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8章 坑爹
选在琉璃苑,众目睽睽之下,把事情抛出来,是唐毅思考很久的结果,其实他可以把徐小姐直接送到徐家。
可是那样一来,没准徐阶就会对外宣称是孙女深明大义,主动寻死。然后上演一出列女传,再赔上几滴眼泪。非但没有伤到徐阶,还会给徐家添一点光彩。
别怪唐毅心不干净,实在是把丧事当喜事办,吃人血馒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传统,徐阁老也肯定熟悉此道。
选在了琉璃苑,请徐蟠过来,唐毅本想着借着凤仪亭的戏码,父女相认,借着徐小姐的口,把徐阁老的底儿掀出来一些,然后他在暗中宣扬,一点点摧毁徐阶的形象。
唐毅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尾,徐蟠的反应太过激烈,根本不关心女儿,还骂她是贱婢。他这么一说,罪名是坐实了,可是效果太好了,好得唐毅都有点承受不了。
万一徐阶真的发飙了,盯着自己死磕,那可就麻烦了。
原本唐毅是想煽风点火,现在却变成灭火的消防队员,他要拼命为徐阁老说好话,至少表面上不给徐阁老发飙的借口。
什么时候都有坑爹的儿子,徐阁老聪明一世,貌似几个儿子都不咋地。东南的两个贪得无厌,巧取豪夺惹出了不少的人命官司。
跟着身边的,又是这么蠢笨,一点危机处理的本事都没有,看起来徐阶是把几辈子的聪明都集于一身了。你要是分散一点多好,也省得小爷这么费心!
唐毅胡思乱想,马车到了徐家的门前。
他定了定神,调整好状态,和徐阶对手戏,比起对付嘉靖还要小心一万倍。唐毅深深吸了口气,走上前去,让门子通报。
唐毅垂手侍立,徐府里面却闹翻了天。
徐阁老难得休沐在家,他也六十出头,虽然身子骨健郎,可是繁重的政务,加上新旧交替,也让徐阶倍感压力。
好在大局逐渐落到了手中,一切都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徐阶总体上还是满意的。
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官僚,徐阶跟着严嵩,学了十年,捂了十年。已经总结出一套操控朝局的独门绝技,关键就是两个字:人事!
严嵩喜欢用同乡,用干儿子,用奴才,而徐阶喜欢用学生,用人才。而且从表面上看去,徐阶用人更加公平,也更加大度。
就拿眼下的六部来说,吏部尚书是郭朴,此老虽然是靠着青词起家,但是素有清名,为官正直不阿,不结党,不营私,坐镇吏部,无人不服。最妙的是他没有党羽,真正的人事大权还操控在徐阶手里。
继续看下去,户部尚书高耀,刑部尚书黄光升,工部尚书雷礼,这三位都是徐阶的铁杆,忠心耿耿,能力不俗。
至于礼部,眼下尚书严讷和左侍郎李春芳都是入阁的热门人选,徐阶琢磨着把这两个人运作入阁,然后尚书交给高拱。
无论如何,高拱都是裕王的师傅,他上位是谁也当不了的,既然如此,不如先卖个好。而且提携高拱,又能压制不听话的唐毅,一举两得。
都察院的掌院张永明和唐顺之的私交不错,可是此人也是直臣一枚,不用担心。
算来算去,就剩下兵部是个麻烦。
胡宗宪虽然毁誉参半,可是抗倭大功是实打实的,加上嘉靖喜欢,一时间也拿不下来。兵部没有戏,就从内阁下手。
扩充阁员,是徐阶一直极力主张的事情。
从严嵩倒了,他就大力推动,增补阁员。徐阶看得明白,内阁碾压六部,总揽大权,人数越多,势头越好,对首辅就越有利。
徐阶比起严嵩,最厉害的是就是能驾驭复杂的人事。
毫不夸张地说,他做官这么多年,两京一十三省,从上到下,他都研究了一个透。当国子监祭酒的时候,和每个学生聊天,当吏部侍郎的时候,和每一个觐见述职的官员聊天。长年累月的观察积累,使得徐阶的名册当中,有着无穷的积累。
大权在握,从囊袋之中,一个个翻出来,把持合适的位置,把六部九卿,上上下下,整合到一起,成就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
唯有他能够轻松驾驭,哪怕是嘉靖都要自叹弗如。
说徐阶是大明的贤相,唐毅并不承认,但是要说徐阶是大明两百年官僚体系的精华,唐毅绝对挑大拇指赞同。
面对着徐阶。老师唐顺之倍感无力,就连晋党的领袖杨博也只能被压在九边吃沙子。
偏偏唐毅却要挑战徐阶的权威,真是丧心病狂,胆大包天。唐毅也是满腹委屈,哪怕徐阶对自己有张居正的一半,他都绝对不会以卵击石。
提到张居正,唐毅的上辈子印象里,此人是著名的改革家,很受吹捧。可是结合这一辈子的经验,唐毅却越发对张居正不以为然。大明走到了今天,臣权觉醒,君臣对立,已经到了必须大刀阔斧,决出胜负的时候,张居正的作为不过是裱糊匠而已。
不但没有作用,还会错失唯一拯救大明的机会。
任由徐党独大,张居正成为徐阶的继承人,一切就不可逆转。
唉,为了子孙后代不用留猪尾巴,拼了!
