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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青史尽成灰     我要做首辅txt下载     我要做首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87章 嘉靖的劫难

    庙里的柱子上长了灵芝,谁要是信了鬼话,谁就是弱智,还灵芝呢,狗尿苔差不多!嘉靖该做的不是去太庙烧香,而是该找出负责他爹庙堂的太监,看看是谁懈怠了,忘了打扫卫生!

    当然了,这是正常人的作法,谁让嘉靖不正常呢,他要修玉芝宫,还要把老爹老妈的灵位都搬进去,供奉祭祀。

    谁敢怠慢了皇帝的爹妈,一百八十万两,已经是工部压缩再三的结果,可是提出来之后,全场顿时炸锅了。

    开什么玩笑,眼下朝廷能动用的银子只剩下这二百万两盐赋,要是都给了工部,他们喝西北风啊?

    老杨博第一个开口了,“徐阁老,别的老夫不知,单是今年入秋,俺答就频频进犯,宣大蓟辽告急,长城沿线多有破损,成了筛子,今年没有一百五十万两,别想平安过年!”

    他开炮了,其他各部也不客气了,吏部要俸禄,工部还要修河道,刑部要扩建监狱,户部要赈灾,高拱也跟着凑热闹,准备增加府学和县学的招生名额……大家伙一个个道理说的天花乱坠,让你都舍不得反对。

    可问题是就那么一点银子,能分给谁?

    徐阶的脑袋都大了三圈,每年的财政会议都是最难的,只是今年比起往年更加糟糕,部堂们吵了半天,也都累了,齐刷刷看向了徐阶,心说您老人家给个主意吧!

    什么都要老夫做决定,只是决定又岂是那么好做的?

    徐阶心里早有个腹案,却不知道合适与否,事到如今,也只有抛出来,大家商议了。他先把目光放在了郭朴身上,谁让几个刺儿头里面,就属此老好对付,柿子捡软的捏。

    “郭部堂,百官俸禄这一块,你先压一压,让大家伙相忍为国。”

    郭朴黑着老脸,闷声道:“道理说得再好听,也不能当饭吃,妻儿老小都挨饿,谁能受得了?”

    徐阶脸色变了变,当众抢白,滋味不好受,可是他理亏,又能说什么,“高部堂,银子是没有了,不过天津那边有从南方调来的粳米,一共五十万石,老夫已经下令,全数运进京城,把米粮都发了,大家伙也不至于饿肚子。”

    郭朴虽然不甚满意,可是能讨来粮食,也算是有交代了,算什么吏部天官,整个一个要饭的!

    把吏部打发了,徐阶又看了看户部和刑部,还有礼部,“你们三个部户部是大头儿,这样吧,就让户部出面,以明年的税收担保,去钱庄拆借二百万两银子,救济灾民。”

    户部尚书高耀是徐阶的铁杆,点头应允,高拱和朱衡也没有话讲。

    现在只剩下两大块硬骨头,杨博和雷礼。

    徐阶想了半天,“雷部堂,你那里还能压一压吗?”

    雷礼的脸都跟苦瓜似的,“阁老,玉芝宫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来,皇家的体面不能丢。再有修河的经费,更是少不得,黄河要一百万两,新安江,吴淞江要五十万两,这都是发过水灾的地方,不修转过年还要出事,不得不为。实际上大运河,洞庭湖,海河,淮河,到处都要花钱,下官已经都给砍了,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渡过呢,就看老天爷保佑不了!”

    说来可笑,没有治河经费,竟然要祈祷老天爷高抬贵手,养着一帮官吏有什么用,还不如去庙里烧香拜佛。

    每个人都脸色难堪,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工部这么说,兵部那边杨博干脆两手一摊,不给钱可以,俺答打进来,别怪我就成了。

    内阁会议一下子又陷入了僵持,正在这时候,一个中书舍人跑了进来,低声说道:“唐阁老来了。”

    “是荆川啊!”徐阶眉头一挑,自从唐毅去了小站之后,唐顺之经常泡病号,一泡就是几个月,难得露面,人们几乎都忘了大明朝还有一位次辅大人。

    徐阶急忙起身,到了门口,唐顺之正好赶来,跟大家伙拱手,没有多话,直接进来值房,有人搬来椅子,唐顺之坐下,直接说道:“诸位大人,我那个不肖弟子刚刚送来了一点东西,他说叫水泥,是顶好的建材,用来修宫殿城池,能便宜许多。”

    是唐毅啊!

    碍于徐阶的面子,大家伙几乎绝口不提这个名字。不过大家伙却清楚,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朱衡抢先说道:“唐阁老,这水泥究竟有多神奇?又能便宜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不过小站筑城,方圆十里,朱大人以为要花多少钱,用多少功夫?”

    朱衡当过地方官吏,又督造工程,很有经验。

    “十里之城,要是建造三丈高,两丈宽,坚固耐用,光是砖瓦泥料,吃喝花费,怎么也要五十万两银子。”其他几位也都跟着点头,实际上考虑到贪墨的问题,花费会更多。

    唐顺之举起了巴掌,晃了两晃。

    多少?十万两?

    朱衡一惊之下,竟然咬了舌头,工部尚书雷礼也激动站起。

    “唐阁老,您不是开玩笑吧?”

    唐顺之微微一笑,“我也不知道真假,反正行之是这么告诉我的,他还说水泥最妙的一点是不怕水蚀,用来修筑河堤,最好不过了。至于效果如何,还是请诸位大人去小站看看,要是不成,不要怪罪唐某就成。”

    怪罪什么啊!

    从唐顺之掩饰不住的笑容就能看得出来,多半是真的。

    诚如唐顺之所说,使用水泥,能减少五倍的花销,修玉芝宫和河工的钱都会大幅度缩减,二百万两银子,工部和兵部的差事也就勉为其难,都能办下来了。

    真是想不到,大家吵了这么长时间,最好竟然要靠着唐毅给大家解围,真是够讽刺的。这些位大人物也不得不感叹,别人下野了,也就销声匿迹,唐毅这家伙倒是好,下来之后,比台面上混得还要好。

    著书立说,又是屯田种粮,赛马大会,眼下又弄出了水泥……样样都是利国利民的事情,两年多的时间,唐毅的名望直线上升,立德,立功,立言,比起当年的王阳明,也不遑多让,岂止是一个妖孽可以形容!

    “野有遗贤啊!”

    高拱一贯胆大包天,丝毫不在乎坐在中间的徐阶。

    “唐大人乃是历代少有的理财大家,做事踏实,奇谋百出,这么难的事情,他轻轻松松就给解了,要是他在京城,咱们不知道要少多少麻烦,真是可惜啊!”

    能坐在这里的,哪个不是聪明绝顶,可惜的自然是有人嫉贤妒能,身为宰辅,却心胸狭隘,不能容物。只是他们没法和未来的帝师相比,有什么话,只好装在肚子里。

    唐顺之交代水泥的事情,匆匆告辞,徐阶脸色很不好,也提前退场,几位部堂大人,纷纷离去。

    吏部尚书郭朴还没等回到衙门,一个中书舍人就追了来,从马上跳下来,三步两步到了老尚书的面前。

    “部堂,不好了,天津的粮仓走水了。”

    “走水了。”郭朴年纪大了,脑袋一时转不过来,送信的中书舍人解释道:“就是那些给京官的禄米,都,都给烧了!”

    “什么?”郭朴激动地跳了起来,“都烧了,一点没留吗?”

    “没有,五十万石,荡然无存!”

    嗡的一声,郭朴差点趴下。

    唐毅拿出了水泥,帮着工部和兵部解决了难题,可是吏部是要给百官发俸禄的,总不能给大家伙水泥吃吧!

    要是没了这五十万石粮食,没准就要有人饿肚子,揭不开锅……岁末年关,会发生什么事情……郭朴简直不敢想下去,

    他急忙上了轿子,径直向内阁冲去。

    官场上消息最灵通,尤其是分饼的会议,只怕这时候已经有人到处传了,要是他们知道原本作为俸禄的粮食给烧了,从希望到失望,比起一直失望还可怕,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必须请徐阶赶快拿出一个办法。

    郭朴急匆匆赶到了内阁,徐阶却不在了,询问之下,徐阶竟然被嘉靖叫走了,郭朴只能等着。

    嘉靖找徐阶,能有什么事情呢?

    原来嘉靖最近得到了一位活神仙,名叫冯绍辉,此人告诉嘉靖,天地相乘,共是六十年,甲子轮回,是所有修道者的大难,非是福缘深厚,不能闯过去。

    他煞有介事说自己上辈子就是没闯过六十年大劫,故此才转世重修。

    这一套比小说还要低劣的骗人说法,竟然被嘉靖采纳了,深信不疑。

    难怪朕这一年来,身体越发差了,每天打坐都坚持不下来,又是昏迷,又是咳血,原来不是要死了,而是劫难啊!

    只要闯过去,就能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重新恢复年轻,甚至白昼飞升。

    嘉靖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仙长,朕该如何做,才能渡过劫难啊?”

    “陛下无忧,您只要按照贫道的方法,在西苑之中,安排四十九根法柱,点四十九盏长明星灯,贫道自然有办法保住陛下安全。”

    “这有何难!朕答应你就是。”嘉靖立刻下令,就让黄锦去办,黄公公心里头骂翻天,心说冯绍辉啊,你一个蒜罐子脑袋,装什么诸葛亮!

    还摆七星灯,要点脸不?只是看嘉靖那个样子,他也不敢戳破,就当是哄着皇上玩吧。

    冯绍辉见嘉靖应允,又得寸进尺道:“陛下,为了增加法阵的威力,贫道恳请陛下征用三千名童男童女入宫,作为压阵的灵兵。”

第788章 忍无可忍

    前后用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小站城拔地而起,整齐高大的城墙,足有两丈五尺高,城墙上有士兵来回巡逻,戒备森严。外面护城河环绕,水面上结了一层冰,还有小孩子在上面玩耍。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在小站住了两年多,总算是留下了一座城池。

    唐毅觉得很幸福,当不用为衣食住行烦心的时候,人们往往要追求的就是心灵的满足,自我实现。

    立德立言立功,这是古人定下来的三不朽,唐毅不知道留下一座城市能不能算作不朽,只是他知道,是时候该告别了,两天前宫里已经传出了旨意,因为进献水泥有功,即刻召唐毅进京,委以重任。

    “不会是什么好事,多半是给咱们陛下修宫殿,当包工头子。”唐毅靠在马车里,无奈叹道。

    王悦影靠着丈夫的身体,双手环抱着脖颈,依依不舍,“哥,小站这两年多,是咱们最平静,最舒心的日子,真不想走。”

    “不想走就不走,反正也没让你离开。”唐毅随口道。

    王悦影一惊,连忙坐直了身体,迟疑道:“什么意思?莫非……”

    “嗯,我一个人回京,你暂时留在小站,照顾孩子。”

    “为什么?”王悦影气鼓鼓的,不久之前,夫妻俩腻乎的时候,还说不离不弃,永远不要分开,凭什么又把我们扔在了小站。

    “说,是不是京里头有你的旧相好,是哪位姑娘?”

    唐毅捂着额头,苦笑道:“媳妇啊,咱能别胡思乱想不,你男人好歹也是二品大员,用得着闪闪躲躲吗?不嫌丢人啊?”

    “好啊你,果然是有人!”王悦影说着,探出手指,给唐毅的软肋狠狠掐了两下。

    唐毅这个无语啊,“我比窦娥都冤,孔老夫子说的唯一正确的话,就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王悦影越发生气,还敢嫌弃我了,人家是人老珠黄了,比不得水灵灵的鲜花好看,可是人家为了谁啊?

    还不是替你这个没良心的生儿育女,还不是为了你操持家务,锅碗瓢盆,你逍遥自在,老娘变成了黄脸婆,你当我愿意啊!

    王悦影作势要打,唐毅慌忙紧紧抱在怀里,“我的姑奶奶,听我把话说完了……这一次进京可不是好事情,实话说吧,京城已经成了一锅粥,官吏们不满财政分配,加上国势混乱,陛下一意玄修,他们失望透顶,以我判断,他们要闹事!

    “啊?”王悦影惊得长大了嘴巴,“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要去?”

    唐毅无奈苦笑道:“我不去,只怕乱子会更大,再说了,这是我东山再起的最好时机,要是错过了,只怕这辈子都要被压在地方,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那么严重?”王悦影惊讶道。

    “当然了,徐阶,杨博,还有一大帮人,都看我不顺眼,没办法啊,曲高和寡啊!”唐毅不无自恋道。

    实际上经过两年的沉淀,唐毅已经看透了很多事情,做大事的,那个不是誉满天下,谤满天下?除非你是散财童子,才会人人都夸你好!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媳妇,这次的确危险了一些,你带着琉莹,照顾咱们的孩子,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码头就停着船只,尽快领着他们逃走。”

    王悦影惊呆了,这么多年,唐毅还没说过如此重话,莫非会有生命危险不成?

    “哥,咱们是一家人,生死与共,你,你要是出了事,我也活不了了,还不如死了干净!”王悦影伏在唐毅的胸前,泪水润湿了衣服。

    唐毅抚着妻子的头发,笑道:“傻丫头,哭什么哭,能杀死我的人还没出生呢,我是担心会对你们下手。你们要是走了,我孤身一个人,岂不是更容易逃走,京城里面,到处都是我的人,谁也奈何不了我的。”

    安慰了许久,王悦影总算是点了点头,她不是不懂事的人,只是发泄一下和丈夫分别的小不满。

    “哥,你放心吧,家里面我会好好看着的。”

    唐毅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和妻儿告别,四轮马车载着唐毅,向京城飞奔而去。一路上唐毅不时探出头,观察路上的情况。

    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三三俩俩的流民,衣衫褴褛,拄着木棍,艰难前进。大冬天的,好些人只穿着草鞋,有的还赤着脚,用烂麻片裹着,腿上到处都是冻疮,好不可怜。

    离着京城越近,流民就越多,也就越凄惨。抱着孩子的妇人伏在丈夫的尸体边痛哭;摔倒的老人,还没有死去,就有人扑上来,抢走了破烂的衣服……流民们一无所有,却还有人打他们的主意。

    一群人贩子不停穿梭,挑选自己中意的对象。

    唐毅亲眼看到,一位母亲将自己的孩子卖给了人贩子,只换了两张巴掌大的烧饼。她的眼睛只剩下烧饼,亲身骨肉竟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愿意,小男孩儿的哭喊声,她充耳不闻,急匆匆跑到路边,大口大口嚼着烧饼,结果刚吃了两口,旁边有一个年轻的难民伸手抢走了她的烧饼,掉头就跑。

    妇人疯了一样,没命地追击,小脚儿跑不快,她一次次摔倒,一次次爬起来,烧饼就是她的命,比起儿子还要重要一百倍,最终她还是倒下了,再也爬不起来,而那个抢夺烧饼的少年,也被人打倒。

    抢饼的闹剧一直传递下去,不知道要倒下去几个人。

    饥饿把一切都扭曲了,就像是这个天下,一边是歌舞升平,朱门酒肉,一边是卖儿卖女,家破人亡……

    直到京城,唐毅再也没有掀开车帘,他不敢去看,人间地狱,不过如此。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流民,忍无可忍,他们愤然拿起武器,毫不留情地摧毁着一切,杀戮,摧残,流民像是洪水一般,吞没了奢华的宫殿,淹没了达官显贵的豪宅府邸。高高在上的皇亲贵胄,文武大臣被拉下了云端,被流民的脚丫子踏成了肉泥,就在乾坤颠倒,混乱不堪的时候,一群野蛮人冲了进来,窃据了中原,神州大地,在他们的手上滑向地狱,几乎万劫不复……

    必须改变,再不改变,大家迟早都会完蛋!

    要想改变,就要从罪魁祸首算起,嘉靖,就是第一个要出来负责的!

    唐毅之前还在犹豫不决,反正嘉靖都没有多久好活了,哪怕海瑞不上书,等着他自然死亡,再收拾旧山河岂不是更容易,何必要冒险呢?

    只是如今唐毅不这么想了,嘉靖御极四十五年,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遍地烽火,要是不给他一个教训,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后面的皇帝还会继续错下去,而且那些靠着逢迎天子的幸进小人,还会继续猖狂下去,不给嘉靖朝的错误盖棺定论,就没法除故布新,没法进行彻彻底底的改革。

    隆庆,万历两朝,高拱,张居正,前后十几年的变法,一切皆始于海瑞上书!

    唐毅的全盘谋划之中,海瑞上书,绝对是非常重要的一环,以此为契机,重新阐释君臣关系,打破君权独大,接下来的种种革新作为,才有合理性,才会深入人心。

    真是一盘大棋啊!

    唐毅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

    “大人,到了。”

    “哦。”

    唐毅从马车上下来,来到的却不是他的府邸,而是老爹唐慎的家,年初的时候,朱氏又生了一个女儿,六月份的时候,朱氏带着一家人北上,住的宅子是成国公朱希忠给安排的,五进的院子,有一百多间房,离着唐毅的府邸只隔了两条街道,便宜舅舅还是很用心的,

    这还是唐毅第一次来,到了门前,他还有点犹豫,一想到里面住着几个比儿子还小的弟弟妹妹,脑袋就大了好几圈。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唐毅迈着沉重的步伐,总算是进了府邸,却发现只有老爹等在了二门。

    “她带着孩子们去她哥那了。”唐慎解释道:“正好咱们爷俩聊聊。”

    唐毅不好意思了,挠了挠头,“爹,其实不用如此,多见几面,习惯就好了。”

    “你当是躲你啊!”唐慎叹了口气,拉着儿子,就到了书房,爷俩刚坐下,唐慎就说道:“你真不该这时候回京。”

    “月影也是这么说的。”唐毅叹口气,“您说我能看得下去吗?内忧外患,百病齐发,非出大乱子不可。”

    “已经出了!”唐慎没好气道。

    “怎么回事?”

