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复仇的方式(求票)
“山高水长,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董大人请保重吧。”王寅抱拳拱手,笑道:“您只管从天津出海,一路上都会有人接应,绝对不会出差错的。”
“多谢十岳公。”董份感叹地回头,看了看灰蒙蒙的京城,夜色之中,宛如一头张着大嘴的巨兽,吞噬了多少人的一生。
想当初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如今呢,两鬓斑白,连真名都混没了,真是失败啊。
转念一想,身为严党,本来也没什么好名声,死了也好,一辈子当两辈子过,别人还没这个福气呢。
“董大人能想得开,那是最好,东南开海,不过六七年的时间,已经是天翻地覆,再有十年二十年,还不一定什么样,董大人定有重新名扬天下的机会。”
“借十岳公的吉言。”董份突然说道:“在下就要走了,我本想着留一封遗书,把徐阶给咬死了,唐大人怎么就不同意啊?”
“哈哈哈。”王寅微微一笑,“东翁出招羚羊挂角,天外飞仙,您慢慢咂摸着,琢磨透了,也就能摆平那帮海盗头子了。”
王寅笑嘻嘻送走了董份,他在通州住了一个晚上,才回转京城。他刚回来,就发现京城上下,尤其是茶馆戏园,到处议论纷纷,别提多热闹了。
仔细一听,说的都是赵贞吉大闹内阁的事情。
各种各样的段子,活灵活现,弄得王寅都一愣一愣的,人的想象力还真够强大的。这也是唐毅高明的地方,事情坐实了,反而没意思,要是有那么一点残缺,人们就会自行脑补,大肆演绎,越发不可收拾……
昨天,赵贞吉、朱衡、毛恺三位老臣前往内阁,徐阶、唐顺之、李春芳,三位阁老都在办公,一见面,赵贞吉就单刀直入。
“启禀阁老,董份董大人死了!”
徐阶其实在他们来之前,已经得到了消息,实际上,过去的一个多时辰,徐阁老一直盯着一篇奏疏,连页都没翻。
愤怒,强烈的怒火,几乎把徐阶都给烧了。
一个三品大员无缘无故被火烧死了,而且还盛传此人和自己有联系。好大的一盆脏水,劈头盖脸就泼到了徐阶身上。
自从进入官场,几十年来,徐阶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结结实实,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找不到。
真是唐毅这小子布的局?真够狠的!
徐阶见赵贞吉几个赶来,他把奏疏往旁边一扔,微微笑道:“你们此来,可是要拿老夫吗?”
赵贞吉被问得一愣,朱衡忙躬身说道:“元翁过虑了,我等前来,是想求教元翁几件事情,还请元翁能够明示。”
被手下质问,徐阶非常不痛快,可是他又能如何,发作吗?只会给别人留下把柄口实,笼在袖口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都变成了白色。徐阶突然呵呵一笑,“问吧,老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多谢元翁宽宏大度。”朱衡脸色凝重,说道:“请教元翁,您这几天可曾见过董份?”
“没有,老夫一直在内阁当值,没有回家,董份也没有进入值房,一切都有记录,你们只管查就是了。”徐阶坦然说道。
朱衡微微松了口气,要是徐阶见过董份,那可就说不清,不过眼下依旧不能证明徐阶清白。
“下官斗胆请教,元翁可是许诺过,要网开一面,保严世蕃一条性命?”
“胡说八道!”徐阶养气功夫了得,可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严党就是他的罩门之一。去年的时候,唐毅拿着徐小姐的事情做文章,把徐阶差点气死,之后张居正怂恿人弹劾唐毅,徐阶也是存心给唐毅好看,默许放纵,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朱尚书,老夫身为首揆,执掌内阁,所作所为,依照大明律法,不敢越雷池半步。严世蕃一案,是交给你们三法司处置的,还没有进行审讯,老夫如何网开一面?又如何徇私舞弊?莫非老夫给你们三个送了礼,还是有什么关照,你们只管拿出证据来啊?”
不愧是首辅,水平就是高,抢白得朱衡哑口无言。可是别忘了,还有个赵贞吉呢,老头子老而弥辣,一辈子不肯低头。
“师相,您乃是百官之师,我等无不敬重师相,不客气说,师相就是朝廷的良心,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赵贞吉先送了几顶高帽,话锋一转,“师相,众所周知,张居正乃是您的弟子,您又多次超擢提拔,对此人恩遇有加,奈何他的管家游七,前往白云庵,从严世蕃之子严鹄手里,拿取二百多万两的脏银,是下官亲眼所见,绝无差错,不知道您老以为该如何处理?”
赵贞吉两只眼睛,紧盯着徐阶,只要徐阶还庇护张居正,他就真的要发作了。徐阶人老成精,哪里看不出来。
他当然恨张居正,只是他恨的是张居正太嫩,太笨,又被人给耍了。
不同于之前,还可以把罪名都推给严讷,这一回张居正直接插手,还落了一脚泥,心腹管家被抓了,怎么解释,也怕说不清楚!
徐阶真的后悔,为什么要选他做衣钵传人,事到如今,赵贞吉前来逼宫,不把人交出去,肯定行不通,可是把人交出去,身为老师,管教不严的罪名就落到了头上。
真是进退两难,双方僵持着,足有五分钟。
“来人。”
徐阶闷声吩咐道:“去把张居正叫来,让三位大人在这里问话。”
“遵命。”
不多一时儿,张居正匆匆赶来,他的脸白的吓人,官服上居然沾着茶叶,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难堪落魄的一面,真是让人目瞪口呆。
他比徐阶还早得到了消息,游七被抓了,脑袋嗡的一声,叫了声苦,就昏倒了。
不是他心脏太差,而是游七太重要了,十几年里,有太多台面下的事情,都是游七帮着处理的,其中就有很多要命的交易,要是雷七都给抖落出来,直接就身败名裂了。
张居正失魂落魄,他的自信已经被摧残的所剩无几,自己煞费苦心,一番算计,结果全都落入了人家的圈套,射出去的箭全都拐了弯,奔向了自己。
真是可笑啊,原来自己如此弱小,不值一提……耳边突然响起无数嘲讽的笑声,一张张面孔浮现,最后都变成了唐毅那一张可恶的面孔!
“死,我让你去死!”
他发了疯一般,伸出双手,到处乱抓,激动之下,把茶壶碰到了地上,哗啦啦的一响,仿佛提醒了张居正。
他扑向了四周,抓起瓶瓶罐罐,摔了一个纷纷碎,满地狼藉,一尘不染的袍子上面,溅满了茶水,张居正什么也顾不得,抱着脑袋,在一堆碎片中,泪水滚滚。
“败了,彻底败了!”无穷的黑暗吞噬了张居正,把他撕碎,嚼烂,连皮带骨,都吞了下去。
……
“哈哈哈,大人,听说没有,赵贞吉在内阁值房,审讯张居正,把他问得狼狈不堪,说他是阴谋诡计的小人,唯恐天下不乱的伪君子。辜恩负义,搅乱朝局,攀附奸党,不知自爱……好,骂得好,我听着就好像在清华池子泡了一天,浑身的毛孔眼都开了,舒服,真是舒服!”
“屁!”
王寅毫不客气道:“句章兄,说的再多都没用,你能不能看点本质的东西。”沈明臣嘴角动了动,不明所以。
“都成了京城的笑话,还不本质啊?”
茅坤摇头道:“句章兄,内阁问话,哪能叫审讯啊?要是赵贞吉真想审讯张居正,直接把人弄到刑部天牢,也就是了。”
“也有道理啊!”
沈明臣总算是清醒过来,“这么说赵贞吉竟然包庇张居正?”
“非也。”王寅笑道:“不是要包庇,而是没有足够证据。”
“还要什么证据啊?”沈明臣惊讶道:“游七去严鹄那里拿银子,赵贞吉抓的,董份被火烧死了,京城都知道啊。”
“就是因为烧死了,什么证据都没有,凭什么说人家徐阶杀人啊?”
“没错!”茅坤道:“只要张居正咬死了游七是去拿证据的,其余的都说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至于董份的死,说是仇杀啊,自杀啊,不小心放火啊,总之理由一大堆,想要牵连道徐阶身上,还是很困难滴!”
沈明臣一下子愣了,“乖乖,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费尽心机,设计的圈套,一点用处都没有,张居正也拿不下来,徐阶更威胁不到。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不不不!”茅坤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句章兄,你好糊涂啊,有些人是不需要证据的。”茅坤含笑说道。
沈明臣低着头,思索了半天,突然惊讶喊道:“言官,风闻言事!”
明白了,总算是明白了!
沈明臣抚掌大笑,“徐华亭啊徐华亭,你不是保护言道吗?你不是说言者无罪吗?这回好了,就让言官捕风捉影,编排故事,看你怎么辩解!这可比给他罗织罪名,来的爽快多了!”
“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徐华亭总是以言官充当马前卒,铲除异己,也该尝尝自己酿的苦酒了!”王寅笑道:“恭喜句章兄,你总算想明白了。”
沈明臣一脸苦笑,“和你们几个狐狸在一起,怎么也要涨一点本事。”
唐毅难得笑道:“三位先生,后院准备了烤全羊,口外的羊,膘肥肉嫩,没有一点膻气,大碗酒大口肉,好好庆祝一番。”
第724章 倒徐风潮
唐毅和几位谋士心情大好,又是喝酒,又是吃肉,酒酣耳热,沈明臣还连着赋诗十首,引吭高歌,茅坤和王寅敲着盆子唱和,足足乐呵了一个下午。
他们在这边庆祝,徐阶那边却连哭都找不着调儿了,赵贞吉跑到内阁闹了一场,火已经成功烧到了徐阶,谁也不会认为徐阁老是没有事情的。
眼下京中流言四起,有人说徐阁老不甘心俞大猷的案子失败,所以还想着找回面子,要干掉胡宗宪,跟严党勾结在一起,制造假证据,诬陷朝廷大员。
也有人说徐阁老原是不知道情况的,是严世蕃耍得手段,利用徐阶想要对付胡宗宪的心里,假造证据,拉老徐下水,徐阁老不查,才弄巧成拙。
显然,后一种说法出自亲近徐阶之人的嘴里,只不过就算开脱,也只能到这种程度,毕竟都是进士出身的官吏,大家伙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根据目前的情况来说,获益最大的就是胡宗宪。
由于三法司鉴定,三位德高望重老臣背书,之前赵贞吉还和胡宗宪有冲突,他不是说假话的人,有了赵贞吉作证,胡宗宪的罪名荡然无存。
人们又联想到之前的俞大猷惨案,就是为了诬陷胡宗宪,才不顾一切,把老将军打残。连续两次陷害,使得所有人都生出了强烈的同情。
本来胡宗宪功劳就极大,东南督抚换得和走马灯一样,唯有胡宗宪,一去十年,一肩扛起抗倭大业,并且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功成身退,他的功业即便是对手也不敢否定。
攻讦的不过是私德,可是经过两次诬陷,大家伙已经看得明白,都说胡宗宪勾结严党,贪墨误国,为什么拿不出证据,反而要捏造事实,凭空诬陷忠良?
显然那些都是传言,根本做不得真,相反,还让大家伙更加清楚认识到,胡宗宪受了多少委屈,背了多大压力。
即便是曲意逢迎严嵩,那也是忍辱负重,至少胡宗宪没有把孙女嫁给严家,比起你徐华亭,他差得还远呢!
苦难出英雄,连番的事情下来,胡宗宪不但没了罪过,相反,他挟着悲剧英雄的光环,声望如日中天,有些人竟然提议要推举胡宗宪入阁。
“我是不会干的。”
胡宗宪对儿子胡柏奇说道:“功遂身退天之道,迟迟没辞官,就是因为担忧身后事。后患总算是没了,不过要留在京中久了,以你爹的脾气,难保不会出更大的麻烦,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此时不退,更待何时啊!”
胡宗宪看着垂头丧气的儿子,突然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响。
“小子,是不是当不成一品大员的公子,没法肆意胡行,你心里不高兴了?”
“哪有,爹爹可不要错怪孩儿啊,孩儿老实得狠。”胡公子说这话真有些心虚,他虽然比起一般的世家公子要好一点,只是因为当年被海瑞和唐毅给教训了一顿,的确是怕了,不敢惹麻烦。不过小毛病还是一堆,胡宗宪也心知肚明。
“小子,你是我胡宗宪的儿子,这辈子都当一个没用的公子哥,太丢咱们胡家的人!我已经给你唐世叔打招呼了,明天你就给我南下杭州,魏良辅老大人在杭州刚刚建立一个海事学堂,你去好好念书。他们那要求极严,不会因为你的身份,有任何偏袒。”
胡柏奇听到学堂两个字,脑袋嗡了一声,他从小就不喜欢读书,二十好几了,老爹又是朝廷大员,干嘛不享受生活,要去念书遭罪啊!
而且听说航海最是辛苦,他才不想吃苦。
“哼,小子,你以为荣华富贵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你可知道,过去的几个月,要不是有人帮着你爹,咱们胡家就完了!你是胡家的男儿,就要替胡家的未来撑起一片天。我最欣赏的就是行之说的一句话,威胁来自海上,财富亦来自海上。二十年内,大明必定面相海洋,我胡家人不能缺席!”
就在嘉靖四十二年的初秋,兵部尚书胡宗宪连上了九道辞官的奏疏,在里面他只说连年征战,身体垮了,近两年来,眼花耳聋,加之京城风少大,气候苦寒,旧疾复发,彻夜难眠,无法替君父分忧,恳请准许辞官
在胡宗宪一再的要求之下,嘉靖终于准了他的请辞,赐少保太子太保衔,蟒袍,金币,荫一子为锦衣卫佥事,派两千名兵丁护送,以最高的礼遇,向这位抗倭英雄致敬!
坦白讲,唐毅和胡宗宪交情远没有好到生死与共,不惜一切的地步。
他之所以帮着胡宗宪,更多的是一颗公心。
文人总想着水清濯缨,水浊濯足,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可是要等到天下大治,还用得着你出山做官吗?正因为危难,才需要擎天巨手。严党在位,天下已经是五浊恶世,乌烟瘴气,狼犬横行,遍地腥膻。
人人隐退,谁来解决百姓,谁来扫灭狼烟?
胡宗宪从一开始到东南,就知道自己此行,肩负着太多的风险,很有可能就身败名裂,可是他毅然做了。哪怕违背良心,违背做人的原则,他也扛下来了。
终于在走马灯一般的东南官场,一屁股坐稳了,十年之功,坚持抗倭方略不变,纵使有些贪墨挥霍等等问题,方向对了,就事半功倍,倭寇总算是平定下来。
在唐毅的心中,胡宗宪就是一面镜子。
他要做的事情,比抗倭争议要大一万倍,遭到的非议和攻击,也会强烈无数倍。胡宗宪要是保不住,任何做事的人,都有可能以悲剧收场,就再也没人替大明的未来出力了。
胡宗宪就是最好的榜样,告诉那些有志报国的人,放心吧,只要真心做事,天下百姓都看在眼里,会给你个公道的!
千金买马骨,唐毅觉得为了胡宗宪,付出了如此多的心力,很值得!
唐毅甚至在想,当年姚广孝告诉朱棣,不要杀了方孝孺,不然大明就没有忠臣了,结果二百多年之后,果然崇祯身边只剩下一个大太监王承恩。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胡宗宪体面收场,也算是有了交代。
下面就该是如何了结眼前的局了。
伴随着胡宗宪辞官,官场上下,一股强烈反徐的风浪已经不可抑止。
胡宗宪以身体为名,辞去了官职,可真实原因大家都清楚,徐阶一再制造冤狱,陷害胡宗宪,浑身是铁能打多少钉子。被首辅盯上,还有好下场吗?不如赶快辞官回家,还能保全性命,不然就要家破人亡了。
没看见么,董份董大人已经被烧死了。
董家的废墟还在那里,不停提醒着每一个人。
赵贞吉很想查清楚真相,可问题是董份稀里糊涂死了,什么证据也没有,仅仅凭着严鹄一面之词,他没见过徐阶,也没有见过张居正,不能说明他们和严党勾结。
而那个游七,他咬死了是去拿罪证的,为什么会变成银票和夜明珠,一点不知道。赵贞吉下令严刑拷问,可就是问不出口供,也只好放弃了。
眼下还剩下一个人,那就是严世蕃,赵贞吉要审讯他,是否和徐党中人有联系,不过就在要审讯的当天,刑部天牢突然传出了消息,说是严世蕃疯了。
整夜,整夜在牢里大呼小叫,胡言乱语,大小便也失禁了,都拉在了身上,污秽不堪,连狱卒都不愿意搭理他。有人还说,亲眼看到严世蕃趴在马桶,大口大口吃着
作恶多端的严世蕃,竟然疯了,简直是滑稽透顶。
没人愿意相信这是突发的,大家都坚定认为是有人蓄意而为,弄疯了严世蕃,不论说什么,都不能作为证据,也就牵连不到朝廷的神仙了。
捏造证据,贪赃卖法,一个吏部侍郎烧死了,一个前工部侍郎疯了每一件事情,都突破了大家的底限,却没有让人信服的结论,敷衍搪塞,只手遮天,竟然比起严嵩在日,还要过分一万倍。
积累在官员们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哪怕你徐阶威望再高,权力再大,我们也不能沉默下去了。
首先上书的是吏科给事中张齐,他弹劾徐阶五大罪状,并且质问徐阶,朝堂乱象纷纷,身为百官之师,内阁首揆,不需要站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吗?