坐在马车里面的唐毅,一肚子想法,出了马车之后,他把所有想法都深埋在心里,老老实实,等着徐阶的召见。
迟迟不见动静,唐毅心说不会徐阁老也出混招,不愿意见自己吧!
要真是如此,你徐阶可就要倒霉了。
正在唐毅思索的时候,突然徐府大门开放,徐阁老从里面急匆匆跑出来,看到了唐毅,急忙伸手拉住他。
“行之,兰儿在哪啊?”
徐小姐的小名叫兰儿,徐阶叫的亲切,仿佛真的多关心自己的骨肉一般。唐毅差点吐了,心说要论起无耻,自己比徐阶真是天差地远啊!
恍惚了一下,唐毅慌忙说道:“师相,弟子鲁莽,特来请罪。”
唐毅躬身施礼,徐阶的眼中闪过一丝荼毒,他真恨不得宰了眼前的小兔崽子,当然只是想想而已。
徐阶焦急万分,道:“行之,你有什么罪?老夫就是想见兰儿,她现在如何了?”
“回师相,一切都好。”唐毅老老实实说道。
徐阶仿佛放下了心头的石头,急忙拉着唐毅,走近府邸,嘴里说着,“行之,老夫这些天都在内阁忙活,刚刚回来,想要见见兰儿,就听那个畜生说了些混账话,老夫真想打死他算了!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到了客厅门口,见徐蟠正跪在里面,腮帮子上面还有清晰的巴掌印,嘴角挂着血迹,显然刚刚挨揍,还打得不清。
唐毅心中冷笑,看起来徐阶是把罪过都推给了儿子,让徐蟠给他当替罪羊,可是身为一家之主,没有徐阶的准许,徐蟠怎么敢动手。
更何况虎毒不食子,徐蟠混了点,笨了点,可是不至于如此灭绝人性。
摊上这么一个爹,也是你倒霉啊!
唐毅对徐蟠还有一点同情,可是徐蟠看到唐毅,却只有愤怒,滔天的怒火,刺激着他,简直想撕碎了唐毅,生吞活剥,才能解气!
见儿子眼神不善,徐阶一瞪双睛,怒道:“徐蟠,逆子,你还不说个明白,为何兰儿会自杀,是不是你逼得?”
“爹!”
徐蟠急忙说道:“那是孩儿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舍得!”
“那是怎么回事,为何兰儿要寻死?”
徐蟠毫不犹豫,忙道:“孩儿以为她应该是不齿严家的作为,以身为严家的媳妇为耻,故此不远忍辱偷生,才投井寻死的。”
“原来如此,那也是你这个当爹的看管照顾不利,女儿有什么心思,你都看不出来,真是枉为人父!该罚,该重罚!”
这对父子一唱一和,就把天大的干系都推了出去,只是看管不利而已。
唐毅也不得不惊叹人家的应变能力,徐阁老还真是个危机公关的高手,比起草包的儿子,厉害了万倍。
唐毅一脸的羞愧,抱拳道:“师相,弟子总算是听明白了,徐小姐是节烈女子,让人钦佩,师相的家教真是让人叹服。”
也不知道是夸,还是损,徐阶的老脸都发红。
他是恨透了唐毅,徐阶成为首辅之后,最怕的就是人家把昔日的丑事掀出来,他拼命切割,见到孙女回来,徐阶立刻交代徐蟠,要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解决了,才有了徐蟠的那一番话,以及徐小姐的出家。
徐阶本以为这事情过去了,大家伙慢慢都会淡忘,也就无所谓了。
哪知道唐毅这小子竟然给做成了文章,徐阁老又羞又恼,还无可奈何。他很明白,士林最看中的就是一个人的品德,德行有亏,哪怕做到了首辅,也只能像严嵩一般,成为皇帝的走狗,唯有德行立得住,才能无往而不利。
残害骨肉,逼死孙女,要是传出去,谁都会说无情无义。
唐毅可恨,徐蟠更可气,要不是这个畜生愚蠢,老夫会被唐毅嘲笑吗?真是个坑爹的玩意!