    老唐怒气填胸,摇头苦笑道:“你知道天津的粮仓被烧了,五十万石粮食都没了?”

    “嗯,听说了,怎么会烧的那么惨?”唐毅好奇道。

    “唉!”唐慎一跺脚,“实话告诉你,粮仓根本没粮,烧不烧都是空的。”

    “什么!”

    唐毅惊得站了起来,老爹不会撒谎,只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那可是京城百官的禄米,谁那么大的狗胆,殷士儋是瞎子不成?

    “不关殷士儋的事情,是内廷,镇守太监康泰勾结仓库的官吏,盗卖粮食,由于这些禄米本来是供应宫中和京营的,殷士儋管不到。前些日子内阁请旨,准备将仓库多余的粮食转出来,供应京官禄米。”唐慎把两手一摊,“账面上有六十多万石粮食结余,实际上只有不到三万石,不放一把火,如何能过关?”

第789章 无需再忍

    真是胆大包天,天包着胆,竟然敢盗卖禄米,还毁尸灭迹,换了谁也受不了。那些等着禄米下锅,眼睛发绿的家伙还不被气炸了肺!

    “这个消息准确吗?“

    “八成错不了,是林润查到的。”

    “完了!”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林润可是他众多同科里面,本事最大的,担任御史言官多年,在他手里倒下的高官不下二十人,几乎是一击必杀,从不落空。此人办事老成,没有把握的事情不会轻易说出来的。

    “既然是若雨兄查出来的,肯定是真的,不过事涉内廷,还是要压下来,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才好,先过了年,再慢慢调查清楚。”唐毅思量着说道,多年为官的本能,让他拿出了最稳妥安全的办法。

    想不到的是老爹一脸的苦笑,莫非我说错了?唐毅疑惑地看着老爹。

    “你说的当然是正办,可是你忘了,那些禄米都是京官过年的救命粮,大家伙都眼巴眼望看着,突然被烧了,他们能答应吗?压得下去吗?早就满城风雨了,实不相瞒,把你姨娘打发走,家里就剩你爹一个,我是准备上书。”

    唐慎双手按着大腿,身体微微前倾,十分诚恳说道:“行之,你爹身为右都御史,执掌风宪,我不能做个纸糊泥塑的摆设。都察院一百多号御史,其中不乏为官清廉,家境贫寒的,他们找到了我,纷纷诉苦,说三餐不济,无脸面对家人。爹不能袖手旁观啊,我必须上书,哪怕触怒了陛下,大不了我就回家!”

    唐慎还真不是说假话,父子两个都身居高位,难免会被别人说闲话,唐慎从进入官场那一天,就是替儿子冲锋陷阵,随时都准备退下来,哪知道越做越大,十几年间,竟然成了右都御史,二品大员,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要不是考虑儿子,考虑唐家,他早就不干,乐得逍遥自在了。

    眼下儿子还朝,必然会高升一步,唐慎完全可以自豪地说官位与我如浮云!

    其实想想也是,唐毅要是入了阁,当爹的还去给儿子报告公务不成?

    “别。”唐毅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爹,您准备弹劾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镇守太监康泰,他盗卖粮食,当然死有余辜难不成你和他也有关系?”唐慎惊问道。

    “没有。”唐毅连忙摆手,他这些年越发爱惜羽毛,特别是著书立说,想要当圣人,还和臭不可闻的阉竖搅在一起,让人家怎么看你?再说了,以唐毅的身份,也就司礼监的几个珰头值得他搭理,寻常的镇守太监,连个臭虫都不如,唐毅岂会在乎他!

    只是唐毅满腹的思量,粮仓起火,绝对不简单。

    “爹,虽然说粮仓名义上殷士儋管不着,可身为天津的地头蛇,有人盗卖粮食,殷士儋会不知道?”

    “对啊!”

    一语点醒了唐慎,天津作为港口,担负着漕粮转运,供应京城的使命,唐毅当初就留下了一整套监督市场的体系。突然冒出了几十万石粮食,又怎么会没人追踪?唐慎犹豫了起来,“莫非,殷士儋也掺和其中?”

    “不不不。”唐毅连连摇头,“不会的,殷家这些年生意做的很大,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孩儿估计,应该是殷士儋不敢碰,故此才装聋作哑。”

    “堂堂巡抚,有什么不敢碰的?”唐慎稍微思索了一下,额头上竟然也冒出了冷汗,康泰不过是一个镇守太监,要是天高皇帝远也就算了,偏偏还在京城脚下,谁给他那么大的胆子,背后没有神仙掺和,鬼都不信!

    “内廷,皇帝啊!”

    唐慎突然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手指不自觉颤抖了起来,他还记得,当年严世蕃就曾经以填补窟窿为名,拉着内廷投资三泰票号,幸好被唐毅识破,转而将严严世蕃绳之以法。事后唐毅写信给老爹,说了经过,唐慎都觉得后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要是查下去,触碰到了皇家禁忌,影响了皇帝圣誉,只怕儿子就要折进去了。

    这一次如果单纯是康泰贪财倒是好说,可万一是内廷授意的,会牵连到谁?嘉靖会如何反应?

    罢官无所谓,可是要牵连到家人呢?

    唐慎想到这里,急忙把袖子里的奏折拿了出来,二话没说,扔到了火盆里,烧成了一堆灰烬,他才长长出口气。又突然觉得有点怂,悻悻低下了头,胆怯道:“不会嫌你爹丢人吧?”

    “唉,您老人家还有上书的念头呢,儿子却是连这份奏疏都不敢写啊!”

    父子俩都情绪低落,唉声叹气。

    忽然,有家丁跑进来,说是府门外有人打架。

    好大的胆子,爷俩立刻起身,到了外面,却愣了,只见一群百姓,正追着几个道士痛打。打得最凶的是一个中年人,他揪着一个道士的胡须,用力一扯,拉下来几十根胡须,还带着一块肉皮,鲜血淋漓,疼得道士嗷嗷怪叫,他还不罢手,又是一脚,老道直接趴下来。

    后面的百姓涌上来,拳打脚踢,没一会儿,老道就没声音了。

    唐毅和老爹都愣了,“那个人我认识。”唐慎喃喃自语道:“他好像是国子监的司业,叫李清源,他怎么和道士打起来了?”

    唐慎说着,就要去劝架,唐毅一把拉住他,用力扯进了府门。

    “关门,赶快关门。”

    家丁们手忙脚乱,把大门关上,唐慎气得一甩袖子,“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好歹你也是二品大员,用在乎几个老道吗!”

    唐毅苦笑道:“知己知彼,总要先弄清楚原因吧,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唐慎一甩袖子,直接回书房了,把唐毅扔在了外面。

    唐毅暗暗摇头,当我不想打抱不平啊?这时候出头,只是不把人逼上绝路,又怎么会闹一个天翻地覆?

    “派两个人出去,把事情悄悄打听清楚了,回来报告。”

    家丁领命而去,到了下午,总算是有了消息。

    原来嘉靖招募三千童男童女,京城的百姓谁家愿意把孩子送进宫里啊,那不是往火坑里推吗?

    这两年,在民间流传一本《西游记》,里面就有国王为了长生不老,用小孩子当药引子的桥段,瞬间满世界都说嘉靖要拿孩子炼药,制仙丹。

    谁的孩子不宝贝!

    家家户户,是能躲就躲,能藏就藏,十二三岁的,赶快成亲,小的藏在地窖里,可怜十来岁的孩子,在地窖里冻得浑身青紫,小命都没了半条,却不敢出声,生怕成了炼丹的药材。

    冯绍辉折腾了三天,只抓到了五百多人,距离三千人的目标,差得好远,这家伙一怒之下,就下令手下的道士,满世界抓人,看到十岁左右的孩子,就抓起来。

    偏巧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的夫人带着八岁的儿子去买年货,一转身的功夫,就被两个道士把孩子抱走了。

    李夫人也是硬气,拖着小脚,愣是追出了三条街道,鞋跑丢了,地上留下了一串带血的脚印。总算追上了一群押着孩子的道士,她像是不要命似的,冲上去,和道士拼命,用拳头打,用牙齿咬,路人看到之后,再也忍不住了,纷纷加入追打的行列。

    李清源正好从国子监回家吃饭,看得真切,眼睛都瞪裂了,他早年学过武术,连着打翻了三四个道士。

    道士们见激起了众怒,吓得四散奔逃,其中有一伙就从唐府的门前经过,才有上面的那一幕!

    儿子差点被抓走,是个人就要爆发,李清源素来名声极好,他遭到了飞来横祸,本就沸腾的官场再也忍不住了,官吏们怒火滔天,谁也压不住了。

    我们给老朱家辛辛苦苦做事,不给发俸禄,好不容易有了点粮食,还被皇家的奴仆给偷走了:本来都气炸了肺,结果还变本加厉,连亲人都保不住,我们是来当官的,不是你老朱家养的牲口,想杀就杀,想吃就吃。

    首先是国子监,接着是六科,都察院,翰林院,詹事府,鸿胪寺,太常寺,太仆寺,六部……纷纷聚到了西苑,虽然大官没有出面,可是一下子来了二百多人,黑压压的一片,气势汹汹,李清源走在最前面,他浑身的血液都要炸了出来,白脸变得紫红,就在两个时辰前,他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怒火在胸膛奔涌,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

    他突然喉头发痒,真臂高呼:“百官求见,请阁老赐见!”

    两百多人跟着高声大呼,声震寰宇,惊得鸟儿腾空飞起,不知所措,连着呼了三遍,没有动静,李清源带头跪在了地上,伏地痛哭。官员们想起自己的遭遇,悲从中来,一起跟着痛哭,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帝老子死了,官吏们哭丧呢!

    ……

    “左顺门啊!”王寅叹了口气,突然又兴奋起来,抬头看去,茅坤和沈明臣同样攥紧了拳头,唐毅离京两年多,实际上负责操盘唐党的就是他们。

    西苑门前的那些官吏,其中三分之一都是唐党的成员,为了这一场豪赌,唐毅已经押上了所有的筹码。

    “比起当年的左顺门,还是差了火候。”沈明臣不无担忧道:“靠着一帮小官,未必能赢啊?”

    唐毅呵呵一笑,“放心吧,小官也有大用,再说了,还有一柄神剑呢!”(~^~)

第790章 治安疏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徐阶不停叨念着,心里头又气又恼,哪怕当年和唐毅斗法,几乎丢了首辅的位置,徐阶也没有这么艰难过。他甚至都萌生退意,要是当年输了,做一个安乐公,也算是福气。

    能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可见眼下的事情有多难办!

    李清源的儿子险些被抓走,百官凑到一起,有人提前告诉了徐阶,可没等他行动。妖道冯绍辉找到了嘉靖,告了一状,说京城官吏不配合征召灵兵,找不齐三千人,没法替陛下压阵,离着年越来越近,过了年三十,影响了陛下冲关,他也是无可奈何。

    嘉靖把冯绍辉当成了救命稻草,立刻就勃然大怒,给石太监下命令,让他立刻动用东厂的人,务必征调足够的灵兵,交给冯仙长,随后又把徐阶叫了过去,一顿臭骂。

    徐阶这个憋屈就不用说了,冯绍辉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他满大街抓人,连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的儿子都差点成了灵兵,身为百官之师,徐阶就觉得像是被左右开弓,抽了一千个嘴巴子一般,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狼狈透顶。

    他有心说两句,可嘉靖半死不活,又撑不住了,骂完了人,就把他赶了出去。

    刚到了万寿宫外,就听到一阵阵嚎哭一声,徐阶心头一沉,连忙用最快的速度往外面跑,小太监们跟在后面,生怕老首辅摔倒了,提心吊胆。离着禁门不远,李春芳跑了过来。

    “师相,不太好办啊!”

    徐阶停住了脚步,喘息了两口,“不好办也要办,陛下龙体欠安,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惊了圣驾。”

    “知道了。”

    李春芳搀着徐阶,到了外面,一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足有二三百号,其中不少都是徐阶的学生,都跑了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个小脸青紫,鼻涕流得老长,当真是风流倜傥!

    “哎呦,你们这是干什么啊,怎么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体。”徐阶满是责备道。

    李清源跪爬了两步,仰起头,“师相,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弟子们都被糟蹋成这样了,还要身体干什么,不如干脆死了算了,也省得丢人现眼!”

    他这么一说,耿定向满怀悲愤,也大声说道:“师相,天子脚下,妖道横行,公然抢夺孩童,与山贼土匪何异?京城尚且如此,两京一十三省,该是何等人间地狱,您老不能不管啊!”

    “是啊,是啊,师相,阉竖猖狂,小人肆无忌惮,您老身为百官之师,天下之望,应该说话,劝谏陛下。”

    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愤怒到了抓狂,纷纷嚷嚷着,徐阶也招架不住。他的鬓角都冒汗了,嘉靖刚刚昏迷过去,几十年如一日,服用各种丹药,嘉靖的身体和正常人完全不同,没准什么时候就醒过来,要是听到了外面的哭声,还不一定如何愤怒呢!

    “唉,你们大家伙听老夫一言。”沉了沉气,语重心长道:“老夫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可是君父如天,还请大家体谅朝廷的难处,老夫向你们保证,绝不会乱抓孩童,至于天津粮仓被烧一案,老夫会尽快给大家一个交代,让大家伙过一个安稳的年。”

    见过众人无动于衷,徐阶咬了咬牙,“你们要是还不满意,老夫,老夫就给你们跪下了!”

    徐阶撩袍子,作势欲跪,可吓坏了一旁的李春芳,他连忙搀扶,急得都哭了。

    “你们想逼死师相吗?”

    李清源等人被说的大红脸,毕竟徐阶的身份在那里,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深入了每个人的骨子里,让他们公然忤逆徐阶,还没有那个胆子。

    只好纷纷退去,眼看着众人散开,徐阶身体一阵摇晃,差点摔倒,李春芳赶快叫人抬轿子,把老徐送到了内阁,一顿抢救,自不必说。

    “唉,虎头蛇尾,白费了一场好戏!”沈明臣不无感叹道:“真是丢人啊,几百号人,竟然被徐阶三言两语给打发来了,他们能干什么?”

    王寅白了他一眼,“你还想怎样,把徐阶按倒,痛打一顿,还是冲进西苑,改朝换代?”

    沈明臣讪讪苦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太不甘心啊,功亏一篑,一点用处没有啊!”

    “怎么会没有!”

    茅坤冷笑道:“徐阶用他的老面子,把众人逼退了,可是徐阶承诺的几条,要是做不到,百官必然迁怒华亭,到时候他恐怕没法轻易过关。”

    “到时候,什么时候?”沈明臣不服气道:“万一拖了几个月,大家伙的气都泄了,又该如何?”

    “不会的。”这轮到唐毅说话了,“刚刚送来了消息,徐阶召见了户部尚书高耀。”

    这几位都是人精儿,王寅立刻说道:“徐华亭是想把百官俸禄的事情先解决了?这倒是一个釜底抽薪的好办法,百官俸禄有了着落,就不会跟着起哄了,只是他要从哪里弄银子?”

    唐毅呵呵一笑,“暂时还不清楚,咱们拭目以待吧。”

    腊月二十三,正是百官发俸禄的时候,天还不亮,一大帮官吏就跑到了户部的广济仓,等候发放俸禄。

    辰时一到准时发粮,还真别说,这一次朝廷竟然如数发放,有银子,有粮食,官吏们虽然不满,可见到了钱,却也没什么可说的。

    大冷天,赶快家,准备过年吧!

    可是刚领了三四个人,轮到了国子监司业李清源,他接过了一袋银子,没急着装起来,而是倒在了手上。

    发放俸禄的官吏还赔笑说道:“请大人放心,都是上好的细丝银锭,绝不会出差错。”

    李清源看了看,突然抓起一锭元宝,高高举起,声色俱厉!

    “大家伙看看,这是什么!”

    众人齐刷刷看去,原来在银锭上竟然有一个戳子,凑到近前辨认,能看出“合盛元”三个字,有人还没明白,李清源却是狠狠一摔。

    “诸位年兄年弟,诸位同僚,这是从商人手里借来的银子,朝廷没有银子了,就拿盐税抵押,换来了一百万两,这银子大家伙能要吗?”

    一句话,全场都炸了。

    说是官吏,其实还是科举考出来的文人,文人好什么,面子!

    虽然唐学广为流传,官吏们不再耻于谈利,可是从商人手里借钱,还是让官员们感到极大地侮辱,士农工商,让一等人向四等人低头,指着他们的钱过年,每一个官员都脸上火辣辣的。

    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和户部的人就吵了起来,结果越吵火气越大,最后竟然变成了全武行,户部被打伤了好几个人,广济仓不得不提前关门。没有领到俸禄的官员一肚子火,如果说之前去西苑,大家火还仅仅是怨恨阉竖,痛恨妖道,这一次连徐阶和六部尚书都恨了起来。

    好一个徐阁老,你身为首辅,弄得国库空虚,没钱发俸禄,竟然要向商人伸手借钱,简直是士林之耻,奇耻大辱!

    这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住了,弹劾,一定要弹劾!

