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8章 书生有百用(下)
村子人不多,需要写信的更少,连着三天没人来了,家里头就剩下一块腊肉,今天炒了,明天就没有吃的了。○
“唉,没想到我唐行之竟然混到了这个地步啊!”
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狼狈,可是那个韩太监简直阴魂不散,二十名东厂的高手,分成四班,天天盯着唐家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吃喝拉撒,都会一点不落,向嘉靖汇报。
另外暗中还不一定有多少徐阶的人,在找唐毅的毛病,准备大做文章。唐毅没有住在城里,就是怕自己的门生弟子,心学的门徒,生意上的伙伴,大家都跑来看自己,弄得在野比在朝还热闹,联系之前百万人上书,那不是退隐,是作死!
嘉靖忌惮自己,徐阶不怀好意,杨博也被自己算计了,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妖孽,除非重大的事宜,唐毅轻易不会跟自己的部下联系。
而且他的产业虽然众多,财富多到没法算,可是那都是台面下的。外人也只是雾里看花,不清楚底细,不然也不会把东南第一世家的名头扣在徐阶的头上,论起财富,十个徐阶捆在一起,也斗不过唐毅。
只是唐毅使劲使大了,在进京做官的时候,他把能放在面上的,昌文纸店,朱记家具,凤洲酒业都给处理了,就连太仓的几百亩田都用来遣散下人了。
他的名下什么都没有,突然冒出来银子,别有用心之人肯定会抓住不放。
养家糊口的这点小事,还是自己来吧。能当得了二品尚书,统辖千军万马,连点饭钱都赚不出来,没道理啊!
想来想去,唐毅主动找到了里长。
里长家里,三间土坯房,收拾的还算干净,院子里养着鸡鸭鹅狗,看到了唐毅过来,正晒粮食的里长小跑着过来。
他张了张嘴,想要问候,却不知道如何称呼,显得很尴尬。
“鄙姓唐,叫我小唐就成。”
“还是叫唐先生吧。”里长搓着手,陪笑道:“您来有事?”
“是有点事情,想请教一下,十里八乡的,有没有私塾?”
里长想了想,摇摇头,“原本是有一个的,前两年私塾先生病死了,就没有了。您找私塾干什么?”
“呵呵,这不在下读过几本书,眼下也没有什么进项,想办个学堂,收点束脩,填补家用,这不过来请里长帮忙吗!”唐毅坦诚道。
“哦。”里长点头,“读书是好事,可,可乡亲们都不富裕,手里没几个钱啊!”
“不打紧的,让大家伙看着给,多少都行。”唐毅笑呵呵说道。
见里长还有些迟疑,唐毅不由得疑惑道:“莫非不放心在下的学识?”
“哪敢啊!”
里长连忙摆手,“唐先生,您给他们写信,我在都看到了,俺不懂书法,可看着就舒服,您是这份的!”里长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回头我去各家都说说,明天谁想读书,就去您家。”
“有劳了。”
唐毅从里长那里回来,家里头房子两间住人,一间做了书房,一间做了厨房,一间浴房,半间给了小毛驴。
还剩下靠近西边的两间,唐毅给收拾了出来,写字的桌子搬进来,就是他的讲桌,至于学生们,他效仿贡院的方法,用砖头垒一尺多高,上面放着木板,在屁股底下再放一条木板,上面算桌子,下面算凳子。
默默算了一下,差不多能坐下二十几个孩子,唐毅又把平安叫了过来,特意让儿子试了试,挺好!
因陋就简吧,想了想,唐毅又搬来了一个火炉,放在了屋子中间,总不能把人家冻着吧。
一切都做好了,唐毅摸着平安的小脑袋,笑道:“不错吧?明天你也跟着来上课,爹教你读书怎么样?”
“嗯。”平安喜滋滋点头,“爹,让平凡也来上课吧?”
“平凡还不到两岁,早点了吧?”
“不早,一点不早,琉莹姑姑教给我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反正他也要跟着琉莹姑姑识字,还不如一起上课,多好玩啊!”
“貌似也有道理啊!好吧,不过你可要好好照顾弟弟啊!”
“嗯!”
平安用力点头,一转身,小东西撒腿就跑,差不多一刻钟,他气喘吁吁回来,怀里抱着一根二尺多长,一寸多厚的木板,贼兮兮地放在了讲桌上。还担心老爹不明白,他找来了毛笔,在木板上用力写下两个字:戒尺!
……
转过天,唐平安早早起来,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不理满脸起床气的平凡,七手八脚穿好了衣服。
“嘻嘻,二弟,今天上学堂了,你要是不听话,还敢哭,那么长的板子,就要打在你的手上了,小胖手就要变成馒头了。”
平安迫不及待,拉着二弟,进了课堂,一个孩子都没有,只有老爹一个人,正拿着小斧头,把他费尽力气找来的戒尺给砍成了小木条,扔到了火炉里面,变成了熊熊的火焰。
唐毅低着头吩咐:“平安,再去搬点木头,屋里暖和点,冻了手脚,可不是开玩笑的。”
平安撅着小嘴,内心是崩溃的,只能乖乖去找木头了,只剩下平凡靠在老爹的怀里,嘿嘿憨笑。
爷仨个坐在了学堂,一直坐到了快要中午,外面才有了动静,里长带着头,身后跟着七八个家长,有的带着一个孩子,又带着两个的,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一二岁,有几个还是平安的玩伴儿,小孩子见面,挤眉弄眼,十分雀跃。
可唐毅的脸色却不怎么好,加起来才十二三个孩子,村子差不多有百十户,孩子多的五六个,甚至十来个的都有,满世界都是熊孩子,怎么就来了这么点?
八成人家还不相信自己的本事啊!
唐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冲着大家伙抱了抱拳,“诸位信任唐某,把孩子送来,我一定尽心竭力,绝不误人子弟。”
家长们看了看学堂,还算不错,暖暖和和,老师也和气,都挺高兴的。里长招呼着大家伙,把束脩放下。
有送来几斤肉的,有送来两只鸡的,还有抱来半袋子小米,当然也有送钱的,收了八百多个铜子。
晚饭算是有着落了,唐毅抖擞精神,开始给熊孩子上课。
唐毅从来不认为这世上有坏学生,有的只是差劲的老师,用戒尺逼迫着孩子听课,那是没本事的人。
第一天上课,唐毅就拿出了一副象棋,摆在了孩子们的面前。唐毅经历过匮乏时代的尾巴,拿一个铁圈,能推出去十几里,大明的孩子比起后世更不如,象棋绝对是高级的玩具,几乎所有孩子都没有见过。
唐毅只好叫着平安,爷俩在一群孩子的中间,厮杀了两盘,看得其他孩子眼睛冒光,小拳头紧握,恨不得立刻下场一试身手。唐毅在昨天的时候,还做了一块黑板,用土块当笔,给孩子们讲解每个棋子念什么,如何写,又有什么用处。
孩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竖着耳朵听着,生怕错过一句话,不得不说,游戏的吸引力就是强大。
一个下午的时候,孩子们把规则记了个清清楚楚,有好几个聪明的娃甚至能歪歪扭扭,写下“车”、“马”等字样。
前后三天的时间,有个叫猴子的娃,拖着两筒清鼻涕,竟然能和平安过招了,还会写十几个字,连名字都学会了。
看来唐氏教育法,还是很强大的。
唐毅如是想到,转眼学堂到了第十天,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唐家爷仨吃过了造反,就到了学堂,可是孩子们却少了一大半,只有猴子,还有两三个小的在,其他的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人都哪去了?”
猴子低着头,抿着嘴,眼泪在眼圈里转,唐毅好奇到了他近前。
“有什么委屈吗?和老师说。”唐毅注意到他努力把一只手缩到袖子里,伸手抓住了腕子,把猴子的手拉了出来。
只见小黑手中间有几个好大的水泡,比起前些日唐毅和泥的时候,留下来的都大,难怪他会疼得流眼泪呢!
“你告诉老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有人打你了吗?”
猴子摇摇头。
“那是不小心伤到了?”
猴子还是摇头。
这时候一个小胖子仗着胆子说话了,“是他自己烧的。”
猴子一听,浑身打了个激灵,猛地回头,吓得小胖子忙低下了头。
唐毅吸了口气,“猴子,老师不给你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大道理,可是作为一个人,要爱惜自己,要讲实话,你要是不瞒着老师,学堂可就不能留你了。”
猴子吓得小脸惨白,“先生不要赶我走,我,我,我要留下来,我要读书!”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手心上烫出来的水泡,眼泪鼻涕一起滚落。
唐毅和他并排坐着,用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有什么事情,都和老师说,老师的本事大着呢!”唐毅声音温和地说道
小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冒出了头,“先生,猴子家里让他编席子,他就用木炭把手给烫坏了。”
猴子再也忍不住了,哭得别提多伤心,“先生,俺娘说了,读书没用,要过年了,家里头要编席子,卖钱买年货,可俺,俺不想编席子,俺想读书!”
小家伙几乎用吼着,把话说了出来。
多好的孩子啊,唐毅感叹笑道:“读书怎么会没用呢,就算是要编席子,读书人也比不读书的编的好!你们几个要不要和老师一起,让家里面大吃一惊?”
第739章 分工的威力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小站周围,别的不多,唯独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匝匝,又高又大。
芦苇是编席子的上好材料,最常见的是炕席,也可以用来晒粮食、枣子,还能制作粮囤,存储粮食,即便是在后世,还能看到用苇席围起来的粮囤,一个足有两万吨。
小站的芦苇杆高笔直,骨节小,皮薄色白,质地坚韧,编出来的席子颇受欢迎。
每到落雪的时分,家家户户都会编织苇席,等到年根拿到城里去卖,换一点银子回来,贴补家用。
田里收的粮食,要交税,交租,剩下来的还不一定够填饱肚子的,家家户户都见不到银子,唯独年关的时候,卖一点苇席,才有钱过年。
头几年天津人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用席子,卖的价钱也高,这几年做苇席的人多了,也卖不上太高的价钱。
不过百十张席子,至少能换个三五两银子,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开春的时候,买种子和农具了。
故此家家户户十分重视,每逢这时候,只要手脚能动弹,都要加入编苇席的大军,就算孩子也不能例外。
里长听说唐毅要办学堂,为难就是这里,时候不对,眼看着要编席子,谁舍得把孩子送来读书,不挣钱还要花钱,这不是亏本买卖吗。
凭着面子,里长劝来了十几个孩子,等到家家户户开始编苇席,就都叫了回去,在家里头干活了。
唐毅从外面走了一圈,把事情打听清楚了,他回到家中,只见琉莹正站在学堂的门口,生闷气呢!
“我就没见过那么轴的孩子,愣是不让我处置伤口,说什么伤好了,就不能上学了。也不知道家里头是怎么想的,放着六首魁元的徒弟不当,非要编苇席,都说丢了西瓜捡芝麻,我看是丢了狗头金,捡了驴粪球!”
“呵呵呵。”唐毅笑着从琉莹手里接过了小药箱。
“唉,别怪他们,说到底啊,还是穷闹得,不让读书算什么,比这狠心的父母多得是。”,m●
琉莹猛地想起了自己,是啊,不能读书算什么,把孩子卖到青楼,也大有人在。到了京城之后,她还听说有的人家把七八岁的孩子给割了一刀,送到宫外,等着招收太监了,好能混到宫里。
那可是亲生骨肉啊,是爹妈无情吗?
也是,也不是。
留在身边都活不下去了,还不如另寻一个出路,填饱肚子要紧。
想到了这里,琉莹反而脸上微红。
“把药箱给我吧,我去给小猴子处理伤口。”
“别忙。”唐毅笑着走了进来,屋子里只剩下四个孩子,平安,平凡,猴子,还有那个小胖子。
猴子见老师进来,连忙站起身,低着头不说话。
“你们几个都给我过来。”
平安先跑了过来,可怜巴巴地看着老爹,抓着衣服,不停摇晃,“爹,帮帮猴子吧,爹啊!”
“就会卖萌,这招啊,不管用了。”唐毅把脸色沉了下来,“猴子,先生去村子里看了一圈,的确家家户户都在编苇席,你的好些同学也在帮着家里面忙活。你热心读书当然是好事,可身为家里的一份子,上有爷爷奶奶,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你要是不干活,他们怎么办?”
“我!”
猴子低着头,用力抓着衣襟,半晌,抬起头,怯生生道:“先生,俺日后有出息了,俺再报答他们,不成吗?”
唐毅笑着摇摇头,蹲下了身体,笑着说道:“这倒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很多家里头,只能供得起一个孩子读书,其他天分差的,就只能种地挣钱。可是你想过没有,光凭着小时候的一点表现,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命运,对你的兄弟们公平吗?”
猴子似懂非懂,只是抓着衣角的手更用力了。
琉莹看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苦恼纠结,心疼起来。
“师父,他才多大啊,能听得懂吗?您要是不愿意管,我管还不成吗!”
“非也非也!”唐毅笑道:“你能管一个,能管得了一千个,一万个吗?说到底,还是要把这个穷病给治了!”
唐毅拉着猴子和平安,到了外面,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芦苇荡。
“你们信不信,小小的苇席也有大学问,要是学好了,保证能让你们家的弟兄,还有整个村子的孩子,都能进学堂读书。”
“先生,真的能做到吗?”猴子惊讶地问道。
“当然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你要先把手上的伤处理了,过一会儿编席子,还要你出力呢!”
“嗯!”
猴子兴奋点头,迫不及待去找琉莹处理伤口。
唐毅呢,他找出了镰刀,直接杀向了芦苇荡。
秋天水枯了,割芦苇十分容易,唐毅把笨儿牵来,割好了一大捆,就系在绳索上,让笨儿拖着回家,等到笨儿回来,另一捆就弄好,简便极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唐家就被芦苇堆满了。
趁着晚上的功夫,唐毅找到了里长,老头挺不好意思的。他觉得唐毅肯教孩子们读书,是天大的恩德,那些人不知道珍稀,是辜负了唐先生的美意。
“都是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俺家两个小子,大的十五了,小的也十三,要是唐先生不嫌弃他们岁数大,回头就去您那念书吧!”
“从明天开始,学堂不教书了,改教实践课,要是舍得,不妨让两个孩子过来,我那块教编苇席。”
“啊!”
里长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心说老汉编了大半辈子苇席,还用跟你学怎么编吗?
“唐先生,俺说句不客气的,读书您行,可是这编席子未必能成。”
唐毅爽朗一笑,“是骡子是马,牵出来遛遛。要不咱们明天比试一番?”
“比就比!”
唐毅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里长吐血,唐毅腼腆道:“您看我还不会编,要不您先指点一二?”
……
编苇席一共需要十一道工序,唐毅从里长那里打听得清清楚楚,里长还担心他忘了,又给亲自演示一遍,唐毅自然是记得清清楚楚。
早早起来,呼吸了两口新鲜的空气,就开始了编席子。
首先要选料,破片,圆圆的苇子杆,粗的破成四片,细的三片,更细的两片,务必要大小均匀,宽窄合适,长度足够。
破好的苇子要用竹片清皮,再洒水润湿,还要用磙子碾压平整,然后才能正式开始编织。
由于工序繁琐,往往需要一家人齐心协力,还要经验丰富,才能把苇席编好。邻近中午的时候,里长家里头已经编了六张席子,他好奇之下,偷偷到了唐家的外面,往里面看去,差点笑了出来,在墙边只有三张歪歪扭扭的席子,随意放着,大小也不合适,编的毛刺儿一堆,就这个,还比赛啊,白送都没人要。
里长得意洋洋,心说打赌算是赢定了,两个孩子的学费省下了。
又忙活了一个下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足足编出了十五张席子,他是成竹在胸,背着手,晃晃悠悠,到了唐家的外面,踮起脚,往里面一看,顿时吓傻了。
只见唐毅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张张的苇席,把地面都铺满了,看样子少说有三十几张,乖乖,这是变戏法吗?
里长揉了揉眼睛,看看,再揉揉,再看……没错,的确都是刚刚编好的苇席,一定是有人帮着他们干活,作弊,不算!
读书人的花花肠子多,保证是耍赖皮。
他正摇头晃脑呢,唐毅一眼看到,笑着招招手。
“来检查一下,看我们编的怎么样!”
里长沉着脸,进了院子,他从头看到尾,足足看了三遍,有几张席子的确不好,可是还有好多编的不比他们家的差,匀称结实,大小合适,竟然好似多年的老手。
“人呢?都藏哪了?”里长不服气问道。
“什么人啊,就我们几个!”