徐阶只想着快点摆脱不利的局面,他假戏真做,挤出了两滴眼泪。
“行之,兰儿是老夫从小看着长大的,嫁给严家不说了……”徐阶可怜巴巴,“兰儿在哪呢,老夫想立刻见到她,孩子受了委屈,找爷爷说啊,哪能想不开啊!”说着,还沾了沾鳄鱼的眼泪。
第649章 一道护身符
徐小姐不发一言,低着头,双膝弯曲,跪在了徐阶的面前。
她的年纪不大,嫁到严家的时候,刚刚十五岁,眼下也才二十出头,放在后世,只怕连大学校门都没出,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可仔细看去,却能发现,徐小姐的鬓角有了一丝白发,格外刺眼。
都说一夜白头,看起来并非胡说八道。
唐毅看了一眼,就急忙收回了目光,默然不语。偷偷观察着徐阁老,发现徐阶的嘴角不停抽搐,心如铁石的他还会心疼吗?
有的多半是怨恨,甚至恨到了极点!
可是有唐毅在身边,他不会表现出来,相反,还要装得慈祥仁爱,也难为他的了。好不容易酝酿足了感情,徐阶擦了擦眼角,痛心疾首道:“兰儿,爷爷知道你心里的苦,回家吧,有爷爷照顾你,没人敢把你怎么样的!”
徐小姐就仿佛一截枯木,听不见徐阶的话,连一丁点反应都没有。
徐蟠咬了咬牙,怒吼道:“忤逆的东西,爷爷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回答?”
徐阶这个气啊,还嫌丢人不够啊!
“徐蟠!”
被老爹一吼,吓得徐蟠急忙跪在了地上。
“爹,孩儿气昏了头,请爹责罚!”
徐阶冷哼了一声,“当年兰儿的婚事就是你撺掇的,为父也是一时不查,眼下兰儿何去何从,你有个主意没有?”
又把罪责往徐蟠身上推,徐蟠哪有什么主意啊,只是不想这个女儿留在身边碍眼。
“爹,要不和严家和离,再给兰儿找一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呸!”徐阶真想一口茶水喷死儿子,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猪头啊!普通人家改嫁平常,堂堂相府的女儿,哪能随便改嫁,岂不是成了天下的笑话。
徐阶实在是不指望儿子的智商了,沉默一会儿,说道:“兰儿,京城或许是你的伤心之地,爷爷琢磨着让你暂时回松江老家吧,你二叔,三叔,还有一大家子人都在松江,你先好好养身体,等恢复过来,以后,以后……咱们再安排,你看行不?”
徐蟠心头一喜,心说还是老爹高明。
把这个败家的丫头扔到松江,就离开了万众瞩目,先养着几年,等时机到了,就把她弄死。其实也怪自己,当初直接把她勒死算了,还让她跑到白云庵投井,真是节外生枝,丢人丢大了!
徐蟠没继承老爹的才智,倒是把薄凉发扬光大了,严世藩有二十七房小妾,徐蟠也有十五六房,儿子女儿一大堆,一个女儿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还害得自己挨了打,赶快处理才是王道。
“丫头,爷爷替你想的何等周到,还不拜谢爷爷吗?”
徐阶一瞪眼,“你给我闭嘴!”他又对着徐小姐,和颜悦色道:“兰儿,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出来,爷爷保证答应你。”
徐小姐的肩头微微一动,缓缓抬起头,唐毅站在旁边,仔细打量,徐小姐的面庞极美,五官清秀,很有江南女人的神韵,只是小脸瘦得一巴掌,加上止不住的愁云憔悴,竟然仿佛三四十岁的人一般。
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很过分,他听得出来,徐阶的打算,无非是等着风平浪静,再做处置。无论如何,都要把徐小姐的命保住,唐毅默默思量着对策。
徐小姐突然凄美地一笑,声音沙哑道:“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奴家现在是严家人,不是徐家人!”
“忤逆的东西!”
徐蟠突然跃起,大骂道:“你敢说此等不孝的话,你生是徐家的人,死是徐家的鬼,我打死你!”
“滚一边去!”
徐阶一拍桌子,几步到了徐蟠的身边,用手指着他,怒斥道:“你再敢多说一句,家法伺候。”
徐蟠不敢和老爹犟嘴,只得诺诺而退。
徐阶强压着怒火,到了孙女面前,伏身,柔声说道:“兰儿,当年的婚事是有些草率,你受苦了。”
“没有,我没什么苦。”徐小姐语气坚定道:“严家是相府,奴家高攀,严鹄对我很好,很好!”
