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3章 审讯
所谓朋党,自然不是一个人能组成的,徐阶背后同样有一大群人支撑着,他也需要替这个群体谋取利益,当他的利益和群体生冲突的时候,也会指挥不灵,甚至出现反噬。≯
眼前的情况就是徐阶现自己处在很不利的局面,他要快结束战斗,进行止损。只他手下的力量不甘心作为弃子。
王廷带来的消息很明白,言官们还要拼,还要斗,他们不甘心。
徐阶不傻,唐毅的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张居正布的局又远远不够凌厉,现在唐毅到处散播悲情,成功挑起了武将和督抚的不满,进而勋贵,还有心学门人都掺和进来,在舆论上,徐党已经出在了绝对的下风。
这还不打紧儿,最要命的是宫里的态度,重新启用严嵩的消息又放了出来,绝不是空穴来风。
徐阶很强,过了所有的辅,可是他一不掌军,二不掌财,真的要倒台,不会比严嵩难太多,要真是陷入大战,搞不好徐阁老就要化为灰灰……
“唉,老夫临渊履薄二十年,世人都以为内阁的几把椅子好坐,可坐上来才知道有多难,天下间,无数的事情,无数的人物,每个人手里都牵着一根线,拉扯着,不让你随便动弹……”
王廷心里头苦涩,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师相,千难万难,您老最难,护着这个,又要护着那个,弟子无能只能给师相找麻烦,弟子这就回都察院,让他们都闭嘴,绝不给师相添麻烦!”
王廷说的真切,徐阶听得感动。
多好的手下啊,真听话。
徐阶又想起了张居正,自己对他多好,用的心思是王廷等人的十倍百倍,到了关键时刻,能体会自己处境的竟然是王廷这些人,真是讽刺啊。徐阶主动起身,把王廷拉起来,让他坐在了对面,王廷诚惶诚恐,坐了下来。
“师相,您老有什么法吩咐,弟子一定照办就是。”
“唉,老夫也不瞒着你,内阁上佐天子,下领百官,关键就在于平衡二字,这一次都察院的作为的确有些偏颇,让人家抓住了把柄,老夫越是袒护,只会引来更多的责难,别以为老夫稳如泰山,无人能动,一个不小心,就要身败名裂,万劫不复啊!”
徐阶的话越说越重,王廷的额头也冒了汗,他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莫非徐阶都感到了威胁?
他可是几十年来,最强大的辅,挟着战胜严嵩之威,天下之大,没有敌手。一直以来,王廷都以为只要徐阶愿意帮着都察院,什么事情都能压得下去,现在看起来,似乎高估了徐阶的实力啊。
“师相,您老的意思是给大家伙一个教训?”王廷试探着问道。
徐阶苦笑道:“一个巴掌拍不响,还要看人家的意思,科道也不都是老夫的人,难保不会有人借机兴风作浪啊!”
“子玉,你是个老诚的人,老夫信得过你,都察院那边你替老夫盯着,这一次少不得要抛出几个人,你让他们放心,老夫会给他们安排好的,等风平浪静,自然会重新起复,让大家不要意气用事,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徐阶絮絮叨叨,不厌其烦,把他的难处都告诉了王廷。
足足谈了一个多时辰,王廷从内阁出来,已经日薄西山,一阵寒风吹来,王廷打了一个冷颤。
本想着求徐阶力挽狂澜,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么个结果,徐阁老都罩不住了,看起来还真的麻烦啊!
先不说王廷忧心忡忡,徐阶思前想后,科道言官是他的根本,伤了根本不但他势力大减,还会引起离心离德,搞不好偌大的势力就分崩离析,这个后果徐阶不愿意承受。
而且唐毅一再挑战他的底限,怂恿张永明辞官,又要考察言官,等于把他逼上了绝路,要是不给这个后辈一点颜色看看,以后也不要混了。
想来想去,徐阶决得不能一味退让,要采取适度反击的措施,摆脱被动的局面。
相比张居正的莽撞,徐阶要老辣多了,他又深知唐毅的实力,可不想逼得唐毅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经过苦思冥想之后,徐阶决定去找杨博。
这一次九边跟着东南一起闹腾,才会如此被动,如果能安抚住一头儿,压力就会骤减。
为此,徐阶纡尊降贵,亲自到了天官府,两位朝廷顶级大佬进行了谈判,他们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只是听说徐阁老出来的时候,满脸春风,显得十分高兴。
看起来应该是把杨博给摆平了。
“蓟辽总督,宣大总督,还有东南水师总兵,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看着面前的清单,王寅忍不住啧啧赞叹,上面真是徐阶给杨博开出的条件。就在徐阶离开天官府不到两个时辰,侍读学士张四维就把一张纸条送给了徐渭。
提到杨博,唐毅脑袋里出现的不是高大威严的领兵老将,而是一个金灿灿的算盘。
没错,就是算盘,这老家伙从头到尾,就是个利益动物,总想着两头占便宜,两面讨好,绝不吃亏。
就拿这一次来说,他先是跟在唐毅后面摇旗呐喊,逼着唐毅让出了不少利益,弄得徐阶陷入被动,又不得不找他帮忙。
两个总督,等于是把九边都给了晋党,至于东南水师,本是俞大猷的手下,这一次无论如何,俞大猷也没法重新回去掌军,正好交给晋党。
掌握了东南水师,就能插手海外贸易,这是晋党求之不得的事情。
徐阶开出的条件碰到了杨博的痒处。他当然想着一口吞下,奈何他要是直接点头了,就等于彻底背叛了唐毅,要是那小子起疯来,他也不好办。
干脆卖个好,把消息透露给唐毅,吃了原告吃被告,左右逢源,左右捞好处,占便宜没够,吃亏上火。
杨博算是把生意人当到了极致,气得唐毅牙根痒痒,却没有办法,谁让人家晋党有这个实力,可以两边讨巧呢!
“徐阶下了血本,即便杨博不倒过去,也会两不相帮。”茅坤忧心道:“大人,倘若如此,徐阶的压力大减,应付起来只会更加从容,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所以不能让他好过!”
唐毅用力一拍桌子,“俞老总这些日子醒过来了,咱们准备了这么久,该出招了。”
……
安抚住了杨博,徐阶暗暗松了口气,他又借着监修皇陵,把成国公朱希忠给赶出了京城,勋贵这边声音也压了下去。随后户部闪展腾挪,弄到了二百万两银子,犒赏三军,直接掏钱封嘴。
经过连环手段,总算是把汹涌的势头儿给压下去了。
而且经过了一个月的时间,俞大猷已经苏醒过来。只要人没事,就不用那么担心。徐阶在内阁会议上,决定由三法司出面,刑部尚书黄光升牵头,审讯案子。
拖延了一个月,总算是进入了审讯程序,都察院的御史们听说之后,居然都欢欣鼓舞,士气一下子上来了。
他们坚信俞大猷还是个罪将,御史言官是正义的化身,只要给他们说话的机会,天下百姓就会明白,他们才是真正秉持正义,是大明的良心,至于那些权奸的妖言惑众,肯定会土崩瓦解,不值一提。
就在开始审讯之前,京城中流传出各种各样的谣言,有人说俞大猷根本就没有受伤致命,他是为了避罪才装出来的。
光是针对俞大猷,没有什么意思,又把胡宗宪牵连出来,说他是什么严党余孽,又说他“总督银山”,贪得无厌,铁骨铮铮的韩御史固然是心情急躁,打了俞大猷,也是担心到了京城,官官相护,再也查不出真相。
满世界的消息人士开足了火力,语不惊人死不休,说什么倭寇根本不厉害,胡宗宪是养寇自重,要是当初张经、杨宜等人还在,倭寇早就平定下去了。睿智的百姓不要被一**佞给骗了……
前后完全大相径庭的说法,让百姓有点方,而且方得很。
到底谁说的是真的,谁在骗人?
好奇之下,都想看看三司会审,是个什么结果。
不光是百姓,在京的很多官员都有这个心思,由于人数太多,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个衙门都不够用。
最后选在了顺天府大堂,地方宽敞,前面的广场够大。
即便是做了完全的准备,可是到了升堂问案的第一天,人来的还是出乎预料,天不亮就有人来抢位置。结果来了才现,昨天晚上就有人跑来了。
赶快占一个位置,不然啥也看不到了。距离升堂还有一个时辰,外面黑压压的已经站满了,除了普通百姓之外。
科道言官,国子监,翰林院,詹事府,兵部,通政司……凡是能来的,都6续赶来了。
大红大蓝,文武补子,熠熠生辉,晃瞎了人的眼睛。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官老爷呢!
离着审讯还有半个时辰,都察院的人也来了,几十名御史,一个个黑着脸,默默穿过人群,到了大堂外面。
他们每个人都努力绷着,四周的百姓看他们都充满了鄙夷。
无知的泥腿子,等到审讯之后,真相大白,你们就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蛋了!
只是“坏蛋”怎么还没来啊……大家伙都在好奇寻找。8
第694章 没开始就败了
辰时初刻,阳光洒照,只是众人感到的不是温暖,而是彻骨的寒凉。≯≧
俞大猷的案子终究开审了,在明眼人看来,都知道唐六元到底是没有扛住徐阁老的压力。那么多人替俞大猷求情,要求严查都察院,却还是没有用处,三法司都是徐阶的人马,尤其是刑部尚书黄光升,更是徐党的铁杆。
让他主审,结果如何,可想而知。
看起来俞大猷是难以逃脱,差别就是定多大的罪而已。
只要有了罪责,俞大猷就不再是道德完人,突破一点,整个形象就会崩溃,此前的舆论动员全都成了空,还会被反击逆转,搞不好唐毅就此失去优势,被彻底赶出朝堂。
别看他展示了那么强大的实力,但毕竟徐阶才是辅,才是六部科道的直接掌控者。
虽然徐阶这么干,会严重损伤他的威望,但是他拼着自损一千,杀第八百,唐毅还真没有别的办法。
一个冉冉升起的新星,就此坠落,朝局变化,白云苍狗,真是令人不胜唏嘘。
大家伙或是感叹,或是不服,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哒哒哒,路上传来了马蹄之声。
是唐府的马车!
霎时间,所有人全都屏息凝神,闭上了嘴巴,自觉闪出了一条道路,前后两辆牛车,到了顺天府大堂的外面,先从后面的牛车跳下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他们从马车上抬出了一件东西,令所有人都是一愣。
看起来像是椅子,只是没有四条腿,却多了两大两小,四个车轮,和《三国演义》里诸葛亮坐的四轮车差不多少。
把四轮车摆好,又拿出狼皮的褥子,厚厚地铺在座位上,才推着四轮车,到了第一辆牛车的前面,车帘撩开,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孔,正是唐毅。
他面色凝重,只是冲着护卫点头,两个护卫会意,他们转身,半蹲在地上,接着从车里面探出两条腿,护卫用肩头扛起。
唐毅在后面小心扶住躯干,三个人一起用力,小心翼翼,把人扶起来,坐在了车辕上,接着两个护卫一手托着腿弯,一手扶住后背,唐毅赶快把四轮车位置调整好,两个护卫才轻轻把人抬起,轻手轻脚,放在了四轮车上。
光是一个下车的动作,就费了好大的功夫,两个年轻力壮的护卫额头都冒了汗。
多少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有人认得出来,失声惊叫,“俞老总!”
三个字,所有人都沸腾起来。
谁能想象,一个半月之前,还是一位叱咤风云,令倭寇闻风丧胆的名将。此时连最基本的行动都做不到。
要人抬着,要做四轮车!
强烈的冲击,稍微有点良心的都觉得心好像被掏了一把,鲜血淋漓,真疼啊!
唐毅默默推着四轮车,每一步都给外沉重,总算到了大堂外面,一尺多高的门槛,可不容易进去。
还没等唐毅说话,两边站班的差役一下子跑来十几个,他们单膝点地,跪在了四轮车的周围。
为的一员老吏含着泪道:“唐大人,让小的们伺候老总镇吧!”
十几双粗糙的大手,抬起了四轮车,缓缓越过门槛。看到这一幕的百姓,心都提了起来,生怕一个不小心,摔了车上的人。
好容易过了门槛,大家伙的心又放了下来。唐毅沉着脸,也不说话,只是冲着差役们点头致谢,差役们泪水哗哗流出。
二话不说,为的差役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抽了自己八个嘴巴子,打得嘴角冒血,其他几个竟然也跟着效仿,打完之后,他们躬身退到了大堂两旁,捡起地上的水火棍,默默转身,后脑勺冲着外面。
要不是穿着这身衣服,吃着这碗饭,就算是死,也不能替这场审讯站堂,老天爷知道了,会降下雷霆的!
差役们虽然不懂什么叫士可杀不可辱,可是他们却清楚,俞大猷是英雄,抗倭名将,英雄有英雄的尊严,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犯了再多的罪,也不能用如此羞辱的方式对待他。
老将军没死在倭寇手里,却被自己人废了,废了不打紧,还一再羞辱,真是让人寒心啊!
往后还有人替大明朝卖命了吗?
堂外的百姓一个个怒目横眉,包括那些官员,都一脸羞惭,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脸上火辣辣的。
……
黄光升,马森,王廷,三个人早就等在了后堂,三位大人眼睛都跟兔子似的,通红通红的,他们都知道这个案子难审,什么秉公执法,明镜高悬,根本就是屁话。
各路神仙都要用这个案子达到自己的目的,先舆情滔滔,想要重判俞大猷,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把他们淹死。
可是俞大猷没罪,都察院就彻底错了,失去了道德优势,各方都会趁机插手,要求严惩都察院,到时候高傲的御史们就会成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
黄光升作为老刑名,一辈子也没遇到过如此艰难的案子。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拖!
先过一堂,以示公允,接下来全都在后堂审讯,另外也不传唤俞大猷,能拖多久拖多久,最好拖到各方都不注意了,在小小给俞大猷定个失职一类的罪名,降级,罚银,甚至申斥一顿,也就算了。
如此一来,都察院的面子保住了,俞大猷虽然受了点委屈,可谁让你们实力不济,哪怕是唐毅,也只能摸摸鼻子认了。
几十年来,一直如此,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例外。
尤其是前几天派人去了唐府,询问俞大猷的身体情况,能否到堂问话,唐毅回答的很干脆,让黄光升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我们共体时艰,无论如何,秉承天理国法人情良知,不敢说把案子办好,让各方都能接受就是。”
黄光升说了几句,马森和王廷深以为然,都点了点头,三位大人起身,正要去大堂,突然衙役跑了进来,慌里慌张,差点撞上黄光升。
“有什么大不了的,急着抢孝帽子啊?”
重压之下,黄光升都爆了粗口。
衙役跪在地上,体似筛糠,“大,大,大人,快去大堂看看吧!”
三个人眼中闪过一丝惊恐,莫非出了麻烦。
黄光升二话不说,小跑着出来,王廷和马森在后面紧紧跟随。
到了大堂之上,黄光升闪目看去,只见一身儒衫的唐毅,面色凝重,站在了那里,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四轮车,上面坐着一个面色灰白,骨头突出的老者,低垂着头,不言不语,好像雕塑一般。
“啊!”
黄光升脑袋嗡了一声,他急忙跑过来,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唐大人,这,这位可是俞老总?”
唐毅躬身施礼,“黄部堂,犯人俞大猷已经送到,还请大人验明正身。”
黄光升一阵语塞,别的审案大老爷都威风八面,犯人俯帖耳,唯独自己,低声下气,真是丢人。
他尴尬笑了两声,“唐大人在此,还有什么怀疑的。”
“黄部堂,唐某此来,不过是充当俞老哥的嘴巴和耳朵,可不是什么大人,斗胆恳请黄部堂尽快按规矩审案,也好还给老哥哥清白之身,莫要寒了忠臣良将的心!”
唐毅说着,眼圈泛红,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黄光升吓了一跳,急忙凑到了俞大猷的面前,仔细看了又看,惊问道:“唐大人,俞老总的伤势不是好了吗?难倒他还不能说话,还听不见?”
唐毅面目狰狞道,“拷打的时候,害怕老哥死了,就用铁管子撬开他的嘴,往里面灌参汤续命,老哥挣扎之中,伤了声带,声音含混,也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至于耳朵,是被三寸长的铁钉扎的,流脓淌血,听力大减,不在耳边说话,都听不清了。”
黄光升听得头皮麻,早知道俞大猷被严刑拷打,只是没有想到,竟然会这么严重!韩丘那家伙还真够黑的,干嘛下手这么狠,一点余地不留,现在可倒好,你惹了祸,反而让本大人擦屁股,真是不当人子!
还有,唐毅,你也够缺德的,干嘛不告诉俞大猷的真实情况,早知道他都被折腾废了,干嘛还把他弄到大堂之上,这不是存心出难题吗?
“唐大人,真是没想到,俞老总的伤势如此严重,我看要不这一堂押后再审吧!”
“不必!”
