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天子之怒
宫门重重,皇家森严,看似密不透风,自古以来的经验却证明,宫廷从来不是藏事的地方。
除了那些有权有势的大太监会走漏消息,不起眼的小太监,宫女,侍卫,看起来无声无息,却不知道通着哪一路的神怪。
景王发了疯,很快传了出来,嘉靖暴怒,被气得昏倒,也传了出来。
更要命的是景王竟然说儿子不是他的,龙种被串了,一时间上上下下,八卦之魂都燃烧起来。
甚至有人连夜编出种种的段子,集结成册,暗中出版,混杂在书店之中,正积极筹备会试的学子,都神秘兮兮,买了几本回去研究。
岂止是一个满城风雨可以形容,天家的脸面荡然无存。
嘉靖的身体刚刚被李时珍调理过来,遭此打击,又病倒了,恰巧李时珍已经到处寻找药材,行神农之旅去了,嘉靖身边的庸医也不敢用药,只能用些温补的方子,让嘉靖慢慢恢复。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一天倒有半天昏昏沉沉,好不容易醒来,嘉靖一想起来就痛骂。
他能不气呢,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还不是正德皇兄胡乱折腾,把命折腾没了,连个儿子也没留下,天下就落到了朕的手里。
大明朝多少藩王,谁有朕的逆天气运!
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当然要子孙万代传下去,谁知道朱载圳这个没出息的东西,甘心戴绿帽子,光是为了欺骗朕?
要是把皇位给了你,野孩子成了未来的太子,老朱家的血统完了,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逆子,你是让朕死不瞑目啊!
嘉靖整个人都要被怒气弄得爆炸了,他立刻让人去景王府,把朱载圳给抓起来。
去景王府的太监回来,却告诉嘉靖,景王彻底疯了,他白天睡觉,晚上起来,在王府里面来回乱跑,还没出正月,朔风凛冽,就穿着单衣,腿都冻得紫青色,都不知道回屋去暖和,总而言之,人已经疯了。
“皇爷,殿下毕竟是您的儿子,他疯了,就别追究了。”黄锦仗着胆子说道。
谁知嘉靖一拍龙床,破口大骂:“朕没有那个逆子,朕宁可绝后,也不要他,朱载圳不配做朕的儿子!”
黄锦吓得浑身战栗,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好不容易嘉靖发泄够了,胸膛一起一伏,不停喘息,过了许久,他才幽幽说道:“黄锦,既然朱载圳疯了,就更不要留在京城了,让他去外面散散心,三日之后,你安排人手,送朱载圳就藩。”
黄锦一愣,“皇爷,王爷就藩,可是有规矩的,三天时间,怕是什么都准备不够啊!”
“他还有脸要什么?”嘉靖抓起药碗,照着黄锦就砸了过去,脑门上鲜血就流了下来,黄锦魂飞魄散,连忙点头,“皇爷不要生气,奴婢这就去办。”
黄锦跑了,嘉靖就像是耗光了电力的废电池,躺在龙床之上,没多大一会儿,又昏睡过去,只是紧皱的眉头,握着的拳头,告诉着大家,他睡得很不好!
三天之后,景王坐上了南下的马车,只有区区二十名护卫,王府的女人更是一个没有,马车也只有五驾,两个装财宝细软,两个装衣服,剩下的一个留给景王,总算不用走着去安陆。
史上最简陋,最仓促的就藩,马车出了城门,一直坐在车里傻笑的景王,突然回头,似乎在搜寻什么,奈何他看得眼睛发酸,竟然连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别人不来也就算了,可是作为他的老师,大学士袁炜,还有陈谨,曹大章等人,可都是他的师傅,此一别,只怕永远都见不到了,竟然连面都没露。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总算是看透了。
景王挂着淡淡的充满着鄙夷的冷笑,一回头,又恢复了傻乎乎的样子,这个世界太可怕了,要么聪明绝顶,多智如妖。要么,就老老实实做一个傻瓜,疯子,躲到别人看不见你的地方。
不要做正常的人,不然你只有死路一条!
当然景王不知道,在护送他的人当中,有一名锦衣卫的人,准确说是曾经的锦衣卫,他是一名孤儿,陆炳提拔了他,给了他富贵荣华,陆炳突然死掉了,他找到了陆俊,陆俊又找到了唐毅,没有别的,只求他能赏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不管是谁害死了陆太保,他都愿意用命去拼。
唐毅把这个锦衣卫放在了护送的队伍之中,还给了他一包药,每天只要在茶水或者饭菜里,放一点点,天长日久,不出两三年,景王就会死去,陆太保在天之灵,就能安息了。
干掉了一场夺嫡大戏,彻底落幕了,裕王成了当之无愧的赢家。
只是面对着喜怒无常的嘉靖,独一无二可未必是好事,朱载垕小朋友,要想熬过艰难的嘉靖朝,还要你的师傅们遮风挡雨才行。
当然了你可以暂时庆祝一下,只是小小的一下。
高拱、陈以勤等人都聚在了裕王府,唯独缺少的就是唐毅,裕王鼻子头发酸,眼圈通红,“孤王能等到今天,靠着高师傅悉心呵护,靠着唐师傅运筹帷幄,还有其他几位师傅的教导……”
陈以勤和胡正蒙,还有刚刚调回京城的唐汝楫,满脑大汗,好家伙,我们都混成了“其他”,同样是师傅,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他们也只敢想想,唐毅的功劳摆在那里,更何况大喜的日子,他们也不能搅了雅兴。
裕王府这边欢天喜地,师傅们开怀畅饮。
可是景王的那些师傅,却一位比一位惨,尤其是袁炜,听到了消息之后,整个人都蒙了,他顺着椅子,就坐到了地上,以吃苦瓜的表情,愣是坐了两个时辰。
从里到外,全都苦透了。
其实当初唐毅说得对,面对着强势的嘉靖,完备的官僚体系,根本不存在夺嫡党争的空间。
换句话说,即便是裕王继位,只要不得罪狠了,袁炜还是内阁的老前辈,如果幸运的话,也能爬到首辅位置,然后光荣致仕,体面的过着一品阁老的生活。
可问题不在裕王,而在景王!
景王出了那么大的问题,竟然把天家血脉都给弄混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景王如此荒唐,教导他的师傅们能没有教导不严之责吗?
虽然惩罚没有下来,可是袁炜扪心自问,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他这个人,心胸不算是多宽广,对别人如此,对自己也这样。越想越怕,越想心路越窄,连续三天昏昏沉沉,到了第四天,早晨穿好了官服,要去西苑参加朝会。
刚刚走到了门口,一头栽倒,家丁都吓坏了,连忙把袁炜抱回了卧室,请来名医帮着诊治。
摸了半天的脉,也摸不出什么来,身体很健康,多半是忧思过度,伤损身体,开了几副药,袁炜吃下去,结果病症反而更重了。
到了第五天,吃什么吐什么,吐到了最后,竟然有血液流出。
袁炜本来还挺胖的,几天时间,就瘦的皮包骨,腮帮子缩进去,太阳穴塌了,嘴唇起了一层干皮,居然奄奄一息了。
袁炜病倒,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唐毅还在办案子,一听到这事,也吓了一跳。心说袁炜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好歹是一个阁老,最不济,致仕回家,好好过日子,总不能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吧?
唐毅纯粹是以己度人,可不是每个人都向他一样,狡兔三窟。袁炜就是个翰林词臣,前半生功夫都用在八股,当了官就溜须拍马,他的一切都是嘉靖赐予的,没有一样是自己挣来的,
嘉靖没有说一句话,光是想到圣眷流失,就能把他给吓个半死。
唐毅觉得自己还有些责任,是他算计了袁炜,把他弄得这么惨,平时也就算了,偏巧媳妇快要生产了,唐毅觉得做事要小心谨慎。
他特意找来了徐渭和曹大章,封了二百两银子,一颗八两多的老山参,让他们去袁炜的府上,看一看。
徐渭心里头好笑,你把人给逼上了绝路,还去送礼,这不是诸葛亮吊孝吗?
想来想去,徐渭拉着曹大章,跑到了便宜坊,吃了一顿烤鸭,又到了药店,把老山参卖了,换了五千两银子。
拿着钱,跑到了琉璃厂,这两位看什么好买什么,淘换了一堆宝贝,一天逛下来,就剩下几块碎银子。
曹大章鼻子头都冒汗了,脑袋也凉快了,忧心忡忡道:“文长兄,这,这可怎么和行之交代啊?”
“还能怎么交代?买的时候,你不也挺高兴吗?”徐渭耍起了流氓,“有本事让他弄死我!”
曹大章无语凝噎,“我说文长兄,你和行之好兄弟,他不会对你如何,可是我不成啊?小弟还有麻烦,指着行之保命呢!”
徐渭想了想,只好又跑到了纸店,买了几张宋纸,借来了一套笔墨,他提笔就写,写的是心经,写到了一半,把笔扔给了曹大章,无奈何,曹大章只好把剩下的写完。
装裱好了,两个人抱着就往袁炜的府邸而来。
徐渭还说呢:“袁阁老病了,我看八成是心病,心病心经治,再好不过了,比起行之的礼物啊,要珍贵多了。”
曹大章一脸不以为然的苦笑,一路急匆匆到了袁府,一抬头,三个大字,写在当中。
“当大事!”
徐渭看了半天,冒出一句话,“袁阁老再也吃不了山参了。”
第634章 癫狂
袁炜死了,作为名噪一时的天子宠臣,不到两年时间,骤然而贵的内阁大学士,袁炜爬起来的快,摔下去的更快。
无声无息,他的葬礼甚至没有人参加,凄凉冷清,嘉靖也一言不发,只是下了一道不咸不淡的旨意,让袁炜的儿子扶灵归葬,一点该得的礼遇都没有。
二十年的马屁精,祖宗一样奉承着,就换了这么一个下场,袁炜固然有错,可是嘉靖的无情更让人心惊肉跳,胆战心寒。
虽然袁炜死得安静,可是对于朝局来说,却一点也不平静,相反,是投下了一颗震撼弹。
随着景王发疯,袁炜暴毙,裕王成为帝国众望所归的继承人,再无任何异议。朝堂之上,有关裕王和景王两派的争夺就此退出舞台。
越是独一无二,就越是难以自处,唐毅由于办案,无法面见裕王,他还是写了一封长信,送给了高拱,详细诉说了他的看法。
建议裕王韬光养晦,凡事不争,谨守儿臣的分寸,调理身体,呵护世子,最好能再生几个娃,比起拉拢多少大臣都有用处。
你已经是事实的储君,还去争,还去夺,你想抢皇帝的权不成?
高拱接到了唐毅的信,冒了一身汗,自从景王倒台,好些大臣都主动联系他,还有人借着国子监成绩不错的借口,向朝廷推举高拱,说他才学盖世,是当世能臣,应该重用云云……
高拱还有些小激动,可是看完了唐毅的信,他彻底冷静了,不是你出头的时候,就不该冒出来。
经过高拱的劝说,加上裕王本就是懒散的性子,索性把王府关闭起来,不见外人,专心当他的宅男。
裕王和景王退出,清场之后,朝堂的势力就越发明晰,严党和徐党,已经到了最后决战的关头。
双方都在酝酿着下一步的行动,严府紧闭的大门总算是打开了,严嵩在丧妻一个月之后,勉强从悲痛之中恢复了过来,只是他的眼睛花了,耳朵也聋了,后背越发弯曲,说话颠三倒四。
生活起居,一刻也离不开人。
任谁看到严嵩这个样子,都会心生凄凉,摇头叹息,他如何能担当起帝国首相的大任啊!
严嵩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都跟霜打的茄子,一点精神头也提不起来。
就听万寀叹道:“东楼公,阁老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啦?我们这些人看着心疼啊!”
“是啊,是啊,阁老就是遮风挡雨的大树,要是阁老有个闪失,我们可怎么办啊?”董份低声说着,还沾了沾眼泪,其他人都跟着发愁。
严世藩看他们士气消沉的德行,气不打一处来。老子还没完蛋呢,你们就急着哭丧,真是一帮子废物,饭桶!
严世藩在地上走来走去,思索了再三,突然发出夜猫子一般的怪笑,听的人毛骨悚然。
万寀急忙问道:“东楼公,您是不是有主意了?”
“主意吗?早就想好了十八套,就看怎么用!”严世藩得意笑道:“你们知道我为何放任唐毅查三泰票号的事情吗?”
万寀和蔡云程正是负责此事的,他们眉头深锁,茫然地抬起头。
“真是笨蛋!”严世藩心中暗道,他得意一笑,“告诉你们也无妨,就是可惜了一条来财的路子。”
虽然大难临头,可是出于本能,一听到赚钱,都来了精神,一个个竖起了耳朵,仔细听着。
严世藩十分享受被众人崇拜着,那种感觉太舒服了,就好像他还是如日中天的小阁老,足足品味了好一会儿,直到大家都忍不住了,严世藩才嬉笑着解开了谜团。
一年就能赚几倍的利益,哪怕是最兴旺的丝绸纺织也做不到,唯有通过金融手段,才能最快敛财。
当年在辩论市舶司的时候,唐毅曾经提出过金银差价套利的设想,只是当时海面不靖,操作有困难,就被搁置了。
很多大臣都当是一个笑话,可是严世藩不这么看,他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回去之后,严世藩苦心琢磨,又派遣人手去日本探路,经过了三次失败之后,别说,还真让严世藩给打通了商路,他买通了一个倭国的大名,又收编了两伙倭寇,弄出了十几艘船的商队。
他们挂在了王直的名下,暗中却受严世藩的操控,他们选在了登州出海,每次携带着贵重的生丝,瓷器,还有价格昂贵的奢侈品,一部分送给倭国大名,一部分在当地交易,全都用金子结算,同时又抛售白银,换取黄金。
最初一次能赚三四万两金子,最多一次有十几万两之多,这些金子通过三泰票号,运到江南,换成银子,然后再去倭国,循环往复,数年时间,严世藩弄到了七八百万两之多,而其中一百多万两给了嘉靖,还有几十万两撒给了内廷诸珰,雨露均站,而真正的大头儿都留在了严世藩手里。
这个秘密严世藩本想一直藏在心里,可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不得不公布出来,好提振军心士气。
谁知道他说完之后,在场众人,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瞪大了眼睛,都不敢说话了。
“怎么,你们都傻了不成?”严世藩怒吼道。
蔡云程打了个冷战,五官都缩到了一起,跟吃了苦瓜似的,哀叹道:“东楼公,你怎么通倭啊?”
其他几个也满脸愁云,差点哭出来。
在嘉靖的眼睛里,很多咬牙切齿的罪行并不当回事,例如贪墨,他认为无官不贪,无人不贪,所谓清流,不贪财而贪名,甚至更可恶。
但是却有一些罪名是嘉靖无法忍受的,通倭就是其中之一。
盖因为肆虐的倭寇打破了嘉靖中兴的美梦,而且小小的倭寇敢挑衅大明,嘉靖认定了是有内鬼作祟。
故此凡是通倭之罪,到了嘉靖这里,都是死路一条,而且官职越高,死的越快。
万寀,董份,蔡云程几个面面相觑,对严世藩都投以怀疑的目光,心说小阁老不是聪明一世么,怎么糊涂一时?
通倭的事情抖落出来,你还想活吗?
被手下人集体怀疑智商,严世藩差点气爆了,你们这些猪头,哪里知道我的手段?
“通倭如何,有本事就查?告诉你们,做这个生意的不光我一个,唐毅也在干,而且捞的比我还多,徐华亭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家甚至绕开市舶司,偷偷向倭国走私丝绸?把这些都掀开,看看是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严世藩不理会目瞪口呆的众人,扬天狂笑,“朱厚熜如何,他也要指着这些钱来修炼,一百多万两啊!他和倭寇做生意赚钱,却让天下的军士抗倭,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你们说可笑不可笑,讽刺不讽刺?”
“严世藩!”
正在得意的小阁老冷不防一个砚台挂着风就砸了过来,他下意识扭头,正好擦着额头过去,顿时流出了血浆。
严世藩猛然抬头,正好看到老爹双眼红赤,按着桌案,用力撑起身体,两个肩头不停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摔倒。扔了一个砚台,已经耗光了严嵩大半的体力,他只剩下大口喘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万寀他们吓了一跳,慌忙跑过来,扶住严嵩。
“干爹,您老可要保重身体啊!”
“是啊,有话好说,不要动怒。”
……
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劝说着,却没有一个人管严世藩,他满肚子暴戾之气都勾引出来。残忍地笑了一声。
“爹,您老打儿子,就算打死了,也是天经地义,可是儿子要说,没有我替您老筹划,替您老遮风挡雨,谁还能替您遮风挡雨?要不是我苦心维持,偌大的势力如何来的?我这都是为了谁啊!”
严世藩满肚子委屈,愤怒长嚎,严嵩气得胡须乱颤,好不容易喘上了气,冷笑道:“严世藩,你未免也太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了?你替我遮风挡雨,我告诉你!这天下能呼风唤雨的只有皇上,能遮风挡雨的,只有你爹!只有我!”