里长惊讶地看了看,一个唐毅,两个娇滴滴的女子,还有几个小孩子,能编出几十张席子,开玩笑啊?打死他都不信。
唐毅笑道:“要不这样吧,我把秘诀告诉你,回头你按照我说的办,看看能不能织出这么多席子?”
“好,要真是行,俺就服了!”
到了第二天,刚刚到了傍晚,里长带着一家人,提着酒肉,又是作揖,又是拜谢,激动地什么似的,一问才知道,按照唐毅的办法,他们家七口人,一天之间,愣是编出了八十多张席子,几乎赶得上过去十天的量了。
里长是百思不解,唐毅道破了其中的奥妙。
两个字:分工!
就拿唐毅家来说,破片需要力气,唐毅负责,至于浇水润湿就交给了猴子,石磙碾压,有笨儿负责,平安在旁边看着就成,
准备工作好了,接下来正式编席子,最难的是起头,只要头起好了,剩下的就是往里面续苇子片,小胖子都能干的来。
大约花了一上午,熟悉工序,等到下午的时候,速度飞快,没多大一会儿,一张席子就出来了。
猴子和小胖子家里年年都编苇席,还从来没见过如此之快的,要知道先生还有师母之前是不会织苇席的。
轮到了里长家,都是老手,一天愣是干出了十天的活儿!
虽然肩背酸疼涨裂,可是却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笑得合不拢嘴。
“发财了,这下子可发财了!”
第740章 小芦苇大财富(四更)
“唐先生,有点事想和您说。〔(?网?”里长一脸犹犹豫豫的。
“请讲。”
里长看了看,大人孩子都在,不太方便,他指了指院墙边的一株大柳树,唐毅会意,跟着他走了过来。
站在了树后,唐毅笑道:“有什么事,只管说吧。”
“唐先生,是这样的,您是体面的人,编席子是下贱人干的事情,您不会指着苇席过日子吧?”
唐毅微微一笑,“谁都有落魄的事情,难保哪片云彩不下雨,艺多不压身吗?”
里长见第一招没管用,低头思量一会儿,仿佛下了多大决心,用力跺了跺脚。
“唐先生,俺就跟你明说了,编席子的法子您让给俺们家,一年俺给你五两银子。”里长下了血本,他们家去年编席子才挣了四两多。
按照唐毅法子,提高了十倍的效率,今年岂不是能赚四十两,分给唐毅五两也不算多。
只是唐毅不动声色,里长又为难了,只好继续加码。
“唐先生,再加十两!一年十五两,不过您可要答应,谁也不能透露,只有俺们一家知道!”
“十五两,好大的一笔钱啊!”唐毅只是笑笑,里长心说怎么,你还想多要啊,做人心不能太黑了!
里长横着眉,瞪着唐毅。
唐毅突然玩味一笑,随口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里长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本官叫唐毅,眼下是兵部尚书,右都御史,九边巡视大臣。”唐毅说完,见里长完全呆滞之中,一点反应没有。
在他的字典里,世界的尽头是杨村,最大的官是县太爷,至于什么尚书,御史啊,一点概念都没有。
还得找个他听得懂的头衔啊。
“对了,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我是那一科的状元,还来过天津开海。”
此话一出,里长仿佛被雷击中了一般,嘴巴张大,眼珠子往外努,几乎掉下来,突然趴在地上,碰碰磕头。
磕得头晕眼花了,才想起来说话。
“文,文魁星啊!俺见着文魁星了!”
里长扯着嗓子,鬼哭狼嚎的叫嚷,吓得他们家的几口子都跑了过来,尤其是两个小子,不怀好意盯着唐毅,心说你把我爹怎么了,信不信赏你一顿拳?
没等他们俩动手,里长跳起给了他们一人一巴掌。
“快跪下,快给大老爷磕头啊!”
里长低着头,都不敢看唐毅了。要说不知道身份之前,他还敢和唐毅讨价还价,要出钱买办法呢!知道了身份之后,整个人都傻了。
差不多五年前,他带着村子里的壮丁去天津卖席子,当时就有一座生词,里面供奉着一位年轻的大人,香火极盛,人山人海。
里长还纳闷呢,不是观世音,也不是关云长,哪来这么多香火啊?
一打听,可不得了,这位是开天辟地,头一位六魁元,而且还在天津开海,天津能从小小的卫城展成仅次于京师的繁荣之地,都是此人的功劳。
从那之后,唐毅、状元、开海几个词就牢牢刻在了心里,他家两个娃还小的时候,揪着娃娃的耳朵,告诉他们,要学唐毅,要给他争光。
当然了,他也知道那是一个梦,只是想不到,五年之后,唐毅竟然活生生站在了他的面前。
“大,大人,您怎么会到俺这儿了?”他都结巴了。
唐毅摆手,让他们都起来,里长只敢哈着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唉,本官前些日子触怒了天颜,眼下是到天津养病,不要多问了,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
唐毅一语带过,可里长却听得明明白白,他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唐毅说养病,肯定不是真的,见过哪个病人能和泥抹墙,没事教学生,编苇席玩?
明白了,大人是被昏君给贬出了京城啊!
没错,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三国时候就有个姜维,跑到剑阁屯田吗!准是唐大人为民请命,昏君不听劝说,陷害忠良啊,连文魁星都没法在朝廷待了,真是暗无天日。
里长从来没有怀疑过唐毅是不是有罪?
人家是文魁星,怎么会错!
再有唐毅这些日子,所作所为,让里长觉得倍感亲切,多好的一家人啊,保证是青天大老爷……
很多事情,要讲究润物细无声。
比如唐毅一来,就摆出朝廷大员的架势,指手画脚,干着干那,老百姓多半会听从,只是会不会心甘情愿就不一定了。
这一个多月下来,唐毅已经得到了百姓的认可,再抛出身份,效果就完全不同,拿里长一家来说,就对唐毅奉为神明,从里往外那么尊重。
“教给你们的法子,其实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即破。你们想想,一个人负责十几道工序,管的事多了,肯定容易出错,效率也提不上来,可要是分开了,每个人负责的都简单明了,只有那么轻松几下,当然度就上来了,熟能生巧,效率也就高了。”
唐毅笑道:“光是你们一家人,就能比以往快出来十倍,假如全村人都加入进来,又能快多少?所以你想独占秘诀,或许你们家能多赚一点银子,可是也仅此而已。倘若全村人都加入进来,是不是能编出更多的席子,大家伙一起赚钱,岂不是更好?”
里长简直羞愧欲死,人家那么大的文魁星,还想拿十五两银子买通了,真是丢人啊!
二话没有,里长对唐毅的话,无条件服从。
当天晚上,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那位唐先生竟然是个大人物,大到他们都想不到,人家还教了大家伙赚钱的妙招。
村民还将信将疑,不太相信。
转过天,里长亲自带头,严格遵照唐毅的指令,把工序分得更细,原本十一道工序,愣是给分出了一百多道。拿清理芦苇来说,一个人只清理两片叶子,剩下的不管多少,都要交给下一个人;选用的芦苇要有严格尺寸,稍微长一点,或者短一点,都会被扔出去……
大家最初都不适应,干起来别别扭扭,比起以往都慢了许多,可是碍于里长的面子,还有那位唐先生的威仪,他们只能把埋怨藏在心底儿。
一天,两天,到了第三天,大家伙终于适应了,他们摸到了分工的好处。
这一天,全村上下,编出了八千张苇席,到了第五天,数量突破到了一万二。
从村头到村尾,到处都是白色的苇席,堆得没有地方放。
村民们看在眼里,又是高兴,又是愁,这么多的苇席,可怎么卖啊?
唐毅把里长叫了过来,让他带着两个能说会道的,去周边的村子走一圈,晚上的时候,就带来了十几个客户。
原来他们都是周围的地主,家里头有好多粮囤,苇席用得也多,没别的,一两二钱银子一百张。
他们看过之后,当场就掏钱了。
这些苇席大小一致,质量上乘,最关键的是价钱便宜,哪怕他们在自己村子买,一百张,也要差不多一两八钱银子,足足便宜了六钱,傻瓜才不买呢!
没用几天的功夫,就卖出了三万张,扣除了成本,差不多赚了三百两,平分到每家人的头上,差不多有四五两银子,比起往年辛苦拿到天津,赚来的钱都多。
里长屁颠屁颠,跑到了唐毅家中,请教银子该怎么处置。
“这才多少啊,还有二十几天要过年了,都拿去租马车吧,把席子都运到天津,保准还能赚得更多!”
“对啊,多谢大人!”
里长立刻行动起来,只不过他没舍得租马车,那要花多少钱啊,人生两条腿,不就是走路的吗!
他把村子里所有青壮都叫了起来,家里头有牛马的套上车,没有的挑着担子,带上一口袋干粮,一起去天津。留下的老弱妇孺,继续编席子。
三天时间,里长带着人就回来了,小伙子们一个个咧着大嘴,笑得都合不上了。
他们的席子整齐结实,量又充足,竟然被天津货仓的几个老板看中了,一次就订了十万张。
拿去的都卖光了,还欠了五万张。
人家可把定金都付了,五百两雪花白银啊!
村子上下,谁见过这么多钱,他们彻底疯狂了,所有人一起出动,把周围的芦苇一扫而光,那个疯狂的劲头,简直就像是抢金子抢银子似的。
大家伙夜以继日,不停编席子。
抢在过年之前,又赶出了十五万张,其中五万张交货,还有十万张,在其中有一万张有些奇特。
琉莹和王悦影都是心灵手巧的人,她们编了一天席子,手都磨出了水泡,唐毅心疼地要死,不让她们干了。只是这两位还不服气,她们心说这不是把人当花瓶吗?
两个人一商量啊,还真就玩出了花样,不是年关到了吗,她们就设计了一种带着喜庆字眼儿的炕席。
在中间编出“福禄寿喜”的字样,席子包边也下了功夫,用上了喜庆的红布,高级的还加了刺绣的花纹,看起来又美观又大方,正好和过年的喜庆凑到了一起。运到了天津,就吸引来抢购的浪潮。
一万张席子,一钱六银子一张,愣是卖了一千两,比起素净的席子贵了十倍不止。
里长和村子里的人数钱都数傻了,一共是三千七百多两,扣除成本花费,年前的一个月,净赚了三千两。
这是个足以让所有人昏倒的数字,多到他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请求唐毅出面,帮着他们处置……8
第741章 第一个粉丝
岁末寒冬,又连着几场雪,京城的积雪足有一尺多深,出了城,雪还要更厚,清早起来的差役拉着小车,从角落里找出一具冻僵的尸体,扔到了车上,年前的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有人冻死。
想想两年之前,唐大人执掌顺天府的时候,哪有冻死人的时候?
那么好的一个官,就被赶出京城了,真是造孽啊!
差役摇头叹息,拉着小车,向着城门一步步挨过去。
从另一边,又出现了几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胖子,穿着老羊皮袄,带着狗皮帽子,足下却是一双厚底儿朝靴,不伦不类。和他并肩站着的是一个黑瘦的中年人,肩头背着小包儿,手里还提着一把宝剑。
大胖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卓吾兄,不要灰心,是非对错,自在人心,我看你就是对的,徐华亭没本事辩过你,就把你给赶走了,小人,十足的小人!”说着,还狠狠啐了一口。
敢在大街上骂当朝首辅,不是别人,正是徐渭徐文长。而那个黑瘦的人正是李贽。
自从一两个月之前,几个心学大佬放手,将心学门主的地位让给了唐毅。
经此重击,徐阶差点崩溃了,他笃信了一辈子的阳明心学,到老了却被晚生给篡权,徐华亭哪里忍得住。
花甲之年,让徐阶再改投别派,春山再画,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固执,坚韧,是徐阶的两大性格,前者是当上首辅才增加的,而后者则是与生俱来,又经过漫长斗争铸就的。徐阶坚信他才代表了正宗心学,才是心学大师。唐毅除了科举有点本事之外,学术上是一塌糊涂,凭什么领袖心学?
除了不服气之外,还有现实的考虑,心学的势力膨胀太快了,谁掌握了心学,谁就捏住了舆论,谁控住了舆论,谁就天下无敌。
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徐阶一改往日谨小慎微的作风,亲自登台讲学。
讲学的地点就在灵济宫。
灵济宫是一座道教庙宇,京城九庙之一,据说朱棣当年远征的时候,由于疲惫不堪,身患旧疾,药石无用,一日,梦中遇见了两位神仙,赐予仙方,治好了疾病,朱棣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下旨意建造了灵济宫。
经过历代扩建,灵济宫规模洪大,三重门,六宫殿,规格宏伟,有前、后、正、偏殿堂、宫厅、宫苑,还有有可容纳千人的石铺廊埕、御碑亭、钟鼓楼等等建筑。
绿荫掩映,大树红墙,风光秀丽,曾经有道人在此设立法台,宣讲道家经义,客人熙熙攘攘。
也不知道怎么被徐阶看中了,他把老道赶走了,变成了自己宣讲心学的场所。
正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徐阶以首辅之尊,宣讲心学,自然从者如云,每一次讲学,都会有成百上千的官员名士前来凑热闹。
说起来还闹了笑话,有一次一位户部郎中前来听讲,中途家里人来告诉他,房子起火了,这位居然说家中小火算什么,错过了首辅讲课,抱憾终身!
结果等他听完课回家的时候,房子已经被烧的只剩下架子了。
徐阶盘算的很不错,借助讲学,极大提升心学名气,又给他带来巨大的声望,互惠互利,相辅相成,早晚那些背叛自己的人,都会明白,心学离不开徐阶!
哪怕有再多的非议,也是我行我素,不予理会。
就在唐毅离京的不到两个月,徐阶就三次登台,人数一次比一次多,势头一次比一次大。他的盘算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法眼。
原本在京的几位心学大佬由于和徐阶闹翻,已经离开了京城,只剩下一个李贽,他愤愤难平。徐阶不过是仗着首辅的权威,拉来了一帮捧臭脚的,试问这些人,谁懂得心学真谛,谁真正认同阳明公!
让一帮趋炎附势的小人,混进了心学队伍,简直是心学的耻辱。
李贽看准了机会,就在徐阶准备讲学的那一天,提前登场,舌战群儒。
他极力提倡“童心说”,大发议论:“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
李贽在东南讲学多年,每一次都是听众爆满,多达上万人。他可不是靠着首辅的官位,才号召了这么多人,而是凭着真本事。
在场众人,找不到李贽的毛病,反而被李贽一顿奚落,弄得狼狈不堪。
驳倒了所有挑战者,李贽更是毫不客气,直接开骂了,“今日聚会诸公,有几人是出自真心,前来听课?没有真心,就没有真人,虚妄矫情,趋炎附势,投机钻营,蝇营狗苟,只有功利之心,没有童心,更无真心……”
李贽这一顿痛骂,把徐阶也给捎进去了,据说把首辅大人脸都气绿了,没法上台讲学,直接甩袖子回府。
在场的官员咬牙切齿,可是灵济宫讲学标榜言者无罪,他们又没有本事驳倒李贽,简直气得要死,纷纷回府,上书弹劾,攻击李贽狂妄疯癫,散布妖妄之言,要求革去李贽国子监博士的职位,下狱问罪。
李贽也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没等处罚下来,直接背着包走了。
“卓吾兄,我是真想和你一样,痛痛快快骂一场,虚伪矫情,这么一帮人执掌朝廷,难怪民生艰难,狼烟四起,都是佞臣,奸贼!”徐渭狠狠啐了一口。
李贽反倒不以为然,“文长兄,我李狂是个蝼蚁一般的小人物,你徐文长眼下是翰林学士,翰林院的那一帮可不乏可造之材,以后大明还要指着他们,你要守住了翰林院这一方净土,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会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徐渭深以为然点了点头,他遥望着东南方向,感慨道:“卓吾兄,要不是为了那个人,我徐文长也不会进入这污浊的名利场。你这回去南方,替我去看看他。走的匆忙,听说一个家丁都没带,妻娇子幼,他这个人又是个驴脾气,这一次,是他自我放逐,日子肯定不好过。回头你给他留点银子,就说是我徐文长的……”
徐渭拉拉杂杂,一边抹泪,一边说着,一直送到了十里长亭,才和李贽分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李贽一路奔着天津而来,到了天津城,一打听才知道,唐毅没有住在城里,他又问这个,问那个,才听说唐毅在城外的小村子。
李贽心里咯噔一声,还是徐渭了解唐毅啊,果然是奔着受苦去了。当年阳明公被贬官龙场,悟出了心学至理,从此心学大兴,沛然不可阻挡。
唐毅隐居小村子,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悟出什么道理来!