    京城的官员纷纷上书,第一天就有五十多份弹章,送到了内阁,转过天,竟然有一百多份,矛头所指,徐阶首当其冲,户部尚书高耀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

    “阁老,下官有罪,请阁老责罚。”

    高耀直挺挺跪在徐阶的面前,什么话也没说的,他也是为官几十年的老臣,在这个关头,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知道自己完了,任何辩解都是没用的,还不如老老实实认罪,把一切都扛下来。

    徐阶的心里却不这么看,他认为这根本不是纰漏,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徐阶授意高耀向商人借钱,发放俸禄,还特意交代过,要把借来的银子交给兵部,把原来拨给兵部的银子送到广济仓。

    丘八没有穷酸文人那么讲究,有银子花就成,管是哪里来的。

    结果仓促之下,竟然出错了,原本的军饷变成了俸禄,由于时间紧急,又来不及重铸,就发了下去,才弄得百官沸腾。

    兵部尚书是杨博,借钱的商人又是山西的票号,谁让徐阶厌恶唐毅呢,交通行一系的根本插手不进京城的业务。

    事情出了,第一个值得怀疑的就是杨博,老东西嫉恨把他从吏部赶走,故此暗中下黑手。

    徐阶气得咬牙切齿,“高部堂,你先去,左右没有几天过年,老夫会想办法压下去的,你不要多管了。”

    徐阁老难得爷们了一儿,主动替部下扛起了责任,高耀感恩戴德,羞愧离去。接下来的几天,弹劾的奏本一天比一天多,滔滔洪流,势不可挡,谁知徐阁老就是有个韧劲儿,也不请辞,也不叫苦,闷着头做事。

    嘉靖看在眼里,难得对徐阶生出了一丝好感,他还是懂事的。

    “传朕的旨意,圣寿宫修好了,朕要搬到圣寿宫,他们不是愿意写吗,就让所有人都写贺表,少了一份,朕严惩不贷!”

    嘉靖杀气腾腾说道,黄锦连忙去传旨,百官有再大的怒火,再多的意见,只敢对朝廷大员发,却不敢对嘉靖有一丝一毫的不敬。

    几十年来,乾纲独断,嘉靖就是笼罩在京城的乌云,谁敢升起反抗的念头只是凡事都有例外,一个瘦削的南蛮,挺直脊背,满脸刚毅决然,在油灯之下,奋笔疾书。

    “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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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1章 骂

    大年三十,唐毅早早起来,他的府邸就老哥一个,老爹那边也是一个人,他干脆跑到了唐慎的府邸,直接到了厨房,抄起两把菜刀,砰砰砰,剁起了饺子馅。[?({<〔

    都说君子远庖厨,唐毅却把做菜当成了修行,无论多烦心的事,做几道可口的小菜,品一杯自酿的美酒,什么烦恼都烟消云散了。

    只是今天却不管用了,他越是忙碌,心里就越烦躁,好像有蚂蚁啃食,干脆将菜刀插在砧板上,蹲在地上,呼呼喘气。

    幸好在厨房啊,要是让别人看到,还不一定多丢人呢!

    弹劾君王,又是嘉靖那么怪的一条龙,结果会怎么样,唐毅真的没有把握,哪怕海瑞能逃得性命,又会卷进去多少人,会掉多少的脑袋,究竟值不值得?现在阻止海瑞,没准还来得及……

    一瞬间,唐毅的心里转过无数的念头,最后只剩下一声长叹。

    大丈夫做了不悔,悔了不做,要是连一头病龙都不敢挑战,自己那些吓死人的打算,又怎么实现?

    阳明心学讲究贵乎自我,以本心为标准,倘若有一个口含天宪,金口玉言,半神在世的皇帝老子,如何贵乎自我?

    大明朝有诸般的弊端,论起责任,皇帝未必是最大的那个,至少那些遍布天下的士绅,他们盘剥百姓之狠,压榨之刻薄,犹在皇帝之上。

    可为什么唐毅要把眼光先放在皇帝身上呢?

    因为他是核心,是靶子的最中间。

    只要皇帝还具备无上的权力,不管唐毅做了多少改革,干了多少事情,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打回原形,人亡政息,是困扰着历代改革家的魔咒。

    三纲五常框住了所有人,唯独一个人例外,那就是皇帝。

    皇帝把他的权力授予内廷,阉竖就猖獗,授予勋贵,贵胄就强大,授予文官,士绅就把持天下。

    整个体系之中,皇帝就仿佛系统的漏洞,有一个固定的大窟窿,越运作下去,窟窿就越多,直到无可收拾、

    是时候,该修改漏洞了!

    唐毅不断劝说着自己,重新找回力量和勇气……万寿宫中,另一个男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他的手段不太一样。

    四十九盏,鲸鱼油长明灯,在嘉靖的努力之下,全数点燃,在黄锦的搀扶之下,嘉靖摇摇晃晃,坐在了龙床之上,嘉靖喘着粗气,抬起了右臂,黄锦一愣。

    “皇爷,您歇着吧,不要浪费精神了,奴婢看着心疼啊!”

    嘉靖瞪了他一眼,骂道:“蠢材,你懂什么,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这是朕的劫数,必须勤修苦练,才能闯过去,快着点。”

    黄锦无奈,只好扶着嘉靖,把腿盘好,五心朝天,闭目打坐。不到一刻钟,嘉靖的额头就冒出了虚汗,眉头拧在了一起,突然他向后一倒,黄锦吓得连忙抱住。

    躺在了龙床上面,嘉靖闭着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止不住的萧索伤感,鬓角的白,脸颊的老年斑,十分刺眼。

    从两年前,万寿宫中的镜子就全数撤走了,嘉靖看不见自己的面容,可是他心里也清楚,皮囊越不顶用了,闭上眼睛,仿佛听得到冥冥之中的召唤。

    “唉,黄锦,你说朕能不能修成大道?”

    黄锦张了张嘴,没敢随便说,眼下的嘉靖十分脆弱,又敏感多疑,一句话不对,轻者一顿臭骂,重者,就可以能脑袋搬家,半年来,被打死的小太监已经有五个了。

    好在嘉靖也没有要黄锦回答,他的目光之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东西,眼睛变得十分明亮。

    “朕自有仰慕道家,御极以来,时刻不忘,几十年如一日,敬天修德,朕享国四十五年,已经是太祖以来最长的皇帝,这就是朕修炼有成的明证!”

    嘉靖突然变得十分激动,挥舞着拳头,仿佛对着黄锦说,又仿佛在告诉自己,“朕一定能修成,六十年一甲子,朕只要闯过去,就还有六十年等着朕,朕要长生不老,要飞升九天!等到朕飞升了,就把你们也都带去,跟着朕同享富贵,哈哈哈……咳咳咳。”

    帅不过三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嘉靖剧烈咳嗽,黄锦连忙帮着嘉靖拍打,好半天才把嘉靖伺候好了。

    “皇爷,奴婢能伺候您老人家,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奴婢什么够不敢奢望,只要皇爷龙体安康,奴婢就心满意足了。”黄锦咧着嘴,又哭天抹泪起来。

    “还是宫里的老祖宗呢,真没出息!”嘉靖白了他一眼,闭目养神起来,黄锦等了一会儿,见嘉靖呼吸平稳,他准备转身退去。

    “别忙,越是朕成道的关键时刻,就越是群魔乱舞,前来干扰朕,你看他们又来了!”嘉靖瞪大眼睛,喘息如牛,手指不停在虚空乱指……

    黄锦一看,知道嘉靖病又来了,连忙左手抄起了一个八卦镜,右手拿起了一张画,上面有两位大将,一个是秦叔宝,一个是尉迟恭。

    “何方妖孽,敢来惊扰圣驾,你们看法宝!”

    黄锦拿着镜子,来回乱跳,又举着画,到处示威,折腾了半天,嘉靖突然笑了起来,“别耍宝了,朕没事了,朕很好。”

    黄锦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把法器放在一边,低声说道:“皇爷,歇着吧,明天还要移驾圣寿宫,那边修得比万寿宫还好,保证能让您老更舒服。”

    黄锦倒是没有说假话,万寿宫是玉熙宫改建的,碍于原本的格局,总是显得逼仄,至于圣寿宫,前后砸了五百万两银子,历时四年多,堪称金堆玉砌,嘉靖早就想要搬家了。

    “好啊,群臣的贺表都到了吗?”

    “到了。”黄锦笑道:“皇爷,他们还都是懂事的,君父两个字,是刻在心里头的。”

    嘉靖不屑地扭头,“也就是你这样傻瓜,才信他们的鬼话呢,都是一帮皮里阳秋的货色,不过是欠了几个月的俸禄,就心有不甘,他们贪了多少银子?别以为朕不知道,实在是可恶!”

    骂了几句,嘉靖又累了,索性歪着头,没一会儿,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摞子奏疏小跑着进来。

    “启禀皇爷,一共是八百三十七份,全数在此,一本不差。”

    看着堆成小山的奏疏,嘉靖嘴角露出了一丝满足,“黄锦,挑几本给朕看看。”

    黄锦不无心疼道:“皇爷,当心伤神啊。”

    “你给朕读就是了。”

    “遵命。”

    黄锦挑了一本李春芳的贺表,袁炜,严讷去后,李春芳在马屁精里面熬出了头,写出来的东西总是让嘉靖眼前一亮。黄锦抑扬顿挫地念着,好像乐曲一般,嘉靖竟然不自觉颔微笑。

    “赏玉如意两对。”

    嘚,李春芳又捡了一个便宜。

    接着念的是郭朴的,老天官也是写青词的高手,文章碰到了嘉靖的痒处,又赏了郭朴儿子一个锦衣卫千户。

    黄锦很懂得分寸,又念了两本不怎么样的,嘉靖懒懒摆手,“算了,都抬下去吧。”

    小太监忙跑过来,往下抬走,谁知手脚不利索,把奏疏给碰倒了,黄锦一瞪眼,“都是一帮废物,要你们什么用。”他连忙过来收拾。

    “慢着。”嘉靖突然一指地上的一份奏疏,“拿过来。”

    黄锦也是一愣,贺表都是用大红大绿,喜庆的颜色,这一本却用的是黑色的封面,很是扎眼。

    “皇爷,准是不懂事的言官,回头奴婢去责备他们。”

    “拿来!”嘉靖把眼睛一瞪。

    黄锦不敢违抗,只能把奏疏捧起来,他还多了一个心眼,送到嘉靖面前的时候,先展开了,只是扫了几眼,顿时脸色惨白,手脚都跟着颤抖起来。

    “皇爷,别,别看了!”

    他越是如此,嘉靖就越是气愤,”哼,又借着贺表闹事了吧?朕就知道,他们不甘心,还要和朕作对!打狗看主人,他们就是弹劾大臣给朕看,还不给朕拿来!”

    黄锦颤颤巍巍,把奏疏举了起来,嘉靖闪目看去。

    第一句就出现了“正君道,明臣职”的字样,嘉靖满是鄙夷,好大的口气,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玩意。

    再往下看去,先是说了皇帝的职责,又举了汉文帝的例子,语气有些冲,不过也还算老实,再往下看,嘉靖的眼珠子就差点掉了下来。

    “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疯了,疯了,接下来的更加刺激……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

    “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不及汉文帝远甚!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

    ……

    一句句酸爽无比的话,变成了漫天的雷霆,被嘉靖雷得外焦里嫩,骨酥肉麻,他的眼睛一翻,只说了一句话:“弑君啦!”就直挺挺昏了过去。8

第792章 查

    “奇文,真是天下第一奇文!”王寅忍不住摇头赞叹。

    在桌子上,摆着的正是《治安疏》的副本,海瑞仅仅是一个户部郎中而已,没有人暗中援手,又如何能够把奏疏送到嘉靖的面前?贺表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借口而已,实际上给嘉靖送的奏疏,即便通政司和内阁不知道内容,也万万瞒不过司礼监。

    几个衙门同时出事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能让海瑞的奏疏顺利送到嘉靖的面前,唐毅是功不可没。可就算是早有准备,真正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唐毅还是大惊失色,冷汗津津。

    海瑞骂得之狠,完全超乎了想象,他批评嘉靖一意玄修,避居西苑,大修宫殿,不视朝,不见二王……每一条都戳中嘉靖的软肋,全都是别人不敢说的,最后更是以“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盖棺定论,将嘉靖整个人都彻底推翻。

    想当初唐毅仅仅是劝谏嘉靖不要大兴土木,爱惜民力,就被赶出了京城,当时人人都说唐毅仗义敢言,忠心国事而遭贬谪,把他和阳明公相提并论。

    和海瑞放在一起,唐毅的敢言,只能是小巫见大巫,差之千里。

    以往的大臣敢劝谏一样两样的事情,还要用最委婉的语气,最谦卑的态度,去哀求嘉靖,可海瑞竟然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痛斥嘉靖的错误,一丝一毫都没有客气,唐毅读来,满纸的文字都仿佛变成了一把把犀利的匕首,刺向了对手,隔着纸,都能感到强烈的杀机,让人不寒而栗,文字如刀,当真厉害!

    惊骇之余,唐毅的第一感觉竟然是爽快。

    没错,跟三伏天吃了冰镇酸梅汤一般,从里到外,爽透了心!

    该!

    骂得好!

    坦白讲,嘉靖不是崇祯那个傻缺,他在大事上面,还能把持得住,比如在东南任用胡宗宪,推行开海,关键时刻拿下严嵩,任用名将名帅,杨博,王崇古,江东,马芳,戚继光等等,抵御俺答入侵,压制内廷,大明朝在他的手上,乱而不亡。

    正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可恶!

    明明有聪明才智,明明知道问题所在,有本事中兴社稷,却贪图个人的享受,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于不顾。

    宠信权奸,任用佞臣,搜刮天下,大兴土木,挥霍无度,他的心比日月都明亮,也比煤炭都黑!竟然痴心妄想,要修出个长生不老,永远皇帝,连儿子都不让,海瑞说他薄于父子,要唐毅说,简直就是灭绝人性,自私自利到了癫狂!

    面对着如此的君王,哪怕他给了唐毅天大的恩典,唐毅对他都不会有半点的感激。人心都是肉长的,终究不是没有血肉的棋子,唐毅都如此想,其他人呢?天下百姓呢?

    或许早就有无数人盼着,等着,望着,能够出来一个真正的猛士,好好痛骂嘉靖一顿,出一出心中的恶气。

    海瑞看似迂腐固执,不通人情事理到了极点,偏偏他这偏《治安疏》戳中了所有人心底深处,把大家伙想说和不敢说的话搬到了台面上。

    李贽这些人热情倡导童心说,一个人年纪渐长,经历的事情多了,更容易变得圆滑,自欺欺人,明明是简单明了的事情,非要搞得复杂无比,来回绕圈子,费工夫。海瑞就像是一把钝刀,抛开了所有没用的花招,直指核心,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一再刮目相看,也包括唐毅在内!

    骂得痛快,说得在理!

    赤子之情,冰心铁胆!茅坤手捻着胡须,微微含笑,“大人,依我看,只要这份奏疏能大白天下,让所有人都看到,海瑞就不会死,除非咱们陛下不想要他的天下了。”

    王寅搓着手,连连点头,海瑞犀利勇猛,超出了他们的估计,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海瑞要是挑挑拣拣,言语绕圈,委婉柔和,激不起天下人的共鸣,他还真就死定了,可《治安疏》比什么都犀利,闹得越大,嘉靖越要思量,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法说服自己,“大兴土木,一意玄修”是对的,群臣更是如此,大家火要是连海瑞都不保,百姓会怎么看,若干年后,史书会怎么写?

    也不知道海蛮子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天下人都被他看透了。

    “鹿门先生说的没错,不过,要先让咱们的陛下恢复理智才行。”唐毅酌量着说道:“我估计陛下看到之后,第一反应就会气得发疯,而且他一定认为这是个阴谋,要去找幕后的黑手。”

    “大人说的没错。”王寅道:“眼下就是要拖过几天的时间,给陛下冷静思考,让他脑筋凉快,免得做出什么鲁莽的举动。”

    茅坤和王寅一起看着唐毅,笑道:“大人,这个担子怕是要落在您的头上了。”

    “我?”唐毅摸了摸鼻子,心说不会那么倒霉吧?

    ……

    西苑如今乱成了一团,嘉靖要搬去圣寿宫,徐阶带领着百官,要恭迎圣驾,大过年的,放着团圆日子不过,竟然要跑到宫里受罪,大家伙的肚子里都是怨气。

    加上这些日子京城纷纷扰扰,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件件都没有交代,京中的百官,尤其是中下级官吏,个个如同愤怒的牛蛙,身体膨胀老大,就差爆炸了。

    面对一帮炮筒子,徐阶也是满心为难,可他又没有别的主意,只能拖着,拖到了年后,就有一匹市舶银解送进京,有了钱就能支持一阵子,小车不倒往前推着,走一步看一步吧!

    徐阶正在闭目沉气,等着嘉靖传旨,眼看着吉时到了,怎么还不起驾?他们内阁大学士,六部九卿还好,能在偏殿等着,那些小官都站在万寿宫的外面,冻得鼻涕老长,小脸青紫,回头还不得把气都撒在首辅的头上?

    徐阶起身,就要去求见嘉靖,他刚走出来几步,突然从万寿宫里冲出一帮太监,看他们的装束,大家伙就是一愣,所有人都戴着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的衣服,系着小绦,东厂的人,他们从哪冒出来的?

    正在大家疑惑的时候,冲在最前面的吴太监到了徐阶面前,这位在司礼监排名第三,平时看到了徐阶,都是笑脸相迎,不敢造次。

    这一回却是冷若冰霜,“徐阁老,有旨意!”

    徐阶连忙带头跪倒,其他人也都跟着,呼啦啦跪倒一片。

    “圣上口谕:今日有妖星犯紫薇,不利移驾,百官暂居无逸殿,听候旨意,不得擅自离开。”

    不得不说,嘉靖真是一个天才,竟能找出如此清新脱俗的借口,徐阶当然不能答应,开什么玩笑,好几百官员,都被安排到无逸殿,拉屎撒尿都没地方,要干什么啊?

    “吴公公,老夫以为是不是让五品以下的官员先返回衙门,由老夫等恭候旨意?”