唐毅断然说道,他看了看四周,冲着堂上的官吏,还有外面的官员百姓,拱了拱手,满腔的悲愤,大声说道:
“承蒙李时珍先生回春妙手,把俞老哥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保住了性命,只是俞老哥被毒刑拷打,如今耳不能听,口不能言,手不能握,足不能行。他已经一无所有,唯独还有清白二字!唐某今天陪着俞老哥来,三法司乃是我大明最高的司法衙门,恳请三位大人,能够秉公执法,还给老哥一个公道,也还天下人一个道理!”
说着,唐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玻璃瓶,高高举过头顶。
“大家请看,这是俞老哥被打烂的手指两根,无法恢复,不得不截肢,放在酒精之中保存,今天拿来,就是想让大家伙都看看,倭寇曾经悬赏,俞大猷的脑袋二十万两,一根手指也有一千两之多!倭寇做不到的事情,竟然有人替他们办到了!”
说完之后,唐毅双膝一软,跪在了俞大猷的旁边,泣不成声……8
第695章 狼狈
唐毅这一跪可非同小可,身为六首状元,百姓眼中的文曲星,朝堂新进的巨头之一,按理说,他的身份比起俞大猷要尊贵太多了。大庭广众之下,他这是替大明跪啊!
都知道俞老总遭到了毒刑拷打,只是谁也想不到,竟然会严重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唐毅含着泪,亲手脱下老将军的皮靴,右脚的小趾没了。左手两根指头也没了,稍微把裤腿推上去,一条狰狞的伤口,呈现暗红色,只隔着一层皮,就是骨头,筋肉都没了。
身为十几年的老刑名,黄光升自问什么都见过,可是被打成如此之惨,还是前所未有。人都这样了,还怎么审问下去。
黄光升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子,同时心中也在哀叹,徐阁老啊徐阁老,还没开始审,就输了,您老千算万算,怕是也算不到唐毅会玩这么一手吧?
这下子恐怕没法善了。
黄光升的判断是对的,就在唐毅推着俞大猷出现的时候,在人群当中突然出现了很多明白人,他们滔滔不断,向大家讲述着从“邻居三叔的二侄子的六舅妈的表弟……”那里听来的秘密消息。
俞老总镇前后被拷打了半个月,也就是老将军武功高强,气功深厚,换成普通人早就被打烂了。
也多亏李太医妙手回春,他仗着研究出来的麻沸散,给俞老总镇手术,割去断指两条,腿筋一根,皮十余块,腐肉三斤……花了足足一个月的时间,才把老总镇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听到这里,百姓们都傻了,这是多重的伤啊,说书先生总讲关老爷刮骨疗毒,可是比起俞大猷,关羽还差着好远呢!
“你们说下刀子的时候,俞老总叫没叫啊?”
这位好奇宝宝刚说完,就挨了一顿老拳。
没心没肺的东西,还有心思管这些,俞老总被活生生打成了废人,他们还不罢手,竟然把人又弄到了大堂上,你们想干什么?赶尽杀绝吗?
百姓们眼珠子通红,在大家伙朴素的情感里,俞大猷为了抗倭,为了百姓,浴血奋战,鞠躬尽瘁,他就是大好人。
和好人相对的就是坏蛋,和大好人相对的,就是大坏蛋!
上一次俞大猷被送进京城,大家的心已经承受了一次重击,如今又有第二次,程度更加严重,产生的效果可就不是一加一大于二那么简单了。
第一次还可以说是突发状况,只要妥善处理,把暗害老总镇的凶手找出来,严惩不贷,百姓们或许还会原谅朝廷。
可是却又发生了第二次,代表着什么?不单是好人二次受难,还表示之前大家伙替俞老总鸣冤,替他呼喊,朝廷不但没听到,反而继续用羞辱的方式,对待俞大猷。
打得不只是俞大猷一个人,更是所有百姓。
每个人脸上都火辣辣的,被抽得直冒金星。
严嵩如何,当年弹劾他的沈炼,把严嵩骂得那么惨,可是由于舆论沸腾,逼得严嵩只能把他发配保安州充军,而不敢动手杀人。
对比眼下的俞大猷,首先俞老总没有上书得罪权贵,他是遭了无妄之灾,被刑讯之后,大家伙纷纷上书,那么多人替他说话,朝廷还不知道从善如流。
是听不到,还是不在乎大家伙的声音?
无论是哪一种,百姓们都接受不了,走了严嵩,来了一个比严嵩还霸道的,老天爷,睁开眼睛吧,这大明还有救了吗?
百姓们哭天抢地,横眉怒目,站在前面看热闹的官员也实在是受不了了,徐渭带头推开了衙役,冲到大堂之上,须发皆乍。
跑到了俞大猷的面前,拉着老将军的手,泪如雨下。
俞大猷张了张嘴,喉咙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徐胖子大叫一声,“疼死我也!”
翻身摔倒,后面的翰林们纷纷伸手搀扶,徐渭又从地上跳了起来,瞪着眼睛,一步跨到了黄光升的面前。
“黄部堂,你看到没有?”
放在平时,黄光升哪里会在乎一个从五品的小官,可是今天却不成,他自知理亏,老脸通红。
“徐大人,本官都看在眼里,确实是匪夷所思,太过残忍了!”
“哼,残忍?”徐渭毫不买账,振臂高呼,“俞老总入京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个月,但凡真心清查,早就该把暗害俞老总的人给揪出来,严惩不贷,到了现在,一点动静没有,我怎么看都是敷衍了事,有意包庇。”
徐渭句句都往要害刺,黄光升瞠目结舌,王廷硬着头皮,咳嗽了两声。
“徐学士,你这话未免有失公允,今天三司会审,就是想把事情弄清楚,还请徐学士能稍安勿躁。”
王廷自以为是右都御史,位高权重,能压得住徐渭。
哪里知道,徐渭就是个驴脾气,别说王廷,哪怕是徐阶站在面前,把他惹毛了,一样大耳刮子送上。
“三法司,好大的衙门!可惜啊,指望着你们,永远别想查出来真相!因为迫害俞老总的就是你们!”
三位大人一听,气得脸都紫了,马森怒道:“徐学士,你不要信口雌黄,诬陷好人!”
“好人?对不起,没看出来!弹劾俞老总的是都察院的陈聊芳,批复是刑部的事情,捉拿拷问的人又是都察院的韩丘,至于大理寺,对与冤假错案,有拨正平反之责,为何事发将近两个月,你们都没有任何纠错动作,还敢自称好人,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徐渭破口大骂,三位大人被问的目瞪口呆,徐渭这家伙也是个大嗓门,嚷嚷的外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跟着他一起冲进来的翰林竟然拍手叫好。
骂得对,骂得爽!
别一个个道貌岸然装好人,谁心里没有一本账,这些天流言蜚语,大家伙早就把真相勾勒出来。
内阁之中,有人因为当初的仇恨,想要替大舅子报仇,就假手都察院和刑部,迫害无辜的俞老将军,目的就是牵连出背后的神仙。
俞老将军骨头硬,有义气,愣是没说,结果就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至于内阁的那一位,平时名声不显,也没啥权力,如何能指使得了三法司,很显然,是有更大的人物在背后授意。
次辅唐顺之,当过南京兵部尚书,是俞大猷的老上司,两个人交情很好,显然不是唐顺之,那究竟是谁,就呼之欲出了!
好一个“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当初不知道骗了多少人,以为徐阶和严嵩不同,他会恪守法度,把大明导入正途,现在看起来,他弄权胜过严嵩,陷害忠良,亦不遑多让。
这段日子,在京城也出了好些个段子,比如说某个江南的童生,入学之后,先生教他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结果这个童生哈哈大笑,说先生教错了,明明天下土地都是徐家的,什么时候成了王家?
当徐阶名声好的时候,这些东西伤不到他,一笑了之,可是当百姓对他印象坏起来之后,哪管不是他干的,也有人愿意相信。
比如就有人说这一次为什么对俞大猷下手,又为什么剑指胡宗宪,就因为俞大猷开通前往琉球的航路,普通商人都能到琉球做生意。
徐家原本以走私生丝获取暴利,被断了财路,就拿俞大猷出气。
甚至还有人说徐阶和倭寇有勾结,要不然倭寇闹得那么凶,徐阶在松江,是倭寇最喜欢光顾的地方,为什么徐家的产业不但没有冲击,反而还越发兴旺,土地越来越多?
……
什么叫弄巧成拙,这就是!
本想着靠着三法司,给俞大猷定罪,挽回舆论的压力,结果却是舆论却更加一边倒。这时候再去审理俞大猷的案子,或者是散布污蔑的言论,不但没有人相信,搞不好还会被人打了一顿胖揍。
让你不学好,替权奸说话!
此刻的百姓已经听不进去一点不好的话,英雄蒙难,立地成神,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国初的方孝孺,也不是那么阳光伟大,结果因为被怒斩十族,引来百姓的同情,提到此事,连朱老四都要挨骂。
再有于谦,辅佐新君,力保京城不失,后来英宗复位,惨遭杀害,老先生立刻就受到了天下人的同情。
同样的,人们把俞大猷和岳飞联系起来,把私设公堂,看成了风波亭,陷害俞大猷的那些人就成了秦桧一般的奸党。
整个舆论战,徐阶和都察院一败涂地,落花流水。
就在徐渭质问三位大人之后,群情激愤,百姓们振臂高呼,要求朝廷保证惩处奸贼,还俞大猷的公道。
案子彻底变了味,所谓的贪墨银两,谎报军功,根本没人听,那都是你们陷害忠良,罗织的罪名,现在大家伙要的就是严惩韩丘,陈聊芳,还有他们身后的人,究竟是谁指使的,一定不能放过!
黄光升无可奈何,只有向百姓立下了军令状,一定上奏朝廷彻查,才狼狈逃回二堂。马森和王廷也紧紧跟随。
他们还好,有人保护着,可是那些看热闹的御史可倒了霉,也不知道哪位说的,他们就是陷害俞老总的同党,顿时不知道从哪就飞来了好多臭鸡蛋,烂菜叶。
幸好有差役和士兵拼命保护,他们才算没有被打死,被平安送回家中,他们要向差役道谢,哪知道人家扭过头,啐道:“要不是身上的官衣,早跟着他们揍人了!”
第696章 新的斗争模式
狼狈,从来没有过的狼狈。>
一贯以清正廉洁,恪守法度,铁骨铮铮面目示人的都察院御史,竟然被百姓们扔了一脑袋的臭鸡蛋,真是够讽刺。
言官不过是七八品的小官,凭什么频频扳倒尚书侍郎一级的高官,甚至和皇帝争短长。靠的就是手握道德制高点,靠的就是不怕死。
说穿了他们就是道德流氓,有本事就打我杀我,打伤了名声鹊起,天下人崇拜,要不了多久,就能一飞冲天,即便打死了,也是名留青史,被无数人羡慕崇拜,靠着名声,子孙家人都有照顾,算起来也不吃亏。
可是如今呢,情况完全变了。
哪个御史还敢说为了百姓?你们到街上转转,看看有没有人啐一脸?
谁敢说朝廷法度,人家就问你私设刑堂,打残天下第一名将,算是朝廷法度吗?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宣扬,俞大猷的名声彻底压过了戚继光、马芳等人,连带着他统辖的东南水师都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一支军队。
道德破产,对于御史言官来说,是致命一击。不能以卫道士自居,他们又如何在京城自处!
难怪他们如丧考妣,比祖坟被刨了都难受。
“必须维护都察院的金子招牌!”
刚刚调任右佥都御史的邹应龙大声说道,他因为弹劾严嵩,名声鹊起,用了史上最快的度升任佥都御史。
眼下都察院还能跳出来说话的,也就剩下他一个了。
左都御史张永明致仕了,右都御史王廷应为徐渭的那一番质问,遭到各方弹劾,在家里闭门思过。
另外两位副都御史也遭到了弹劾,都察院上下,竟然连一个像样的当家人都没有,要被团灭啊!
弹劾俞大猷的陈聊芳,还要带头主战的胡维新都溜了,在家泡病号,其他的御史眼巴眼望。
“邹大人,您就出个主意吧,我们都听您的。”
邹应龙很享受被万众瞩目的感脚,自从弹劾严家父子之后,这还是第一次得到。只是想要让人家崇拜,就要拿出真本事。
沉默了半天,都快不耐烦了,邹应龙才说道:“诸位,事到如今,俞老总的案子必须认输了、咱们上书要求彻查韩丘的案子,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在座诸公,也认了。要是继续拖延下去,损失只会越来越大,都察院声誉扫地,想要恢复可就难了。”
众位御史听在耳朵里,都挺失落的,还以为是什么好办法呢?感情就是彻底投降啊?
可转念又一想,除了彻底投降,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只是这一轮风暴之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还能留在台面上。
祸到临头各自飞,大家伙心里头都在盘算着出路,用句不客气的话,就是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了。
有人欢心有人愁,沈明臣就非常得意,一手拿着银酒壶,一手拍着大腿,哼哼唧唧,唱着什么。
“我说句章兄,你这荒腔野板的,就别折腾我的耳朵了。”
沈明臣一翻眼皮,“是你不懂艺术,没准一百年后,就有人这么唱了呢!”王寅被打败了,只好一扭头,躲在葡萄架下面,和茅坤两个下棋。
过了一会儿,沈明臣又凑了过来。
“句章兄,还是为了百年大计,好好练习吧,我们不能耽搁你流芳万古啊!”茅坤呵呵笑道。
沈明臣挠了挠头,“鹿门兄,实不相瞒,我觉着也不太好听!”
茅坤抚掌大笑,“沈句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为了这个,我提议喝一杯!”
王寅道:“喝一杯怎么够,我看该唱三天大戏,最好再加上半个月的庙会。”说完之后,连同茅坤一起,三个人哈哈大笑。
沈明臣脸臊得通红,气急败坏道:“我说你们两位也真沉得住气,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我不知道!”茅坤笑道。
王寅更干脆,“句章兄,听你的话,就像我们之前做了什么一样?真是笑话,我们可都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十足的好人!”
“呸!”
沈明臣毫不客气,你们两个还是好人呢?脸皮放哪了?
论起坏水,你们俩并列第二,至于第一,当然是非唐毅莫属。和这三位比起来,沈明臣就像是小白兔一样。
当然了,他也没闲着,靠着出色的诗词天赋,很多经典段子,比如普天之下莫非徐土,就是沈明臣弄出来的。只是相比其他三个,显得老实了许多。
直到如今,沈明臣也没有完全想明白,实力差了那么多,唐毅怎么就把大局更生生扭转过来?眼下还把徐阁老逼到了墙角,他有妖魔之力不成?
沈明臣打了一个激灵,王寅看着他嘻嘻一笑,“我说句章兄,你到现在还糊涂着吧?”
“当然不糊涂……只有那么一点点不清楚!”
茅坤爽朗一笑,难得不再故弄玄虚,“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徐阶落到了今天,其实一点都不冤枉,咱们大人为此积累了整整十年啊!”
从嘉靖三十二年算起,还真是十年。
除了君权和相权之外,世界上还有一种权力,就叫做舆论权,也就话语权。
谁把舆论握在手里,想要黑的变成白的,就让黑的成白的,想让白的变黑的,就让白的变黑的……唐毅虽然还没修炼到颠倒黑白的至高境界,但是他也足以左右人们的看法。
报纸兴起,已经冲击到了社会的话语权。
比如以往舆论掌控在士林,尤其是以正义化身自居的科道手里,他们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的看法,就会通过清谈,文会,上书等形式,被天下读书人接受,进而形成一致的士林意见。
这种模式的缺点显而易见,先是话语权集中在少数人手里,其次由于都是清流,他们看问题出奇的一致,非常容易非黑即白,听着高大上,根本用不上。
比如国用不足,就要皇帝节约开支;生了日食月食,天子就要反躬自省;要征收商税,就是与民争利……
显然,标签式的反应单调缺乏逻辑,又经不起深入的思考和推敲。
自从报纸出现之后,情况剧变。
先信息获取变得廉价,以往都是文人之间口耳相传,或者是书信,邸报,能看到的人就那么多,甚至有些都是过了十天半个月,甚至几个月才知道的,早已经从新闻变成了旧闻。
而报纸呢,几个铜板一份,只要认识字,谁都可以买,就算买不起,还能从别人手里弄到一两天之前的旧报纸……
获取信息的人数大增,不只是顶层的读书人,普通的童生,甚至商贾书吏,凡是识字的,都能了解朝廷的变动。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人可以通过报纸,刊登文章,表看法。
原本牢牢掌握在顶层士人手里的话语权被唐毅给抢来了大半,无形之中,科道的力量就被削弱了许多,偏偏当事人都没有觉察。
徐阶很厉害,可是他依旧只懂得传统的玩法,比如他认为掌握了科道,就掌握了舆论,出于过度的自信,他才想要通过审案,给俞大猷定罪,挽回局面。
“大人果然是深谋远虑,让人佩服啊!”沈明臣感叹道:“十岳兄,鹿门兄,大人都把徐阶给算计了,怎么还不趁胜追击啊?”
王寅摇摇头,“唉,汝心之谷固固不可彻啊!”
“你说我是愚公算了,我就是想不明白。”
茅坤笑道:“句章兄,你让大人趁胜追击,要追什么?”
