从,谓百姓皆乱民,阻钦差队伍者,死!又命缇骑开路,撞伤百姓数十人,有三人死于马蹄之下。?

    苏州百姓益愤,蜂拥大呼,势如山崩,旂尉东西窜,众纵横殴击。前后毙杀东厂番子七十百余人,捕东厂珰头吴诚,当街毙命,解救师生数千人。

    阉竖之祸,自太祖成祖,绵延不绝,横行无忌,荼毒天下,目无法纪,私设刑堂,忠贞者蒙冤而死,良善者惨遭杀戮,民众喂阉党之祸,犹如洪水猛兽,谈虎色变。

    唯吾郡百姓,奋起一击,倡天下,不十年,东厂废,诏狱止,皆曰苏州之功也……

    谁都喜欢说过五关斩六将,走麦城的那一段就要藏起来。

    苏州人也不会例外,最初大家伙只是想请愿,把抓起来的师生救下来,至少带走几个领头的无所谓,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是苏州的子弟,大家的亲人,谁能舍得让太监带走。

    可俗话说打人没好手,骂人没好口。动起手来,人群当中突然冲出了一帮精壮的汉子,他们身手矫健,没人一条硬木哨棒,那些张牙舞爪,嚣张跋扈的东厂番子,只要挨了一下,保证筋骨断裂,摔倒马下。

    百姓们都眼红了,看到有人带头,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顿乱战下来,吴太监和带来的人几乎都被一勺烩了,只剩下少数脱了衣服,逃窜出去,才勉强保住了性命。

    可是这些人再也不敢横五霸道,纷纷逃回应天,躲进了织造衙门。

    织造太监苏伟森也吓得没了人色,立刻去求救魏国公徐鹏举,徐鹏举这些年越老迈昏庸,身体肥胖,别说骑马打仗,就算是走路,都要人搀扶。

    听说苏州大乱,他哪里有本事平乱,竟然下令紧闭城门,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向京城求救,言说吴地尽反,请朝廷派遣大军平叛。

    这一道奏疏送到了京城,宛如一颗炸雷,凭空炸响,把所有人都炸得外焦里嫩,晕乎乎不知所措。

    苏州可不是寻常的地方,那是东南纺织中心,市舶司卖出海外的货物,近一半来自丝绸,而苏州又包揽了七成的丝绸出产。

    苏州出了事情,市舶银立刻要减少三分之一以上。

    这还仅仅是一个最小的影响,眼下京城每年需要五百万石漕粮,其中湖广四川的粮食都要顺流向东,到苏州编组,更换海船,再北上天津,保守计算,三百万石的漕粮要受到影响,搞不好京城就会有几十万人挨饿。

    另外苏州又是东南的金融中心,交通行包揽了东南七成的交易结算,囤积着几千万两的白银,是整个东南金融体系的压舱石。

    如果产生恐慌,各地争相挤兑,交通行又拿不出银子兑换,整个东南,乃至大明的金融体系都要崩溃。

    相比起传统的小农经济,工商繁荣,带来的生产力提升,分工更详细专业,却也造成了社会更加脆弱,牵一而动全身,往常苏州乱了,最多就是周围的几个府受到影响,如今的影响波及整个大明,甚至海外都要震动。

    当徐鹏举的奏疏送到京城,先就落到了袁亨的手里。

    重新得到嘉靖重用,又把老对头黄锦推翻,独揽内廷大权,袁亨志得意满,他派遣吴太监南下,查**院,亲自坐镇京城,调遣东厂锦衣卫,监督百官,凡是送到内廷的奏疏,都要先经过他的检查,徐阶拟定意见之后,他再批复。

    论起权力之大,简直连刘瑾也望洋兴叹。

    袁亨甚至私下里想,当年刘瑾号为立皇帝,正德是坐皇帝,如今嘉靖是躺皇帝,他袁亨就是站皇帝。

    爽,真是爽啊!

    嘉靖一朝,不论是麦福,还是黄锦,本来凌驾百官的内廷,被他们变成了一条哈巴狗,被锦衣卫压制着,还要看大臣的眼色,真是丢人丢到了姥姥家!

    中兴东厂,重塑内廷威严。

    唯我袁大厂公!