李贽准备了一车年货,兴匆匆赶来,他先找到了俞大猷的军营,两个人是老乡,聊了聊过去的经过,俞大猷就带着李贽,前来拜会唐毅。
进了村子,李贽就眼前一亮,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小孩子,奔跑玩耍,几乎人人身上都穿着新衣服,厚实蓬松的棉袄,有的孩子还带着帽子手套,全都是崭新的。
再往房檐下面看,挂着鸡鸭鱼肉,冻得结结实实,房门上贴出了大红的春联,喜庆吉祥,在看看春联的字体,李贽忍不住惊呼,“这不是唐大人的字吗?这些村民可真是福气啊!说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据说去年会试之前,有人出一万两,要买六首魁元的字供奉着,好保佑他高中金榜。如此看来,岂不是家家户户,都有万两白银了?”
俞大猷吓了一跳,原来唐毅的字这么值钱啊,回头一定把他的几封信收好了,没准日后过不下去了,还能拿出来换钱。
俞大猷只是一闪念,他感慨道:“李先生,万两银子固然重要,只是唐大人给他们的可不止万两,简直就是给了摇钱树,聚宝盆啊!”
“这么厉害,我可要见识一番。”
两个人兴匆匆,找到了唐家的门口,院子周围,早有村民帮着收拾的干干净净。
“是俞伯伯。”
平安骑着笨儿,带着一帮熊孩子,呼啸而至,小家伙从驴背上用力一扑,奔着俞大猷就来了,俞大猷连忙伸手接住了他。
掂了掂,“嗯,又沉了不少,赶快长胖长大吧。”俞大猷把平安放在地上,指了指李贽,“他是你爹的老部下,前来拜见,去告诉你爹一声。”
“哦!”
平安迈步跑了进去,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是卓吾兄大驾光临,快快请进吧。”
自从到了天津快两个月,李贽还是第一个来拜会他的,唐毅把他让进了书房。
环顾四周,屋子虽然干净,可是难免低矮逼仄,土坯的墙外露着,桌子也十分破旧。
“真没有想到,大人竟然会住在这种地方,他们怎么敢如此对待大人?”李贽横眉立目,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卓吾兄误会了,这是我自己选的。对了,卓吾兄,你是大才子,来帮我看看这本书,我写的如何。”
唐毅指了指桌上的一卷手稿,李贽捧了起来,他看书速度极快,一目十行,快速浏览下来,只见他的眼睛越来越亮,神情越来越激动,最后放下书稿,哈哈大笑,“大人,您悟了,此书一出,六经失色啊!”
第742章 我们要看《国富论》
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能让李贽如此推崇呢?
先要说说李贽这个人还有他出身的泰州学派,泰州学派作为心学的一支,创派之人是王艮,此人家里头是灶户出身,也就是煮盐的,从小就是苦孩子,只念了四年书,后来随着父亲经商,渐渐富裕,有了钱之后,王艮没有追求享乐,而是苦心求学,读书、辩论、讲学,渐渐的有了名气,后来有人说他讲的东西和一个叫王阳明的家伙有些相似。[?({<〔
王艮立刻前去拜访,攀谈之下,大受启,当即拜在了门下,成为阳明公的亲传弟子。受益于经商积累,王艮手头很是富裕,协助阳明公讲学,款待四方同道,地位与日俱增。
王艮和其他心学大师不同,他没学过八股,也没参加过科举,加上出身寒微,他极大地展了心学亲民的一面。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主张工商皆本,男女平等,深受贩夫走卒的欢迎。
李贽,还有那个被唐毅放逐到东番岛的何心隐,他们都是泰州学派的人物,他们比王艮走的更远,比如李贽就自称异端,把四书五经都不看在眼里,认为那根本不是说圣人之言,只是后人的穿凿附会。
目睹了东南工商业的展,他甚至提出“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天尽世道以交”,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换关系、商业交易合乎天理。
要知道这些观点在传统儒家士人看来,岂止是离经叛道,简直大逆不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李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奸佞小人。
李贽虽然辩才无双,不管多厉害的对手,都能被他驳倒,可是李贽也有自己的苦恼,能驳倒对手,却不代表能说服对方。
他的学说还是不被主流接纳,甚至连他自己都只能以异端自居。
只不过看过了唐毅的著书之后,李贽豁然开朗,他的那些观点在书中都找到了依据,而且还是谁也驳不倒的依据!
唐毅的著作,开宗明义,就讲解财富的来源,唐毅认为是劳动创造了财富,从粮食、布匹、到食盐、瓷器、茶叶、家具、房舍、城池,都是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要想富国裕民,关键就是让劳动创造出更多的财富,秘诀就在于——分工!
唐毅介绍了自上古以来出现的几次大规模分工,先是畜牧业同农业分离,接着是农业同手工业分离,再之后是专门从事交换的商人出现……唐毅认为不同行业的分离,能够提升效率,使得社会生产和交换更加顺畅。而同一个行业内部,进行分工,则能极大提升生产效率,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
他就以亲自参与的苇席编织为例,一家一户的生产,在入冬前后,一个月之内,最多不过生产一百五十张席子,当全村都参与分工之后,同样的时间,平均每一户,产出近三千张席子,效率提升二十五倍。
产出增加,卖出去的商品多了,百姓的收入提升,自然富裕起来……
包括李贽在内,士人都喜欢靠着推想,靠着拍脑门解决问题,哪怕能把对方驳得哑口无言,人家也未必认同。
唐毅不一样,他的理论建立在事实之上,比如他提到的分工,就以亲身经历为例子,列举了详实的数据,这是谁也驳斥不倒的。
要是不服气,你们就来看一看,真金不怕火炼。
泰州学派讲“百姓日用即道”,说的很好听,可怎么往下展,落到实处,让百姓真心接受,谁也没主意。可是看到了唐毅的著作,李贽豁然开朗,仿佛拨云见日。
奥妙就在于分工,在于提升劳动效率!
唐毅认为革新工具,提高劳工水平,都能增加劳动效率。尤其是把复杂的工序分割开,变得简单易学,熟能生巧,哪怕是中人之姿,经过培训,也可以熟练操作。
如此一来,更多的人都可以参与到社会生产当中,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比较优势和兴趣意愿,选择喜欢的工作。
诚如唐毅所说,效率百倍提升,生产出来的商品越来越多,百姓日用不就充足了吗?而且分工的结果就是工作机会大增,闲散的劳力都能找到工作,养活家人,不就是历代贤者一直追求的安居乐业吗!
李贽第一遍读此书,就惊喜不断,酣畅淋漓,苦苦追寻的东西,总算有着落,那种奇妙的感觉,简直像飘在了云彩之上,从里到外,都那么舒服,美妙。
朝闻道夕可死!
原来不是骗人,哪怕此刻死了,也值了!
李贽看过一遍之后,又迫不及待地读了第二遍,比起前面一遍,他想的更多了。
唐毅认为商人是社会分工的结果,出现晚于农民和工匠,这和儒家认为的士农工商,天生四民,士为第一,农为根本,工商皆末,全然不同。甚至有拔高商人地位的意味,李贽敢说,东南的那帮人看到了这本书,绝对感动流泪,奉为圭臬。
唐毅不光教给了他们如何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大赚其利的妙法,更给予了他们提升政治地位的理论依据。
商人不是罪恶,也不低级,只是理所当然,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生老病死一般,更不是什么奸商小人,他们只是从事交换的职业而已。相比农商皆本的说法,唐毅的观点更家贴心,更有说服力。
李贽自诩异端,可是在叛逆的道路上,连唐毅的背影都看不到。
偏偏唐毅的东西建立在详细的论证之上,他引述了大量古书作为证据,讲述的道理又有实例作为依据,比起李贽他们的单纯呼喊更加振聋聩,震撼人心。可越是真知灼见,就越要小心谨慎。
“唐大人,是不是——过了啊?”
李贽读到了第三遍,才敢问,他生怕自己没领会真意,闹了笑话。
唐毅就轻松了许多,他参考了《国富论》的观点,又融合了自己的许多东西,才写了出来。
只是这辈子除了早些年,写过戏文和八股之外,唐毅没什么著述,也不太清楚人们的口味。
他本打算写好之后,找徐渭和王世贞帮忙修改,没想到李贽却主动送上了门。
这家伙的心学造诣比徐渭还高,而且更加离经叛道,简直是老天赐给自己的助手。
唐毅感叹道:“连李狂都觉得过了,那就是过了,我想请卓吾兄帮忙,共同润色一番,怎么能更符合天下人人的胃口,更让人容易接受。”
“敢不效命!”
李贽深深一躬,他觉得能参与此书写作,哪怕用了他一个字,都是莫大的幸福。李贽这家伙读书极好,记忆力惊人,还善于穿凿附会,曲解古人意思,正好能帮着唐毅,给此书披上一层漂亮的外衣。
前后用了半个月时间,总算把大明版的《国富论》弄了出来。
定名的时候,唐毅还有点犹豫,书中两大观念,劳动价值论,分工与专业化是效率之源,都剽窃了亚当斯密的观点。倒是李贽没有什么顾忌,“大人,此乃是富国裕民之正道,《国富论》恰如其分!”
唐毅一琢磨,亚当斯密还有差不多两百年才出生呢,用了就用了。当年盗用诗词的时候,都没有犹豫,怎么年岁大了,反而脸皮变薄了。
就这样,书名正式定为《国富论》。
只不过按照李贽的建议,唐毅把书目的顺序调整了,开头以故事的形式,讲述了唐毅如何指导百姓分工编织苇席,通过详尽的数据对比,显示出分工协作的强悍。
有了实际例子,往下讲就容易了,书中提出了依照分工的思路,让生产变得更有效率,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产出更多的商品,实现富国裕民的目标。
在全书的最后部分,梳理历史脉络,用古籍佐证几次社会分工,进而证明士农工商,都是自然展而来,是社会展和分工选择的结果,自然就不存在贵贱之分。
定稿之后,李贽自肺腑感叹道:“能随着大人著成此书,李贽死而无憾了!”
“别。”唐毅呵呵一笑,“这才是开头,抛出去试试水温,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
“当真?”李贽不敢置信。
“自然!”唐毅笑道:“卓吾兄,历代以来,读书人把功夫都放在研究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面,真正关系国计民生的,反而无人问津,唐某不才,愿意开一个头儿,只要能让这些真正学问流传于世,哪怕付出再多,也值得了!”
唐毅一副舍身殉道的架势,把李贽感动坏了,啥也不说,跟在唐毅身边,死心塌地做起了秘书兼幕僚。
唐毅也是说得好听,实际上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是连《国富论》都接受不了,其他的东西也别指望了,还不如不提呢!
千万别第一炮就哑火啊!
唐毅满心祈祷,第一批三千本,悄然出现在了各大书坊,一天,两天,足足五天,都没人过问,只卖出了寥寥几本。
大家都对这个奇怪的书名没什么兴趣,他们更喜欢八股科举,通俗。
直到第六天,有个商人偶然到了书坊,随手一翻,竟然入迷了,舍不得挪步,足足看了一个下午,;临走的时候,把店里的几十本都给买光了。
有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十天过去,三千本销售一空不说,更有闻讯而来的商人士子,把书坊的门都给堵住了,挥舞着银子,千言万语一句话:我们要看《国富论》!8
第743章 眼见为实
第一批三千本卖光了,加印五千本,三天光了,再加印一万本,一天卖光了,印的越多,卖的竟然越多,莫非人都疯了?
书坊的老板亲自带着工匠昼夜赶工,一口气加印出五万本,总算顶住了抢购的浪潮,不过也仅仅撑了五天,一队从东南赶来的商旅,直接买了两万本,即刻用快马送回了东南……
好多想买书的人,不甘心空手而回,就开始手抄,总之街头巷尾,都在谈论着《国富论》,势头之猛,大有席卷天下,囊括四海的趋势。
一本书能有如此大的魅力,总算让所有人领教了洛阳纸贵的含义。
其实如此热销,并不算奇怪。
唐毅在天下人的眼中,本身就是个传奇,千年来第一个六首魁元,大明朝有史以来最年前的大员,入仕七年,东南开海,西北战俺答,上马带兵,下马治民。无论在中枢,还是在地方,都政绩斐然,堪称大明第一干吏。
谁能不想知道他为何成功,不客气的说,哪怕只是白纸本,封面写上唐毅两个字,也有无数人购买。
尤其心学门人,大家都知道唐毅是新任的心学盟主,可是他还不到三十岁,年纪轻轻,没有任何著述,凭什么压过那么多的老前辈,执心学牛耳,鬼知道有多少人不服气啊!
你敢出书,倒要看看,你小子有多少斤两。
不同的人,怀着不同的想法,大肆购买,不光自己看,还要送给亲朋好友,让所有人一起找唐毅的麻烦。
可以说,前面的热销,完全是人成全了书。
只是接下来的情况就有点不一样了,最先发现《国富论》的商人通读下来,他决定仿照唐毅的建议,也给手下人分工。
他是生产猪鬃刷子的,分工之后,半个月生产出三万把刷子,几乎顶得上过去两个月的量,之所以停了下来,是因为猪鬃不够用了,不然还能生产更多。
商人几乎晕倒了,原来唐大人不是开玩笑,而是玩真的!
天啊,区区的一本书,工匠不变,干活的时间不变,只是把分工调整了,效率就成倍提高,堪称点石成金啊!
不断有人按照唐毅的办法来实验,有烧瓷器的,有做衣服的,有饭馆,有点心铺儿……每一个成功的消息传出,都给《国富论》增加了神秘的魔力,吸引着更多人去疯狂研读,仔细揣摩,越是琢磨,就越是有味道。
唐毅在书中除了单纯的分工专业化之外,还建议用奖励制度代替惩罚,革新工具,提倡发明,研究新工艺等等,每一项都有人去尝试,有的失败了,有的成功了,不过有一点是确定的,《国富论》和其他的书都不一样,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空谈,按照书上的方法,能让你的作坊增加几倍、几十倍的产能,用同样的人,发挥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实在是太神奇了!正如书名,这是传授富国裕民之法的宝典!
最初买书的是士人的圈子为主,他们多数只是好奇唐毅写了什么东西。
第二波的热潮却是商贾带动的,他们真正身体力行,去按照书中的方法去实践,并且还都取得了不错的结果,唐毅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
作者强大的光环,加上绝佳的内容,强大的实践性,相辅相成,直接造成了整个嘉靖四十三年的春天,到处都在谈论《国富论》,不管官场,还是商场,谁要是不知道唐大人的著作,就彻底被淘汰了。
……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行之果然厉害!”徐渭伸出两个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奖着,他一直思索唐毅会以什么方式继续发光发热,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拿出了一本神书,再也不用担心被人遗忘了。
唐毅名气大增,对他们来说,堪称一大福音。
徐渭扫了一眼对面的王世贞,王世贞还捧着书,低头观看,徐渭不屑道:“我说凤洲兄,这几年不会是记忆差了吧,你都看了多少遍了,还记不住?”
王世贞白了他一眼,“徐文长,你这个人就是驴粪球表面光,你一点都没看出来行之这本书的真谛。”
“我倒想要领教,你读出了什么?”徐渭不服气问道。
王世贞把书合上,闭目思索了一会儿,满脸感叹。
“以往读书的时候,总是向往男耕女织,世外桃源,可是按照行之的说法,这可是最没效率的方式了,还不知道多少人桃源梦碎呢!”
徐渭眨眨眼,貌似真有道理,“梦碎倒是小事情,我怕有人会借机发难,找行之的麻烦。”
王世贞战意十足,大笑道:“来就来,他们要攻击行之,咱们也不是吃素的,不服气就辩论辩论,看看谁有道理!”