张齐上书之后,其他的言官纷纷跟进,一天之内,竟然有二十几本弹劾的奏章送到了内阁。
要知道这个数字可是相当吓人,毕竟徐阁老还把持着科道,大多数人是徐阶的门生弟子,不敢违背纲常,弹劾老师。基本上除了徐阶的亲信之外,其他人都上书了,纷纷把矛头对准了徐阶。
倒徐的风潮终于刮了起来,唐毅安排人员,在暗中调查,发现民间对徐阶的评价,竟然和严嵩差不了许多。
看起来,连番的抹黑,总算是有效果了。
“大人,真是没想到,居然有如此多的人响应,您在科道之中,势力也不弱啊!”王寅赞叹道。
唐毅摇摇头,“十岳先生,我的同科,还有一些弟子门人,数量是不少,可是我多数都安排到了地方,至于科道,大猫小猫两三只而已。”
“大人,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上书?”
“呵呵,您咱们忘了,还有一只老虎没动作呢!”
王寅瞳孔紧缩,吐出了两个字:“杨博!”未完待续。
第725章 王崇古的要求
能策动言官,大举上书弹劾,对象还是当朝首辅,能量岂是寻常。作为晋党领袖,杨博绝对有这个实力,而且还是除了徐、唐两家之外,唯一有能力的。
但是杨博这时候出手,却让人有些意外,甚至是迷茫。
按照常理,等待唐毅和徐阶杀得两败俱伤,杨博再跳出来摘桃子,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不是提早冒出来,当倒徐的急先锋。
徐阶虽然处于不利的地位,可是毕竟底蕴深厚,六部九卿,多数还是徐阶的党羽,想要把他扳倒了,不付出代价是不行的,这也是唐毅不愿意冲到第一线,赤膊上阵,和徐阶血拼的原因。难道杨博伟大到替唐毅挡枪眼了?
“天下三杰,陆炳死了,严世蕃疯了,杨博是硕果仅存的一位,此老出手,绝不简单。我才他八成是想阻止大人上位。”王寅斟酌着分析道:“无论如何,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徐阶的地位不稳,如果徐阶倒了,荆川先生接了首辅的位置,到时候大人再入阁,就没有杨博什么事情了。”
哪一个当官的不想入阁拜相,尤其是晋党,他们积累了一百多年,人脉丰厚,资源无敌,只要进入内阁,就如鱼得水,庞大的积累就会显现出来。一呼百应,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归到旗下,成为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
以内阁作为基础,把控国策,到时候朝廷就是他们大肆敛财的工具,公器私用,顺我者生,逆我者死,再也没有人能抗衡晋党。
大明朝就会变成商人掌控的国度,这是士人集团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情。
长久以来,朝廷都有些不成文的规则,比如山西人无法入阁,就是其中之一。历任的辅臣都竭尽全力,把晋党挡在外面,不过凡事都有例外,杨博靠着几十年的苦心经营,广撒网,多施恩,朝廷上下,欠杨博人情的不在少数,他又执掌吏部,握着百官铨选,手上的力量深不可测。
如果徐阶被干掉,内阁补充血液,杨博绝对有资格冲击内阁,他老一旦入阁,那就好比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杨博的根基可比徐阶深厚多了,一百多年的经营下来,他们已经成为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把天下都网了进去。
内阁就是这张网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空白,只要把这一块也弥补上,晋商从上到下,铁板一块,风雨不惧,稳如泰山!
“我明白了!”
茅坤突然一拍大腿,唐毅、沈明臣、王寅齐刷刷看向了茅坤。
“大人,杨博的目标不在徐阶,而在内阁。”
“鹿门先生,你的意思是?”唐毅问道。
“大人请想,眼下一连串的事件,固然撼动了徐阶的根基,可是他要死皮赖脸,继续留在位置上,还真有些不好处理。对于晋党来说,立刻扳倒徐阶,反而不利,最好的结果就是杨博尽快入阁,等他在内阁站稳了脚跟,凭着晋党强大的实力,招降纳叛,没准就能接替徐阶,成为首辅,而他成为了首辅,大人只怕未必是人家的对手啊!”
唐毅苦笑了一声,“鹿门先生客气了,我有的杨博都有,杨博有的我却比不上,如果他顺利入阁,十年之内,我就只能蛰伏了。”
不是唐毅谦虚,而是他有自知之明,杨博成名三十年,始终以知兵著称,不是在九边当督抚,就是在京城当尚书,军中的门生故吏,数之不尽。
有了枪杆子在手,就有了耍赖的本钱,唐毅可以对徐阶明枪暗箭,什么手段都上,可是对杨博却没有这个胆子。
另外晋商掌控着天下四成的财富,支持他们的官员遍及两京一十三省,和唐毅手下普遍为后起之秀不同,人家是老中青齐备,能文能武,要人才有人才,要资历有资历。如果杨博坐稳了内阁,唐毅只能静等,靠年头,把老头熬死,除此之外,他真的是没有任何办法。
王寅顺着茅坤的思路,似有所悟。
“杨博攻击徐阶,其实是给大人看的。”
沈明臣不解,瞪大了眼睛,一脑门的问号,这回王寅没有装蒜,而是仔细分析道:“杨博攻击徐阶,等于是帮了大人的忙,投桃报李,如果此时开始廷推,内阁增加人员,大人这边肯定要支持杨博。当然了,杨博也会摆出宽宏大度的姿态,让给我们一个内阁的名额,只是这个名额不会落到大人身上。只要大人不入阁,其他人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杨博的对手。此老就可以在内阁之中,搅动风雨,培植势力,深深扎根,接手徐阶的底盘,等到杨博把徐阶的势力都给消化了,正如大人所说,怕是要蛰伏十年了。”
茅坤也叹道:“不愧是天下最精明的商人,老西儿做生意就是厉害,摘桃子的本事天下无双,胃口之大,也让人咋舌啊!”
几位谋士分析完毕,唐毅思索了半天,也认同了他们的看法。他反复琢磨,不得不给杨博竖起了大拇指。
他这手看似冒失的举动,时机恰好,唐毅营造出了大势,已经压住了徐阶,可是由于在官场上,他的实力不济,没法给徐阶致命一击。
你不行,我出手啊。
杨博就在这时候弹劾徐阶,等于是帮了唐毅的大忙。
知恩图报,是官场的铁律,唐毅承受了恩情,就必须还账。如果杨博策动廷推,到时候唐毅也只能帮着杨博。
别看唐毅的高端战力不行,可是手上也握着五六票,而他能影响到的高官,不下十人,哪怕其中有一半支持杨博,加上晋党的实力,足够把杨博送入内阁。
老东西实现自己的目标之后,会不会帮着唐毅,继续干掉徐阶,那可就不好说了。他没准会反过头,和徐阶联手,共同对付唐毅。
还别怪人家翻脸跟翻书似的,当初唐毅不就是和严党勾勾搭搭,共同抗衡徐阶吗!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勾心斗角,寡廉鲜耻,要是在乎脸皮,就别在朝廷混了。
大家伙都是顶聪明顶聪明的人,比的就是眼光,你能看得远,吃肉喝汤,看得没人家远,就被人家炖了,成为别人的汤,很残酷,可又有什么办法,玩不起,就滚蛋,没人拦着。
“鹿门先生,如果要是杨博派遣人过来,多半您的算计就是对的,要是”
唐毅的话还没说完,门房有人送来了一份名帖,摆在了唐毅的面前。
谁啊,王崇古拜会!
几个人面面相觑,心中苦笑,还真猜对了。
“几位先生,我该如何应付?”唐毅焦急问道。
王寅哈哈一笑,“大人心中怕是早就定见了,不过您既然问了,我也就不客气了,您不妨推晋党一把,让他们两虎相斗,咱们坐收渔利。”
茅坤笑道:“能做到最好,要是做不到,也不必强求,总之晋党能两面三刀,大人也可以收放自如,不必拘泥。“
茅坤说得含蓄,可唐毅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忽悠不了晋党,就和徐阶讲和,把晋党给卖了。
当面笑哈哈,背后捅刀子,今天朋友,明天敌人,这游戏还真够刺激的!
奇怪的是唐毅没有丝毫排斥,甚至有些小雀跃。
果然,宦海炼心,自己已经在无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一去不回头了。曾经那个好少年唐毅已经远去了,随着风飘散,再也找不到了。
惆怅和感叹只是短暂的,从后院出来,唐毅已经把情绪抛开,换上了一副笑脸,到了门外,他抢先施礼。
“拜见鉴川先生,晚生有礼了!”
王崇古听到唐毅的声音,竟有些失神。不到十年之前,唐毅还是个童生,自己还是他府试的考官。十年之后,唐毅已经是挂兵部尚书衔的宣大总督,比起自己还要高着一格。
人世变化,白云苍狗,真是妙不可言。
昔日两个人有过携手合作,也有过翻脸无情,到了此刻,都只剩下一声长叹,王崇古急忙拉住了唐毅,“行之,老夫这么叫你,你不会见怪吧?”
“鉴川先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老始终是晚生敬重的前辈,早知道您到了京城,晚生应该拜会您才是,哪能让您老来看我,真是死罪死罪啊!”
“无妨。”王崇古十分高兴,笑道:“行之,子城兄可好?”
“好,很好。去年的时候,还给我添了一个弟弟,您老给评评理,叔叔比侄子岁数还以后他们见面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王崇古哈哈大笑,“有什么不好办的,大丈夫三妻四妾,哪怕到了五六十岁,也有添人进口的,别说叔叔比侄子就算是孙子比叔祖小的也有。”
“有鉴川先生这么一说,心里的疙瘩儿就没了,今天晚生可要陪着先生好好畅饮一番,不醉不归。”
唐毅笑呵呵,把王崇古请到了客厅,分宾主落座,唐毅热情招呼,亲自斟茶倒水,丝毫没有架子,就仿佛到了十年之前一般,恭恭敬敬。
王崇古心中暗自感叹,唐毅这小子能和徐阶掰手腕,朝堂最年轻的大佬,比起自己的地位不知道高了多少,还能如此,哪怕是装得,也够难得的。
“行之,我是带兵的,你也是宣大总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胡少保辞官了,留下来的兵部尚书,我想接,你怎么看?”未完待续。
第726章 杨博要入阁
不愧是带兵的,就是干脆,王崇古在东南立过战功,又担任过山东巡抚,兵部侍郎,接着出镇三边。唐毅打赢了宣府之战,王崇古也从旁策应,立功不小。
论起江湖资历,他远在杨继盛之上,接替兵部书,还算是理所当然。只是眼下兵部书的空缺是胡宗宪留下的,最有资格接兵部书的人是唐毅,王崇古想要,未免有些过分了。
唐毅微微一笑,“鉴川公德高望重,人所共知,接替大司马,乃是众望所归,我双手赞成。”
王崇古也懂得察言观色,唐毅掩饰的再好,也有一丝言不由衷的味道。
“行之,你可别以为我要抢你的位置,实际上还有更好的位置留给你。”王崇古笑眯眯说道:“董份死了,吏部左侍郎空了出来,另外都察院右都御史还悬空着,虽然吏部左侍郎没有右都御史品级高,可是执掌铨选,贵不可言,最关键的是吏部左侍郎有资格参与廷推,行之,你为了大明朝,立下了那么多大功,理应入阁拜相,眼下正是最好的机会!”
拜相啊,唐毅难掩喜悦,可是还有一丝迟疑,他的情绪变化,都被王崇古看在眼里。
王崇古心中得意,当年他被唐毅狠狠摆了一道,切断了晋商南下的唯一机会,这些年过去,王崇古还是耿耿于怀,能算计唐毅一把,他是求之不得。
“行之,看得出来,你或许还有些忧虑,我斗胆猜测,你是不是觉得资历有些不够?”
唐毅苦笑着说道:“鉴川公,我不过是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资料浅薄,屡次超擢,才有了今天的地位,执掌一部,已经是过了,哪里能入阁拜相,我怕廷推那一关就过不去。”
“不!”
王崇古还来劲了,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老夫可要说你两句了。什么叫资历?你从翰林做起,当过多少职务,哪一个不是做的漂漂亮亮,就算比起几十年宦海沉浮的老油条,也丝毫不差。谁要是不服,就拿出政绩比一比,谁要是敢嚼舌头根子,我就和他们辩去。”
这位义愤填膺,仿佛唐毅是他的亲人一般,谁要是敢说唐毅不好,他就能冲上去拼命。唐毅诚惶诚恐,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只是心里头却暗暗发笑。
王崇古到底不是杨博那种级数的妖孽,想靠着一点拙劣的表明,就忽悠自己上道,那可是做梦!
越是卖力表演,越露出了破绽,你们保证没安好心。唐毅不动声色,只是不停感谢。
王崇古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明前?真好,跟新摘下来的一样,自从离了江南,就喝不着这么好的茶叶了。”
你就装吧,王家可是晋商大族,你们的钱足够盖几十间金屋子了,还哭什么穷。唐毅也不戳破,笑道:“鉴川先生,回头晚生让下面的人给您准备一份茶叶,往后每年都有孝敬。”
“哈哈哈,行之,真是太客气了,罢了,冲着茶叶的份上,我想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鉴川公请讲,晚生洗耳恭听。”唐毅摊了探身体,侧耳凝神。
王崇古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这几个月来,先是俞大猷,后是胡宗宪,他们二位,一个当过我的手上,一个是我的上级,这心里头真是不舒服,肚子里的怨气都满了,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去,这大明朝,做点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啊!”
气恼之下,用力一锤桌子,这回不用演,唐毅的眼圈也红了。
“鉴川公,西洋的和有种说法,说是人的祖先窃取了上帝的苹果,使得人生来就有罪,叫做原罪。洋和的说词当然荒诞不经,可是这个词却是不错,武将因为有兵权,生来就有罪,就被猜忌,排挤,进而连带兵的文官都如此,做的越多,错就越多。你干了一百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全都没用,只要抓住一招之错,就狠狠攻讦,非要置于死地。胡大帅能安然身退,已经是不幸中万幸。长此下去,谁还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替朝廷做事?真是让人寒心啊!”
“岂止寒心,简直是自毁栋梁。”王崇古被唐毅的悲愤感染了,他用力攥着拳头,“行之,不能再忍下去了,徐华亭眼中只有科道言官,他势力庞大,有他在一天,太阿倒持,我们这些带兵出身的文官,日子都不好过啊!”
不得不说,王崇古的确厉害,他抓住了和唐毅最大的共同点,引起了强烈共鸣。
“鉴川先生,您有什么高见,晚生愿意听从先生安排。”
王崇古心中一喜,大鱼上钩了,不过还要欲擒故纵,唐毅这小子滑的和泥鳅似的,稍不留神,他就跑了。
“行之,关口是内阁要有咱们的人,替咱们说话,庇护着咱们。”他感叹道:“其中荆川先生就是最好的人选,只是他是为人方正,处处以国事为先,和徐华亭那种精于算计的小人不同,他一个人,怕是压不住徐阶,必须找几个帮手。行之以为然否?”
唐毅深以为然,“鉴川公一针见血,俗话说君子可欺以其方,我师父唉,当徒弟的不该多话,还请鉴川公见谅。”唐毅仰起头,好奇道:“鉴川公,您可有合适的人选?”
王崇古捋着胡须,呵呵一笑,“要说合适,行之就是最佳人选。”
“鉴川公,您又说笑了。”
“我可不是说笑话,要是行之入阁,有你一个足够了。不过你的担忧也不是没有道理。吏部的位置也需要一些日子,才能坐热乎。我倒是有个绝佳的人选,就是王忬王思质王大人。”
说话之间,王崇古偷偷看了唐毅一眼,见提到王忬,唐毅眼前一亮。毕竟王忬是他的岳父,老爷子年纪还不算大,做过闽浙提督,蓟辽总督,也算是文臣挂武衔这一伙的。如今他在南京做兵部书,本身就有预机务的权力,如果能通过廷推,自然有资格入阁。
岳父比起师父,来的还要亲切,他能入阁,和自己有多大的区别。就不信不动心!