    高拱,郭朴,李春芳等人纷纷点头。

    吴太监却把眼珠子一瞪,“徐阁老,皇爷的旨意,咱家要是违抗了半分,一时三刻,就要把脑袋扔在这!让诸位大人都去无逸殿,难免有所得罪,日后要杀要剐,咱家都认下了,不过今天却要得罪了!”

    他说完,一招手,东厂的番子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手里头各个都拿着木棒绳索,虽然没有刀剑,依旧杀气十足。

    徐阶伺候嘉靖也有小二十年,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可眼前这一幕,他还是从来没有见过。

    不用问,一定是出大事了,比起以往任何一次的事情都大!

    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了。

    “既然如此,大家就遵照旨意办事吧!”

    徐阶和几位部堂高官带头,算是把所有人带到了无逸殿,吴太监偷偷摸了一把冷汗,悬着的心一点没有放松,他还记得,嘉靖那一张吃人的脸,还有黄锦身下的一摊液体。

    此时吴太监一点和黄锦别苗头的心思都没有,能把十万太监的老祖宗给吓尿了,是何等大事,简直不敢想象啊!

    “黄锦,朕最后问你一次,这个姓海的到底是何方神圣,是谁致使他上书的?”嘉靖的眼睛血红,好似受伤的野兽,言语之中,透着滔天的杀机,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恶狼盯上的小白兔,随时会被撕成碎片!

    “唐兄弟啊,唐兄弟!咱们也算是多年的朋友,你何必害咱家啊!”

    黄锦在心中暗叫,只是他脑袋还算清醒,尤其是他扫了几眼海瑞的奏疏,不管生死,海瑞这家伙都必将名标青史,要是不想成为日后戏台上的小丑儿,无论如何,也要保住这个人!

    想到这里,黄锦咬了咬牙!

    “皇爷,都怪奴婢蠢笨,奴婢该死啊!”

    “说!是谁指使的!”嘉靖强撑着身体,怒火不可遏制,直扑黄锦。

    “奴婢有罪,奴婢两天前就得到了下面的密报,说是有个户部的郎中,把妻子老母送走了,又买了一口薄皮棺材放在了家中,奴婢只当他染了恶疾,谁知道,他竟然是,是……”黄锦说不下去了,趴在地上,汗水把蟒袍都湿透了,金砖上留下了一个水印。

    他这两句话不起眼,却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如果黄锦随便歪歪嘴,嘉靖在盛怒之下,就连裕王都没准给砍了。

    海瑞竟然是自己做好了准备,冒死上书的,朕不信,朕死也不信!

    “查,给朕一查到底,不管牵连到谁,都给朕抓起来!”最后一句话,嘉靖吼着出来!

    说起来容易,百官都给软禁了,谁能替嘉靖干活呢?u

第793章 不按套路

    黄锦替海瑞说好话,嘉靖首先就不相信他,至于官员们,还都在无逸殿蹲着呢!依嘉靖的想法,里面稍微有点分量的,都有可能是幕后的黑手,至于其他人,连名字都叫不上来,又怎么把如此大事托付给他们?

    几十年来,嘉靖最信任的一柄刀就是陆炳,偏偏几年前陆炳走了,锦衣卫也半废了,指望不上。

    倒是东厂听话,只是那帮蠢货能斗得过奸狡如狐的大臣吗?嘉靖一点也不看好。

    自从严家父子倒了之后,嘉靖就彻底失去了自信,朝堂之中,妖孽太多,嘉靖的花招都被人家研究透了,与其跳出来丢人,还不如躲在西苑,保持神秘,让下面人琢磨不透呢!

    这也是数年来,不轻易露面的原因。

    包括唐毅和徐阶斗法,嘉靖都只是冷眼旁观,只是这一次却不行了,海瑞将矛头直指嘉靖,批得他体无完肤,一钱不值。

    嘉靖想要反击,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手?真是气死个人!

    “黄锦。”嘉靖幽幽的声音飘来。

    “奴婢在。”黄锦连忙跪爬了两步,身后留下了一道水印。

    “嗯!”嘉靖重重出了一口浊气,“在京的文武,有谁可用?除了无逸殿的那些!”

    黄锦跟吃了苦瓜似的,他已经犯了一回错误,要是举荐的人不成,神仙都救不了他,偏偏眼下京城够分量的人不多了。

    次辅唐顺之财政会议露了一面,就抱病在家,据说染了重风寒。成国公朱希忠骑马摔断了腿,英国公张溶修道修得糊里糊涂,还剩下的,就是右都御史唐慎,前几天发饷银,徐阶担心出事,让唐慎去京营坐镇了。

    按理说唐慎不错,可是他是唐毅的老爹,把他推出来顶缸,万一惹恼了唐毅,那可比惹恼嘉靖还糟糕……

    黄锦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嘉靖等得不耐烦了!

    “没用的奴婢,你不想处置那个畜物是吧?”

    好家伙,嘉靖都不愿意叫海瑞的名字了,黄锦吓得手脚哆嗦,连忙说道:“奴婢不敢啊,奴婢在想着谁才有本事对付那个,畜,畜物!”

    “谁?”嘉靖凶恶地追问道。

    “唐,唐大人。”黄锦被逼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启奏皇爷,前些日子唐大人从小站进京,要进献水泥,他,他在京城呢!”

    嘉靖突然眼前一亮,对啊,唐毅来了,嘉靖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要说这些年,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官员,不是徐阶,也不是严嵩,甚至不是陆炳,而是唐毅!

    一直以来,嘉靖都对唐毅另眼相看,提携保护,还收为弟子,这种时候,唯有唐毅有能力,有孝心,能帮自己出气,绝对是不二人选。

    “宣,快宣!”

    黄锦不敢离开,小太监连滚带爬,跑了出来,没多大一会儿,就赶到了唐毅的府邸。

    ……

    当听到宣自己去西苑的时候,唐毅先是一喜,嘉靖没有直接砍人,海瑞的命就算保住了一半儿。他总算能出一口气了,唐毅虽然做了多方布置,可是嘉靖毕竟是九五至尊,他一道令,砍了海瑞的脑袋,再把治安疏烧毁,谁也拿他没办法。

    小小的五品官,死了也就死了,顶多激起一丝涟漪,过了年,就再也不会有人提起。

    那是对嘉靖伤害最小的办法,可也是唐毅最不愿意看到的,他迫切希望事情闹大,逼着天下人去思索,当皇帝肆意妄为的时候,该如何应付。

    儒家士人开出的药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劝谏。

    可偏偏不是哪个皇帝都是李世民,魏征也只有一个,可遇而不可求。

    自古劝谏君王之犀利,莫过于《治安疏》,当《治安疏》也不成的时候,也就标志着讲道理破产,必须拿出更有力的办法,来应付胡作非为,蛮不讲理,怙恶不悛,死不悔改的皇帝!

    接下来的事情,才能顺理成章……

    嘉靖没有立刻杀海瑞,算是赢了个开门红,只是让自己去西苑,等于是甩了一个刺猬过来。

    要保住海瑞,还不能让嘉靖迁怒自己,这难度之大,远胜过在几百米的悬崖峭壁,没有任何保护措施走钢索,稍不留神,就要摔一个粉身碎骨。要命的是两年多没见到嘉靖,唐毅也没把握能摸准皇帝的脉,真是要命啊!

    “唐大人,别愣着了,皇爷要尽快见你。”小太监焦急催促着。

    唐毅连忙点头,脚下却不动弹,在装模作样整理官服,小太监都等不及了,王寅慌里慌张,捧着唐毅的乌纱过来。

    “大人,快把帽子拿好。”

    王寅把帽子交给唐毅的时候,用手指快速敲了两下,唐毅会意,转身上了马车。小太监身份不够,只能在前面骑马,唐毅偷偷把官帽翻过来,一张半寸宽,三寸长的纸条放在里面,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字:补锅法!”

    唐毅看完,气得差点吐血,他曾经偶然提到了厚黑之道,还告诉了他们求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没想到王寅他们如此不负责,竟然用唐毅的办法提醒唐毅啊,你们交专利费了吗?

    腹诽之后,唐毅也明白了几位谋士的意思,当务之急,就是拖延时间,而拖延时间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案子弄得比天大。

    就好像补锅的师傅,一锤子把裂痕敲大,大到了嘉靖无法承受,他也就冷静了。唐毅闭着眼睛,脑袋快速转动,想着嘉靖可能的问话,又该如何应付。

    到了西苑的时候,唐毅已经想出了十八套剧本。

    看起来宝刀不老,功力犹存啊!

    唐毅还有些得意,刚到了万寿宫,突然从两旁涌出十几个东厂的番子,手里拿着麻绳,二话不说,就把唐毅捆了起来,四十斤的大枷扣在了脖子上面。

    十八套剧本,没有这一个!

    怎么不按照套路出牌啊,海瑞都没上枷锁,怎么给我用上了?

    唐毅的内心不停咆哮,表面却还要镇定无比。

    “这位公公,本官奉旨意前来觐见,你们枷我,总要给个说法吧。”

    小太监白了他一眼,“说法?看皇爷的心思吧!把他押进去。“

    这帮人推推搡搡,把唐毅推进了万寿宫。

    不会是嘉靖知道了自己暗中动手脚,没直接砍了海瑞,要砍自己的脑袋吧!唐毅忍不住一阵恶寒。

    要真是如此,那才叫出师未捷身先死呢,历代的穿越前辈啊,求你们一定保佑,漫天的神佛,只要过了关,我一定重修庙宇,再造金身……

    唐毅都开始迷信了,到了龙床前面,小太监押着唐毅跪下。顶着沉重的枷锁,脖子差点断了,跪在地上,用砖顶着木枷,好轻松一些,只是姿势太难看了,整个一个引颈受戮啊!

    唐毅胡思乱想,一个冰冷的声音传来。

    “是你指使的那个畜物?”

    来了!

    唐毅突然打了一个激灵,一句话不好,脑袋就要搬家啊!

    “畜物?您说的是龙驹吗?”唐毅装傻的本事,果然厉害,惊呼道:“陛下,您骑马受伤了?”

    还敢装糊涂,嘉靖在吴太监的搀扶之下,挣扎着盯着唐毅,眼神跟小刀子似的!

    “唐毅,别以为朕不知道,海……海瑞!”天可怜见,嘉靖是真不愿意说这两个字,他咬碎了牙齿:“那个畜物在进京之前,只到过小站,在那里逗留了三天,和你密谋了什么?是不是你指使他欺君罔上,大逆不道,说!”

    唐毅用力仰起头,一脸的为难,“陛下,您真的要问海瑞和臣的谈话?”

    “当然!”这话是吴太监追问的,嘉靖说了几句话就耗光了精力,紧闭着嘴唇,生怕一张口又昏过去。

    唐毅显得十分尴尬,咬了咬牙,“海瑞找臣去告状了。”

    “告得什么状?”

    “他告诉臣,唐家人在东南做得很不像样子,圈占土地,鱼肉相亲,逼得老百姓失去了土地,没有立锥之地。他让臣立刻叫家人把田产吐出来,不然他就要上书弹劾。”

    唐毅说到这里,语气带着怒,又带着害怕,委屈道:“臣离开东南已经有七年了,家人做了什么,臣委实知道的不多。倘若真有什么过分之处,不管是砍头,还是发配,臣都没有怨言,只求不要为了臣的一点小事情,就气坏了龙体,臣罪该万死!”唐毅泪水长流,显得十分惶恐。没有人会轻易自曝其短,尤其是唐毅这种地位,承认家人胡来,是很丢人的事情。

    嘉靖难免狐疑起来,瞥了一眼吴太监,他脸色一红,连忙问道:唐大人,没说你们家的事,是海瑞,他上了一篇忤逆犯上的东西,把皇爷气到了。你身为海瑞的上司,又让他接任市舶司,那么肥的差事!”吴太监啧啧道:“海瑞没少给你好处吧?你们两个是不是同党?”

    唐毅苦笑了一声,“海瑞最多送我俩包子,还是素馅的吴公公,海瑞清廉,人所共知,当年我离开得匆忙,很多规矩刚刚颁行,最忌讳变更,海瑞是个南蛮子,一根筋,又轴得厉害,我让他接替市舶司,是为了能继续推行方略,可万万没有私心,那之后几年间,市舶司税银稳步增加,由此可见,安排他还是合适的。”

    “呸!”

    嘉靖总算是喘上了一口气,怒骂道:“还敢替那个畜物说话!他,他,他把朕气成这个样子,你也想气死朕不成?咳咳……”

    “臣不敢啊。”唐毅慌忙道:“海瑞就是一头蛮牛,放在地里耕田最好,臣也不知道是谁把他弄到了京城闹市,给陛下添乱,当真是胡来!”

第794章 铁面无私的唐毅

    蛮牛,多好的比喻啊!

    首先呼应了嘉靖“畜物”的定位,其次表明海瑞还是能做事情的,只是他只适合在地里埋头干活,不能放在京城当官,换句话说,当初举荐海瑞接替市舶司是没有错误,同时也是暗示嘉靖,海瑞是个人才,是个有主意的人,是一头敢冲敢撞的蛮牛,不是谁能轻易摆布的。

    自从踏入万寿宫,唐毅就嗅到了风头不对劲,嘉靖突然给他上了枷锁,实在是不寻常,多半是知道自己和海瑞的关系,迁怒自己。

    只是一味推脱,没准让嘉靖更生怀疑,那就不好办了。

    所以唐毅必须摆出姿态,坚定站在嘉靖一边,才能换得皇帝信任,偏偏海瑞上书之后,已经有了立地成圣的希望,俨然化身直臣的代表,大明的良心,随便说他什么,搞不好日后就会流传出去,成为别人攻击的借口。

    要照顾方方面面,谁都不得罪,还真他娘的有难度啊!

    唐毅的每一个脑细胞都调动起来,快速燃烧,十几年修炼的演技,两辈子的智慧,全在这一次了!

    “唐大人,你说海瑞给皇爷添乱,是不是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吴太监阴森森地问道。

    这个死太监,不说话会死啊!

    唐毅暗自咬牙,“吴公公,下官自然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也无需知道!天下无有不是的父母,也无有不是的君父,海瑞触怒天颜,惹恼了陛下,就是他的罪,十恶不赦的大罪!臣斗胆建议,比照忤逆不孝之罪,斩立决!”

    唐毅说得杀气腾腾,仿佛海瑞和他有多大的深仇大恨,要除之而后快一般。就连嘉靖都不得不相信,唐毅应该和海瑞没有关系,要说有关系,也只有仇,没有恩!

    事实上海瑞去小站,和唐毅提到东南的事情,韩太监都密奏过,说过唐毅热情招待,却热脸贴了冷屁股,海瑞大谈东南的弊端,说了唐家一大堆坏话,弄得唐毅下不来台。

    如此看来,还真是冤枉了唐毅。

    就按照他所说,给海瑞定罪?

    不行!绝对不行!太便宜他了!

    什么叫忤逆不孝?那是儿子对父亲!

    海瑞能写出那个东西,还算是臣子吗?简直就是****,就是寇仇!

    “唐毅,你以为朕是傻子吗?”嘉靖又咆哮道:“你话里话外,还在替海瑞开脱,忤逆不孝,天底下有敢骂父亲的儿子吗?”

    “什么!”

    唐毅吓得忙抬起头,却忘了脖子上还有枷锁,被四十斤的大枷带着,又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别提多狼狈了。

    嘉靖本来疾言厉色,看到了搞笑的一幕,脸再也绷不住,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他立刻收了回去,可是却被唐毅敏锐捕捉到了。

    凝重的气氛有了一丝缺口,不枉费自己扮丑角儿啊!

    “陛下,臣斗胆恳请,能否将海瑞写的那个贺表……”

    嘉靖的眼眉瞬间立了起来,仿佛要吃人,唐毅吓得连忙改口,“那个,那个东西,让臣看看?海瑞狂悖犯上,十恶不赦,微臣恨不得剥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可海瑞毕竟是朝廷臣子,论罪也要明正典刑,有的放矢,臣以为天下臣工万民,敬君父如天,倘若海瑞真的疯癫狂妄,罪大恶极,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把他给淹死!”

    唐毅说完,又低下了头,等着嘉靖的回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毅的心一格一格往上走,都到了嗓子眼,一张嘴就能吐出。他当然早就知道《治安疏》的内容,不过却不能公诸于众,那样的话,嘉靖非灭了他九族不可。

    唯一的办法就是忽悠嘉靖,让他主动公布,唐毅有十足的把握,只要《治安疏》让天下人看到,海瑞就死不了,原本的目的就能完成一大半。

    天下间,除了权力之外,还有一种东西,叫做道义!叫做真相!叫做是非!

    哪怕是朱老四之后,最强悍的皇帝,乾纲独断,御极四十五年,无人能够战胜,面对着血淋淋的现实,也只有低头。

    问题是嘉靖千万别想明白了,一旦真像唐毅说的,把海瑞给杀了,把《治安疏》给淹了,那可就麻烦了。

    唐毅额头冒汗,承受着煎熬,嘉靖闭着眼睛不说话,他真不想让第二个人看到海瑞所写,可是又一肚子气撒不出来,四十五年了,头一次有人指着他的鼻子痛骂,拿他的年号开玩笑,撕碎他的中兴之主的假面具。

    真是够狠啊,一个天涯海角,蛮荒之地来的小官,有这么大胆子吗?一定有人在背后指使,一定是这样的,不查出幕后的黑手,稀里糊涂就过去了,朕不答应!

    “给他!”

    吴太监急忙把海瑞的奏疏送到了唐毅面前,唐毅戴着枷锁,装模作样,要展开观看。

    “不要在这里看!”

    嘉靖声音凄厉,好像夜猫子,吓得唐毅一哆嗦,慌忙合上了奏疏,等着下文。

    “朕,能相信你吗?”