王世贞是越发钦佩自己的妹夫,维护起来,那是不遗余力。
“呵呵,王凤洲,你还说我是驴粪球,你也好不到哪去。没见行之说吗,他的理论是建立在实践的基础上,是知行合一。要想驳斥他的观点,完全可以,只是要拿出真东西。靠着清谈,靠着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徐渭笑道:“所以啊,我准备带着翰林院的那帮小子,去天津看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再说了,我也想领教一下,行之怎么靠着一张苇席,就让一个村子变得富裕起来。”
“好啊,这个主意好,算上我一个,国子监那边刚考完试,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
这俩人也看透了,与其浪费口水,坐而论道,不如领着人去看一看,他们深信唐毅不会让支持他的人失望的。
消息放出去,回响之热烈,简直超出了徐渭的想象,几乎所有的翰林,从上到下,全都报名了,足有四十几号人。
国子监那边,更是热闹,王世贞本以为有个七八十人就很不错了,哪知道光是报名的就突破了二百。
里面有举人、贡生、官生、恩生、功生、例生、土官、外国生、幼勋臣及勋戚大臣子弟,几乎一个没有落下。
而且仔细一了解,还有不少冒名顶替的,好多商人被书中的内容吸引,仰慕唐毅的名声,想要拜访讨教,就花钱从国子监的生员手里买来报名的资格。
王世贞和徐渭互相通气,是既喜悦,又担心,这么多人,如何安排啊,听说唐毅那里不过是个小村子,百十户的人家,怎么能住得下这么多人。
后来还是诸大受和陶大临想出了办法,分批,正好国子监和翰林院不能空了,一次只准五十人前去,而且不准带仆人,怕辛苦的别去,不怕辛苦的抽签。
结果没有人主动退出,最终抽出了五十个幸运儿,由徐渭和王世贞带领,前往天津,考察书中所说。他们和同学们话别,花了四天的时间,赶到了天津。
又在人的带领之下,来到了村子外面。
离着老远,眺望过去,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冒着炊烟,看在眼里,徐渭和王世贞,都惊讶的长大了嘴巴,同行的翰林和监生也都惊叹,唐大人竟然住在了如此简陋的地方,实在是令人惊讶。
他们走近了村子,遇到了忙碌的村民,这些村民只是看了看他们,就继续忙自己的事情了,没有丝毫的害怕,甚至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从《国富论》刊发之后,就有不少商人仿佛朝圣一般,前来拜会唐毅,前不久,天津巡抚殷士儋还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吏,有知府,知县,前来拜见唐毅,请教治理地方之法,盘桓了两天才离开。
见惯了那么多官员,区区一帮读书人算得了什么。
“果然和别处不一样,老师还真是厉害!”王锡爵欣然说道,他幸运地抽中了签,一想到还在京城写青词的申时行,就忍不住幸灾乐祸。
“凤洲公,咱们快点吧,村子就在前面了。”
王锡爵一溜烟儿跑在前面,其他人争先恐后跟着,进入了村庄,四下留神,看得出来,的确房屋简陋,低矮逼仄,老百姓以往的日子过得不算好。
可如今全然不同,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信的笑容,不论老人孩子,都换上了得体的衣服,干净整洁,不管是村子里的道路,还是自己的院落,都规规矩矩。
而且家家户户的门前都堆着石块方砖,好些急性子的人们已经准备开工建新房了。只是他们还必须完成一项神圣的任务,才能轮到自己。
那就是修建村子里的学堂!
就在唐毅住的土地庙对面,辟出好大的一块平地,几十名打着赤膊的村民正在挖地基,目测一下,学堂的面积也有十间房舍,地面上有青石青砖,还有比腰都粗的房梁,在另一面,有十几个木工在忙着制作桌椅板凳,预备着给娃娃们上学用,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要不了一两个月,方圆十里八乡,最大的私塾就会赫然出现。
看得出来,村民们的确富裕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小的村子,竟然舍得不惜血本,大兴文教,都是老师的功劳。
身为唐毅的学生之一,王锡爵十足的自豪,何其幸运,能成为老师的弟子。
他迫不及待地嚷嚷道:“快去见恩师吧,我们满肚子的话要请教恩师呢!”
第744章 唐毅的考题
打谷场中间,一团篝火熊熊燃烧,火堆的周围,几十个身着儒衫的读书人席地而坐,欢声笑语不断。在不远处的木架上面,挂着三头开膛破肚的肥羊。
有村民负责把羊肉切成大小适当的块,用木签穿起来,裹上香料,堆成了一座小山。
徐渭和李贽都是好吃之人,尤其是大碗酒,大块肉,吃的满头热汗,那才是最痛快的。他们两个等不及都串好,先捧过来一大堆,放在火上烤着,没有多大一会儿,羊肉就滋滋冒油,飘出淡淡的香气,这两位口水流的老长,不停发出啧啧声音,恨不得立刻大快朵颐,别提多丢人了。
唐毅借口给大家伙倒酒,离这俩丢人的家伙远一点。
农家的浊酒,算不得好,可是此时喝起来,别有滋味。唐毅就像是好客的主人,给每一个翰林还有国子监生倒酒。有人竟然激动的双手颤抖,还没喝酒脸就红了,心里不停狂喊,崇拜的偶像给自己倒酒了,不要太幸福啊!
唐毅转了一圈,回到了位置,王锡爵不知道从哪里给老师搬来了一个木墩,坐下来就能比别人高一头,说话也能听得更清楚。
唐毅先举起来酒碗,和蔼笑道:“大家伙远路而来,本该好好招待大家,奈何万事开头难,村子里一切都刚刚开始,只能因陋就简,不周之处,还请海涵。”
说着唐毅先干为敬,其他人连忙陪着,王锡爵喝干了碗里的酒,感叹说道:“老师,您都来四个月了,还是如此简陋,想必刚来的时候,一定更加辛苦。弟子们却在京城养尊处优,歌舞升平,安逸享乐,说起来真是羞愧,该死!”
其他人也都低下了头,感慨万千,仿佛犯了多大错一般。
唐毅满不在乎一笑,“元驭说的对,可是也不对。当初来的时候,的确如此,房舍四面漏风,躺在屋子里,能看到星星和月亮,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要自己动手。”唐毅简单说了两句,话锋一转,“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想的更多,可以说略有心得,你们大家伙过来,索性就开诚布公,畅所欲言。”
“好啊!”王锡爵带着头鼓掌,其他人也一起仰望着唐毅,火光照应着他的脸庞,熠熠生辉,恍惚间他们甚至觉得唐毅有了一丝神圣的味道。
王阳明被贬官龙场,悟出了“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道理,从此心学门人多数高谈阔论,盼着能够顿悟,立地成圣,只是几十年过去,再也没有第二个王阳明。
今天在场的五十多人,几乎都是心学门下,他们憧憬着,想要知道五十年来,最接近阳明公的人,到底悟出了什么道理,每个人竖着耳朵聆听,见证传奇的一幕。
“初到此地,修房舍,砍柴,挑水,煮饭,凡事亲力亲为,无非为了温饱二字,后来便不愿坐吃山空,开始给村民写信,办学堂,挣一些花销,当得知村民在岁末年关的时候,都会编织苇席,换一些银钱,我就建议他们分工协作,织出更多的苇席,赚更多的银子。到了过年的时候,总算是安静下来,回头想了想,却发现几个月的经历,和千百年来的历史演进何其相似。”
唐毅微微仰起头,感叹念道:“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夭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
“韩愈的这篇《原道》你们多半耳熟能详,人们从蒙昧走向文明,首先要解决的就是衣食住行,吃饱穿暖,制作出各种实用的工具,生产出更多的粮食布匹,商品多了,自然就出现了交换,出现了商人,社会越发富庶,医者、乐师出现,治疗疾病,愉悦心灵。制定礼法规范,建立王朝,订立规矩,制定度量衡,组建军队,一步步走来,才有当今之天下。”
用韩愈的观点,把《国富论》的社会分工说法重新阐释一番,大家耳目一新,仔细一琢磨,可不是吗,原来古圣先贤早就发现了,只不过他们说的没有《国富论》这般清楚,当然,后世读书人也没有唐毅的聪明智慧,洞察烛照。
原本对《国富论》还存有怀疑的人,也不得不认同唐毅的说法。
“韩昌黎所言可谓至理,可是他却忘了,数千年下来,不是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穿暖,生病了能看医生,想要求学,就有书读。实际上如何呢,大多数连最基本的温饱都没有实现,这就是最基本的现实。就在这座村子里,就在三个月之前,有个孩子为了能来读书,不惜把自己的手烫伤,因为手伤了,父母就不会逼着他编苇席,他就能读书了。”
在场的众人都惊呆了,他们多数家境优渥,实在是想象不了,为了读书,竟然不惜自残,当即就有几个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大人,想不到世上有如此好学之人,我们愿意出钱。”
“没错,此子日后一定是国家栋梁,应当大力栽培。”
大家情绪激动,七嘴八舌头,徐渭一边啃着刚烤熟的羊肉串,一边叫道:“瞎嚷嚷什么,你们就不能多用点心啊,行之刚刚不是说了,大多数百姓都吃不饱,穿不暖,更读不起书。什么是大多数?你们能帮一个,帮两个,能帮得了千百万的孩童吗?”
徐渭的一顿抢白,让大家都没了话说,垂头丧气。
唐毅微微一笑,“大家心存善念,是值得鼓励的,只是文长兄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也曾想过,拿出一些银子,帮一帮百姓,可是银子花光了怎么办?总不能年年掏银子吧?”
“师父说的有理,所以您就教给村民编织苇席赚钱?”王锡爵惊喜问道。
唐毅赞许地点头,“有人喜欢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是他们忘了,这只是在说君子和小人的差别,可不论君子还是小人,都要吃喝拉撒,生病要吃药,上学要花钱,天经地义的东西,不会因为你是君子,他是小人,就发生丝毫改变。曲解圣人意思,或者说牵强附会,故意遮蔽双眼,蒙住良心,除了能自欺欺人之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所谓知行合一,精髓就在于求真务实!”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核心在于富民二字,民富易治,民穷难治,小富小治,大富大治。老百姓穷得一无所有,就是揭竿起义之时!”
……
唐毅说得很多,每一个人都仔细聆听着,努力思索着唐毅的话语。
唯有徐渭、李贽、王世贞三个听出了唐毅的真正意思,至于王锡爵也只听明白了一半而已。
王阳明提出了“知行合一”之后,到了晚年,却越发夸大心的作用,尤其是“天泉证道”,王阳明在生命最后关头,和钱德洪与王畿论道,留下了四句宗旨,即: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从中看得出来,王阳明越发在善恶,心性上打转转,至于“行”之一道,则被抛到了一边,至少放在次要的地位,自祖师爷以下,心学门人越发流于清谈,竟有几分佛门“万物由心造”的味道。
唐毅的谈话,他抛开了四句教,在“知行合一”上下功夫,而且又往前迈了一大步,也就是加上了求真务实四个字!
这一加可了不得,等于是整个把心学从唯心硬生生拉到了唯物的轨道,求知要做到求真,做事要务实。
如何判断什么是真,是对,诀窍就在于实践,就像唐毅这般做事,实践对了,就是对的,实践错了,就是妄想,就是空谈,就应该摒弃……
好大的魄力,好大的胆气。
几十年来,总算有人在阳明公的肩膀上,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可以说唐毅已经站在了另一个全新的境界,推陈出新,继往开来。
徐渭三个自然是满心欢喜,甚至欢呼雀跃,他们本以为唐毅至少要过不惑之年,才能超越阳明公,成就一家之言,只是没有想到,来的竟然这么快,真是让人兴奋啊!
说到了酒酣耳热,唐毅情绪高涨,他站起身,朗声说道:“余著《国富论》,只是讲到了财富的创造,可是财富不是创造出来就可以了,还要分配好。让每一个人,拿到应得的那一份,这就是我下一本书,要探讨的内容。”
唐毅举着酒碗,一口喝干,笑道:“今天我就给你们留一道题目,去岁编织苇席,村子七十余户百姓,一共净赚白银三千两,这是他们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如何分配这笔钱,他们都犯了难,你们不乏饱读诗书之人,更有朝廷未来的栋梁,就让你们思索一番,该怎么分配,明天我要检查功课!”(~^~)
第745章 唐学
徐渭背着手,在唐毅的家中转了三圈,一边看着,一边大摇其头。(?网
“不敢置信,真是不敢置信!”徐渭用夸张语气说道:“行之,咱们俩认识也有十年了吧?你可从来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别看你成天穿着布衣,那可都是上等的松江棉布,而且还要反复揉洗晾晒,弄得一点生性都没有了,穿身上比女人的手都舒服,啧啧,一个挺讲究的人,突然变了。”徐渭凑到了唐毅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敢说,你所谋者大,对不对?”
“慎言。”唐毅恨不得把徐渭的嘴给撕碎了,警惕道:“我说文长兄,村子外面还住着二十个东厂的高手,人家天天盯着我,你是恨我不死啊!”
徐渭连忙捂住了嘴,不敢说话,迟疑了一会儿,才猛然反应过来,又上当了!
区区几个东厂番子,能看得住你?
别人不知道,徐渭还不清楚,唐毅这家伙手眼通天,无论是锦衣卫,还是东厂,都被他喂得饱饱的。不说别人,就说麦福吧,他被嘉靖赶回了安6守灵,在当地还有他的几个侄子,麦福就想着亲戚总比外人好,把几个侄子叫到了家中,让他们伺候自己。
哪知道这几个侄子都不是好东西,以为老太监失势了,就大肆偷窃麦福的金银财宝,挥霍无度,老太监气病了,他们几个还不给请大夫,巴望着麦福死了,财产都是他们的。
说起来可怜,麦福在嘉靖身边,那可是几十年的内相,能和当朝辅比肩的大人物,回到了家中,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老太监死的心都有了。
其实很多太监都免不了晚景凄凉,离开了皇宫,没了权势,跟一条癞皮狗差不多。
不过突然有一天,来了一个姓邵的,说是要拜见麦老公公,几个侄子害怕走露风声,就拦着不让见。结果姓邵的一怒之下,把他们都给打得鼻青脸肿,冲到了麦福的病房,见过了之后,立刻请来大夫,算是把老太监的命给救了过来。
麦福千恩万谢,危难关头见真心,一个江湖的侠士竟然比亲侄子还要贴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麦福总算是看透了。
老太监就对着邵大侠提起,要把家产都给他,作为报答,姓邵的连忙拒绝,还和老太监说他的侄子虽然不怎么样,可是有一个侄孙才十岁出头,很喜欢读书,是个老实的孩子,把他过继到麦福的名下,作为亲孙子,继承香火,替他养老送终。
麦福让人把孩子叫来,见过之后,果然喜欢,可是他又担心,自己活不了几年,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以后能扛起家业吗?
邵大侠大包大揽,笑着告诉老太监,只管放心,他姓邵的会照看着小公子,直到顶门立户,他以后要是敢不认老太监,姓邵的就和他拼命!
在邵大侠的主持之下,把一切都办妥了,临走的时候,老太监感动的热泪盈眶,非要请教,到底是谁帮的忙,毕竟他和邵大侠以往都不认识,怎么会突然从天而降,帮了他的大忙。
邵大侠借着酒劲儿,才向老太监透露,他是长江航运公司下属的船户,家里头还经营者两座丝绸作坊。
麦福人老成精,一点就透。
他眼泪朦胧,唐大人,果然够朋友,咱家总算没看错人!
此事在有心人的宣传之下,在太监堆里人人皆知,提到唐大人,谁都竖起大拇指。
别看那个韩太监阴险毒辣,跟一条狗似的盯着唐毅,可是他手下那二十个人,未必都和他一条心,而且又过了好几个月,唐毅手下的势力早把这些人的底儿弄得一清二楚,其中至少有七个人已经背着韩太监倒戈了。
所以唐毅的处境远没有看起来那么险恶,不过有些事情,还是需要装一装的。
“身处逆境,自强不息,笔耕不辍,著书立说。”唐毅笑道:“如何,够传奇了吧?比之龙场悟道,又如何?”
徐渭翻了翻白眼,“阳明公可没有你这么阴险,也没有你这么会算计。”
“我怎么感觉不像是夸人的话啊?”
“对于你来说,这就是最大的夸奖!”徐渭没好气道:“我可是读了《国富论》不下十遍,我有个感觉,总觉得意犹未尽。”
唐毅呵呵一笑,没有吝啬,一低头,从抽屉里面找出了两份书稿,塞给了徐渭。
“拿去看吧!”
徐渭慌忙接住,揉揉眼睛看去,只见一本上面写着《赋税论》,另一本写着《货币通论》。
作为立地成圣的头一炮,选择什么内容,唐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把突破口放在了理财上面。
先自从主张开海以来,唐毅就成为天下公认的理财干吏,从自己最熟悉的东西下手,顺理成章。
其次在儒家思想的约束之下,理财被长期污名化,变成了敛财,甚至是盘剥百姓,与民争利,历代不乏理财能臣,名气和下场都不太好。长久以来的忽视,使得两千年来,竟然没有一套系统实用的经济理论。历代的经济政策也缺少整理和阐释,唐毅觉得未来大明改革的核心还要落在财政上面,把经济学的空白补起来,非常有必要。
再有东南商业繁荣,海量的金银货币涌入,整个经济局面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没有什么人能说得清楚,到底这些变化的根源在哪里。弄不清楚情况,征收商税也就无从谈起。
唐毅比谁都清楚,征税就是从别人身上割肉,不是谁下一道命令,就能解决的。种田交租,天经地义,可是经商要交税,很多人都不认同,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去说服所有人,即便是今天收上来税,明天也可能没了。
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比如市舶司的关税,比如两淮的盐税,唐毅亲自参与制定规矩,结果没几年的时间,被弄得千疮百孔,税收流失惨重。
没有理论支撑,没有顶层设计,没有社会支持,单纯依靠着政治人物的意志,注定要失败的。
唐毅这三本书,十分讲究,第一本《国富论》主要讲财富创造,第二本《赋税论》则是着重财富的分配,至于第三本《货币通论》则是阐述商品交换的工具。
三本加在一起,相辅相成,正好成为唐氏理财的三大支柱,构成了“唐学”的基石。
眼下就要让大家接受唐学!