“这个自然是打击科道,抢夺都察院,最好把三法司也干掉,都换上大人的人,把徐党从朝廷赶出去,让徐阁老回家哄孩子,辅的位置……”
沈明臣越说越过分,到了最后,干脆自己把嘴巴闭上了,尴尬挠了挠头,“貌似有些过了。”
“的确是过了!”王寅叹道:“大人正式入仕,不过六年出头,大人固然到了部堂一级,可是他的同科弟子,还都是低级官员,偶尔有几个穿红袍的,可是也没法独当一面,不经过十几年的历练,是没法驾驭一部的,当然了,咱们大人是个例外!”
茅坤抓着几枚棋子,一边搓着,一边道:“眼下就把目标设定在抢夺科道三法司,甚至取代徐阶,又掉入了传统的套路,这可是徐阶最熟悉的玩法,他用了十五年时间,干掉了最大的敌人严嵩,要是我们也陪着徐阶这么玩,早就会被徐阁老玩死的。”
沈明臣挠了挠头,他脑筋不笨,相反,还足够聪明,只是身边妖孽太多了,才显得有些跟不上。
“到了嘴边的肥肉都不吃,我们知道你们打得什么算盘。“
“区区几个官位,算不得肥肉。”王寅笑道:“以往徐阶和严嵩斗,每一个官职都要争夺再三,寸土不让,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打法不是咱们要的。”
“那咱们要什么?”沈明臣问道。
“要赢,要大赢!”王寅感慨万分,徐阶在地方历练二十年,隐忍二十年,又养望二十年,堪称大明有史以来,最强悍的一位官僚。
按理说除了他自己,没人能胜得过他,偏偏徐阶倒霉,遇到了妖孽唐毅。他毫不客气,站在了更高的位置,笑看着徐阶折腾。
唐毅根本不去吃子,也懒得抢什么战利品,要做的只是把徐阶的阴谋算计,丑陋一面展现给天下人,等到他和严嵩一般不人不鬼,就彻底失去了威胁……8
第697章 绝佳人选
上善若水,从确定了作战方略之后,唐毅就学习水德,逆来顺受,摆出了一副“不争”的姿态,不主动要求什么,不去弹劾谁,空出来的位置更不抢。
唐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请假在家泡病号。
作为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宣大总督,没有人敢说他什么,而且俞大猷的案子剑指唐毅,他留在京城,牵连到了也方便一些。
所以人们有幸能看到有趣的一幕,每天早上的时候,唐毅会亲自推着四轮车,从家里出来,赶到什刹海,找一片安静的小树林。
在林木中间,绑上齐胸高的竹竿,唐毅搀扶着俞大猷,握着竹竿,一点点挪步蹒跚,短短十几丈的距离,就要走一个时辰,中途几次休息,汗透衣衫。
百姓们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默默在心中祈祷,希望老将军能快点康复。
过了几天,老将军走的度明显快了,一个时辰,能走一个来回,大家伙欢喜的什么似的,又过了几天,俞大猷的儿子俞咨皋从福建赶来了。
俞咨皋才十二三岁,是个很木讷的少年,小脸蛋晒得黑黑的,和普通农家的孩子没啥区别,事实上也是如此,俞大猷早年家贫,后来他虽然迹,可是朝廷的赏赐,甚至俸禄都用来接济战死和受伤的兄弟,家里头还是老妻带着孩子,靠着几亩茶园过日子,事实上俞咨皋再进京的前一天,还跟着母亲采茶叶。
俞咨皋接过了四轮车,担负起照顾老爹的使命,唐毅通常还会跟着,而且还带着儿子平安,以及戚继光的儿子戚安国。
有孩子跟在身边,心情会好很多,恢复也快,俞大猷渐渐的可以放开竹竿,晃晃悠悠走几步。每当这时候,平安就会从怀里掏出一块糖,塞进俞大猷的手里。在家里他就是这么训练弟弟走路的。
俞大猷只有这时候,才会由衷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唐毅一眼,分明是说不愧是你的儿子,这么点就懂得诱之以利。唐毅也只能无奈笑笑。
除了练习走路之外,还要恢复听力和言语能力,故此唐毅请来了琉璃苑最有名的老生夏月山,他最善于唱萧何的戏,比如《月下追韩信》、《斩萧何》等等。
由夏月山带着俞大猷喊嗓子,渐渐的老将军说话的能力也恢复了很多,甚至能唱两句苍凉的军歌。
“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惟忠与义兮冲斗牛,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号令明兮赏罚信,赴水火兮敢迟留?”
俞大猷通常只唱到这里,人们最初都以为这歌只有六句,后来人们在报纸上才看到,原来还有两句:上报天子兮下救黔,杀尽倭奴兮觅个封侯!
大家伙总算是恍然大悟,壮士报国,为君杀敌,上不愧天,下不愧地,斩尽东南的倭寇,安定天下苍生。得到的结果不是升官晋爵,封妻荫子,而是无辜蒙冤,身体残疾。
难怪老将军唱不出口,如此下去,大明朝只怕再也没有忠臣良将了。
查,必须彻查!
事到如今,任何的花招都没用了。
每拖延一刻,名望就跌落一分,这个案子就像是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丝毫不会因为时间而愈合,反而越来越大。
以往那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把戏根本不管用了。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徐阁老都被弄得焦头烂额,他当然想快点结束,可是要让谁去审理,又审到什么程度,徐阶实在是拿不准。
这些年来,由于徐阶隐忍深沉,不相信别人,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像样的幕僚,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就是张居正。
偏偏徒弟又给他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徐阶很腻歪。
不过事到如今,能分忧的也只剩下张居正了,徐阶只好让人把他叫了过来。相比以往,张居正收敛了无数倍,仿佛回到了当初,刚刚拜师的时候,恭恭敬敬,一点不敢马虎。
此前的张居正像是拔出了一半的宝剑神兵,光华夺目,杀气初现。徐阶看得没错,张居正的确是个人物,奈何压抑的太久了,初露锋芒,就伤人伤己。此刻张居正再度恢复了到了之前的状态,宝剑归鞘,一切的荣耀都属于老师。
只是有些刺儿种下了,就没那么容易拔除……
徐阶沉默了许久,张居正就弓着身体等着,一点没有不耐烦。
“叔大,你以为该如何收场?”
“启禀师相,弟子以为舆情滔滔,必须拿出壮士断腕的勇气,不然这一关不好过。”张居正小心翼翼斟酌着,顿了顿,又说道:“无论如何,火不能烧到师相,只要有您老坐镇,我们这些人就能保得住。”
言下之意,除了徐阶之外,连他自己都是可以牺牲的棋子,必要时候,要抛出去,平息唐毅的怒火。
张居正老实谦卑的态度让徐阶很满意,只是张居正是他衣钵传人,在徐党内部,也不算是秘密,一旦张居正有事,他也会落下一个教导不严的罪名,想要全身而退,可不容易,故此还是要保的。
“叔大,你以为唐毅的目标在为师吗?”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师相,弟子觉得难说,按理讲,现在舆情都在他那一边,他想什么好处,六部科道,只管开价就是了,可他偏偏不言不语,天天陪着俞大猷去做什么康复训练。无非就是渲染悲情,继续制造舆论,所图者大啊!”
其实张居正早就想说,唐毅的举动非同小可,奈何他因为和唐毅较劲,弄出了这么多麻烦,再说唐毅的坏话,徐阶只会认为他不甘心失败,还想要逼着徐阶出手。可是事到如今,他不能不说。
徐阶脸色凝重,他也不迟钝,通常神仙打架,都是高来高去,羚羊挂角,轻易不会亲上火线。
而且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徐阶几次派人试探,唐毅都是说相信朝廷,相信内阁,相信阁老,只求秉公处理,绝无怨言……
唐毅迟迟不肯开价,就代表火会一直烧下去,这才是老徐烦恼的根源。
“师相,弟子有个提议,只是不知道成不成。”
“说吧。”
张居正沉吟一下,”师相,事不宜迟,要快刀斩乱麻,赶快把案子结束了。”
“老夫何尝不知,可是眼下刑部,都察院,甚至是大理寺,都被人弹劾,三法司几乎都废了。唐毅迟迟不肯开条件,老夫也不好随便推选人上去,谁又愿意接这个案子啊?”
“弟子有一个人选,只要他肯出面,唐毅也不好说什么。”
“谁?”徐阶惊问道。
“杨继盛!”
三个字吐出,徐阶突然眼前一亮,竟然有一种便秘一个礼拜,突然通畅的感觉。
真是该死,怎么能把他给忘了啊!
三法司臭了,没法接手,如果徐阶再用自己的人去审讯案子,无论什么结果,都是包庇纵容,都会被骂得臭头,激起更大的风波。
连续处置失当,即便他是清白的,也没脸留在内阁,更何况徐阶清楚自己的角色,和好人根本不沾边。
可要是用了唐毅那边的人,保证会大开杀戒,到时候手下的党羽又会反弹,认为被徐阶抛弃了,甚至弄得四分五裂,分崩瓦解。
当然,还可以从第三方选出来一个人,本来徐阶和杨博通气,就是希望晋党能出面帮忙化解,可问题是唐毅在第一天审讯的时候,就来了一场好戏,把都察院彻底弄成了煤球,刑部和大理寺灰头土脸。
当天的下午,杨博就派人找到了徐阶,委婉告诉老徐,宣大和蓟辽的总督哥们不要了,东南水师我们也不想染指了。
他娘的,唐毅就是个疯子,这时候刺激他,不一定怎么飙呢!我们不想蹚浑水,还是您老先生自己解决吧!
徐阶愁的头都白了,不得不说,张居正给了他一个最好的选择。徐党不行,唐党不行,晋党不行,唯有既是唐党,又是徐党,才能把担子担下来!
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还是非常铁的那种,在嘉靖三十二年之前,他都是徐党身份,自从那一年他上书之后,唐毅用计救下了杨继盛,并且到了泉州担任知府。
从此之后,杨继盛就和唐家父子搅在了一起,重开市舶司,抗击倭寇,杨继盛和唐毅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后来唐毅接替兵部右侍郎,杨继盛是左侍郎,两个人又在一个战壕,更妙的是杨继盛还曾经是俞大猷的上司,胡宗宪的手下。
用他去审案,只怕唐毅和胡宗宪都不好说什么。
但是呢,杨继盛又是徐阶的徒弟,张居正的同科好友,有了这一层羁绊,杨继盛也没法对徐党开刀。
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在两头之间,找到一个平衡,徐党可以接受,唐毅也不会继续闹下去。满天的云彩就散了。
多么美好的结局啊,徐阶真的忍不住给张居正竖起了大拇指,看起来自己的传人还是有些本事的,他欠缺的就是机缘,让唐毅甩开太多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招都没了用处。
看起来等风平浪静之后,还是要栽培张居正,让他拥有和唐毅真正抗衡的本钱!
徐阶如是想到,“叔大,既然如此,就麻烦你去一趟仲芳的府邸,请他过来一叙。”8
第698章 活死人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会有一个,或几个伟大的女人,杨继盛不知道算不算成功,但是可以确定的说,他的媳妇很伟大。≯≥
张贞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子,她的爹爹是杨继盛兄长的叔丈,算是沾点亲戚,知根知底。出嫁那一年,杨继盛十九岁,她十七岁,在农家已经算是很大的岁数了,由此可见,张氏也绝非倾国倾城,只是个很普通的女子。
当初第一支船队从泉州出,唐毅宴请文武官吏,那一天杨继盛喝得酩酊大醉,破例提到了当初的亲事,杨继盛十分得意,简直要笑了出来。
他从小读书耗费钱财颇多,哥哥嫂子都不喜欢他,要是随便娶一个女子回来,妯娌大战在所难免,可是张氏就不同,论起来她是杨继盛嫂子的堂妹,既然是亲戚,自然是妯娌和睦,他在家里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唐毅第一次知道杨继盛如此心机深沉,真是人不可貌相!
杨继盛一边喝着酒,一边得意,“我本以为娶了她,能帮我挨骂就好了,哪知道我可真娶到了宝,她给我生儿子,操持家业,十多年间,要不是她,我这辈子也考不上进士。我这个臭脾气啊,当了官也好不了。果然,后来被贬到了狄道,那块胡汉混杂,百姓困苦,难以治理。幸亏她给我出主意,又召集当地的妇女,教给她们织布做衣,百姓们只知道杨夫人,不知道杨大人……”
提起来往事,杨继盛满脸自豪,要不是有媳妇帮着,他根本爬不起来,后来在狄道励精图治,开垦农田,挖掘煤炭,老百姓的日子越好过,杨继盛重新升官,进入了武选司。
本以为苦尽甜来,只是谁知道杨继盛一本弹劾严嵩,险些丧命。
唐毅救人的时候,张氏已经求人写好了奏疏,她在奏疏里面只求天子能让她代替丈夫去死!
生死与共,四个字说的容易,可做起来难。
杨继盛能有张氏相伴,何其幸运。
“老爷,你这愁眉苦脸的,又有事情了?”张氏一边纳鞋底,一边问道。
杨继盛又叹了口气,“夫人啊,难,天底下就没有这么难的事情!”
“还能比狄道更难?”张氏笑问。
杨继盛也想倒一倒肚子里的苦水,凑到了妻子面前。
“夫人,俞老总的案子你听过吗?”
张氏把鞋底放下,叹道:“怎么没听说,去街上买菜,就有人报纸,上面写的都是,想不知道也不行。唉,说起来俞老总也真是无辜,那么大的功臣,竟然落了这么个下场,莫非朝廷真的出了奸臣吗?严嵩父子不都倒台了,怎么奸臣就杀不完啊!”
杨继盛听到这里,除了苦笑,就是苦笑。
就连只是操持家务的妻子都知道俞大猷是冤枉的,可见这一轮的舆论之强大。
做了十几年的官,尤其是在东南历练了一趟,杨继盛不再像以前那么单纯。要说起来,俞大猷还活着,他的冤案说大也大,可是这些年比俞大猷更冤枉的人比比皆是。
比如夏言和曾铣,再比如张经,杨宜,周铣等等,往前面说,还有左顺门事件,自从嘉靖登基以来,被陷害的忠良就不在少数。
那些人都是文官,而且官职还都不小,按道理影响力都比俞大猷大,为什么他们的冤案没有掀起狂澜,为什么俞大猷的案子就没完没了?
透过纷繁复杂的表象,直指核心,其实是两股级势力的碰撞。
以东南抗倭为契机,崛起了一批以军功立身的文官武将集团,这些人包括胡宗宪、唐慎、谭纶、刘焘、杨继盛、戚继光、汤克宽、卢镗、俞大猷等等。
同时东南开海,七大姓海商覆灭之后,又重新崛起一大批世家豪商,有玩银行的,有开作坊的,有经营船队的,这些人作为东南新进崛起的工商金融集团,掌控着江南的经济命脉。
偏偏伴随着经济展,以阳明学会为代表,心学大兴。
文官、武将、商人、世家,本来是松散的个体,只能依附京中的权贵,靠着上面的庇护,才能安稳守住位子。
可是由于心学的传播,给予了新兴势力归宿,他们迅找到了共同点,并且牢固契合在一起,皈依到阳明公的旗号之下,形成了牢固的利益联盟。
吸收内部的意见,提出了共同的政治主张。
包括提升武将地位,工商皆本,开拓海洋,打破理学一统江山,给予阳明公应有的身份和评价……
蓬勃展的东南集团,对于陈腐老朽,不思进取的京城官吏有着强烈的不满。本来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徐阶的身上,可是他推翻了严党之后,迅变成了第二个严嵩。所奉行的政治方针是“三还”,要把权力膨胀的内阁还原成曾经的模样,变成皇帝的秘书。
匡救时弊,中兴大明,说穿了,就是开倒车,重新恢复道国初的状态。
开玩笑,东南的集团希望朝廷往前冲,替他们展扫清障碍,结果徐阶非要开倒车。
双方南辕北辙,冲突不可避免。
而俞大猷案子,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爆的。
当然杨继盛本来还没有这么高的觉悟,看不到这一点,可就在数日之前,几位心学大佬相继到了京城,其中就有徐阶的师父聂豹,还有季本,王襞等人。
这几位年纪一大把,平时轻易不出头,这一次一起到了京城,可不是游山玩水啊,杨继盛见过了聂豹,老先生和他谈了一个多时辰,说的都是心学如何如何,作为心学弟子,又该如何如何……
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杨继盛不傻,聂豹强调心学,故意忽略徐阶,意思不言自明。心学对徐阶越不满,看起来距离撕破脸皮也不远了。
杨继盛是重感情的人,徐阶在自己落第的时候,毫不犹豫点播了自己,并且一再鼓励教育,才有了自己的今天,师徒如父子,并不是一句空话。
可东南呢,从嘉靖三十二年开始,自己的十年心血,换来泉州开海,后来又担任苏松巡抚,东南的展让杨继盛惊叹欣喜。
他无比确认,东南孕育的新事物就是大明的未来,作为一个心学弟子,他必须为了这个集团服务。
一边是三纲五常,师徒之情,一边是毕生事业,理想追求。
即便是冷眼旁观,杨继盛都觉得十分为难,偏偏还要卷起去,稍有不慎,就天塌地陷,身败名裂,祸及家人……
杨继盛捂着胸口,突然觉得呼吸是如此困难。
“这辈子,我第一次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也不知道该如何拿捏分寸。心被撕开了两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哪边都是血肉,哪边都疼啊!”