严嵩脖子上的青筋突起,说话声音又急又快,“你个蠢材,还有你的爪牙,都只能招风惹雨,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这时候你还牵连皇上,还敢牵连唐毅和徐阶,你是看咱们家活得太舒服了,你怎么不拿把刀,挨个把我们都杀了干净!”
发作之后,严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气,老脸紫青骇人。
严世藩并不服气,他梗着脖子争辩道:“干嘛不牵连唐毅和徐阶,他们坏了咱们多少好事?平时两个东西温良恭俭让,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可是暗地之中做了多少恶心事,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徐阶家里头几十万亩的田地,都是这二十年弄来的。唐毅就更了不得了,交通行的生意遍及大江南北,每年捞的油水不比老西儿差。还有,咱们的嘉靖皇帝,躲在西苑,一意玄修,这江山还不是靠着我给他撑着。说我贪墨,我拿的只是该拿的!真正贪得无厌的是他们朱家的人,那么多藩王,哪一个不是几十万亩的田产,肥的流油,却还要朝廷的俸禄供养,少一点就哭哭闹闹。内忧外患,哪一样是我们惹来的?好就好,不好,撕破脸皮,大家都玩完,我倒要看看,他们谁敢跟老子玩命,老子奉陪到底!”
第635章 绝望
严嵩茫然地抬起头,上下打量着严世藩,锐利的目光好像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一个透,把五脏六腑,还有里面的灵魂都看翻出来!
严世藩不明白老父的意思,只是梗着脖子,不肯认输。
许久,严嵩一声长叹,无力地摇摇头,似哭似笑,显得怪异到了极。
严嵩是晚发迹的典型,要是的好听一,就叫大器晚成,他是弘治十八年的进士,入选庶吉士,刚刚迈入官场,就进入了正德朝,宦官专权,争斗惨烈,天子怠惰荒唐,弘治中兴的局面荡然无存。严嵩面对着复杂的朝局选择了退让,他回乡读书,整整十年,之后有频频蹉跎,一直到了六十几岁,才被招到京城,进入礼部。
来好笑,严嵩被嘉靖启用,竟然是因为他淡泊名利,广受清流推崇。
年过花甲的严嵩浪费了大半辈子,他再也不愿意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他变得没有底限,拉帮结派,党同伐异,倾轧攻讦,一方面用心伺候嘉靖,一方面独揽大权,陷害恩公夏言,和之前的严嵩,恍若两个人。
熟悉了严嵩的发迹,也就知道严世藩的性格由来了,作为严嵩的独子,又是三十几岁才生下的儿子。
严世藩幼年的时候,备受呵护,养成了唯我独尊的性格,不过当时严嵩没有什么权力,他的性子也就被压下来。
后来严嵩发迹,昼夜伺候在嘉靖身旁,严世藩没有了约束,越发猖狂,骨子里的狂妄自大,像是野草,疯狂生长。
或许是独子的出身,加上老父权倾朝野,严世藩的境遇竟然和嘉靖有几分相似,故此他能猜透嘉靖的心思,文采了得,写出来的青词能让翰林汗颜,再加上他精通阴谋诡计,陷害夏言,一役成名。
严嵩把儿子当成左右手,随着严嵩年纪越来越大,精力越来越差,大多数的权力都交到了严世藩的手里。
世人有大宰相的法,严世藩,没有经过科举考试,没有经过层层历练,却成为了大明朝事实上的首辅。
¤¤¤¤,m.£.c$om少掌大权,人生的大不幸!
严世藩最大的弱也就暴露出来,他没有受过挫折,没有尝过失败,所以他狂妄自负,嗜权如命,不知道进退,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
走到了今天,严世藩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是他回不了头,必须一条路跑到黑,撞到了南墙也不回头。
可是在严嵩的眼睛里,儿子已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魔鬼。
夏言是怎么死的,不就是四个字吗,强君胁众!严世藩倒好,他直接威胁嘉靖,拿着皇帝的圣誉,保自己的脑袋。
哪怕你赢了一次又如何,还有第二次,第三次,没有圣眷加持,四周都是虎视眈眈的眼睛,他们不会放过一错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哪怕是口水,也能把你淹死了。
敢和皇上斗,皇上就是天子,就是天!
口含天宪,乾纲独断,人能逆天吗?
严嵩被儿子的疯狂吓到了,他觉得任由严世藩闹下去,最后的结果恐怕连严家人都会受他的牵连,一个都活不下去。
自己八十多了,老妻也死了,无所谓,可还有那么多孙男弟女,严家四世同堂,几十号人口,兴旺了二十年,决不能毁在严世藩的手里!
“逆子,你给我跪下!”
严世藩还不服气,直挺挺着身体,仿佛没有听见,严嵩挣扎着起身,就要给他一巴掌。万寀急忙拉住了严嵩,对严世藩挤眉弄眼。
“阁老,别气阁老了,赶快跪下吧。”
严世藩万般无奈,跪在了地上。
“爹,您老有什么话,只管吧!”
严嵩摇摇头,长叹一声,“严世藩,官场上人常三思,知道吗?要思危思退思变,看到了危险,躲开了,就是思危,躲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就叫思退,退下来,就能好好想清楚,反思自己的错误,把错改过来,再等待机会,就叫思变!”
严嵩喘了口气,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这话也不是光给严世藩的,你们也多想想,陛下讨厌我们了,该如何做啊?民间有句话,叫办事不由东,累死也无功。这时候做的越多,错的越多,牵连的越广,死的就越快。”
严世藩当然不服气,可是万寀他们却仿佛听到了至理名言,一个个频频头,心姜是老的辣,还是干爹看得明白。
“您老快给儿子们指一条明路吧!”
“唉,你们啊,这些年的确是做的过了些,陛下心里有数,可是徐阶那些人,陛下心里也有数,他们伺候不好陛下的。老夫二十多年,终究有些不同,要是不主动退下来,谁也赶不走,老夫卖徐阶一个人情,他会感恩戴德的,严世藩!”
严嵩一挑寿眉,道:“拿出你平时写青词的本事,好好写一封请帖,就为父要和老亲家好好聊聊,让他多照应着你们!”
“爹!”
严世藩失声大叫,眼珠子差掉出来。
“咱们落到了今天的地步,还不都是拜徐阶所赐,去找他帮忙,还不如直接找根绳吊死算了!”
“你!”严嵩老脸铁青,当中被儿子忤逆,他是又气又恼,和严世藩对视了半晌,严世藩就是不低头。
“你到底去不去?"
“不去!”严世藩斩钉截铁道:“冻死迎风战,让我向徐阶低头,做不到!”
“你行啊!”
严嵩又险些被气晕,好不容易喘上了气,严嵩似乎认了,又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给唐顺之写一封请帖!”
“什么?”
严世藩激动地站了起来,要徐阶,还和他们严家有儿女亲家的情分,和唐顺之唐毅那一对师徒,只剩下仇恨了。
这些年栽在唐毅手里的严党干将,比起徐阶还多,几次严党被逼到了墙角,都和唐毅脱不了关系。
也正是那个子跑到东南开海,给嘉靖找来了滚滚财源,才使得嘉靖对严党的依赖越发降低。
时至今日,倒严最起劲的正是唐毅,向他投降,比起徐阶还要难一万倍!
“爹,我就不明白,您老为什么求外人啊,他们都巴不得咱们死呢!这世上只有咱们父子才是同心同德的。”
“呸!”
严嵩狠狠啐了严世藩一口,怒骂道:“蠢材,唐顺之已经是次辅,遍观朝堂,唯有他能抗衡徐阶,不找他,还能找谁!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不去,不去,死也不去!”
严世藩一甩袖子,就往门外走去,到了门口,一回头,露出受伤野兽才有的表情,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爹,您老有您老的打算,儿子有儿子的打算,您放心,儿子不会牵连您的。拼着一百多斤不要,我也要把这个天给逆了!”
完,严世藩一推门,就往外面走。
后面还挺听到严嵩叫他回去,可是严世藩头也不回,直接离开了相府。
他不知道,刚刚出了府门,严嵩就昏死过去。
万寀他们急忙找来医生,折腾了一个下午,严嵩才悠悠转醒。看到了严嵩重新睁开眼睛,这几个人差哭了。
就在严嵩昏迷的手,他们的面前不断闪过严世藩和老爹咆哮的场面。忤逆父亲,胁迫皇帝,无君无父,严世藩究竟是何等的怪物啊!
三纲五常大如天,他敢和严嵩这么话,就代表他心中没有了一丝敬畏,也没有一惶恐,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他不是人,更像是一个邪魔!
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还会有什么好下场。
扪心自问,一个个都惶恐到了极,见严嵩醒来,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干爹,您老可要撑住啊,大家伙都指着您。”
“是啊,您要是有了闪失,我们这些人可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
严嵩的眼珠艰难转动,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行了,你们也都别哭了,一个个好歹都是部堂高官,只要你们拧成一股绳,还没人能欺负你们。老夫退了,你们需要一个能和陛下得上话,又懂得陛下心思的人,帮着你们掌舵,撑着大局。老夫选了唐毅作为托孤之选,一来是他手段高超,二来是他和徐阶有矛盾,你们正好倒过去,抱在一起,就能立于不败之地,懂吗?”
听着严嵩的谆谆教导,万寀他们眼泪都差流出来了,“干爹,您老才是深谋远虑,儿子们要是早听您的,何至于到了今天的地步啊!”
蔡云程不免问道:“干爹,让我们倒向唐毅,他会接纳吗?”
“会的。”严嵩十分肯定道:“唐毅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每做一个官职,都拉拢部下,安插亲信,表面上温良恭俭让,实则是个地地道道的野心家。他和徐阶相比,缺少的就是部堂一级的高官,肯定会善待你们的。”
众人听到这里,安慰了许多,万寀又不免问道:“干爹,儿子们投靠唐毅,可是阁老怎么办?”
一提到儿子,严嵩脸上全是痛苦,光凭着刚刚的一番话,严嵩都想杀了他,可父子天伦,加上刚刚去世的夫人,严嵩根本不能拿严世藩如何,可是他心里却彻底绝望了。
“由他去吧,没了老夫,他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只会作死!”
似乎觉得太过无情,严嵩又叹道:“只要你们都在,互相帮衬着,严世藩还不至于丢脑袋。”
第636章 不能弹劾
二月的北方从冰冻之中苏醒,河流解冻,麦田返青,鸟雀飞腾,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一般。
田间地头,很多勤劳的农人已经开始了劳作,看起来欣欣向荣,只是离近了就会发现,他们脸上遮掩不住的愁云,更有人破衣烂衫,宛如乞丐,枯瘦的小孩子晃荡着大得过分的眼睛,茫然跟着大人,傻傻地看着一片片的麦田,幻想着美味的馒头,不由得嘴角流出了长长的口水。
自从严嵩秉国以来,户部亏空越发严重,即便是有市舶司弥补,可是也落不到普通百姓身上,各地的税负还是不停增加。
有的地方已经征到了嘉靖五十年,沉重的赋税逼迫农民破产,轻壮都各奔生路,留下来的都是走不了的,苦守着田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头儿。
“唉,东南为官十年,看得都是繁华盛世,再度回来,方知民生艰难!”杨继盛扬天长叹,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当年他抱着必死之心,弹劾严嵩父子,一转眼,将近十年过去了,严党还在祸国殃民,而他呢,也从一个满腔热血的小官,渐渐变成一个成熟的封疆大吏。
境界的提升,使得杨继盛平和了很多,可是他却不后悔当年的举动。
“大帅,严党倒了大明未必好,可是严党不倒,大明一定不会好,你以为然否?”
胡宗宪脸色阴沉,一带马缰绳,立在田间,沉默了许久,只是没头没脑地说道:“杨大人,不要叫我大帅了,从此往后,只有兵部尚书胡宗宪,没有东南总督胡汝贞!”
愣了一下,杨继盛苦笑点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扬鞭奋蹄,一路风尘,赶到了京城。
刚到城门口,就看到一队兵丁举着牌子,上面写着欢迎胡部堂的字样,还有好些乐器,看起来热热闹闹。
“没想到朝廷还是挺想着我的。”
胡宗宪暗暗想到,他高兴地走过来,有人急忙迎上来,单膝点地,“您老就是胡部堂吧,小的奉了唐大人的命令,前来迎接大人,请部堂前往兵部一叙。”
是唐毅派的人啊!
胡宗宪莫名地失落,倒是杨继盛,满不在乎,笑道:“你们大人费心了,这回咱们都是在一个锅里吃饭,可要好好吃他一顿!”
两位大人来到了兵部衙门,唐毅一身官服,在二门等候,一见他们,连忙迎了上来。
“默林兄,椒山兄,小弟有礼了。”
唐毅深深一躬,杨继盛要去伸手搀扶,胡宗宪没有动作,他只好收了手,干笑了两声。就听胡宗宪呵呵一笑,“行之,我们风尘仆仆来了,怎么连大门都不出,莫非小瞧老哥哥?”
胡宗宪语气带着玩笑,可是唐毅何等敏感,胡宗宪这家伙腹黑,表面上却热情洋溢,豪爽有礼。
一见面就发难,绝对不是他的风格,或者说,胡宗宪和以往不同了。
唐毅突然有些担忧,不知道把胡宗宪弄到京城,到底是好还是坏?
心中一闪念,唐毅就自嘲道:“我说默林兄,你还愿意看我啊,满京城的人都把我当成瘟疫,离得越远越好。”
杨继盛惊问道:“行之,这话怎么说?”
“咱们到里面谈吧!”
拉着两个人,到了尚书的客厅,唐毅把胡宗宪推到了主位,他和杨继盛左右相陪,唐毅又给他们满上了酒。
三杯酒下肚,唐毅才长叹一声,“上个月我就接了查案的差事。”
“什么案子?要你兵部侍郎出手?”胡宗宪疑惑道。
“还能是什么案子,小阁老严世藩的案子呗。”唐毅也没有隐瞒,将大概查出来的情况,能说的都告诉了这两位。
首先杨继盛眼睛冒光,兴奋说道:“哎呦,行之,我可以替天下的百姓谢谢你了!”
说着他深深一躬,拦都拦不住。
“一路行来,京畿之地,十室九空,百姓面有菜色,苛捐杂税,多如牛毛,百姓肩上的担子,重如山岳。严家父子,还有他们的党羽爪牙,贪墨无度,早已经是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如今行之手握大权,正是为国锄奸,扫平奸党的天赐良机!贤弟可不能错失良机啊!”
杨继盛笑得开心,可是胡宗宪却止不住的叹息,神情之中,颇不以为然。杨继盛就是一皱眉,想要说什么。唐毅却是一摆手,转而对着胡宗宪笑道:“默林兄,旅途劳累,小弟已经安排好了府邸,您过去看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让他们下人再去安排。”
胡宗宪突然自嘲一笑,“行之办事我还是放心的,胡某随遇而安,能有片瓦遮顶就很知足了,还有什么奢求啊!”
说完,竟然扬长而去,留下了唐毅和杨继盛两个,那个尴尬就不用说了。杨继盛沉着脸,“这个胡汝贞,还当京城是他的总督府,真是野性难驯。”
“咳咳。”唐毅咳嗽了两声,“椒山兄,我要是胡宗宪,也会耍脾气的!”
这话一出,杨继盛设身处地一想,脸也红了。
胡宗宪在东南这些年,俨然南方的皇帝,手握几十万大军,生杀予夺,全凭自己一心,何等舒服,何等畅快!
年前的时候,他赶到了危机,唐毅帮着他运作入京,起初胡宗宪还是高兴的。可是真正要放弃东南的事业,他突然变得惆怅起来。
距离抗倭大功告成只有一步之遥,而且到了京城,他只是六部尚书之一,上面还有司礼监,有内阁,更有皇上。
无数的婆婆压着,车不过一辆。随从不过两三人,云泥之别,胡宗宪早有估计。
他不想让手下跟着受罪,就把两位最重要的谋士,沈明臣和王寅留给了赵炳然,还向他极力推荐,说这两位都是当世大才,熟悉东南情况,正好给赵大人充当左右手。
说得很好,可是转过天,胡宗宪正要离开杭州的时候,却听人说起,赵炳然接手总督府之后,立刻把所有人都给辞退了,胡宗宪的幕府也不例外。
胡宗宪憋了一肚子气,他有心去找赵炳然闹一番,可转念一想,大印都给了人家,还有什么可折腾的,只能感叹人走茶凉。
赵炳然是徐党的,当初唐毅和徐党合作,把他调进了京城,胡宗宪就把账算在了唐毅身上,以为他不够朋友,没有交代清楚,故此到了京城,胡宗宪才会表现出格。
唐毅猜出了一二,可是他有苦自知,短短的年前年后,猪样变色,他和徐阁老之间,早就貌合神离,而且随着严党岌岌可危,胡宗宪这个曾经的严党,受到越来越多的议论。
尤其是朝廷中的清流,很多人都磨刀霍霍,还开列出什么严党二十寇的名单,胡宗宪赫然在上。
面对汹涌的民情,唐毅也是无可奈何,他总不能堵上每一个人的嘴,关键还是在胡宗宪,他必须适应从东南总督,向兵部尚书的转变。
只是这些话当着杨继盛,唐毅不好说,他只能请徐渭帮忙,去和胡宗宪好好谈谈,把这段时间的变化告诉胡宗宪。
接风宴因为胡宗宪,草草收场。
兵部两位大人来了,唐毅也总算能卸去千斤重担,********处理三泰票号的案子。
唐毅顺利查清楚,严世藩利用三泰票号为掩护,往来日本,大肆走私,套取黄金暴利。并且设计内廷诸珰,把他们拉进来,作为他的罪行掩护。
用心险恶,可见一斑。
唐毅又派遣杨安带兵前往登州,查获严世藩的船队,把负责人严明给抓了起来。
大网逐步收紧,罪证也越发完整,到了无懈可击的地步。
事关严世藩,注定是青史留名的大事情,绝对不能有任何差错,唐毅反复斟酌之后,才提笔写下了结案的文书,准备呈交嘉靖。
好不容易处理好了文书,唐毅锁在了办公的签押房,然后才转回家中,到了第二天,唐毅亲自带着文书,送到了内阁。
从内阁出来,如释重负。
没走多远,正好迎面碰上了董份,他是会试的副主考,离着老远就说道:“唐大人,正要找你呢,今科会试,为国取才,务必要公正公平,杜绝作弊,少不了兵部帮忙,我正好有事情和唐大人商量。”
他的话音很高,显然是说给别人的,唐毅就是一愣,这家伙不是严党的干将,吴鹏的女婿吗?