……
王锡爵还有随行而来的五十名翰林和国子监生,大家伙再度聚集在打谷场,依旧像昨天一样,只是没有了篝火,也没有了羊肉串。
第一个站出来名叫余有丁,他是王锡爵的同科,也入选翰林,由于唐毅做过翰林学士,他同样尊奉唐毅为师。
“弟子以为既然是全村所有人一同劳作所得,理当平均分配,计算每一家有多少人参与,然后将应得银两交给家长即可。”
他说完之后,不少人频频点头,和他们想的差不多,办法的确很不错,唐毅也含笑点头。
这时候另一个人却站了出来,“大人,我不这么看。”
大家一起看去,这个年轻人脸膛紫红,挺干练精神的。有人认了出来,他名叫罗万化,曾经跟着俞大猷一起去琉球,还曾经写过文章赞颂俞大猷,为人所知,不久前他被推荐入国子监读书。
相比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要想得更多。
“参与劳动不假,可是有人出力多,有人出力少,岂能一概而论?据我所知,有些负责贩运苇席的壮劳力,要在风雪之中,跋涉几十里,有人脚都冻伤了,还有不同的百姓,负责不同的工序,有人容易,有人繁杂,哪能都拿一样的银子?”
他这话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这时候在场的人分成了两派,却还有另个家伙没有表态,他们的脸上都带着胸有成竹的笑容。
这俩家伙是谁呢?
一个是王锡爵,至于另外一个叫沈一贯,王锡爵是唐毅的弟子,而沈一贯呢,则是唐毅的谋士兼文胆的沈明臣,也就是那位“句章兄”的儿子。
子承父业,沈一贯的文采很不错,只不过是运气不太好,参加了嘉靖四十一年的会试,却落榜了,后来也进入了国子监读书,一来可以增加见闻,二来还能照顾老爹。
“王大人,您先说吧!”
王锡爵笑道:“不疑兄,还是你先来,我给你摇旗呐喊,站脚助威。”
“是挑刺儿吧!”沈一贯不是官身,不敢和人家抢,只能说道:“大人,我以为方才两位已经说的很好了,村民无非按照出力多少,公平合理分配就是了。只是村子百废待兴,挣了钱不能都给分了,还要留出一些钱,比如要修学堂,整修道路,而且几百口人,村子只有一口水井,太不方便了,要多挖水井……”
唐毅笑呵呵听着,“还有吗?”
“有。”沈一贯思量道:“村子还没有围墙,也该修上了,再挖一条护庄河。”
唐毅点头,“都是你想出来的?”
沈一贯咧咧嘴,不好意思道:“是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现有动工的迹象,故此……”
“狡猾!”
顿时在场的人一顿白眼,余有丁和罗万化更是愤愤不平。
“师父留了题目,让我们自己想,你怎么能跑到村子里去看,这不是偷奸取巧吗?”有人气恼站出,大声质问。
“这话可不对了。”沈一贯摇晃着脑袋,“大人昨天还教导我们要知行合一,你们光知道闭门造车,却懒得出来走走看看,怪得了谁?再说了,大人深谋远虑,赚了钱,就分给百姓,不做一点菜长远规划,怎么是大人的风格啊,我说的是对吧?”
沈一贯这小子明显比他爹油滑多了,说话之间,还不忘拍唐毅的马屁,弄得别人都没有话说。
唐毅也挺欣赏沈一贯的机灵劲儿,只是拍马屁可不好,故此他绷着脸,又看了看王锡爵。
“元驭,你的看法呢,可还有要说的?”
“有。”王锡爵一躬身,笑道:“弟子刚才三位所说,还都不全面。去年赚了钱,就不想着今年了?还要不要挣更多的钱,要不要编织更多的苇席?故此弟子以为,还要拿出一部分银子,买苇塘,种植更多的芦苇,保证原料供应。买马车,准备运输苇席之用,聘请铁匠,打造出更好的工具,编织苇席好……”
王锡爵越说声音越大,沈一贯突然一拍脑袋,怪叫道:“你作弊,原来昨天晚上的人是你?”
王锡爵两手一摊,笑道:“承蒙夸奖,不疑兄,你光知道绕着村子看了一圈,却没有想到找人问问,怪得了谁啊?”8
第746章 叹服
王锡爵,余有丁,沈一贯,罗万化都是一时的人物,其中更有两个是未来的辅,天下英才,归我门下,可谓是一大幸事。〈网
不过真正的人才都有些脾气,想要说服他们,还要拿出一些真本事。
唐毅带着笑容,点评他们方才的答案,“你们个人都有个人的道理,丙仲主张平分,这是从公平着眼,一甫建议多劳多得,更重视效率。至于沈一贯,他看到了要修建工程,元驭呢,则是问出了要继续展生产。”
简单总结了四个人观点之后,唐毅笑着拿出了一张表格,摆在了大家伙的面前,赚取银子的去向一目了然。
大家伙都凑到了近前,仔细看着,不时出惊叹之声,王锡爵几个更是大有醍醐灌顶之感,不得不给老师竖起了大拇指。
赚来的银子,总共分成了三部分,其中拿出了一半,那就是一千五百两,用作人工花费,其中三百两付给唐毅,作为他提出分工建议的奖励。
看到了唐毅拿钱,大家都是一愣,他们满以为要凡入圣的唐大人怎么可以沾银子啊?
唐毅微微一笑,“我要是不拿这个钱,可就请不起昨天晚上的羊肉了。”
这句话当然是笑话,实际上《国富论》大卖之后,每卖出一本书,唐毅都有分成,虽然不算太多,但是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
苦日子体会一下即可,总是泡在苦水里,唐毅就受不了。
大家伙被逗笑了,唐毅恢复了严肃,说道:“不光是我拿银子,日后凡是谁有好点子,好主意,创造出来更多的收益,都要被奖励,只有如此,才能促使工匠推陈出新,革新技术,拿出更好的产品。”
简单说,就是拿钱刺激,虽然还有人带有洁癖,不愿意提银子,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金钱刺激,的确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除了唐毅拿三百两之外,里长也分到了三百两,他负责组织生产,又到处拉客户,带着大家去天津销售,多给他一份,谁也说不出来什么。
只是里长不敢和唐毅并驾齐驱,他只拿了一百五十两。
剩下的银子,每一家先分到保底五两,用掉三百五十两,剩下的七百两则是按照人头贡献,出力多的,最多领到十两,少的只有几钱银子。
虽然相差有些悬殊,但是大家伙都心服口服,人家就是干得多,干得好,你羡慕啊,明年好好干活吧!
余有丁和罗万化特别注意这一部分,刚刚他们两个各执一词,互相别苗头,看到了唐毅的方法之后,全都只剩下佩服。
保底分银,类似股息的概念。每个家庭参加劳动,就是一个股东,获利之后,自然要平均分配,正是余有丁的想法。
至于剩下的部分,则是工钱,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和罗万化的主张一般不二。
只是唐毅把这两种想法完美融合,也就是说,每一家至少拿到了五两银子,比起往年赚得都多。
有了这五两银子,过年的酒肉年货全都够了,还能给家里头添置新衣服,开春的种子农具也有了着落。
相比起那些卖力气干活,会动脑筋的,却又明显分出了差距,有的人家劳动力多,干得好,最多一家竟能分到三十多两银子。
不光是过年够用了,家里头都来个大变样,村里头好些要盖新房的,都是获利最多的一群人。其他人看在眼里,只剩下强烈的羡慕,,一个个憋着劲儿,今年也要好好干,等到了明年,把房子也盖起来。
还剩下一千五百两,其中五百两拿出来,先就是建学堂,接着是挖四口深水井,有甘甜的井水和,孩子有书读,是百姓们最在乎的两件事。
其次日子好了,大家伙更愿意干净一些,安全一些,住的舒服一些,把村子里的道路整修一遍,外面再加上围墙。这些都提上了日程,只是根据唐毅的想法,不必一蹴而就,先开个头儿,用三五年时间,把村子建好,就很不错了。
最关键的是不能停下脚步,还要开辟更多的财源,尤其要把苇席这一块利润守住。
分工协作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一点就破,更何况唐毅也不打算保密,让更多的人学去了才好。
只是唐毅不会让自己的试验田变成一锤子买卖,明年就凋谢了,他帮着村民设计了下一步的产业升级。
先受到刺激,周边的村子一定开始大肆跟进,疯狂编织苇席,这个没法阻止,但是织苇席的人多了,看似不值钱的芦苇一定变得紧俏,唐毅一口气拿出了六百两,交给里长,负责购买滩涂、水塘,越多越好,不光是掌控野生的芦苇,还要自己种植,把上游牢牢控制住。
接着拿出三百两银子,置办马车,作为运输之用。再有一百两,唐毅认为织苇席的多了,镰刀啊,苇穿子,铁尺啊,需求也会增加。用一百两,建立一个铁匠作坊,专门生产各种工具,除了供应自己使用,还能卖给其他村子,再赚一笔。
“妙哉!”
看完了整个方案之后,大家伙反复推敲,竟然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一个个都忍不住出惊叹,都说唐毅是干吏,会办事,以往大家更多的是耳闻,如今却是眼见为实,思虑周全,调和阴阳,兼顾眼前和长远,实在是妙不可言!
“由小见大,师父的安排,奥妙无穷,我感觉着,哪怕户部尚书来了,也未必胜得过老师啊!”王锡爵赞叹道。
徐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白了他一眼,“少拿户部那帮饭桶和你师父比,他们要是有你师父的本事,也不至于把国库弄得空空如也,都能跑耗子了。”
唐毅连忙摆手,“文长兄,你可莫要害我,不过元驭倒是说出了一些道理,此番验证,倒是让我明白了一些财政赋税的诀窍,正要与大家分享。”
众人连忙洗耳恭听,有人更是拿出了纸笔,准备记录。
“不管任何行业,凡是有了劳动所得,大约都要分成三份,先是人事成本,也就是说干活的人要吃要穿,要先满足他的需要,他要是觉得不合算,亏本了,就要撂挑子不干了。其次呢,要着眼未来,要留出一部分收入,进行再投资,比如购买原料啊,工具啊,当然上学读书,增加本事,也算在其中。再有至关重要的一条,大家可以注意到,有些事情不是一家一户可以做的,比如修路,比如挖井,比如建护墙,仅凭着个人的力量做不到,偏偏又是必须的,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出来,组织人力,集中财力,兴建工程,这也就是朝廷的使命!”
由一个小小村子,一下子落到了朝廷之上,大家只觉得振聋聩,精神为之一振!
原来唐毅是把村子当成国家来治理啊,仔细琢磨一番,还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这些人接受了《国富论》中社会分工的概念,不知不觉也就有了新的认识,朝廷其实和商人一样,不是开天辟地,一下子就有的,而是社会分工到了一定程度,需要有规范,需要安全,需要归属,朝廷才应运而生。
从夏商周三代,一直到秦汉,唐宋元明,历代的制度都有所损益革新。
唐毅又从财政出,再度强调,他在《赋税论》中认为,百姓之所以愿意向朝廷缴纳赋税,是因为朝廷能够负担个人无法完成的使命。
比如组建军队,修筑城池,保证每个人的安全,又比如制定律法,进行审判,设立监狱,维护公义,避免混乱无序,还有修筑道路,运河,码头,兴办学堂,展文教,给予人们展和进步的舞台……
唐毅的这番论述,看似和韩愈的《原道》一脉相承,都是赞颂朝廷和圣君的作用,可实际却全然不同。
韩愈还是呼唤圣明天子的那一套,可是唐毅悄然增加了一个因果关系,他认为是先有了百姓,后有朝廷,百姓有了解决不了的问题,才缴纳赋税,供养朝廷,由朝廷来帮着他们解决问题。
如此一来,君和民之间,由从属关系,一下子变成了雇佣关系,老百姓变成了真正的主人,虽然唐毅还是不吝笔墨,宣扬他对明君贤臣的渴望,但有些东西,就像是种子,种下去了,只要土壤肥沃就会芽生长,直到开花结果。
唐毅非常小心,他只是点到为止,而且还包了一层民本主义的外衣。
哪怕皇上自己,也不敢否认,朝廷收了百姓的赋税,要保护他们,要主持公道,要开科取士,要大兴文教……看透了暗藏的玄机,也没法真正对唐毅下手。
而且唐毅还夹杂了一个概念,老百姓纳税之后,是有权利要求朝廷替百姓办事的。他在《赋税论》提出了最重要的一条原则,税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这八个字实在是太强大了,左打了不缴纳赋税的士绅,右打了挥霍无度的皇帝。
而且还打得理直气壮,打得哑口无言,谁不需要朝廷维护秩序,好好做事,造福苍生,既然如此,士绅商人就必须纳税,因为这些税款最终还是要落到百姓身上。
对于皇帝来说,也是一样,税负来自百姓,以一人之心,夺千万人之心,举一国奉养一人,又如何能让百姓服气,甘心纳税?
这就是唐学的强大!哪怕你看不惯,也有捏着鼻子忍了。
面对唐毅精彩的讲述,王锡爵等人除了服气,还是服气!8
第747章 风靡天下
徐渭等人在天津一住就是半个月,期间唐毅几乎是没有休息,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两个时辰,给所有人讲授唐氏经济学,到了晚上,还要组织研讨辩论,解答疑难。网每天后半夜才睡觉,沾上枕头就鼾声如雷,比起和泥抹墙还累!
等到把人送走之后,唐毅大病一场,和当初俞大猷一般,嗓子都哑了,不停咳嗽,痰中还带着血,险些说不出话来。
幸亏有琉莹在身边,早年她练嗓子的时候,也下了好大的功夫,有不少保养嗓子的好办法。
比如每天睡觉之前含一片鸭梨,早晨起来,痰火就被勾了出去,梨片就成了黑色。
眼下没有鸭梨,不过不要紧,琉莹找来了青萝卜,还真别说,效果还算不错,差不多七天时间,唐毅总算恢复了三成,剩下的只能慢慢养了。
“唉,处江湖之远,比居庙堂之高,还要忙,还要累,连命都不要了,让我怎么说你!”王悦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把一大碗甘草陈皮汤塞到了唐毅的手里。
唐毅抱着碗,闷头喝光,露出了大大的笑容。“媳妇儿啊,这也是没有办法,万事开头难,不把当头的炮打响了,往后的事情就没有办法做了,唐学到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哥,我相信你!”王悦影甜甜一笑,从袖口里抽出了一封信,送到了唐毅手里。
“我爹刚写的,他老人家说你的那三本书在东南卖得很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卖疯了,一想到丈夫能得到那么多推崇,王悦影就十分自豪,大大的眼睛不自觉弯起,宛如两轮月牙,煞是好看!