    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唐毅深深吸了一口气,“启奏陛下,臣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您钦点的状元,不到十年之间,臣便数度拔擢,成为二品大员,走完了别人一辈子都未必能走完的路。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臣是您的学生,臣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君父,无论是谁,只要冒犯了陛下,冒犯了君父,臣就要和他拼命!”

    “好一副忠肝义胆!?”嘉靖声音冰冷地说道:“朕两年多之前,把你赶到了小站,还派遣人监视着你,听说那段日子你过得挺难,要自己和泥抹墙,自己教书赚钱,大冷天在外面给别人写信,堂堂状元郎,恐怕还没遭过那个罪,你不恨朕吗?”

    “臣惶恐!”唐毅慌忙说道:“启奏陛下,臣不敢拿雷霆雨露具是君恩的空话,搪塞陛下,臣在小站两年多,沉淀心思,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嘉靖眉头挑了挑,示意他说下去。

    “臣少年得志,不到二十,牧守一方,做的事情又是最招人恨的,多年下来,臣能安然无恙,全是君父庇护,陛下对臣的恩典,重如泰山,臣舍命也不能报答。臣年不到而立之年,却不知好歹,争强好胜,根本是自取死路,陛下让臣去小站,是在救臣,臣要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敢怨恨陛下,臣就该天打五雷轰!”

    唐毅说得动情,却也不光是演戏。

    试想当初他要是还和徐阶斗下去,不死不休,斗败了,自然身死道消。即便是获胜了,顺利入阁,成为大学士,两京一十三省的官吏,能接受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阁老吗?

    唐毅坐上去之后,那些老臣肯定会联合对付他,就像当年的靠着大礼议幸进的张骢一般,成为官僚集团的敌人。

    而且唐毅的处境比张骢还不如,毕竟当时嘉靖风华正茂,刚刚继位,皇位是稳固的。可这几年呢,嘉靖老了,裕王身体孱弱,偏偏唐毅比裕王还小了一两岁。

    老朱家的皇帝长寿的可不多,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学士,升无可升,赏无可赏,威望泼天,后面的皇帝如何驾驭?

    为了皇权的安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把唐毅干掉!

    正是看透了这一点,唐毅才主动退出。

    嘉靖默默听着,竟然有些感动,他的良苦用心,果然没有白费,唐毅竟然明白了,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涌出,嘉靖连忙扭过头,生怕别人看到。

    按说朱厚熜从来都是杀伐果断,哪有小儿女之态?谁让海瑞一顿痛骂,弄得他谁都不相信,就好像一个人突然从桥上掉到了水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抓手,这时候来一个乖巧懂事,感恩戴德的唐毅,就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魔咒在耳边环绕,几乎把嘉靖逼疯了。

    朕没有众叛亲离,朕还有可用之人!

    “把唐毅的枷锁去了。”

    吴太监一脸的不情愿,可是也不敢违拗嘉靖的命令,赶快过来,把枷锁去掉,枷了这么一会儿,唐毅的脖子就留下了深深的血印,冷汗流过,疼得龇牙咧嘴。

    “别以为朕饶过了你!”嘉靖突然凶巴巴说道:“你们心学不是讲究知行合一吗?说的再好听,没用,朕要你把案子办得漂亮,找出幕后的黑手,要是敢包庇那个畜生,朕一样砍了你的头!”

    “遵旨。”唐毅连忙说道,要躬身退出,嘉靖又补充道:“朕给你派两个监督,吴诚,还有冯绍辉,你们跟着他,敢耍花招,立刻禀报!”

    嘉靖说完,一阵天旋地转,这一番发作,完全透支了精力,他昏睡过去,烂摊子却留给了唐毅。

    从万寿宫出来,唐毅先到了偏殿,一左一右,两个门神跟着,吴太监不用说了,那个冯绍辉就是向嘉靖提议征用童男童女,大摆七星灯的那位。他抱着浮尘,撇着嘴,一副倨傲的模样。

    “唐大人,陛下那一关你过了,贫道这一关你可不好过!你和海瑞之间,可不是那么简单,别把谁都当成傻子!”

    唐毅的心咯噔一声,好啊,不打自招了,难怪一到万寿宫,就把自己枷了,准是这个妖道出的主意。

    嘉靖我收拾不了,就凭着你,也敢在我面前使坏,真是不知道死活!

    唐毅不动声色,在偏殿将海瑞的《治安疏》看过之后,缓缓抬起头,浑身上下,透着无穷的杀机!

    “吴公公,你立刻把黄锦看管起来,至于冯仙长,陪着本官去一趟裕王府!”u

第795章 彪悍的李妃

    吴太监好歹在司礼监混了多年,知道轻重,听说唐毅要去裕王府,直接跪了。

    “唐大人,放着地上的祸不惹,专门惹天上的祸,裕王可是皇爷的儿子啊!”吴太监咬着后槽牙说道:“查谁也不能查裕王啊!您可是裕王的师傅,怎么能胡来?”

    “错!”

    唐毅脸色一沉,义正词严道:“正因为我是裕王的师傅,才不能徇私舞弊,吴公公,你过来看看这一句。”

    唐毅指了指“二王不相见”一句,沉声说道:“海瑞上书,公然辱骂君父,别说我大明从太祖高皇帝开始,从来没有,就算是历朝历代,也从没有此等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徒!这是天字一号的大案,陛下让我等查案,就是要找出幕后黑手,确定是否有人指使海瑞!故此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裕王仁孝,人所共知,奈何事情牵连太大,眼下谁都有嫌疑,马虎不得。吴公公,你应该还记得,当年杨继盛上书,提到了一句“可问二王”,就下狱严查,旧例在前,本官想徇私枉法,也是不成了。哪怕是陛下亲子,也要得罪一二。”

    唐毅起身,冲着冯绍辉说道:“冯仙长,你觉得本官的安排可妥当?”

    冯绍辉愣了一下,他只知道唐毅是裕王府的讲师,又和黄锦关系不错,本以为唐毅会庇护,他正好告唐毅的黑状,可是哪里知道,他首先就查了这两个人,还真是铁面无私啊,难道这家伙是包公转世?

    “贫道是方外之人,该怎么办,自然以唐大人为主。”冯绍辉顿了一下,聪明人到此也就为止了,偏偏这位刚刚当上了钦差,权力膨胀,有点飘飘然,不知道几斤几两,又说道:“常言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裕王,也不能例外,贫道这就去王府查办此案。”

    一旁的吴太监翻了翻白眼,还真是个棒槌,唐毅只是说嫌疑,冯绍辉直接给裕王定罪,你可真有本事!

    别的不说,就从海瑞上书,嘉靖就昏过去多少次,一巴掌都数不过来。

    傻瓜也知道新旧交替在即,裕王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虽然看不透唐毅的路数,可吴太监也清楚,人家不管如何,都是师傅徒弟一家人。

    反正不用他去,冯绍辉自己找倒霉,死道友不死贫道,你们就去吧!

    “唐大人,黄公公虽然替海瑞说了话,可是皇爷没有下旨,他还是司礼监的掌印,奴婢只是暂请他待在司礼监,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唐大人回来定夺。”

    竟然没有落井下石?

    看起来能在宫里混的,没有哪个是简单的,吴太监也给自己留退路了。

    唐毅意味深长,点了点头,“就按照公公说的办。”

    从西苑出来,两百名番子簇拥着唐毅和冯绍辉,一口气到了裕王府,通禀之后,不多时有人出来迎接,随着王府的人到了二门,裕王朱载垕穿着龙袍,等在这里,他的身体微倾,两手垂下,显得十分恭敬。

    虽然唐毅不是在裕王府时间最长的,但是他对朱载垕的影响却是不下于高拱,尤其是唐学三书一出,裕王整日研读,还曾经写信给唐毅求教。经过了唐毅的开导和教诲,裕王比起以前的视野更开阔,连带着胆子也大了不少,没有那么唯唯诺诺,

    就拿这一次来说,宫里突然发生变故,移驾典礼停了,那么多大臣被囚禁在西苑,裕王也得到了消息,换成以往,他保证吓得半死,这一次却十分镇定。

    信心来自于实力,景王已经死了,裕王是嘉靖唯一的儿子,而且裕王也有了儿子,哪怕再大的风雨,他都不怕。

    “微臣拜见王爷。”唐毅深深一躬。

    裕王受了礼,又反过头,行了师徒之礼。

    “先生此来,可是有公务?”

    唐毅微微含笑,裕王在前面带路,把唐毅和冯绍辉带进了王府大厅,唐毅沉吟一下,叹道:“王爷,眼下出了一件开天辟地,前所未有的大事,有一个户部的郎中,名叫海瑞,他上书辱骂君父,惹得陛下雷霆大怒,命微臣调查此案。不知道王爷可曾听过海瑞其人?”

    “没有。”裕王回答得很干脆,“别说一个小小的郎中,哪怕是六部的堂官,本王也记不清楚。莫非说,父皇怀疑孤王?”

    “那倒没有。”唐毅忙摆手道:“海瑞在奏疏中提到二王不相见之语,臣善做主张,前来询问,也是免得小人乱嚼舌头根子。”

    有意无意,唐毅瞥了一下冯绍辉,裕王心有所悟。

    “唐师傅,孤王乃是父皇之子,有道是君优臣辱,有人诽谤君父,孤王愤恨不已。斗胆请唐师傅将逆臣所写之物让本王看一看,也好上书自辩,消除父皇疑虑。”

    唐毅没有自作主张,而是看了看冯绍辉,“仙长,您的意思呢?”

    冯绍辉十分得意,一个是王爷,一个是六首状元,竟然要被自己摆布,该是何等痛快。他强压着雀跃之情,抓着稀疏的胡须,故作深沉道:“王爷要看,当然可以,不过贫道以为王爷要尽快上书自辩,好让陛下安心。”

    言下之意,嘉靖此时心是不安的,是怀疑裕王的!

    果然这个妖道不是好东西,想要借机牵连。大做文章。

    裕王暗暗思量着,他从唐毅手里接过了海瑞奏疏的副本,逐字逐句,看了下去。只见裕王额头冒出了冷汗,拳头也攥紧了,太阳穴的青筋也崩起来,越看越激动,当看到“天下人不直陛下”的时候,顺着椅子滑落地上,浑身不停颤抖。

    嘚,一句话没有,直接抽羊角风了。

    海瑞的这份奏疏,怎么回都是错,骂海瑞,日后天下人不答应,不骂海瑞,嘉靖那一关就过不了。

    左右不是,最好的办法就是赶快抽过去,向嘉靖表明孝心,他都被海瑞气得昏过去了,又怎么会有嫌疑?至于百官那边,裕王什么都没说,也无损名誉。

    当真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裕王什么时候如此智慧了得了?他当然没有这个脑子,实际上唐毅面对着裕王,背对着冯绍辉。

    在裕王府教书的时候,唐毅曾经教过裕王读唇语。倒不是唐毅料到会有今天,而是裕王胆子小,每逢大典,还是要去面见嘉靖,又要和景王打擂台。

    裕王担心遇到难题,没法应付,就学了唇语,关键时刻,指望着几位师傅能帮忙。

    艺多不压身,这不就用上来,唐毅趁着裕王对答的时候,发动唇语技能,裕王真听话,倒在地上不说,嘴角还冒着沫子,真跟抽羊角风一般不二。

    “快救王爷!”

    唐毅惊慌失措,扯着嗓子大喊,没一会儿,王府的人都跑了进来,王妃李氏带着世子在花园玩球,听到了消息,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王爷,您这是怎么啦,可别吓唬妾身啊!”

    王妃激动地趴在裕王的身上,大声哭泣,弄得世子也跟着咧嘴大哭。王府里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唐毅为难道:“冯仙长,王爷已经昏厥,怕是问不下去了,您看……”

    “嗯,先回西苑吧。”冯绍辉纵使再狂妄,也不敢在王府造次,他只好扭头往外走,到了门口,迎面跑来一个太监,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是他!”

    冯绍辉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是经常往宫里跑得那个人吗?仗着和黄锦不错,不把他们这些道士看在眼里,黄锦都被软禁了,正是报仇出气的时候。

    “站住。”冯绍辉伸出手臂,拦住了冯保。

    “要去哪啊?”

    冯保认出了冯绍辉,惊慌失措道:“是,是冯神仙。”

    “知道就好,贫道问你,是不是又去宫里探听消息了?”冯绍辉脸色阴沉,厉声说道:“狗胆包天的奴婢,就是你们来回穿梭,搬弄是非,弄得天下大乱,来人,把他拿下,送到诏狱,严刑拷问。”

    冯绍辉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钦差大臣,裕王抽羊角风,他没有办法,只好把气撒在冯保身上。

    随同前来的东厂番子纷纷涌上来,就要拿冯保。

    这时候世子从里面跑了出来,小家伙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吓人的情况,父王昏迷了,那么多凶神恶煞一样的家伙,跑到了王府,他扑在冯保的怀里,哭天抹泪。

    “大伴,大伴,怕,怕!”

    冯保咧着嘴,他都自身难保了,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爷,大伴要去诏狱了,不能伺候世子爷了。”

    听到这里,世子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不要,我不要大伴走,谁也不许带大伴走。”

    世子那是龙种啊,他在那里哭闹,谁敢动他啊,东厂的人都被吓住了。

    冯绍辉看不下去,不就是一个孩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快步走过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来,世子爷乖,到贫道这儿来,别给大人添乱。”

    他正说着,突然一阵恶风,巴掌狠狠抽在了冯绍辉的脸上,一下子把他打得转了一个圈!

    抬头看去,只见王妃李氏正怒气冲天,指着冯绍辉,破口大骂。

    “好个妖道,你把王爷气晕了不说,抓王府的奴婢,还敢跟世子爷自称大人,你算哪冒出来的大人?”

    啪啪!

    甩手又是两巴掌,把冯绍辉的脸都打肿了。

    真够狠的,听说李妃家里是泥瓦匠出身,看手劲可真像!

第796章 震撼的百官

    冯绍辉能把嘉靖忽悠得团团转,还是有些见识的。〔[(?〔]海瑞上书,痛斥嘉靖诸般的过错,其中修醮排在了第一位,是诸恶之。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曾经风光无限的一群道士,这下子要倒霉了,丧钟已经敲响,利刃高悬,就等着手起刀落,人头滚滚……

    纵观一千多年的历史,佛道两家的兴衰,全都系于皇帝的一念之间,可以捧上天,也可以打入地狱。嘉靖几十年修炼长生,邵元杰,陶仲文,篮道行,三代天师,风光无限,正所谓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倒霉的时候终于到了。

    嘉靖身边的每一个道士都感到了乌云盖顶,末日降临,他们不甘心就此跌落地狱,要说起来,最恨海瑞的人,道士们一点不弱于嘉靖。光是干掉海瑞还不够,还要把海瑞变成一个受人指使的小人,彻底搞垮,搞臭。才能挽回嘉靖对他们的信任,才能保住即将失去的荣华富贵。

    所以冯绍辉先怂恿嘉靖拿下唐毅,在唐毅安然脱身之后,他又不顾一切,想牵连裕王,一定要将海瑞上书,弄成阴谋。

    只是跳梁小丑终究是跳梁小丑,上不得台面,李妃突然作,给了冯绍辉十几个嘴巴子,打得脑袋跟猪头似的,旁边东厂的人都扭过头,装作没看见。

    李妃突然抱起了世子,嚎啕大哭。

    “唐师傅,你是裕王的老师,王爷素来敬重你的为人,眼看着小人欺负到了王府头上,王爷生死不知,就敢对世子爷不敬,这大明朝到底是不是朱家的天下了?”

    别看李氏小门小户出身,嘴皮子真够狠的,咬定了冯绍辉欺负世子,在这种关头,什么人能扛得住这个罪名。

    冯绍辉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在了地上,咧着嘴嚎啕大哭,“贫,小道,小道冤枉啊!小道只是要捉拿冯保那个奴婢,小道没有别的意思啊!”

    他猛地一回头,看到了唐毅,跪爬了几步,抱住他的大腿。

    “唐大人,你快给情啊,给小道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世子不敬啊。”

    “唉!”

    唐毅重重叹了口气,伸手将乌纱帽摘下,“冯仙长,我本想着消除嫌疑,哪知道竟然冲撞了王爷,又吓到了世子,我自会向陛下请罪。”唐毅充满了愧疚,冲着李妃和世子深深一躬,突然他脸色一变,盯着冯绍辉,“本官要请教冯仙长,你为什么要抓冯保?他可曾得罪你了?”

    “没,没有。”冯绍辉的语气都变了,“唐大人,冯保那个奴婢没事就往宫里跑,摇唇鼓舌,搬弄是非,小道,认为他或许和海瑞的案子有牵连……”

    “你胡说!”

    冯保也不是寻常之人,王妃突然爆,局面扭转,要不趁着这时候碾死冯绍辉,简直是有辱智商。

    “唐大人,这个妖道曾经找到奴婢,说是只要每个月给他一万两银子,他就会把陛下的动向告诉奴婢,奴婢没有银子,更不敢窥探陛下密辛,故此断然拒绝。只是可恨奴婢软弱,竟然没有揭穿他的歹毒心肠,让他继续为非作歹,奴婢有罪,奴婢该死啊!”

    面对冯保的指责,冯绍辉脸色惨白,手指哆嗦,“你胡说,贫道怎么会出卖陛下的消息,你血口喷人!”

    冯绍辉拼命否认,唐毅却微微冷笑,他才不敢真假呢,只要一个借口,就足够了!

    说起来可怜,嘉靖身边已经没有多少可用之人了,锦衣卫废了,由于抓了黄锦,东厂也不能用了,百官和勋贵也不消说了,唯一能兴风作浪的就是道士。

    唐毅把冯绍辉带到裕王府,就是要借着王府之手,把道士也给废了,嘉靖就彻底成了没牙的老虎,再生气愤怒,喊打喊杀,也没用了,只能认命!