当年吴鹏之死,双方还是仇敌,多少年都不说话,无事献殷勤,肯定有问题。
唐毅加着小心,两个人一起到了兵部,一进签押房,董份就四处看了看,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说道:“唐大人,我是奉了阁老的命令来的。”
“哪位阁老?”唐毅问道。
“还能是谁,严阁老呗!”董份叹口气,“唐大人,您是聪明人,咱们开门见山。阁老年纪大了。他是真心想退,他和我们说,朝中诸公,可堪托付的唯有唐大人和令师荆川先生,求大人开恩,收下我们吧!”
说着,董份竟然大礼参拜。
要知道他可是比唐毅的资格老多了,只能说真的变天了。
唐毅半晌没说话,突然一笑,“董大人,咱们都不是三岁孩子,你说投靠,我就信了,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董份仰起头,“唐大人,我们是有诚意的,严世藩的底牌,我可以告诉大人。”
“讲!”
“他手上有大人,还有徐家走私的证据,您千万不能拿三泰票号的事情,攻击严世藩,不然,必受其害!”
第637章 抓捕
由于是钦案,三泰票号的调查结果连内阁都没有资格看,必须先送给嘉靖过目,时间不算长,只有两天。
可就是这两天,仿佛一辈子那么漫长难熬。
无数人的性命身家,荣华富贵,都系在上面,漫长的严徐党争,也会在这个时候决出胜负。究竟是徐阁老能彻底上位,还是严家绝地逆袭,大家伙都屏息凝视,拭目以待。
严世藩躲在了别墅里,拥着美女,饮酒作乐,和平时一般不二,可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双眼茫然,不时发呆,双手像是木头一般,随便搭在了美女的肩头,仿佛干涩的蜡像,全然没有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潇洒。
环顾四周,就不难理解严世藩的落寞了。
往日严嵩的那些干儿子,都像是苍蝇围着,嗡嗡乱叫,赶都赶不走。可是自从和严嵩吵过之后,那帮人全都走了,连面都不敢露。
严世藩终于明白了,狐假虎威,他平时张牙舞爪,应者如云,并非是他人品爆发,魅力无限,而是靠着老爹!
因为有一个首辅的爹,毫无功名的他才能颐指气使,号令天下。当严嵩把权力收回去之后,严世藩就像是被打回了原形的狐狸,失去了人的容貌,变成了可怜兮兮的小野兽。
追随者都跑了,唯一剩下的人就是罗龙文,他还跟随在严世藩的身边,事实上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离开了严世藩,外面都是唐毅的人马,随时可以把他拿下,万劫不复。
“小华,娘死了,爹不管了,皇帝,还有那么多人要弄死我?你说我这是众叛亲离吗?”
罗龙文号小华山人,他低着头喝闷酒,听到严世藩叫他,急忙抬起头,
“小阁老,您这话小的不好回答,可是小的知道,无论如何,您都不会放弃的!”
“好,说得好!”
严世藩又喜笑颜开,刚刚的落寞一扫而光,他把美女推到了一旁,主动到了罗龙文的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
“小华,果然没有看错你!”严世藩得意狂笑道:“他们都想我死,我才不会死呢!唐毅那小子他有致命的把柄攥在我的手里。”
罗龙文一听,顿时来了精神,好奇问道:“小阁老,是什么把柄?”
“结交近侍,收买天子亲军!”严世藩神秘兮兮说道:“小华,唐毅当初和陆炳穿一条裤子,他们在天津开海的时候,捞了一个脑满肠肥,唐毅把不少好处都给了锦衣卫上下,故此陆炳才不停说唐毅的好话,不要命地帮着他。”
“原来如此!”
罗龙文眼前一亮,他和唐家父子的仇那是多年积攒的,上一次他和严世藩去唐毅的家,没抓到何心隐,反而把《清明上河图》给毁了,闯出了大祸。
后来唐毅扭着严世藩去西苑,罗龙文等人落到了谭光的手里。
杀了官差谭光没有那个胆子,可是双方冲突,难免有些误伤,别人就不好说什么了。
谭光抓着罗龙文,提到了胸口,然后对准门槛,轻轻一松手,罗龙文的要命处正好撞在了门槛上。
当时他的脸就绿了,活生生疼得昏了过去。
足足养了两个月的伤,他才保住了一条命,只是他损失了男人的标志,按照民间的说法,他死后都没法入祖坟。
切齿之仇,听到唐毅两个字,罗龙文浑身激动到战栗。
收买锦衣卫,结交天子近侍,身为朝廷大臣,处心积虑,想要干什么?不用联想,就能猜到图谋不轨,居心叵测,欺君罔上,蒙蔽圣听……等等一系列的可怕词汇。
罗龙文激动地抓着严世藩的胳膊,“东楼公,你怎么不发动弹劾啊?把唐毅干掉了,咱们就翻了一半的盘了!”
严世藩轻蔑一笑,“你懂什么?咱们的嘉靖皇帝是个怪物,直接弹劾,他只会当成党争,天下之恶,莫过于此,更何况,我现在人不人鬼不鬼,嘉靖不待见我的。”
原来严世藩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一个玩弄嘉靖十几年的家伙,他不是傻瓜,相反,他比谁都清楚,自己是在玩火,即便是闯过了眼前一关,也未必能闯过下一关。
可是严世藩顾不得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权力,他要用尽一切办法,哪怕拼一个鱼死网破,只要多抓着权力一刻,就是一刻,多嚣张几天,就是几天。
至于什么身家性命啊,什么老父儿孙啊,家国天下,甚至是朋党爪牙,严世藩全都不在乎,他就像是发了疯的赌徒,除了输掉所有筹码,甚至是性命,否则他绝不可能下赌桌。
“小华,唐毅拿三泰票号的事情做文章,我就让他做,最好把我关起来。”
罗龙文吓了一跳,“东楼公,你傻了不成?”
“当然没有!”
严世藩断然说道:“我进了大牢,就没法兴风作浪。朱厚熜对我的猜忌才会降到最低。我再告诉你,三泰票号还有一半和东南商人交易的账册都在我的手里扣着,我进了大牢。这些东西都会爆出来,变成泼天大案。还会有人把嘉靖花三泰票号钱的事情宣扬出去,到时候嘉靖肯定会名誉扫地,迁怒唐毅,这时候再把锦衣卫的事情捅出来,唐毅就再也别想活了!”
严世藩说完,仰天狂笑,分外的得意,“这叫做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背水一战!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胜过我严世藩!他们都要死!”
罗龙文听得目瞪口呆,不得不说,严世藩这家伙真够疯狂的。
唐毅办三泰票号的案子,始终没有牵连太多,这就是他聪明的地方,要真是按照严世藩所说,把东南的士绅商人都牵进来,为了脱罪这些人的亲朋好友势必反扑,到时候内廷牵连进去的珰头一个也跑不了,舆论的风向还会攻击嘉靖。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尚且如此,凭什么只办他们。
到了那个时候,唐毅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而且嘉靖一旦觉得圣誉有损,就会对唐毅不满,到时候,再抛出绝杀的一击,唐毅就别想跑了。
唐毅倒台,严世藩就成了被奸贼陷害的忠良,到时候咸鱼翻身,重回巅峰……
罗龙文有些歪才,很快明白了严世藩的打算,给小阁老竖起了两个大拇指,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东楼公,您老就是算无遗策,这天底下还有谁是您的对手啊!”
这两个人哈哈狂笑,好像一对夜猫子,让人毛骨悚然。
严世藩把心中的筹谋说了出去,也觉得轻松了许多,他伸手抓起两个美人,就往卧室里走。一回头,对罗龙文喊道:“小华,咱们一块乐呵。”
罗龙文屁颠屁颠跟着,可是没走两步,却听到外面嘈杂的声音传来,管家慌里慌张,跑了进来,“大爷,不好了,官兵来抓您了!”
“啊!”
严世藩猛然一惊,双手用力,两个美女吃痛,惊呼出来,气得严世藩用力一推,两个弱女子摔在地上,强忍着疼痛,连叫都不敢叫。
这时候外面传来的声音更大,有人翻进院子,把大门打开,外面的兵丁一拥而入,严世藩的爪牙也不敢抵抗,步步后退。
“大爷,小的们挡不住了,您快拿个主意!”
“哼,挡不住就挡不住,没什么了不起的!”
严世藩扬起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刚刚和罗龙文说的信誓旦旦,可心里却没有几分把握,不过事到临头,唯有赌一把!
“随我出去!”
严世藩在前面,罗龙文紧紧跟着,到了院子里,迎面正好看到霍建功和周硕两个,他们抱着肩头,仿佛看着猎物一般。
“呦,是老三和老七啊,你们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抓人!”霍建功淡淡说道。
“抓谁?”
“当然是你!”霍建功道:“严世藩,锦衣卫有什么手段,你最清楚,想少受点罪,就乖乖跟我们走吧。”
语气轻蔑,好像面对一个死人。
严世藩这个气啊,你们算是什么东西,陆炳活着的时候,也不敢和我这么说话,真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
“老三和老七,本官乃是三品侍郎,朝廷命官,你们如此无礼,不怕本官弹劾你们吗?”
“哎呦!”周硕仿佛听到了最好玩的笑话,笑得肚子都疼了。
“严世藩,拜你所赐,弟兄们这些年抓的尚书侍郎,总督巡抚多了去了,哪一个官职比你差了!叱咤风云的小阁老只能拿大话吓唬人,看起来你真是黔驴技穷了。弟兄们,上,把他给我拿下!”
锦衣卫拿着铁尺铁索,奔着严世藩就扑了上来。
“住手!”
严世藩把眼睛都立起来了,怒吼道:“无凭无据,凭什么抓我,你们想造反不成?”
霍建功看了看周硕,冷笑道:“七弟,他说咱们无凭无据,你就把凭据拿出来吧。”
“好嘞!”
周硕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圣旨,高高举起。
“严世藩,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弹劾你,在母丧期间,聚押客,拥艳姬,恒舞酣歌,人纪灭绝。”周硕用手一指,严世藩满脸的胭脂羔子,怒骂道:“畜生,你真是忤逆不孝,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
严世藩的确没有什么说的了,他的大白脸都变成黑的了,不是三泰票号的案子吗,怎么变成忤逆不孝了,谁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第638章 锁喉三箭
严世藩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罪名怎么会骤然变化了?
从通倭变成了不孝,一下子就断绝了他大做文章的机会,等于直接锁死了翻身之路……绝望挫败,严世藩瞬间就像是被戳破的气球,一屁股坐在地上,汗珠顺着鬓角噼里啪啦流下来,地上汇成了两个小水洼。
周硕和霍建功看了两眼,十分不屑,周硕冷笑道:“老子还当你是什么英雄人物,竟然也是个怂货,饭桶!严世藩,你还记得不,当年锦衣卫的经历官沈炼沈大人被你害得差点丢了性命,沈大人可是今天在场所有兄弟的上司啊!”
提到沈炼,严世藩吓得嘴唇哆嗦,强撑着一口气,怒道:“你想公报私仇吗?”
“没错!就是公报私仇,就是要弄死你!”周硕凑近了严世藩,低声说道:“陆太保的仇我们也记着呢,你到了我们手里,就等着生不如死吧!”
“啊!”
严世藩脸色狂变,他疯狂挣扎着,怒吼道:“我没有,陆炳不是我……”
没等说话,霍建功一探手,抓着他的下巴,用力一扯,就把骨环给卸了,严世藩喉咙里发出喔喔的声音,却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剩下眼珠子不停动弹,愤怒惶恐,而又无奈。
“绑了,带走!”
锦衣卫一涌齐上,把严世藩捆成了粽子,用竹竿一挑,直接押回了诏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严世藩算是尝到了滋味,他以往总是高高在上,操纵别人的生命,可是如今,他却被打落凡尘,成了砧板上的肉,天差地远的变化,简直让这位小阁老发疯。
他做了太多的恶事,又得罪了太多的人,朝廷上下,谁都想他去死!一旦失去权力,他将什么都不是,可怕的未来就在等着他。严世藩对此心知肚明,只是他依旧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啊,唐毅,莫非你是我的克星不成!怎么事事都料到我的前面?
“既生瑜何生亮!我不甘心啊!”
……
“三泰票号的事情,和当初月港的情况差不多,一个钱庄,一条绝佳的来财路子,背后肯定会牵连到无数的士绅商人,掀开之后,就是腥风血雨,凭着我,是无法控制结果的。”
唐毅淡淡说道,仿佛早就成竹在胸。
实际上唐毅却也经过了一场天人交战,他把三泰票号走私通倭,兑换金银的事情都查清楚了。
可究竟上不上报,却没有把握,毕竟这个案子是严世藩自己引出来的,寄托着他绝地反击,死里逃生的希望。
唐毅也说不好,严世藩手里还有多少罪证,又会牵连到多少人,引爆之后。自己还能不能安然脱身。
从稳妥来说,唐毅不能捅出去。
但唐毅不是一个只看自己利益的人,严家执掌大明二十年,闹得天怒人怨,国库空虚,老百姓已经忍耐到了极点,要是再不把他们干掉,搞不好就烽烟四起,天下大乱了。
为苍生百姓计!
为江山社稷计!
都必须干掉严世藩,不能让严党继续为祸下去。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饶是唐毅足智多谋,也傻眼了,不知道如何取舍!
唐毅一共写了两份全然不同的调查结果,第一份是说严世藩作为主谋,通倭走私,罪莫大焉;至于第二份,则是把罪名推到了三泰票号的身上,严世藩仅仅有一个失察的罪名。
一个案子,两个结论,也真够为难的。
唐毅满脸的苦笑,不知道如何选择,他从衙门回来,恰巧碰到前来给媳妇查身体的大夫。问了两句,大夫说夫人的身体都好,产期就在半个月左右。
又有一个孩子要来到了世上,唐毅格外的激动,他封了一份厚礼,送给了大夫。又跑到了后宅,和媳妇聊了好久,安慰着她注意身体。
最后唐毅又到了书房,自己煮了一壶苦茶,缓缓品味着,任由苦涩在舌尖弥漫,涌入心头,世上从无两全法,顾了这头丢了那头。
唐毅不是孤身一人,他有家庭,有媳妇,有孩子,还有远在东南的父亲,一家人的担子都落在他的肩上。
一时逞能固然痛快,可是结果难料,祸及家人又该怎么办?
唐毅可不想孩子一出生就见不到爸爸,思前想后,直到三更天,唐毅决定要自私一回,他要放过严世藩。
正在拿定主意的时候,突然书房外面有人轻轻敲门,唐毅心说谁会大半夜前来啊,急忙过去,一开门,只见朱先陪着一个中年人站在那里。
一见唐毅,中年人连忙施礼,“行之兄,小弟有礼了!”
唐毅微微皱眉,立刻想起了来人正是都察院御史邹应龙,同科好友。大半夜跑来,肯定有事。
“云卿兄,快快请进。”
落座之后,邹应龙拿起了茶杯,一饮而尽,喝到了肚子里,苦涩迅速弥漫,他的脸都绿了!
唐毅抱歉道:“云卿兄,我可不是有意作弄你,我都喝了三杯了。”
“了解。”邹应龙勉强点头,“行之兄,你是不是很难?”
“嗯。”和同学唐毅没有什么隐瞒,“的确,严家执掌朝廷二十年,权倾天下,他们知道的秘密太多,分寸确实不好拿捏啊!”唐毅好奇道:“云卿兄,你是都察院的大忙人,深夜造访,怕是有事情吧?”
邹应龙点了点头,“行之兄,铲除****乃是我们言官的职责,小弟最近也在收集严党的罪证,准备给行之当侧翼,一起上书弹劾,可又怕坏了大事,故此冒昧打扰,还望赎罪。”
“哦?云卿兄有心了,还请把你调查的东西拿来吧!”