话就像是刀子,直戳徐阶,当然不是严家对她多好,而是徐家对她太差了。身上的伤会自动痊愈,心里的伤,只会越来越惨。
徐阶哪里听不出来,他也一阵语塞,不知道如何劝说。
“奴家是不详之人,留在世上已经趣味无多,本想投井而死,老天却没有收走奴家,既然如此,奴家愿意出家修行,为您老,还有爹爹!”徐小姐扭头看了一眼徐蟠,嘴角挂着冷笑,淡淡说道:“为你们诵经祈福,但愿你们辈辈为官,代代荣华,徐家永远兴旺昌盛,富贵绵长!”
都是好话,可是听在耳朵里就仿佛鸡蛋大小的冰雹,噼里啪啦落在头上,砸得徐阶晕头转向。
他当然不愿意徐小姐出家,这代表着徐家容不下她,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趁机嚼舌头根子,胡乱编排。
可是唐毅就在旁边,他能不答应吗?
徐阶思量了半晌,罢罢罢,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先把损失降到最低,保全颜面要紧。
“兰儿,既然你这么说了,爷爷自然顺从你的意思。只是咱们家世代书香门第,你有青春年少,遁入空门,何时是个了断?你暂时不要剃度,在白云庵修行即可,再派给你两个丫鬟,两个婆子贴身照顾。有什么要求,就和爷爷说,爷爷断然不会委屈了你!”
真是影帝级别的高手,光是听徐阶的话,还以为他和孙女多好的感情,可是唐毅清楚,跟送回松江一样,都是徐阁老的缓兵之计,先把徐小姐看管起来,然后找个机会,就把她干掉。
所谓的丫鬟婆子,没准就是催命的阎王。
经历过一番剧变,徐小姐似乎心智大开,也看得明白,心中冷笑,好一个无情的徐家,好一个装腔作势的徐阁老!
偏偏她又不能拒绝,如果不答应,只怕就要留在徐家,到时候死的更惨,出去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她飘飘下拜,算是把事情定下来,徐小姐一转身,往外面走了。
唐毅心说我也别留着碍眼了,后面还有一大堆的事情呢。
“冰释前嫌,皆大欢喜,学生恭喜师相,兵部那边还有事情,学生告退了。”
徐阶微微一笑,意味深长,“行之,老夫要多谢你的好意,以后兵部的事情,老夫会多多照顾的!”
往好里照顾,还是往坏里照顾,就靠你自己琢磨了。
……
从徐家出来,唐毅先到了兵部转了一圈,然后又回到了家里,一眼看到了两头驴在腻歪着,小毛驴搭着花驴的脖子,陶醉的小模样,得意地秀着恩爱。
“秀吧,早晚把你们俩都给炖了!”
唐毅知道沈梅君又来了,他直接往后院而去,刚到了门口,就听里面有人聊天。
“姐姐,唐大人这一手真厉害,徐阶不是清洗严党吗?弄来弄去,他自己就是最大的严党。徐小姐出家了,只要她活着一天,徐阶就会颜面扫地,看他还有什么脸,留在首辅的位置上的。”
王悦影声音略带一丝慵懒,淡淡说道:“妹妹以为徐阶会倒台?”
楞了一下,沈梅君说道:“至少会受伤不轻。”
王悦影淡淡摇头,“在男人的眼里,女人就是个玩物,哪怕徐小姐再凄惨一万倍,也就是几个月的功夫,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我倒是担心徐阶会迁怒旁人……”
她没有说下去,可是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唐毅作为事情的导演,肯定会被徐阶惦记上,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屋子里沉默下来,唐毅轻轻推门,走了进来。
“夫人深谋远虑,看得就是比某些人强!”
沈梅君气得白了唐毅一眼,却不敢多说什么。
王悦影见唐毅回来,连忙说道:“哥,刚刚徐小姐到了咱们家,谢过救命之恩。她留了一个纸条,让我交给你。”
唐毅连忙接了过来,展开一看,只有四个字:我要活着!
字迹的墨又黑又重,有好多处顿笔,看得出来,写字的时候,是何等挣扎与不甘。徐小姐曾经想过一死百了,也做过,可是看到了徐阶和徐蟠的无耻无情,她变了,她要报复徐家!
最好的办法就是活着,她活着一天,就能时刻提醒世人,徐阶当初为了讨好严家,是一副何等丑陋的嘴脸。
只要她活着,就能让徐阶如鲠在喉,咽不下,吐不出,难受郁闷到死!