    袁亨翘着二郎腿,正在得意,小太监从外面跑进来,慌张之下,绊到了门槛,一溜儿滚,就到了他的面前。

    “祖,祖宗,大事不好了!”

    袁亨豁然站起,怒骂道:“没用的蠢材,有什么大不了的,是那帮大臣又闹事了吗?”

    “不是大臣,是,是老百姓!”

    袁亨的气更大了,上去就给了小太监一脚,“几个草民,也值得怕成这样,没出息的东西!”

    小太监满肚子委屈,也不敢反驳,只能把加急的文书举过头顶。

    袁亨随手接过来,撕开了封口,才看了两行,突然眼前一黑,身体摇晃,直挺挺坐在了太师椅上,只剩下喘息了。

    苏州乱了,该怎么办啊?

    平叛,一定要出兵平叛!

    说着容易,可调哪一支人马,粮饷要怎么筹集,到了苏州之后,是要打,还是要劝降,该是怎么个方略……问题多如牛毛,脑袋都炸开了。

    袁亨的本事也仅限于勾心斗角,互相倾轧,遇到军国大事,一下子就傻眼了。

    在司礼监转了三圈,一咬牙,还是去找徐阶吧,再不成,也比他强多了。到了内阁,袁亨停顿了一下,身后的小太监差点撞上,调好了情绪,换了一副笑脸,袁亨才迈步走进来。

    “阁老,徐阁老,咱家冒昧前来,实在是搅扰了。”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这家伙一反常态,倒把徐阶给吓住了,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袁公公,快请坐。”

    落座之后,袁亨探了探身体,脸上跟吃了苦瓜似的,请教道:“阁老,若是有了民变叛乱,该如何处置?”

    徐阶愣了一下,莫非这家伙惹了麻烦?徐阶不动声色道:“叛乱不可一概而论,总归离不开派兵,绞杀,安抚,收拾这几个步骤,还要看叛乱的规模和地点,袁公公,可是出了叛乱?”

    “阁老明鉴,咱家实说了,苏州乱了。”

    噗!

    一口茶喷出三尺,徐阶都傻了。

    历来叛乱的都是穷乡僻壤,或者是遭了水旱灾害,活不下去。苏州物阜民丰,老百姓怎么可能造反?

    看徐阶一脸的不敢置信,袁亨只有实话实话,“阁老,吴诚去调查书院,结果苏州的刁民四起,把,把吴诚给杀了,死伤了两百多人,眼下苏州已经落到了匪人之手,咱家想要派兵平叛,可一时间又没有主意,故此向阁老讨教,该如何应付。”

    袁亨苦兮兮的,把事情和盘托出。

    到底是一国宰相,徐阶的见识比起袁亨高明了无数倍。

    苏州出了乱子,和其他的地方,全然不同,多半就是清查书院带来的反扑,徐阶当然不满嘉靖的作法,但是他也没有料到,东南的对抗竟会如此强烈。

    由此来看,何心隐的《明夷待访录》并非是一个人的空谈妄语,在东南已经形成了一个强大的离经叛道的集团,公然抗衡朝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想到这里,在徐阶的面前就飘过一个年轻的身影。

    唐毅,莫非你就是背后的黑手不成?

    徐阶陷入了沉默,袁亨也不傻,他跑过来也是想看看老徐什么态度,会不会和苏州的乱局有牵连。

    见徐阶神色怪异,袁亨越相信这里面有阴谋,既然是阴谋,就摆不上台面,也就不用怕!

    “徐阁老,咱家以为多半参与作乱的,就是何心隐一党,就是叛乱朝廷的逆贼,如今他们已经跳出来了,就再也不用迟疑了。内阁和兵部应当立刻派兵,去剿杀叛乱,把贼人杀得一干二净,您老意下如何啊?”

    徐阶苦笑了一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老夫自然是赞同。只是苏州不同别的地方,一个不好,南北漕运断绝,市舶司没了货物,到时候影响的还都是京城,几百万人的生计,稍有不慎,就是塌天之祸,袁公公,只怕这么大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够担当的。”

    “那,阁老的意思是?”袁亨犹豫道。

    “自然是请求陛下定夺,袁公公,老夫愿意陪着你去面见陛下。”见袁亨还有些迟疑,徐阶轻笑道:“苏州乱,东南乱,东南乱,大明乱,九边的钱粮,有七成来自东南,如果都出了问题,天下就会烽火遍地,狼烟四起,不可不查啊!”