邹应龙从怀里掏出了厚厚的一摞子东西,送到了唐毅面前。
唐毅拿起来,翻看起来,才看了几页,唐毅头皮发麻,暗中叹气,心说幸好拿来自己先看看,要不然非出事不可。
这里的罪名非常多,而且非常惊悚,有什么蒙蔽圣听、党同伐异、陷害忠良、结党营私、贪墨无度、通倭误国……
林林总总,只要坐实一条,都能把严世藩给剐了,可唐毅深知,这些罪名都扳不倒严世藩。
比如蒙蔽圣听,一旦承认,且任用严家二十年,岂不是说嘉靖是傻帽吗?陷害忠良,勾决杀人的旨意都是嘉靖下的,难不成还要翻案?结党营私,也会牵连到严嵩,嘉靖对待老狗还是有些不同的……
唐毅粗略看了一遍,十分失望,不过当他翻到了最后一页,却是眼前一亮。
“好啊,这条太好了!”
唐毅竟然高兴地手舞足蹈,邹应龙凑上去一看,原来是说严世藩在母丧期间胡作非为,饮酒作乐。
一看这个,邹应龙就灰心丧气了。
心说严世藩不是士林中人,他不孝,还有严嵩管着,当初列下这一条,只是随手一写,没有当回事。可是唐毅竟然如获至宝,实在是不解。
邹应龙蒙了,唐毅却笑了。
拿三泰票号的事情干掉严世藩,风险太大,经济的事情,大家屁股都不干净,要说起来,徐阶比严家的敛财手段可厉害多了。
至于唐毅自己,家产更是不计其数,十个严世藩也比不上他。
仔细算起来,朝廷衮衮诸公,不贪的不是没有,可也是凤毛麟角,宝贵的和熊猫一样。大家伙早就已经见怪不怪,甚至连嘉靖都是这个心态。
故此拿三泰票号说事,就必须继续追查,至于会查到什么,唐毅也没谱儿。
可是母丧期间,饮酒作乐,这个就简单多了。
首先知道的人数众多,不愁没有证据。
其次严老夫人疼爱儿子,人所共知,严世藩在母亲死后,没有安规矩扶灵回乡,就已经是不孝,偏偏有宴饮无度,拥着美女,昏天黑地,放到后世都说不过去,更何况是眼下!
纵观这些年官场的争夺,贪污与否,问题不大,因为大家都是这样。政绩如何,也没法说清楚。
真正拼的往往就是道德,谁的道德站得住脚,就无往不利,谁失去了大义名分,哪怕身居首辅,也要身败名裂。
严嵩和张骢都是典型的代表。
从严世藩的道德下手,绝对是扳倒他的不二法门。
唐毅越发兴奋,光是这一条还够,他拉着邹应龙,搜肠刮肚,在天亮之前,又给他找了两项罪名。
其一是严世藩在京城修筑别院的时候,选址压在了京城的龙眼之上,破坏风水。
其二,是严世藩的儿子严鹄代替父亲扶灵回乡,在路上敲诈勒索,以祖母丧为奇货。所至驿骚,要索百故,诸司承奉,郡邑为空。
一共凑了三项罪名,还有一条子虚乌有的,邹应龙怎么看都没法弄死严世藩,唐毅并不多话,只是提起笔,略微思索,开始刷刷点点,写了起来。
“……我大明以礼治国,士人官吏皆以忠孝为先,与母不孝,必与国不忠……大臣不孝,臣民无所依,必然纲常颠倒,乾坤混乱,国事蜩螗,多源于此……”
看着唐毅所写,邹应龙眼珠子差点掉下来,这也太能扯了吧!一个不孝,就牵出了这么大的一堆,能说得过去吗?
唐毅拍了拍邹应龙的肩头,自信十足道:“云卿兄,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严世藩不孝,就是他的最大罪过。你赶快把这份弹章送上去,我担保严世藩完蛋!”
第639章 绝杀
严世藩作到了如今,早就天怒人怨,欠缺的只是一个理由。
从孝道下手,精确而致命的一击,试问谁敢和一个不忠不孝的家伙搅合在一起。
不得不说,轮到唐毅出手的时候,绝对是狠辣无情,三条罪名,就像是三柄利剑,直插严世藩,任凭他手段再高,也别想溜走。
邹应龙的奏疏上去之后,不到半天的时间,嘉靖立刻下令,明发六部,交给九卿公议。虽然没有最后定罪,可是大臣们都不是傻瓜。
如果嘉靖稍微对严世藩有一点怜悯,也不会立刻明发六部。摆明了陛下要对严世藩下手了。
徐党的人全都激动的流泪,多少年的苦熬。总算是看到****倒台了。
那些屈死的忠魂总算是能瞑目了,一时间大家伙都互相奔走相告,搜集罪证,准备痛打落水狗。
至于严党的那些人,则是如丧考妣。
严世藩一直充当严党的头脑和军师,由他发号施令,掌控全局,没了严世藩,他们就是一盘散沙,面对虎视眈眈的徐党,只有被屠杀的份儿。
没别的说,眼党的人员凑在一起,商量了一番,没有别的地方投靠,唯独能找唐毅了。
其中最积极的就要算董份了,他真是见识了唐毅的厉害。
那一天他去向唐毅投诚,还煞有介事,把严世藩的底牌掀开,哪知道唐毅不动声色,什么都没说,就把他打发走了。
直到下令捉拿严世藩,董份才知道,唐毅竟然事先就察觉了,根本没用三泰票号的事情,反而虚晃一枪,让邹应龙出手,直接斩落严世藩。
这份心机,这份手段,干净利落,简直五体投地!
有实力,有圣眷,有权谋,有手腕……除了资历之外,唐毅已经足够和顶级大佬相提并论了,幸运的是他还有老师唐顺之可以弥补缺陷。另外胡宗宪入主兵部,也给迷茫的众人一个希望。
胡宗宪可是地地道道的严党,他当年还陷害过张经和李天宠,他能保住权位,我们差什么。
经过简短的商量,万寀和董份挑头,代表着严党的这些人,前去找唐毅,彻底投降。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依附严党的人,争相去徐阶的家。
徐府外面挤满了焦头烂额的人们,他们像是一头头拉磨的驴,不停转着,徐府哪怕出来一个家丁老妈子,他们都弯腰点头,丑态百出,丢死个人……
京城的乱局,都和一个人没有了关系,他就是严嵩!
自从严世藩被抓,偌大的相府,再也没人敢来。严嵩身边只剩下几个孙子,还有一大帮不知所措的家丁管事。
人情冷暖,此刻最为明白不过了。
令人惊讶的是严嵩非但没有被击倒,反而从丧妻之痛走了出来,如释重负,身体竟然好了许多,脸上也多了笑容。
转眼到了三月,天气也暖和了,阳光明媚,严嵩哼着家乡的小曲,让孙子严鸿把多年积攒的藏书都搬了出来。
不得不说,严嵩比起严世藩,品味要高了无数倍,这些藏书多数都是海内珍本,价值不菲。他小心翼翼整理打包、
“长安宦游,三十年如一梦,老夫总算是该醒了!”严嵩长叹着,只是他还不能立刻醒来,这场梦,还需要一个句号。
转过天来,严嵩换上了御赐的蟒袍,冠,带,朝靴……每一样都小心翼翼,穿戴整齐,通过镜子,衰朽的脸一览无余。
严嵩勉强苦笑了一声,闷声叫严年。
“老爷,轿子已经备好了。”
严嵩点点头,在家人的搀扶之下,上了轿子,晃晃悠悠,向着西苑而来。这条路在二十年间,他走了无数次。
唯独这一次显得格外不同,严嵩的面前不断闪过画面,夏言、曾铣、张经、李默……他曾经害过的人,一一出现在面前,都来找他算账了。
都来吧,老夫没什么怕的!
到了西苑的门口,轿子落地,严嵩在里面闷坐了许久,才撩开帘子,上了肩辇。有人抬着,往万寿宫而去。
一路上畅通无阻,偶尔遇到太监侍卫,还都是低头行礼,一如往常。
虎老雄风在,严嵩稍微有些安慰。
等他到了万寿宫,颤颤巍巍,递上了牌子,严嵩还熟练无比地送了一张千两的银票。黄锦不着痕迹,把银票退给了严嵩。
“阁老,奴婢收了您这么多年的好处,今天就白跑一趟吧!”
说完,黄锦迈着大步,到了万寿宫。进去了差不多一刻钟,才从里面出来,满脸愧疚。
“回禀阁老,皇爷那边还有事,恐怕要您老多等一会儿,要是事情不要紧,就请您暂时回去吧。”
啊!
只是一句话,把严嵩的好心情弄得荡然无存,是嘉靖不想见自己吗?严嵩的额头冒出了汗水,胡须不停颤抖,黄锦吓了一条,心说你要中风回家去,可别在这啊!
他急忙搀扶严嵩,“阁老,皇爷的心明如日月,您老不用担心的。”
谁知劝解的话竟然没用,严嵩双膝一软,老泪横流,趴在了地上。
“黄公公,老夫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只求公公开恩,向陛下禀报,就说罪臣严嵩在宫外侯旨,只求和陛下见上一面,纵然万死,也瞑目了!”
严嵩人老成精,他以为凭着二十年的小心伺候,怎么也能换来嘉靖的一点同情,而且他们父子要是彻底完蛋了,徐阶一家独大,嘉靖的日子也不好过,为了朝局平稳,嘉靖也会法外施恩。
只是严嵩万万想不到,嘉靖竟然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赶尽杀绝啊!要是灰溜溜离开西苑,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严家真的就完蛋了。
到了关键之后,不得不说,严嵩有过人之处,他直接跪在地上,要么见面,要么就死在西苑!
弄得黄锦也为难了,他总不能把严嵩轰出去吧,还没定罪呢,人家依然是当朝首辅,黄锦抓耳挠腮,只好让小太监照应着,他回万寿宫,去讨个主意。
有人要问,嘉靖在干什么呢!
俩字,算卦!
在寝宫的地面上,摆着一个巨大的沙盘,上面垂着乩笔,一个胖大的老道正在旁边伺候着。
“蓝神仙,你进京多久了?”
篮道行眨眨眼,憨笑道:“差不多十年了。”
“那你的道术如何了?”
“不敢隐瞒陛下,贫道资质有限,仰赖陛下的洪福,窥见了延年益寿的长生法门,贫道十分知足了。”
嘉靖看着红光满脸,体态魁梧的篮道行,突然失落无比,“蓝神仙,你说朕的资质如何?”
“万倍于臣。”
“朕的条件如何?”
“更是远胜微臣。”篮道行干脆说道。
“那为何朕苦修了几十年,只落得神衰气微,垂垂老矣,天道渺远无期,朕到底是做错了什么?”
放在平时,篮道行绝对不会多话的,他在嘉靖身边,能一直平安无事,就是他够老实,在陶仲文去后,老道们一顿乱斗,比起外廷还热闹,后来九阳会的事情爆出来,纷纷被驱逐,有的还死的很惨,唯独篮道行,独善其身,反而得到了嘉靖的赏识,三天两头,随侍在身边。
只是今天和往常不同,唐毅通过管道,把一封密信送到了篮道行的手里,唐毅在信中拜托篮道行,装严党的棺材已经准备好了,请他务必钉上钉子,让严党永世不得翻身。
要说起来,唐毅一旦铁了心要弄死一个人,也真够黑的。
虽然严世藩被抓了,可是严党还在,严嵩还在,万一嘉靖改了主意,让严世藩溜走了,哭都没有地方。
尤其是严世藩竟然想把唐毅手上的金钱帝国公诸于世。已经触碰到了唐毅的红线,他必死无疑!
一直隐藏的手段终于抛了出来。
篮道行犹豫了半晌,躬身说道:“启奏陛下,贫道以为您是九五至尊,当效仿三皇五帝,修帝王之道,不应该如臣等一般,修逍遥之道。山野道人,管的是自己,求的是独善其身,逍遥自在。身为一朝帝王,当兼济天下,方能成其大道。”
还真别说,篮道行猛然讲出一套道理,嘉靖真听进去了,谁说不是,三皇五帝,哪个不是天下大治,才功成飞升。可是大明的天下呢,哪怕是昧着良心,嘉靖也不敢说天下太平啊!
“唉,蓝神仙,你早该提醒朕啊!”嘉靖叹道:“你就帮着朕,问问紫姑神,为何天下不治?”
“遵旨!”
篮道行点了点头,立刻抽风起来,在地上来回乱跳,过了许久,他才抓起乩笔,在沙盘上写下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嘉靖闪目看去,不由自主念了出来:“贤,不竟用,用,不肖,不退尔。”贤臣没有得到重用,不孝之徒窃据朝纲,嘉靖心中一动,急忙又追问道:“谁为贤,谁为不肖?”
“贤臣者,辅臣阶、顺之,尚书博,不肖者严世藩!”篮道行一边写,心里还说,唐兄弟,不是我不写你,是怕“怪龙”看出破绽啊!
嘉靖盯着沙盘的几个字,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他没有这么容易相信。
“朕亦知之,上天何不震而殛之?”
老天怎么不劈了他?
篮道行突然变得声色狰狞,挥舞着乩笔,奋力写下一行大字:上天殛之,则益用者咎,故弗殛也,而以属汝!“
写完之后,篮道行仰面摔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嘉靖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是让朕亲手除贼啊!”(~^~)
第640章 父与子
扶乩之后,篮道行就昏迷不醒,身体不断抽搐,显然比起以往耗损的功力都要多得多。¥f,.嘉靖没法再问什么,只好让人把篮道行抬下去休息。
大殿之中只剩下嘉靖一个,他背着手,向外面眺望,天边乌云翻滚,快速占领着蔚蓝的天空,一场暴雨在酝酿。
沉闷的低气压让人烦躁,嘉靖眉头紧皱,邹应龙的奏疏和篮道行的扶乩,就好像两道魔咒,缠绕着嘉靖,侵蚀着他的心情。
不忠不孝,看起来朕的江山的确是这个人搞坏的。
在严嵩秉国之前,风调雨顺,没有俺答,也没有倭寇,嘉靖中兴,何等繁荣昌盛。日子实在是有些遥远了,远得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印象。
咔嚓!
一声炸雷,在天边响起。
嘉靖不由得以哆嗦,身为天子,也要敬畏天威!
下意识看了看天边的云团,仿佛一碗墨水,倒在了盆里,快速弥漫天空,天和地都变成了灰蒙蒙的,一道接着一道的闪光,一声接着一声的巨响,在耳边炸开,让人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朕要是不出手,老天就要出手了!
嘉靖在心中感叹,作为一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嘉靖虽然还梦想着长生不老,可是他必须为子孙后代着想了。
事实上,早在几年之前,嘉靖就开始了接班人才的布局,有一大批,具备真才实学,年富力强的官员受到了重视。
比如谭纶、刘焘、唐慎、朱衡、王崇古、高拱、郭朴等等,当然,唐毅也是其中之一,而且还是最重要的一个。
这些人中,多数还都处在被压制的状态,无法接触权力核心。但是总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保护着他们,不准许严党对他们下手。
保护住了这些人,就保住了大明的一口正气,日后重整朝纲,全靠他们了。
嘉靖是有准备的,只是他还没想好,是否要那么快干掉严家?
毕竟伺候了他二十年,养一条狗还有感情呢!再说了,换了徐阶,未必能像严嵩那么听话……
外面雷声大作,暴雨倾盆,天威如斯,好像催促着嘉靖快些决定一般,嘉靖特别的烦躁。
“去,把殿门打开。”
小太监遵旨,将殿门开放,顿时一阵狂风,裹着雨水冲了进来,有几滴水甚至溅到了嘉靖的胡须上面。
“哎呦,皇爷,春雨最寒了,赶快把殿门关上吧!”黄锦大呼小叫,小太监哪敢不停祖宗的命令,急忙去关门。
嘉靖突然怒喝道:“不许关!让朕凉快凉快!”
黄锦拗不过嘉靖,只好任由风雨吹进宫殿。
寒凉的冷风,不时打进来的雨滴,让嘉靖感到了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了。
“黄锦,朕让唐毅查案子,查得如何了?”
“回皇爷,唐大人办事您还不放心吗?”黄锦嬉笑道:“他刚刚送来了折子,说是严世藩的确有欠妥当的地方,老母热孝期间,饮酒作乐,听说还咆哮老父,一点没有儿子的样子。还有他修建的别院,已经让几位仙长看过了,他们都说压到了京城的龙脉,这些年京城总有乱子,似乎真和风水变动有关系!就是不知道严世藩安得什么心思?”
严世藩之前的举动彻底得罪死了内廷,就算没有唐毅打招呼,他也不会放过严世藩,不然没法和手下的诸珰交代。
嘉靖听完黄锦的话,神色狰狞,咬着后槽牙说道:“什么心思?乱国的心思!单凭这两条罪名,把严世藩乱刃分尸,千刀万剐,都便宜了他!”
多大的恨意啊,吓得黄锦一缩脖子,看样子严世藩是完蛋了,我还是别多话,免得弄巧成拙。
黄锦低着头,等着嘉靖下旨意,可是弯的腰都酸了,还是没有下文,黄锦偷偷抬头,发现嘉靖正眺望着殿外,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黄锦!”
“奴婢在。”
“有什么人求见吗?”
“回皇爷,严阁老在外面呢!”