看得唐毅都心神飘荡,要不是大白天的,真想把她给吞了。
按理说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却丝毫看不出来变样,依旧玲珑娇弱,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洗尽铅华,芙蓉出水,莲花绽放,哪怕是月宫的仙子,也要自惭形秽。
唐毅都不敢瞎想下去,连忙甩了甩头,把老岳父的信展开,仔细观看……唐学三书,在京城热销,关心的更多是士人,可是在东南,简直成为了一项全民的运动、只要识字的,都争相阅读。
无论老幼,几乎都在讨论,刚印出来的书,墨迹还没有干,就被抢购一空,弄得作坊不得不加班加点,昌文纸店下辖的书坊,为了加印唐毅的著作,开出了五倍的薪水,昼夜赶工,即便如此,还供不应求。
唐毅的书籍能得到大家伙的一致推崇,并非没有原因。
东南自古以来就是商业繁荣,物产丰饶之地,开海之后,更是吸引天南地北的商人,聚集于此。
作坊一天比一天多,交易热络,白银不停涌入,富豪一个接着一个诞生,上千万的身价都不在少数,富可敌国,不再是形容词。
到底生了什么,使得东南一下子金银遍地,财富横流,遍地都是机会,大家迫切想要知道原因。
而另外一方面呢,也不得不承认,自从唐毅和胡宗宪等务实的官吏相继离开,东南的展也有些出了轨道。
先市舶司的关税停止增加,大量的商人绕过市舶司,私自出海,走私货物。各大世家拼命兼并土地,百姓们不断失去土地,被赶到了城市中。
使得东南出现了一大批百万人口的大城,劳动力增加的度出了工厂作坊提供的度,结果就是工匠的薪水开始下降,没有工作的破产农民充斥城市之间,治安越混乱,还出现了好几次疫病流行,虽然规模不大,但是却让人们嗅到了危机的味道。
一边是天堂,一边正在滑向地狱,贫富差距,土地兼并,城市管理……各种新问题,多如牛毛,层出不穷。让所有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整个东南,虽然是心学一统天下,可是面对着全新的局面,他们也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再多的圣人微言大义,也没有用处。
士林出现了情绪化的分裂,有人盲目反对一切,认为开海就是罪恶,贸易都是害人的。老百姓只有拴在土地上,才能容易控制,让老百姓到处乱窜,土地兼并,只会天下大乱。
与之相对,另外一派则是力挺开海,他们打着“贵乎自我”,“贵乎本心”的旗号,认为经商致富没有什么错,虽然老百姓有些损失,可相比得到的好处,损失微不足道,牺牲一些弱者,没有什么不可以。
两派的争论虽然还不至于造成心学分裂,可已经出现了苗头。更有一些主张理学,和崇尚经世实学的士人,借机攻击心学,想要夺回舆论的权力。
眼下的大明,存在着三大学说。
占据传统优势地位的是程朱理学,这也是得到官方承认的显学,虽然严嵩被斗倒,理学受到了重创,但是理学根基雄厚,又有皇帝支持,依旧实力强悍。
理学之后,就是阳明心学,由于阳明公的人格魅力,加上多年的耕耘,心学呈现出后来居上的态势,不论是高官的数量,还是在民间的影响力,都有过理学的苗头。
在这两个学派之外,还有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那就是经世致用实学!
其中的代表人物包括高拱,郭朴,杨博,王崇古等等,就连张居正也更多的倾向实学。这一派的人物多数信奉法家,讲究现实和功利,他们一般不参与辩论,可是每一个人都十分有主意,看不上那些夸夸其谈的心学士子,当然也看不上榆木脑壳儿的理学笨蛋。
这就是眼下大明三大主流学派的情况,只是随着“唐学”的出现,势必会造成强烈的洗牌效应。
先震动最大的自然是心学,唐毅以严谨的逻辑,详实的说理和考证,从经济的视角,解读了东南的情况,不但告诉了大家东南生了什么,也告诉大家,该如何应对东南的局面。
工商展,金融繁荣乃是时代必然,不会因为闭上了眼睛,堵上了耳朵,不闻不问,就消失了。也不应该盲目欢喜,膜拜推崇。
真正的态度是求真务实,以客观冷静的视角,去研究问题,拿出切实可行的方略。
东南遇到的问题症结就在于受到轻徭薄赋思想指导,朝廷十分弱小,能调用的人力和财力有限,官员思想陈旧,庸碌无能,没有办法应对经济高展带来的问题。
核心的核心,是财政!
增加财政的办法就是工商税收……
虽然从不纳税到纳税,很多人未必能很快接受,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唐学是有着强大说服能力的。
而且唐毅也不止提到了税负,《国富论》和《货币通论》这两本书,一个着眼展生产,一个把货币的本质,还有历代的财政措施都揭示出来,那些被钱庄票号的老板视作不传之秘的宝贝经验,被唐毅堂而皇之公诸于众。还把其中的逻辑写的清清楚楚,不说别的,每一个晋商的案头,都要放上一本,没事儿的时候,就捧着研读,如痴如醉。
唐学的出现,赋予了心学一个强大的武器,使得心学从空谈心性解脱出来,变得能够应付和改造社会。
心学也不用担心唐学背叛心学,因为唐毅的研究都是从人的本性,本心出,以人为本,正好合乎心学的理念,接受起来非常容易。
除了心学之外,还有一群人,对唐学更有兴趣,甚至他们的领悟还在心学门人之上,这伙人就是经世实学。
就拿高拱来说,《国富论》出现之后,他最初没当回事,只是听说是唐毅写的,才买了一本放在桌案上。
足足放了五天,连一页都没看。
有一次去杨博的值房办事,见老杨博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高拱这才想起了《国富论》。
回家之后,高拱彻夜通读,熬得眼睛通红,等到《赋税论》和《货币通论》出来之后,高拱第一时间就跑到了书坊,亲自排队。
等到三本书读完,高拱长叹一声,“从此老夫归于唐门矣!”
能让高胡子真心叹服,唐毅要是知道了,只怕要暗爽好久。
高拱看不惯理学,也看不惯心学,他认为这两者都解决不了现实的问题,那高大人开出了什么方子呢?
四个字:执经达权!
经与纬相对,本来是织布的纵线,又引申为“常”,常行不变,有些类似儒家提倡的三纲五常等等理念,至于权,有指“锤”,也就是秤砣,称东西的时候,秤杆不变,秤砣来回移动,“权”就有了变的意思。
高拱的主张就很明白了,通权达变,与时俱进,时移世变,本质就是改革变法。
只是高拱这一套东西有个致命的问题,他把变法仅仅视作手段,该如何“权衡”完全操纵在上位者的手里,他高拱上台,就可以变法,换一个保守的人,或者皇帝想法改变了,变法就停了。他的经权论,和王安石的“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何其相似,只怕也逃不出人亡政息的怪圈。
这也是高拱最苦恼的地方。
唐学却站在了一个更高的角度,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知行合一,求真务实,这一套方针之下,改革就变成了上位者必须奉行的义务,至于改革的成效,也不是上面评价,而是交给了老百姓。
有了民意强大支撑,好的法令,谁能轻易否定?不好的法令,又如何推得下去?
难怪高拱要拜服,从此之后,唐学要一统天下了!8
第748章 马,让人热血沸腾的动物
如果说心学代表了尊重人性,贵乎自我的理想主义,实学则是代表了重视实际,强调实用的现实主义。〈
而唐学,则是居于二者之上,以理想为指引,以现实为依据,勾画出一条通往理想的康庄大道。
摒弃心学的空泛,打破实学的保守,又调和二者,融会贯通,难怪高拱读过唐学三书之后,翻出要皈依唐学的感叹。
要说就没有人反对唐学吗?
有,还很多!
比如唐毅从经济入手,提出社会分工,阐释朝代兴替,主张征收工商税赋,加强朝廷权力,扩大官吏数量,对社会进行有效管理……这些全都触及了理学的根基,不尊天数,不讲仁义,大谈理财,岂不是弃了孔孟,而去推崇杨朱吗,保守的读书人万万不会接受的。
更令人感到过分的是唐毅居然写了《货币通论》,堂堂六元,去研究金钱!让那些高高在上,耻于言利的读书人情何以堪。
从《国富论》出版之后,就有一大群人整天聚在一起,准备向唐毅难,彻底把他的妖妄之言批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
只是一想到对方的身份,他们又犹豫了。
唐毅顶着文魁星的光环,立了偌大的功劳,又因为劝谏嘉靖,被赶出了京城,他身处逆境,自强不息,著书立说,本就是很感人的事情。再加上唐毅是心学的新一代领袖,身后有无数心学大佬和门人弟子,没有准备充分,随便开战,里子面子都要丢光了。
说起来讽刺,明明在讨厌唐学,这帮人却要把唐毅的书买回家里,仔细研读,人都说最了解你的是敌人,而不是朋友,如此看来,此话不虚。
白天看,晚上看,吃饭看,上厕所看,看了那么长时间,可令人惊讶的是“批唐”的浪潮非但没有出现,反而有些士人开始接受了唐毅的观念……
这并非笑话,儒家一直以来,都主张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任何一本儒家的典籍,都充满了民本思想。
唐毅的《国富论》重在富民,《赋税论》重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二者完全是民本思想的扬光大。
从某种程度上,批评唐毅,就等于在批评孟子,还没有几个人用挖祖坟的勇气。
再有唐学虽然火爆,可是毕竟初创,远没有深入人心,唐毅也出于半隐退的状态,暂时没有什么威胁。
上面的大人物吃不准对唐毅采取什么措施,下面零零星星的攻讦和谩骂,很快就被周边赞扬的声音给压住了。
总体上来讲,越是高层,越对唐学保持冷静,因为他们也吃不准,唐学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
越往下,越是民间,越是年轻的士子,对于唐学的兴趣越大,推崇唐学的人越多。
随着王锡爵、余有丁、罗万化、沈一贯等人返京,以国子监和翰林院为基础,形成了研究唐学,宣扬唐学的两大基地。
王锡爵等人仿佛取经归来的高僧,半个月的时间,大彻大悟,讲起道理,滔滔不绝。言语之中,对老师的崇拜简直过了王阳明,把唐毅视作中兴大明的不二人选,大有“唐公不出,苍生如何”的架势。
……
“师父,青藤先生来信了。”琉莹握着一封信,笑道:“恭喜师父,名声大噪,天下归心,有人已经上书,要召师父回京,您老人家可有心思?”
唐毅放下了毛笔,揉了揉酸胀的眼圈,“我看是你想回京吧?琉璃苑没了你坐镇,听说都要开不下去了。”
“关门了更好!”
琉莹娇笑道:“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住了几个月,心旷神怡,神游物外,人在画中,最好住一辈子!”
小站周围,哪有说的那么好,都是荒芜的滩涂,除了芦苇就是芦苇,她不过是心情好了,看哪里都是春天罢了。
唐毅也是写书写得傻了,竟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反而一本正经地思量起来,半晌摇了摇头,拒绝了提议。
“唐学刚刚起步,要想深入人心,让天下人真正接受,还需要一番功夫。火候不到,贸然回京,朝中一堆烂摊子,我可没办法收拾。做多多错,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声望,又会土崩瓦解。眼下我每做对一件事,就会增加唐学的光环,每做错一件事,就会让唐学暗淡一分,所以不管多少人上书,我都不会回京。因为只有留在这里,我才能一直对下去。”
听到唐毅不走,琉莹心头一喜。
可转念一想,又迷糊了,“师父,莫非还要写书?”
“书当然要写,不过不是眼下。”唐毅起身,笑着说道:“你刚刚不是说这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吗?我就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唐毅换上了厚底儿的靴子,又拿了一把油纸伞,琉莹连忙回到房间,也换了一身淡色的襦裙,穿着小巧的木屐。
好几个月了,总算有两个人相处的时候,琉莹低着头,快步跟随,脸蛋红润,又是娇羞,又是可爱。
两个人刚刚出了村口,从远处笨儿撒着欢跑了过来,驴背上骑着平安,小家伙身手越来越好了,到了近前,轻轻一跃,稳稳落在了老爹的面前,伸出小手,唐毅笑着把他抱在了怀里。
“爹,你要去哪啊?平安也要跟着去,好不好?”小东西撒娇道。
“路途可有些远啊,差不多十里,你不怕累?”
“不怕!”平安又眨眨眼睛,补充道:“累了,爹爹能抱着平安!”
臭小子可真不客气,唐毅为之气结,他一想带着也好,转头对琉莹说道:“你骑着笨儿吧,挺远的,别累着。”
琉莹这个无语啊,臭平安,怀小子!
枉姑姑平时对你那么好,关键时刻你跑出来坏什么事啊!
琉莹满肚子委屈,可是也没法和一个孩子争,只能乖乖上了驴背,三人一驴,说说笑笑,向前进。
路可真不近,足足走了一个时辰,面前才出现一片起伏的丘陵,连绵不断,差不多有上千亩的样子。
这里的土壤不肥沃,地面上有硕大的石块,零散地分布。一条溪流,从山间缓缓流出,水不过一尺多深,清澈见底。
还真是有山有水,琉莹把刚刚的小不快抛在了脑后,极目远眺,突然从树林中间跑出几个动物,警惕地到了溪边,一边观察,一边小心地喝水。
“好多的笨儿!”平安脱口而出,惹得琉莹哈哈大笑,“小笨蛋,那是马,不是驴!”
笨儿也跟着哇哇大叫,强力抗议,它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
谁知道,笨儿这么一叫,传出去好远,那些喝水的马儿迅抬起头了,看了几眼之后,扭头就跑。
这一跑可不打紧,从稀疏的树林里面又跑出了好几十匹马,一起奔腾,脚下的地儿竟然微微颤抖。
“好多的马啊!”平安抓着唐毅的胳膊,像小猴儿一样,爬上了肩头,骑着老爹的肩膀,往远处看去。
“一头、两头、三头……多得数不清啊!“
直到马群消失在眼前,平安还张着小嘴,意犹未尽。
不得不说,千军万马,奔腾驰骋,是男人与生俱来的基因,哪怕只是个小娃娃,也会感到血液沸腾。
“平安,记住了,笨儿论头,马儿是论匹的!”唐毅含笑提醒,平安很用力点头,小眼睛还一直盯着马群的方向。
几个人继续往前走,琉莹好奇道:“师父,这荒山野岭,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马啊?”
“买的。”唐毅干脆回答道。
“谁买的?”
“为师买的!”唐毅站在了一块石头上,用手指了指,大声说道:“不只是马,还有这一片的山林,外加一千多亩的山坡地儿,全都买了下来,写了三本书,赚得稿费都砸进去了,为师可是个穷光蛋了。”
琉莹自动忽略了后一句,师父从来没穷过,哪怕穷了,那也是装得。
她好奇的是买一片荒山荒地,还买了好些马匹,师父到底要干什么啊?总不会是要弄个马场吧?
唐毅赞许一笑,“很聪明!为师要培养战马,培养出几十万,甚至几百万的马匹,踏平草原,把俺答彻底淹没了!”
“大人好气魄!”
说话之间,俞大猷一身短打,从半山腰小跑着下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俞咨皋。别看俞大猷手脚有伤,可是动作一点不慢,几步到了唐毅的面前。
“大人,俺答遇上了您,算他倒霉,不出十年,我们就能拥有几十万的良驹,踏平草原,燕然勒功。末将一把老骨头了,可无论如何,我也要活着看到那一天!万一真的不成了,儿啊,你小子也要带着我大明铁骑,替你爹多打几个胜仗!”
俞咨皋单膝点地,小脸凝重,“请爹爹放心,孩儿定当效仿卫青霍去病,踏破贺兰山,生擒俺答,报仇雪耻!”
嚯,好一个有志少年,虎父无犬子,真是让人羡慕。
平安眨了眨眼珠,突然也学着俞咨皋,单膝跪在唐毅的面前,想要说什么,可是却忘了,只剩下抓头,急得小脸都红了,琉莹强忍着笑,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行了,小祖宗,算你有志气。”
琉莹又转头道:“师父,俞老将军,不是我说丧气的话,养马可不是容易的事,就凭这几十匹,想要变成几十万匹,多半没戏。”
俞大猷道:“琉莹大家,你不信老夫,总要信大人吧,这片山丘就是大明铁骑的希望啊!”老将军饱含深情,信心十足!8
第749章 马政和小站稻
认识了唐毅十几年,琉莹总觉得这个人身上有着强烈的魔力,总是看不清他的底儿有多深,还有多少隐藏的本事!
刚刚写成了三本著作,琉莹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唐毅竟然从一个学者,变成了养马的行家。[(
这两个职业差距也太大了吧?
看着琉莹吃惊,唐毅的虚荣心也得到了不小满足,不无得意,向着琉莹介绍他的养马经……
作为冷兵器时代的王者,骑兵就是无敌的象征。一旦茫茫的草原,出现了一位雄主,能组织起十万铁骑,就表示无数国家要被灭亡,无数民族要湮灭在历史的汪洋。
上帝之鞭所及之处,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从古而今,农耕民族面对着游牧民族的骑兵,往往是束手无策,除了强汉盛唐,鲜有战胜的记录。
宋朝拥有最达的经济,就是因为失去了马场,没法组织骑兵,一直被动挨打,就连小小的西夏都能骑在宋朝的脖子上。
明朝或许比宋朝好一些,只是自从失去了河套之后,只剩下辽东一地,每年只能通过贸易,拿到几千匹可怜兮兮的战马,而且公马还都挨了一刀,没法繁殖后代,骑了十年,也就废了。
另外养马比养人更贵,一匹战马的消耗顶得上三个兵丁,连人都养不起,又如何养得了强大的骑兵?
九边各镇的将领,都把数量有限的战马配给了家丁,其他士兵只能靠着一双脚板儿了。唯有马芳的部下战马充足,不过那是人家用命换来的,每年十几次,几十次杀进草原,砍脑袋立战功都是次要的,战马才是关键。
靠着缴获,马芳维持了他的不败神话。只是马芳的经验没法复制,多数大明的将领既不敢和俺答正面抗衡,也不会养马练兵。
获得战马有多难?哪怕如同琉莹一般的军事白痴,也不相信能弄出几十万的骑兵。
开什么玩笑,几十万骑兵,就要保有上百匹战马。大明虽然土地广阔,可还是找不出这么大的马场,而且养马要精饲料,朝廷拿得出银子吗?