果然如王崇古所料,唐毅非常高兴,可是很快又皱起了眉头。
“鉴川公,我那位老岳父出身世家,本事才华不差,可是长于谋国,拙于谋身,凭着他,即便是有我师父在,也未必是徐阶的对手。”
王崇古倒吸了口冷气,故作为难,思索了半天,说道:“行之,你看这样成不,让虞坡公同王大人一起入阁,正好,虞坡公入阁,吏部书就留给了行之,给你养望之用,再过一段时间,运作行之入阁”
又是大学士,又是吏部天官,大馅饼一个接着一个,几乎要把人砸晕了。
不过唐毅始终保持着清醒,抛开虚伪的承诺,核心只有一句话,就是杨博要入阁。
唐毅真的要赞美自己的几位幕僚,他们算计得的确太厉害了,要不是有他们在,显然自己也被晋党的**汤为迷惑了。
别看王忬是唐毅的岳父,可是老头子有多大的本事,唐毅很清楚,让他带兵打仗没问题,可是让他和徐阶斗,差得十万八千里。
更何况眼下王忬坐镇江南,能压着浙直总督赵炳然,替唐毅看住老巢,他怎么舍得让老岳父北上。
所谓王忬入阁,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关键还是充当杨博入阁的掩护,毕竟光凭着晋党的人马,不够十拿九稳,王崇古一来到就不断套感情,不就是想换来唐毅的支持吗!
光是感情还不够,还有吏部天官,那可是仅次于首辅的巨头啊,吸引力足够大了,下的本也够狠了。
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没法拒绝。
偏偏唐毅不那么正常,吏部是个好地方不假,可是以自己的资历,要是入阁,当一个末位阁老,或许非议的声音不会很大。可是吏部天官,多少比唐毅资格老一万倍的家伙,都要听从他的摆布,任由他处置生死福祸,那些人岂会甘心情愿?
用脚趾头想,坐上了吏部的位置,就坐上了火山口。即便自己修成了金刚不坏,能撑得住,恐怕也要两三年的时间,才能摆平各方的纷乱。
可是那时候,杨博早已经在内阁站稳脚跟,甚至布好了干掉自己的局。
抛出来的两个香喷喷的诱饵,都十分迷人,很可惜却是看得到,吃不到。
而且放杨博入阁,已经超出了唐毅的底限。
不只是上辈子的偏见,也包括这一世的所见所闻,唐毅对于晋商很难生出好感,他们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经营政商关系,盘剥百姓上面。晋商从事的产业不创造财富,却不断把财富从穷人手里,转移到富人手里,说白了,就是敲骨吸髓。
让他们得志,大明朝就完了。
故此无论如何,自己和徐阶怎么斗,都不能给晋党渔翁得利的机会。
只是唐毅已经足够虚伪,他非但没有表现出不以为然,还满心欢喜,激动地什么似的,警惕问道:“这是您的意思,还是虞坡公的意思?”
“哈哈哈,行之就是机敏,我是这个意思,虞坡公更是这个意思,就看行之你的意思了?”
“我?我当然是从善如流了。”唐毅心说,我可没说从谁的善,你王崇古自作多情,我可管不着未完待续
第727章 嘉靖的考题(上)
真是好手段啊!
慷慨激昂、热情洋溢之中,不知不觉入瓮,光是听着唐毅讲述王崇古的说辞,几位先生都跟着热血沸腾。
聪明如王寅等人,已经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实际上王崇古点出了一个大家忽略许久的矛盾。
一直以来,大明的中枢都把持在翰林词臣的手里,故此才有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说法。以往疆臣虽然功劳泼天,可是好虎架不住一群狼,根本没资格窥伺内阁权柄。
可是近二十年来,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各地战乱不断,也就推出了一大帮功勋卓著的疆臣。
胡宗宪、杨博、王崇古、王忬、唐毅、谭纶、杨继盛、唐慎、刘焘……大量的疆臣或是牧守一方,或是进入中枢,他们的存在,打破了文武原本分明的界限。这些人数量虽然比不得翰林词臣,可是他们胜在功劳大,手段强,人脉丰厚。
王崇古跑来跟唐毅拉感情,套近乎,利用的就是这一点,同仇敌忾,抢班夺权。有了情感基础,加上一个阁老和一个天官的超高价码,足够换取唐毅的全力支持。
山西人的精明,表露无疑。
“如果单纯为了争权夺利,我或许会答应王崇古的提议,即便他们包藏祸心,我手上也有牌可打。可是……”唐毅突然面色凝重,气愤地说道:“作为一个大明的子民,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晋党入主内阁,我也断然不会给杨博机会,宁可继续让徐阶坐在首辅的位置上,也不会放任杨博入阁,因为……那是对天下人犯罪!”
三大谋士都感到了唐毅几乎不可抑止的愤怒,他们都知道,这不是说说而已的空话,唐毅的确是被气到了。
首先说晋党对大明财政的破坏,就是唐毅无法忍受的。
当初唐毅整顿两淮盐务,一度将盐税提高到了三百多万两,如果继续维持力度,不敢说恢复到国初的一千万两以上,至少稳定在五六百万两,是没有问题的。
盐税和关税,就成为财政的两个支柱。平心而论,徐阁老用的人还是要比严嵩用的人清廉许多。
财政稳定下来,一点点医治大明的创伤,也就容易了。
可是呢,严嵩一倒,晋党就威逼利诱,迫使徐阶恢复旧有盐法,虽然徐阶没有胆子直接推翻,但是也放水了,结果就是盐税一下子少了两百万两。
还有辽东的马市,西北的茶市,在杨博的建议之下,又减少了税收。
里外一算,徐阁老主政之下,户部收入比起严嵩在的时候,直接少了两成还多。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了银子,徐阶除了能在人事上转圈,别的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光是这点事情,唐毅还不一定恨杨博,可是有一样是他万万接受不了的,宣府一战,唐毅打赢了,重创俺答,其实唐毅更看重后续的效果。
戚继光烧毁了大板升城,抢走了粮食,马芳又几次进入草原,焚毁牧草,按照唐毅计算,无论如何,一场严重的饥荒不可避免。
战败的伤害,远不如饥荒来的厉害,只要俺答手下饿死了人,原本依附俺答的那些力量就会离心离德,大明只要严守九边,然后合纵连横,瓦解俺答的势力,至少能维持北方三五年的安全。
可是令人惊讶的是,如今都到了秋天,俺答部下竟然没有发生大面积饥荒,仅仅只有几次小叛乱,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俺答用了不到一年时间,从战败的阴影中走出来,九边重新烽火遍地,到处告急。
……
拼了命,打出来的大好局面,竟然化为乌有。唐毅的郁闷可想而知,用脚趾头想,唐毅也知道,一定是晋商在背后帮了俺答一把。他们有什么交易,唐毅不清楚,可左右逃不过粮食换金银珠宝。
可是别忘了,草原不产金银,他们的东西都是从汉人百姓手里抢走的。每一锭银子上面都沾着血,赚这种钱,是要天打雷劈的!
作为一个还有良知的人,唐毅是断然不会容许晋党人物入阁的。
“大人虑得极是,要是按照晋商的搞法,早晚要把大明朝给搞垮了。”王寅思索着说道:“只是眼下好不容易把火烧了起来,要是不能重创徐阶,此老缓过手,大人的下场可就不妙了。”
这就是唐毅的为难,良心和利益没法两全。
选择了良心,就会像历史上无数的前辈一样,提前出局,只能游山玩水,顾影自怜,感叹英雄无用武之地。
相反,选择了利益,等到爬到了高位之后,蓦然回首,又变成了另一个徐阶,另一个严嵩,曾经的理想都成了一句笑谈。
难,真难!
作为唐毅的谋士,王寅和茅坤他们只能提出建议,却不能替唐毅做主,还要他做出选择才行。
唐毅起身,缓缓踱步,不停思索着。
凭着自己两世为人的聪明才智,就不信找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
实在不行,就和徐阶讲和吧?
唐毅很快又摇摇头,他掀起连番的舆论战,不断抹黑徐阶,和老徐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而且他和徐阶一样,力量都来自于心学,如果唐毅不能一鼓作气把心学和徐阶切开,只会让心学重新落入徐阶的手里。
那样一来,整个全盘谋划,就要土崩瓦解,这是唐毅更加无法接受的。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唐毅突然一抬头,看到了一张横幅,上面有四个大字,气韵十足:天子门生!
这是考中六元的时候,嘉靖钦赐的。想想当年,唐毅和嘉靖的关系远比现在好很多,处处都能得到嘉靖的庇护,闹出了事情,直接找嘉靖,麻烦也就没了。
可是眼下呢,唐毅要走重臣路线,不能事事依靠嘉靖,而且嘉靖越发昏聩,为了修玄,耗资巨万,国库亏空,嘉靖是头号罪人。帮着皇上做事,就难免被底下的人骂,都说屁股决定脑袋,唐毅越发站在了大臣一边……
稍微走神,唐毅晃了晃头,突然他的眼前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东西,闭目思量许久,突然嘴角露出了笑容。
“大人莫非心有所悟?”沈明臣好奇道。
“没错,其实我们忽略了一件事情,内阁成员的决定权不在廷推,而在陛下!”
“陛下?”
“没错,别以为天子怠政,大臣就能做主。”唐毅感叹说道:“咱们的陛下可是十五岁就和两朝元老对撕,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几十年来,他就是大明的天,不客气说,只要陛下还有一口气,谁也别想遮天蔽日,严嵩不行,徐阶不行,杨博更不行!”
提到了嘉靖,三大谋士也有了思路。
的确有些奇怪,朝局一轮一轮的风波,那么多高官牵连进入,却很少看到嘉靖发声,皇帝陛下仿佛销声匿迹,臣子们都几乎忽略了他。还以为嘉靖真的修成了太上忘情,不理俗务了呢!
显然,嘉靖不会放弃他的权柄,死也不会。
唐毅要斗徐阶,杨博想要入阁,牵连到朝局变动,最终的裁判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嘉靖,金口不开,什么阴谋算计,都没有用。
想通了这一点,沈明臣急忙说道:“大人,莫非您想让陛下否了杨博入阁的请求?”
“那还不把山西人得罪死啊!”王寅翻了翻白眼,“句章兄,拜托你多用点脑子成不?”
“哼,说的好像你挺聪明似的!”沈明臣不服气道:“有本事你想出一个好主意啊!“
“我!”王寅也被问住了。
想要左右嘉靖的想法,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且被别人知道之后,还会后患无穷,饶是王寅,一时之间也没有了主意。沈明臣回敬了他一个白眼,装什么蒜,你也不比我高明多少啊!
唐毅呵呵笑道:“句章先生,十岳先生,你们不用争了,陛下那里我左右不了,可是我能管得住自己。”
“大人,您的意思是?”三个人异口同声。
唐毅微微一笑,“前些日子,朝天观被雷击,起了大火,上百间的房舍,无数珍贵的法器和药材都化为灰烬,保守估计,损失不下二百万两银子啊!”
朝天观着火,没头没脑,三个人面面相觑,茅坤在京的时间最长,他突然想起一事。
“大人,莫非想要上位,都要经过这一关考验吗?”
“嗯。”唐毅点了点头,“明知道考题的答案,却要故意写错,真是伤脑筋啊!”
茅坤突然笑道:“大人果然厉害,须知道答错了远比答对了要多得分啊!”
他们两个打哑谜,王寅低着头思索,沈明臣彻底蒙圈。唐毅也不说破,只是让大家伙放心。
刚刚转过天,西苑就传来了旨意,小太监宣唐毅去西苑见驾。
“唉,当了这么多年的乖乖宝,还真有些不习惯。”唐毅对着镜子,整了整头上的梁冠,掸了掸大红袍,又勒了勒金带。弄得跟要去相亲的小青年一样,等到收拾利落,才上了轿子,一路赶到了西苑。
有人带着他,来到了万寿宫前面,他刚要递牌子进去,后面突然有咳嗽声,猛地一回头,来人正是唐顺之,一段日子不见,老师的鬓角多了许多白发,神色之中难掩疲惫,和往常的谪仙人物,大不相同。
唐毅突然鼻子头发酸,唐顺之咧嘴,笑了笑,“还傻站着什么,随着为师去见陛下吧。”
第728章 嘉靖的考题(下)
一段时间,唐顺之没有做什么,可是又比任何人做的都多。
徒弟和徐阁老掀起的大战,烽火何止限于京城,两京一十三省,士绅官员,无不卷入其中,内阁不稳,六部不宁,两京不安又遇到了一个不负责的皇帝,加上四方战乱频繁,可谓是百病齐发,一起来袭。
可令人奇怪的是斗争仅仅限于官场,国政耽误的并不多,该推的政务还在推着,东南抗倭,西北对付鞑靼,都没有太多的影响,一切还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如此反常,并非是大明朝洪福齐天,也不是嘉靖修道有成,百灵相助。而是唐顺之,身为次辅,甘当柱石,始终以国事为重,扛起了繁杂的公务,安抚东南将领,调和九边的督抚,把党争的危害降到了最低。
他没有参与其中,也就使得在京官员不用立刻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唐顺之一手托着两边,一肩扛起朝堂。大明不乱,居功厥伟。
唐毅没有责怪老师不出手帮忙,相反他知道,唐顺之如此,才对他最为有利,唐党和徐党,其实是同一株大树的两根枝干,非要拉开楚河汉界,拼一个你死我活,结果只能是两败俱伤。
可以说是唐顺之,避免了徒弟成为千古罪人。
为了苦心维系脆弱的朝局,唐顺之付出了多少心血,光是从斑白的头发,就看得出来。唐毅心疼老师,难免心酸。
“行之,你不会怪为师吧?”
“弟子如何不知老师的辛苦,我们终究是大明的臣子,享受着百姓的供养,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就弄得天下大乱,祸国殃民,真的就该死了!”
“好!不愧是我的弟子。”
唐顺之微微一笑,十分自豪,有些为有所不为,什么时候,争斗都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心怀着大局,就是社稷之臣。
唐顺之老怀大慰,师徒两个一前一后,来到了寝宫,向嘉靖见礼已毕,躬身侍立。唐毅想要观察一下嘉靖的神色,却没想到,有一道纱帐挡在了面前,从里面能看得清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嘉靖究竟是喜是忧,心里头也没有底儿。
唐毅的小心肝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虽然来之前做好了心里准备,可是俗话说伴君如伴虎,谁知道嘉靖会不会吃人啊,万一他真把自己吞了,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吗!唐毅满心嘀咕,小算盘响得噼里啪啦。
一声清脆的钟声,打破了沉默、
“唐阁老,近几日徐阁老请假在家,内阁都是你盯着,可还习惯?”嘉靖生意飘忽,透着一丝沙哑,听清了很苍老,不复之前的潇洒。
“回禀陛下,臣无非是萧规曹随,能处理的尽力处理,还有好些政务压着,等候徐阁老回来定夺。斟酌损益,难免有所欠缺,臣惶恐羞愧。”
“呵呵,唐阁老,你客气了,朕看这些天来你的票拟,很是合乎朕的心意,做的很不错,朕心甚慰。”
唐顺之连忙施礼,“多谢陛下称赞,臣铭感肺腑,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简单的几句对答,嘉靖很是夸奖了唐顺之一番,正所谓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唐毅觉得一定有文章。
他提高了警惕,仔细听下去。
“唐阁老,朕记得前些日工部上来了一份重修朝天观的折子,朕怎么没有见到票拟?”
唐顺之不慌不忙,回禀道:“陛下,折子还压在内阁,不是臣渎职疏忽,而是重修朝天观花费太大,至少要两百万两以上,如此巨款,不是臣能决定的,故此要等着徐阁老回来,一起商量,才好票拟。”
“原来如此。”嘉靖却不打算放过唐顺之,他呵呵一笑,“唐阁老,虽然没有票拟,可想必你的心中,应该有了方略,朝天观究竟该如何处置,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唐顺之微微一动,按照他的真实想法,好好的皇帝,九五至尊,不住大内,住在西苑,已经过分了,不修城池,不整军备,拿钱盖道观,只为满足自己玄修的需要,实在是浪费民财,根本没有必要。
放在平常,即便是不回绝,也会想办法把工程往后压,尽量少扰民,少花钱,可是如今嘉靖提出来,情况可有些不一样。
唐顺之记忆力超强,他还急得当初严嵩是怎么倒台的,导火索就是玉熙宫的大火,严嵩提议嘉靖回归大内,或者搬到南宫,惹恼了嘉靖,大发雷霆。结果徐阶趁机提出重修玉熙宫,三月完工,嘉靖心花怒放,大大奖赏了徐阶。
新陈代谢,不到两年的时间,莫非又要旧事重提吗?
想要接替徐阶,就要替皇帝修工程,这算怎么回事啊?
站在老师身后的唐毅,想得比老师还多。
自从严嵩去后,嘉靖对大臣没有了太多的期待,他只有两条红线,第一是不许干涉他修玄,第二是不准窃取他的权柄。
除此之外,随你们折腾,朕都懒得管。
这也是嘉靖迟迟没有表态的原因。
眼下徐阶内忧外患,弹劾的奏疏纷至沓来,加上之前嘉靖心里头也有不满,换一个首辅,也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嘉靖吸取了徐阶的教训,他需要一个“严嵩第二”,而不是“徐阶第二”。
换句话说,谁继承首辅朕不管,但是必须听朕的话,支持朕修道,只要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上位。
这也是成为嘉靖朝首辅的最后一道考题!