    “啊!”

    袁亨的脑门就冒汗了,眼下他借着嘉靖病重的机会,把持大权,如果徐阶见到了嘉靖,他的优势不再,如果嘉靖知道了他闹出这么大的麻烦,那可就完蛋了。

    如果拦着徐阶,真的不可收拾,他的罪名更大。

    到底该如何办?

    袁亨竟然没了主意,就在此时,突然外面一阵狂风骤起,把窗户愣是给吹坏了,风沙进了值房,徐阶和袁亨都睁不开眼睛。

    他们透过指缝,往外面看去,只见天昏地暗,徐阶猛地站起,大步跑到了门口,抬头望去,只见一轮黑影,快侵蚀太阳,没有多大一会儿,整个太阳就被吞没了,天下变得黑咕隆咚,宛如末日一般。

    京城之中,锣鼓阵阵,百姓们敲着锣鼓,驱赶天狗。

    徐阶的老眼眯缝着,紧缩的瞳孔又瞬间张开,嘴角上竟然浮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日食来的太及时了!8

第815章 君臣对决

    皇帝为了神化自己,以天子自居,除了亲生老爹之外,还认了老天爷当便宜爸爸,这下子老天爷玩了点什么花样,皇帝就要老实承受,捏着鼻子认了。网

    比如干旱啊,洪涝啊,蝗灾啊,都是皇帝失德,老天示警,因此必须要反躬自省,还有更厉害的比如扫把星划过紫薇,那就代表着有奸佞作乱,不过最厉害的还要数日食。

    皇帝就是人间的太阳,太阳被遮挡蒙蔽,就表明皇帝身边出了小人,国家将乱,社稷不稳,历来生日食,都是攻击对手,劝谏皇帝的最好借口。到了嘉靖朝,由于皇帝笃信道教,修炼长生,对天意更加重视。

    几年前死掉的马屁精袁炜,生日偏食的时候,就上书嘉靖,认为不用只食一分,犹未食也,是嘉靖修德福报,结果得到了嘉靖的赏识,没几年,就入阁拜相。

    这一次可不同,地地道道的日全食,整个太阳都被遮挡住了,京城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所有的官员们都被惊动了,翰林学士徐渭背着手,站在风中,仰望暗红色的太阳,又惊又喜。

    徐渭这家伙喜欢读书,又过目不忘,历代的书籍都被他翻遍了,又把目光放在了海外的典籍,这些年苏州,杭州等地的书院,书坊,翻译了数以千计的西方书籍,徐渭几乎都读过了,所谓日食月食,是怎么来的,他更是一清二楚。

    不过是月球,地球,太阳三者运行到了特殊的位置,产生的自然现象,和老天爷示警没有一毛钱关系,哪怕尧舜在世,时间到了,该日食还是要日食。

    当然了,徐渭还不完全相信,毕竟要接受住在一个巨大的球体之上,他的脑袋虽然大,还是不够用。

    只是在几天之前,唐毅告诉他,说是要生日食,让他做好准备。

    徐渭犹疑不定,没想到真的生了,西洋人的历法是对的,我们的确生活在一个球体之上,我们的球体围绕着太阳转动,而月亮又围绕着我们转动……多神奇的事情,放在平时,徐渭保证要作诗唱和,好好喝几杯酒,朝闻道,夕可死啊!

    可眼下不成,徐渭虽然白目,也知道日食对于眼下的局面来说,有多么宝贵!

    哪怕知道是自然现象,也想跪下了,给老天爷磕头!

    海瑞和何心隐,惹怒了嘉靖,放出了东厂这条恶犬,抓捕文官,封闭书院,锁拿心学门人,一场灭顶之灾就在眼前。

    偏偏大家还不能跳出来说话,谁敢跳出来,就会被当成何心隐一党,去东厂蹲诏狱。

    大多数信奉心学的官吏,都有苦自知,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

    日食在这个关头,突然出现,不亚于一场甘霖,给了大家反击的依据。

    讨厌的天狗还没有退去,天上的太阳一半还是黑的,老百姓拼命敲打铜锣大鼓,继续为赶走天狗而努力。

    百官们却都动了起来,徐渭率领着翰林院上下,迈着大步,向西苑进。刚走出没有多远,王世贞领着国子监的人也到了,曹大章带领着詹事府,赵贞吉率领着都察院,胡应嘉带领着六科,高拱、郭朴、杨博、朱衡、高耀、雷礼,六部尚书,一个不差。

    大家伙全都面色严峻,冷如寒铁,见了面只是板着脸点点头,众人一起杀向了西苑禁门。

    好家伙,足有三四百位在京的官吏,声势浩大,如同洪流一般,浩浩荡荡,来到了禁门之外,高拱第一个跳了出来。

    “去通禀,六部科道,在京官吏,要求见陛下!”