    海瑞的《治安疏》真的充满了神奇的力量,包括唐毅在内,心中仅有的那么一点对皇权的敬畏,都荡然无存。

    嘉靖不过是个众叛亲离的半死老者而已,就算他不高兴又如何,还能动刀子杀人吗?再来一场大礼议?再来一场左顺门?

    别开玩笑了,乾纲独断的嘉靖大帝已经消失了,头上的乌云散了,没了!

    老虎要死了,漫山遍野的猴子都等到了春天。

    唐毅就是一群猴子之中,最大胆,又最机敏的那一个。

    “来人,把冯绍辉拿下,再点起一队人马,前往朝天观,把所有的道士都看管起来。”

    傻瓜都看明白了,道士们完了,再也没有人迟疑,直接杀向了朝天观。道士们仿佛感到了末日的降临,没有人烧铅炼汞,而是战战兢兢,坐立不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商量着对策。

    直到人马杀进来,他们也没有拿出办法,甚至连逃跑都没有,就乖乖束手就擒。

    圈养的猪羊,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能力,失去了主人的庇护,他们就成了砧板上的肉。只是他们这些年,做的恶事却不少。

    不论是邵元杰,陶仲文,甚至是篮道行,都严守分寸,至少表面上从不掺和朝政,只是专心辅佐嘉靖修炼,可之后的道士,精明远不及前辈,而贪婪之心,却十倍有余。

    在朝天观搜出了几十万两的金银,还找出了五百多名童男童女,其中更有几十人是在道士的卧房找到,十几岁的小孩子,目光呆滞,浑身是伤,凄惨无比……

    负责抓捕的人看过之后,都咬牙切齿,二话没有,当场就把道士们抓起来,一顿胖揍,活生生打死了五个人。

    当把童男和童女送回家里的时候,大人孩子哭声一片,京城上下,再度为之震撼。道士们作恶越多,就越能证明海瑞奏疏的正确,为海瑞叫好的人就越多,《治安疏》的杀伤力就越大!

    光是这么做还不够,唐毅还要玩得更大。

    从裕王府出来,他急匆匆回到了西苑,直接来到了无逸殿,此时众位大臣已经被关押了一天多,期间虽然有太监送来吃食,可谁有心思吃东西啊,大家伙都一头雾水,不知道情况如何,徐阶虽然努力维持镇定,可心里头一点谱儿没有。

    正在这时候,有小太监领路,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刚一出现,徐渭和王世贞就迎了上来。

    “行之,行之!你可算来了!”

    他们带头,接着陶大临,诸大受,唐汝楫,韩德旺,申时行,余有丁,王锡爵纷纷跑过来,施礼问好。

    这些人都是唐毅的铁杆部下,除了他们之外,林润,杨继盛,邹应龙,曹大章,耿定向,就连左都御史赵贞吉,刑部尚书朱衡两位部堂大人都凑了过来。

    “行之,唐大人,我们等得好苦啊!”

    唐毅满脸和煦的笑容,不断冲着大家点头还礼,俨然众星拱月,好似一轮初升的骄阳,风光无限,十足的王者归来。

    徐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袖子里的拳头已经攥得紧紧的。两年多的时间,没有消灭唐毅,反而让他补齐了短板,再也无懈可击。如果这一次,他成功化解风波,就成了百官的恩人,到了那时候,别说压制唐毅,搞不好自己的宝座都要被掀翻!

    徐阶十分无奈,可有没有办法,唐毅风华正茂,如日中天,自己却垂垂老矣,两相对比,难怪人家都去捧唐毅的臭脚,喜新厌旧,人的通病啊!

    正在感叹,却没有注意,唐毅已经到了台阶下,冲着徐阶深深一躬。

    “下官唐毅,拜见徐阁老。”

    徐阶稍微愣了一下,他没有料到,唐毅竟然会如此客气,好在徐阶也是老江湖,连忙走下台阶,主动拉住了唐毅。

    “行之,一别两载有余,老夫甚是想念啊!”

    唐毅忙说道:“见阁老龙马精神,老当益壮,下官欢喜不已,还有好些事情,要请教阁老,还请您老多多指点教诲,下官先拜谢阁老了。”

    这两位手拉着手,满嘴都是拜年的话,徐阶和蔼慈祥,唐毅自然谦逊,就好像多年不见的师徒一般,那个热乎劲儿,拉着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一起携手,进了辅的值房。

    要是不知道他们的过往恩怨,还当这是师徒典范呢!

    高拱嘴角抽搐,他这辈子直来直去,就是学不会虚与委蛇的这一套,明明两个互相捅刀子的人,还要如此装模作样,真是够难为人的。

    大家伙正在外面等着,差不多半个时辰,有人跑出来,让诸位大人进去,高拱和郭朴带头,到了值房之中,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治安疏》的副本。

    徐阶面色凝重,“诸位,这就是海瑞所写的,你们都看一看吧。”

    高拱大步流星,到了桌案的前面,一目十行,快浏览下来,高胡子的眼睛瞪圆了,嘴巴张大了,脸都僵住了?

    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至于吓成这样?

    郭朴还暗自好笑,他跟着看了起来,只看到一半,嘴巴张得比高拱还大……后面的大人们迫不及待凑上来,一个个满脸的惊骇,吸气之声不断。

    这里面不乏敢言直谏的官吏,两次触怒严党的赵贞吉,弹劾严世蕃的邹应龙,干掉了数十位大臣的林润,追打道士的李清源,只是每一个人看到了海瑞的奏疏,全都惊呆了,凌乱了,死机了!

    如此直言劝谏,亘古未闻,亘古未闻!

    唐毅面色凝重,沉声道:“诸位大人,奏疏都看过了,你们就去写自辩疏吧。”8

第797章 嘉靖醒了(加更)

    高拱身为礼部尚书,他不用和那些小官挤在大厅,坐在大学士的值房,舒服,安静,还摆了两个火盆,暖暖呼呼。(可他提起笔许久,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脑袋里面全是海瑞奏疏的内容,每一句话,都像是魔咒,深深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自从嘉靖二十年中进士,入选翰林,皇帝就避居西苑,一心修玄。

    二十多年来,国势日非,天下大乱,东南有倭寇,西北有俺答,辽东有土蛮,西南有土司叛乱,万里疆域,几无一寸净土,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终日挣扎在死亡线上。

    肩负天下重任的百官,不思报国救民,反而陷入无休止的党争,弄得是国库空虚,民力凋敝,天下几乎到了狼烟遍地,烽火熊熊的地步,只差一步,有人登高一呼,就要八方响应了。

    身为一个有责任感的士大夫,高拱同样在思考着,大明的江山何以到了这个地步?

    严嵩在日,人们都把罪责推给了严党,严嵩去了,大家又怪罪徐阶,前段时间,林润上书,言及宗室过度膨胀,虚耗无算,还有人说是宦官贪婪专权,道士欺君惑主……总而言之,几乎所有人都被骂了一遍。

    可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如海瑞来的深刻犀利!

    严嵩和徐阶都是嘉靖任用的,党争也是嘉靖一手推动的,宗室是老朱家的人,宦官是老朱家的奴婢,道士是嘉靖抬举出来的……总而言之,天下大弊,嘉靖屈一指!

    海瑞说出了所有人想说而不敢说的话,虽然被关了一天多,可是此刻的高拱丝毫不觉得委屈,痛快,真是痛快!

    只是他高兴了,海瑞该如何,多好的一个直臣,有胆子,敢说话,连皇帝的虎须都敢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面对着陈陈相因,盘根错节的官场,就需要一柄神剑,斩破长空,扫荡黑暗……日后想要改革变法,中兴大明,就离不开此人。

    高拱真想上书替海瑞讲话,把此人保下来。

    他握着毛笔,心里头翻江倒海,墨水顺着笔尖落在纸上,黑了一大片。最终高拱还是犹豫了,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可是裕王不能不顾及。

    比起海瑞的弥天大勇,老夫太差了!

    高拱哀叹着,老老实实写起了自辩疏,像他这样,起复跌宕,思绪万千的臣子,还不在少数,大家既惊骇海瑞的勇气,又担忧海瑞的命运。无一例外,这么多位大臣,都想保住海瑞。

    “大明朝就剩下这点良心了,老夫就算拼了乌纱帽,也不会让陛下动海瑞的。”徐阶的值房之中,老头子思量许久,郑重说道。

    他不喜欢海瑞,徐阶想了起来,正是这个又臭又硬的市舶司提举,徐家人才屡屡吃亏,把海瑞从东南调走,也是徐阶肯的。再加上老徐对唐毅的底细比嘉靖还清楚,海瑞绝对是唐毅的人,如果有的选择,徐阶宁可看着海瑞万劫不复,也不会施以援手。

    可是眼下不行啊,海瑞犯颜直谏,无论如何,都会成为万世的表率,直臣的楷模,如果不救海瑞,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淹死他,徐阶还要脸啊!

    徐阶表态之后,唐毅眼前一亮,慌忙站起身,深深一躬。

    “多谢阁老明察,如今这一道关,需要大家伙同舟共济,一起闯过去。下官还要去司礼监调查,内阁这边就要请阁老撑着了。”

    徐阶眯缝着眼睛,不得不说,唐毅做事越有大家之风,海瑞上书,已经不再是党派门户之争,而是整个文官集团和皇权的争夺,双方往日有多少恩怨,此时都必须放下来,和衷共济。

    徐阶同样看得明白,一个衰老将死的嘉靖,是承受不起剧烈动荡的,只要他的脑袋清醒了,海瑞就不会有事。

    当然,前提是海瑞要撑到嘉靖清醒过来。

    唐毅先去调查裕王,接着跑到了内阁,又要去司礼监,看起来是在不顾一切查案子,实则是满天下散布《治安疏》,拖延时间,同时也是告诫各方,包括内廷在内,不要掺和进来,瓦解嘉靖手中的牌。

    一个臣子,敢阳奉阴违,算计皇帝,真是胆大包天活腻味了。

    可偏偏这个关头,唐毅的大胆举动,却是深思熟虑,老辣之极!

    大臣们不用说了,就连内廷的珰头也要好好掂量一番,嘉靖已经这个样子了,傻瓜都知道时日无多,眼下跟着嘉靖起哄,对海瑞下死手,还不把文官得罪死?

    再说了,为了海瑞叫好的,又岂止是文官?

    别看大家伙挨了一刀,没有后人了,可亲戚总还有吧?就算再退一步,谁也不愿意天天面对着淹死人的吐沫星子吧!

    伺候了嘉靖二十年,修宫殿,炼丹药,写青词,到了年节,头上还要戴满香花香草,陪着一起跳大神,哪怕对待父母都没有这么孝顺过?

    看到了《治安疏》徐阶不是咬牙切齿,很意滔滔,相反,居然是老怀大慰,深以为然。

    如果嘉靖知道臣子们都是这个心里,只怕立刻就会被气死,到了地狱又被气得活过,拉着唐毅和徐阶这一帮乱臣贼子下十八层地狱,不把他们掐死,都不会罢休!

    只是眼下嘉靖还在昏迷当中,只能任由他们“胡作非为”。

    唐毅刚要去司礼监,徐阶道:“行之,海瑞交际面很窄,官吏们多数之前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更不会怂恿海瑞上那种奏疏,我大明的臣子,还都是忠心耿耿的。”

    哪怕言不由衷,徐阶也要这么说。

    唐毅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要把一些无辜的人给放了,你辅一声令下就算了,偏偏还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什么责任都不想担,果然是甘草国老,十足的不粘锅。你怕我不怕,正好让百官欠我的人情呢!

    “阁老说的是,眼下正是新年,百官都留在西苑,难免人心浮动,与江山不利,就让五品以下官吏,暂时回家。其余的高官,都各自回衙门当值,过年这半个月的假,怕是要取消了。”

    “应该的。”徐阶叹道:“这时候谁还有心思放假啊,老夫会交代他们,好好做事,无论如何,朝局不能乱!”

    “阁老高见!”

    从内阁出来,唐毅掸了掸衣服,就差唱小曲了,一想到还在西苑,生生忍住了。赶快来到了司礼监,通禀之后,畅通无阻,来到了黄锦的房间。

    黄公公正一脸苦涩,坐在那里,从头到脚,写满了委屈,才一天多的功夫,脸上也没光了,嘴角也耷拉了,眼角也散了,眼睛通红,眼屎老长,连觉都没睡。

    “咳咳!”

    黄锦听到咳嗽声,连忙抬头,看是唐毅,差点哭了出来。

    “唐大人,奴婢冤枉啊!奴婢说得都是实话,您快和皇爷说说,把奴婢放出去吧,奴婢还要伺候皇爷呢!”黄锦哭得可怜,唐毅心里也难免酸。

    朋友多年,黄锦这个人的确不错,宽厚,老实,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和印象中狠辣的内廷总管,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一次唐毅也算是利用黄锦,还把他推到了生死边缘,实在是不够朋友!

    “黄公公,陛下被那个畜生气昏过去,还没有醒来,我是奉命查案,已经问了裕王,还有内阁的诸位大人,现在要审问你,不要害怕,只管实话实话。”

    黄锦仔细听着,悬着的心下来了一半,敢情裕王和徐阶都被盘问了,天塌下来,有两个大个子顶着,也不会砸到他。

    “你可认识海瑞?”

    “不认识,至今没有见过。”黄锦说着,有小太监在一旁悔笔如飞,快记录。

    “那你为何要替海瑞说话?”

    “没有,绝对没有。”黄锦叹道:“奴婢在安6的时候,就跟着皇爷,到了京城,伺候皇爷几十年,一颗心都是向着皇爷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皇爷盛怒,万一做出什么不理智的决定,事后难免后悔,黄锦是奴婢,死了无足轻重,有些话不能不说。”

    还真别说,能在内廷笑傲江湖,黄锦也是一身本事,最起码对嘉靖的孝心就无人能比。

    “在京五品以上官吏,东厂和锦衣卫都有密报,海瑞这个人的确特殊,他,他除了去户部坐班之外,几乎没有朋友,家中清贫,年前户部俸禄,海瑞被飞来的银子打晕了,东厂才注意到这个人,结果一查之下,他竟然是家中无粮,腹中饥饿,才昏倒的。”

    提到了这段往事,就连旁边记录的小太监手都哆嗦了一下。

    真是不敢相信,遍地贪官的大明朝,竟然有一个如此清廉的海瑞,五品官能饿晕了,他到底是图什么啊?

    “唐大人,奴婢以为,海瑞这般的人,绝非谁能收买的,他许是做事偏激,性格狭隘,才会上了那么一道狂悖犯上,目无君父的奏疏。皇爷为了这么一个疯子,蛮子,迁怒百官,兴起大狱,实在是没必要。”

    黄锦絮絮叨叨,把他所知全都说了出来。

    “黄公公,还有一个问题,海瑞的奏疏,何以会送到陛下的面前,司礼监没有人帮忙吗?”

    “回唐大人的话,虽说私自查看奏疏,是犯了忌讳的,实际上历年来,司礼监都会把关,只是今年圣驾要迁居圣寿宫,宫里事务中多,繁忙无比,就出了疏漏,身为司礼监掌印,奴婢愿意向皇爷请罪。”

    正在这时候,有小太监跑了进来,“唐大人,陛下醒了,宣你去万寿宫见驾。”8

第798章 哄骗

    天长地久,唯天地能长且久。

    人生世上,几十年的光阴,有幸生在皇家,却是福寿不全。

    太祖爷活到了七十一岁,算是高寿,成祖爷活到了六十五岁,也算勉强。可接下来的,却一位比一位短命。

    仁宗皇帝一辈子活在朱棣的阴影之下,登基十个月就挂了,寿活四十八岁,宣宗更惨,只活了三十七岁,其后的历任皇帝,朱祁镇和朱祁钰这对难兄难弟,一个活了三十八岁,另一个只活了三十岁,成化帝朱见深勉强过了不惑之年,四十一岁,弘治帝朱佑樘三十六岁,玩了十几年的正德皇帝,区区三十一岁就死了。

    扣除开基立业的两位皇帝,大明的历代君王,普遍在三四十岁,哪怕在明代,也算不上高寿。

    励精图治者,如仁宗,宣宗,孝宗,不肖者,如英宗,武宗,都是一般,英年早逝。天道无情如斯,不会因为是好皇帝就增加寿数,也不会因为坏皇帝,就早早召回天上。

    天道高远深邃,无情如刀!

    自从踏入帝京的一刹那,嘉靖就心知肚明,他的皇位是捡来的,天上掉馅饼,砸在了头上。他或许有过奋发有为的念头,可是也仅仅一闪而过,得来的那么容易,又何必浪费精力呢!嘉靖算是最不负责的皇帝,偏偏尝到了皇权的味道,品尝生杀予夺,乾纲独断的美妙。

    嘉靖又最怕失去皇帝宝座,正是这种近乎于窃贼般的矛盾心态,才促使嘉靖一面放权严嵩,为祸天下,一面又苦修长生大道,想要永远把这场美梦做下去……时间或许太长了,嘉靖自己都分不清现实和梦幻,直到《治安疏》出现,无情地戳破了迷梦,嘉靖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下去。

    从昏迷中醒来,嘉靖就像是河中漂流的枯木,只剩下两只眼睛能微微动弹。

    恍惚之中,似乎有无数的厉鬼拿着哭丧棒锁链,在那里等着,一个牛脑袋的,一个马脑袋的,冲着他嘿嘿冷笑。

    “滚开,都给朕滚开!”

    嘉靖突然声嘶力竭,用尽全身的力气,不停大吼,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最有权势的人,朕还要长生不老,区区厉鬼,也敢来吓唬朕?