不过如何保全她,真的要费一番思量……
当初为了取代严嵩,徐阶提议重建玉熙宫,经过三个多月的紧张施工,总算是如期完成,嘉靖十分欢喜,他亲自将玉熙宫改成了万寿宫,目的不言自明。
他把徐阶叫到了宫中,君臣两个交谈亲切,嘉靖十分欣慰,亲自下旨,加封徐蟠为尚宝司少卿,就是当初严世蕃干过的职位。
徐阶连连推辞,嘉靖执意不许。
“徐阁老,虽说大道无情,可是渺远如天,古往今来,有几人修成,天道不可期,能抓在手里的还是骨肉亲情,徐蟠是你的儿子,朕看在你的面子上,赏他,用他,你不必担心什么。”嘉靖笑呵呵道:“朕听说徐蟠还有个女儿,有心出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徐阶的额头就冒汗了。
“回陛下,是有此事!”
“呵呵,好啊,此女有慧根啊,朕就加封她为蕙兰真人,赐如意一对,好生修行吧!”
第650章 鬼门关
进入了五月份,天气明媚起来,笼罩在京城的阴云似乎也散去了,徐党的爪牙没有继续发动攻击,一些严党的人物,诸如吏部左侍郎董份等等,侥幸存活。
更有消息传出,徐阁老给严阁老亲笔写了好几封问候的书信,询问严嵩的生活,身体,回忆当初共事的情形,表达感激提携之情。
徐阶的一番作为,就连聪明绝顶的严世蕃都被骗过了,他没有到雷州,就逃回了老家,聚集一帮亡命之徒,准备兴建豪宅,在老家当他的土皇帝,逍遥自在。甚至到处扬言,说:“徐老不我毒。”
唐毅听说之后,心说严世蕃啊,你败得真不冤,连这么点欲擒故纵的手段都看不出来,也是醉了!
徐阶之所以会放松追杀,改变态度,当然和唐毅有关系,徐小姐的事件打击了徐阶的声望,但是毕竟一个弱女子,以士大夫一贯的高傲,一个女子的生死,除了让他们感叹之外,对徐阶的损伤远不足以让他改变态度。
唐毅是很有自知之明,要是他像严世蕃那么自大,早就死亡葬身之地了。
真正的关键还是嘉靖的态度,唐毅成功利用徐小姐,点醒了嘉靖,给了他敲打徐阶的天赐良机,册封徐小姐为蕙兰真人,赏赐如意,非常有讲究了,皇帝赐她如意,徐阶就没法暗中干掉徐小姐,等于是有了一道保命护身符。
同时徐小姐还是严家的媳妇,她得到了封赏,时机非常微妙,严阁老回乡之后,也不甘寂寞,频频给嘉靖送来折子,问候皇帝安康。
伺候了嘉靖二十多年,严嵩每一句话,都让嘉靖听得那么顺耳欣慰,远比越来越有主意的徐阶好很多。
重新启用严嵩的想法越来越强烈,嘉靖本来就是变化不定,当初的张骢,还有夏言,都是几起几落。
严嵩是如何坐稳内阁首辅呢?
靠着严世蕃的巧妙设计,以“复套”作为突破口,把夏言给弄死了,彻底从物理上摧毁对手,才高枕无忧。
徐阶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当初的严嵩很像,如果继续追杀严党,激起反抗,把朝局弄得一团乱,嘉靖就会启用严嵩,到时候自己的处境就格外尴尬,搞不好会前功尽弃。
所以他必须暂时停手,不给嘉靖起用严嵩的借口,另外择机干掉严家父子。
八十多的老严嵩是没有折腾的劲头了,可严世蕃不一样,这位当大爷当惯了,骄奢狂妄,不知道收敛。
果然徐阶以放手,他就逃回了老家,聚集亡命之徒,建造豪宅,让他闹下去吧,要不了多久,给严世藩致命一击的时机就会到了。
徐阶就像是一个高明的猎手,耐心地隐藏着,随时准备出击。
朝堂的实力对比,还是徐阶一家独大,但是至少其他人能有点喘息的机会。唐毅不得不利用宝贵的空隙,来回穿梭。
他主要做的事情有三件,第一是频频到裕王府讲课,和裕王沟通感情,巩固在王府的地位,有了裕王这一张虎皮,就可以吓唬住不少宵小之徒。
第二,是强化和高拱的结盟,唐毅看得出来,高拱崛起势不可挡,他和徐阶的理念又是南辕北辙,唐毅把同科的好友,还有很多门生弟子都介绍给高拱。
这些人都收到心学熏陶,眼界开阔,思维新颖,而且又被唐毅的求实主张影响,很有办事的才能,高拱和他们接触之后,大为赞许,甚至引为知己。
又上了一道保险。
至于第三嘛,就是加快接收严党成员的脚步,经过了几个月的努力,又有二十几名官员倒向了唐毅,他们多数官职不高,原本的立场也不显,而且名声还算不太差。