唐顺之是什么人,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让他违背良心,支持嘉靖修道,甚至要像严嵩和徐阶一般,赤着脚,头上插满香花香草,一起在宫中跳大神,成为万古的笑柄,还不如杀了他来的比较痛快。
老师不会答应的,唐毅笃定地想到,可是他却想错了,只见唐顺之往前迈了一步。
“陛下,君优臣辱,君贵臣荣,陛下敬天爱民,重修朝天观,乃是顺天应人之举,臣以为当立刻派专员,尽快修复受损朝天观。”
隔着纱帐,看不清嘉靖的面目,可是他的语气之中,透着轻松和喜悦。
“唐阁老,你的提议甚和朕心,只是你以为何人督修朝天观最好呢?”
“启奏陛下,臣不才,愿意请”
“旨”字还没有出口,突然有人低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嘉靖和唐顺之都愣了,唐顺之一回头,只见唐毅满脸的凝重,不理会老师警告的目光,走了两步,跪在嘉靖面前。
“启奏陛下,臣以为重修朝天观,耗资巨大,保守估算,也要两三百万两银子,说的不客气一点,就是用金银堆出来的。眼下户部空虚,年初许诺赏赐宣大有功将士的赏银,还有七成没有到位,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与其修一个大而无当的朝天观,不如把把银子赏给将士,或是整修河工,才是真正利国利民之举,臣请陛下三思。”
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整个寝宫都傻眼了。
尤其是伺候在旁边的黄锦,他连忙用力揉眼睛,揉得眼珠子都红了。没错啊,还是那个唐毅,可是他怎么被鬼附身了?
一贯以来,都以讨好嘉靖为天职的唐毅,怎么突然就改口了?哪怕反对修朝天观,也不该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啊,咱迂回婉转一点成不?唐毅啊,你的精明强干都跑到哪去了?黄锦满肚子话,就是说不出来,急得直转圈。
正在这时候,纱帐撩开,探出了一张清瘦的脸庞,两道匕首一般的目光,在唐毅身上不停逡巡。
嘉靖更不敢相信,刚刚的话是唐毅说出来的,他仿佛没听清楚,只是抓着手里的紫金杵,淡淡道:“唐毅,你有什么看法?”
唐毅挺直了腰杆,目视前方,平静如水。
“陛下,臣以为大明江山,如蜩如螳,东南倭寇还没有完全平定,西北俺答气势汹汹,西南有土司叛乱,天灾**不断。当此时,应该于民休息,尤其是一些享乐工程,万不可再修了。朝天观不过是皇家祭祀庙宇之一而已,即便烧了,还有玄都观可用。更何况修造宫观,就要征调民夫,眼下正是秋收之时,百姓一年的辛苦,就看这一个月了,陛下若是征调民夫,影响了秋收,数十万计的人家都要受到影响,臣斗胆请求陛下,以苍生为念,不要再修朝天观!”
天雷滚滚,雷死了一大堆人啊!
开什么玩笑啊,唐毅怎么干起了言官的活儿?黄锦偷眼看去,发现嘉靖瞳孔紧缩,下巴上的胡须不住颤抖,我的天啊,多少日子了,还没见嘉靖这么生气过!
“唐大人。”黄锦硬着头皮冲了出来,“唐大人,你以百姓为念,是一片好心,可是陛下乃是君父,数十年苦修,为的不也是天下苍生吗?众所周知,你理财有道,区区朝天观又能花费多少银子,总不能让皇爷不舒服吧!”
唐毅丝毫没有被黄金的话打动,反而朗声说道:“正因为陛下是万民的君父,自古以来,父亲没有不爱护儿子的,臣因为陛下能以对待子女之心,对待万民苍生,这才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疯了,真的疯了!
当初那么听话,费尽心思,帮着自己找银子的小东西变了,变成了教训君父的混账东西!
“来人,把他给朕压押下去!”未完待续^
第729章 触怒天颜
四个锦衣卫大汉架着,直接拖出了万寿宫。([[
要挨廷杖了吗?
莫非每一个想要成圣的人都要走这一步,阳明公挨过,自己怕是也跑不过……只要不死就成了,也算是资本,没看老赵整天炫耀吗?
唐毅逼着眼睛,过了许久,没人来打他,反倒是黄锦从里面跑了出来,气喘吁吁,到了唐毅面前。
“唐兄弟,唐大人,唐祖宗啊!”黄锦急赤白脸,“让咱家说你什么好,皇爷不过是想修朝天观,你那么大本事,帮忙把皇爷的心事解了,说不定就高升一步,有什么不好,偏要触霉头。”
唐毅心中苦笑,有些道理和黄锦是说不清的,也不能说,不站在那个位置上,就看不清楚,说了也白说。
嘉靖年纪越来越大,身体越来越差,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会死死揪住任何物体,哪怕是一根稻草。这时候再给嘉靖当孝子贤孙,为虎作伥,只会落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唐毅闭着眼睛不说话,黄锦摆摆手,让人把唐毅搀扶起来。
“刚刚唐阁老用他的乌纱帽担保,说你是一时糊涂了,脑袋没有转过来。皇爷开了天恩,准许你再去对答一遍,我说唐大人,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啊。算咱家求你了成不!”
唐毅微微摇头,“黄公公,在下不会牵连到你就是了。”
说完,迈着大步,再度回到了万寿宫中。嘉靖脸色铁青,坐在上面,气喘吁吁,别人说他也就无所谓了,唐毅啊,朕把你当做学生看待,你竟敢反驳朕,简直无法无天!
“唐毅,朕要修朝天观,你就是监工,三个月完成,朕重重有赏,三个月完成不了,朕摘了你的乌纱!”
没用嘉靖动手,唐毅自己就把乌纱帽摘了下来,放在了一边。
“启奏陛下,臣有肺腑之言,要沥血上奏!”
针尖对了麦芒,唐毅啊,你可真是好胆色!
嘉靖气得笑了起来,“哈哈哈,你讲,朕倒要听听,你能讲出什么花样来?”
“多谢陛下。”唐毅酝酿了一番情绪,而后神情凝重,肃穆,仿佛朝圣一般,这一刻他浑身是上下,都放着光明,耀眼夺目,熠熠生辉。
“启奏陛下,臣是嘉靖十七年生人,自从落地的那一天,就只有一个君父,那就是嘉靖皇帝,臣自幼家贫,苦心求学,幸遇名师点播,天子垂爱,有幸六元及第,人言,千年科举,臣是第一人。臣心中无有一丝窃喜,反而夙兴夜寐,百转回肠,唐毅何德何能,担得起天子洪恩,万民之望。入仕以来,臣秉持一颗真心,无愧君父,无愧万民,大凡有利国家之举,臣百死不回,天津开海,东南市舶,整顿盐务,出镇宣府……臣不敢夸口什么,只能说问心无愧,臣之作为,一心报答君恩,不敢有半点的私心杂念……”
唐毅的言语之中,虽然不尽真实,可是却也情感充沛,感人肺腑。掰着手指头算,眼下的高官之中,能有唐毅一般政绩的,还真没有。
人老了,就更加重感情,嘉靖听得微微点头,却又立刻把眼睛瞪圆了。
“唐毅,你说的再好听都没用,朕问你,为何要忤逆朕?”
“启奏圣上,臣绝不敢有违天子之命,臣只是以为,重修朝天观,不应该是吾皇的主张。”
“笑话,朕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吗?”嘉靖不屑道。
唐毅叩,恭恭敬敬道:“臣以为嘉靖吾皇,英明睿智,少年继承大统,革除正德弊政,选贤举能,刷新吏治,天下有大治希望,百姓翘以盼,称之曰嘉靖中兴。臣以为吾皇之英明,堪比历代贤君,吾皇之睿智,足以中兴大明。然则……”
唐毅话锋一转,”近二十年来,四境烽烟,到处饥民,流离失所,天下距离大治,越遥远。臣细思此皆因奸党在朝,祸国殃民,蒙蔽圣听,为所欲为所致。如今奸党已去,两年光景,大明未曾见到气象一新,臣因为天下积弊丛生,非是一两臣子,能够扭转乾坤,唯有吾皇重新振作,以继位初时进取之心,大刀阔斧,革新大明,方有希望,拨云见日,重现光明。臣以为此时陛下应当心忧万民,以江山社稷为重,爱护您的臣民,以民为本。兴修一座道观,不会让天下更好,要是用修道观的钱,去赈济百姓,整顿边防,才是圣君所为,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言语再含蓄,可是也把意思说的明明白白。
都是你嘉靖忘了初心,胡作非为,不干正事。严党已经去了,没人替你遮风挡雨,天下还是一团乱麻,不是奸党的错,而是你嘉靖没有爱护百姓,没有以民为本,总而言之你要是不好好改弦更张,就不是圣明天子,言下之意,就是个昏君!
唐顺之听在耳朵里,真想给徒弟拍巴掌,说的太好了,把他的心中之想,也都给说了出来。以前他也把天下大乱的罪名归咎给严嵩,可是严嵩走了一年多,天下还是一点起色没有。
唐顺之明白了,根子就在嘉靖身上。
皇权高高在上,就仿佛一个公司的老板,企业经营出了问题,老板没有错,错的是秘书,这是什么鬼逻辑啊!
就好像那位崇祯皇帝,为了证明野猪皮的子孙天命所归,愣是明出了“有德无福”,说什么君非亡国之君,臣皆是亡国之臣。开玩笑,那些臣子哪个不是崇祯重用的,他瞎了眼,蒙了心,连出昏招,把祖宗基业给弄垮了,反而没有过错,还有功劳。这要是多大的勇气,才能如此颠倒黑白!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作为最高统治者,嘉靖罪责难逃。
只不过,几十年来,人们只敢弹劾严嵩,不敢弹劾嘉靖,渐渐把真正关键饿东西给忽略了。
唐毅的这番话,点出了问题的冰山一角。
别看只是一角,已经实属难得。
嘉靖气得浑身颤抖,嘴唇铁青,真真想不到,曾经的乖宝宝,现在也敢仗义执言了。是欺负朕老了,拿你没办法吗?
嘉靖好像是了疯的老虎,恶狠狠盯着唐毅,仿佛要把他吞了。
“唐毅,你别忘了,你的一身荣华富贵,都是朕给的,朕也可以随时拿回来,包括你的脑袋!”
道君皇帝威。说不害怕,那是骗人的,唐毅的后背都湿透了。
可是越是此时,越不能怂了,不然英雄当不成,反而成了笑话。
“陛下,正因为臣的荣华富贵是您给的,所以臣才希望吾皇能够功盖尧舜,治比三皇,为历代百姓所称颂,倘若做到这一点,臣哪怕死了,也心甘情愿。”
嘉靖轻蔑冷笑,“黄锦,你觉得这个小畜生所言如何?”
都骂上了,还能怎么样。可是谁让黄锦拿了唐毅的好处太多,哪敢落井下石。
“奴婢以为唐大人是读书读傻了,不过一片赤城之心,还是向着皇爷的。”
“呸!”
嘉靖狠狠啐了黄锦满脸,他也不敢擦,只能唾面自干,心里头满是苦水,怎么倒霉的总是我啊!
“巧言令色,鲜矣仁!”嘉靖双眼红,手指不停颤抖,指着唐毅,突然大骂道:“花言巧语,说得再好听,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你低头看看,朕是如何栽培你的!小小年纪,就穿上了红袍,二品大员,开国以来,有没有第二个?你也敢反对朕,欺天了!”
面对嘉靖诛心之问,唐毅突然泪水朦胧,跪伏地上。
“陛下天恩,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臣恳请陛下,准许微臣致仕,臣愿意退归林泉,还请陛下开恩。”
致仕?
七十才致仕呢,事实上很多身体好的,诸如严嵩,都八十了还舍不得走。当然也有熬到头了,身体也不成了,早早请辞回家的,可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个二十多的年轻人,请求致仕回家,嘉靖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顺之在旁边,目瞪口呆,他的脑筋快转动。
说起来,他要比唐慎更了解唐毅,自己这个徒弟,比猴还精明,他固然心中有着理想,只是他的理想可不是当一个忠臣,致君尧舜,更不会奋不顾身,做一个无畏的猛士。
可他偏偏就做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唐顺之吃不准,也不好多说。
嘉靖打量着唐毅,看了半天,几次咬牙,真想好好收拾这个不听话的小子,可是话到了舌尖儿,又咽了回去。
“唐毅,你还记得当年,朕给你一份御笔,上面写着“天子门生”四个字吗?”
“臣记得。”
“那好,朕就罚你回去,在御笔前面,给朕跪三天,好好想想明白!”
“臣,遵旨!”
嘉靖不耐烦第挥手,“滚吧!“
唐毅躬身退出了万寿宫,唐顺之也紧紧跟在后面。
到了外面,唐毅抬起头,看了一眼正悬在头顶的太阳,突然他想要大笑几声。果然是虎老了不咬人,连廷杖都没挨,就全身而退,真是走运。
莫非是嘉靖改了脾气,还是宠信唐毅过了头?
都不是,因为嘉靖怕了,上一次百万联名上书,声势之大,让嘉靖心惊肉跳,要是再来一次,只怕江山都不稳。
偷偷擦了一把汗,唐毅如释重负,愉快地回家了。8
第730章 代价
回到了家中,唐毅没急着去下跪,他必须要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和老师解释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嘉靖越痴迷修道,已经到了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程度,他是铁了心要把长生路跑到死。网此时取代徐阶,不过是继续当道童宰相,替皇帝修道出力而已。眼下的大明千疮百孔,积弊无数,百病齐,病入膏肓,已经到了不改革不成的地步。
徐阶取代严嵩之时,气势何等强盛,为何不到两年,就一落千丈。唐毅掀起舆论战,固然是其中的原因,却不是根本。
根子还在于徐阶只是做了裱糊匠,缝缝补补,搞三还主张,无为而治,拿不出救治时弊的方略,天下人没有看到改变,当初对徐阶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借着连番的案子,泄出来而已。
看透了本质,试问唐顺之取代徐阶,或者唐毅上位,能比徐阶做得更好吗?
大刀阔斧改革,先要改的就是嘉靖,皇帝停止修玄,停止浪费国帑,节约下来宝贵的银子,才有改革的希望。
可是还没上位,嘉靖就逼着师徒两个修朝天观,上位之后,唐毅早有善于理财之名,更会被嘉靖当成予取予求的钱库,纵使有天大的手段,也填不满嘉靖这个无底洞。
当然,也可以采取反对的措施,不给嘉靖银子,他有什么要求都给顶回去,可那样一来,君臣对立,冲突不断,只会给其他人可乘之机,师徒两个比起杨廷和父子如何?能斗得过嘉靖吗?
算来算去,最好的结果就是萧规曹随,效仿徐阶,大体上迎合嘉靖,暗中下一点绊子,搞点软对抗。
结果会是如何,徐阶的教训还不惨痛吗?嘉靖不买账,下面人更失望,整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眼下维系唐党的两大支柱,一个是唐顺之的人品学识,一个是唐毅的英明神武,如果此时上位,用不了两年,师徒两个,一个成为奸相,一个成为佞臣,一点都不用怀疑。
在大明的环境之下,道德破产,缺少了威望二字,没法一呼百应,用什么改革,用什么实现胸中的抱负,就靠着加起来不到两万人的文官吗?他们能干什么?
唐毅之前就有退下来的打算,经过了这段时间的思索,他越坚定了念头。
文官不是常说三思吗,思危思退思变!