    负责看守禁门的是一个东厂的珰头,见到这个阵势,两条腿也软乎了。可是他受了袁亨的命令,哪能轻易让开,只能咬着后槽牙,皮笑肉不笑道:“高大人,实在是不巧,上面有命令,陛下谁也不见,请您不要让奴婢们为难。”

    高拱往前走了两步,自嘲笑道:“高某人算什么东西,哪敢让您为难啊!”

    “哪能……”珰头还想客气。

    嘭!

    一个老拳,正好打在了太监的鼻梁子上,高拱平时就练气功,又含恨出手,一拳就把珰头的鼻梁子打断了,鲜血狂喷。

    疼得珰头在地上来回直滚,爹妈乱叫。

    那些守门的侍卫和番子见头儿被打了,就要冲上来,他们刚往上涌,一道人墙就拦在了他们的面前。

    为的是少保兵部尚书杨博、太子太保吏部尚书郭朴,左都御史赵贞吉,刑部尚书朱衡,户部尚书高耀,翰林学士徐渭,少詹事曹大章,国子监祭酒王世贞……

    这些人手挽着手,齐刷刷挡在了高拱面前,里面有德高望重的老臣,有功勋泼天的大帅,有名动天下的文坛领袖,随便拿出一个,都是顶尖儿的人物,这么多人凑在了一起,别说是东厂挡不住,哪怕是徐阶也挡不住,就连嘉靖也要掂量!

    高拱冲着珰头狠狠啐了一口,挽起袖子,高声喊道:“诸位大人,上天示警,红日蒙蔽,朝中出了奸贼,隔绝圣上,蒙蔽圣听,胡作非为,扰乱朝纲。我等世受皇恩,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朝,有胆子的,随着高某一起闯西苑,见圣驾!”

    一番话,慷慨激昂。

    在场的群臣再也忍不住了,自从海瑞上书开始,所有人都在思索着该如何看待君臣关系,以往几十年,嘉靖做得就够过分的,如今又放出了阉党,禁讲学,毁书院,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大家伙又不是挨了一刀的太监,甘心情愿,匍匐在皇帝脚下。

    以往是没有借口,现在生了日食,秉承天意,无所畏惧!

    高拱带着头,杨博也放声大喝:“诸位,身为臣子,国家有难,求见天子,乃是我等职分,大家伙不要怕,要砍头,先从我杨惟约开始!”

    山西人历来精明过人,轻易不会冒头,杨博在这时候跳出来,也是看准了时机,太监虽然猖獗,其实是水上浮萍,袁亨的本事比起当年的刘瑾等八虎,那是差之天地,再加上几十年的打压,东厂人才凋敝,锦衣卫在6炳去后,又实力大损,实际上,外廷的绝对实力,远远在内廷之上。

    更关键的是嘉靖病得剩下一口气,没法给袁亨撑腰,只要冲进去,胜利就是他们的,正好能加强在百官心中的地位,为入阁做最后冲刺。

    不愧是晋党领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在众位部堂高官的带领之下,东厂的人节节败退,数百官员涌进了西苑……

    “大功告成!”

    沈明臣坐在一间茶馆的二楼雅座,看到了这一幕,不免手舞足蹈,欢喜鼓舞,高兴地没法。赶快撒丫子,去向大人禀告好消息。

    四十多年前,也曾经有一群大臣,在杨廷和之子,杨慎的率领之下,到左顺门伏阙痛哭,声震宫廷,结果等来的是锦衣卫的无情杀戮,数百名大臣被打被捕,只留下了斑斑血迹。

    仅仅五天之后,被逮捕的大臣受到了处罚,四品以上夺俸,五品以下廷杖,受杖者一百八十多人,其中十七人被创死亡,另八人编伍充军……从此之后,嘉靖奠定了无上的权威,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再也没人能够违抗他的意志。

    同大臣们玩腻了的嘉靖,转而向老天爷起了挑战,苦修长生,或许在他的心里,也是独孤求败,高手寂寞吧!