张氏从来没见过丈夫如此脆弱,如此为难。哪怕是弹劾严嵩的时候,也一往无前,不惜一条性命,满腔的热血。
因为他无比确定,弹劾严嵩是对的,哪怕身死百回,也丝毫不在乎!
可这一次不同,两边都有无数看不见的线牵扯着,无论是怎么干,都会伤到一方,甚至两方全伤。
更家气人的是想要退都不可能,徐阶让张居正把他叫到了家里,师徒两个把酒言欢,谈起曾经的往事,徐阶是一阵哭一阵笑,还提到当年没能出手救杨继盛,心里头万分惭愧,当着酒桌,给杨继盛赔礼道歉。
有关案子的一句话都没说,可是比起说了一万句还要厉害。
这边从徐阶家里出来,那边就有人找到了他,李贽把杨继盛拉到了一处福建馆。在泉州多年,杨继盛也喜欢福建菜。
两个人又是一番谈话,李贽饱含着希望,频频敬酒,鼓励杨继盛,为了天下人,主持公道,严惩科道言官,给天下做事的人一个公道!
好家伙,两边都是殷殷期盼,偏偏两边还都自诩正义,自诩道义!
到底谁是对的,谁是错的,恐怕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老爷,奴家不懂朝廷大事,也不敢多说什么,凭着良心,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大不了把一身官衣脱了,回家耕田种地,奴家陪着老爷就是。”
杨继盛抓着夫人略显粗糙的手,心中感动。
“唉,杨继盛能得芳卿相伴,真是三生有幸啊!”他伸出大手,将妻子拦在了怀中,漂泊的船只,总算有了一小段港湾……
转过天,杨继盛早早起来,张氏服侍着他换上了崭新的官服,他已经转任刑部右侍郎兼左副都御史,他可以依旧穿着以前孔雀补子的官服,不过杨继盛却换上了象征风宪官的獬豸补子。
獬豸是神兽,明辨是非,正直,勇敢,能识破贪官奸佞!
胸前的补子似乎给了杨继盛一股别样的勇气,他要勇敢面对眼前的风暴。从府邸出来,杨继盛没有坐轿子,而是一步一步,向着刑部大牢而去。
在那里,还管着本案最重要的人犯之一,督察御史韩丘。
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还不到四十岁的韩丘,满头都是白,脸上好像憋下去的气球,充满了褶子,一双眼睛,空洞的骇人。
从俞大猷坐着四轮车,出现在大堂之上,他就彻底输了,留在人家的只是一个躯壳,一个活死人,他的魂早就被阎王带走了。
“大人,韩丘只求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8
第699章 烧到了徐阶
杨继盛看了眼狱卒,示意把牢门打开,狱卒愣了一下,为难道:“大人,您老千金之躯,万一,万一……”
“什么万一,我又不是千斤闺秀!”杨继盛笑骂道:“本官坐过牢的,还是东厂的诏狱,这里算不得什么。网”
嚯!
虽然都是监狱,也有好些差别,比如京城的监狱,至少分成五个层次,最底层是大兴宛平两个县大牢,再上一点,是顺天府,这两层主要是针对普通百姓。
其上是刑部大牢,一般必须是官员,或者穷凶极恶,罪大恶极者,才会被关进去。
比起刑部更可怕的就是锦衣卫诏狱,基本上就是鬼门关的代名词,进去了就别想轻易脱身,不死也要扒层皮。
至于东厂诏狱,那更是传说中的存在,由于6炳的缘故,锦衣卫十分强势,只有他们不方便,或者不能办,不敢办的人,才会被塞进东厂诏狱,锦衣卫都对付不来的人,该是何等的狠茬子!
进去了,就是落到了十八层地狱,这些年还没听说谁能爬出来呢,眼前的这位红袍大人,竟然进过东厂诏狱,不但没死,还步步高升,真是匪夷所思。
狱卒看杨继盛的眼光都充满了敬畏,手忙脚乱,把牢门打开,杨继盛迈步进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扔给了狱卒。
“去福建馆,要一个熘肝尖,烩海参、松鼠鳜鱼,高丽虾仁,四样菜,外加一坛子状元红。”
狱卒慌忙点头,小跑着出去了。
先给杨继盛搬来一张椅子,让他坐下,才去点菜。
“韩丘,你是哪一年的进士?”
韩丘愣了一下,机械地回答道:“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下官是二甲第五十七名。”
“国朝取士,三年一批,不过三四百人,加上三鼎甲,你正好是大明第六十人,算起来也不容易。你为官之后,连着三次考评,全都是优等,治理地方颇有成绩,据说县里百姓都称你为韩青天?”
杨继盛显然早就做好了功课,把韩丘的底儿调查的清清楚楚。
“唉,世上早就没有韩青天了,只有一个罪人韩丘。”凄苦一笑,“大人,不要枉费心机了,正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韩某错走了一步,死有余辜,任凭处罚,不管是砍头,还是万剐凌迟,都认了。”
还挺坚决?
杨继盛不算意外,这么大的案子,随便哪一句话,就会掀起滔天波澜,谁敢轻易开口。
“哈哈哈,何必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当年本官弹劾严嵩,被扔到了诏狱,东厂的待过,锦衣卫的也住过。这诏狱又湿又潮,好人在里面待久了,也会生病,尤其是吃的东西,清汤寡水,没滋没味,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本官就先请你吃一顿好的,今天不谈案子。”
说话之间,狱卒跑了回来,把大食盒放在了桌上。
四样菜摆好,又给倒上了酒,杨继盛摆摆手,狱卒躬身退下,杨继盛举起了酒杯。
“怎么说呢,就算是为了你曾经是个好官,咱们干一杯。”
杨继盛一饮而尽,韩丘有些失神,盯着面前清冽的状元红,突然眼圈红,当年自己考上了进士,家里头就从地下挖出了状元红,大肆庆祝,多么高兴的事情,怎么就好像昨天一般。
韩丘好想大哭一场,却咬牙撑着,眼前不是哭的时候,他一闭眼。喝干了杯中的酒。杨继盛又给他倒了一杯。
“韩丘,今天本官看你是人情,等到明天,本官就不会留情了。”
“大人随意。”韩丘心说自己都是死人了,还有什么怕的。
杨继盛不再多话,而是一杯接着一杯,陪着韩丘喝酒,韩丘跟饿死鬼转世,四盘菜很快就吃光了,干脆别一份一份弄了,太麻烦,杨继盛让狱卒弄来一个紫铜的火锅,沸腾的红汤,大片的牛羊肉,各式各样的蔬菜,豆腐,摆得密密麻麻。
韩丘偏好辣味,一见之下,十分欢喜,不停涮肉,大口大口往肚子里塞,他或许也清楚,这恐怕是最后一顿饱饭了。
还想吃的话,只怕要等到砍脑袋之前的断头饭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心思吃得下去,还是先填填肚子。
杨继盛把筷子轻轻放下,突然淡淡道:“韩丘,你知道妻子和女儿在吃什么吗?”
韩丘一愣,突然警惕地瞪大眼睛,警惕道:“你果然没安好心,你想拿家人威胁我?”
“不不不!”杨继盛摇摇头,“韩丘,本官来之前让人去你们家看了一趟,说起来真是惨啊,尊夫人和令爱已经四天没有吃东西了,只是靠喝水维持着,本官让人送去了米面,还有些腊肉蔬果,眼下应该也在吃饭吧!”
“怎么会?”韩丘惊呼道:“杨大人,亏你也是名臣,为何有如此卑劣的手段,真是让人不齿!”
杨继盛突然仰天大笑,“韩丘,你也配和本官说这两个字吗?用你的蠢脑袋好好想想,是谁把妻子女儿逼上了绝路,是你自己!”
韩丘之前一直是清官一个,后来当了御史,更是清水衙门,朝廷的俸禄还不够他租房子用的,一家人的吃穿全靠着妻子平时织布,做一些缝洗的活计,勉强维持着。
大冷天,一双手几个时辰,泡在水里,都红肿起来,生了冻疮,他不止一次,暗中誓,一旦富贵了,就要好好报答妻子的恩情。
可哪里知道,富贵没有来,妻子竟然差点饿死,真是讽刺啊!
韩丘下狱,朝廷的俸禄自然没了,即便有,家人也领不出来。而且当百姓们都知道韩丘就是陷害俞大猷的刽子手,对他的妻子和女儿也投去鄙夷的目光,活儿也不给她们做,甚至有粮米也不卖给她们。
把家中的为数不多的存粮吃光,就只能喝凉水了。
水井都不让她们打水,只有到了半夜,没有人看到,才敢偷偷出门,打点井水回来。
好好的七品夫人,竟然连贼都不如。
韩丘终于受不了了,他一扭头,踉跄着到了墙角,扶着墙,哇哇大吐,吐得胆都出来了。
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废了,泪水顺着眼眶,吧嗒吧嗒,落到了地上。
他死死撑着,为了什么?
不就是上面有人说了,只要他把罪责都扛下来,人家就会想办法保住他的家人,等到风平浪静之后,他们家族也会得到报答。
事已至此,怎么都活不下去,还不如用一条烂命,给家人争取一点好处呢,这也是韩丘死扛的最大动力。
“韩丘,不得不说,你真的很傻!外面群情激愤,南北的高官,满城的百姓,都在嚷嚷着要一个公道,你以为凭着你的一条命,就能把案子终结吗?一肩扛起,家里人就会得到照顾吗?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眼下谁敢接济你的妻子女儿,一旦让人知道了,顺藤摸瓜,就是陷害俞老总的同党!就只有死路一条!他们连自己都保不住,还能保住你的家人,真是痴人说梦!”
蹲过诏狱的人就是不一样,杨继盛的话戳到了韩丘心底儿最柔软的部分。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坚持是如此可笑,他就像是可怜的小丑,在舞台上死死撑着,可两边的神仙早就手握着剧本,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艰难地爬了几下,躲开了满地的呕吐物,韩丘抬起头,苦笑着说道:“杨大人,罪员想请教一件事,说了实话,能不能保住性命?”
“不能。”杨继盛回答得很干脆,“韩丘,不妨把话说清楚,即便是本官,掺和进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全身而退。不过我可以保证,只要说了实话,你的家人还能过安生的日子。”
剩下的话不用多说,韩丘也明白了,不说实话,根本不用动手,家人就都会饿死渴死!
一想到娇贵的女儿连喝的水都没有,韩丘的心就好像被掏了一把,鲜血淋漓,上面的神仙都是看不到人间疾苦的,他们的眼里,别人都是棋子。
既然如此,还护着他们干什么!
“杨大人,罪员愿意招认,只是我敢说,你敢听吗?”
杨继盛扬天大笑,“韩丘,不用吓唬人,兵部尚书胡宗宪,宣大总督唐毅,左都御史张永明,刑部尚书黄光升,右都御史王廷,大理寺卿马森……多少位部堂高官或是请假,或是背上了弹劾,或是致仕回家,你一个区区御史,肚子里能有多少东西,又能牵连到谁?”
“要是内阁呢!”韩丘的眼睛突然通红,状若疯癫,大声质问。
杨继盛更加不怕,“内阁又能如何?本官连严嵩都弹劾过,我这一次接手此案,正是辅徐阁老的意思,他让我放手办案,不管牵连到谁,哪怕是天老爷,我也把三十三天捅个窟窿!”
不愧是冰心铁胆,杨继盛的魄力让韩丘折服。其实当初自己要是能有这一份定力,何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罢了,杨大人,罪员什么都说了,我去抓人,是受了一位阁老之命。”韩丘咬了咬牙,“他就是严讷,严大人!”
说完之后,却现杨继盛古井不波,根本没有反应,
“韩丘,你要是没有新鲜玩意,本官可就要走了!”
“杨大人!”韩丘真的着急了,看起来不拿出杀手锏也不行了。
“严讷让我抓人没错,可是让我严刑拷问的另有其人?”
“谁?”
“徐阶!”8
第700章 被全世界抛弃了
当吐出了徐阶的名字,韩丘就死死盯着杨继盛,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惶恐,或者是其他的情绪。
杨继盛会试落榜,在人生最低谷,进入国子监,恰巧当时的祭酒是徐阶,老徐发现他,赏识他,鼓励他,可以说杨继盛从一个穷小子,放牛娃,考中二甲进士,有一大半徐阶的功劳。
天地君亲师,师徒的羁绊堪比父子,杨继盛哪怕胆子再大,也不敢欺师灭祖,或是惊讶,或是暴怒,或是焦急……总该有点表示吧?
哪知道杨继盛还是一张扑克脸,“韩丘,本官接手这个案子,就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别说涉及到徐阁老,就算是宫里,我也不会皱眉头。不过……凡事要讲究证据,你要是拿不出真凭实据,诬陷首辅之罪,不是你能承受的!”
韩丘深深吸了口气,眼神来回乱转,杨继盛果然是不同凡响,有此等正直之臣负责案子,兴许是自己的转机。
“杨大人,罪员当初押解俞大猷路过南直隶的时候,从京中送来一封手谕,提到唐帅回京,要尽快把俞大猷的案子做成铁案,问出口供,不给他翻身的机会。”
杨继盛面带思索,这个理由也说得过去,毕竟以唐毅的功劳和圣眷,他回京之后,只要找到嘉靖,讨一封赦免的旨意不难,哪怕徐阶都挡不住。
故此提前下令,拷打俞大猷,办成如山铁案,即便嘉靖也没法轻易推翻。
只是有一点,杨继盛无法接受,徐阶人老成精,怎么会直接下令,留下把柄,实在是匪夷所思。
“大人或许疑虑,罪员当时也是如此,只是手谕确确实实是徐阁老所写,罪员只能照办。不过罪员当时多了一个心眼,让家人带着徐阁老的手谕,偷偷溜走,潜藏起来,作为后手。”
“现在手谕在哪里?”杨继盛追问道。
“罪员也不知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不知道哪里是藏身之所。不过罪员的家人倒是山东登州府的人氏,或许他回了老家。”
……
从刑部大牢出来,杨继盛二话不说,立刻给锦衣卫打招呼,七太保周硕亲自出面,带着二百人直扑山东。
他们刚到登州,那边就已经把人抓到了。
按察使孙鑨当初发现了韩丘刑讯俞大猷,并且上奏朝廷,作为案发地点,孙鑨猜测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他询问租房子给韩丘的商人,得知韩丘一行是三十六人,可是等他撞破的时候,只剩下三十四人,算上韩丘,三十五个,还有一个没了踪迹。
孙鑨立刻下令严查,果然,经过一个多月的努力,被逃回老家的韩富给抓了起来,从他手里搜出了那一份关键的手谕。
周硕没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关键证据,简直喜出望外,急匆匆返京。
“哈哈,徐华亭要完蛋了!”沈明臣得意笑道:“千算万算,没想到竟然出了这么个昏招,他给韩丘下令也就算了,竟然还送去手谕,白纸黑字,我看他是跑不了了。”沈明臣笑着对唐毅说道:“大人,事到如今,您不想上位都不成了,老徐一去,荆川先生接掌首辅,不管是吏部还是礼部,您只要把屁股坐热,入阁在即啊!”
严讷牵连到案子里,早就在家里泡病号,听说已经离死不远了,还剩下一个李春芳,青词宰相,废物状元,一点威胁都没有。
只要唐顺之再撑五年,唐毅接任首辅,顺理成章,摆着手指算算,五年后唐毅刚刚过而立之年!
三十岁的首辅,干到六十岁退休,还有三十年的时光啊!这么长时间,足够一展胸中所学,中兴大明,而他们这些幕僚也能跟着鸾凤飞西天,名扬天下,彪炳青史。
爽快啊!
真是太舒服了!
沈明臣得意洋洋,倒是王寅冷笑了一声,“别高兴太早了,事情肯定不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不简单的,徐阶再强大,他也不是皇上,绕过三法司,直接刑讯一品武将,抗倭功臣,还不够让他倒台啊?徐阶倒了,天下还有谁是大人的对手?”沈明臣不服气道。
“那个手谕不是徐阶写的。”
淡淡的一句话,沈明臣差点吐血三升,急忙转向唐毅,惊讶问道:“大人,您怎么知道?”
“押解俞老总离开东南,就有人暗中跟随,事实上韩富离开的时候,我是一清二楚的。他在中途投宿,也有人把所谓手谕偷了出来,检查发现手谕是假的,才又送了回去。”
我的天啊!
沈明臣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俩拳头。
乖乖,大人藏得真够深的?
唐毅微微一笑,“句章先生,你知道长江航运公司吗?”