    嘉靖状若癫狂,他拼命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浊痰堵住了嗓子,不大一会儿,脸就憋得紫青,浑身抽搐,几乎死过去。

    幸好吴太监在旁边守着,听到了声音,急忙跑过来,伸手扶住嘉靖,用力拍打后背,小太监又送来了温水,好半晌,嘉靖总算是恢复过来。

    可是刚刚的折腾,已经把他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力气,消耗光了,躺在龙床上,嘉靖就像是离了水的鱼儿,张着大嘴,无力地呼吸着。

    吴太监伺候了嘉靖二十几年,看到了这一幕,不免鼻子头发酸。

    “皇爷,好好歇着吧,保重龙体,让奴婢去给您取仙丹过来。”

    吴太监刚要起身,嘉靖却像是被雷击一般,慌忙喊道:“不,不……”

    吴太监不明所以,多少年了,嘉靖可从来没有断过啊!

    “皇爷,您说什么,莫非不吃仙丹了?”

    “那不是仙丹,那不是啊!他们都在骗朕,骗朕啊!”嘉靖突然痛苦地吼道:“去,去把四年前,李时珍给朕留的方子,拿出来,按上面煎药,朕要吃药!”

    这回吴太监听明白了,可是也傻了,愣了半晌,在心中长叹:“真的变天了!”

    他急忙去翻箱子捣腾柜子,找到满头大汗,愣是没找出来。想想也是,一张药方,不过是巴掌大的纸片,嘉靖根本不信药物,谁能知道啊!

    “黄锦,去宣黄锦!”

    吴太监更是惊讶,刚把黄锦抓起来,就要放了,自己不是白高兴一场吗?

    他这一迟愣,嘉靖红赤着眼睛,好似野狼一般。

    “你敢不听朕的话?”

    “不敢,奴婢不敢!”几十年的威风不是吹的,吴太监连滚带爬,跑去传旨,他刚转身,嘉靖重重躺在了龙床上,眼前一阵阵发黑,那些厉鬼似乎又跑了过来,围绕着嘉靖,笑嘻嘻的,盯着他。

    死亡的气息,布满了寝宫,嘉靖紧闭着眼睛,从他的眼角,流出了两滴浑浊的泪水……如果让唐毅看到这一幕,保证暗爽不已。

    海瑞这一棒子把嘉靖给打醒了,只是唐毅宁愿嘉靖继续迷糊着,继续错下去,那样一来,君臣关系才会不可遏制地破碎……

    当士人对皇帝都失望了,自己的那一套才有市场。

    只是那样一来,君臣之间,必定会两败俱伤,死伤惨重,结果也不是唐毅能预料和掌控的。还是稳妥一些比较好,不要闹得不可收拾……

    唐毅随着传旨太监,还有黄锦,一路到了万寿宫。他要跟着进去,吴太监一伸手,拦住了唐毅。

    “唐大人,陛下只让黄公公一个人进去,您先侯旨吧!”

    唐毅能说什么,只有等着,黄锦还有些犹豫,偷偷回头看,唐毅伸出了两根手指,比了一下。黄锦听唐毅说过,这是“胜利”的意思,他的心奇迹般放了下来。

    到了万寿宫,嘉靖什么也没问,只是让他找药方。

    不愧是内廷大总管,黄锦径直到了一个柜子前面,从里面抱出一摞子发黄的旧书,李时珍的药方就压在了里面。吴太监看在眼里,羞愧欲死,看起来人家能当掌印太监,自己就是个秉笔,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锦大喇喇把药方交给了吴太监,跪在嘉靖的身旁,轻车熟路,给嘉靖捏脚,嘉靖眯着眼睛,十分享受。

    “皇爷,当年李太医走的时候,奴婢就说了,他是真有本事的人,您就是不听奴婢的话,非要把他赶走了,瞧瞧,您老又病了不是,幸亏奴婢记性好,总不能派人去把李太医找回来吧?”

    “你烦不烦啊!”嘉靖怒骂道:“黄锦,你就倒霉在这张破嘴上了,你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还敢替那个畜生说话,被人家卖了,都不知道!”

    黄锦吃了一惊,手停了下来。

    “捏啊!”嘉靖气呼呼道:“傻瓜,现在还不说,是谁让你替海瑞求情吗?”

    黄锦连忙摇头,趴在了地上,磕头作响,泪眼婆娑。

    “皇爷,奴婢从六岁就伺候您老,奴婢算个什么东西,要是没有您,没有老祖宗呵护着,奴婢就是一条癞皮狗,不知道死在哪了。这些年奴婢就知道一个理儿,要忠心,谁也指使不了奴婢,奴婢也不敢和皇爷说一句谎话,皇爷,奴婢的这颗心,是忠的!”

    嘉靖闭上了眼睛,放在往常,黄锦这么烂的说辞,他根本就不会相信。可是眼下呢,众叛亲离,嘉靖再也承受不起身边人的背叛,姑且相信他吧!

    “黄锦,你起来吧,去把唐毅那个小兔崽子给朕叫进来。”

    嘉靖的语气中,满是难以抑制的怒火,黄锦吓得一缩脖子,心说唐兄弟啊,我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能怎么样,自求多福吧!

    没多大一会儿,唐毅小跑着进来,恭恭敬敬,给嘉靖磕了头,然后直挺挺跪在地上。

    “唐毅,朕在一天多之前,让你去调查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唐毅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摞子口供,顶在头上。

    “启奏陛下,臣得到圣旨之后,马不停蹄,先后去了裕王府,又去了内阁和司礼监,这是口供,请您御览!”

    黄锦连忙接过来,往嘉靖面前送,哪知道嘉靖一扭头,厌恶地说道:“拿一边去!”黄锦讪讪退下,嘉靖一扭头,恶狠狠盯着唐毅。

    “小东西,你也敢和朕玩花招了?”

    唐毅惊得额头冒汗,惶恐道:“陛下,臣不明白,恳请陛下明示啊?”

    “哈哈哈,还装糊涂,朕让你去查案,你跑到裕王府去干什么?难不成朕的儿子会指使那个畜生,辱骂朕吗?”

    轰隆隆!

    唐毅脑中打了一道闪电,嘉靖明白过来了!

    当初嘉靖给他的旨意,是调查幕后黑手,不管是谁,都给抓出去。唐毅去的三个地方,都是可能指使海瑞的存在,结果现在嘉靖反而兴师问罪,这可不是好现象。

    嘉靖多半是咂摸过来,想清楚了,海瑞的案子只能大事化小,决不能闹得满城风雨,牵连一大堆。到头来,只会更加伤害皇帝的名望,让人们更同情海瑞,更相信海瑞所言的东西。

    如果给嘉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多半会按照唐毅当初所说,直接以忤逆犯上的罪名,把海瑞砍了,一了百了。而不是弄得人尽皆知,不可收拾。

    一想到这里,嘉靖对唐毅的恶感就更加强烈!

    “裕王是朕的儿子,徐阶是辅政老臣,就连黄锦也跟了朕几十年,忠心耿耿,你去查他们,不是在离间朕的父子,君臣,主仆之情吗?你太让朕失望了!十几年了,办事的本事反倒不如以往,无能,废物,饭桶!”

    连着三个辛辣的评语,唐毅只能低着头,任凭嘉靖骂一个狗血喷头,好在嘉靖身体太差了,骂几句就要喘气。

    趁着空挡,唐毅见缝插针,说道:“启奏陛下,臣的确鲁莽,不过经过臣的调查,也证明了一点,裕王仁孝,海——畜生所说,‘薄于人情’是谎话,由此一点,就可知道,把陛下气着的东西,经不起推敲,完全是胡说八道,充满了偏激和成见,天下的臣民百姓,不会认可的。”

第799章 碰钉子(求票)

    嘉靖提到了海瑞,仍然用“畜生”之类的字眼,他对海瑞的恨丝毫没有减少,甚至更加强烈。([只是嘉靖变得冷静了,继续追查凶手,只会把事情闹得更大,万一真的牵连到了大臣,甚至裕王,就不免朝廷大地震。

    眼下的嘉靖,好似风口之烛,连基本的清醒都维持不了,还怎么处置纷繁复杂的朝局。不是嘉靖不想追查黑手,而是实在没有能力追查。

    嗅到了嘉靖要抽身的苗头,唐毅怎么能答应,好不容易把火烧了起来,多一天,对皇权的伤害就多一分,就会逼着士人,去重新思考君臣关系,天赐良机,岂能错过。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嘉靖听得眼前亮。

    “唐毅,你真的觉得畜物所言,都是胡说八道?”

    “没错!”唐毅斩钉截铁道:“海瑞何许人也,不过是天涯海角出来的一介举人,他只在地方为官不到十年,进京区区几个月,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他知道多少?钱粮赋税,诉讼军务,又懂得几何?他说的那些,不过是东拼西凑,道听途说。难免贻笑大方。臣刚刚举了他说陛下父子之情淡薄,实际上臣等在朝,早就知道陛下爱护后辈子孙之情,只是陛下担心皇子们骄纵妄为,才故意表现的冷淡。再有,海瑞说陛下几十年不上朝,更是无稽之谈,朝廷大事,往往决策与寥寥数人,聚集文武百官,大早朝只是走走过场,白费口舌而已。陛下取消了早朝,是体恤百官,可真正的国家大事,从来没有怠慢过,不论是廷推廷议,还是召见大臣,几时停过?难道不是处理朝政吗?”

    嘉靖听得心里热乎乎的,说的多好啊,果然还是有人理解朕的,见唐毅这么贴心,嘉靖的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你所见不错,可是世人未必都像你一样看得明白,还会有人偏听偏信,误解君父,如之奈何?”

    “陛下,臣以为不如让百官上书,针锋相对,把每一条都驳倒,如此方能正视听,安人心,让奸邪小人无地自容,吾皇之圣明英睿亦能令天下人熟知。”

    唐毅的话很动听,海瑞骂得他那么狠,光是把海瑞干掉,已经不解气了,可是嘉靖自己干了什么自己知道,真的让百官上书,天下讨论,能替自己挽回名声吗?

    嘉靖这心里没底儿,而且唐毅这小子阳奉阴违,已经耍了自己一回,还要被他哄骗吗?想到这里,嘉靖的脸色又变了变,眼睛不停在唐毅身上打转,弄得唐毅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说不会又要拿我出气吧?

    过了好半晌,嘉靖长叹一口气,“唐毅,你说的没错,既然那个畜生只是自己胡言乱语,朕怎么好因为他,弄得朝堂不宁,百官上书辩驳,更是赏了那个畜生脸面!朕已经让人去诏狱了,天子富有四海,人们常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朕的心里装得下日月,只要畜物能够认错悔过,朕自会高抬贵手,既往不咎,如果他能回头是岸,朕还是能给他一个机会的,毕竟考上举人也不容易。”

    好一个仁慈的嘉靖皇帝,竟然心疼起一个举人了,可是当年你杀曾铣,杀夏言,抓张经,罢李天宠,逐杨宜,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多少忠良义士,都是两榜进士出身,担负着朝廷重任,堪称国家柱石,杀起来可从来不手软,一点没有怜惜。

    怎么到了海瑞一个小小的举人,竟然多了恻隐之心?

    摆明了是自欺欺人吗,说到底,是嘉靖要减轻海瑞上书的影响力,只要海瑞低头认输,他写了什么,都会大打折扣,失去了道德制高点。要是再上演一处动人的“君臣和”,没准还能传为佳话美谈。

    之前嘉靖对海瑞的恨,出了一切,眼下他虽然怨恨依旧,可是却理智了许多,知道哪个轻,哪个重。

    嘉靖的智商恢复了,唐毅就没法耍花招了,不得不承认,嘉靖选择了一条风险最小,损伤最低的绝佳路径,关口就在海瑞的身上,他能不能抵挡得住……东厂的诏狱,阴森幽暗,在最深处,有三间牢房,专门关押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要犯。

    这里没有桌子椅子,也没有水碗,地上光秃秃的,只有一堆稻草,至于四周的木柱,全都裹着一层厚厚的棉麻织物。

    关在里面,想要自杀都没有机会。

    一连两天,没有一点吃的送来,海瑞坐在稻草堆上,靠着墙角,宛如入定的老僧,一言不,也不喊饿,也不喊渴,更不喊冤。

    就那么坐着,静静等待命运的宣判。

    都是海瑞天真,其实他也是个聪明人,在上书之前,他就料到了会有今天,他把老母和妻子先送走,接着又买了一口最便宜的棺材,放在了家中等死。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上书之后,没有被立刻砍头,反而被关进了诏狱,一关就是差不多两天,难道说了那么难听的话,陛下还能饶过他吗?

    “海瑞,对吧?”

    正在百思不解的时候,一声低呼,海瑞睁开眼睛看去,只见一个穿着蟒袍,下巴上没有胡子的人站在牢房外面,一双眸子,落在了自己身上,眼神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这家伙也没有三头六臂,也并非凶神恶煞,甚至有些瘦削文弱,究竟是什么力量,给了他胆子,竟敢上那样的一道奏疏,真是匪夷所思!

    “咳咳!”

    吴太监咳嗽了两声,“咱家自我介绍一下,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叫吴诚。”

    海瑞微微点头,没有出声。

    “咱家是奉了陛下之命过来,想要问你几件事情。”

    海瑞迟愣一下,沙哑着声音道:“吴公公,是陛下让你问我,还是你个人来问我?”

    “当然是陛下。”吴诚心说,没有圣旨,咱家才懒得来这种倒霉的地方。

    海瑞听完,突然起身,这时候吴太监才看得清楚,原来海瑞还带着十斤重的脚镣,走起路来,十分费力。

    他先是摘干净身上的草棍,又掸了掸衣衫,而后才无比虔诚,跪在了地上,山呼万岁,行礼之后,才又挺直身体,恭听询问。

    吴太监看得直摇头,他实在是理解不了这帮文人的心思,明明都被嘉靖骂得一无是处,偏偏这时候,又如此恭敬虔诚,既然如此,又何必上书?

    这些太监显然不明白“皇帝”在文人心中的位置,吴太监沉吟一回,理了理思路,开口说道:“你上书诽谤圣上,可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吗?”

    海瑞坦然一笑,“下官是大明朝的官吏,不是谁家的奴仆,岂会任凭别人摆布。违背良心的事情,下官是不做!”

    话中有刺儿啊!

    吴太监强忍着怒火,问道:“你口口声声说良心,那你辱骂圣上,可对得起良心。”

    “下官没有辱骂圣上,下官只是说了该说的话。”

    “嘉靖者,家家皆净,这话也是该说的?”

    海瑞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这话此刻思量,却是值得商榷,又岂会家家皆净,总有一些人是富裕的,比如……你吴公公!”

    咳咳!

    吴太监差点被噎死,海瑞,你可太不是东西了,竟然敢嘲笑咱家,非要给你点厉害尝尝。

    “海瑞,听说你们家几代单传,到了你身上,连生了两个闺女,好不容易,妻子有怀孕了,离着生产没有几个月,你的老母亲也有七八十岁,就盼着抱孙子。你要是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又如何对得起她们?”

    一番话,戳到了海瑞的痛处,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有门?

    吴太监继续说道:“海瑞,不妨再告诉你,看到了你的奏疏,皇爷十分震怒,当即囚禁了百官,要找出你的同党,在京数百位官员,都失去了人身自由。他们之中,不乏你的上司前辈,至交好友。人都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你忍心牵连无辜吗?”

    海瑞仰起头,盯着头上的天棚,长叹口气,“朝廷诸公,不乏忠贞之士,他们担着天下亿兆生灵之重,陛下不应该因为海瑞一人,就牵连他们,朝堂大乱,人心惶惶,到头来,吃亏的还是百姓,这和下官上书的初心并不相同。”

    总算是说了句人话!

    吴太监大呼侥幸,他索性蹲下身体,拉近了和海瑞的距离,陪着笑脸道:“海大人,咱家有些犯忌讳的话,此刻也顾不得了,陛下年事已高,朝政都交给了众位大臣,群臣不肖,非是陛下之过,你初到京城,知道的不多,仗义执言,上书陈奏,又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不会怪你的。只要你向陛下认错,撤回那一道奏疏,陛下还是非常欣赏你的正直和勇敢,他老人家说了,生平最喜欢英雄好汉,你不是举人出身吗?陛下可以给你开恩科,赐你进士及第,在京城历练两年,陛下亲自指点,然后就升你为巡抚,牧守一方,以你的品行和能力,定能造福一方。若干年后,重返京城,甚至入阁拜相,也并非不可能。全忠尽孝,奉养高堂,光大海家门庭,传继香火,青史留名,多好的事情,你何必再费思量啊!”

    吴太监说着,让人捧过来文房四宝,摆在了海瑞的面前。

    “写吧,快写吧!”他的语气不自觉间,竟然带着一丝的哀求。

    海瑞默默闭上了眼睛,许久,他缓缓睁开双目,提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8

第800章 嘉靖的错觉

    吴太监不过是司礼监的秉笔之一,如何敢向海瑞许诺恩科,许诺封疆大吏?远远出了他的权力,说白了,不过是嘉靖的传声筒,秉承嘉靖的意思前来劝说而已。[〈<〈

    说起来也真够丢人的,海瑞上书,把嘉靖骂得一钱不值,嘉靖还要巴巴的把脸送过来,求着人家低头。俨然海瑞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嘉靖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囚犯,既荒唐可笑,又实实在在。

    从清醒过来的那一刻,嘉靖就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也彻底放弃了对长生不老的幻想,甚至连唐毅抓起了那些道士,他都没有过问。

    嘉靖清醒了,可是一切也都晚了。

    他的身体已经废了,再也没法重新振作,做出几样漂漂亮亮的事情,洗刷身上的罪孽,青史留名。死亡随时会降临,而海瑞的这份《治安疏》就会成为他四十五年皇帝生涯的句号!