嘉靖的瞳孔一缩,徐徐说道:“唉,可怜天下父母心,他也不容易。”一转脸,嘉靖又神色狰狞,气愤愤道:“就凭他教子无方,祸国殃民,朕就不能容他!来人,去把严阁老赶劝走,让他回府里等着发落。”
有小太监急忙跑下去,黄锦也跟着,刚到了外面,有人就慌里慌张跑到了黄锦的面前,“祖宗,严阁老要不行了。”
黄锦一惊,急忙跑到了殿外,发现严嵩正跪在大雨之中,天上的水好像倒得一样,虽然有小太监撑着雨伞,可是一点用处都没有,严嵩浑身都湿透了,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身躯来回晃荡,突然一头向旁边栽倒。
可把黄锦给吓到了,八十好几的人了,要是死在了这里,可怎么向天下交代啊!而且从嘉靖的话里也听得出来,皇帝陛下对严阁老还念着一份情,黄锦只能招呼着小太监把严嵩抱到了殿内。
老头浑身冰凉,一点温度都没有。
把手指放在了鼻孔,还有一丝气息。
赶快抱进去,擦干身上的水,搬来火炉,又给他喂了姜汤。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严嵩才悠悠转醒,看到了黄锦,他老泪横流。
“黄公公,老朽辜负圣恩,若是见不到陛下,也没脸活着了,烦请您告诉陛下,罪臣严嵩去了!”
说着,老头竟然挣扎着起来,用头撞凳子。
黄锦哪里能让他在这寻死啊,“阁老啊,咱家服了您了,咱家去给你通禀总行了吧!”
黄锦跑了,差不过一刻钟之后,才转回来,两个小太监抬着严嵩,到了嘉靖的面前。老头挣扎着跪在地上,涕泗横流,断断续续说道:“罪臣严嵩,前来请罪了!”
嘉靖看着这条养了二十年的老狗,深深吸了口气,“严嵩,朕和你说过,要做过一对君臣相得的典范,朕没有要治你的罪,何必如此!”
严嵩眉毛都白了,怎么听不懂嘉靖的话,你的罪朕不管,可是严世藩的罪,哼哼!
严嵩跪爬了半步,颤声道:“陛下,罪臣教子无方,严世藩屡屡犯错,触怒天颜,罪臣自知万死莫赎,不敢奢求陛下宽宥,罪臣愧对君父赏识提拔,二十年的厚恩,罪臣愿意放弃一切功名,只求陛下能留严世藩一条狗命,让他随罪臣回老家,为母守孝,除死方休!”
说完之后,严嵩五体投地,仿佛一个大蛤蟆,趴在了地上。
天可怜见,严嵩曾经想过多少次,就让严世藩自己去死!反正严世藩也有儿子,还有孙子,哪怕他挨了一刀,严家也不算绝后,说不定他死了,严家反而会更安全。
就在老妻死的第四十九天,严嵩又一次梦到了妻子……时间一下子回到了五十多年前,妻子诞下了儿子,严家终于有后了,三十几岁的严嵩笑得像是一个孩子,他亲自给儿子取小名为“庆儿”。
那时候他归隐读书,妻子为了顾全他的面子,拒绝了家人的邀请,陪着严嵩住在山中,生产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坐到了织布机的前面,替家里头辛劳。
妻子身体不好,也是当时留下的病根儿……
往事历历在目,妻子走了,严嵩却无法忘怀,他拼了一条老命闯关,就是想赌一把。赌嘉靖对他还有一丝感情,赌他二十年的小心伺候,能换来儿子一条性命。
严嵩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嘉靖出了名喜怒无常,没准他立刻翻脸,连自己也完了,可他无怨无悔,无关父子,只为老妻!
时间过的是如此漫长,嘉靖一句话也没有,严嵩淋了雨,刚刚又说了好些话,耗光了精力,身体一阵阵冒虚汗,不停颤抖哆嗦。
额头满是冷汗,一阵阵的痛苦,冲击着神经,他咬牙痛苦地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嘉靖总算是出了声音。
“惟中,你就是被那个畜生给害了!”嘉靖长叹一口气,“罢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不追究了。”
“罪臣!叩谢天恩!”
严嵩说完最后一句,身体一歪,顿时昏过去了。
……
“果然是虎老了不咬人啊!”
唐毅拿着黄锦送来的消息,摇头感叹,严嵩拼着一条老命不要,竟然让嘉靖放过了严世藩,虽然赶回了原籍守孝,可是没有彻底搞垮严家,遍布天下的严党人员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帮着严世藩起复。
而且刚刚归附自己的那些严党干将也会三心二意,毕竟他们只是走投无路,才不得已投靠自己,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们难保不会起异心,唐毅是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地里长出别人的庄稼。
无论如何,必须给严世藩治罪,哪怕不死,也要让天下人明白,严党彻底成了明日黄花,再也没有希望了!
唐毅咬着牙,他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残忍,要把一个老人用生命换来的希望给捏碎。很快自己的第二个孩子也要来到这个世上,要是他们日后知道了爸爸是个残忍无情的家伙,会不会看不起自己?
用力甩了甩头,唐毅又觉得自己太虚伪了,既然卷入了这场战斗,就不能有一丝的仁慈,当年夏言就是如此,放过了陆炳,又放过了严嵩,结果就成了可怜的农夫,被毒蛇咬了一口,成为死得最惨的首辅。
唐毅再无犹豫,神色果决,对着谭光吩咐道:“去把陆绎找来,就说给他爹报仇的机会来了。”
第641章 严党倒了
严嵩在雨中跪了两个多时辰,用一生的功名保住了严世蕃的性命,众人在惊讶之余,也不免感叹,严阁老到底是虎老雄风在,陛下还是念旧情的。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没准要不了多久,严世蕃就会重新起复,再度呼风唤雨。当然了这都是严党中的人美好愿望。
就在严嵩面君的第二天,锦衣卫太保陆炳的儿子,指挥使陆绎上书,弹劾严世藩收买锦衣卫一个千户,意图诬陷唐毅,干扰办案。嘉靖饶恕了严嵩,徐阶和满朝的大臣没法上书追杀,可是陆绎身份特殊,大臣收买锦衣卫,又非常敏感,嘉靖立刻下令,查抄严世蕃的别院。
唐毅以自己牵涉其中为名,谦虚地推掉了,嘉靖只好令三法司前去清查。
消息传出,大家伙的心又提了起来。
徐渭就急匆匆找到了唐毅,一见面就嚷嚷道:“行之,你是怎么回事,真的要放过严世蕃不成?”
唐毅懒得抬眼皮,在他面前摆着一副棋盘,左手拿着白子,右手拿着黑子,正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徐渭的鼻子都气歪了,猛地走过来,醋钵大的巴掌,拍在了棋盘上,黑白棋子乱成了一堆。
唐毅只好将手里的棋子一扔,没好气叹道:“徐文长,你能少干点焚琴煮鹤的事情不?”
“你还有这个闲心啊!”徐渭怪眼圆翻,气喘如牛,“我记得你可说过,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好不容易把严世蕃弄垮了,要是不给棺材钉上几颗钉子,万一严世蕃翻了身,倒霉的可就是你了!”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你听谁说我要放过严世蕃吗?若真是如此,我还让陆绎上书干什么?”
“啊!”
徐渭长大了嘴巴,一副如梦方醒的模样,“怪不得呢,我说那个傻小子没胆子弹劾严世蕃。可是,你不能光让他上书,然后就什么都不管了啊!”
徐渭凑到了唐毅的面前,气愤地说道::“眼下刑部和大理寺还是严党的人,潘恩又因为三泰票号的事情,受了重创,也不敢拿主意了。我看三法司不敢严惩的,准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又让严世蕃跑了。”
“不会的!”
唐毅嘿嘿一笑,“文长兄,一会儿让你看一出好戏。”
徐渭不解其意,可是没多久,外面就有家人跑来,说是董份董大人求见、唐毅摆摆手,让徐渭躲在屏风后面,他让人把董份带了进来。
一见面,董份深深一躬。
“见过唐大人。”
“不必客气,快请坐吧。”
唐毅亲手给董份倒了一杯茶,董份诚惶诚恐,没口子感谢。
“唐大人,我这次过来,是有事情向你讨教。“
“呵呵,请说。”
“好,是这样的,万寀和蔡云程他们再办小阁老的案子,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请大人解惑。”
唐毅迟愣一下,勉强笑道:“董大人,疏不间亲,有些话我是不好说的,也不能说。”
董份的脸色更苦了,“唐大人,我们是真心归附大人,一心服从大人指令。奈何严世蕃手里抓着我们不少把柄,他在狱中扬言,要是他过不了这一关,就拉着我们陪葬,唐大人,你可要帮忙才是啊!”
膝盖一软,又要跪下,唐毅抓住了他的胳膊,感叹地长出口气,“董大人,不是我扭捏,而是这事真的不好说。”
“大人!”董份快哭了,严阁老从西苑回来,一直躺在床上,连动弹都动不了。他们失去了主心骨,唯有请唐毅拿个主意,“你指点我们一二,小的们一定马首是瞻,服从大人的命令……”
他不停表忠心,说的话越发肉麻,在屏风后面的徐渭都差点吐了,心说果然是术业有专攻,严世蕃身边的东西果然是人间极品。
“董大人,既然如此,我也就犯一点忌讳吧!”唐毅仿佛做出多么痛苦的抉择一般,把董份拉到了身边,贴着耳朵,说了两句。
“董大人,你一定疑心,为什么头一天答应放了严世蕃,转过天,陛下又去抄家,问题出在了哪?”
董份眼前方亮,激动地点头,“没错,就是如此,请大人指点迷津。”
“这事不难,你看是谁弹劾的,不就明白了!”
“陆绎啊,他是陆炳的儿子!”董份自言自语,突然眼前一亮,惊呼道:“莫非……”
唐毅伸手,拦住了董份。
“唉,陛下和陆太保情谊深厚,别的事情都可以原谅,可是看到了陆绎的奏疏,勾起了旧事,想起了故人,才会行霹雳手段的。”
董份这下子明白过来,陆炳的案子虽然结了,可是怨气还在,刺儿还在。
“唐大人,我这就不明白了,陛下他手里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小阁老干的?”
“证据?”唐毅冷笑了一声,“董大人,你清醒一点吧,要是有证据,严世蕃早就死了。正因为陛下没有证据,心里又有一口怨气,才下令三法司调查的,你懂了吗?”
“知道,知道!”董份不停点头,额头冒出了汗水,“唐大人,那您看该如何向陛下交代呢?”
唐毅思索了半晌,道:“算他走运,陛下没有证据,严世蕃还死不了,给他安排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就行,让陛下把怨气发泄了,你们就过关了,要不然,天子之怒啊,可是要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的。”
董份吓得冷汗直冒,还想问几句,唐毅把茶碗端了起来,送客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从唐府出来,又找到了万寀和蔡云程。
三个人碰面,商量之后,全都认为唐毅的判断是对的,可如何议罪就麻烦了,定重了严世蕃不答应,定轻了,嘉靖那里过不去。
想来想去,又把历年的判决找了出来。
勾结收买锦衣卫,肯定是大罪,直接省略掉。
孝道有亏,也是要杀头的……
最后就剩下贪墨,一般在两万两以上,就要砍头,五千两就要充军,一千两就要打板子降级……
三个人一琢磨,最好严世蕃还能起复,因此要保留原职,贪墨的金额就要在一千两以下,最后定了个吉利数字八百两。
给嘉靖送上去了,
收到了调查结果,嘉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赏赐三位大人飞鱼服,玉如意,三个人一看,美出了鼻涕泡,心说真的赌对了。
他们一商量,还让万寀去锦衣卫的诏狱,见到了严世蕃,给他提了一个大食盒,里面装着酱肘子,松鼠鳜鱼,高丽虾仁,熘肝尖等等菜肴,还备了一大壶的老酒。
也没什么阻拦,见到了严世蕃,还有狗腿子罗龙文,三个人对面而坐。严世蕃这些日子可受了苦,每顿都是硬面饼子,一小碗发馊的清汤。
锦衣卫虽然不敢弄死他,手段却不少,半夜三更敲锣打鼓,往他的牢房里礽大粪,还把他们绑在十字架上,用羽毛挠脚心,让他连续狂笑多达一两个时辰。
严世蕃的大胖脸缩了下来,飞扬跋扈的劲头儿也弱了。看到了好吃的,抓起肘子,大口啃着。
罗龙文也不例外,吃的腮帮子鼓起,噎得直翻白眼。
万寀看在眼里,十分感叹,“小阁老,干爹他老人家用一辈子的功名,豁出去命,保下来你,父子情深,我们这些人看着都感动啊!”
严世藩顿了一下,又埋头吃着,嘴里含混不清道:“不管用的,朱厚熜恨着我,徐华亭想要报仇,还要那个唐毅,虎视眈眈。老爹光想着退下去就安全了,殊不知退了之后,就任人宰割了。”
万寀不以为然,“小阁老,这一次给您定罪,还多亏了唐大人点播,要我说,他还是忌惮阁老和小阁老的实力,不敢得罪惨了。”顿了顿,万寀又说道:“小阁老,您也别太较劲了,该低头的时候,就要低头,等着吧,只要我们这些人都在,肯定会有您东山再起的时候。”
放在往常,万寀绝对不敢说后半截的话,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教训严世蕃!
不过事到如今,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严世蕃愣了一会儿,皱眉道:“唐毅帮了我?”
“嗯,的确如此。”
严世蕃长长出了口气,自嘲道:“看起来老爹看人还真比我准!”
……
是到了如今,能保住官位,回家守孝,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严世蕃虽然不甘心,可也不敢再兴风作浪。
就这样,一直过去了八天,就在会试的前一个晚上,宫里突然传出了旨意,一道送到了诏狱,一道送到了严府。
严世蕃干犯天条,依照《大明律》贪污六十两,即可处以极刑,天心仁慈,杖一百二十,发配雷州充军,遇赦不赦!
严嵩教子无方,勒令致仕,三日内离京,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传出来,京城上下都傻了,他们这才如梦方醒,不是嘉靖要放过严世蕃,而是他害怕麻烦。
其实贪污多少无所谓,嘉靖只是要严世藩犯罪,有这个结论就足够了。雷州啊,那可是天涯海角,烟瘴之地,只怕严世蕃去了,就别想回来了!
而且嘉靖还选了一个绝妙的时间点,会试之前,京城上下都为了会试忙活,谁也不敢随便生事议论,考完试还有殿试,馆选,能热闹两三个月,等到大家伙清醒过来,严嵩和严世蕃都成了个过去式。
木已成舟,真是好手段啊!
第642章 胡宗宪的疑问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严嵩虽然早已收拾好了行囊,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却无比惆怅。
二十年的荣华富贵,位极人臣,终于画上了句号。在梦里,严嵩多么希望那个人能有一丝人情,下一道旨意,继续留他在京城。
老头注定要失望了,嘉靖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眷恋和挽留,相反,三法司的人以查禁严世蕃的财产为名,把严嵩历年搜刮的财富都给抄没了。
只给严嵩留下了一些书籍,还有随身的金银细软。整箱整箱的金银都送进了宫中,严家父子苦心敛财,全都落到了嘉靖的手里。
君为钓者,我为鱼肉!
带着满腹的感慨和牢骚,严嵩踏上了返回老家的路。
京城的官员们终于确定了一点,只手遮天的严阁老走了,头上的乌云散了,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怨。
无数言官们行动起来,海量的折子送到了内阁,里面罗列了无数罪状,恨不得将严嵩置于死地。
令人惊讶的是徐阶却没有趁势发动攻击,相反,他还把几个找到自己的人狠狠痛骂了一顿。
“老夫和严阁老是儿女亲家,能有今天的位置,全都是严阁老所赐。陛下已经让严阁老致仕回乡,你们还追着不放,是想置老夫于不忠不孝之地吗?”
徐阶的痛骂,掷地有声。
打消了无数官员的企图,严嵩不愧是二十年的首辅,哪怕走在回乡的路上,也有人向他报告了徐阶的话。
严嵩凄苦的老脸露出了笑容,“华亭是个厚道人,老夫有福气啊!”
老严嵩也糊涂了,徐阶要是厚道,就不会把孙女推进火坑了。他的表现不过是麻痹对手的手段而已。
严家父子虽然完蛋了,可是庞大的严党还在,要是他们和决心和徐阶死磕,徐阁老也要费些手脚。但是徐阶采用怀柔的手段之后,这帮人错失了最后反扑的机会,只能被徐阶一一清除。
首先被拿下的就是吏部尚书欧阳必进,徐阶唆使手下言官,攻击欧阳必进在外察的时候,党护同乡,营私舞弊。
嘉靖任用欧阳必进,也是看在严嵩的面子,严嵩都倒了,欧阳必进也该滚蛋了。
吏部易手,郭朴接任了天官之职。
接着户部尚书贾应春因为历年亏空超额,也被弹劾,换成了徐阶的人马高耀。
连夺两部,徐党还不罢手,他们又把矛头对准了刑部和兵部……
“默林兄,你让我说什么好啊!”