    只是想不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曾经的一幕居然重演了,而且规模更加宏大,阵容更豪华……

    “真想去西苑看看,保证很有趣。”唐顺之不无得意道。

    唐毅端着药碗,“您老人家还是歇歇吧,万一陛下动怒,您老的身体可撑不住一下廷杖。”

    “不会的。”唐顺之呵呵一笑,“行之,为师也六十岁了,行将就木,最知道这个年纪的人想什么,陛下打不动了,他会低头的,一定会的……”

    万寿宫,嘉靖躺在了龙床上,比起前些日子,又枯瘦了许多,太阳穴塌了,腮帮子陷了,越显得颧骨凸出,眼窝深陷,一双眼睛,仿佛是地狱的鬼火,来回跳动。

    扑通!

    袁亨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了地上,小脸惨白,趴在龙床前面,号啕痛哭。

    “朕还没死呢,用不着号丧。”

    “皇爷,大事不好了。”袁亨擦了擦眼泪,哭诉道:“高拱,杨博这些人闯进了西苑,非要面君,奴婢,奴婢挡不住他们啊!”

    嘉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在此时,竟然想起了一个人,奶哥哥6炳!

    当年左顺门的时候,君臣两个,都不到二十岁,可以说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内阁六部,科道言官,那么多大臣,全都不顶用,他一道旨意下去,6炳打人抓人,杀人,放逐,一点不含糊。

    袁亨这个奴婢,比起6炳差得太多了,连禁门都守不住,已经失了先机,还怎么跟人家斗?

    嘉靖闭着眼睛,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传朕旨意,让徐阶和李春芳,带领着六部九卿进来,其他人在殿外侯旨。”

    袁亨当时就傻了,放大臣们进来,那自己岂不是要完蛋了?这些日子做的事情,谁会放过自己啊?

    “怎么,你敢不听朕的话?”

    嘉靖的言语透着冰冷,袁亨好似冷水泼头,怀里抱着冰,跌跌撞撞,向外面走去。8

第816章 烂摊子

    天家无情,父子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奴仆。(

    袁亨失魂落魄,迈过门槛的时候,脚下绊了一跤,重重摔在了金砖之上,两颗门牙被磕掉了,鲜血狂喷,他都感觉不到疼。

    绝望到了极点,其他的感官都废了,袁亨心里清楚,别说嘉靖只剩一口气,就算活蹦乱跳,和一帮大臣讲道理,也是讲不过的。

    他还盼着嘉靖能下令,把那些闯进西苑的大臣都给抓起来,从此之后,内廷一统天下,再也无人敢抗衡。

    结果嘉靖不愿意背黑锅,朝臣们不管对皇帝说什么,风刀霜剑,全都会落到自己的身上。袁亨就觉得有无数的弓箭射过来,把他穿透,成了可怜的筛子。

    从寝宫,到宫门,短短几百步的距离,一转眼就到,对于袁亨来说,每一步都是煎熬,眼前不断闪过一生的荣辱,从最初跟着嘉靖,到了京城,一点点进入司礼监,执掌东厂……他身残志坚,不甘心屈居人下。

    为了斗垮麦福,上了唐毅的当,揭开了卢靖妃的案子,弄得几乎丧命,老天保佑,又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是这个时间太短暂了,就像天上的流星,一闪而过。多希望美梦能够长一些,最好一直做下去……

    想法再好,路也会走完,梦也会醒来,袁亨抬起头,外面的阳光如此刺眼,比起阳光,更刺眼的是群臣吃人的目光。

    高拱、郭朴、赵贞吉、朱衡等等,正直的大臣,都怒目而视,袁亨这家伙拿着鸡毛当令箭,封锁西苑,倒行逆施,惹出了塌天大祸,在大家的眼中,他比祸国殃民的刘瑾也差不多了。

    见袁亨出来,高拱攥着拳头就要冲上去,别看明朝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可是在金銮殿上,都是打死过人的。