往前冲,往上爬,就是坐在了火山口,唯有退下来,才能持盈保泰,维持声望,静等时机。
当然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退下来久了,台上的人都把你忘了,那可就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好在唐毅熟知历史脉络,加上有强大的情报系统,他很清楚嘉靖的身体已经离着油尽灯枯不远了,最多三五年而已,尤其是嘉靖每天吃的丹药越来越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往肚子里塞,那些玩意不但没法长生不老,还会损害身体健康。
按照李时珍的估算,嘉靖最多两三年的寿数,能活过六十岁,就是一大奇迹了。
也就是说,唐毅退下来,等的时间不会太长。
另外呢,一个月之前,刚刚传来消息,景王病重,看样子都活不过他爹,裕王是嘉靖唯一的儿子,也就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
唐毅扪心自问,和裕王的关系还是很不错的。
而且裕王潜邸的那几位师父,除了张居正之外,也就是高拱才略不凡,心怀大志,也有大手段,大魄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是,高拱强大的只是他自己,在高拱身边,并没有形成一个势力,他的一切都来自于裕王。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未来的帝师,上蹿下跳,到处拉帮结派,那可是犯忌讳的事情,高拱不会给自己找麻烦。
眼下态势越明显,高拱身边的人也开始多了起来,但是想要形成一个拳头,那可不是三天两天能做到的。
也就是说,裕王登基之后,想要压制满朝的老臣,想要建立新君的权威,扫除灰尘,革新大明,除了依靠高拱之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唐毅。
到了那时候,挟着两朝重臣,天子帝师的锋芒,来一个王者归来。绝对要比留在京城,挥霍威望要好得多。
除此之外,唐毅还有一个原因没有讲出来,那就是东南的变化远远出他的想象,唐毅本来预估至少要十年,甚至二十年,工商金融势力才会对现有秩序提出挑战。
实际上呢,只用了七年不到的时间,东南就新观念,新情况,层出不穷,离经叛道的心学大师,诸如李贽、王襞等人,到处宣扬自己的理念。每到一处,应者如云,市农工商,贩夫走卒,往往能集中上万人,讲的人兴高采烈,听的人如醉如痴,全都沉浸在无边的欢喜之中,只不过鲜有人看出其中的风险,都被心学大兴的假象迷惑。
唐毅却十分冷静,心学解放人性,破除三纲五常的枷锁,对于被理学束缚的人们来说,不亚于天降甘露。可凡事都有两面,过度的自由,缺少了约束和敬畏,心学随时会滑向另一个极端。变得和理学一样,都没法解决实际问题,变成了无用的空谈。
而且心学讲究以本心为价值标准,又会挑战依附于天道气数、阴阳五行等等观念的君权神授……
解决不了实际困难,又被皇帝嫉恨,难怪历史上心学会如同流星,一闪而过,盛极而衰。
该利用些时间,好好整顿心学,建立起完善的体系,把心学导入正轨,变成一个兼具理想和现实的可行的学问,真正征服明朝的士人,使得他们成为心学的忠实信徒,夯实基础,打捞根基。
等到自己重新出山之时,手下能人云集,英雄辈出,有足够的本钱,大刀阔斧地施展才华。
……
“唉,这小子果然一肚子算计!”唐顺之看过之后,把书信烧掉,面对着一团纸灰,心里头不停起伏。
徒弟的眼光的确厉害,而且劝谏君王,反受其害,被贬谪出京,差不多是所有丢官罢职当中,最体面的一种。不但不会损害唐毅的声望,还会一改他之前幸进弄臣,少年得志的形象,日后回归朝堂,再也不会有人那他的资历,过往说事。
蹲下身体,是为了跳得更远,得失之间,拿捏的恰到好处。
唐顺之不由得感慨,徒弟比自己要高明啊。
其实唐顺之是想答应嘉靖的要求的,修朝天观的事情,他一手接下来,哪怕身败名裂,他都扛着,只要把徐阶赶走,扶持徒弟上位,他这个老师也就算是功德圆满,可以安心了。
唐毅却选择了一条风险更大,但是受益也更大的道路。
实在是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嘉靖会让唐毅如愿吗?
徐阶会如何应付?
唐顺之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不能光想着好处,不注意风险。徒弟在家里思过呢,当师父的就要出马。
唐顺之立刻加大了对所有人的注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放过。
就在师徒两个被赶出来的第二天,嘉靖派遣石公公去徐阶的府邸问候,还送去了一盒当归,问候辅大人的身体。
当归,当归!
第二天,徐阶就回到了内阁,人们都注意到了,辅大人不像以往那样,笑容可掬,见谁都如沐春风,哪怕要宰了你,也会笑眯眯的。
经过了这一番变动,徐阶神色凝重,面容铁青,看得人心里头毛,甚至不寒而栗。徐阶谁也没见,在值房枯坐了一个时辰,而后去了万寿宫,和嘉靖谈了许久,当天晚上,就传出了消息,徐阁老认为朝天观乃是皇家庙宇,被雷击起火,大不吉利,应当立刻修复,补全京城风水,不然后患无穷。
责成户部和工部联合办理,从户部拨银一百五十万两,又从秋税当中,预支一百万两,另征调民夫五万,即日起,修复朝天观。
不得不说,徐阁老真是一个天才,愣是拿出了子虚乌有的风水说事。只不过这个理由非常强大,也没人敢明着反驳,不然就会被扣上破坏风水的罪名。
徐阁老也因为这一提议,获得了嘉靖的赏识,圣眷回温,摇摇欲坠的相位又奇迹般保住了。
只是代价却有些大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户部一下子就搬空了,还从大户手上借了三十万两才凑够数目。
在京官员的俸禄被押后了三个月,好些清水衙门的人眼珠子都红了,开什么玩笑,秋天收获是粮价最低的时候,大家伙都想要多囤积一些粮食,买煤买炭,储存一些萝卜白菜,以备冬天之用,这下好了,大家伙上你徐阁老的家中过年吗?
而且征调五万民夫,动静更是太大了,正是秋收的时候,好些人刚开始割麦子,脱杆,晾晒,就被如狼似虎的衙役给带走了,只留下一家子老弱妇孺,面对着田地,哭都没地方哭。
京城周边的府县都遭了难,有的百姓,为了躲避徭役,竟然切断了手指,变成残疾。一时间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老天爷似乎感到了百姓的悲哀,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又冷又冰。
完了!收获的时候,最怕下雨,偏偏壮劳力又被带走了,留在地里的麦子收不回去,只会霉变质,这个冬天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冻饿而死,真是造孽啊!8
第731章 决裂
嘉靖给了唐毅三天时间,满指望他能回心转意,哪知道唐毅铁了心,不但不思悔改,又一次上奏,奏疏中提到了九边浴血奋战,肠子流出体外,还杀敌不止的健儿;提到每日只能食粥,饿得两眼晕的读书人;提到家中妻儿父母无衣无食,却被强征服役的百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天心仁慈,恳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以子民为重!
见唐毅死不悔改,据说嘉靖大怒,足足骂了一个时辰,当天晚上旨意下来,直接免了唐毅的官职,勒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不许出门一步,甚至派了东厂的人,把他给看管起来。?[?〈[
这下子可不打紧,就像是往沸油锅里,到了一碗水,炸得噼里啪啦,油星乱飞,天下大乱。
唐毅何等身份,六状元,新进的巨头,大家伙一度都认为他有望接替徐阶,执掌大明,结果却急转直下,不但没有往上高升一步,反而被罢官软禁。
天堂地狱之间的差距,以唐毅的聪明不会不明白,那他为什么还要犯傻去触怒天颜,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呢?是唐毅有病了吗?
众人纷纷从君前奏对,还有奏疏里面找寻原因。
渐渐的,大家理解了唐毅的苦心。
这些年来,唐毅都以善于理财著称,不管什么事情,到了他手里,都能条分缕析,哪怕执掌顺天府,都能弄到几十万两的税收。
可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嘉靖挥霍无度,重修朝天观要二百多万两银子,又下令找寻灵芝人参,诸般昂贵的药材,前后加起来,足有三百多万两。
田赋、关税、盐税,三个大头儿加起来,也不过一千多万两出头,不算宫中开销,嘉靖就花了三分之一,统统加起来,花在嘉靖身上的小一半!
这是什么概念,举一国,奉养一人!
你要是干点有益的事情也行,全都用来烧铅炼汞,修长生大道,古往今来,有谁飞升九天,成了神仙?
根本就是扯淡吗,不说别的,邵元节、陶仲文两个牛鼻子都死了,师父尚且如此,嘉靖还能如何?
他修得根本不是大道,而是大明的国运,拿着百姓的膏腴,变成了一缕缕的青烟,要是让他这么玩下去,大明的江山早晚要完蛋。
难怪唐毅要拼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劝谏君王。
的确,大明到了不改不成的地步。
可是呢,结果却让大家伙十分伤感,唐毅被罢官,辅大人却同意了皇帝的要求,大肆征调民夫,重修朝天观。
逢君之恶,严嵩第二!
“双江公,我刚从南方过来,一路所见,惨不忍睹啊!”李贽摇头晃脑,哀叹道:“天子脚下,十室九空,百姓争相逃命,田中麦子无人收拾,全都烂了,老农坐在泥水地里嚎哭。这就是我大明朝的天下,照我说,离着民变已经不远了,昏君奸臣,再这么下去,就要天下大乱了!”
“慎言,慎言啊!”老头季本连忙摆手,不让李疯子说下去,“这是京城,到处都是耳目,你的话要是传出去,会惹来麻烦的。”
“哼,我不怕麻烦,大不了脑袋掉了,又能如何?想让我视而不见,装傻充愣,对不起,做不到!”
王襞咳嗽了一声,作为泰州学派的老大,他还是很有威信的,李贽不能不听。
“卓吾,我们都看在眼里,抱怨是没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解决问题。”
“那还不容易。”李贽闷着头道:“找说了算的,让他把工程停了,不就行了。”
自从上次上书之后,几位心学大佬,纷纷来到京城,他们没有急着离开,毕竟事情还没有完全落幕,再有他们也想在帝国的心脏,宣扬心学理念,扩大影响力,就一直留在京城。
结果遇到了眼下的事情,大家伙的目光都落在了聂豹身上。
谁让他是徐阶的老师呢!
可是你把徐阶拉进心学门户的,如今徐阶的种种作为,当老师的能没有说法吗?
面对着一道道灼热的目光,聂豹也是老脸通红,无地自容。
前番和唐毅争斗,聂豹就拼着一张老脸,好容易唐毅答应了轻轻放过,可是接下来呢,又弄出严世蕃的案子,显然徐阶出尔反尔,变本加厉,让聂豹非常难堪。
如今徐阶又公然支持嘉靖修道,不顾一切重修朝天观。
白花花的银子,二三百万两,足够一年的军费,就这么打了水漂,连点响动都没有。嘉靖作为,堪比纣王,徐阶就是祸国奸相,比之严嵩,不遑多让。
一想到日后提起奸相徐阶,就会说到他有个老师,叫聂豹,一样不是好东西,老头子就脸上烧,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聂豹长叹一声,“诸位,老朽愧对阳明公在天之灵,也愧对天下百姓。老朽这就去徐府,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徐华亭说道说道,让他能顾念天下苍生,停止修建朝天观。”
老头子总算表态了,李贽却不以为然,光是不痛不痒的劝说,能有什么用。徐华亭为了相位,昧着良心,迎合嘉靖,光靠着几句劝说就能让他打消念头,怎么向嘉靖交代?
依李贽看,徐阶早已经不配作为心学盟主,之前还说什么让他暂代些日子,然后再交给唐毅,现在看起来,唐徐二人,做人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理计。
应该立刻开除败类,再留着徐阶,只会让阳明公蒙羞,让心学被百姓唾弃。
奈何他在一堆人里,人微言轻,说话也不顶用,索性闭嘴就是。
经过商量,让季本陪着聂豹去徐阶的府邸,季本为人谦和,有他跟着,至少不会谈崩了。
……
唐毅被困在家中,不过他依旧耳聪目明,心学的动向他很清楚,不过却也十分失望。他通过了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已经把徐阶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天下人人皆知,徐阶就是第二个严嵩。可是到了这份上,心学的大佬想到的还是劝说,竟然没人准备和徐阶决裂。是不是自己太一厢情愿了,心学根本就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指望着心学改变大明,还是洗洗睡吧!
王寅倒是不这么看,“大人,咱们之前分析过,儒家士人集团,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要替皇帝牧民,天生就是个寄生依附的集团。心学也出自儒家,毛病是一样的,他们也想着依附强者。只要徐阶还在辅的位置上一天,就有人捧他的的臭脚,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唐毅苦笑着点头,“十岳公,照您这么说,我岂不是自作聪明吗?”
“大人过虑了,我说的是老一辈的人物,年轻的心学士子可不一样。句章这些日子都在跑,有不少年轻的心学门人在串联,他们准备在年度的心学大会上面,重选心学的执行代表,推举大人上位,至少有八成年轻人,是站在您这边的。”
还没白费功夫,唐毅稍微欣慰了一点。
“十岳公,您觉得他们成功的机会多大?”
“不大!”王寅笃定说道:“天地君亲师,让晚生后辈去对抗前辈,天生就处在弱势,理不直气不壮。”
这不跟没说一样吗?
唐毅苦恼地抓着头,心说莫非是自己机关算计太聪明,把自己算进去了?人都是现实的,名气啊,威望啊,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远不如权力来的实在。
事情到了这份上,心学还不想和徐阶彻底决裂,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啊?
干脆啊,我自己明个什么学算了?
当然唐毅只敢想想,想要建立一派学说,并且让人们接受,没有几十年的功夫,是做不到的,心学是现成的,要是放置不用,那才是大傻瓜呢!
正在他苦思冥想,没有主意的时候。
突然孙可愿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大人,可不好了,聂老大人被气病了。”
“啊!”
唐毅和王寅惊得豁然站起,“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让我喝口水啊!”
孙可愿喝干了半壶茶水,才断断续续说了起来,原来聂豹和季本去见徐阶,结果吃了一个闭门羹。
说起来也凑巧,他们选了休沐的日子去见徐阶,以为一定在家。可是徐阶呢,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作为会惹来非议,他为了躲清静,直接住在内阁,连晚上都不回家。
聂豹不知道情况,只当是徐阶不见他,老头子倔脾气上来,就跑到了相府对面的茶摊坐着,心说就不信你徐华亭不出来见我!
等来等去,等到了快傍晚,突然有十几驾马车,到了徐府的门前。
通禀之后,徐蟠从里面跑了出来,聂豹认识他,就想过去和他理论。哪知道刚起身,却现徐家跑出了好些家丁,一起搬运马车上的东西。
看样子非常沉重,有个瘦弱的家丁手一软,箱子落在地上,开了一个角,从里面滚出好几个金灿灿的大元宝。
“饭桶,废物!你能干什么?”徐蟠过来就是一顿好打,赶快把元宝捡回来,赶快送进了府邸。
聂豹在茶摊里看得清清楚楚,好几个徐府的家丁还跑过来,耀武扬威,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不然相爷饶不了你们!
聂豹眼睛都红了,“都说分宜华亭是一家,今日才知名不虚传,老夫有罪啊!”
一句话说完,聂豹眼前一黑,直挺挺摔倒了……8
第732章 扫地出门
老人摔倒是很麻烦的事情,聂豹被七手八脚送回了住处,经过医生诊断,确认是中风,老头子昏迷不醒,即便是能救过来,只怕也站不起来了。{[〈((〔〔({<
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前辈,生死未卜,命悬一线,应该伤心落泪,甚至悲痛欲绝。
可无论怎么酝酿,就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反而忍不住想要笑。有点下作,可就是高兴。
莫非是自己为民请命,老天爷都感动了,主动帮着自己,要知道聂豹被气得昏倒,可帮了唐毅的大忙。
虽然唐毅盘算着退隐林泉,可是他不是真的不管官场了,而是要静待时机,东山再起。只是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他的势力还能维持住。
要不然人走茶凉,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底儿都没了,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再回来谁听你的啊!
多少人退隐之后,就再也没有起复的机会,前车之鉴,不胜枚举啊。
所以他努力使心学和徐阶决裂,不再两头下注,专心支持自己。心学在六科和十三道,有着大量的门人弟子,九卿之中,倾向心学的也占了一半以上。
只要他们不再和徐阶搅合,老徐就被废了七成功力,想要为难唐毅和他的手下,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更何况只有两三年的时间,唐毅有把握安全渡过,保证势力不损。只是这话他不能说,只能暗中推动,结果推来推去,心学还是选择和徐阶和解,弄得唐毅这个郁闷劲儿啊。
万万想不到,徐阁老精明了一辈子,却生出了一个饭桶儿子徐蟠。
这家伙许是当相爷的公子哥当得晕头转向,肆无忌惮了。
什么银子都敢收,什么事情都干做。他还有一套说辞,家里头的两个兄弟到处兼并土地,赚的钵满盆满。他留在京城,伺候老爹,就属他吃亏,不捞点银子,补一补损失能行吗?再说了,他贪得再多,也比不上严世蕃不是?
可是徐蟠忘了,严世蕃作死,把老爹都给赔了进去,他比起严世蕃,也不遑多让。
徐阶拦下了修筑朝天观的工程,几百万两银子,需要采购多少物资,动用多少民夫,道观之中,需要大量的青铜法器,还要包金裹银,雕梁画栋,随便分一点工程,就是好大的肥肉。
徐蟠在京几年,身边也凑了一大帮商人,他们听说了消息,一股脑扑上来了。
徐大衙内也是来者不拒,善门大开,趁着老爹不在家,疯狂敛财。
只是他想不到,这事就让聂豹给遇到了,还把老头子给气得中风了。
当季本把聂豹送回了住处,也瞒不住,只好把事情都给说了。众人是匪夷所思,一个个咬牙切齿。
好一个徐华亭,真真是两袖清风,安贫乐道啊!
他们徐家在东南大肆兼并土地,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还能勉强说成下面人所为,欺瞒徐阶,可是这是在京城啊!
撞见了一次,没撞见的还不一定有多少次呢?
贪到了明目张胆的地步,徐阶比起严嵩还不如!
李贽冷笑了几声,“诸位前辈,小子本来没有资格说什么,可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说。徐阶在心学有什么造诣?他这些年为政,除了斗倒了严嵩,还有什么建树?如今也看得明白了,他和严嵩根本是一丘之貉。总结起来一句话,徐华亭一无是处,咱们以前捧着他,无非是他有权力,需要他出来兴旺心学,你们几位扪心自问,他有本事让心学兴盛吗?”
季本长吁短叹,“唉,卓吾啊,徐阶虽然不好,可是台面上除了他还有谁,不然就是荆川有这个本事,可是他又不愿意挑担子,至于行之,年纪还小,资历威望都差着火候,我们也是没办法……”
“不!”