    盖棺定论,就落一个“家家皆净,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的结果,对于一生看重面子的嘉靖来说,是万万不能忍受的。

    他以外藩入继大统,就是因为正德皇帝胡作非为,而且英年早逝,连个儿子都没有留下,继承皇位之后,嘉靖时刻以正德为反面教材,可是人家朱厚照也没有被臣子臭骂。

    一想到自己连堂哥都不如,嘉靖脆弱的自尊心就被蹂躏成了饺子馅,碎成了一团,又聚到了一起,黏黏糊糊,纠缠不清,他都分不清是苦,还是涩,心里头五味杂陈,酿了四十五年的苦酒,汇集了无数的滋味,捏着鼻子也没法咽下去。

    嘉靖剩下一口气,他只想利用最后的一点时间,把苦酒泼出去,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名声,为了这一点,他不惜向任何人让步。

    先是唐毅,这个小兔崽子受了自己天大的恩惠,到了最后关头,花言巧语,骗得自己的信任,回过头就把《治安疏》弄得满天下都是,败坏自己的名声,嘉靖觉得自己瞎了眼睛,哪怕五年之前,他都会毫不犹豫,直接砍了唐毅的脑袋。

    可是眼下呢,他杀不动了,唐毅十多年间,在各处为官,又创立唐学,门生故吏,遍及天下,杀了他,只会更加坐实《治安疏》上的内容,还会给他增加几条新的罪名……罢了,放了他吧,至少唐毅表面上还是忠心耿耿,替自己做事的。

    嘉靖很大方,赏了唐毅次子平凡锦衣卫千户,还送了一对长命锁。感动得唐毅涕泗横流,哭天抹泪地回家了。

    同时嘉靖又下令,停建玉芝宫,将款项转给吏部和户部,在正月十五之前,尽快给百官放俸禄,解决大家伙的困难。

    再有,嘉靖让黄锦带着宫里的几十样点心,还有名贵药材,送到了裕王府,好生安慰裕王,让他注意身体。

    徐阶,高拱,杨博,李春芳,朱希忠,张溶,等等文臣武将,个个都给了赏赐……

    “雨露均沾,谁都没落下,陛下想得可真周到。”王寅笑道:“可惜啊,晚了!”

    一旁的茅坤笑吟吟点头,端着精致的银酒壶,慢慢品味着酒水的醇香,没有多话。倒是沈明臣一贯话多。

    “啧啧,这要是在年前,陛下停建玉芝宫,收拾人心,海瑞的《治安疏》还不一定能上,可如今陛下这么干,只会露出色厉内荏的本质。海瑞这一棒子,打得真够厉害的,万寿宫里,只剩下一具枯骨,魂儿早就没了,呜呼,四十年积威一扫而光,真是该拍手称快,歌以咏志啊!”沈明臣晃晃悠悠站起来,“我刚刚作诗一,你们听着……”

    “行了!”王寅摆摆手,“你就别丢人现眼了,你的酸诗比起大人,差得远了。”

    沈明臣无奈摸了摸鼻子,的确唐毅所作诗词不多,但是个顶个精品,流传甚广,只是这几年,唐毅没有什么作品了。

    “对了,大人,你是不是江郎才尽了?又或者——你的诗是抄的?”

    总算是聪明了一次,唐毅翻了翻白眼,长叹一声,“行百者半九十,海瑞这一炮是打响了,只是接下来要怎么收场却不容易啊!句章先生说的没错,陛下已经只剩一口气,但是别忘了,他是皇帝,是成祖以来,最有权势的皇帝,只要他还活着,就有掀桌子的本钱,他要是不顾一切,还真不好办!”

    茅坤深吸了口气,缓缓把酒壶放下,几个人交换一下眼神,立刻心领神会,陷入了思索。这种时候,要生在几十年后,天下大乱,就容易多了,只要拼命攻击,抹黑皇帝,就像对付秦始皇、隋炀帝那样,登高一呼,烽烟四起,杀一个血流成河,改朝换代,也就完事了。

    纵观两千多年的历史,每三百年就有一次大洗牌,可是改革变法,却几乎从来没有成功过。哪怕唐毅有着几百年的见识,布局落实起来,也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出一点差错。

    假如用力过猛,出了嘉靖的承受极限,逼得他疯,不在乎身后名,直接砍了海瑞,禁了《治安疏》,高举屠刀,人头滚滚,唐毅盘算了一圈,除了扯旗造反,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是呢,就此收手,接受了嘉靖的好意,又达不到预定的目标。

    尺寸的拿捏,当真是最为困难的事情。

    “我本想着怂恿陛下,准许天下群臣上书,共同批驳《治安疏》,也好把事情闹大,谁知道陛下看透了我的算计,他竟然派人去游说海瑞,让海瑞低头,当真是又准又狠又老辣啊!”

    “大人,绝对不能允许啊!”沈明臣急眼了,“要是海瑞承认了错误,等于是釜底抽薪,《治安疏》的效果就荡然无存了。”

    王寅和茅坤的脸色都不好,显然,嘉靖这一手出了他们的估算。

    “堂堂皇帝,竟然屈尊降贵,低三下四,向骂自己的人求饶,朱厚熜还真是人间极品!天下少有。”王寅眉头紧皱,“大人,我提议想办法做掉海瑞!”

    “什么?”

    屋子里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寅,海瑞上书,帮了大家多大的忙,怎么能杀他呢?

    “我也是没有办法。”王寅苦笑道:“海瑞已经完成了使命,如果他死在牢里,这笔账肯定要算在朱厚熜的头上,到时候他就是杀害忠良的昏君,世人只会更加唾弃朱厚熜。”

    茅坤低着头思量,这个办法虽然毒辣,可是也不失为一条好计策,他仰起头,询问地看向唐毅,毕竟还要他来做主。

    “十岳公,并非我不敢动手,实在是没有必要。”唐毅笑道:“海瑞宁折不弯,不论陛下开出什么条件,威逼利诱也好,严刑拷打也好,海瑞都不会改变主意,一个铁骨铮铮,忠直到了极点的谏臣,比起一个被暗害的忠良,对我们实现目标更有利。毕竟咱们不是要掀翻桌子,来一场天翻地覆的剧变。而是要润物细无声,用最小的代价,成就变革。”

    三位谋士一起点头,认同了唐毅的看法。

    “大人,那您的意思是……”

    “上书。”唐毅果断道:“动我们的人,全力上书,批驳海瑞,歌功颂德,总而言之,要让陛下相信,他没有那么差,相信大多数臣子还是站在他的一边,没有众叛亲离。唯有找回了自信,陛下才敢和海瑞继续把大戏演下去!”

    ……

    唐毅定了方略,很快就有人传达下去。过去的两年时间,唐毅在小站,沉心服气,而心学唐党,同样在苦练内功,积蓄力量。

    原本唐毅的优势在东南,在地方的督抚,经过这两年,京城六部,科道言官,同样充满了唐党的势力,只不过由于同出心学,加上唐毅采取了拥抱徐党的策略,徐阶虽然恨透了唐毅,想要铲除唐党,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人下手。

    比如徐渭和王世贞,是铁杆唐党没错,可是这两位蜚声文坛,谁也动不了,至于都察院的林润和邹应龙,耿定向等人,一来有功劳,二来都十分尊重徐阶,老徐也没法下手。

    还有一群人,比如唐汝楫,陶大临,诸大受,这几位又挂着裕王师父的名头,徐阶也不敢轻易得罪。另外唐顺之还是次辅,加上内廷有黄锦帮忙,外廷赵贞吉,朱衡等人采取中立态度,唐党的势力,非但没有在唐毅离京之后,变得衰弱,反而更加强盛,战斗力也更强大。

    伴随着唐毅的命令,先翰林学士徐渭就上书了,他以“无为而无不为”作为主旨,大肆赞颂嘉靖避居西苑之后,取得的成就,比如东南开海,比如平定倭寇,比如重创俺答,指出嘉靖文治武功,直追朱厚熜最敬重的成祖。

    随后王世贞也上书,他侧重讲三纲五常,认为以臣谤君,大逆不道。

    有这两位带头,很快就有上百人跟进,每天都有奏疏送到嘉靖面前,国子监司业李清源等人更是拍着胸脯大叫,要去和海瑞辩论,把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驳斥的哑口无言,然后再把他明正典刑,免得说不教而诛。

    群情激愤,一个个义正词严,嘉靖看着面前的小山,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登基之初,一扫正德弊政,受到万民拥戴,那滋味多好啊!

    或许真的应该辩论一番,人心是站在朕的一边的……8

第801章 昏招

    嘉靖耐心翻看着送上来的奏疏,尤其是徐渭的那一篇,更是百看不厌。以徐渭的才华,卯足了劲儿夸奖一个人,保证会让你脸红的。

    徐渭是嘉靖三十五年考中进士,入朝十年,所见所闻,十分广博,他重点提到了开海、抗倭、御虏几项,认为功业最大,远胜历代。

    以开海为例,之前几度兴废市舶司,成化年间,市舶银最多一年不过二十五万两,而嘉靖四十三年,市舶银逼近六百万两,比成化年间多了二十多倍,甚至超过了田赋,占到了赋税的五成以上。

    同时,经由市舶司的货物,每年也超过了八千万两,海贸空前繁荣,丰厚的赋税收入,使得朝廷能够从容抗倭。

    徐渭煞有介事提到,东南每年军费过两百万,百姓却能安居乐业,民心安定,为历代所未有。

    如今倭寇已经平定,东南的军费逐渐转移北上,下一步朝廷的重点是编练骑兵,反击北虏俺答,或是五年,或是十年,平定北虏有望。

    徐渭总结认为,国势虽然不及洪永仁宣四朝,然则陛下励精图治,臣工鞠躬尽瘁,大明以有中兴之势,陛下居功厥伟,一两宵小,如何能诋毁吾皇之明……

    看到如此真知灼见的奏疏,嘉靖心里头好受了很多,这么看起来,他的确做了不少的事情,虽然比不了成祖爷,可是相比历代皇帝,总是要强了许多。

    高兴的劲儿刚上来,吴太监从殿外灰溜溜进来,进门就往旁边躲,生怕嘉靖看到他。一副做了坏事,不敢见家长的德行。

    “滚过来!”嘉靖闷声道。

    吴太监连忙跑了几步,跪在了嘉靖面前。

    “奴婢拜见皇爷,皇爷龙体安康,奴婢看着十分欢喜,皇爷真是有百灵相护的天子,要不了多久,龙体就能康复了。”

    “别说那些没用的!”嘉靖哼了一声,“朕问你,那个畜生是不是不肯答应?”

    提高了海瑞,吴太监的嘴角抽搐了几下,脸上的五官扭曲,整个人变了模样。他跟着嘉靖二十几年,什么风浪都见过。

    别说小小的户部郎中,就算是尚书侍郎,平时风光无限,到了诏狱里面,就软得和面条似的,怎么摆布怎么听。

    就拿不可一世的严世蕃来说,被关在诏狱,也是那么一回事,背地里还偷着哭鼻子,真是让人可发一笑。

    唯独这个海瑞,油盐不进,就是一个榆木疙瘩儿。

    跟他说软乎话没用,说狠话更没用,道理讲不通,人情更讲不通。

    “皇爷,奴婢都去了三次了,是真的没办法了,奴婢告诉他老母年高,妻子怀孕,要是他死了,家人就完了。他却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既然为官,就要为国为民,仗义执言。这也是老母教导的,在膝下承欢是小孝,尊奉母训才是大孝,老母若是知道他为国尽忠,也会赞同的。奴婢又说,既然想做忠臣,为什么要和陛下对着来,辱骂君父。他又说,奏疏所言,全都是事实,没有一字虚假,没有半字捏造,说实话如何是辱骂君父?致君尧舜,解民倒悬,直言进谏,乃是臣子的本分,也是太祖爷的圣训,他不能违背,更不知道错在哪里……”

    “不要说了!”

    嘉靖气得掀起桌案上的奏折,统统扔到了地上。

    “畜生之心,固不可彻!”

    好吗,海瑞成了固执的愚公了。

    吴太监眼睛一两,“皇爷,奴婢以为和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好讲的,奴婢这就去动用大刑,凭着东厂的十八般手段,保证能让他低头认错。”

    “呸!”

    嘉靖狠狠啐了他一口,“没脑子的蠢材,你忘了几年前的俞大猷吗?还敢吹嘘东厂的本事,朕都替你们丢人?”

    吴太监被骂得一缩脖子,“皇爷,那也不能放过,要不干脆杀了算了!”

    这回连话都懒得回了,等着他的只有吃人的目光,吴太监也赶快把脑袋埋在了胸膛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向他这种读书不多,又只学过《葵花宝典》的宦官,除了以猛服人,争强好胜,好勇斗狠之外,实在是没有太多别的招数。

    关键时刻,还要靠着嘉靖自己想主意嘉靖仔细研究过海瑞的档案,这家伙以举人身份入仕,十年之间,做到了五品京官,不得不说,道行不浅。

    只是这位一路做官,却一路得罪上司,当教谕的时候,就因为立而不拜,得到了“海笔架”的绰号。

    后来唐毅南下开海,挑中了海瑞,充任晋江知县,坦白讲,为了开海,筹建市舶司,海瑞做了不少的事情,是有功劳的,可是令人惊讶的是管着天下最肥的差事,海瑞竟然连肉都吃不起,简直匪夷所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个和官场格格不入的家伙,没有被同僚干掉,反而继续在官场晃荡,做淮安知府,得罪了当时的钦差大臣鄢懋卿。

    跑到了南京做官,因为徐家兼并土地,又和徐阶冲突,还没调到京城,就先跑到小站,和唐毅干了一架……

    这么个混不吝的东西,走到哪里,上官都别想舒服。吏部的那帮人怎么瞎了狗眼,把灾星弄到了京城?

    嘉靖越想越气,他也算是看透了,海瑞这个人不贪财,不怕死,蒸不熟,煮不烂,威逼利诱全都不管事。

    那他就没有在乎的吗?

    嘉靖认为一定有,那就是名声!

    没错,就像那些讨厌的言官一般,他们故意找皇帝的麻烦,以直言劝谏的名义,上书痛骂皇帝,最好惹得皇帝打他们一顿廷杖。

    打得越惨,他们就越高兴。

    很快天下间都会传扬他们为民请命,无辜被害的名声,走到了哪里,都会得到英雄一般的待遇,有人送金子,有人送美女,只要忍几年,风平浪静,他们又能摇身一变,东山再起,成为一代名臣。

    这种靠着拿皇帝刷名声的沽名钓誉之徒,最是丑陋不过,讪君卖直,成全的是他们自己,坏的却是朕的江山!

    毫无疑问,在嘉靖的心里,海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还把这条路走到了极端。

    以往那些人还要留着分寸,若是没得到廷杖,反而得到了鬼头刀,把脑袋混丢了,名声再大,也无福享受了。

    海瑞这个畜生,他为了名声,连命都不要了!简直就是最疯狂的赌徒,他在和朕赌命!

    要是动刑,或者杀了他,反而是白白送给他扬名天下的机会,成全了他的恶毒心肠,朕才不会那么傻,帮着你成名呢!

    你不是想玩吗,朕陪着呢,要是被你一个小小的五品芝麻官吓到了,朕就是不是大明的至尊!

    “传朕的旨意,令翰林院和国子监征召各地鸿儒进京,会同三法司,共同审讯那个畜生,一定要让他心服口服。”

    嘉靖算得很精明,这么多的奏疏,哪怕只有一半是真心实意也就够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疯子,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议论君父的罪过。朕是天子,三纲五常,层层约束,毫不客气地说,经过两千多年,历代儒家士人的努力,整个天下,都围绕着高高在上的天子在运行。

    辱骂君父,动摇的是儒家道统根基,肯定会引起强烈的反弹,嘉靖还曾经记得一件事情,当年朱元璋当了皇帝之后,阅读天下的书籍,却发现孟子的论调很不中听。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什么意思,皇帝对臣子不好,臣子就要反对皇帝?简直岂有此理,朱元璋一怒之下,要把孟子赶出孔庙,结果激起群臣反弹,刑部尚书钱唐赤膊上阵,身中两箭,依旧执意面君,向朱元璋求情,最终保留了孟子的地位。

    动一个两千年前的人,尚且会有这么大的反弹,直接攻击活生生的皇帝,把三纲五常踩在脚下,文人们又会如何?

    虽然平时他们说长道短,十分讨厌,可是面对大是大非,他们一定会有自己的选择,不会辜负君父厚望。不然大明朝养士二百年,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

    嘉靖越想越觉得胜算很大,可是他忘了,正是他亲自下令,把那位高喊着“国朝养士百五十载,仗义死节,便在今日”的杨慎给痛打贬官,赶到了云南。

    自己造孽,自己尝!

    “我开始相信,这世上有报应一说了。”

    知道了嘉靖下旨之后,唐毅如是感慨道。

    他本来就想着借海瑞的事情,撼动皇权,哪知道嘉靖竟然出了昏招,主动召天下鸿儒进京,他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如今和国初的情况全然不同,特别是这些年,商贾往来南北,报纸出现之后,更是把消息传播的满世界都是。朱厚熜这些年做的错事,东南的三尺孩童,也能说出几样来,试问天下哪一位德高望重的鸿儒,敢公开昧着良心,替嘉靖说话?”王寅笑嘻嘻道:“大人,这一次可是咱们宣扬唐学理念,倡导责权对等的天赐良机,不能错过啊!”

    唐毅踌躇满志,不过出于谨慎的本能,还是说道:“切不可得意忘形,我们只需要种下一颗种子,好生培育,那些激进的主张,还是不要随便乱说,免得惹来大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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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做首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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