    他们什么都能干得出来,尤其是科道的那帮人,更是横得邪乎,一个个蓄势待,就准备往上扑了。

    幸好徐阶在场,老家伙见群臣杀进来,他是既高兴,又忐忑。再一次被袁亨囚禁西苑,徐阶肚子里的火都能把房盖儿给烧了。

    他恨不得袁亨大卸八块,可是眼下嘉靖命在旦夕,关口还是弄清楚陛下的状况,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袁公公,老夫要见陛下!”徐阶的语气不容置疑。

    袁亨咧了咧嘴,用近乎绝望的语气说道:“陛下有旨意,请阁老和六部九卿,觐见!”最后几个字,微不可察,只有在身边的几个人听到,高拱心里头一动,嘉靖还能活多久,谁也不知道,搞不好这就是要颁布遗诏,能够进去,那就是托孤大臣。

    想到这里,高胡子迈开大步,就往里面冲。

    他的动作快,可令人惊讶的是矮小衰老的徐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抢在了前面,牢牢压了高拱一个身位。把高胡子弄得一点脾气没有。

    到了里面,磕头行礼之后,半晌都没有声音,大家伙心说坏了,别是嘉靖驾崩了吧?

    正在所有人都等不下去的时候,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朕御极四十五年,大明开基立业,历代皇帝之最。然则,朕之昏庸,亦为历代少有,数十年一意修玄,不理朝政,以致奸佞小人横行,四方刀兵乱起,江山蜩螗,国事艰难,朕留下了一个大烂摊子啊!”

    类似的话,徐阶上一次和唐毅也听过了,只是这一次嘉靖说得更坦白,语气之中也更诚恳,丝毫没有了虚伪的套路。

    莫非皇帝真的改过了?

    徐阶的心里只是一闪念,几十年谨小慎微,已经让徐阶油盐不进,似乎不会被感情左右。他哭拜在地,“启奏陛下,国势若斯,皆是臣等不忠,恳请陛下善保龙体,重新振作,大明的亿兆生民,都仰望着陛下啊!”

    其他人也连忙跟着,一起磕头。

    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嘉靖挣扎着,缓缓抬起头,在龙床边伺候的李时珍,急忙用枕头,倚住了嘉靖的身躯。

    “阁老,你说的可是真的?”嘉靖语气颤,鼻子头酸楚,差点哭出了,“朕怎么听说,苏州民变,把朕派去的钦差都给杀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连苏州都乱了,朕这个皇帝当得还真是差劲儿,有什么脸做亿兆百姓的君父,咳咳……”

    嘉靖咳嗽不断,胸膛不停起伏,喉咙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显然气脉不足,虚弱到了极点。哪怕有神医在侧,嘉靖的身体还是一天天垮下去,再也无力回天。

    徐阶仔细品味着嘉靖的话,未必出自真心,可是对于油尽灯枯的朱厚熜来说,他已经杀不动了,谁也拿不下,做出悔悟的态度,到时候史书记载,还能好看一点,如果一意孤行下去,只怕连表兄正德都赶不上。

    一句话,嘉靖认命了!

    皇帝如此,徐阶却越不敢猖狂,“陛下,苏州的事情的确棘手,不过老臣以为,却未必是叛乱,天下间人有百态,奇谈怪论难免,可大多数臣民还是忠于大明,忠于君父的。吴公公到了东南,不加区分,盲目抓人,自然激起了民变,只要派遣得力人员南下,晓以大义,平息苏州之乱,反掌之间,请陛下不要忧心,伤了龙体。”

    难得,嘉靖听了下去,点了点头。

    “不愧是甘草国老,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嘉靖动情的一句话,徐阶傻了,愣在了当场,嘉靖自顾自说道:“朕是个难伺候的人,严嵩只顾着把朕伺候好了,你呢,还要顾着天下,顾着百姓,顾着良心,这才几年的功夫,你就老成了这个样子,朕对不住阁老啊!”

    铁石心肠,到了这时候,也忍不住了,徐阶的老泪横流,他从小读着四书五经长大,脑袋里灌满了忠孝仁义,他对嘉靖固然不满,可毕竟是四十几年的君父,他要是早点悔悟,该多好啊!