就拿专门养马的机构,苑马寺来说,一年的经费只有三十万两,扣除人员花费,能用在战马身上的,只有十万两出头,能干多少事情,可想而知。
养马百万,那是汉唐才有的魄力,大明可没有那个能力,养那么多的战马,只会拖垮财政,一点都不现实……
“按照以往的思路,的确没法养那么多的战马,不过我想出了新的主意。”唐毅笑着指了指周围的山地。
“我准备在山上种满苹果树!”
苹果不算稀奇,从汉代开始,就有了文字记载,只不过后世常吃的脆苹果是清末从海外引种的。琉莹只是觉得有点方,刚刚还说战马,怎么转眼扯到了苹果,有什么联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了,山上种满苹果之后,把马放养在山中,马就会以地上的杂草为食,帮着果树除草,而且马粪还能作为肥料,让苹果树长得更好。”
唐毅抛出了种养殖结合的思路,把养马和种苹果结合起来,绝对是好处多得无法想象。
先京城和天津人口众多,市场巨大,种植苹果,绝对不会赔钱,相反还有很大赚头儿。利用果园养殖马匹,马儿以杂草为食,既帮着人马除草,又能减少饲料消耗。
而且果园十分广阔,让马匹在果园之中,驰骋觅食,绝对要比圈养强壮很多。
唐毅估算过,在果园养殖马匹,无非是冬季要消耗一些草料,一匹马花费也就不到三两银子,而马匹带来的果园增收,以及减少的人工开支,可以使得消耗压低到二两银子,假设养殖三年,耗费草料六两银子,一匹好马,在京城至少能卖十五两,净赚九两银子,如果再算上苹果的收入。绝对比单纯种植苹果,要高出一两倍以上。
当唐毅把设想和俞大猷说起之后,老将军为之一振,他不停琢磨着唐毅的办法,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太好了。
以往百姓苦于没有场所,草料花费太高,不敢养马,可唐毅的办法把困难都给解决了,苹果和战马双丰收,傻瓜才不干呢?
只是办法虽然好,但是俞大猷又有一点担心,在果园养出来的战马,绝对比圈养的好,可是想要和人家草原出来的马相提并论,还是差得太多。两军对阵,冲锋拼命的时候,保证要吃亏的。
听到俞大猷说出了担心,唐毅却哈哈大笑,弄得俞大猷一头雾水。
“末将说错了吗?”
“俞老哥自然说的没错,只是咱们不需要拼骑射功夫啊!”唐毅笑道:“眼下我们装备了犀利的火铳和火炮,面对弓箭,一点都不吃亏。我们需要做的是在茫茫的草原之中,跟得上俺答,只要能咬住他们也就足够了,真正战斗的时候,还是要靠着火铳结阵,以堂堂之师,击败俺答!”
听完了唐毅的话,俞大猷如梦方醒,老将军略微思索一番,忍不住给唐毅伸出了大拇指。
没错,根本不用那么麻烦,有了强大的火器之后,明军并不怕和蒙古人野战,诸如杨安、戚继光等名将的部下,已经可以和蒙古人死磕,而不落下风,甚至能战而胜之。
但即便如此,也不代表着他们能够纵横草原,把蒙古人打得落花流水。
道理很简单,蒙古人是骑兵,是游牧民族,他们打不过可以逃,只要遁入草原,让明军追之不及,他们再去骚扰后勤,断绝粮道。没有了补给,哪怕是最强大的军队,一样要被拖垮拖死。
朱棣后面的几次远征蒙古,就是犯了这个错误,劳师远征,一无所获。
像是戚继光袭击大板升城的胜利,那是以总督唐毅作为诱饵,吸引住俺答大军实现的,不说危险巨大,下一次俺答也未必会上当。
可是唐毅给出的办法,却解决了这个难题。
明军眼下缺少的就是四条腿而已,有了战马,就能追得上俺答的主力,就能保护粮道安全,就能长途奔袭,连续作战。当马匹把戚家军等精锐兵力,送到了鞑子面前的时候,基本上可以宣布明军的胜利了。
而且马匹多了,偏厢车一类攻防兼具的武器就可以大量制造,总而言之,失去了度优势,俺答不值一提!
俞大猷领会了唐毅的想法之后,兴奋的好几夜都睡不着觉,一直困扰着大明的战马难题总算有了解决的希望,唯有战马充裕,九边才能转守为攻,大明才能不被欺负……
虽然身处江湖,却能凭着一己之力,革新马政,解决二百年的难题,唐毅真的是凡入圣,比起阳明公,犹有过之。
俞大猷是崇拜得五体投地,只是唐毅可没有盲目乐观,他请教了老农,用果园养马,还是有风险的,比如马匹会不会偷吃成熟的水果,会不会破坏树木,果园里的杂草,能不能填饱马儿的肚子,一亩地果园,能养几匹战马……
唐毅没有着急,十分耐心地实验,他先是引进树苗,在山中广泛种植,接着把购买的近百匹小马,放养到了山中。
结果第一天下来,刚种的树苗遭到了毒手,被马儿给踩断了。唐毅不得不安排人手,每天随着马群行动,保护树木。
又过了些日子,果树活了,抽出了嫩绿的新叶,有些淘气的马儿就把新叶给啃光了。唐毅又不得不让人额外准备草料,每天先喂马儿一遍,让它们吃个半饱儿,不太美味的果树叶子就不会成为它们的选择。
只是和当初唐毅的设想有些出入,人工和草料的钱增加了一大块。
果然知易行难,养马磕磕绊绊,可是另一项实验却大获成功,唐毅在小站推广水稻种植,眼看着进入了秋季,站在田边,似乎都能闻到飘出来的米香,不用问,准是一个丰收年!8
第750章 稻谷飘香
“一篙御河桃花汛,十里村爨玉粒香”。?〔?南运河水夹带着漳河从黄土高原卷来的泥沙和氮、磷、钾等有机肥料,注入了小站的土地,以甜刷咸,化碱成腴,构成了绝佳的水稻种植土地。
唐毅还记得后世小站稻可是享誉海内外的好东西,煮出来的米饭清香适口,广受欢迎,可是搬到了小站居住,却没有现种植水稻的迹象,大惑不解。
他干脆找来了天津的县志,仔细研读,寻找答案。
小站种稻的历史相当悠久,从宋辽时期,就有屯田的记录,当时辽国和大宋以海河为界,大宋为了抵御骑兵南侵,就在己方一侧,大力屯田,种植水稻。希望用水田、泥塘,水渠组成防线,挡住辽国的铁骑。
从军事角度考虑的屯田方案,当然不够经济,后来废弃了,此后历朝历代,不断有人看重天津一代的膏腴之地,上书当时的朝廷,屯垦种田。
看到这里,唐毅暗暗擦了一把汗,心说没有立刻指手画脚,找来县志研究,还真对了,要不然就闹笑话了。
他很想知道,为何历代都有提议,最后却不了了之呢?
唐毅着重看了大明立国之后的记录,朱棣就曾经派士兵到天津屯田,弘治年间,大臣丘浚提议在直沽“截断河流,横开长河一条,收其流而分其水,然后于沮洳处筑为长堤,随各为水门,以司启闭。外以截咸水,俾其不得入,内以收淡水,俾不至浸。”
丘浚的目的是“化斥卤为良田”。
唐毅总算是如梦方醒,小站靠近大海,地势低洼,容易出现盐碱化,种水稻完全可以,却需要兴修水利,说白了,就是需要不断投银子,当朝廷有钱的时候,也有动力,屯田就能成功,一旦财政困哪,没了投入,久而久之,也就荒废了。
无利不起早,在天津种水稻,究竟是赚,还是赔呢?
唐毅经过一番研究,无奈现历代赔多赚少,究其原因,也十分简单,一来是投入不够,形不成规模,二来相比南来的漕粮,小站水稻成本高,米价贵。
唐毅野心勃勃,想要立地成圣,光靠着几本书还远远不够,他想做一些真正利国利民的事情,位卑未敢忘忧国,才能感动人心,马政是一个,粮食也是一个。
只要能办成了,对他的声望绝对有巨大的帮助,没看到老前辈王安石就是在地方治理,政绩斐然,三十年养望,才一举宰执天下,推行变法吗?
现成的经验摆着,哪能不去学习。
当然唐毅不是“拗相公”,不会一条路跑到黑。小站水稻,能不能成功,还要仔细琢磨,唐毅经过研究现,以往屯田,粮食除了自用之外,就是供应京城,和漕粮一起竞争。
别忘了,围绕着运河,还要庞大的漕运集团,这帮人岂能容许在京城边上出现一个粮食基地。有人暗中使坏,恐怕也是天津屯田反反复复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情况,却有些不同,最大的差别就是天津作为港口之后,城市展起来,市民直奔着百万去了。
本身就是庞大的市场,东南的漕粮虽然依旧供应,可是城市大了,需要的多了,南方的粮食也不是无限的,而且南方的城市膨胀更快,都需要从江西、湖广调粮食,结果就是米价几年之间,翻了差不多一倍。
这时候在小站屯田,向天津供应粮食,从市场来看,绝对是有利可图。
算清楚了账,唐毅就来了信心,他先是找到了俞大猷,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俞大猷当然赞同。
朝廷粮饷有限,还经常短缺,能自己屯田,绝对是求之不得。
意见统一了,可是该怎么下手,唐毅还没有准谱儿,他也不是全知全能,水利就是一块空白。
恰巧年初的时候,广东巡按潘季驯被调入京城为官。途径天津,正好《国富论》大卖,潘季驯随着一些官员来小站看望唐毅。
唐毅见到潘季驯,可激动坏了,这位是公认的治水的天才,连黄河都收拾的服服帖帖,小站的这点麻烦,在他看来,肯定不是个事。
唐毅热情招待了潘季驯,席间就谈到了他准备屯田的想法,潘季驯大为赞赏,亲自花了十天时间,在小站周围转了几圈,最后临行的时候,拿出了他的方案。
潘季驯依据在广东的经验,采取围田耕作方法。
围田的格局是“一面滨河,三面开渠,与河水通。深广各一丈五尺,四面筑堤以防水涝,堤高厚各七尺,又中间沟渠之制,条分缕析”。
“十字围”均在海河右岸。地周围主干渠挖到两丈深,利于排涝和降低地下水位,减轻土壤盐分,并利用海河一日两潮,引水灌溉和排出尾水,使土壤盐碱成分降低。此种方法,适于低洼及地上水丰沛地区施行。
唐毅如获至宝,立刻找来俞大猷,按照潘季驯的方法施工,三千士兵,两个月的时间,整理出两万亩围田。
赶在四月份的时候,水稻如期种了下去。
海河带来的充足水量和丰富的营养,滋润着小站稻,长势喜人,根据唐毅的建议,在稻田里还放养了许多鸭子。
比起果园养马,在稻田养鸭成果来的更快。
稻田鸭能吃掉杂草和害虫,排泄的粪便又能肥田,而起鸭子不断在稻田里翻来翻去,还能起到耙地的效果,而且翻弄泥浆,能降低杂草的光合作用,增加氧气,促进稻苗成长……总而言之,好处多得说不完。
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俞大猷带来的兵多数是南方人,在家里的时候,都种过水田,可是小站的收获,还是让他们大吃一惊。
最肥沃的一亩水稻竟然产出五石五斗稻谷,其余的平均也有四石左右。两万亩田,竟然产出了八万多石粮食。附带着得到了二十万只肥硕的稻花鸭。
俞大猷立刻找来军中的账房先生,仔细计算,眼下京城和天津,一石上好的粳米要二两银子,八万石稻谷,按照七成的出米率计算,就是五万六千石大米,三千士兵,每个月一人一石大米,一年下来,不过三万六千石,也就是说,能拿出两万石出售。
两万石稻米,就是四万两银子,再加上二十万只鸭子,按照一两银子十只计算,就是两万两,加起来就是六万两!
六万两啊!
俞大猷几乎咬着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几个字!
当初买地的时候,由于荒田无数,至贵者不过六七分银一亩,贱者不过二三厘钱。俞大猷和地方官商量的时候,人家十分大度,一口气划了五万亩给俞大猷,还答应等到秋收之后,在付给买地的钱。
在府县的长官看来,在天津屯田根本赚不到什么钱,他们是敬重俞大猷的人品,再加上还有唐毅这一尊大神,无非是给一点面子而已。
可是哪里知道,不但屯田成功了,还是大获成功!
就在收获的当天晚上,俞大猷亲自扛着一袋子大米,到了唐毅家里,请他尝尝新米,琉莹亲自下厨,淘米煮饭,还没等煮熟,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厨房煮饭,屋子里都闻到了香气。
俞大猷咧着嘴,别提多得意了。
唐毅却是面色凝重,“老哥,你最好赶快去找青县衙门,还有天津的府衙。”
“大人的意思?”
“赶快把荒地都买下来,哪怕借钱也要买,要不了几天,天津水稻的大名就会人尽皆知,那时候满世界的神仙都来抢田地,你斗得过人家吗?”
俞大猷吓得一跃而起,连晚饭都没吃,撒腿就跑,回到营地,带上了两百名骑兵,气势汹汹,杀向了各级衙门。
不愧是带兵的,俞大猷办事就是干脆,刀架着脖子,一圈转下来,除了有主的田之外,小站周围,七成的荒地都落到了俞大猷的手里。
抢田大战,比起上阵拼杀来的还要累,
俞大猷还要感到庆幸,因为唐毅的提醒,稍微晚一点,那么多的田地就要和他,还有手下的兄弟擦肩而过了。
由于不断有人前来拜访唐毅,他做什么都被人盯着,当听说唐大人屯田丰收了,好些人就买了一些大米回去,送给了亲朋好友。
一尝之下,可了不得,米粒椭圆,晶莹透亮,垩白极少,洁白有光泽,蒸煮时有香味,饭粒完整、软而不糊,食味好,冷后不硬,清香适口。
拿来煮粥,更是晶莹透亮,宛如碧玉,品尝起来不亚于美酒琼浆,酣畅淋漓。
比起江南最好的粳米,还要美味许多,一时间声名远播,好多人都在打听,到底是哪里产的水稻,竟然如此之好?
一问才知道,竟然是唐大人在天津屯田所得。
“唐大人心存百姓,不辞劳苦,亲历亲为,种出如此极品稻谷,莫非是上天之助吗?”
唐毅有了凡入圣的势头,和他联系在一起的事情,都多了一丝神秘。
由于稻谷是俞大猷屯田所得,大家就以他屯田的兵站为名,称为“兵站稻”,或者叫“小站稻”,私底下也有人称为“唐氏稻”。总而言之,小站稻米,一炮而红。
不只外面的人知道了,就连嘉靖都尝到了小站稻。
米香扑鼻,嘉靖食欲大开,居然喝了两碗粥,平时可是连一碗都喝不了。黄锦咧着嘴,小心伺候着,嘉靖擦了擦嘴巴,笑道:“这个唐毅还真是人才,放在那里都能折腾出动静,朕真想把他调回京城。”8
第751章 唐毅的决心
唐毅的心情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几千年的历史,古今中外,谁也不例外,要想名流千古,让所有老百姓都记住,就需要扩张,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莫不如是。而抱残守缺,哪怕对老百姓再好,比如汉文帝,比如宋仁宗,比如明孝宗……离着圣明天子都差着好大一截,无论如何,开疆拓土都是必然的。
而且在一个封闭的系统,进行缝缝补补的改良,远不如翻天覆地的变革来的实在。唐毅看得明白,必须对外用兵,必须扩充土地,开拓航路,占领新的底盘,创造新的利益,才能保证未来的改革成功。
要想打仗,重机枪没有被发明之前,骑兵一直是战场的主宰,哪怕火器大量装备,骑兵也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他推动两件事情,小站屯田,果园养马,算起来,养马要比屯田重要一万倍,十万倍!
屯田最多算是玩票,养马才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整个一个夏天,只要有空,就去果园查看,可是结果却和他的设想越来越偏,经过半年时间,马儿丝毫没有膘肥体壮,反而十分瘦弱,经常生病,最可气的马比起笨儿都高不了一尺,跑起来还不如笨儿快!
唐毅都快气疯了,老子怎么养了一群驴啊!
别说唐毅,就连信心十足的俞大猷都不停嘀咕,大话狂言可是说出去了,要是养不出好马,岂不是自打嘴巴?
丢了面子事小,弄不出合适的战马,就没法解决俺答的威胁,不把草原摆平了,九边囤积几十万的大军,每年耗费一两百万的军费。
沉重的包袱儿压在肩头,还能干什么事情啊?