接收了这些人员之后,在各部衙门,至少都有了唐毅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唐毅都能准确把握。
这些日子,唐毅经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好好的小白脸,疏于打理,胡茬也长出来了,快速朝着大叔方向滑落。
当然了,和成果比起来,付出还是有回报的。
唐毅默默计算了一下,严党的实力,摆在台面上的大约是四成,也就是严嵩的干儿子干孙子,这些铁杆,他们多数都被徐阶干掉了。
剩下的六成当中,有一小半落到了自己手里,还有一半归了徐阶,只剩下很少一部分,进入晋党。
总之,偌大的严党,已经被瓜分得所剩无几。
以如今唐毅的实力计算,远不如当初的徐阶,可是徐阶却远比当初的严嵩要强。
两者差距悬殊,但是至少唐毅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毕竟徐党快速膨胀,人员良莠不齐,内部分赃也不均匀,矛盾重重,唐毅见缝插针,还是能够活下来的。
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不是,唐毅给自己放了几天假,两个宝贝儿子,平安快要上学了,老二也快半岁了,渡过了人生中最容易夭折的时间,小家伙长得很秀气,黑豆豆的大眼睛,和王悦影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唐毅爱不释手,只要有时间,就把儿子抱在了怀里,又亲又啃,弄得小可怜哇哇大哭,他才肯罢手。
前些日子唐慎送来了一封信,之前唐毅给了他一个权力,老大平安的名字是王忬起的,本来是作为乳名的。
可是不负责的两口子一商量,平安是福啊,就当做大号,也不改了。
厚此薄彼可不成,这不,也给了唐慎一个机会,老二的名字由他起。唐慎得到了家信之后,又是喜悦又是犯愁,他老人家推演河图洛书,先天八卦,翻了十几本古书,又找来僧道大师,学究高人,共同研究,最后送来了两个字。
平凡!
唐毅看完之后,真的欲哭无泪。
反倒是平安高兴坏了,二弟的名字比自己还随便,爷爷很不错,有眼光!
王悦影想了半天,摇摇头,“算了,名字平常点。好养活!”
“别说了,搞不好老三就要叫平常了!”唐毅抱着脑袋,郁闷说道。
……
时光飞逝,转眼到了今秋十月,平凡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叫着,平安也被送到了蒙学,和小戚一起读书。
唐家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只是大明朝却不尽然。徐阶固然大力整顿朝政,尤其是广开言路,鼓励上书,除故布新,但是最为核心的财政问题,徐阶却没有触碰,当然这么说是不准确的,徐阶是碰了,而是向反方向碰。
当初唐毅南下,和鄢懋卿前后都整顿了盐税,增加收入,盐税一度达到了三百万两以上,成为既市舶银之后,朝廷又一大税源。
徐阶成为首辅之后,采纳御史谏言,将盐税降到了二百万两,还美其名曰,于民休息。
当然唐毅也知道,徐阶为了斗倒严嵩,收买各地势力,减税也是早就约定好的,不得已而为之。
可是没有钱,所谓的整顿朝政,注定了是花团锦簇的装饰而已,不会有什么成效。
相反,嘉靖求道之心越发强烈,修了万寿宫,还要修圣寿宫,再扩建玄都观和朝天观,遍请天下方士,鼓励各地进献法书。
甚至嘉靖被上一次许焕他们进献的巨蟒打动了,还拨出五十万两银子,给席慕云,支持他海外寻宝,找寻长生不老药。
说起来讽刺,不过好歹有皇帝的支持,开拓海洋能方便许多。
收入不增加,开支还在膨胀,严党虽然走了,老百姓肩上的担子依旧沉重,以申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沈林等为代表的青年一代官员,越发对徐阶失望,他们目睹了官场的种种弊病之后,心中的信念更加坚定,唯有阳明心学,才能够拯救大明,真正能带领帝国走向中兴的只有唐毅!