李贽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几位前辈,如果是五年之前,您这话还有道理,可是五年之后,咱们心学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的力量不是来自朝廷的大人物。”
“那是哪里?”王襞问道。
“是千千万万读书人,是无数支持心学,接受心学的士绅商贾,贩夫走卒。”李贽满怀激动地说道:“眼下东南接受心学,信奉心学的士子不下五十万,听过心学讲课,尊奉阳明公的读书人,更是不计其数。诚然这些人多数没有入仕,可假以时日,他们必定成为朝廷的栋梁之才。我心学坐拥庞大的基业,却还要甘心给人家做小,替别人摇旗呐喊,何其丢人啊!”
不愧是李狂,说出话来就是大胆,“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完善心学的理论,扬祖师的遗训,光大心学,假如有几百万的士子都皈依心学,谁当辅,能把咱们如何?话又说回来,尊奉一个无能贪婪,专横霸道的盟主,我们心学如何能服众,如何吸引更过的青年才俊?”
……
啪!
徐阶抡圆了巴掌,赏了徐蟠一个嘴巴子,打得他就地转了三圈,眼前都是金星,两颗槽牙都被扇掉了,也不敢吐出来,只能含着。
“蠢子,你怎么不拿一把刀,杀了我啊!”
徐阶当听说聂豹在自家府门外,被气得中风之后,当场就昏过去了,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他哭天抹泪,伤心欲绝。急急忙忙从内阁回来,仔细询问了经过,知道都因为儿子徐蟠坏事,恨不得把他打死算了。
当年聂豹还是知县,徐阶只是个童生,聂老大人耳提面命,教授他心学真谛,把徐阶引入了心学大门。
几十年来,师徒相互扶持,走过了风风雨雨,哪怕最近几年,有了些矛盾,可是感情依旧深厚。
当然了徐阶不会单纯感情用事,他怕啊,老师被自己儿子气倒了,欺师灭祖,那可是天大的罪过啊,他徐阶担得起吗?
“来人,把逆子捆了!”
家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在犹豫,徐阶直接冲上来,照着徐蟠的腿弯就是一脚。
“跪下!”
家人见老爷动手,只好也跟了上来,把徐蟠捆成了粽子,扔到了马车上面,徐阶换了一身便装。
平静了好一会儿,徐阶才稳定心神,上了马车,一路赶到了几位心学大佬下榻的院子。徐阶亲自上前,和看门的通禀。
听说辅驾到,门子连滚带爬,跑了进去。
不一会儿,王襞、季本、钱德洪,李贽一字排开,给辅见礼,徐阶满脸羞愧,低声道:“恩师可好?我要见见他老人家?”
“元翁这边请吧。”王襞在前面带路,把徐阶领到了病房。
聂豹正躺在床上,满屋子都是药味。
徐阶凑到了近前,见老师脸色铁青,牙齿紧咬,嘴角明显歪斜,顿足捶胸,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该死啊,恩师,弟子愧对您老人家的教诲啊!弟子有罪啊!”
李贽推崇童心说,他见不得徐阶这种虚伪的小人,直接扭头告辞。季本满脸尴尬的笑容,人家好歹是当朝辅,他凑到近前。
“元翁不可太过伤心,双江兄年纪大了,身体有些毛病,也是难免。”
“唉,都怪我啊!”徐阶叹了口气,“告诉他们,一定要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回头我请几位太医过来,给老师诊治,无论如何,也要把他老人家救过来,还有一肚子话,要和老人家说啊!”
徐阶咧着嘴,又哭了起来。
冲着他这份感情,大家伙稍微好受点,别管怎么说,徐华亭还没有丧心病狂。
几位老头陪着他回到了前厅,大家伙低着头,闷声不语,徐阶沉吟半晌,主动说道:“老夫问过了家里头,的确是有些误会,逆子徐蟠确乎是搬运一些银两,可不是他贪来的。”徐阶羞愧道:“近几年,我那两个逆子在东南的确是太过了,老夫前些日子让他们退还了一批田地,变卖了一些家产,刚刚从柜上支取了十五万两,民生艰难,老夫本打算把银子捐给白云庵,让他们开粥厂,赈济灾民,也算是赎一点罪过。”破财免灾,这也是徐阶想出来的最好办法,他已经安排人回家去布置了,方正你现在派人去调查,保证和他说的一模一样。
说着让人把徐蟠押上来,徐阶煞有介事,给了他一顿好打。
“都是你这个逆子,险些气死恩师,打死你都不解恨!”
在座的几位做学问一等一,论撒谎绑起来也不是徐阶的对手,竟然被他拙劣的表演弄得哑口无言。
只听徐阶说道:“世人多半埋怨老夫,逢君之恶,迎合君王,可是谁想过,老夫能拒绝圣上的要求吗?内阁辅重在一个辅字,名不正言不顺,终究不是宰相,老夫不能硬顶陛下的圣意啊!唐毅可以上书劝谏,老夫十分佩服,可是老夫也和他一个意思,不是帮他,而是害了他!”
“此话怎讲?”王襞沉着脸问道。
“天下之恶,莫过于党争,老夫不能让陛下误会啊!”徐阶云淡风轻说道,言语之间仿佛在说,你们一群土鳖,懂得什么国家大事。
和老徐比起来,他们的确弱的像是三岁孩子,明知道徐阶在找借口,推卸责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办法。
“老夫还有些公务,若是恩师醒来,还请立刻通知老夫。”徐阶说着,要起身告辞。
正在此时,李贽突然从后面跑过来。
“辅大人,双江公醒过来了。”
徐阶一喜,正要往后面走。
李贽轻描淡写道:“双江公说了,他不过一介草民,不配当徐阁老的师父,还请以后不要提起了。”8
第733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徐阶从院子里出来,踩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突然一晃,幸亏有家丁扶着,不然他也要摔倒了。
不过徐阶倒是盼着摔倒,哪怕摔死了才好,人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是谁能知晓,死是最容易的事情,活着才要受到无穷无尽的指责,承受重如泰山的压力,反而更加艰难。
首辅少师,百官之师,却被老师给逐出师门,哪怕言语说的再好听,也改变不了残酷的现实。
哪怕是普通人,被老师赶出了门墙,也是要狼狈不堪的,更何况是首辅大人,不用想都知道,接下来会有无穷无尽的指责、白眼、唾弃、谩骂,甚至会众叛亲离,落下千古骂名。
年轻时候,曾经想过致君尧舜,想过名留青史,到了如今,全都成了一句空话。
一路回到府邸,徐阶坐在马车上,除了眼珠动弹了几下,身体僵直,额头上汗水一层接着一层……
“爹,到家了。”
连着呼唤了三遍,徐阶才猛然清醒,他都不知道迈得哪一条腿,回到了书房,立刻把们关死,一个人坐在了书房里,谁也不见。
……
“哈哈哈,人算不如天算,徐华亭这回可要成为千古笑柄了。”沈明臣得意说道:“这一下子,华亭是没法在朝廷立足,我看他要滚蛋了。”
“没那么容易。”王寅可不像沈明臣那么乐观,“徐华亭这辈子忍人所不能忍,为人所不能为。他过去受了多少的非议,不够是挺了过来。”
“不一样吧,以往是和严党,这一次可是他的师父啊!”沈明臣不服气道。、
“呵呵,句章兄,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讲什么严党和徐党,反正都是一路货色。如果我是徐阶,绝对不会在这时候辞官。”
“十岳兄说的在理。”
茅坤感叹道:“徐华亭处心积虑,他能花十几年的时间,斗倒严嵩,心智算计之强,是大明开国以来仅见。斗倒了严嵩,他又立刻扶持张居正,作为衣钵传人,以我来看,他是有深谋远虑的。”
说起来,自从进入嘉靖朝,首辅的位置人人都想要,可也是一个大茶几,上面都是悲剧。从最早的杨廷和算起,到张骢,夏言,再到严嵩,几乎每一任首辅都没有得到好下场,不是黯然罢官,就是魂断长安,夏言最惨,被斩首弃市,至于严嵩,儿子已经被抓起来了,比起一死了之还要遭罪。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徐阶能不吸取教训么?
他不顾一切,扶持没有根基的张居正,就是为了在自己退下来之后,张居正能保护他安度晚年,继续遥控徐党,做他的在野阁老。
如今横生变故,同唐毅一场大战,弄得一地鸡毛,损失惨重,辛苦布局废了,就连自己的位置都不保。
如果以最丢人的方式,被赶出朝廷。庞大的徐党就会土崩瓦解,没有继承人庇护,谁都会把毛病一堆的徐家当成刷声望的最好工具,到了那时候,下场要多惨就有多惨。
徐阶肯定能看得到,哪怕是死皮赖脸,也要留在台上。
“鹿门兄,就算你说的是对的,可是众叛亲离,这个首辅还有什么滋味可言啊!”沈明臣摇头感叹。
“呵呵呵,句章兄,咱们希望大人执掌天下,是要做事,要革新大明,可是徐阶呢,他要保命而已,目标不同,要求也就不一样。其实这样也好,不正是大人想要的结果吗!”
“我?”
唐毅无奈一笑,“十岳公,你总是喜欢戳穿心事,这个毛病啊,要改!”
几个人相视一笑,举起了面前的茶杯,以茶代酒,满满喝了一杯。
……
徐阶被聂豹逐出师门,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心学的几位大佬没人乱说,徐阶更不会到处宣扬,只是纸里包不住火,终究还是有风声流传出去,一时间物议纷纷。
申时行,王锡爵,沈林等几个翰林一起找到了徐渭,自从游七被抓,张居正就休病假,眼下徐渭是翰林院的头子。
“青藤先生,徐阶的作为双江公都看不下去了,被逐出师门,我们还能容许他留在朝堂吗?”王锡爵大声说道:“弹劾,立刻上书,一定要把他弹劾倒了!”
申时行和沈林虽然没说话,可意思都是如此。
徐渭看着略显稚嫩的几个人,和当初的自己多像啊,好在他跟着唐毅这么多年,已经学得狡猾过人了。
“你们几个低头看看,身上绣的是什么?”
三人不解,徐渭老气横秋道:“匡正社稷,上书言事,是六科给事中,是十三道御史的事情,唯独不是你们这些翰林官。入选翰林,就是让你们学,让你们看,让你们感悟,了解,唯独不是让你说话。我可告诉你,没事别给你们师父和我老人家添麻烦,眼前的局面不是你们能掺和的,当然了……”徐渭指了指鼻子,“我也不成。你们都听着,行之被罢官了,可他还年轻,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大明朝啊,离不开他,作为他的学生,你们都好好的保护自己,用心学习,涨本事,涨真本事,别学那帮言官,整日里高谈阔论,肚子里一点货都没有,我可告诉你们,别真的到了用你们的时候,一点能耐都没有,那才丢人呢!”
徐渭在唐毅的一帮兄弟里,素以白目著称,可是面对着一帮小崽子,他已经有些老前辈的架势了,一顿夹枪带棒的教训,骂得他们都不敢胡来。
果然,朝局的变化,不是他们能掺和的。
就在三天之后,突然从宫里传出旨意:查兵部尚书,宣大总督唐毅,病休半年以上,按律罢免总督职务,交由三边总督王崇古继任。唐毅有功朝廷,天心仁慈,厚待功臣,特任命唐毅以兵部尚书,右都御史衔,巡视九边军务,暂住天津,调理身体,待身体康复之后,择机赴任……
看到了这封旨意,大家伙先注意到的是“巡视”两个字。
如果是正儿八经的执掌地方,会使用总督,巡抚,或者提督,而巡视,说白了就是看看,权力小的可怜。
没有记错,上一个巡视大臣名叫朱纨,就是在东南抗倭,稀里糊涂死的那一位。
唐毅得了一个跟他一般的官衔,可不是好兆头。
而且再仔细研究,其中的内容更加耐人寻味,让唐毅在天津养病,换句话说,他连巡视都没法巡视,至于能不能赴任,还要看朝廷的意思。
说穿了,就是把唐毅流放到天津,给软禁起来。
这么一道缺德任命,出自谁的手,也就不言而喻了。
本来唐毅在罢官之后,是准备回苏州老家的。上天堂,下苏杭,那里是唐毅的老家,心学的大本营,经济繁荣,风气开放,名家云集。
唐毅正准备著书立说,吸引门徒,修炼成圣。
小日子可不要太舒服啊!
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
嘉靖思考了许久,他觉得唐毅虽然忤逆了自己,可毕竟论起理财,谁也不是他的对手,若干年后,假如自己驾鹤西游,裕王登基,还是要用唐毅的。
嘉靖的想法是把他赶到南京,挂一个户部右侍郎的衔,省得他功高震主,升无可升,赏无可赏,裕王用起来不方便。嘉靖对儿子,还是面冷心热,考虑得不少。
他把意思和徐阶透露,徐华亭却告诉嘉靖,东南民情滔滔,奇谈怪论层出不穷,唐毅身为功劳卓著的大臣,一旦到了南方,登高一呼,必定万民响应,若是他非议朝政,必定有无数不明真相的百姓,被其蛊惑,万一有些宵小之徒借着唐毅的名声,招摇撞骗,岂不是害了唐毅。
这一番话可够黑的,正好勾起了百万人联名上书的恐惧,都说书生造反,三年不成,可是一个能号召百万人的书生,又会敛财,又会带兵,放他去东南老家,岂不是龙入大海,虎归深山,不行绝对不行!
徐阶见嘉靖害怕了,趁机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把唐毅放在天津,给他高高的官职挂起来,再命令厂卫的人暗中监视,确认唐毅没有问题,再另行安排。
嘉靖权衡再三,同意了徐阶的提议。
就这样,唐毅接到了旨意,要立刻离京,前往天津养病。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唐毅一声感叹,顶着巡视大臣的名头,可实际上,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倒是茅坤和王寅他们不这么看,“大人,留在天津也未尝不好,而且保持二品大员的职位,随时可以东山再起,比起成为白丁还是要好不少。”
明知他们是安慰,唐毅的心情还是晴朗了一些。
旨意上面,让他立刻动身,唐毅携家带口,准备离开京城。还没等他离开,王襞、钱德洪等几位心学大佬一同赶来。
面对着唐毅,他们都有些羞愧,当初劝说唐毅放过徐阶,唐毅做到了,可结果呢,杀人不死反成仇,徐阶直接软禁唐毅,真是好黑的心肠!
钱德洪咧嘴苦笑了两声,“行之,你还年轻,不要灰心,我们几个老头子想过了。”说着看了看其他人,那几位都点了点头。
“我们决定一致退出阳明学会,日后心学的未来就要落在行之,还有一众年轻士子身上。”
王襞拍了拍有些发傻的唐毅,“行之,不要担心,我们还是阳明公的弟子,一样会替你摇旗呐喊的。”
第734章 一路歌声
到了最后,几位心学的大佬依旧不愿意用除名的方式,把徐阶从心学里面抹除。(?网
唐毅也不知道如何评价,不过老的都退了,剩下的年轻人八成以上都会支持自己,心学之主,名副其实,再也没有人可以和自己争衡了。
奇怪的是唐毅没有喜悦,反而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如今就有几十万的心学门人,日后会有几百万,上千万,如何指引这股庞大的力量,去改变大明,改变历史,确实需要好好思量和权衡,从今往后,更不允许自己犯错。
要是当初把目标定的低一点,或许日子就会舒心很多吧!唐毅苦恼思量着。
几位大佬看似妥协,并非不足取,没有公然开出徐阶,就保留了最后一丝颜面,一份香火之情。
心学虽然兴旺,可是真正主导大明的显学还是程朱理学,还有那些顽固不化的臣子,如果把徐阶推到了理学那一边,两派提早开战,心学的胜算十分渺茫。
时间,唐毅最需要的还是时间。
为了争取时间,唐毅是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的。
他在临走之前,做出了两项最重要的安排,他委托王寅去密会唐顺之。
唐毅从中枢退下来,维护唐党势力的重任就落在了唐顺之的肩头,对于老师的智慧唐毅是一万个佩服。
奈何唐顺之有两大弊病,一个是一直就有的,过于君子,过于方正,第二个是他的身体。
当看到老师鬓边的白,唐毅才猛然想起,在原本的历史上,唐顺之已经早就仙逝了,这一世有徒弟照料,有李时珍一般的神医,更重要的是唐顺之不用亲临战场,他的寿命比起历史上,长了很多。
但是唐毅却不敢大意,接下来老师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没有自己扶持,嘉靖又会迁怒唐顺之,徐阶还会想尽办法报复。
明枪暗箭,层出不穷。
唐毅给老师的建议只有六个字:明养病,暗结杨。
以唐顺之的名望,他大可以泡病号,不理事务,只做一个太平阁老,眼下内阁之中,李春芳就是个饭桶,徐阶的跟屁虫,如果唐顺之走了,就会形成徐阶独相的局面,嘉靖万万不愿意看到,只要等他冷静下来,哪怕多讨厌唐顺之,都要保护次辅,就像当年对待徐阶一般。
当然唐顺之的处境会比当年的徐阶好很多,毕竟庞大的心学,东南的督抚,九边的文武,还有一大票人站在他的背后。
当然了,这些势力还有些鞭长莫及,如果徐阶突袭,老师未必挡得住。所以这时候就需要另一位出来帮忙挡枪。
唯一有资格的就是杨博!