唐毅捂着脑门,唉声叹气。在他的对面,正是胡宗宪,他满身酒气,眼神呆滞,十足的醉鬼模样。
“呵呵,有什么好说的,我去看看严阁老不对吗?做人不能忘本!”胡宗宪大声说道:“我能升任浙江巡抚,东南总督,都离不开严阁老的提携,天下人尽皆知,有必要隐瞒吗?”
他还一肚子道理,严嵩离京的时候,没有什么人去送他,唯独胡宗宪,仿佛吃错了药,竟然带着两箱礼物,还有十个护卫,保护着严嵩回家。
提拔了那么多人,唯独胡宗宪有这份心,严嵩激动地热泪盈眶。
“汝贞,我都八十多了,死不死没关系,你可是年富力强,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何必同我这个不祥之人有所关联啊?”
胡宗宪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阁老,提拔之恩,宗宪铭刻肺腑,今日阁老离京,宗宪要是不来相送,还有半分良心吗?他们要是容不下胡宗宪,只管动手就是,我没什么好怕的!”
“唉,汝贞,不要置气啊,你虽然年纪不小了,可是没在京城做过官,以后遇事多多请教唐行之,他能帮你。”
严嵩絮絮叨叨,和胡宗宪说了很多,才依依惜别,还撒了不少泪水。
这事是唐毅后来才知道的,本来严嵩离京的那一天,正是王悦影生产的日子,唐毅放下了一切的事务,专心致志,陪在了媳妇身边。
三天前,大夫婆子就做好了准备,唐府上下,一级战备,生怕出一点差错。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唐家的老二还是个急性子,一个时辰出头,就迅速爬了出来。
嘹亮的哭声使得唐家一下子陷入了欢乐的海洋,唐毅抱着皱巴巴的儿子,怎么看也看不够。
“月影,真的辛苦你了!”
伏在妻子耳边,轻轻啄了一口,王悦影俏脸通红。
“哥,让我看看。”小心翼翼,把儿子放在了枕边,就是这么个小东西,折腾了自己十个月。和当初的平安多像啊!
“哥,前些日子你还说想要个女孩呢,是个儿子,可怎么办啊?”
唐毅用手一刮媳妇的鼻头,嘿嘿笑道:“那有什么难的,相公多卖点力气,娘子好好恢复,争取明年这时候,咱们就如愿以偿。”
“没个正经!人家又不是老母猪!”
“当然不是老母猪,是狐狸精,勾人心魄的小狐狸,总行了吧!”唐毅喜滋滋笑道:“快点先歇着吧,恢复身体要紧。”
从媳妇的卧房出来,唐毅是满心喜悦。又有了一个儿子,他准备好好办一场,把那些损友都叫过来,这几年光见他们跑来吃自己的,拿自己的,也该让他们出点血了。
哪知道刚回来,徐渭又来了,一见面徐渭哭丧着脸,比吃了苦瓜还难看。
“行之,我有负重托,真是该死啊!”
他抡起巴掌,就要抽自己,唐毅连忙拦住。
“有事说事,等说完了,回头拿鞋底子抽,反正你的脸皮厚!”
徐渭这个无语啊,还有没有同情心了?他无心和唐毅开玩笑,从头到尾,把胡宗宪去送严嵩的事情说了一遍。
最后徐渭不无忧心,胡宗宪在东南的所作所为,徐渭一清二楚,而且他还帮着胡宗宪上过《进白鹿表》。东南抗倭能有今天的成效,和胡宗宪的努力是分不开的,千万的东南百姓,都受到胡宗宪的庇护,堪称劳苦功高,无人能比。
偏偏胡宗宪和严党纠缠在一起,每每想起来,就让人忧心忡忡,生怕会招来祸端。
结果胡宗宪自己还捅娄子,主动去送严嵩,这不是作吗?
把徐渭气得暴跳如雷,无话可说。
倒是唐毅,他没有急着发表意见,而是默默低下了头。一而再,再而三,胡宗宪行为出格,绝对不是无心之失,而是他有心为之。
说句不客气的,就是在耍脾气,使小性。
设身处地想想,也不难理解,兵部尚书和东南总督,之间的差距太巨大的。没了直接听命自己的千军万马,没了前呼后拥,没了唯我独尊,没了一言九鼎……
而且严党倒台了,胡宗宪连靠山都失去了,那些眼睛长到天上,专门挑毛病的言官整天用放大镜在看着你,没问题也找出一堆麻烦,更何况胡宗宪依附严党,又不拘小节,更是可攻击的地方无数。
唐毅突然觉得不是一句两句的劝说就够了,必须好好和胡宗宪谈一谈。
趁着儿子洗三的时候,把大家伙都约了过来,别人喝酒,他把胡宗宪请到了书房,两个老朋友对面而坐。
“默林兄,你聪明绝顶,有些话不用小弟说,你都该看得明白。”唐毅用手指了指头顶,“天变了,严冬过去了,老兄何必还要别着一股劲儿?”
胡宗宪低垂着头颅,他何尝不知,只是胡宗宪另有一番心思。
“行之,严阁老执掌中枢二十年,不管他做错了多少事情,他都是百官之师,天子只是说他教子无方,并未定罪,文武百官就视他如寇仇,这公平吗?”胡宗宪长叹道:“再说说我,从嘉靖三十二年,南下浙江,到嘉靖三十四年,成为浙江巡抚,而后是东南总督。我胡宗宪不敢说为国为民,宵衣旰食,但东南多出几十万强兵,倭寇覆亡在即,我胡宗宪没有一点功劳吗?这世上为什么做得越多,错得就越多,那些只带着一张嘴的人,永远都是对的啊?”胡宗宪满腔悲愤,泪眼朦胧,铁一般的汉子,痛得和孩子似的。
第643章 徐阶的霸道
胡宗宪满腔愤懑,唐毅心知肚明,甚至是感同身受。
就拿唐毅来说,他不论是开海,还是倒严,都立下了汗马功劳,严党贪墨无度之下,户部财政还能维系,唐毅居功厥伟。
可是如此大的功劳,在一些官员,尤其是科道言官,对唐毅一贯是讳莫如深。究其原因,也非常简单,就是唐毅善于理财,而言官们则是高举仁义,避谈利益,仿佛碰了钱多丢人似的。
当然了,你要是敢欠他们的俸禄,这帮人保证和你拼命,打起架来,从来不含糊。
再有,唐毅手段百出,整起人来也不手软,远的有东南的海商大族,两淮的盐商,哪怕进京之后,英国公张溶,尤其是裕王的师傅张春,愣是被唐毅玩了一手垃圾围城。
后来张春托人找到了唐毅,请他高抬贵手。
唐毅开出的条件也很简单,向顺天府的官吏道歉。
没事的时候,红口白牙,大骂人家官吏欺压百姓,祸国殃民,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结果遇到了事情,还要人家办事,天底下还有如此无耻的行径吗?
不道歉,恢复名誉,顺天府的官差以后如何办事情?
张春身为榜眼,翰林清贵,哪里能向小吏低头!
据说这件事情都闹到了裕王那里,一贯好说话的唐毅,这一次和裕王据理力争,甚至高拱和陈以勤都被惊动了,来了一个三英战吕布。
最终的结果却是三个人被唐毅杀个落花流水。”殿下要继承祖宗基业,中玄公更是要匡正社稷,中兴大明,靠的是什么?无非就是用心办事的人。顺天府的差役虽然地位卑贱,在官员的眼中,或许一钱不值。可是在百姓那里,他们就是衙门,就是朝廷,就代表着皇帝!差役有错,按律治罪,我无话可说,差役没错,却肆意被人辱骂欺凌,把尊严踩在脚底,如此他们如何能秉持公心,去处理事务?他们被人踩,自然会去踩百姓,以霸凌欺辱为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根基崩坏,则吏治何时能够清理?吏治不清,天下如何能大治?”
连续的质问,掷地有声,到了最后高拱竟然倒戈了,支持唐毅的态度。
最后张春无奈,只好辞了裕王府的讲师,请调出京,跑到山西去当了一个知府。
这件事情使得唐毅收获了顺天府上下的忠诚,而且还是铁杆死忠。跟着唐毅不光是升官发财,更能得到宝贵的尊严,上下的差役懂得自尊自重,办事用心,敲诈勒索百姓商户的事情快速下降。
只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很过言官都认为唐毅做事太过无情,霸道。衙门的差役本就是奸猾之徒,替他们出头,实在是莫名其妙。
他们觉得唐毅的真正目的还是要赶走张春,在裕王府获得更高的地位。
这帮所谓君子的心胸也只是如此,他们看什么都是阴谋诡计,肚子里装得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默林兄,咱们读书人都是孔孟的子孙,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有一千多年,儒家把持天下,垄断话语,不允许其他的声音,造成的结果就是伪善!就是泛道德化,论人而不论事。就拿评价官吏来说,去民间问一问,他们保证说大宋朝最好的官就是包拯,可是包拯干了什么呢?无非就是两条,清正廉洁,断案如神。光是这两条能行吗?国家大政,兵马钱粮,南北征战,论起政绩,即便是北宋当朝,比起包拯强的人多如牛毛。一个人道德是好的,哪怕做了错事,也是可以原谅的。一个坏人做了好事,也是不怀好意。可是好坏的标准在那里,就在那些清流的嘴里!就在几千年前的几本破书里!”
唐毅声色俱厉,“孔夫子,孟夫子,他们算是什么东西,活着的时候没人用他们的主张,哪怕是独尊儒术之后,历代也是外儒内法,儒家不过是一件外衣而已!拿儒家修身,或许没错,以儒家治国,那就要坏事!”
……
唐毅借着酒盖脸,痛骂圣贤,骂得胡宗宪都傻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外表温良恭俭让,千年来第一位六首状元,天上的文魁星下凡,竟然藏着如此癫狂,叛逆的灵魂!
真是让人不敢置信,胡宗宪目瞪口呆。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主持抗倭大业,还东南百姓安宁,千年之后,史册彪炳,必定有老兄的一页,至于那些可笑的清流君子,就是一堆臭****!哪怕活着,就已经臭了。别以为他们有什么心思,我不知道,不过就是想讨好徐华亭,想抢夺位置而已,严家父子倒了,满天下的肥缺该换人了。赶走了一帮吸血鬼,又换来一帮饿死鬼,他们忍了二十年,这回总算是能饱餐一顿了。鱼肉天下,贪鄙无能,和严党比起来,他们也就是半斤对八两!”
天雷滚滚,胡宗宪被雷得外焦里嫩。
“行之,真没有想到,你看得这么透彻,我还以为,你,你和他们唉,胡某真是双瞎二目,误会了好人。人生有一知己,我也算老怀大慰,来干杯!”
从书案下面搬出了一坛子陈年花雕,两个人就用茶杯,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胡宗宪打开了心扉,把进京以来的所有遭遇,都和唐毅诉说了一遍。
换掉了欧阳必进之后,外察就落到了继任尚书郭朴的手里,虽然胡宗宪已经进京,可是科道言官还是不愿意放过他,频频上书弹劾,见一律留中不发,他们更加变本加厉,四处散播流言蜚语,攻击污蔑胡宗宪。
在东南多年,胡宗宪受的弹劾也不少,他本以为能平和对待,可是他低估了这伙人的无耻。
众多的流言之中,胡宗宪最难以忍受的就是他们说倭寇不足为虑,都是胡宗宪勾结严党,养寇自重,才会绵延十几年,久拖不决。
胡宗宪没有救民于水火,相反还陷害忠良,把百姓推到了水深火热之中,用心险恶歹毒,不杀不足以平息东南的民怨……
抗倭是胡宗宪一生最值得称道的功劳,为了抗倭,他不计毁誉,和严党虚与委蛇。当时的东南,清正的直臣干不下去,庸碌的贪官撑不下去。唯有胡宗宪,东南一柱,国之干城。
东南倭乱没有绵延北方,在京的这帮人才能有机会到处置喙。
好不容易抗倭快要成功了,他们跳了出来,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别说胡宗宪,就算唐毅这个外人都看不下去。
“唉,严党倒了,放出了清流,也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怀念严嵩了。”唐毅自嘲地叹口气,“默林兄,我推想了许久,都在琢磨着严党倒台之后,可能的朝局,可是现实还是超出我的预料,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把老兄调进京城啊!”
胡宗宪大度地一挥手,“行之,我要是还留在南方,说不定就被抓起来,没机会和你痛饮一番了。咱们十年交情,我胡宗宪这辈子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认识了你这个朋友。放心吧,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功名是我挣来的,大不了再丢给他们,回家做安乐翁就是了,反正我也不稀罕劳什子的尚书!”
胡宗宪闷着头,一杯接着一杯,唐毅没有劝他,酒伤身,却疗心,醉一场吧!二十几年,宦海沉浮,胡宗宪当初立下的志向已经完成了九成,他可以无憾了。
可是唐毅的大业才刚刚开始,他没有资格懈怠,更不能醉。
徐阶接任首辅之后,他的种种作为,让唐毅大吃一惊,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位甘草国老。徐阶首先提拔了弹劾严嵩有功的邹应龙,擢升通政司参议,连升四级,一跃成为正五品的官员。
这代表什么,弹劾有功,换句话说,就是严嵩有罪!
嘉靖没了严嵩的服侍,越发不顺心,尤其是徐阶,表面上恭恭敬敬,可是暗中却频频掣肘,给嘉靖修玄添麻烦。
嘉靖也没有料到,徐阶竟会如此胆大,和之前的乖觉判若两人。愤怒之下,嘉靖只有抛出了两招,第一是退位传嗣,要把大位交给裕王,第二,是质问徐阶,为何超擢邪物邹应龙。
面对嘉靖的发难,徐阶不急不慌,传位的事情臣不敢奉诏,至于邹应龙,那是吏部和通政司奉旨行事,老臣不知。
好一手漂亮的太极拳,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面对着绵里藏针的徐阶,嘉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总不能刚换了一个首辅,就再换一个吧!
衰老的嘉靖承担不起朝局动荡的后果,索性嘉靖就选择了退让,躲在西苑,一心修玄,不理外事。
徐阶试探了嘉靖之后,确认他可以放手施为,首先开始整肃的就是科道。
潘恩由于之前的致命错误,被徐阶厌弃,左都御史落到了张永明的手里,右都御史给了王廷,六科廊归了胡应嘉。
这三个人,都是徐党成员,王廷和胡应嘉更是奉徐阶为师,都是战力不俗,尤其是胡应嘉,更是骂战无敌,同欧阳一敬都是言官当中的佼佼者。
他们卯足了劲头,大肆弹劾,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尤其借着吏部外察的良机,一口气砍了一百多位官员,其中严党的成员占了九成之多。
徐阁老的霸道,让人咋舌!
第644章 谁与争锋
胡宗宪喝了很多,彻彻底底,酩酊大醉。十年以来,这是第一次,醉得这么舒服。肩负抗倭大任的时候,即便是睡觉也要睁着眼睛,倭寇、士绅、商人、朝廷,在各种势力中间走钢索,玩平衡,即便是超级高手,也要小心翼翼,稍微有点差错,就会付出血的代价。
一度胡宗宪十分自信,能摆平东南的龙潭虎穴,就没有什么能难倒他。可是到了京城,他才发现,什么叫做吃人不吐骨头。
他在东南的那一套办法根本行不通,明枪暗箭,阴谋算计,层出不穷,每一个人都仿佛无数面孔的小鬼,狰狞可怕。他们可以一面对你笑,一面刺出致命的暗器。都说倭寇狡诈,实则倭寇不过是一群失败者的集合,京城的这帮官员,才是大明智慧的总和,几乎个顶个,都要比王直厉害妖孽十倍百倍!
累了,乏了,已经不年轻的胡宗宪没有了斗志。
放马过来吧,无论如何,老子都认了!
颓丧的胡宗宪让唐毅心疼,也让他稍微庆幸,或许这样,就能避免和言官清流的直接冲突,能保住胡宗宪的平安……
唐毅变得格外小心,他觉得要先把徐阁老的套路看清楚,才好下一步的行动。为此,他把茅坤,朱先等人都叫了过来。
除此之外,还有两位新朋友,也就是王寅和沈明臣。
他们都是胡宗宪的幕僚,铁杆的心腹,托付赵炳然不成,王寅和沈明臣心灰意冷,就想归隐山林。幸好当时东南的几位心学前辈出面,挽留他们,并且推荐给了唐毅。
这两位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找到了胡宗宪,对于老朋友胡宗宪是够意思的,他带着两个人,找到了唐毅,用命令的口吻,让唐毅必须收下他们,还要给安排好位置。
唐毅当然是欣然从命,这两位可都是当世大才,垂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能把他们收入麾下,唐毅的实力又提升一大截。
作为严党倒台之后的第一次幕僚集体大会,大家伙都开诚布公,把对朝局的看法说了出来。
首先发言的就是茅坤,他在京城最久,看得也最清楚。
“大人,陛下倒严而不倒严嵩,赐嵩致仕,朝廷上下,两京一十三省,还都是严嵩的人马,只要一道旨意,严嵩随时可以东山再起。而事实上,陛下已经流露出对严嵩的眷恋,几次提到要重新起用严嵩,都被徐阶阻挡了!”