“我听说那是大人一手组建的,是用来安置振武营遣散士兵的。”
茅坤呵呵一笑:“句章兄,你说的不错,这几年长江航运已经吞并了沿江的各个码头,至于南北漕口,有七成都落到了大人手里。”
所谓漕口就是漕帮,更加专业,更加强大的航运公司崛起,漕帮的势力就不断瓦解,以往他们还能通过罢工闹事,威胁朝廷,眼下却因为开海,海贸繁荣,他们连作乱的本钱都没有。
很多人只好转行,剩下的只有投靠航运公司,才能生存下去,至于还在顽抗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掌控了漕帮之后,运河沿岸,大小事情都瞒不过唐毅。
韩丘一行人虽然行动诡秘,避开了官府的驿站,却不知道住进了更危险的漕帮名下客栈。自从俞大猷被抓,在东南负责唐毅产业的金丹和雷七立刻下令,动员一切力量,盯着韩丘一行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沈明臣和王寅互相看了一眼,流露出强烈的惊讶之情!
他们跟着胡宗宪多年,总以为一个疆臣做到胡宗宪的地步,权势滔天,已经算是极致,和唐毅一比,简直不值一提。
难怪唐毅能掀起那么大的舆论风潮,不动声色就把徐阶逼到了墙角,这家伙分明就是一个怪物!
比起沈明臣单纯的惊骇,王寅的目光之中竟然多了一丝狂热。
作为一个智者,他看得明白,大明朝病了,天下病了,需要一个高明的医生,他一度认为胡宗宪是哥不错的人选,后来也想过徐阶。
可是朝廷一道调令,胡宗宪就得乖乖卸去兵权,而徐阶呢,虽然大权在握,也不过是科道六部而已,根本拿不出什么改革的气魄。
他们都不是拥有无上权力,可以大刀阔斧,振衰起弊的枭雄人物。
王寅一直在问自己,究竟谁才是那个理想的主公人选,他现在算是确定了,唐毅就是!商人、士绅、军队、帮派、官场……唐毅的势力就像是一张大网,密密麻麻,深厚强悍。
和徐阶胡宗宪等人相比,唐毅就像是一株树苗,而其他人却是蒿草。在破土而出的时候,树苗或许被蒿草压制着,长得不够快,可蒿草注定了一岁枯荣,哪里比得上树木的坚韧持久。
只要假日时日,唐毅的势力完全成长起来,绝对有足够的力量,去挑战陈陈相因,腐朽衰败,令人窒息的朝局官场。
王寅很兴奋,兴奋到脑袋都发热了。可很快又凉快下来。
“大人,既然那个手谕是假的,只怕就动摇不了徐阶的地位,又白忙活了!”
茅坤突然哈哈大笑,“十岳兄,你怎么也糊涂了,要真是没用,大人何必还留着韩富这个棋子啊。”
王寅被唐毅的势力惊叹,脑筋稍微转得慢了,经茅坤一提醒,他突然豁然开朗。
伪造首辅手谕,谁能做到这一点?
要极为熟悉徐阶的笔迹和文法,还要有徐阶的印章,非亲近人做不到这一点。假如自己是徐阶,听说有人伪造了足以以假乱真的手谕,会怎么想?
肯定会暴跳如雷,立刻调查是谁干的。
不用问,一定是最亲近的人可能性最大,估计不会超过一巴掌,徐阶只要查下去,搞不好徐党就因为互相猜忌、内乱,而分崩离析了。
堡垒都是从内部先瓦解的,假的手谕,竟然比真的还要有杀伤力!
王寅咽了一口吐沫,强压着激动,探身好奇道:“大人,这个手谕不会是您干的吧?”
“十岳公,我是人,又不是妖孽,徐阶的手谕我可伪造不了。不过我敢说,此刻一定有人很不好受。”唐毅的嘴角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
……
砰砰砰!
张居正以头触底,脑门都红肿起来,花砖上还有暗红的鲜血。
作为一个骄傲的人,哪怕对方是给予天高地厚之恩的老师,也不愿意采取这种卑微到屈辱的姿态,去祈求对方。
可是张居正没有办法,万般无奈,惶恐到了极点。
当得知有人伪造徐阶的手谕之时,张居正就傻眼了,很明显,能接近徐阶,熟悉笔迹,还能拿到印信的,张居正就是不二人选,加上怂恿严讷出手对付俞大猷,只要不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他!
说是师徒如父子,可毕竟不是父子,师父不会无限容忍弟子,何况徐阶的心胸不算宽广,他要是知道张居正一再利用,甚至暗算他,老徐会作何反应,简直不敢想象?
没有了老师的庇护,搞不好还会被老师和唐毅,两个巨型怪兽夹击,在这一瞬间,张居正觉得全世界都抛弃了他。
“天亡我也!”
第701章 崩溃的张叔大
拿到了徐阶的手谕,杨继盛并没有隐瞒,他立刻请来翰林院十几位精通金石书画的行家,前来鉴定真伪,其中就包括徐渭和王世贞。≧
“元美兄,青藤先生,我是徐阁老的弟子,天下物议纷纷,本来我不该接,可是朝局不稳,也不是天下百姓之福,食君之禄,就必须把属于自己的担子扛起来,我素来敬重二位的为人,我希望你们能够凭着良心说话,对得起道义。”
徐渭哈哈一笑,“我说椒山公,你也太小觑我徐文长了,倘若手谕是真的,我虽然只是小小翰林侍读学士,也要拼着一腔热血,一百多斤,和权奸周旋到底!”
“是二百多斤!”王世贞小声提醒道。
徐渭气得一瞪眼,“姓王的,你也别装蒜,徐阁老是你的师父,要是你放水,可是要身败名裂的。”
“哼,别以为就你有良心,我太仓王家子弟当中,有二十几人在军中做事,其中就不乏替俞老总运筹帷幄,一边是苍生道义,一边是师徒恩情,我王元美唯一把良心摆在中间,说实话,做实事!”
他们都表了态,锦衣卫的七太保周硕捧上来一个小箱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开了锁头,取出了那一封手谕。
薄薄的一张纸,周硕那么壮的汉子,竟然双手抖,额头冒汗。
毫无疑问,这一张纸关系可太重要了,倘若真是徐阶所写,只怕他的辅就当到头了,如果不是,麻烦更大,案子从陷害忠良,变成伪造辅命令,也就比假造圣旨差一点了,不管谁牵连进去,只怕都要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啊!
周硕把手谕恭恭敬敬放好,杨继盛亲自铺开,徐渭和王世贞围着手谕转了几圈,仔细看着。
上面的字迹的确是徐阶的,墨也是上好的徽墨,是徐阶惯用的品种,再看那一枚印章,刻着“存斋”二字。
徐阶曾经以早年读书的地方为号,叫“少湖”,在前些年,自从他开始和严嵩正式决裂,殊死拼杀的时候,他就悄悄改了号,叫做“存斋”,既是他的书斋名称,恐怕也有一层希望,就是我存你亡。
果然,徐阶取代了严嵩,看起来改名字的确能转运啊!
这枚存斋的印章,徐阶轻易不使用,看到了两个字,徐渭和王世贞的心都咯噔一下。徐渭当然是高兴,他巴不得徐阶赶快完蛋。
倒是王世贞,从利益,从关系,从各个方面,他作为唐毅的大舅哥,都是彻头彻尾的唐党。
可偏偏又是徐阶的弟子,要是他亲手把老师干掉,也不知道世人会怎么说他?
王世贞眉头深锁,看了又看,突然眼中露出喜色,而徐渭却是为不可查地摇头。
“元美兄,多半你也看出来了?”
“什么叫也看出来,文长,可是我先现的!”
这两位大才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又较劲了。杨继盛这个头疼啊,“元美兄,文长兄,你们愿意打架我管不着,可先把哑谜解开啊,到底是真还是假?”
王世贞点点头,一转身,去桌案上,端了一杯茶水过来。正要动作,却被徐渭抢了先,这家伙往手心吐了吐沫,直接抹到了印章的那一块。
大家伙一阵恶寒,心说徐大才子也太恶心了!王世贞更气得一扭头,和这个邋遢鬼儿齐名,真是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杨继盛可管不了恶心不恶心,他两眼死死盯着手谕,吐沫润湿之后,纸上微微翘起了一层,杨继盛连忙用手抠下来,托在掌中。
印信是真的没错,却是从别处挖下来,补上去的,手法极为高明,韩丘当时没有看穿,故此以为徐阶下了命令,又是老师,又是辅,他再也不犹豫了,一改头几天只是抽鞭子,打板子的温柔作法,把什么刑具都拿上来,饶是俞大猷铜皮铁骨,也被打得只剩一口气。
徐阶的嫌疑暂时被解除了,可徐阁老一点高兴的模样都没有,相反他愤怒到了极点。
他是什么人,少师少傅,内阁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明二百年来,最强悍的官僚!自从严嵩被斗倒,就没人有资格和徐阶对抗,他是唯一的棋手,只许他操纵别人的性命,不许任何人利用他。
偏偏先是张居正背着他动俞大猷,引滔天大浪,接着又有人假造手谕,想干什么?把老夫当成猴耍吗?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伏尸百万。
辅一怒,怎么也流血百里,人头滚滚!
养气修炼了一辈子,徐阶彻底丢开了儒雅,罕见粗口骂人,把书房的一切砸了个稀巴烂。到底是上了年岁,徐阶泄之后,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只是大口喘气。
过了许久,师爷钱天德端着一碗参汤,轻轻推开了门,走了进来。
钱天德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童生,在江西提学的任上,跟着徐阶,鞍前马后二十年,他的才智虽然不算顶尖儿,但是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替徐阶处理了不少事情。
“阁老,身体要紧,先喝点参汤吧?”
见徐阶没有说话,钱天德用用勺子小心翼翼,喂了几口,徐阶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红润。
“老钱,那个逆徒还在外面跪着吗?”
“嗯,都跪着两个时辰了,阁老,属下觉着,似乎不像是张大人干的,您老是不是……”徐阶把眉头一挑。吓得钱天德立刻闭上了嘴巴。
“他平时经常给你送些礼物,有字画,有金银,有玉器,知恩图报,替他开脱了?”
“没有,绝对没有啊!”
钱天德吓得跪在地上,大惊失色,“阁老,小的不过是蒿草一般的东西,蒙阁老不弃,带在身边,小的一颗心都是阁老的,要是敢背叛阁老,让雷劈了小的。”
徐阶微闭着眼睛,摆摆手,“行了,不用赌咒誓,老夫何尝不知,要是想找死,也不是这个找法!去把张居正叫进来吧!”
不多一时,张居正脑门红肿,两腿僵直,踉跄着到了师父的面前,扑通就跪了下来。
“师相,弟子绝对没有……”
“打住吧,为师这点识人之明还是有的,要是你出了此等昏招,还瞒着为师不说,老夫这对眼睛就该抠出来!”
徐阶并没有认为手谕是张居正假造的,倒不是他觉得张居正看重师生情谊,不会陷害老师,实际上到了如今,人和人之间的信任早就荡然无存,只要对自己有利,捅谁一刀都不用吃惊。
徐阶之所以不怀疑张居正,是因为这么干一点好处都没有。徐阶固然强大,可是唐毅更是手段通天,没有足够的铁证,根本扳不倒唐毅。
如果刚开战的时候,就弄出一个假手谕,把徐阶至于绝境,肯定是未战先败,聪明如张居正,绝对不会干傻事。
尤其是检查书信之后,徐阶更加笃定,作为辅,他的字体不知道被多少人研究过,模仿起来一点不难。至于印章,虽然流传的不广,但是只要有心人,也能弄到。当然了,即便不是张居正,下手的人也不是外人,徐阶别提多烦躁了。
虽然没有了嫌疑,对张居正的恨一点不少,相反,还更加强烈!
东南的水有多深?看似一统朝堂,暗中又藏着多少神仙,他们手眼通天,神通广大,一个个处心积虑,盯着辅的宝座。
张居正目标是唐毅,可是有多少人目标是徐阶。
不是恨你害人,而是恨你没有害人的本事!傻乎乎地往前冲,连人家设下的陷阱都看不到,落到今天的地步,不冤,一点都不冤!
“叔大,你看是谁传的假手谕?”
“这个……”张居正虽然磕得头晕眼花,可脑筋还在,一个人影在他面前晃过,他却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还怀疑唐毅是吧?”徐阶点破了。
“弟子不敢隐瞒,唐毅不断掀起风浪,矛头所指,多半就是师相,他弄出假手谕的事情,也情有可原。”
“不,老夫不这么看!”徐阶摇了摇头,从风波开始,唐毅的动作并不多,可杀伤力十足,光是一波一波的舆论攻势,就让徐阶疲于应付,处境被动。
要说弄一份假手谕,唐毅有这个本事,可是他靠着真牌就足以获胜,又为什么要出千呢?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事情败露,他苦心营造的受害者形象,一夕之间,土崩瓦解,他可没有徐阶那么强大的威望,可以用来消耗,搞不好就要身败名裂,一蹶不振。实在是看不出兵行险招的必要。
唐毅的可能性不大。
“那就只有杨博了!”张居正突然有了思路,“师相,八成是杨博看到唐毅在宣大大胜,担心失去九边,又想着推倒师相,才弄出了这么一手,为的就是让师相和唐毅死磕。”
说完之后,张居正额头也冒汗了,四肢冰凉,吓得冷汗直流。
从头到尾,他都幻想着自己靠着阴谋诡计,靠着徐阶的大旗,能够和唐毅抗衡,成为朝堂上的棋手。
可是到了此刻他才清新过来,你根本不是棋手,从头到尾,你都是可怜的棋子,还不自知!神仙打架,你就是那个可怜的凡人。自视甚高的张居正突然好像被抽空了精气神,刚刚跪的双膝软,身体一晃,直挺挺摔在了地上。8
第702章 人都在进步
对于一个高傲的人,你可以杀了他,但是不能羞辱他,可是此刻的张居正,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失落,比起杀了他还要难受。≧网
他处心积虑的一击,满以为把谁都算计进去,老师徐阶会不得不帮着自己赶走唐毅,而唐毅也会失去向上冲的良机,大明朝的太阳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张叔大!
天衣无缝的计划,却问题频出,先是唐毅快回京,一手布置舆论大战,雷烟火炮一点不客气,砸得他晕头转向,而又大开眼界。
老师徐阶呢,没有直接和唐毅开战,拼个你死我活,反而步步退让,看起来全然不符辅的威严,可是张居正也品出了味道,唐毅煽动舆论,徐阶要是直接出面,和舆论对撞,徐阶可不是皇帝,结果只会粉身碎骨。徐阶能忍受一个小辈的挑衅和羞辱,乌龟神功之高,更是乎张居正的估计。
连续两个失误已经够要命的,偏偏晋党又卷入了进来,张居正虽然怀疑假造手谕是杨博干的,可是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计划,又是如何制造假手谕,派谁去和韩丘联系,成功欺骗了韩丘……
一连串的疑问从心头掠过,张居正一点头绪都没有。
事已至此,三大势力的动作完全出了张居正的算计,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张居正觉得自己就像是可怜的小麻雀,和三个庞然大物相比,实在是太可笑了。他第一次彻彻底底,对自己的智商产生了强烈的怀疑。
之前他虽然也绝望,可是他只会认为天亡我也,非战之罪。要是我的实力更强大一些,设计更周密,就不会出岔子。
可是到了如今,信心快流失,天下奇才,和人家比起来,恐怕就是个天下的大笑话!
强烈的蹂躏,毫不客气的秒杀,张居正真有心一头撞死,或者抹脖子,上吊,总之不要活在世上。
他无力地瘫在地上,瞳孔没有一丝焦点,整个人就是行尸走肉。颓唐、沮丧、落魄、失望……无数的负面情绪折磨着,换成一个心智差一点的,只怕已经活不下去了。
看着瘫坐在地上的徒弟,徐阶满心感叹,近二十年苦心培养,不能说没有感情,指望着他能承袭衣钵,继承庞大的徐党,可是刚刚初露锋芒,就遭此惨败,惹下了塌天大祸。徐阶想要保他,却无法说服自己。
沉默了半晌,徐阶摇摇头,“叔大,十几年来,为师总是小心保护着你,怕你遭受风雨,事实证明,为师错了。你放心,等到风波过去,为师就会给你安排历练的机会,我相信以你的才华,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不要再让为师失望。”
前面的话多漂亮,张居正都自动忽略了,关键是一个“再”字,显然老师已经定了调,自己这一次让他失望了。
放在三年前,张居正的确希望去地方历练,积攒能力和人脉,可如今他已经是翰林学士,小九卿之一,往上一步,就能冲击内阁。
不是每个人都像唐毅一般妖孽,不管地方还是京城,不管是文职还是武官,都能吃得开,向张居正这种,已经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就要出人头地说了算,却要被外放。
说穿了,就是充军配,就是流放!
还能不能回到京城,能不能成为徐阶的传人?一切都充满了问号。
唯一值得喜悦的是老师还没有彻底放弃自己,只要还活着,还在官场,就有重新爬起来的机会。同僚们不是常说三思吗?