说起来老杨博也够倒霉的,他本来卖好唐毅,想要拉拢这小子支持自己入阁。
凭着生意人的精明,杨博怎么算,唐毅也不会拒绝,毕竟一个视自己如寇仇的辅,那可是谁也受不了的。
可是偏偏唐毅就拒绝了他的橄榄枝,主动惹恼嘉靖,弄得徐阶起死回生。
内阁还是三位阁老,也就断送了他入阁的机会。
最初杨博还没想明白,只当唐毅一时疏忽,才触怒嘉靖,他还在嘲笑唐毅,小子到底是毛嫩,以为自己要当天官了,就迫不及待摆出重臣的架势,还去劝谏皇帝,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吗,可笑不自量!
你这么折腾不打紧,给了老徐翻盘的机会,这不是害人吗!杨博还想派人去点播唐毅,可是等到三天之后,唐毅正式上书,杨博就明白了过来,老头气得翻白眼。
“好你个唐毅,宁可让徐阶在台上,也不愿意让老夫入阁,我和你有多大的仇啊!”
……
没有私仇,只有国恨!
放任晋党掌权,老子岂不是白穿越一回。
阻止你入阁,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道菜,等着你好好品尝呢!
为了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舒坦点,朝堂之上,断然不能一家独大,徐阶虽然遭受重创,好歹家底儿还在,只要给他时间,还是能重整旧山河的,再加上嘉靖支持,徐阶比起当初的严嵩,也差不了许多。
唯有挑动晋党和徐党开战,他们两方继续斗下去,才会无暇顾及唐毅。要说唐毅有办法让两个比猴子还精,又刚刚被自己狠狠算计的老狐狸,互相争斗吗?
还别说,真有!
这些日子,唐毅一直盯着天牢,他还想抓一些张居正和严世蕃之间的罪证,把未来的大敌彻底干掉。不过张居正仿佛学好了,他再也没去天牢。
反倒是让唐毅现了另一件事,有一个负责给严世蕃送饭的狱卒,每次给严世蕃送上一大碗鲜汤。
有个同伴不服气,心说要死的人了,还给吃这么好干什么?这个狱卒就偷喝了两口,果然汤水鲜美无比,还要继续喝,送菜的狱卒解手回来,连忙把碗抢了回来,两个人大打出手。等到过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喝汤的狱卒就仿佛酒醉,满口胡话,疯疯癫癫,据说在家里躺了三天,才恢复正常。
这一件事正好被唐毅的眼线现,他想办法把送菜的狱卒灌醉,偷偷从送菜腰里摸出了一个小瓷瓶,里面有些粉末,他没敢多拿,只是弄了一点,送到了唐毅的府上。
王寅亲自找来精通毒物的高手,仔细检查,确定这些粉末都来自一种毒蘑菇,人误食之后,会产生幻觉,甚至丧命。
难怪严世蕃会疯呢!
唐毅心中的谜团总算解开了一个,毕竟以严世蕃的心智,他害了那么多人,早就该有所准备,岂会轻易崩溃疯掉,看起来是有人给他下毒。
那又是谁干的呢?
懂得用毒蘑菇害人,就连锦衣卫都没有如此手段。
王寅给出了一个思路,严世蕃疯了,对谁的好处最大,多半就是谁干的。徐阶吗?肯定不是,因为严世蕃疯了,外面盛传徐阶通过张居正,收严家银子,替严世蕃减轻罪名,这件事就说不清了。
相反,董份的死,严世蕃的疯,才促使言官大举弹劾徐阶。
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徐阶不但没有得利,反而被害,那究竟是谁得利呢?
“杨博!”
唐毅和王寅异口同声,绝对是这个老家伙干的。
回顾大半年的争斗,晋党看似都置身事外,只有替俞大猷鸣冤,还有要扳倒徐阶,他们跳了出来。
身为天下三杰之一,杨博就这么点功力吗?
“大人,您还记得吗,当初有人假造徐阶手谕,命令韩丘,严刑拷打俞大猷,险些要了老总镇的命!”
“怎么,此事也是杨博干的?”
“我不敢说,不过倒是有一件事,韩丘死了,他的妻子和女儿被卖为奴隶,可是我查到他在十年前,进京赶考的时候,曾结实一个江湖女子,还留下了一个儿子。”
“此子在哪里?”
“山西,平遥!”王寅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却还是心有余悸。当年韩丘不过是一个应试的举子,山西人竟然下了这么大的本钱,用一个私生子,控制了韩丘,在十年之后,掀起一场滔天大浪,把朝廷上下,都给算计了进去。
相比之下,徐阶简直弱爆了。
当然不是徐阶真的弱,而是一个人,永远不可能和一个集团对抗。
从这件事也看得出来,宁可留着徐阶继续当辅,也绝对不能让杨博入阁,否则蛟龙入海,终究要龙飞九天,无可抑制。
唐毅查到了这些内容,他没有声张,临走的时候,让人偷偷塞给了曹大章。由于唐毅始终没有和正面撕破脸皮,故此曹大章还是徐阶的爱徒,也是唐毅的好朋友。他刚刚补了大理寺少卿的职位。
有人偷偷给严世蕃下毒,陷害徐阶,正是他管辖的范围。
只要曹大章把消息透露给徐阶,双方想不开战都不行了!
徐阶阴了自己一把,杨博也没安好心,唐毅当然会毫不客气地报复回去,让你们狗咬狗去吧!
……
十月寒秋,唐毅怀抱着儿子平安,王悦影抱着小平凡,一家四口,马车一驾,从京城出来,随行的只有二十名来自东厂的高手,外加一头毛驴。
笨儿倒是挺高兴的,离开了城市,它就可以撒欢乱跑了,再也没人管它。小毛驴扬起脖子,围着马车没心没肺乱跑。
“真是头笨驴。”平安白了它一眼,低着头闷闷不乐。
“想什么呢?”唐毅笑呵呵问道。
“烤鸭、爆肚儿,豆汁儿,还有驴打滚儿。”小平安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算着,他喜欢吃的东西还真不少,手指头不够用,还要伸手去算脚趾头儿,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你啊,就别装蒜了,两年前算加减法就不用手指头了。”唐毅毫不客气戳破了儿子的小心思,又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放心吧,爹这回有时间了,保证给你,还有娘亲,弟弟,做最好吃的菜,最棒的点心,把你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
一直躲在娘亲怀里的平凡从睡梦中醒来,嘴角挂着可爱的口水泡泡,喃喃道:“吃,吃……”
王悦影一脸的黑线,吃什么吃,都成了两个吃货!
“我可告诉你,要是教不好儿子,我和你没玩。”王悦影咬牙切齿说着,突然从路边传来一阵悠扬的琵琶声,珠落玉盘,声音悦耳。
“是琉莹姑姑!”小平安从老爹的怀里挣脱,探出脑袋,四处寻找。
车里的唐毅一脸的苦笑,他已经被媳妇滔天的杀气牢牢锁定了,动弹不得。8
第735章 新家
唐毅一直觉得女人上辈子都是千年狐狸,和她们比起来,朝堂上的那些老狐狸,简直单纯的像是婴儿,不论是杨博,还是徐阶,也包括嘉靖,他们的心思都能猜得差不多,至少有章可循。
可是女人就不同了,比如琉莹,自己去宣大,她跟着,等到回了京城,就跑到了琉璃苑,连面都不见,只有平凡过周岁生日的时候,她送来了一个金锁,然后就匆匆离开,仿佛唐家有吃人的老虎似的。
这一次被逐出京城,她又冒了出来,还一路琵琶相送,老大不小的人了,没看到那么一大堆的东厂番子啊,周围还不一定有多少眼线呢,他们动不了唐毅,动不了唐家人,还会在乎你一个歌女?
怎么就不知道保护自己!
琉莹的动作出奇,却比不过媳妇,听到了琵琶声,咬牙切齿,恨不得要把人家给撕碎了。偏偏到了中午十分,又把两个儿子都塞给了唐毅,自己捧着干粮去找人家,回来的时候,两个人手拉着手,笑嘻嘻的,简直比姐妹都亲。
见唐毅目瞪口呆,王悦影轻轻一笑,“怎么,还以为我们要打架啊?”
“没,没有!”唐毅尴尬笑了笑。
王悦影走了过来,用手拉着琉莹的腕子,大声宣布道:“从今天开始,琉莹大家就是咱们家的西席先生了。”
“什么?”唐毅惊呼出来,“我说夫人,琉莹会教什么啊?”
这回轮到琉莹不满了,“师父,你也太小看人了,不说别的,诗词歌赋,音律绘画,哪一样徒弟不成啊?”
说着琉莹冲着平安招了招手,傻小子笑呵呵凑了过去,琉莹用力把他抱在怀里。
“还真够沉的,平安,让姑姑给你当先生好吗?”
“好!”单纯的小家伙脆生生答道。
什么辈分啊!
唐毅从媳妇不怀好意的笑容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不可以啊,这是贬谪,是修炼,是吃苦,是成圣!不是郊游,不是泡妞,不是拈花惹草!虽然放在后世,我还算小鲜肉,可眼下却是不折不扣,曾经沧海的老腊肉,我是绝不会把女徒弟留在身边的!
只是他一个人说话不顶用啊,媳妇加上两个娃全都叛变了,自己孤立无援,总不好对女人摆脸子吧。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琉莹,你也知道我眼前的状况,看到没有,那些人都是东厂来的,是要盯着我的,抓住一招之错,就要给我治罪。所以啊,我现在要小心谨慎,谨小慎微。总之呢,不能给人家留任何把柄。你滴明白?”
“不明白!”琉莹晃了晃头。
“简单说,就是我要自己种田自己吃,有钱不能花,有好衣服不能穿,有好房子不能住,有马不能骑,有车不能坐。”唐毅一脸凄苦道:“当年我的师父荆川先生,为了治学,躲进深山之中,睡床板,穿布衣,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用蒲扇,一年只做一套衣服,一个月只吃一回肉,隔绝物欲,潜心研究,终于著成六编。身为师父的弟子,我准备效仿恩师,沉心静气,好好钻研苦学,把这些年读书做官的心得体会融会贯通,穷究天人至理,成就一家之言。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是来受苦的,没有杨柳岸,晓风残月,没有明月夜,短松冈,没有举杯邀明月,没有把酒问青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琉莹突然捂着嘴,咯咯发笑,“弟子明白了,不过弟子倒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反而其乐无穷。”
唐毅被气得吐血,“琉莹,这么说吧,我已经上书吏部,不再领俸禄了,以后一家四口,吃喝拉撒,衣食住行,都要靠我想办法挣钱,挣来干的吃干的,挣来稀的喝稀的。到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怕你受苦啊!”
“咯咯,师父您忘了弟子是干什么出身的吗?只要有琵琶在手,我就饿不着,万一您老人家挣不来钱,平安和平凡还要指着我这个姑姑呢!对不对啊?”
“对!”平安伸出小手,抱着琉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咧着嘴傻笑。
唐毅满脸黑线,真是太丢人了,连个小妮子都摆不平,掩面败退,背后女人的笑声更加响亮。
隐约听琉莹说道:“师父劝人的本事比起十年前,没啥进步,我怕他真的养活不了姐姐。”
“没事。”王悦影笑道:“他不成,不还是有咱们吗,你会弹奏,会唱曲,我能织布,能做衣服,大不了咱们养他就是了。”
唐毅越发羞愧,扬天大吼:“老子不是吃软饭的啊!”
从京城出来,唐毅一行经过通州,香河,直奔天津三卫。当行到杨村的时候,在驿站休息,下人送菜的时候,悄悄指了指碗底儿。
唐毅会意,从碗底儿抠出了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只有一行字:张叔大,去雷州!
看到这六个字,唐毅心情好了许多,原来还有比自己更倒霉的。真是想不到,当年发配严世蕃去雷州,他没有去,这回好,轮到张居正了,莫非是造化弄人?
原来严世蕃疯掉了,案子查不下去,但是游七跑到白云庵,去面见严鹄,还拿了二百多万两银子,被人赃俱获。无论如何抵赖,也是赖不掉的。
经过三法司会审,认为虽然游七拒不承认,但是张居正身为文苑清流,管教不严,罪在不赦,罢了翰林学士之职,贬为雷州知府,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在唐毅离京的第二天,判决结果就出来了。
速度如此之快,不得不说,这里面也有替唐毅鸣不平的味道。明明唐毅是受害者,张居正频频暗下毒手,唐毅又因为仗义执言,劝谏皇帝,被贬出了京城。
要是还留着张居正,继续招风惹雨,公道何在,法度何在?
三法司的三位老大人早就恨透了张居正,尤其是赵贞吉,更是牙根痒痒。好好的都察院,两百年的清誉毁于一旦,想要恢复,简直比登天还难。
不给张居正一个重罚,天理不容!
赵贞吉本来是想扒了张居正的官衣,把他赶回老家算了。徐阶此时也迁怒张居正,不会替他出头,可令人意外的是吏部右侍郎高拱居然出面了,他说什么雷州偏远,文教不兴,黎乱不止,需要一干吏,方能平定地方,保境安民,特别推荐了裕王府的讲师张居正。
雷州啊,在大明高层的心目中,基本上就是瘴气之乡,天涯海角之地。
去了那里做官,几乎九死一生,人人视之畏途,几乎和发配没什么差别。赵贞吉觉得也算说得过去,就卖个面子给高拱。
“不愧是张居正啊,真狠得下心!”
唐毅看得明白,张居正这家伙其实和自己选择了一样的路。经此一役,他已经人不人鬼不鬼,师父不疼,同僚不爱。哪怕继续混在京城,也没有丝毫的希望,说不定哪一次京察,就成了牺牲品,黯然收场。
他岂会甘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唯有置之死地,才有一线生机。雷州远在天边,越是如此,越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唐毅凭什么根基雄厚,后来居上,不就是开了海,建立了市舶司吗?
为何不能效仿唐毅,在雷州干出一番事业,到时候再卷土重来,杀回京城!
被自己打压到了绝境,还能走出这么一步棋,张居正真的挺了不起的,而且他还抓住了朝堂之上,最后一个巨头高拱!
唐毅敢说,高胡子绝不会轻易替张居正说话,这俩人背后一定有交易。
其实站在高拱的角度来看问题,唐毅和张居正都是裕王府的讲师,都是他的后辈,偏偏唐毅势力强大,已经把高拱压下去,日后新君登基,究竟谁在前面,谁在后面啊?高拱暗中也和唐毅较着劲儿呢!
保下张居正,就等于给唐毅留下了一个打对台戏的,他高拱就能居中调停,拉一个打一个,好不舒坦。
“娘的,都是一帮子狐狸,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唐毅闭目思量了许久,高胡子啊,老子这一次不会再犯幼稚病了,什么惺惺相惜,什么志同道合,决不能给自己留一个麻烦!
转过天,离开驿站,唐毅在自己的房间桌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叉。
很快就会有一支精干的刺杀队伍出动,张居正,怕是要葬身大海了!
离开京城十天,唐毅总算赶到了天津,没有进城,反而把韩太监叫了过来,此人是跟着唐毅的东厂珰头。
“韩公公,城里头喧嚣,本官住不习惯,现在城外找一处住所。您和这些兄弟怕是要受点委屈了。”
“唐大人客气了。”韩太监呵呵一笑,“您是贵人,您能吃得了苦,奴婢们都是下贱的身子,有什么受不了的,您只管选,哪里舒服住哪里。”
“嗯,多谢公公体谅。”
唐毅让马车往南下去,走出大约三十里,前面出现了一片连绵不断的军营,足有两三千号人的规模。一员饱经风霜的老将正等在这里,见到了唐毅的马车,急忙迎了上来。
“末将俞大猷,拜见唐大人!”
唐毅连忙从马车下来,走到了俞大猷近前,拉着他的手。
“老哥,身体怎么样了”
“托大人的福,都好哩。”
唐毅心中苦笑,哪是福气,分明是祸啊!
“老哥,住处可找到了?”
“大人请随末将过来。”
俞大猷在前面带路,又走出了十几里路,面前出现了一大片的荒滩,在后世,这里还有个名字,叫小站!未完待续
第736章 书生有百用(上)
唐毅站着的地方,是一片退海之地,也就是说,曾经是一片海水,往下挖几米,还能挖出来贝壳,按照县志上面记载,此地叫“下污”,从字面上的意思也看得出来,就是满是烂泥的低地滩涂。…≦
眼下呢,属于长芦盐场管辖,目之所及,到处都是高大的芦苇,到了深秋之时,已经枯黄,一眼望不到边际,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
在别人的眼中,这里就是一片荒地,可是唐毅不这么看,他上辈子就来到过这里,天津小站!
除了有驰名天下的小站稻,还曾经是北洋新军的发源地,袁大头就在这里练出了六镇北洋新军,最终覆灭了满清。
唐毅也没想到会到这里,当初他安排俞大猷到天津练兵,俞大猷看重这块荒凉宽阔,地形复杂,就选在了这里。
结果唐毅要到天津,他当然要找个安全的地方,试问天下,还有比俞大猷更好的保镖吗?