作为唐毅的谋主,茅坤是能看到各种秘密消息的,不管是锦衣卫,还是宫里的珰头,都会有消息传出来,以供唐毅和谋士们参考。
茅坤继续道:“眼下的情况就是新旧交替,徐阁老要快速清除严嵩的势力,把朝局握在自己的手里,故此他先要掌控的就是科道言官。言官虽然职位不高,可是权力大,还能把握舆论风向。捏住了科道,徐阁老就抓住了倚天神剑,谁也别想争锋。”
大家伙频频点头,实际上徐阶就是这么干的,胡应嘉,欧阳一敬,辛自修等等骂神崛起,他们把矛头对准了昔日严党的干将,攻势之凶悍猛烈,简直超乎想象,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被他们盯上,无休止地弹劾,很快名声就臭了,再也无颜立足朝廷。
茅坤忧心忡忡,说道:“眼下徐阁老第一步已经成功了,言官挟着弹劾严党的胜利,势如破竹。下一步就是拿下三法司,掌握刑名大权,这样就可以左手弹劾,右手定罪,生杀予夺,全在徐阶的一心!”
“这两步完成之后,应该就是内阁六部,把有油水,有权力的地方统统换上徐阶的囊中的人马。等到一统朝堂之后,徐阶或许还会对地方督抚下手,总而言之,此老的野心和手段,比起严嵩,有过之而无不及。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大明朝都要笼罩在徐阶的阴影之中,顺徐者生,逆徐者死!”
听完茅坤的总体分析,每个人都满脸愁云,他们想说局势不至于如此糟糕,徐阶也不会那么疯狂,可是再三分析之后,大家都不得不承认,茅坤的分析入情入理,几乎就是徐阶的打算。
关键已经变成了如何阻止徐阁老的脚步,大家伙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一个的点子崩出来,唐毅都听在了耳朵里,却鲜有可行的主意。
最后唐毅都不得不感叹,实力,还是实力啊!
徐阶入阁十年,苦心经验之下,实力庞大,尤其是斗倒了严嵩,他把严阁老浑身的装备拿到了手里,战力一下子翻倍,变得比严嵩更加可怕。
徐阶有严嵩的权谋,有严嵩的爪牙,却没有严嵩的弱点,也没有严嵩的骂名。哪怕是嘉靖,都没法随意处置一个声名极好,没有大错的首辅。
内阁首辅,本来只是天子的秘书,从当顾问咨询的工作,可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正德朝的乱局之后。首辅杨廷和统帅百官,迎请嘉靖入继大统,一举奠定内阁的无上权威,内阁首辅也成为事实上的百官之师。
所谓的大礼议,说穿了,就是内阁想要扩充权力,逼迫嘉靖接受垂拱而治,而嘉靖则是坚持要恢复皇权,圣天子乾纲独断。
双方借着大礼议的由头,就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最后嘉靖虽然获得胜利,可是也相当凄惨,造成了君子贤臣离心离德。
他为了躲避大臣无休止的挑战,不得不退居西苑,把严嵩推出来,充当挡箭牌。
谁知,这一手用出来,却更加速了皇权旁落。
严嵩拉帮结派,力压六部,包括吏部尚书,都成为首辅的属吏,朝堂之上,再无人可以抗衡首辅。
不过严嵩名声太臭,始终无法掌控科道,成为他的最大短板,最后严嵩也是栽在了科道言官手里。
徐阶不同,他一开始就注重舆论,并且把六科和都察院作为他反击严嵩的大本营。随着严嵩的倒台,徐阶可以自豪地说,老夫再无短板,天下无敌!
按照茅坤的分析,徐阶第二步就是要拿下三法司,都察院已经落入徐阶的手里,剩下的就是大理寺和刑部,偏偏坐镇两个衙门的万寀和蔡云程都是严党的核心,又是带头投靠唐毅的人。
该不该保他们,要如何保,一下子成了大家伙议论的焦点。
朱先就说道:“我看一定要保,刑部和大理寺一旦落入徐阶的手里,正如鹿门先生所说,告状、定罪,都握在徐阶的手里,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大人的处境也会危急万分的。”
新进加入的王寅微微摇头,唐毅急忙问道:“十岳先生有什么教导吗?”
“唉,谈不上教导,只是一点浅见,说出来,大人不妨参考一下。”
王寅说的客气,可是神态之中,带着一丝傲然,他可不是寻常的人物,王寅出身富裕的徽商家庭,早年参加科举,后来他认为科举是浪费生命和钱财,毅然抛弃科举之路,转而求道,学习老庄之术,后来又对释家有了兴趣,苦学禅理。
五十岁的时候,王寅兼修三教,无论文采学问,都是天下顶尖。
胡宗宪仰慕才学,几次聘请,王寅才勉强出山。进入胡宗宪的幕府之后,每出奇谋,堪称胡宗宪的左右手。
面对着这样的大才,唐毅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仔细聆听。
“大人,徐华亭大势已成,万寀和蔡云程等人同严嵩关系太密切,和大人却隔着千山万水,他们暂时投靠,也不过是祈求大人庇护,一旦严家重新爬起来,他们又会成为严嵩的忠实走狗,说穿了,就是两条养不熟的狼,大人不可为了他们冒险,败坏了您的名声。”
唐毅深以为然点头,“十岳公,您说的有理,只是我担心这两个人保不住,会寒了下面的人心,归附我手下的人都会散去,到时候面对着徐华亭,我手上的力量就更加薄弱了。”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容我说一句不客气的话,您想和徐阶比拼实力,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哪怕把严党的人马都拉过来,也休想有胜算。”
唐毅倒吸口冷气,露出了强烈的怀疑,他一直苦心筹算,难到都是无用功吗?
“大人,严党二十年来,已经声名狼藉,所谓大势所趋,徐阶清洗严党,不得不承认,在士林看来,是顺天应人,大人想要对抗,却是逆天而行,顺天易,逆天难,哪怕诸葛孔明,也要命丧五丈原,大人可不要陷进去啊!”
不得不说,王寅的话提醒了唐毅,虽然在唐毅眼里,徐阶和严嵩,几乎是一丘之貉,没啥区别,可是天下的百姓却不这么看。他们对严嵩有多大的怨气,就对着徐阶有多大的希望。
而此时正是徐阶的蜜月期,他做什么,都会有一大帮捧臭脚的。相反,和徐阶对抗,就会被打成严党,实力本来不如人,再失去大义名分,别说逆天,搞不好连自己都要搭进去,唐毅都感到了阵阵无力。
“十岳公,我何尝没有自知之明,只是我不争,徐阶也不会放过我的,为了能让他属意的人选上位,什么手段都会用出来。”
王寅呵呵一笑,“大人,老夫不让你和徐阶正面对抗,却没有不让你争!徐华亭还是有弱点的!”
第645章 一个可怜人
经过几大谋士的分析,和徐阁老开战,胜算十分渺茫。
唐毅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必须承认,当初失算了。
在严徐斗到最厉害的时候,唐毅积极布局,想要在严嵩倒台之后,取得和徐阶对抗的本钱。
他的布局基本上是成功的,可是为何徐阁老攻城略地,唐毅一点办法都没有呢?问题不在唐毅,而在嘉靖!
一直以来,嘉靖能轻松掌控朝局,最大的诀窍在于平衡!
杨廷和强势的时候,他扶持张骢等人,斗倒了前朝元老之后,他又扶持夏言,去把张骢斗倒,接着再利用严嵩,去对付夏言。等到夏言死了,把他的徒弟徐阶塞进内阁,去制衡严嵩。
从头到尾,嘉靖的策略都是扶弱抑强,谁冒头了,就被敲打两下,谁弱了,就拉拔一把。
朝局始终处在平衡之中,不管是谁,都要争相讨好嘉靖,仰仗着皇帝的圣眷活着。
按照唐毅的判断,严嵩倒台了,嘉靖也一定会扶持制衡徐阶的力量。只要有了嘉靖的加持,再凭着唐毅的实力,和徐阶周旋,是很有希望的。
只是万万没有想到,严嵩倒台之后,嘉靖仿佛变了一个人,对朝局越冷淡,也不热衷看着大臣争斗,就好像普通的老人一般,渴望过几年太平的日子。
事实上,嘉靖也的确这么想的。
江山社稷,远不如长生不老来的舒服,就算修不成,也要好好享受生活,至于烦心的政务,都交给内阁算了。
天子怠惰,给了徐阶揽权的最好时机,只是徐阶毕竟是老江湖,他没有盲目揽权,而是提出了三大主张: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
这三条都是针对世人对严嵩的批评。
第一条是严党当政,窃据主上威福,用一人我用之,罚一人,我罚之。天下只知严辅,不知朱皇帝。
第二条,是因为严嵩垄断票拟,视阁员为属吏,百官为仆从,把六部九卿的权柄都集于一身,使得辅权力,堪比汉唐的宰相。
第三条,还是如此,因为严嵩用人罚人,全凭自己的喜好,拉帮结派,互相倾轧,把朝廷公器作为铲除异己的手段。
……
徐阶的“三还”政纲看起来切中要害,把急剧膨胀的内阁权力,交给皇帝和大臣,专心致志,做皇帝的秘书,而非宰相!
唐毅并不相信徐阶会把到手的权柄交出来,他这不过是态度而已。只是这个态度就非常重要,至少嘉靖信了大半,只要徐阶能懂事,不干涉他修玄,就任由他折腾去吧,还会比严党做的更差吗?
至于那些徐党的人,还要依附过来的言官,简直激动的热泪盈眶,把徐阶当成了祖宗,当成了救世主,替他不计一切,摇旗呐喊。
称呼徐阶为中兴明相,鼓吹到了肉麻的地步。
正如王寅分析的那样,徐阶大势已成,根本不可争锋。
唐毅越感到压力,当初严党在日,双方互相牵制,唐毅才能游刃有余,左右逢源,大捞好处。
现在要他独自面对徐阶的压力,真的是重如山岳,压得喘不过气来。
官场从来不存在仁慈,就在外察刚刚结束,严党官员纷纷落马之际,都察院御史郑洛上书弹劾刑部尚书蔡云程和大理寺卿万寀,罪名是朋奸黩货,替严世蕃藏匿罪银八万两。
奏疏上去,攻击的信号出,欧阳一敬和辛自修等人纷纷上书,每天都有几份弹劾折子送到了内阁。
三法司的争夺展开了,实际根本算不上争夺,万寀和蔡云程的名声不好,哪怕是曾经严党的人,也不敢替他们说话,为了讨好徐阶,竟倒戈一击。
唐毅最多只能暗中运作,两个人致仕回家,保全了一点体面。徐阶很快进行了廷推,刑部尚书落到了黄光升的手里,大理寺卿同样给了老徐的学生。
拿下了三法司,徐阶的心情大好,立刻又上了一道书,言说内阁事务繁重,紧靠着两个阁员难以支撑,请求增加阁员。
这一道书上去,很多人都给徐阶叫好,严嵩垄断票拟,恨不得内阁只有他一个人。徐阁老主动增加内阁成员,毫不揽权,大公无私,真是阁臣的表率。
唐毅却看得明白,所谓增加阁员,根本就是徐阶进一步扩大权柄的手段。
有人要说了,内阁成员多了,不是分散了徐阶的权力吗?要这么简单,就太单纯了。
内阁成员增加,就会加强内阁的权力。而徐阶身为辅,他就代表着内阁,内阁强了,对他十分有利。
再有内阁成员增加,有些事情就可以交给他们,徐阶躲在背后遥控,不用冲到第一线,少做事就会少犯错,省得像严嵩一样,落一身骂名。
至于第三点吗?还可以分散唐顺之的权力,弱化他这个次辅。
徐阶的算盘打得叮当响,嘉靖第一次拒绝了徐阶,老徐不肯放弃,连续上书三次,总算是让嘉靖点头了。
新的阁臣人选也出来了,有两位,一个是礼部尚书严讷,一个是礼部左侍郎李春芳。
当知道是他们,唐毅差点吐了!
严讷和李春芳倒不是什么坏人,当初唐毅刚进翰林院的时候,人家还是顶头上司,双方交情不差。
可是让他们入阁,唐毅一万个不服气!
严讷和李春芳同死去的袁炜一个德行,都是靠着写青词,溜须拍马上去的,入仕十几年,一点正事没干过。
从翰林院出来,就进入鸿胪寺,接着礼部,其余的人事,军政,钱粮,刑律,工程,什么都不懂。
这样的废物凭什么入阁?
就凭着严讷是徐阶的马仔,李春芳是徐阶的徒弟吗?
他们有资格入阁,我就有本事当辅!
唐毅实在是气不过,他立即找到了老师唐顺之。
一见面,唐毅就怒气冲冲道:“师相,徐阶独专大权,扩充人马,打压异己,您老就不阻拦吗?”
唐顺之抬头看了眼徒弟,拿起了鼻烟壶,倒出一点粉末,放在了鼻子前面,用力吸了一口,使劲儿打了几个喷嚏。
“舒服啊!”唐顺之笑道:“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你也来点?”
“算了!”唐毅大摇其头,“师父,不是弟子逼着您老干什么,实在是我看不下去,照这么下去,徐阶大权独揽,再也没有人能制衡他了。”
“你错了!”唐顺之摇摇头,唐毅不解,只见老师凝望着天棚,落寞地叹了一声,“华亭现在已经是大权独揽,不用以后。行之,有些话师父也不瞒着你,我之前拉来了几个徐党的成员,他们都答应站在咱们一边,可是严嵩一倒台,这几个又归附了徐阶。”
唐顺之苦笑道:“不知他们之前就是华亭派来的,还是临时倒戈,总之为师被华亭摆了一道。”
唐顺之举起鼻烟壶,看着上面的雕工,小小的白玉,寥寥几刀,就刻画出峰峦叠嶂,古木参天,真是巧夺天工。
“论起阴谋算计,徐华亭已经登峰造极,为师唯有一病,避其锋芒了!”唐顺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行之,我知道你不甘心,可眼下为师除了避其锋芒,实在是没有一点的办法。”唐顺之的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老师无奈了,唐毅低着头,没了精神,半晌苦笑道:“您老人家都认了,弟子还有什么咒念,告辞了。”
从唐顺之的府邸出来,唐毅心里头忧虑越来越强烈。
徐阶的势力越来越强,真是让他从容布局,接收严党的地盘,就再也无法和他抗争了,任人宰割的味道可不好。
王寅给自己出了主意,只是那是个玉石俱焚的打法,虽然能伤到徐阶,可搞不好自己的伤损会更大。
唐毅十分犹豫,到底用,还是不用?
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他回到了家中,想去看看妻子和儿子,消解心中烦闷,刚刚到了后院,就看到两个东西在追逐,跑在前面的是一头花驴,后面跟着唐毅的坐骑,小毛驴一脸垂涎的贱样,围着来回跑,舌头伸出来,口水流出老长。
拜托,你是头驴,不是狗!
丢人的玩意真让唐毅上火,等有机会非把你剥了皮,熬成阿胶不可!
唐毅又看了两眼那头花驴,想起了一个人,脸色大变。慌忙迈着大步,直接到了妻子的房间。
撩开帘子,往里面一看,王悦影坐在床边,二儿子正躺在摇篮里,小平安十分听话,在不停摇着。
王悦影的对面坐着一位穿着八卦衣,头戴鱼尾冠,手里拿着浮尘的道姑,正笑吟吟说道:“姐姐真是好福气,两个孩子钟灵毓秀,聪慧机灵,日后定能大富大贵,真是让人羡慕死了。”
王悦影淡淡一笑:“妹妹不必如此,你与清福有缘,与红尘无分,老老实实修行,还可以乐享太平,要是非卷到是非圈子,哪怕姐姐有心帮你,也帮不了了。”
对面的道姑,脸色一变,很快又恢复正常,她低下了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都记下了,妹妹这次过来可不是兴风作浪,而是有一件事要请姐姐转告唐大人。”
“什么事?直接和本官说就是了。”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寒意。
道姑愣了一下,甜甜一笑,“大人越威风了,贫道正要请大人帮忙,前些日子有一个女子到了白云庵投井自杀,被贫道救了过来,大人保证感兴趣!”