徐阁老的权势越发巩固,可是他和心学的主流却变疏离起来,也就意味着原本站在徐阶背后的士绅集团,急需寻找新的共主。
这一切还都在悄然变化之中,当人们真正察觉的时候,就是一股全新的浪潮,席卷而来。
哪怕唐毅,也没有觉察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因为关乎生死的一关就要来了。
进入十一月份之后,就不断有人前来拜会,沟通感情,谭光他们还念叨,怎么今年拜年的来的这么早。
唐毅心里却一清二楚,他们是来探口风的,嘉靖四十二年,又是一个京察之年,想起七年前,因为京察,李默和严嵩杀得天昏地暗,唐毅当初还是个小菜鸟,全靠着嘉靖庇护,几经险恶,安然渡过。
如今他的麾下已经聚集了一帮人,大家伙面对着京察的考验,就看你唐大人的本事了。
尤其是那些曾经倒向严党的人,更加恐惧,生怕被秋后算账。
唐毅倒是不怎么着急,徐阶虽然霸道,可是有“三还”的誓言,京察还是由吏部尚书和左都御史直接负责。
吏部天官郭朴和高拱是好友,也是裕王一边的人,至于左都御史张永明,和老师关系不错,有这两位帮忙,唐毅估摸着,损失不会太大。
能渡过这一次京察,就有六年的发展时期,到了那时候,唐毅有自信,和任何人掰手腕。他对前来拜会的朋友全都好言安抚,让大家伙有充足的自信,干活工作就是了。
又送走了一波客人,唐毅正要休息一会儿,突然徐渭又气喘吁吁跑来,一看他的德行,唐毅就吓了一跳。
果不其然,一开口就是糟糕的消息,“行之,郭老大人的母亲去世了,他要回乡守孝!”
第651章 宣大总督
丁忧指的是在任官员,遇到父母丧事,需要立刻弃官回家守孝,时间不算长,二十七个月,等服丧之后,在行补官。
与丁忧相对,就是夺情,如果朝廷认为有重大的必要,可以下旨留任,或者丁忧没有结束,就提前召回,以素服理事,不得参加宴会庆典。
发展到了明朝,对于孝道的要求越发严格,没人敢轻易夺情,哪怕并非正途出身的严世藩,因为夺情,道义上站不住,才被弹劾,一本而去。
郭朴身为文苑清流,素有名声,哪怕身居天官高位,哪怕明年就是京察之年,大权在握,他也必须立刻回乡守孝。不然,光是吐沫星子,就能把他淹死。
可郭朴一去不要紧,对于唐毅的小团体来说,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局。
唐毅不得不立刻把茅坤,朱先,王寅等人请过来,大家伙要赶快商量出一个章程来。
“吏部这个山头十分关键,转过年就是京察,我要是徐阶,一定会借着京察的天赐良机,铲除严党的余孽,一统朝堂,当然了……”茅坤苦笑着看了看唐毅,“大人,您恐怕也是徐阁老要教训的目标之一。”
唐毅苦笑着咧嘴,“把之一两字去掉,徐阶外宽内深,他恨我说不定还超过严党,名正言顺的机会,他哪能放过,保证让我大出血的!”
身为三品侍郎,唐毅按照规矩,是要向嘉靖自陈,由皇帝决定去留,京察不会伤损到他本人,可是唐毅的同科,学生,盟友,多数都是五品以下,两京一十三省,分布极广,光是丙辰科就有三四百人。
要真是徐阶痛下杀手,把其中标志性的人物干掉几个,唐毅又没法还击,他苦心经验的山头就要彻底垮掉。
想在朝廷自立山头,就要有实力,能罩得住小弟,马仔才会替你拼命,要是罩不住小弟,那不是大佬,而是魏征一般的孤臣。
本来算计好好的,凭着高拱和郭朴的关系,哪怕受点损失,也不会太大,可是郭朴一走,唐毅的处境就尴尬了。
王寅闷声说道:“眼下关键还是谁会接替吏部尚书,看看能不能从继任者身上打主意。”
朱先说道:“十岳先生,怕是很难,有资格接替吏部的人不多,算来算去,就那么几个,左侍郎董份、礼部右侍郎高拱,还有左都御史张永明,或者在南京蛰伏的几个老家伙。”
他说完之后,大家伙掰着手指头算,董份作为严党硕果仅存的干将,徐阶是断然不会给他吏部天官的位置,要不然严党死灰复燃,他不是白忙活了。
至于高拱,升任礼部侍郎已经是超擢,让他掌吏部,也没有那个威望。
张永明刚刚坐稳左都御史,同样位高权重,他未必愿意跳到吏部的火坑,至于南京的那些人,大家都不看好。这些人被赶走,或多或少,都得罪过嘉靖,徐阶不能在这个关头刺激皇帝,引起嘉靖不满。
沈明臣说道:“徐阁老会不会推黄光升,雷礼,高耀等人接吏部,要是他们接了,麻烦可就大了。”
“不会!”王寅断然说道:“徐华亭这个人,说他虚伪也好,说他爱惜羽毛也好,黄光升、雷礼、高耀三人都是他的铁杆,用他们清洗的味道太浓,难免议论纷纷,徐阁老不会授人以柄的。再说了,他们三个都是接替位置不久,屁股还没坐热,一旦调走了,连继任者都没有。”
两京的部堂高官,被大家算了一个遍,就是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吏部天官,位高权重,能有资格的真不多。
到了最后,王寅突然一拍大腿。
“我知道了!”