“这就是命啊!”
唐毅微微含笑,十分欢喜。
俞大猷不知道唐毅想什么,见他高兴,也咧嘴笑了起来。
“大人,末将已经让人给您安排了住处,您请这边瞧。”
唐毅顺着俞大猷手指的方向,有一座四合院,前面是河流,后面有一片杨树林,整齐干净,唐毅饶有兴趣,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凑到墙边嗅了嗅,还有一股土腥味。
“是新建的房舍?”
“实不相瞒,弟兄们听说大人要来,用了七天时间,日夜赶工赶出来的。房子还没干透,不过您放心,回头让他们点上火炉,多烤一烤,保证不会潮的。”
唐毅笑着摆摆手,“老哥,我这一次过来,就是想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这座四合院不错,可是离着村子太远,住在这里实在是不方便,我还是自己找一个住处吧。”
说着,唐毅迈步离开院子,径直上了马车。
俞大猷脑袋方方的,唐大人啊,你这是作什么啊?莫非是这院子不成?唉,我真是不会办事啊,早知道就买一座豪宅了。俞大猷满心懊恼,急忙追了出去。
马车走出了五六里,前面出现一座村庄,说是村庄,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连个围墙都没有,只是插了一些木桩。
村子里的房舍也七扭八歪,不成样子。有的房前种着果树,有的养着鸡鸭,土路又窄又脏,穿着草鞋的小孩子追逐着,当看到了马车,都吓得躲到了房子的后面,闪着黑豆的眼睛,警惕地看着。
从村头走到了村尾,愣是没有一个商铺。只有偶然会有货郎光顾,带来人们急需的物品。
俞大猷捏着鼻子,陪唐毅走了一圈,压低声音道:“大人,这可真不是您能住的地方,末将已经让弟兄们去找了,回头给你找一个盐商的别院,保证宽敞阔气。”
“可别,我看这儿就挺好。”
唐毅迈步走到了马车前面,撩开帘子,笑嘻嘻道:“你们看如何?”
王悦影连眉头都没皱,“挺好的。”
“姐姐说好,自然就是好的。”琉莹格外听话,只不过是听王悦影的话。
平安探出小脑袋,他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村边有一片树林,叶子落下来,高高的树杈上,有好些个鸟窝,能掏鸟蛋,好地方!
“爹,我要住这。”
至于平凡,咿咿呀呀,想说什么,可是别人都自动忽略了他。
决定下的容易,可是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啊。
在村子里转了三圈,最后把当地的里长给叫了过来,是个很本分的老头,黑红的脸膛,深深的皱纹,跟刀刻的一样。
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太爷,还是离着老远只看了一眼,就吓得低头,连模样都不知道。
一看俞大猷一身铁甲,膝盖就发软,忍不住要跪下。
唐毅笑着拉住了里长,“呵呵,老伯,别管他,是我、还有家人要住在这里,村子里还有没有空房子,要宽敞一点,破不怕,能住人就行。”
里长咧着嘴,跟吃了苦瓜似的,谁家的房子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多余的。
他想了半天,“土地庙后面,村里头就那宽敞了。”
“好,请带我去看看。”
里长领着头,到了村东边,果然有一处挺大的院落,原来是村子里的打谷场,后来打谷场挪到了外面,就改成了土地庙,前面三间门脸,中间供奉土地爷,剩下的两间房子是里长召集村民,通报征税,征徭役的地方。
后面有一大排破旧的房舍,足有六七间。
“早先这是粮仓,那时候还丰收呢,这些年,连家里的粮囤都装不满,就空了下来,要是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唐毅把手伸到了怀里,摸了半天,掏不出来,别提多尴尬了。
“俞,俞老哥。”
俞大猷愣了一下,慌忙掏银子,他也没带钱。
俩大男人,一对大红脸,幸好这时候琉莹走了过来,拿出了一颗金豆子送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毅慌忙接过来,送到了里长的面前。
“这个院子算我租下来的,这是定金,您收好了。”乡下民风淳朴,又有俞大猷在,唐毅倒是不担心打了水漂。
“哎,哎!”
里长眼睛冒光,他一辈子也没见过金豆子啊,欢喜的什么似的,一张老脸都乐成了菊花。
“您有什么吩咐,回头就跟小的说,小的一定给您办了。”
“呵呵,少不得要麻烦您,今儿天不早了,住的地方还没收拾呢,没法款待您了,等收拾好了,我再请大家伙吃饭。”
“您忙,您忙着。”里长告退了。
唐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眉头紧皱。
房子不少,可都是土坯的,少说也有十年没有收拾,窗户门都坏了,天棚上面还有窟窿,四面漏风,连唐府的马圈都不如。
俞大猷看着都摇头,低声劝道:“大人,听末将一句劝,别糟蹋自己了,还有夫人和少爷呢!”
“我们没事,老爷能住,我们就能住。”王悦影态度坚决,这一次出京,非比寻常,那么多东厂的番子盯着,王悦影认准了一条。无论如何,一家人都要在一块儿,决不能分开。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吃苦的!
唐毅给了媳妇鼓励的眼神,笑着对俞大猷道:“老哥,我就是要体会一把筚路蓝缕的滋味,朝廷大事都难不住我,眼前的这点小事,算得了什么。”
见唐毅态度坚决,俞大猷也不好多说,他心中暗想,就唐大人那个好享受的劲儿,他连三天都撑不了,自己等着就是了。
俞大猷满心等着看热闹,带着人告辞,就剩下唐家四口,加上一个琉莹。
“先把住的地方拾掇出来,别的明天再说。”
唐毅找来毡毯,把墙上的窟窿暂时堵上,又去安排卧房。琉莹十分体贴,她提议让平安和平凡跟着她,唐毅夫妻住一间,也就是说,整理两间房舍就够了。
可光是两间房就把唐毅给累得两眼冒金星,灰尘足有半寸后,墙上都是蜘蛛网,幸好北方冷的早,没有了蚊虫,不然非被叮得满身大包。
可天气冷,半夜冻着了怎么办?
琉莹有主意,她的马车上垫了三层狼皮褥子,都给搬了下来,铺在了炕上,哪怕不生火也不冷了,平安和平凡两个小东西没心没肺,嘿嘿大乐,仿佛出来野营郊游,可欢乐了。
小毛驴也在院子里来回跑,扯着脖子乱叫。
貌似就我一个人发愁啊!
有什么好愁的,被孩子们感染的唐毅跑到了后院,找到了一堆朽木,他都给搬到了房前,架上了篝火,还有吃剩下的干粮,切成了薄片,在火堆上面烤了一会儿,热乎乎,有些焦胡味,吃起来别有滋味。
琉莹烧了一壶水,王悦影翻出了肉松,还有自家制的奶粉,用热水一冲,奶香四溢,两个孩子捧起大碗,喜滋滋喝着。
红彤彤的火炭,映着唐毅三个人的脸颊,很温暖,很贴心。
貌似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舌头儿就是那么笨,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早点休息吧,日子会好起来的。”
王悦影和琉莹一起用力点头。
……
转过天,太阳还没出来,唐毅就爬了起来,他先是到了村子西边的水井,挑了两担水,把水缸装满了。
不过唐毅也丢了不大不小的人,人家都穿着短打,唯独他一身长衫,根本不像是干活的人。出现的时候,吓得别人都往后退,心说哪里来了一个怪物。
回到家里,赶快找了身马夫的衣服穿上,衣服对了,可是细皮嫩肉,十指修长,怎么看都不像是干活的人。
不管了,唐毅哼着小曲,挑着担子,先到村子外面,找到了一处黄土坑,黄土粘稠,正好用来和泥。
把黄土挑回来,倒上了水,又去割来几捆蒲苇,平安不解其意,好奇地看着。
“记得爹爹教过你的诗吗?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说的就是这种东西。”唐毅一边将蒲苇切成规则的小段,一边笑着向儿子解释。
“把切好的蒲苇混到黄泥里,和匀了,抹在墙上,就把窟窿结结实实堵住了,到了冬天,咱们就不怕冷了。”
平安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眼睁睁看着老爹像是一个魔法师,他经过的地方,破败的土墙都焕然一新。
到了晚上,唐毅吃过了饭,连一句话都不愿多说,脑袋沾上了枕头,就鼾声如雷,累得沉沉睡去。
第737章 书生有百用(中)
和泥抹墙,不算什么难事,十多年前,唐毅就是靠着安置难民起家的,搭帐篷,建土屋,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老手艺还在。只不过当时他是指挥别人干活,眼下换成了自己亲力亲为。
一天下来,肩膀就红肿起来,不得不垫一块厚厚的皮垫子,两双拿惯了毛笔的手,想要驾驭锹稿,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掌心磨出了十几个血泡。
这玩意最麻烦不过,要是不挑破,干起活来,疼痛不断,能把人活活折磨疯了。可是挑破了,里面的嫩肉就露出了,会把锹把磨得血肉模糊,又出了一层水泡,非要连着几次,等到老茧够厚了,皮够结实了,千锤百炼,才能得心应手。
深秋的天气也冷了,水又寒又凉,唐毅的一双千层底儿,在和泥的时候都湿透了,冰凉刺骨,两只脚跟木头似的,没了知觉。
他只能咬牙撑着,因为只带了随行的衣物,没有那么多换洗的,鞋子也只有两双,干活穿一双,还要留着一双出外面穿,堂堂二品大员,总不能光着脚出去。
忙活了三天时间,修好了他们住的两间屋子,墙堵上了,房也用草遮好了。
还有件要紧的事情,家里头两个大的两个的,都是讲究干净的,跟着自己住进来三天了,连澡都没洗过。平安天天疯跑,身上都能搓下来泥球,平凡直喊痒,媳妇和琉莹倒是乐呵呵的,满不在乎,可是唐毅不能不在乎啊。
趁着中午的时候,唐毅借口去散步,找到了俞大猷的兵,让他们捎一个大木桶回来。
又忙活了一个下午,把原来的一间房舍改成了浴室,在三面砌上了火墙,从外面烧火,烟不会跑到屋子里。
烧半个时辰,里面就会温暖如春,不用担心冻着,下午的时候,木桶总算是送来,唐毅又跑去足足挑了五担水回来,把院子里的几口缸都装满了。
傍晚的时候,从平安和平凡开始,每一个人都舒舒服服,洗了一个澡,尘垢,汗臭一扫而光,琉莹体贴地带着两个孩子撒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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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只剩下唐毅两口子,唐毅还有些不好意思。
“月影,我自己成的。”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装什么啊!”
她亲手把唐毅推到了浴桶里,抓起了毛巾,帮着唐毅擦拭。借着昏黄的烛光,能看得出来,肩膀红肿高大,稍微一抬膀子,就疼得龇牙咧嘴。
唐毅强忍着痛,王悦影的泪却忍不住了。
“哥,你是那么讲究的人,何必作践自己啊!”
泪水滚落在肩头上,有些疼,也有些热。唐毅伸出手,拉住了媳妇的玉手,两个人都能感到对方的粗糙,瞬间,两颗心连在了一起,同呼吸,共命运,夫妻一体,是那么真实,那么触手可及……
良久,唐毅才深深叹口气,“月影,我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也不是要表演给谁看,当然了,我不否认有表演的成分。我是想真正体会到百姓的生活,知道最最底层的人想着什么,找到改变他们命运的方法。当年我和我爹也落魄过,只是有些遥远了,遥远到我都快忘记了。”唐毅感叹道:“在走向高位,执掌大权之前,我必须要重温一番底层的生活,并且把过程深深刻到心里,牢牢记住,永世不忘。这是我们家最宝贵的一笔财富,多少年之后,这一次民间之行,苦难体验,不定会拯救咱们家的命运……”
勿忘初心,勿忘蒿草一样、不起眼的百姓。
历史上有太多的改革家就是不懂民间疾苦,靠着冰冷的想象,去推动一项项不切实际的策略,王莽如此,王安石如此,历史上的张居正也是如此。他们的失败不是偶然的,脱离了扎根的土壤,多么大的树死亡也在顷刻之间。唐毅觉得不只是自己,还有最亲近的人,都要经过大起大落的教训,让心真正强大起来。真正学会用百姓的角度思考问题,不是浮光掠影似的看,而是深入扎根,去体会,去操作,变成本能。
今后自己要做的都是掉脑袋的事情,不把自己,还有身边的人,炼成一块块的钢铁,却痴心妄想,还不如洗洗睡了,也省得祸及家人。
那一夜,唐毅和媳妇了很多,很多,貌似成亲以来,唐毅还是第一次那么多话,王悦影只是默默听着,伴着,无论唐毅什么,她都含笑聆听着,唐毅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昂扬的斗志,电能蓄满,活力十足……
差不多花了二十天的时间,唐毅抢在落雪之前,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暖暖和和。又砍了一些柳枝,在院子外面插好,弄成了一圈富有趣味的篱笆,比起京城高大的砖石院墙,来的顺眼多了。
宽阔的院子,成了平安和平凡的游乐场,平安每天早上,熟练地爬上笨儿的背,绕着村子大呼叫,到处乱跑。
没有几天,就吸引了一大帮村子里的孩童,孩子的世界往往是单纯的,平安除了干净的不像话,还有身上的绸缎衣服,没有什么特别的,还不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打成了一片,一起下河捞泥鳅,爬上大树掏鸟窝,孩子们还把笨儿当成了玩具,在它的背上爬上爬下,伸出手,帮笨儿挠痒痒,这时候笨儿就会舒服地躺下,享受着孩子们送到嘴边的干草,跟老太爷一般,十足享受。
一转眼,唐毅到了站差不多一个月,家人也渐渐适应了生活,琉莹把琵琶和古琴都扔在了一边,全心全意当起了保姆,照看两个孩子,每天都要给他们洗衣服。由于换洗的衣服不够,必须随换随洗,放在炕席上烙着,第二天才能穿上干净的衣服。
王悦影有些看不下去,她拿出了一个白玉的簪子,让俞大猷手下的兵买来了一张织机,当初在家里的时候,她也会织布的,赶在年前,给丈夫还有两个皮猴子添几件新衣服。
两个女人,忘记了曾经的身份,往日的生活,开始关心琐屑的生活,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努力让五口人过得更好一。
唐毅也没有闲着,他觉得自己该挣些钱,有了进项,有了收入,日子才算步入了正轨,不然靠着偷偷摸摸典当东西,靠着俞大猷的接济,算什么事啊!
唐毅琢磨了半天,他从家里找出一张桌子,摆好了文房四宝,在家门口,一棵杨树的下面,贴上了代写书信的字样。
当年老爹为了养活自己就干过,如今自己又拿了起来,唐家的人还真是遗传啊!
头一天没人敢来,那些成年人可不像孩子一般,他们本能感到住进土地庙的这一家不一般,两个女主人美得和天仙似的,男主人通身上下,更是气度非凡,哪怕是十里八乡,最著名的地主,和人家一比,简直就是天下的星星和地上的土块。
到了第二天,唐毅等了一个上午,天空浓云密布,片片雪花飘落,入冬的第一场雪,比起往年都要早了很多。
唐毅抬头看着天,任由雪花落在脸上,缓缓融化。
传中的冰河时期要来了,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寒冷,帝国的北方,水旱灾害不断,流民四起,长城之外,更加遥远的北方,过不下去的野蛮人会削尖儿脑袋,不断南下。
或许儒家常的天数循环也是存在的,只是做主的不是玉皇佛祖,而是气候周期变化。
唐毅本以为不会有人来写信,他就要回去,想不到,却来了一个老婆婆,她提着一只母鸡。
她很胆怯,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半步,偷眼看看唐毅,又连忙低下头。
“可是要写信?”
唐毅轻轻问道,老太太似乎鼓足了勇气,走到了唐毅面前。
她轻声诉着,五年前,去了天津当学徒,聪明伶俐会来事,东家十分喜欢。到这里,老太太佝偻的背挺了起来,她不厌其烦地着,东家提拔她的儿子做了掌柜,还要把女儿嫁给他。儿子有出息,了不起啊,天天忙着大事,三年了,都没空回家,她不急,一都不急,让儿子好好做事,赶快娶亲,生孩子,她还要抱孙子……
老太太着,唐毅笔走龙蛇,工整的楷从笔头流出,差不多写了十几张纸,老太太才惊呼起来,连忙阻止了唐毅。
“这,这要很贵吧?”
“没事,第一份,算是送的。”唐毅温和笑道。
“那怎么好意思!”老太太打听过了,三页信纸就要一钱银子,人家不厌其烦,写了这么多,还不要一两八钱的啊?
“先生,老婆子家里只有这只鸡,够吗?”
唐毅看了看,挺肥的母鸡,足有二三斤,“够了,再送一个信封。”
写好了地址,交到老太太手里,她千恩万谢,欢喜的什么似的,赶快找人给儿子送信去了。
唐家的晚餐桌上,多了一道营养丰富的鸡汤。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三五天的时间,唐毅差不多写了十封信,赚了三百个铜钱,两块腊肉,一只鸡,一条鱼,扣除了笔墨的钱,就只剩下一百五十个桐子了。
貌似有可怜啊,看来要找个更有钱途的工作,才能养活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