思危思退思变。
或许到了地方上,自己能看得更清楚,学得更多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张叔大在什么地方,都能开创出一片自己的天!
张居正不断鼓励着自己,给自己打气。他现在无暇悲伤,更无暇埋怨,不管是徐阶还是唐毅,唯一要做的就是为了生存而战。
当然去地方也分三六九等,而且离开之后,老师会不会继续罩着自己,张居正吃不准。为了抱住徐阶的大腿,必须帮他出力气,解决眼前的困局……
“师相,弟子以为,若是晋党卷入其中,未尝不是解决问题的契机,唐毅是个精于算计的人,不会任由晋党坐享渔翁之利。”
这句话差不多是张居正一段时间,说的最有水平的一句。
任何成熟的政治人物,做事只有一个最高原则,那就是自己的利益!
谁也不会傻乎乎替别人火中取栗,帮着别人冲锋陷阵。
到目前为止,晋党只是摇旗呐喊了两声,别的事情都没有掺和,如果唐毅和徐阶拼一个你死我活,最得意的肯定是杨博,他可以轻轻松松,捞取丰厚的战利品,相比徐阶,一旦让杨博掌握了朝局,凭着晋党深厚的人脉,充裕的资金,他们就会如鱼得水,为所欲为,只怕唐毅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幕吧!
徐阶思索了一下,张居正的建议的确很不错,难得老徐脸上露出了笑容,“叔大,那你说该如何处置?”
“师相,弟子以为应该把情况透露给唐毅,让他知道晋党在其中煽风点火,其次,应该提审严讷!”
“严讷?怕是不妥吧?”
徐阶老脸又跟吃了苦瓜似的,其实自从案以来,弹劾严讷的奏疏都能堆积成山,可是不论内阁,还是宫里,都没有传出对严讷的处置意见,只是准许他在家养病,明面上连一个看管的人都没有,至于暗中吗,另说。
道理不难,严讷虽然是青词起家,可毕竟入阁拜相,要维护内阁的尊严,而且严讷和李春芳都是中旨入阁。
所谓中旨入阁,是和廷推相对。
从弘治八年,李东阳和谢迁经过廷推入阁,确立了阁臣经过廷推的先例,再此之前,都是特简入阁,也就是皇帝直接下旨意,不用经过群臣的意见。
其实中旨入阁也有道理,毕竟内阁定为是皇帝的秘书,自己的秘书自己选,天经地义。可随着内阁权力越来越大,阁老几乎等同于宰辅,总领百官,因此借由廷推,获得百官的认可,就成了惯例。
当然了,嘉靖是向来不守规矩的,他厌倦了大臣的争权夺利,徐阶提议增加阁臣,嘉靖所幸塞了两个饭桶进内阁。
李春芳是徐阶的徒弟,严讷对他执学生之礼,徐阶也不好反对,皇帝和辅都是这个意思,下面的人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严讷刚刚由嘉靖任命不久,把他揪出来,升堂拷问,不是打皇帝的脸,说他识人不明吗?
基于上面的两条原因,徐阶一直在暗中庇护严讷,也怕他胡说八道,牵连太广,不好收场……
可眼下张居正提议审讯严讷,徐阶立刻明白了他的打算。
唐毅不是善于打悲情牌,制造舆论压力吗?我们也照方抓药,把严讷抛出来,入阁拜相是多少人的一辈子的梦想,当他们看到一个大学士被肆意欺凌,保证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而且审讯严讷,也灯饰打了嘉靖的脸,皇帝陛下如果迁怒唐毅,出手惩戒,徐阶的尴尬一下子就化解了。
不得不说,挫折使人进步,放下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张居正智商一下子回归了,出手老道狠辣,让徐阶都眼前一亮。
“唉,到底是老了,以前光想着朝廷,内阁的脸面,可是人家都不要脸了,老夫还死抱着规矩不放,真是害人害己啊!”
要是让唐毅听到这二位的话,只怕又要自愧弗如。
严讷以往多次替徐阶冲锋陷阵,是铁杆的徐党,而这次出手明明是张居正在后面怂恿,严讷就是可怜的木偶。
大难临头,直接把严讷抛了出去,他们没有一点羞愧和不舍,当真是一对天生的师徒啊!
“大人,严讷被带走了,囚禁在刑部大牢。”
沈明臣大声说道,透着强烈的兴奋,总算把严讷拿下,露出了一点办案的样子。大学士都被抓了,到时候都察院,刑部,都跑不了。
徐阶的实力保证会受到重创,而且威信扫地,名声一落千丈。当初的设想基本都要达到了,当浮一大白。
沈明臣满心盼着喝酒庆祝,哪知道王寅和茅坤两个一个盯着养鱼缸里的金鱼愣,一个抱着胳膊,闭目养神,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
总是一副死人德行,你们真是太扫兴了!
“唉,徐阁老这一招老道啊!”王寅啧啧说道:“当初夏言也只是被勒令致仕,还没到家,遭到严嵩陷害,身异处,不过他也没有受过牢狱之灾,更别说被当众审讯。严讷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个了,把内阁的尊严拿出来糟蹋,真是下了血本!”
“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要是严讷凄凄惨惨,出现在大堂之上,不知道会不会逆转舆论啊?”茅坤跟着感叹,民心如水,当大家看到严讷的惨相之后,会不会心生同情,再度翻转舆论,谁也不敢说。
正在这时候,唐毅从外面走进了院子,见三个人都在,笑着拉把椅子,坐在了对面。
“三位先生,怎么都愁眉不展啊?”
茅坤苦笑一声,“大人,徐阁老学得挺快,准备如法炮制了。”
“原来是为了此事啊!”唐毅微笑道:“三位不用着急,我这里正有严家侵占土地,欺行霸市,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罪证,我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赶尽杀绝!”8
第703章 一个君子
其实徐阶抛出严讷,已经有些晚了,如果在舆论刚刚燃烧的时候,立刻三司公审,严惩严讷,一位大学士无论如何,也是足够的。≯
可是碍于内阁的脸面,加上担忧党羽寒心,徐阶采用了拖延的方法,本以为能息事宁人,哪知道唐毅能量乎想象,愣是把舆论烧到了天上。
而且假手谕的事情传出来,虽然被证明是假的,可还是牵连到了徐阶,在大家的眼中,徐阁老不再干净,他和这个案子肯定脱不了干系。
此时把严讷抛出来,不过是替罪羔羊而已。真正掩护的还是背后的徐阶。
当然作为徐阶的铁杆心腹,六科廊却不这么看,都察院倒了霉,他们难免兔死狐悲,整个案子又绵延了两三个月,朝政一团乱麻,六部九卿人心惶惶。
加上内阁大学士都要被审讯,对朝廷,对文官集团都是莫大的伤害。
六科的人都认为是有权臣新贵小题大做,兴风作浪,不顾大局。大学士带着镣铐受审,文官脸面尽失,宰辅尊严荡然无存,何以统领百官,何以执掌国政?
一群非黑即白,视祖宗法条,是非对错为金科玉律的人,竟然讲起了朝局,讲起了相忍为国,真是莫大的讽刺。
不过他们的说法还是有些市场的,毕竟文贵武贱,深入人心,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也该收场了。
这不,就有一些人趁着清晨,跑到什刹海,堵着进行恢复训练的俞大猷,有人哀求,有人冷嘲热讽,怪话连篇。
因为你一个人,朝廷都乱了,你不是没死吗?不还活蹦乱跳吗?就不能站出来说一句话?不要让背后的那些人再揪住不放了……
唐毅虽然请了长假,毕竟身为宣大总督,马芳和杨安他们秉承唐毅的意思,推动设立学堂,有很多细节的东西搞不定,只有写信求助。
唐毅修书一封,让人给远在南京的老岳父王忬送信,希望他推荐一些精通军事的文人,或者有投笔从戎想法的年轻学子,到宣大充当教官。
信写到了一半,门吱呀呀推开,探进来一颗小脑袋,向里面看着。
“平安,你小子又惹了什么祸?”
老爹好厉害,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自己,平安嘟着小嘴,跑到了唐毅的身边,扬起小脸,嘴唇一扁一扁的,眼泪委屈地流下来。
唐毅把笔扔到了一边,伸手把儿子抱起来。
“还挺沉的!”唐毅宠溺地刮了刮儿子的鼻头,“说吧,你到底惹了什么祸?”
“笨,笨儿把人咬了!”平安低声说道,小脸儿惨白,看样子真的害怕了。笨儿就是小毛驴,其实也不算小了,已经十岁了,通常毛驴的寿命只有二三十岁,笨儿已经是驴生过半,唐毅不舍得再骑了,倒是平安和小戚,经常骑着小毛驴到处玩,还管它叫“笨儿”。
粉嫩嫩的小娃娃,配上粉鼻子粉眼的小毛驴,大写的萌,走到哪里,都引来无数的赞叹,小毛驴很乖巧懂事,从来不伤人,可如今却把人给咬了,唐毅也吃了一惊。
“平安,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伤的重不重?送去看大夫了吗?”
小平安攥着小拳头,突然几乎吼出来,“平安想让他去死!”
唐毅吓了一跳,心说儿子啊,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大的杀心?
换成别的父母,或许早就飙了,不过唐毅很有耐心,他觉得儿子不会无缘无故说出这种话。
“平安,告诉爹,为什么那么恨人家,有道理爹帮着你,要是没道理,就要打屁股了。”
平安把小脑袋扎在唐毅的怀里,哭着说道:“他们欺负俞老伯,用鸡蛋扔他……”
一刹那,唐毅的脸色大变,他强忍着怒火,抱着儿子站起,低声问道:“俞老伯呢,他在哪?”
正说着,有两个护卫跑了进来,一看唐毅,连忙施礼。
“小的无能,请大人赎罪!”
“快说,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忙说道:“启禀大人,今天早上,俞老总镇去活动身体,就有一个文士跪在地上,说什么让俞老总顾全大局,不要再闹了。俞老总没说什么,后来这家伙竟然跳起来,破口大骂,我们离着远,等到跑过来的时候,他竟然拿着臭鸡蛋,烂菜叶,砸俞老总,还说他是祸根儿,是害人精,少爷,少爷那时候正在骑着驴玩。”
护卫抬头看了一眼平安,赞扬道:“少爷真是好样的,骑着驴,把那个人撞倒,毛驴在脸上啃了好几口。”
平安虽然聪慧胆大,可是看到对方哇哇大叫,鲜血淋漓,也吓坏了,小脸惨白,只知道骑着驴,往家里跑,赶快找老爹,把护卫都甩在了后面。
护卫们也被吓到了,他们护送俞老总回来,又把那个文士给送到了医馆检查伤势。故此平安先跑回来,他们才跟着回来。
弄清楚了原因,唐毅把儿子举起,爷俩面对着面,唐毅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平安,干得好!爹爹以你为荣!”说着唐毅用力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小平安眼睛一亮,娘亲总是告诉自己,不要仗势欺人,不要打架,不能伤人,不能……只是当时他真的气坏了,哪怕被打屁股,也要让那个人好看!
想不到的是老爹竟然夸奖了自己,到底是听老爹的,还是听娘的?
小平安有些凌乱了,唐毅让儿子坐在肩头上。
“平安,咱们去看看俞老伯,他怕是更伤心。”
从书房出来,一路到了俞大猷养病的跨院,迎面正好撞见俞大猷,他连脏衣服都没换,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后面跟着儿子俞咨皋。
见到唐毅,俞大猷顿了一下,眼圈红,单膝点地,声音沙哑,“大人,末将,末将没脸在京城了,请求大人准许末将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看着单膝点地的俞大猷,唐毅心里头别提多不是滋味,他伏下身体,把平安放在一边,伸手抓住了俞大猷的胳膊。
“老哥哥,都是我兴风作浪,连累了老哥哥受难,唐毅给你赔不是了!”
“不不不!”俞大猷慌忙摆手,“大人,末将可不是这个意思,您对末将有救命之恩,又为了末将,不惜得罪当朝诸公,弄得赋闲在家,末将感激还来不及,只是,只是……”
“只是人言可畏!”
唐毅感叹说道,他这段时间频频抛出悲情牌,把徐阶都算计进去,唯独忽略了一件事,俞大猷是个厚道的人,甚至有些厚道的不像话。
最初他被打得奄奄一息,整天昏迷,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算了。后来经过李时珍的回春妙手,俞大猷的命总算是保住了,而且他内功深厚,加上系统的康复训练,行走起来也没有问题,甚至能舞剑打拳。只是和以前有很大的差距,比如损失了脚趾和手指,握剑的力道就差了很多。
以前的俞大猷打十几个壮汉没问题,眼下最多打两三个,另外他的耳朵也比不上之前。但是总归一句话,他还活着。
俞大猷觉得天下人那么多替他鸣冤的,心里的怨气没了大半,他又看到唐毅为了自己的案子,承受那么大压力,俞大猷满心不忍。
“大人,末将就是个武夫出身,身体和牛一样,这不又活得挺好吗?眼下朝廷一团乱麻,凡事皆因末将而起,要是再乱下去,对朝廷,对百姓,都不是好事,末将也厌倦了,斗胆劝大人一句,不要再为了末将费心思了。”
老将军说着,眼中泪水涌动,他是整个事件最委屈最无辜的人,却是最先从案子里走出来的人,同他相比,其他人都显得那么丑陋,包括唐毅在内。唯有俞大猷,是一颗真心,以大局为重,以苍生为重!是真正的君子!
壮哉!伟哉!
唐毅对他只有钦佩,可眼下的朝堂,是一个吃人的世道,想做一个君子,就只有被人连皮带骨,都给吞了。
“老哥,你的心胸气度,够唐毅学一辈子,奈何事到如今,谁也没法收手了。老哥,我会让胡大帅帮忙,把你先调到天津青县,那边驻有一营东南的士兵,你只管练兵,别的事情不用听,不用管,一切都交给我处理。”
俞大猷沉默了半晌,深锁着眉头道:“大人,真的不能善了吗?”
唐毅眼睛微闭,痛苦地摇了摇头。
……
严讷被囚禁第五天,俞大猷悄悄离开了京城,前往天津,转过天,更大的风潮就突袭而至,以南直隶巡按御史林润为代表,前后十几位官员上书弹劾严讷。
其中以林润的奏疏最具杀伤力,他在里面开列了二十几项罪名,每一项都有真凭实据。
归结起来,包括强占桑田,打伤性命,欺行霸市,哄抬生丝价格,私自开设作坊,从事走私,向倭国贩售生丝,以及铁器火药等等……
这一道奏疏上来,杀伤力之大,简直乎想象,原因很明白,林润把严家和倭寇的联系捅了出来。
以往人们都认为严讷对俞大猷下手,是因为王本固的事情,是为了报私仇,可是林润的这道奏疏,却给了更加充分的理由。
他虽然没有挑明,可是所有人都清楚,因为胡宗宪在东南抗倭,因为俞大猷开辟航路,因为市舶司规范贸易,使得严家的走私生意受到了影响。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新仇旧恨,严讷向俞大猷出手,也就再合理不过了!8
第704章 力量展示
杨俊民字伯章是杨博的长子,嘉靖四十一年中二甲进士,作为晋党新一代的人物,衣钵传人,杨博很是用心教导杨俊民。≥≯网
处理繁杂的政务之余,总是把儿子叫道身边,仔细询问,看看他有没有长进。
吃罢了晚饭,杨博又把儿子叫进了书房,家人送来了一壶茉莉双熏,还没倒出来,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倒是杨俊民略微抿着嘴,带着贼兮兮的笑容。
杨博脸一沉,怒道:“怎么,觉得茶不好?还是觉得你爹不会喝?”
“哪啊,孩儿可不敢这么想,京城喝茶最喜欢香气浓的,用顶级的茉莉熏茶,是顶好顶好的!”杨俊民说着给自己倒了一碗,赶快喝了一大口,伸出两个大拇指,不停摇晃。
“球!”杨博笑骂道:“别装蒜了,茉莉双熏放在普通的富裕人家,也算是好东西,可是和咱们家到底不配,江南的龙井、雀舌、铁观音、瓜片,都是顶好的茶叶,我还听说,东南有人重新找出了龙凤团茶的工艺,啧啧,一块茶饼,比起黄金都贵了几倍啊!”
杨俊民干笑了一声,“老爹真是厉害,什么都瞒不过您老人家的法眼,要说龙凤团茶,孩儿的确跟着几个同科的朋友喝过,采新茶的尖尖,蒸后,将已拣熟芽再剔去,只取其心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光明莹洁,若银线然,以制方寸新銙,有小龙蜿蜒其上,号龙园胜雪,有诗赞曰:糜玉寸阴间,抟成新范里。归呈月正圆,势动龙初起……”
杨俊民摇头晃脑,一脸的沉醉,仿佛还在回味着茶叶的芬芳,陶醉不已。
“江南之富,果然如此啊!”杨博感叹了一声,“伯章,你这一科东南的士子不少,他们的本事如何?又有多少堪用的人才?”