他们两个都愁坏了,想来想去,唐毅觉得不能闭门造车了,他给马芳写了一封信,不到十天时间,马芳的儿子马栋就赶来了。连马都没下,绕着果园转了一圈,又跑到山岗上,仔细观察,最后马栋摇着头,唉声叹气。
“大人,容小子说句不客气的,这些人最多拉车耕田,想要上阵打仗,根本是做梦!”
俞大猷气得山羊胡乱颤,“贤侄,不都是四条腿吗,多喂点精饲料,到了战场上,不一样跑吗?”
听着俞大猷的话,马栋想乐又不敢,只能憋着。
反倒是唐毅老脸发红,“俞老将军是水战的行家,玩马比不得你们父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只管直说,不过我先表个态,无论如何,弼马温我是当定了!不弄出十万匹战马,我决不罢休!”
“说得好。”俞大猷抚掌大笑,“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不信了,汉唐都能养那么多战马,拉起十几万骑兵,我们差什么?”
马栋反而被说得脸红了,要说最盼着战马成群,骑兵驰骋的就是他们父子俩。唐毅愿意下功夫养马,马栋当然高兴,他滔滔不断,把肚子里的存货都说了出来。
唐毅和俞大猷听闻,脸色渐渐的绿了,一起发出哀叹:“养马真不容易啊!”
马和很多动物一样,嗅觉和听觉灵敏,对噪音和气味反应敏感,也害怕火焰,容易受到惊吓……要想成为合格的战马,必须通过训练,克服先天的弱点。
从出生三个月开始,就要进行简单的训练和挑选,等到三岁之后,才配备马鞍,安排专业的骑士进行训练,前后要持续四五年的时候,七八岁到十四五岁,是最合适作为战马的年龄,过了就要面临退休。如果不然,就会像赤兔马的悲剧一样,老迈的关羽,骑着一匹更老的赤兔,能跳的过陷坑才奇怪呢!
战马要求智力中上,嗅觉和反应都要灵敏,而且训练之中,还不能受伤,通常情况,三匹参加训练的马,只有一匹能脱颖而出,成为战马,淘汰比例之高,简直令人咋舌!
光是听到这里,唐毅和俞大猷就整个人都不好了。
三匹选出一匹,一匹马顶得上三个人的开支,想要骑兵保持长途奔袭能力,一个人还要配三匹战马!
一个精骑快顶得上三十名普通步兵了,难怪“壕”到了宋朝那个地步,失去了马场之后,也养不了多少骑兵。
当然了,不是所有时代的战马都是如此严格。
就拿骑射起家辽国和金国来说,兴盛和衰败的时候,战马差距也相当大。俺答也不例外,虽然号称控弦之士二十万,比起当年征服世界的蒙古骑兵,差之天地。只是明军堕落的更快而已,有些时候不是“好”胜过了“坏”,显然大明朝也是个比烂的时代。
马栋告诉唐毅,以他爹马芳的估计,蒙古精锐的战马不会超过五万匹,其余的都是充数的。
可就是这五万匹,也像是大石块,压在了心头,让唐毅喘不上气。
以果园养殖马匹,即便是成功了,养出来的马也成不了战马。
要想有好马,就不能吝惜成本,要有强壮的基因,要喂最好的料,还要不时带出来奔跑训练,可以说,战马从各个方面,都把同类远远甩开,完全可以视作两个物种。差别之大,就像后世的普通人,和专业运动员一样,差别不可以道理计。
就拿饲料来说,除了谷草、干草、苜蓿之外,还有大量的精料,包括黄豆、豌豆、大麦、燕麦、高梁、胡萝卜、鸡蛋、面糊等等,二者合理搭配,还要喂定量的食盐和骨粉补充战马体内的盐份和钙质……
总而言之,大多多数时候,战马吃的要比人还好。
唐毅又听说蒙古马耐力好,不挑草料,是不是可以省一些呢?马栋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听谁忽悠的,大人,您遇上了骗子了!
蒙古马是不挑草料,耐寒,好养活,可蒙古战马就不同了,战马需要背着骑士,以一定的速度,移动一定的距离,需要消耗多少能量,这是用物理学可以计算的,不会因为是蒙古马,物理学就失效了。
实际上明代的战马多数为蒙古马,精饲料和粗饲料的搭配也是苦心摸索出来的。或许蒙古马比起其他的马要省一些,可是只是喂粗饲料,喂青草,想要节约成本,结果就是唐毅这样,只能养出干活的马,养不出打仗的马。
唐毅还不死心,继续追问,“如果以火器制敌,马只是运输给养,驮着士兵行动,是不是可以用差的马?”
“那倒是可以,只是也不能太差了。”马栋无奈说道:“大人,马比人还娇贵,即便是训练最好的骑兵,一日行军百里也就差不多了,要是超过了百里,马儿很容易受伤,而且受伤之后,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还有很多根本恢复不过来。以果园的马匹来看,即便给好料,一日行军也不会超过五十里,没,没什么用的!”
马栋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越来越低,唐毅愿意插手马政,他举双手欢迎,可是他不能骗唐毅,马的确是非常复杂的东西,要是好解决,两宋那么多天才,花了三百年时间,到了灭国也解决不了……
“大人,不瞒您说,我爹在数年前,也养过好几百匹战马,他用心喂养,严格训练,和当年他在俺答手下一样,可是训出来的战马就是比不上俺答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马栋懊恼说道,莫非真是汉人只会种地,不会养马?
“是地势!”唐毅叹口气道,蒙古草原地势高,马和人一样,东非高原出长跑健将,想要马跑得快,也要高原草场,放在平地养,就是不行!
足足谈了一天的时间,最后俞大猷两眼发红,起身摇晃着就往外面走,跌跌撞撞,到了外面,抬头望着青蓝的天空,眼圈泛红。在面前似乎出现了一片骑兵跃马奔腾,旗号迎风飞舞,硕大的明字熠熠生辉!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祖先的豪言,就在耳边回荡,一千多年以后,竟然无人能发出同样霸气的吼声!被区区十万铁骑压着打,几度进犯京师,要是让大汉的前辈知道,还不要笑掉大牙。
两行浊泪从眼圈中流出,俞大猷摇了摇头,满心的苦水,希望多大,失望就多大,他一点够不怪唐毅,能想到马政,就很了不起了,只是一千多年的难题了,谁也不是神仙,挥一挥袖子,就能解决了。
俞大猷踉跄着刚要走,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大人”
俞大猷抬头看去,只见唐毅满脸笑容,自信十足地站在那里。
“老哥,你莫非要放弃不成?”
俞大猷有心说不,可话到了嘴边,只剩下苦笑,人要认清现实,光靠说大话没用!
“现实就是大明需要马,我们需要马!无论如何,花费多大代价,我也要把战马弄出来!”唐毅突然用力挥拳,对着夜空,大声咆哮道:“两千年前,祖先能做到的,我们一样能做到!投机取巧不行,我就用银子砸!养马花得再多,也比年年修长城,年年挨欺负来得好!大明不是没有好马吗?就去中东,就去西洋买马。不是没钱吗?就让天下有钱人一起掏银子,大江南北,黄河两岸,那么多的地方,还找不到合适的马场?就算没有又能如何,还有海外,还有无穷无尽的蛮荒之地。我唐毅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多大的困难都挡不住!”
第752章 马术大赛
俞大猷被说得热泪盈眶,好一个冰心铁胆的唐大人,迎难而上,勇者无畏,真是太感动了,老将军抹了抹眼泪。[?({<〔
“大人,有用到末将的,万死不辞!对了,大人您有什么办法没?”
唐毅张了张嘴,拍着胸膛道:“俞老哥放心,只要想总会有主意的。”
怎么听着有点怂了啊?
俞大猷还想要追问下去,唐毅打了一个呼哨,骑着笨儿,一溜烟儿回家了。
接下来,一连十天,唐毅都没有冒头,倒是马栋,一直待在果园,照看着所有的马儿。
俞大猷老脸铁青,“贤侄,你不是说这些马不顶用吗?还管它们作甚?”
马栋五官都缩到了一起,苦兮兮道:“伯父说得对,好歹有四条腿,就比两条腿的人强,唐大人说过,馒头渣儿也是馒头啊!”
“哼,别提那个唐大人!”俞大猷气呼呼说道:“看他好像足智多谋,无所不能的,看起来这马政也要放在一边了。”
“怎么会?”马栋吓得跳了起来,唐毅算是最关心战马的,要是他都放弃了,还能指望着谁啊!
“我不信唐大人会轻易放弃!”马栋虎着脸说道。
“老夫也不信!”俞大猷叹道:“可是啊,刚刚听说,宫里派来了人,要召唐大人回京,说是陛下的意思、唐大人在天津住了快一年,著书三本,屯田成功,声望大振,何必还留在这里受苦啊?”
是啊,马栋也算是跟了唐毅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大人并非什么真正的圣人,跑到宣府,身边还带着红颜知己,指望着他一直安贫乐道下去?
马栋自然不信,只是那样的唐毅充满了人情味儿,相处起来很舒服,可眼下马栋却盼着唐毅能变成一个大公无私的圣贤,唯有如此,马政才有希望。
这一老一少,面面相觑,没有主意的时候,远处传来响亮的叫声,唐毅带着毛驴,驴背上还坐着平安,正大声喊着“驾,驾!”
俞大猷心中一惊,急忙起身,迎了上来,马栋也紧紧根锁。
“大人,何必您过来啊,应该是末将去送大人。”
唐毅眉头一蹙,“送什么送啊?俞老哥要把我送到哪里去?”
“当然是京城了。”马栋脱口而出。
俞大猷满是感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大人经天纬地,才华盖世,您入朝是天下的运气,末将也有了靠山,自然是欢喜。”
唐毅看着这两位,嘴上说着一套,可是脸上明明写着言不由衷。
“俞老哥,你还是另找靠山吧。”
俞大猷一愣,不解地看着唐毅。
“我啊,连个土包儿都算不上,还要指望着你照应呢!”唐毅说着,一屁股坐在了青石上面。
俞大猷脑筋转了转,突然惊呼道:“大人,莫非您不回京城了?”
“呵呵,我说了要养十万匹战马,你当我是说空话啊!”唐毅没好气道。
俞大猷尴尬笑笑,连声说道:“末将不敢,末将不敢。”强压着激动道:“大人,斗胆请教,您可是有了锦囊妙计?”
“哪有什么妙计啊!”唐毅看了看马栋,无奈道:“还是你小子,点醒了我啊,有些事情是没法投机取巧的。”
马栋脸红了,低着头不敢说话。
“唉,这十天啊,我苦思冥想,养马花费太多,想要凭着朝廷的银子,大举投入,没有三五十年都看不到成果,从汉初的白登之围,一直到汉武帝反攻,期间也经历了几十年之久啊。”唐毅感叹道:“我们没有那么长时间等待,故此必须拿出更快的办法!”
什么方法更快呢?
很简单,就是全民养马,利用民间的力量,把养马变成所有人的事情。唐毅可不是胡说八道,他真的下了一番功夫。
汉唐两代,为了维持强大的骑兵,都想尽了办法,比如汉代的皇家园林——上林苑,地跨五县,纵横三百里,多大的面积?每年皇帝都要在此狩猎,强悍的御林军就是诞生其中。
至于唐代,马球运动兴旺,皇族权贵,边关大将,都争相豢养马球队,平时是运动员,到了战场上,就是最优秀的战士,战争和娱乐巧妙结合。
到了宋朝就惨了,没有战马,只能用脚踢球,弄出了蹴鞠,实在是无奈,无奈透顶啊!唐毅敢说,宋代的皇帝欣赏蹴鞠的时候,一定是一肚子苦水……
明朝能不能效仿汉唐呢?唐毅觉得不成,先明朝皇帝没有那么大的园林,也别指望着他们去驰骋狩猎。那些皇族宗室呢?一个个都被圈养起来,吃饱睡睡饱了吃,最大的本事就是生孩子,让他们畜养战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再说了,就算有人敢养,言官也会弹劾他们,居心不良,一再谋反。
皇家指望不上,就只能指望别人。
养马是花大钱的事情,关键一条,就是财力雄厚,唐毅先就想到了东南的世家,这些年下来,他们一个个赚的钵满盆满,与其让他们把银子浪费在扬州瘦马身上,倒不如鼓励他们饲养战马,来的有意义。
听着唐毅的讲述,俞大猷将死的心,又活了起来。
“大人的主意果然高明,只是养马十分辛苦,花费巨大,东南的公子哥们怕是不愿意干啊。”
“不愿意可以引导,他们生下来也未必就喜欢青楼啊?”唐毅笑道:“关键是要让他们认为,养马是一件高尚的事情,是一件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事情,是能实现灵魂升华的事情……”
唐毅说得卖力气,可这两位都跟木头公鸡似的,傻乎乎的不明所以。唐毅只好不再拐弯抹角了。
“是这样的,我准备办一场盛大的赛马大会,约请各地的骑士聚集小站,一同赛马比试,胜出者有重奖,借此推动马术,鼓励商贾富豪,养殖战马,平时比赛挣钱挣面子,战时征用,调动前线。而且骑兵马场还能通过出租出售战马,赚一大笔银子,用来繁殖更多的战马,这下子你们明白了吧!”
唐毅把想法和盘托出,俞大猷吸了口气,“大人,果然好计策,只是有钱买马养马的,基本上还是东南的世家大族,偃武修文这么多年,他们喜欢的是诗词歌赋,爱的是吹拉弹唱,轻歌曼舞,骑马比赛,他们一时未必喜欢!”
“错!他们不喜欢又如何?我自有办法逼着他们喜欢。”唐毅信心十足,流行的东西,还不都是包装出来的。
就像芭蕾舞,歌剧,所谓的高雅艺术,有几个能看得懂的?不还是有一大帮附庸风雅的人,甘心掏钱吗,哪怕不懂,也要装得很懂,很陶醉!
只要把赛马变成一种艺术,变成时尚,拥有一匹优秀的战马,就是时尚的象征,地位和财力的展示。赛马场更是上流社会交际的场所,能够结实三教九流,各种身份的人物……
唐毅敢说,只要宣传到位了,全民养马未必做得到,一般世家都弄几匹,绝对有希望。
从养马的技术活,变成了操纵舆论,制造话题。
一下子就进入了唐毅的专长,他浑身的细胞儿毛孔都展开了,思绪飞扬,很快就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
为了能让赛马变得高端,变得受人尊重,唐毅足足花了十天,制定出完整的运作方略。
唐毅酝酿了许久,给嘉靖送上了一份奏疏。
在奏疏当中,唐毅先婉拒嘉靖召他回京的提议,随后告诉嘉靖他正在探索养马的方法,已经小有成就,要不了多久,就能让大明马壮兵强,收拾俺答,不在话下。
唐毅还向嘉靖提议,又到了秋冬之时,蒙古人会在这时候南下打草谷,大明应该加强防范,更要示之以力,震慑住俺答的野心,不战而屈人之兵。唐毅提议,要邀请蒙古各部,前往天津,在小站举行一场赛马大会,由明军派出最强大的骑手,同蒙古骑兵较量,展示大明雄风。
草原各部并非都是俺答的亲信,比如辽东的土蛮部,比如亲近大明的朵颜三卫,还有漠西蒙古卫拉特部,如果他们见识了大明强大的力量,知道跟着俺答是没有前途的,自然会心向大明,倒戈一击。
到时候,驱虎吞狼,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收拾草原,就不在话下……
唐毅给嘉靖描绘了一幅美妙的图景,弄得嘉靖都忘了派人去天津下旨意的本来目的。倘若真能给几十年的老冤家俺答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打破蒙古人骑射无双的神话,绝对能让嘉靖笑死。
身体一天比一天老迈,嘉靖越渴望胜利,要不然驾崩之后,见到历代先祖,想要吹嘘都没有本钱。
只是眼下有唯一的问题,凭着大明的骑士,真能战而胜之吗?
万一没斗过俺答,反而被人家欺负一个落花流水,岂不是颜面扫地?嘉靖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一道命令,苑马寺少卿孙铤屁颠屁颠,来到了小站。
“文和兄原路而来,小弟有失远迎,赎罪赎罪!”
孙铤风风火火,没等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说道:“行之兄,咱们都是自己兄弟,一句话,有把握没有?”
“暂时没有。”唐毅老实答道。
孙铤稍微一思量,笑道:“打着埋伏啊,这么说过些日子就有把握了?”
“文和兄高见,只要俺答敢来,我就让他颜面扫地。”
“他要是不来呢?”孙铤追问道。
“未战先怯,他还配自称草原的雄鹰吗?”唐毅讥诮道。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