    徐阶沾了沾泪水,露出了灿烂如花的笑容,“陛下体恤老臣,臣这一腔热血,筛给吾皇,臣只知道诚心做事,恭敬侍君。百姓人家常说会当媳妇两头瞒,臣斗胆说一句,臣也是一个媳妇,顾着两头最好,可若是……就算是苦了孩子,也不能苦了君父。”

    嘉靖深以为然,点头赞道:“徐阁老,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做事的,堪称群臣的表率,朕心甚慰。”

    大臣们气势汹汹,杀进了西苑,都想着冲进来,仗义执言,和嘉靖论一个是非对错出来。谁知道竟然出现了如此的一幕,徐阶和嘉靖,君臣相得,情深意切,真是好感人啊!

    高拱气得闷哼好几声,几乎吐血。

    其他人也都默默听着,无论如何,从此之后,徐阶的地位只会扶摇直上,谁也无法撼动。

    嘉靖太虚弱了,说了这么几句话,就休息了三次,最后省点力气,说道:“徐阁老,唐顺之辞去次辅,眼下内阁只有两个人,再递补几个阁员吧。”

    “遵旨。”徐阶连忙说道。

    嘉靖思量一下,又补充道:“尚书杨博,为国戍边,数十年功劳卓著,加翰林学士之职。”

    杨博听到了嘉靖的话,突然激动莫名,跪在地上,用力磕头,泪水长流,“老臣肝脑涂地,难保圣恩之万一!”

    杨博在几年前就得到了少保衔,正儿品大员,和徐阶平起平坐,区区翰林学士,才五品官,杨博至于这么激动吗?

    还别说,真的该激动,自从明英宗之后,就定下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

    杨博虽然功劳大,名望高,可他却是三甲进士,并非翰林出身,当然了,也不是不可以入阁,比如以大礼议骤起的张骢,还有被严嵩干掉的夏言,这两位都是三甲进士,也都入了阁,还做了辅。

    只是下场却都不怎么好,自从夏言之后,所有阁老,都是翰林出身,嘉靖赏赐翰林学士给杨博,就是替他扫清入阁障碍,显然,圣心所嘱,就是杨博了。

    ……

    “山西人奋斗了一百多年,总算要出一位阁老了,杨博入阁,可是会成为大人的劲敌啊!”沈明臣抱膝长叹,不停摇头。

    显然,嘉靖这一次的表态,几乎等同于托孤,皇帝只赞颂了徐阶,赏赐了杨博,显然,此二老就是托孤大臣,和其他朝臣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就拉开了。

    包括唐毅在内,都只能望洋兴叹。

    “唉,大人若不是恶了嘉靖,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只是让杨博抢了先,如鱼得水,再也没法阻挡,大人的苦日子就要来了。”王寅思索了许久,也找不出压制杨博的办法。

    人家功劳资历,威望人脉都到了,嘉靖又帮了一把,水到渠成,只等通过廷推,入阁在即,谁也挡不住。

    “这棋还没下完,着什么急!”茅坤目光还在面前的棋盘上,满不在乎道。

    沈明臣翻了翻白眼,“鹿门兄,我可不信,事到如今,你还能翻盘,要真是能做到,我的那两件汝窑,算是你的了!”

    “老夫就笑纳了。”茅坤得意一笑,“句章兄,陛下如果真的想让杨博入阁,直接下特旨多方便,何必多此一举?”

    王寅眼前一亮,“鹿门兄,你是说陛下不想让杨博入阁?”

    “错,还是想的,杨博入阁,才能牵制徐阶,压制咱们大人,这是一步好棋。只是陛下心眼太多了,他想让杨博收拾眼前的烂摊子,所以才只给了一点甜头,这是在考验杨博,也是咱们翻盘的机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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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70/ 第一时间欣赏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作者:青史尽成灰所写的《我要做首辅》为转载作品,我要做首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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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首辅介绍:
天子守国门的豪情淡去,俺答的铁骑在帝京外耀武扬威;倭寇在东南亮出了锋利的武士刀;西洋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天朝……
两世为人的唐毅,面对着一步天堂一步地狱的大时代,他立志要冲上那个位置!
首辅者:上佐天子,下领百官,调和阴阳,安定社稷,试问天下读书人,谁不想入阁拜相!
我要做首辅,做最强大的首辅!
隆万改革由我主宰,皇权由我装进笼子,天朝上国由我再度辉煌!
我要做首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我要做首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