聊到了正题,杨俊民脸色严肃,不敢嬉笑。
“回禀爹爹,东南的士人的确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就拿龙凤团茶来说吧,制作繁琐,工艺复杂,花费很大,当年太祖爷下旨罢造龙团,此后几乎成为绝唱。东南有人耗费十年时间,重新制造出龙团,东南的士人热烈追捧,他们说有人种茶,有人愿意喝茶,用多少银子,你情我愿,又和朝廷有什么关系……”
杨俊民从龙团说起,不断把东南士子的观点和老爹介绍。
杨博微闭着双眼,仔细听着,他从这里面品味出的东西远比杨俊民要多。
比如儒家一直提倡节俭持家,故此朱元璋罢龙团,以往士人提起也只是表示可惜而已、可如今呢,东南的士人直接喊出花钱喝茶,不关朝廷的事。
有钱不是罪恶,朝廷更不该管束普通的人生活,就连神圣的祖宗法度,在他们眼里,也不是那么重要。
自古以来,不缺少蔑视礼法,行为乖戾的怪杰,可是如此大举离经叛道,而且其他人还理所当然,实在是让人感叹深思。
东南的确不一样了!
杨博自肺腑地感叹,面前竟然不自觉飘过唐毅年轻潇洒的身影,那个小子真是个妖孽,还没登上至高的宝座,就搅动天下,影响东南,只怕王阳明也没有这个能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其实杨博是高看了唐毅,他一个人哪有那么大的能力,不过他的确推波助澜,让一些东西提前壮大起来。
……
开海之后,商贸繁荣,作坊遍地,海量的金银涌入,使得东南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各种新兴职业,新的富豪层出不穷。
以往读书人是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只剩下科举一条独木桥。而如今的东南除了科举之外,高级的会计,法律人才,技术出众的匠师,都受到了热捧。人们读书不再是为了当官,而是更好的完善自己,开阔眼界,学习技能。
另外纺织业展起来,使得越来越多的女人走出了家门,成为织工,从最初的不解,谩骂,到坦然接受,最近几年,东南更是女工遍地,女人不再依附男人,她们能够独立赚钱,养活自己和家人。
经济独立,带来女人地位的提升,魏良辅甚至在杭州创立了第一所女子学堂。此前女子死了丈夫,一旦改嫁是会被骂得臭头,可现在呢,人们越宽容,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何必守着一个死鬼,白瞎了一辈子的光阴……
种种现象加在一起,其实都是工商展,城市繁荣的必然。
比如苏州和杭州,在嘉靖四十年,相继突破一百万人口,而上海县在短短五年时间,更是从十万人达到了八十万,人口增长的势头丝毫不减。
再有十年八年,东南会出现一大批规模远胜京城的城市,一百万,两百万的人口。
一座城市,就要比很多西洋国家全国的人还多,伴随着城市的扩张,市民阶层兴起,他们和传统的农民完全不一样。
乡村是氏族制,不管多大的事情,几个族老出来,都能够摆平。
秉持着家丑不可外扬的理念,吃了亏也不说,遇到了事情,和亲戚诉诉苦,就过去了。
可是到了城市呢,一切都变了,身边都是陌生人,没有德高望重的族老能帮着解决矛盾。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朝廷,还有那些学问出众的大家身上。
无形之中,百姓们对于政治,对于天下,有了强烈的兴趣。
他们渴望国家平稳,朝政清明,憎恶贪官,厌恶恶吏……
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恐怕除了唐毅之外,谁也无法理解社会变化的含义,即便是唐毅,有时候也不免目瞪口呆。
……
比如这一次伴随着林润上书,各地的报纸一起开动,介绍严讷家族从事走私,大赚其利,又陷害忠良,差点把俞老总打死。
倭寇给东南百姓造成的伤害依旧,眼下东南还有不少海盗倭寇作乱,很多人的家中都有亲人死在倭寇手里,当得知堂堂内阁大学士,竟然从事走私,还把铁器和火药卖给倭寇,百姓们怒了!
是什么意思?
让倭寇拿着铁器铸成的倭刀,来杀我们的亲人吗?
俞老总是大家伙的守护神,都等着他剿灭倭寇,还东南太平呢!朝廷说把人抓走,就给抓走了,连个理由都没有。
然后又私设刑堂,把人给打残了,你们要干什么?
如此昏官,怎么还有脸拿百姓的民脂民膏?
我们要他去死!
位于常熟的严讷老家被人给包围了,幸好官府及时出动,要不然愤怒的百姓直接放火,把他们家都给烧了。
官府苦口婆心,好不容易把百姓劝走,可是大家的怒气还没有泄出来。很快有人提议,向朝廷上万民书。
一下子引爆了大家的热情,很快各个街口都出现了摊位,穿着儒衫的士子执笔,收集百姓的签名。
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光是苏州城就有八万百姓联名,光是按着手印的名册就厚厚一摞子。整个东南,只怕有过百万人联名。
相比之前九边和东南的督抚官员上书,这一次声势更加浩大,造成的效果更加惊人。
会出现如此热烈的情况,跟心学门人挑头组织分不开,更为重要的是这一次的案子触及了两大百姓心中的红线。
第一是陷害忠良,风波遗恨,百姓们不允许岳飞的悲剧在大明重新生。
第二是通倭,倭寇给东南造成的伤害有多深,百姓们对通倭之人的恨就有多少。
两条底限都触碰了,而且更是牵连到了内阁,百姓的怒火就再也不可遏制。当百万民众的联名书被快马送到了京城。
包括唐毅在内,都被深深震撼了,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真是万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和百姓比起来,此前的官吏施压,根本就是毛毛雨,茶壶的风暴,不值一提。
此前一直深居西苑,不言不语的嘉靖都坐不住了。
他赤着脚,在地上走来走去,烦躁不已。
一想到百万民众,竟然联合上书,心里头就沉甸甸的,涌起强烈的惶恐,这要是有心人登高一呼,会不会出现百万黄巾,直接把天下给推翻了?
嘉靖越恐惧,他简直气得要爆炸。
徐阶啊徐阶,你个饭桶,废物,蠢材……朕把天下交给了你,你就这么报答朕的信任?冤案,通倭,东南大乱,你就这么报答朕的?
骂够了徐阶,嘉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唐毅!
嘉靖狭长的眸子,闪过一丝狠辣的光,莫非是你在背后捣鬼?要真是你干的,就凭着能煽动百万民众,朕就不能留着你!
嘉靖咬了咬牙,低吼道:“黄锦,去把唐毅给朕叫来。”
黄锦连忙答应,他心里头大叫不妙,往外面跑的时候,险些摔倒,他眼下和唐毅就是一根绳子上的俩蚂蚱,跑不了我,蹦不了你。
要是嘉靖真的迁怒唐毅,把他给废了,自己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黄锦忧心忡忡,唐毅的幕僚们却信心十足,王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把羽扇,一面晃着,一面笑道:“大人,这一次联名上书,声势如此浩大,实在是出乎预料,我敢说,即便是陛下知道是大人所为,怕是也不敢动大人分毫,不然他们朱家的江山就彻底完蛋了!”
唐毅却是满脸黑线,“我说十岳公,您还是想想,怎么和陛下交代吧?我觉着这一次的力气用的大了,很麻烦啊!”8
第705章 君子坦荡荡
出于谨慎的好习惯,唐毅总喜欢藏着掖着,有十分的力气,只用三分,打太极,练推手,生怕被别人看出了底细。≧网
只是藏了这么多年,他的影响力还是突然爆出来,就连唐毅都有点措手不及。他只想借着舆论,压垮徐阶,可眼下百万联名,压垮的不只是徐阶,连嘉靖都受不了了。
头疼,真的很头疼!
“大人,您熟读道德经,一定记得这一句:天长地久……”
“天地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唐毅低声念完,似乎心有所悟。
茅坤笑道:“大人,天地长存,因为独一无二,如今大人的影响力虽不比天地,可也凡入圣,陛下只要没有失心疯,就不敢把大人怎么样,您只管放宽心就是。”
展示实力,的确能威慑四方宵小。
嘉靖只要不想天下大乱,就不能动唐毅,甚至连软禁都做不到。只是这个无敌的状态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因为嘉靖找自己过去,肯定是要解决问题,只要做事就会出纰漏,就会让一些人不满,到时候站在自己背后的庞大民意就会土崩瓦解,荡然无存。
爬到山顶不容易,可从山上滚下来却轻而易举。
“呵呵呵,大人何必担忧,老子圣人不是已经告诉您该如何应付了吗?"
唐毅稍微一愣,突然眼前亮,自言自语道:“外其身而身存,后起身而身先。果然是好办法!”
王寅也笑道:“大人须知道仁者无敌,只要坦坦荡荡,就没有什么可怕的。”
两个人把唐毅对付嘉靖的态度和方略都说了出来,唐毅也轻松了许多,没错,就是坦坦荡荡,实力不够的人才会学张居正,玩弄阴谋诡计,以自己的实力,虽然有些虚,可也不用装孙子。
尤其是嘉靖已经老了,虎老了还不咬人,嘉靖连徐阶都奈何不了,还能把我如何?
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唐毅从府里出来,胸膛挺得笔直,云淡风轻,跟没事人似的,当大爷的感觉真不错啊!
上了马车,直奔西苑而去,他信心十足,黄锦却愁眉苦脸,都差点哭了。
“唐大人,咱家平时没少帮你吧?”
“那是自然。”
“有什么事情,咱家都会告诉你,对吧?”
“嗯。”唐毅点头,不过抓俞大猷的事情,明显除外。
黄锦探身体,凑到了唐毅的面前。
“唐大人,唐兄弟,待会皇爷把你拿下的时候,可千万放过咱家,你放心,只要咱家在,保证给你来个一刀痛快,不会受罪!”
好吗,唐毅直接成了死人了。
黄锦,信不信,要是真掉脑袋,你也跑不了!
唐毅干脆闭上了眼睛,懒得搭理黄锦,黄锦也不敢多话,生怕把这位惹着了,带来杀身之祸。
提心吊胆,把唐毅带到了万寿宫,通禀之后,唐毅顺利进去。
到了龙床之前,唐毅偷眼扫了一下,现嘉靖比起前些日子老了许多,头花白稀疏,髻挽着,露出浅浅的头皮,至于鬓角更是老年斑遍布,仿佛老了十几岁一样。
只是扫了一眼,唐毅连忙跪倒,磕头施礼。
嘉靖看着面前的小子,眼神迷茫,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当时他跟着父亲,才十四五岁,转眼十年过去,他风华正茂,仿佛初升的太阳,释放着无穷的光芒,火一样的年纪,和三十年前的自己多么相似,那时候刚刚斗倒了两朝元老杨廷和,还有他的党羽,大权独揽,乾纲独断。
金口玉言,口含天宪,整个大明朝都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何等爽快,转眼三十年过去,衰老不堪,双手越无力,天下也不再是自己的天下……嘉靖很愤怒,眼前的小家伙就是挑衅自己权威的那一个!
“唐毅!”嘉靖怒不可遏,骂道:“你可知罪吗?”
“臣知罪!”唐毅干脆回答道。
“哦?罪在何处?”
“臣煽动舆论,替俞大猷将军讨回公道,以致天下大乱,民情滔滔,臣甘愿领罪伏法!”唐毅的声音清清楚楚,嘉靖听得明明白白,可是他却愣住了。
这小子是活腻歪了怎么,竟然轻松招供,不怕朕杀了你吗?
嘉靖也只是想想,一个俞大猷都惹出了天大的麻烦,要是再加上一个唐毅,东南还不造反啊!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怒火就蹭蹭蹿起。
朕是天子,是万民之主,谁都要趴在朕的脚下,朕想杀谁就杀谁,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突然冒出一个不敢杀,甚至不敢抓的人,你说嘉靖能不憋屈吗?
“唐毅,朕如何待你?钦点你为状元,二十不到,朕就让你牧守一方,主持开海,接着又委以重任,一路提拔,刚刚二十五岁,你就是二品大员,试问开国二百年来,有没有比你升官更快的?”
“没有。”
嘉靖眼睛通红,探身体盯着唐毅,吐沫星子喷了他满脸!
“亏你还知道没有,可是你怎么报答朕的?就是扰乱朝纲,鼓动那些无知刁民,和朕作对吗?百万联名,好大的威风,须知多,真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谁敢和朕作对,谁都要死!”
嘉靖扯着嗓子大吼,可是怎么听,都有点色厉内荏,虚张声势。他骂够了,盯着唐毅,大口喘气道:“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启禀陛下,臣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唐毅仿佛真有天大的罪过,一脸愧疚道:“臣是陛下的学生,天地君亲师,您占着两条,臣犯下了滔天大罪,只要能让陛下息怒,哪怕砍了臣都没有怨言!”
说着唐毅五体投地,干脆趴在了地上。
嘉靖看他一副滚刀肉的德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哼,要是杀了你,能让天下太平,朕立刻就砍了你的脑袋!”嘉靖强忍着怒火,道:“唐毅,朕最后问你一遍,东南的民乱到底该怎么收场?”
真不愧是皇帝,求人办事这么霸道。
唐毅缓缓爬起身,低着头道:“陛下,臣以为您把东南的百姓看成乱民,事情就永远无解。"
“什么意思?”嘉靖不解道。
“陛下,臣以为当正本清源,弄清楚百姓为何会联名上奏,也就知道办法了。”
“讲!”嘉靖没好气道。
唐毅侃侃而谈,嘉靖仔细听着,渐渐的嘉靖不再那么愤怒,反而品出了一些滋味,十年之内,东南的城市的百姓增加了不下五百万,另外到城里打工的人更加难以计数。
市民多了,联名起来就容易了,另外学校大兴,光是苏松两府,读书人就过了三十万。整个东南,读书人多达几百万。
教化大兴,本是值得夸耀的事情,可读书人太多,关心政治的人就多了,遇到事情,表意见的人也多了,七嘴八舌头。
加上报纸出现之后,消息传播度倍增。
由此三条,使得东南和以往大不一样,偏偏出现了俞大猷的案子,挑战了所有人的底线,大家伙的情绪一股脑爆出来,才有了百万人联名上奏。
“陛下,百姓们要求的无非是查清真相,还天下人一个公道,这和陛下您的旨意,还有内阁的命令,都是一般不二。百姓没有过分的要求,故此臣斗胆进言,此次事件非但不是挑衅陛下的权威,只要处置得当,还会给大明增加百万忠心耿耿,誓死效忠陛下的臣民,请陛下圣裁!”
还真别说,嘉靖的确听了进去。
算起来,唐毅离开东南已经有四年多了,虽然唐慎还在福建当巡抚,可是这一次联名的主力和苏杭,也就是南直隶和浙江,嘉靖不相信唐毅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就弄出百万人联名。
别说是他,哪怕是嘉靖下圣旨,也未必这么快。
唐毅很坦诚,先承认了自己有过动作,接着又讲述了东南的现实情况,嘉靖的火气小了很多。
可是他的心里依旧有一根刺儿,东南如此之乱,报纸威力有这么大,要是有人弄个假消息,随便聚拢一大帮人,哪怕只有十万、二十万,也足够掀起一场大乱了。
上了年纪的人,就喜欢太平,嘉靖脑仁都炸开了。
“唐毅,都是你干的好事,开海,展工商,大兴教育,还弄什么报纸出来,简直坏事至极!”
唐毅闷着头,也不说话,他能说什么,你嘉靖住的万寿宫就是开海银子修出来的,既想吃,又怕烫,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兴许也觉得有些失态,嘉靖索性叹口气。
“唐毅,祸都是你闯的,说,该怎么办?”
“回陛下,臣有两个主意,一个是治标的,一个是治本。这次的事情是因为俞大猷的冤案而起,应该立刻审讯,拿出令人信服的结果,用最快度送到江南,表明陛下重视民意,百姓们必定感念圣上恩德。至于治本之策?臣以为应当把报纸纳入朝廷管理范围,设立专门官员,再有东南城市扩大,一座城池,动辄几十万人,甚至上百万人,光靠着州府县衙的那点编制不够用,要增加官吏,增加衙役士兵,时刻关心民情,解决百姓在乎的民生问题。政通人和,安居乐业,也就不会出乱子了。”8
第706章 好大胃口
万寿宫外,黄锦来回转圈,脑门上的汗水跟溪流似的,扑簌簌往下落,抬头看看天,该死的日头一动不动,**辣照着头顶,掏出怀表,数着上面的刻度,娘的,才过了一刻钟!
时间怎么这么慢啊!
嘉靖是秘密召见唐毅,把周围的人都给赶了出去,连黄锦都不能靠边。≯能不怕吗,谁知道陛下一怒,会不会直接把唐毅推出去砍了,这些年他从唐毅手里赚到的银子不下二百万两,好些都变成了干股和房产。
黄锦还盼着等到老了,能回扬州老家,过逍遥的日子,他四岁离家,直到去江南当织造太监才路过老家一趟。
真是他娘的人间天堂,要什么有什么,能过上几年,给个皇帝都不换,要是被唐毅牵连进去,自己的美梦就彻底完蛋了。
以黄锦对嘉靖的了解,道君皇帝最恨别人挑战他的权威,就算唐毅巧舌如簧,最多三成把握安然脱身,等得时间越长,就越是危险。
黄锦觉得自己就像是糖醋活鱼,嘴巴还长着,眼睛还能动,可是已经被除去鳞片内脏,被人做成了美味佳肴,放在桌上等着品尝。
“死了,死了!”