生怕唐毅怀疑,道姑又补充了一句,“女子姓徐,她爷爷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8
第646章 凤仪亭
孟夏园林草木长,楼台倒影入池塘。▲∴▲∴,佛诞繁华香火盛,名苑富贵牡丹芳。
四月的京城,暑气未起,风光明媚,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江南最大的戏园子,琉璃苑在京城的分号正式开业。
琉璃苑采用江南的建筑风格,亭台水榭,小楼东风,诗意盎然。还没有开业,就已经名动京城,好多文人墨客,达官显贵,都眼巴眼望,盼着一睹江南第一戏班子的风采。
恰逢阳光明媚,天气温和,申时行,王锡爵等人带头,差不多有一百多位新科进士,早早等在了琉璃苑的外面。
殿试和馆选刚刚结束,不出所料,东南的学子拿了一个相当不错,甚至可以说是骇人的结果。
壬戌科一共录取了二百九十一人,数量虽然不及唐毅的丙辰科,但是质量却一点不差,甚至犹有过之。东南六省拿到了三分之二的进士名额。
壬戌科的三鼎甲苏州一府就拿了两位,状元申时行、榜眼王锡爵,而探花郎余有丁是浙江人。
由于心学在南直隶和浙江的势力最大,加之唐毅的推动,打破地域成见,东南一家,天下一家,南直隶和浙江是学术最繁荣,也最包容的地区。三鼎甲系出同门,都是心学的人,也都是唐毅的人。
至于和申时行,王锡爵一起参加考试的,沈林拿到了二甲第七名,王绍周是第十二名,最令人吃惊的是二甲的第一名居然是席慕云。
金榜贴出来之后,无人不惊。
这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之前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后来一打听,可了不得,席慕云竟然是完成环球航行的两位船队头领,严格来说,许焕的船队并没有环球航行,真正完成的只有席慕云。
他们从非洲带回来白化的长颈鹿,做成了标本,朝廷专门在国子监前面建造二十间房舍,用来展览航海所得。
第一次到了京城的学子,几乎都跑到国子监看过,五六米高的白化长颈鹿,栩栩如生,看得人心驰神往,不由得被海外的神奇折服。
率领船队的领袖也成为大家伙仰慕的英雄,当知道席慕云竟然考中了二甲第一名,文武双全,一时间风头无量,把三鼎甲都给遮盖了,人人争相目睹,想要见识席慕云的风采。
更令人吃惊的还在后面,席慕云是二甲第一名,也就是全国第四,恰逢今科有馆选,也就是说他必定会成为庶吉士,从此走上清贵的翰林之路。
谁知在金榜出来的时候,席慕云就对外宣布,他参加科举,是为了能以更合适的身份率领船队,进行航海,他志在海洋,不在朝堂。故此不会参加馆选,而且他还写了一份长长的奏疏,提出西夷诸国纷纷圈占土地,抢夺海外财富。大明不能落于人后,坐视西夷欺凌弱小,而不加阻止。
席慕云请旨,率领更庞大的船队,开拓航海线路,并且在各地建立贸易站,驻扎人马,保证大明的商货安全……
他的奏疏交到了兵部,唐毅看后,欣然润色一番,把其中带刺儿的话语稍加修改,然后就送给了内阁。
恰好徐阶上一次分工,唐顺之拿到了工部和兵部,海外的事情也不是徐阶在意的,很快顺利通过。
嗮得黝黑的席慕云显得十分精神,在一群白面书生中间,格外显眼。一贯不苟言笑的他主动说道:“诸位年兄年弟,再有三个月,小弟就要南下泉州,筹措出海事宜,日后怕是相见之日不多,小弟只有一个请求,日后大家伙能多多关心航海之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随后成为绝唱,我大明自绝于海洋之外,实在是一大憾事,现在迎头追击,或许还有机会,要不然,只怕永远失去了海洋啊!”
面对着激动的席慕云,王锡爵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头,“放心吧,只要有我们在,你的航海大业保证无忧!”
申时行笑道:“元驭兄就是这么自信,要知道航海可不是小事情,哪能随便许诺,除非……”
他故意拖着长音,席慕云急了,大声道:“除非什么?”
“除非老兄今天请客!”申时行玩笑道。
席慕云爽快点头,“没问题,我包下了!诸位年兄想吃什么,想喝什么,都算在我的头上!”
“好呦!”
沈林和王绍周带头起哄,领着大家伙涌进了琉璃苑,他们来的算是早的,琉璃苑的主舞台搭在池塘的上面,一共有三面看台,加上中间的二十几张桌子,一共能容纳三四百人同时看戏。
在京城来说,绝对是第一大的规模。
弄这么大的戏台子,在没有音响设备的时代,要让每一个观众都听得清清楚楚,很考验演员的功力,没有一副好嗓子,还真就撑不下来。
琉璃苑敢这么干,也是艺高人胆大。
席慕云虽然不算穷,可是也没豪气到请大家伙坐在中间,他们选了东边的看台。一百多人,几乎坐满了。有小伙子送来了茶水点心,瓜子蜜饯,还有手巾,别说,琉璃苑还真够讲究的,手巾上都撒了花露水,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大家伙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十分开心。
离着开戏的时间越来越近,客人来的越来越多,席慕云他们偷眼看去,都吓了一跳,大胖子徐渭,还有文坛盟主王世贞联袂而来,跟着他们的还有一大帮在京的官员,虽然品级不高,但胜在数量惊人。
他们不光把中间的位置给占了,西边和北边的看台也占了许多。
接下来又有很多京中的名流富商,把剩余的位置都给占了,唯独中间空着三张离舞台最近的桌子。
差一刻钟开戏,外面响起一阵喧哗,一身便服的唐毅笑吟吟走了进来,跟着他的还有成国公朱希忠,锦衣卫指挥使陆绎,东厂提督石公公,以及一个身材短小的中年人,认识他的人不少,正是徐阁老的长子徐蟠。
区区琉璃苑开业,竟然能惊动这几位大神,真是让人惊叹啊!
唐毅把他们几位让到了中间的座位,笑呵呵说道:“琉璃苑的班主琉莹大家是我的徒弟,往后还请诸位多多关照才是。”
几个人抚掌大笑,“放心,都是自家人,我们懂的!”
他们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猥琐,唐毅大呼冤枉,可是他也知道,越描越黑,干脆,还是好好看戏吧!
云板响起,大戏开场,今天一共三出戏,头一出是《长生殿》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第二出《怒沉百宝箱》,第三出则是《凤仪亭》。
前两出戏演员穿得漂亮,韵味十足,剧情精彩,看得大家伙目不转睛,都舍不得去厕所。
日头西斜,给了一刻钟的休息时间,大家伙赶快解决,伙计们又给续上了茶水,换了点心,压轴大戏终于上场了。
《凤仪亭》的故事取自三国,人所共知,就是王允定下连环计,利用貂蝉离间董卓和吕布,最终父子相残,为国锄奸。
其中在凤仪亭上,吕布和貂蝉相会,倾诉衷肠,貂蝉言语机智,使得吕布对董卓心生厌恶,彻底决裂,堪称全戏的经典。
琉璃苑的演员选的也好,貂蝉极美,真有颠倒苍生的媚态,而吕布身材高大壮硕,威武异常,刚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
今天真算没白来,只是戏一开始唱,大家就发现了一些异样,比如貂蝉在戏中有了姓氏,叫做王貂蝉,从司徒府中的婢女,变成了王允的孙女。
这一改动,让大家伙莫名其妙,要不是演员演得太好,有人就要掀桌子了,大家伙接着往下看,王允在席前定计,接着貂蝉被丑陋的董卓抢走,每个人的心都被提了起来。吕布和貂蝉相会,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又让人感叹不已。
等到吕布刺死董卓,大家伙都以为故事就此结束,准备起身,突然舞台布景一变,又换成了司徒王允的府邸。
貂蝉跪在王允的面前,王允手指着貂蝉,痛骂连连,身为王家女儿,委身****丢尽了王家的脸面,倘若有一丝天良,还知道羞耻,就该自杀,以谢天下。
这一番痛骂出口,貂蝉惊得浑身颤抖,好似冷水泼头,满心的苦楚无人倾诉,只身一人,逃出了司徒府邸,跑到了白马寺,痛哭一场,指天骂地,而后投井自杀。
大戏到此戛然而止,所有前来观看的人,满眼都是貂蝉最后泪流满面,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有些感情丰富的人更是不由自主擦起了眼泪,咬牙切齿。
王允怎么能如此无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然利用孙女设计董卓和吕布,亲手把人推进了火坑,大功告成之日,又如何逼着貂蝉自杀?
这不是卸磨杀驴吗?还有没有一点人味?
虚伪,矫情,奸诈,无耻!
王允简直该杀!
大家伙义愤填膺,怒气冲冲,纷纷替貂蝉的遭遇抱不平,唯独有一个人,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又变成了黑。
别人看不出来,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徐蟠一阵阵眼前发黑,几乎昏倒,激动地站起身形,用手指着唐毅,怒不可遏道:“唐行之,借古讽今,你是什么居心?”
第647章 假戏真做
徐蟠突然爆发,别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朱希忠腆着肚子,沉着一张脸,“徐大人,行之请咱们来看戏,一番美意,你这么说,我下回见到徐阁老,可要好好说说。”
朱希忠好歹是勋贵的头一把,说出来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徐蟠脸色十分不好看,只能拱拱手。
“国公爷,唐毅安排这么一出戏,是什么用心,他自己知道,您问他就是。”徐蟠气得扭头,不愿意多看一眼。
石公公笑眯眯道:“唐大人,人家徐大人说了,您也别瞒着了,给咱家讲一讲吧,好好的《凤仪亭》怎么就变了?”
唐毅脸色通红,徐蟠发作,大出预料,十分局促,手脚没地方放,犹豫了半晌,冲着徐蟠一拱手。
“师兄,小弟就把肚子里的话说了。几天之前,我有个朋友去白云庵降香,发现一位年轻女子投井自杀,把她救起之后,女子只是哭,不发一言,也不吃,也不喝。后来把人送到了我这里,小弟请来医生诊治,又找来几个有些见识的婆子,苦心开导,终于问出了实情,此女子,竟然,是,是……”
唐毅结结巴巴,说不下去,其他人刚来了兴趣,哪里肯放过,朱希忠就一拍桌子。
“好好的女子寻死觅活,一定有缘由,说说她到底是谁?”
“唉,她不是别人,就是徐师兄的女儿,徐阁老的孙女!”唐毅悲愤道:“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要把人逼上绝路啊?”
此话一出,顿时传出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目光都落到了徐蟠身上。
你的女儿投井自杀了,被唐毅的朋友给救起来了,当爹的不知道感谢,还甩脸子,到底是哪一出啊?
大家伙满腹疑惑,徐蟠的脸色也变了,他死死咬着牙关,凶巴巴盯着唐毅,恨不得要吃了他。
唐毅却谦恭和蔼,语重心长道:“徐师兄,小弟以为天下至亲,莫过于骨肉之情。令爱究竟犯了何等罪过,是师兄要她自杀,还是误会一场,请请师兄明示。”
石公公和朱希忠都盯着徐蟠,心说你还绷着什么,赶快说了算了。
徐蟠承受不住压力,冷冷一笑,“唐行之,你把戏都编了出来,还问我为什么?真不愧是六首魁元,明知故问的本事就是强啊!”
他满是嘲讽,唐毅却越发皱眉。
“师兄,小弟不是没有猜测,只是小弟不敢相信,严徐两家结亲,人所共知,如果仅仅因为此事,就逼得令爱自杀,小弟实在是不敢苟同,我相信师相也不会如此无情,斗胆推测,其中定有隐情,不知道师兄能不能陪着小弟去拜会师相,把事情说清楚?”
唐毅的声音不大,可是他们都在舞台前面,受到万众瞩目,周边的人都听到了,一个传一个,很快全场的人都知道了怎么回事。
尤其是申时行,王锡爵,还有沈林,席慕云等人,更是凑到了一起。
就听申时行皱眉说道:“当年严嵩势大,徐阁老为了保全自己,将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严鹄为妾,两家成为姻亲,要说起来,还和王允献貂蝉有异曲同工之妙。”
“事情一样,可是徐阁老就比王司徒狠多了!”王锡爵不以为然地说道:“王允可是没有杀了貂蝉,反而成全了她和吕布,郎才女貌,千古佳话。只是想不到,徐阁老竟然会逼死自己的孙女,真是好狠的心肠!”
“元驭兄,慎言啊!”申时行连忙拦住了王锡爵,这家伙嘴巴就没有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敢说。
倒是席慕云胆子更大,他不屑道:“事情做了,就不怕人说,徐阁老不是要‘三还’吗,咱们就说道说道,到底该不该死!”
“当然不该死!”沈林不客气道:“徐小姐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严家,既然当初徐阁老同意了,怎么能出尔反尔?况且是自己的骨肉亲人,连孙女都如此无情,又如何能够服众?”
“就是就是!”王绍周跟着说道:“徐阁老就是为了他的名声,可要我说,越是遮掩,反而越是心虚,当初能把孙女嫁出去,自己做的事,还怕什么议论!”
……
几百号人,你一言我一语,立刻就跟到了早市似的,嗡嗡作响。
有了前面一出戏作为铺垫,大家伙全都同情起徐小姐。
她被祖父嫁给政敌,已经算是不幸,结果斗争结束了,夫家落败了,竟然又被祖父和父亲逼着自杀投井,天下的不幸事怎么都落到了一个弱女子的肩头?
同情弱小是人的本能,徐小姐的遭遇的确是太不幸了。往常大家伙不敢议论徐阶,可是这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大家伙又猛然想起,别看继任首辅之后,徐阶大刀阔斧,收拾严党,谁和严党有一点牵连,都不放过。
可是和严党牵连最深的却是你徐阶!
儿女亲家不说,徐阶还把户籍迁到了江西,冒充严阁老的同乡。
再有严嵩入阁二十多年,徐阶在内阁也有十几年,严嵩做的恶事,徐阶哪一样不知道,甚至有些就是他老人家亲自掺和的。
时过境迁,徐阶什么都不认了,仿佛他和白莲花一样,连亲生孙女都给逼得自杀,如此就能死无对证吗?把天下人想的也太简单了吧!
其实很多人的心里都在暗暗想着,光从这件事来看,徐阶比起严嵩都要更加狠辣无情。
眼看着成功把情绪挑起来,唐毅心中微微暗喜。
王寅当初就建议唐毅从舆论下手,打击徐阁老的形象,遏制徐党膨胀的势头。
主意很不错,只是从何下手,几大谋士都有不同的意见。
徐阶最大的把柄就是徐家,这些年徐家在东南做的恶事一箩筐,霸占田地,逼得农户家破人亡,垄断生丝,哄抬物价,甚至暗中走私……只要世人看清徐阶的嘴脸,就会知道他和严嵩不过是半斤八两。
只是这个建议提出之后,唐毅却有些犹豫,不是别的,东南的大家族不止徐阶一个,大肆兼并土地的也不止徐家,虽然唐毅没有参与,但是他的盟友,包括心学的门人,不少都是士绅。
把事情捅开了,徐阁老受伤,唐毅也会受伤。
而且东南离着太远,捅出来,也难以引起共鸣,反而会打草惊蛇,搬石头砸脚。
恰巧这时候,沈梅君跑来了,告诉了徐阁老孙女投井的事情,一下子提醒了唐毅。要说起来徐阶也真够无情的,他把孙女推到了火坑,结果严家把查抄,严世藩被发配雷州,严嵩致仕回家。
严鹄在之前扶灵回乡,徐小姐就被留在了京城,徐阶让人把她接到了一所小院,连一面都不愿意见。
一连三天,食物没有,饮水也没有,徐小姐不得不用陪嫁的手镯换了几张烧饼。当天晚上,徐蟠到了院子,在女儿的房门之外,说了几句话。
“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是严家人,如何能再回徐家的门?严党罪孽滔天,早晚都要遭到报应,你该何去何从,自己拿个主意吧!”
徐家不要,严家回不去,除了死,还能如何?
徐小姐痛哭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她整理好衣服,梳洗了一遍,前往白云庵,以往小时候,每年都要过来上香,自从嫁给严鹄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出过严家的大门。
神象还和当年一样,金装五彩,烧香的人同样络绎不绝,徐小姐面对着神明放声大哭,哭得心肠痛碎,愁云惨淡。
为什么要生在徐家?
相府千斤,何等尊贵,不曾想要给别人当小妾,在严府的几年,严鹄颇有乃父之风,嚣张跋扈,贪恋酒色,癫狂暴力,动不动就对姬妾打骂。
身上还带着永远无法祛除的伤痕,夜里常常梦到爹娘,爷爷奶奶,渴望着有一天能回到家中,重拾天伦之乐,就像小时候一样!
可是真等到了这一天,现实却如此残酷无情。
严家只是遍体鳞伤,回到了娘家,却让她心肝碎裂,痛不欲生,活着还有什么趣味,纵身一跳,冰凉的井水,或许才是最后的归宿……
唐毅十分同情徐小姐的遭遇,只是他清楚,情感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微微感叹道:“徐师兄,师相治家有法,对待弟子门生,尚且关爱有加,断然不会不顾骨肉亲情,小弟以为其中肯定有误会,还请师兄代为禀报师相,解释清楚了,也免得影响师相清誉啊!“
他说的痛心疾首,仿佛多关心徐阶一般,可是徐蟠心中恼恨,别再惺惺作态了,要真是在乎徐阁老,就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此事,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唐毅,你就没安好心!
“哼,唐行之,不要再装下去了,当我的眼睛瞎了不成,你成心庇护那个贱婢,想要看我们家出丑是吧?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徐蟠气得一甩袖子,转身就走,从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异样目光,简直要把徐蟠给烧化了。
他声色俱厉,口不择言,大家伙都看得清清楚楚,越发明白,肯定不是误会,而是徐家为了名誉,逼死了徐小姐,都说天家无情,现在看起来,丞相家也差不了多少啊!
大家伙议论纷纷,唐毅心里却乐开了花,徐蟠这个笨蛋帮他省了好些周折,想到这里,冲着所有人说道:“徐阁老谦恭和善,大有古仁人之风,我相信徐家绝对不会出现骨肉相残的事情,请大家不要胡乱传谣言。我这就去徐家,请求徐阁老澄清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