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小太监们都不敢凑到近前,只能远远看着,心说祖宗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日头偏西,黄锦彻底绝望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唐大人啊唐大人,看在多年的交情上,你可要放过咱家一马啊。”
“黄公公,恐怕不容易啊!”一只大手按在了黄锦的肩头。
吓得黄锦一回头,只见唐毅笑眯眯看着他,黄锦一激灵,从地上跳了起来。
“唐,唐大人!”他的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低呼道:“你怎么……”
唐毅翻了翻白眼,“黄公公盼着我出事怎么?”
黄锦讪讪一笑,挠挠头,“当然不是,可是……”他想说陛下怎么会放过你,可话到了舌尖儿,又生生咽了回去,可是意思却传达了出来。
唐毅微微一笑,“黄公公,陛下是圣明的,你担心的事情不会生的,前面带路,我去内阁拜会一下徐阁老。”
去内阁?
黄锦又是一惊,什么意思,难道要王对王了?
闹了这么长时间,真正对决的两个人还是徐阶同唐毅,自从百万联名上书,徐阶就完全呆滞了,面对着滔天的民意,徐阶傻眼了,实在是出了极限,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答应还是不答应,用硬的还是用软的,万一再有更多的人出来,又会如何?要是他们要求撤换辅,自己还有没有脸留在位置上?
一连串的疑问,徐阶都没有答案。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历代都奉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管多少人给孔老夫子擦胭脂抹粉,如何断句,说明老夫子的真实想法,证明他老人家还是伟大的。
而实际上,历朝历代,帝王将相都坚持愚民的态度,老百姓还是笨一点好,只关心粮食和蔬菜,关心盐价几何,家里的猪下崽没有……
一旦民众都关心气朝局,那股力量简直无可阻挡,万夫所指,无疾而终。被百万人指着,比坐在火山口还要可怕。
自从得到了消息,徐阶就没有休息,两只眼睛熬得通红,眼角都是深深的皱纹,好似刀刻的一般。
如果能闯过这一关,一定不能再放任下去。
徐阶很清楚,鼓动百姓联名上书,背后一定有心学的影子,尤其是阳明学会,究竟有多少人加入其中,徐阶一点底细都不清楚。
即便是阳明公的信徒,可也断然不准阳明学会这种可怕的东西存在,另外还有什么交通行、长江航运公司、官银号、报纸……通通都在打击的范围,只要给老夫机会,老夫一定要下狠手!
只是还有机会吗?
徐阶心里头也没有谱儿……
正在这时候,桌案旁边的铃铛响起,有重要人物来访。徐阶整理了一下官服,起身迎了出来。
开门一看,顿时就是一愣,只见唐毅和黄锦并排站着,见到徐阶,唐毅连忙施礼,深深一躬。
“下官拜见阁老。”
徐阶吸了口气,想要挤出一丝笑容,可努力了半天,却没有成功,只好叹道:“唐大人请进吧。”
唐毅迈步往里面走,黄锦笑嘻嘻回头告辞,他心里头很美,刚刚的这一会儿,已经想明白了,敢情唐毅已经成长到嘉靖都奈何不了的程度,区区徐阶,就更不在话下了。
能和强者联合,自己就是强者,黄锦越觉得自己实在是英明睿智。
……
辅值房,唐毅和徐阶对坐,两个人都是深沉的人,徐阶不知道说什么,索性不吱声,而唐毅呢,他慢条斯理,心里不停权衡着。
大势在我,至少暂时如此,如何拿到属于自己的利益,又不至于彻底和徐阶闹翻,很是费一番思量。
“元翁,陛下刚刚召见了下官。”唐毅轻声说道。
徐阶愣了一下,苦笑道:“陛下慧眼识人,老夫锈钝之人,不堪重用,长江后浪推前浪,老夫要恭喜唐大人了。”
唐毅连忙起身,惶恐道:“元翁说的是哪里话,就算给下官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有非分之想,下官以为党务之间,是赶快顺应民意,结束乱局,安定朝政,至于如此,才是天下之福,万民之愿。”
“当真?”徐阶并不相信,他习惯以己度人,假如自己是唐毅,背后有庞大的民意支持,干嘛不抢班夺权,还想着息事宁人,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
“元翁,下官可以和您老坦白,俞老总的案子的确是天大冤枉,下官也替他鸣不平,可闹到了如今,实在是出乎预料,下官也有罪责,您放心,只要处理了事情之后,下官一定向陛下请辞,归隐田园,再也不问世事。”
嚯!
越说越厉害,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急流勇退,退归林泉,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失败者的遮羞布,凡是进入官场,就没人愿意当失败者。徐阶一万个不信,可是他又弄不明白,唐毅到底是打什么算盘。
只能笑了笑,“唐大人乃是我大明第一干吏,你要是退了,可是朝廷一大损失啊。”
“元翁过誉了,下官扪心自问,年少得志,做事轻狂,不懂得分寸,实在是不适合官场。”唐毅显得羞愧万分,苦笑一声,“下官说的都是真心话,请阁老不要怀疑。只是眼下还要审理案子,下官想向阁老保举三个人。”
“请讲。”徐阶提高了注意力。
“第一位就是南京刑部右侍郎毛恺,第二位是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朱衡,第三位是漕运总督赵贞吉,由这三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出面,共同审理大学士严讷私通倭寇,陷害忠良一案,下官以为定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徐阶努力保持着镇静,可是不停转动的眼珠,还有抽搐的嘴角出卖了他的想法。徐阶此时心中翻江倒海,平静不下来。
唐毅推荐的这三位,赵贞吉不用说了,是徐阶的弟子,毛恺也是徐党的成员,担任过保定巡抚,后来被严党赶到了南京,朱衡更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不光有资历,还有政绩,从知县一路做到侍郎,一步一个脚印,扎扎实实,名望和才能都是顶尖儿的。
他们三位都是徐阶的党羽,唐毅却推荐他们来审案,究竟是打得什么算盘?是唐毅糊涂了,还是他真的大公无私?
徐阶一时也没了主意,也不知道是答应,还是拒绝。
唐毅爽朗一笑,“元翁,下官只是推荐而已,该如何定夺,还要看内阁的意思,还要听圣上的旨意,下官是戴罪之身,先行告辞了。”
说完,唐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走了之后,徐阶越想越迷糊,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盘?
没有办法,他只能让人把张居正叫来,师徒两个一同参详。
“师相,弟子以为唐毅是包藏祸心,他在要好处了。”
“怎么讲?”
张居正道:“他推荐的三个人,毛恺和朱衡久在南京,难保不会被唐毅拉过去,至于赵贞吉赵大人,他当年被严世藩暗算,是唐毅挺身而出,而且赵老大人这几年整顿漕运,颇有功劳,唐毅也曾经出力过。他们三位进京,明面上是处理案子,实则却是抢夺三法司,他们不见得会彻底倒向唐毅,但至少两不相帮,唐毅的处境就不会那么被动了。而且他们一走,唐毅的人就可以接手留下的位置,一口气拿下六个部堂高官,真是好大的胃口啊!”
徐阶仔细推敲了半天,觉得很有道理,师徒两个自动忽略了唐毅要退归山林的想法。
开什么玩笑,哪个年轻人能舍得放弃权力,根本就是惺惺作态。
“这一次徐阶肯定猜错了,大人的确要暂时退下来。”王寅摇着羽扇,含笑道:“十年辛苦,东南的确和以前大不相同,在东南的大地上,藏着一头庞然大物,以往大人辛勤照料,使之不断长大,如今已经足够强壮,大人需要撒手,让风雨撒进来,让刀剑刺过来,这头庞然大物才会彻底清醒过来,知道要做什么,那时候大人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四海豪杰,尽数归心,成就大业之日不远矣!”
沈明臣眨眨眼睛,若有所思道:“十岳兄,你这是让大人扯旗造反啊!”8
第707章 未来的路
王寅拧着眉毛,一脸怪异,几乎喷血三升,郁闷而死。[[〈〔[网
茅坤不停地摇头感叹,看了看沈明臣,又咧了咧嘴,分明再说你这个笨蛋,别说认识我们,丢人!
沈明臣气得腮帮子鼓鼓,你们都什么意思吗?嫌老子饭桶,脑筋转不过来,没法愉快玩耍了,老子要回高老庄了!
茅坤看了一眼唐毅,笑道:“大人,是不是该把哑谜点破,让我们大家伙都明白您的打算?”
王寅补充道:“大人,我等愿意追随大人,共建大业,生死与共,还请大人不要怀疑才是。”
“敢情你们也不知道啊,还装什么。”沈明臣也急忙说道:“大人,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您心怀大志,我们都清楚,更愿意为了大人效犬马之劳,还请大人明示吧!”
面对着三大谋士殷切地希望,唐毅点了点头,的确,让他自己一个人背负着庞大的压力,也的确太难为了他,有些时候,必须有人分担。面前这三位,茅坤和王寅都是顶尖的智者,沈明臣诗词学问天下少有,要是他们都没法接受自己的观念,干脆洗洗睡了。
“三位先生,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们,而是有些东西我也没有想好,不过三位既然问到了,咱们就一起参详。”
……
自古以来,没有盛世三百年,如果实际探究,不管是强汉还是盛唐,极盛的时间都很短暂,比如汉代从高祖刘邦算起,文帝、景帝、一直到武帝初期,都是被匈奴压着打,后来武帝任用卫青、霍去病为将,大举反攻,才横扫四方,打出了大汉的威风,不过武帝朝后期,汉朝就出现了盛极而衰的迹象。
唐朝同样如此,经过前期的积累和努力,强盛一时,经过安史之乱,国势日衰,各地节度使作乱,党争不断,国势日非。
至于宋朝,对外战争不怎么样,好歹国内还稳定得住,不得不说,是文治大兴的功劳,奈何一路被北边的国家欺凌,从契丹到金国,再到蒙古,活得还是很憋屈的。
大明介于汉唐和两宋之间,论武功,不及汉唐强盛,论文治,也较两宋稍差一筹,总体上来说,只是抱残守缺而已。
唐毅和三位先生梳理了历代的情况,不管哪个朝代,遇到的难题或许不一样,有的被外族灭国,有的被农民起义掀翻。
总体上都在三百年上下,就要进行一次轮回,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乱一治,深入人心。
治乱循环的根本在哪里?
是天数吗?
唐毅认为各个朝代崩溃的共同原因都是财政瓦解,而财政出问题的根子就在秦制,就在儒家!
作为标准的士人,把兴衰之乱的责任归结到自己身上,是有点难受的,好在王寅三个都很有气度,他们耐心听着唐毅的讲述。
秦制有很好的一面,比如废除分封,实行郡县制,比如统一文字,度量衡……但是秦制有一个致命的问题,就是君权神授。
功盖三皇,德兼五帝。
从秦始皇开始,皇帝作为天子,拥有无上的权力,天下臣民都要听从皇帝一人意志,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奴仆,可以任由皇帝驱使。
正是在这种念头的指引下,秦始皇滥用民力,修长城,开凿灵渠,修直道……繁重的徭役,苛刻的秦法,使得百姓再也承受不了,奋起反秦,大秦王朝,二世而终。
刘邦建立汉朝之后,虽然做了小修小补,可基本上还是秉承秦制。
尤其是到了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构成了外儒内法,一阴一阳,相辅相成,互相配合,共同成为皇帝的左右手。
之前秦朝一直单独靠法家的严刑峻法,恫吓百姓,秦末的农民起义,残酷地告诉统治者,一味的暴力,只会让老百姓强烈反弹,难以长久。
故此,汉代以后披上了儒家伪善的外衣,用纲常伦理,宗法规矩,牢笼天下之人,达成巩固皇权的目的。
虽然历代读书人都有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想法,可是面对着君王,士人集团往往是软弱,无能的。哪怕是最文弱的赵宋皇帝,也舍不得让士人抢走手中的权力。
至于大明,问题就更严重了,士人想要分权,皇帝就会放出宦官对付,实在不行,直接赤膊上阵,一场左顺门事件,嘉靖就把文官集团的骨头给打折了,虽然之前他们的骨头也不怎么硬。
一个外藩入继大统的小皇帝,一个两朝元老,定策功臣,可结果却是杨廷和惨败,不是他不够厉害,而是皇权高高在上,无人可以抗衡。
儒和法,就像是戴在皇帝脸上的两个面具,平时是仁义道德的儒,涉及到利益权力,就是冷酷无情的法。
面对着皇帝,士人集团除了天变之外,牵制的手段少得可怜。
皇帝拥有无限制的权力,而且是家族传承,父子相继,固然不乏好皇帝,可是想要一个家族,辈辈都出好人,而且这个好人还能杀出重围,继承大位,难度实在是太大了。
事实上,历朝历代,只有开头的几位君主或许有自知之明,能约束自己的权力,到了后面,皇帝就越肆无忌惮。
比如正德和嘉靖哥俩就是最好的代表,一个荒唐胡闹,一个刚愎自用,一意玄修,弄得国库空虚,乌烟瘴气。
“如果不限制皇权,早晚有一天皇帝,还有他的爪牙,亲族,会毁掉财政,财政无法维系,必然要横征暴敛,激起民变,民变兴起,就要大力镇压,支出暴涨,又要加重盘剥百姓,结果就是逼得更多百姓扯旗造反,遍地狼烟,直到再也控制不住局面,朝代崩溃,重新开始!”
唐毅感慨道:“在这个过程中,儒家士人集团也充当了非常丑陋的角色,他们利用皇帝赋予的特权,兼并土地,压榨百姓。而且在天下大乱之后,他们又转投新主子,哪怕新主子是蛮夷外族,也不惜卑躬屈膝,留梦炎之流的无耻汉奸,就是儒家最大的耻辱!”
唐毅又道:“单纯的愤怒和责骂没有价值,为什么汉奸层出不穷,其实道理不难理解,天下都是皇帝一人的,儒家士人的自我定为就是替皇帝牧民,说白了,就是给地主家放羊的牧童,百姓只是牛羊,他们只是拿钱做事的外人,旧的地主死了,或者败落了,换一个新的地主,继续干活,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
王寅和茅坤一边听着唐毅的诉说,一边互相看着,眼睛里都流露出强烈的震撼,尤其是茅坤,他跟着唐毅那么长时间,看出了一些端倪,唐毅种种作为,显然不甘心当一个普通的权臣,可是又不像要揭竿起义,取而代之的样子。
他们隐隐约约,能猜测到一些唐毅的想法,只是当唐毅真正说出来之后,他们还是被震惊了,仔细一琢磨,也不得不承认,虽然很残酷,可兴衰治乱,就是这么一回事!
“大人,您可有解决的良方?”
“有!”唐毅说的口干舌燥,喝了一杯茶,润润喉咙,继续说道:“君权神授最大的麻烦就是皇帝有权无责,大臣有责无权。就拿本朝来说,皇帝为了掌控大臣,为了维护自己无上的权威,不惜赋予科道言官风闻言事的权力,如此还不够,又设立锦衣卫、东厂,西厂,就是为了驯服臣子,驯服天下人。堂堂宰辅之臣,没有丝毫威严,诸如严嵩之流,要想哈巴狗一样,在皇帝面前摇尾乞怜,戴香冠,插香草,跟着皇帝跳大神!这哪里是辅,分明是皇帝的奴仆!如此毫无尊严的文官,百姓何以尊重,何以服从,又怎么指望着他扛起济世安民的重责?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关键就在于四个字:责权对等!”
茅坤和王寅异口同声道:“作何解释?”
“皇帝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出了错,就要惩罚自己。”
沈明臣嘴快,说道:“大人,您的意思是下罪己诏?”
王寅笑骂道:“哪算哪门子负责,不就是一张废纸吗?要我说,只要做事,就难免出错,莫非大人是要让皇帝做错之后,主动退位?”
唐毅含笑,摇摇头,他看了一眼茅坤。
茅坤福至心灵,笑道:“外其身而身存,后起身而身先。皇帝要想永远不犯错误,除非什么都不做!”
“没错,皇帝只是国家的象征,真正做事的责任落在内阁,落在诸位大学士身上,有权有责,按照他们的才智和设想,去建设国家,如果出了错,就要下台负责。包括科道言官也是如此,他们依仗着风闻言事的权力,已经成为了权贵的走狗和打手,可是要废掉言官,何人监督官吏,只怕会出现更加黑暗的局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给予言官调查权,他们不再靠着听说,就上奏言事,而是有详细的调查,有真凭实据,依照法度做事,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广开言路,才是真正的监督百官……”
唐毅侃侃而谈,把满肚子的想法都端了出来。
三位谋士仔细倾听,不时出疑问,或许唐毅解答,或是互相谏言,他们从下午开始谈起,连晚饭都没有吃,一直谈到了第二天中午。
每个人虽然疲惫,可是却难掩兴奋之情,未来的道路总算是清楚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