“谁?”大家惊讶问道。
王寅满脸的苦笑,“大人,我敢说此人有七成把握,只是一旦他接了吏部尚书,只怕对大人更加不利,比起徐阶的人还可怕!”
唐毅何等聪明,眼珠转了转,变色道:“你说的不是杨博吧?”
“正是!”
此话一出,满屋子眼镜碎裂的声音,大家伙全都倒吸口冷气。
杨博的威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身为晋党领袖,成名远在徐阶之前,当初严世蕃评价,说是天下有三个聪明人,如今陆炳死了,严世蕃倒台了,杨博是硕果仅存的一位。
晋党这些年不显山不露水,十分低调,可论起实力,绝对比唐毅雄厚,深不可测。
杨博有资历,有威望,有人脉,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关键是他和唐毅还有仇!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用说,光是调胡宗宪进京,接替兵部尚书,就把杨博狠狠摆了一道。要知道杨博是准备进京,接收严党势力,好和徐阶掰手腕的。
结果唐毅横插一杠子,胡宗宪接了兵部尚书,把杨博挡在了蓟辽,只能眼睁睁按着徐阶和唐毅把严党给吞了干净,只剩点可怜兮兮的肉渣,你说杨博能不气吗?
要是调他进京接吏部,执掌京察,杨博还不狠狠发落唐毅的手下,让这个不知好歹的后辈尝尝厉害。
茅坤思索许久,不得不摊开了手,苦笑道:“大人,不得不说,杨博的可能性极高,而且只要徐阶有心为难大人,杨博就是唯一的选择!”
怎么说呢!
唐毅出身心学,背后一大堆心学前辈,手下的党羽也是心学的后起之秀。不管怎么说。徐阶都是心学当今的掌门人,他要是用自己的人,大肆处置唐毅的手下,外人看来就是心学门人互相残杀,徐阶也会背上以大欺小的骂名。
聪明如徐阶,他断然不会犯这个错误。
让杨博当刽子手,徐阶就没有任何压力,他把唐毅的势头压下去,徐阶再顺势接收唐毅的手下,他的心学盟主地位就再也没人能动摇,简直一举多得,妙不可言。
算来算去,都是一个观点,杨博入京势不可挡。
王寅又咳嗽了两声,“大人,我以为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请十岳先生明示。”唐毅急忙问道。
“大人,杨博走了,蓟辽总督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唐毅还没想明白,呆呆道:“空出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大人啊,您是兵部侍郎,历来总督都是挂兵部的衔的。”
一句话点醒了梦中人,唐毅真的着急了。
如果徐阶趁机调杨博进京,把自己赶到九边,数年的苦心经验,自己的这点势力都会被一勺烩了。而且被压在九边,和张居正之间的卡位战,没打就输了。
唐毅越想越怕,可是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假入自己是徐阶,也会这么干的。
眼下内阁,六部,科道,都握在徐阶手里,大势所趋,根本没有反抗的希望。沈明臣低声说道:“大人,你能不能走走内廷的门路,或者求助陛下?”
这个主意一出,朱先拍案叫好,其他人也颇感兴趣。
“恐怕是不成,陛下越发怠政,黄公公太过绵软,不敢抗衡徐阶。”唐毅不无悲凉地想到,要是袁亨还在宫里,说不定徐阶也不会如此嚣张。
后悔药是没处买的。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车到山前必有路,唐毅不停给自己打气,他又找到了老师,和唐顺之商量许久,唐顺之认可了唐毅的判断,可是他也找不出应付的办法。
“行之,要不然为师再度出去督师,反正我在内阁也呆够了。”
“可别!”
唐毅吓得连忙摆手,“师父,要是内阁没了您老人家,弟子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不就是杨博吗?他应该也不傻,徐阶一家独大,对他没有什么好处,要是咱们完蛋了,徐阶下一个目标就是他,唇亡齿寒,我估计他会想明白的。”
摆明了,是安慰的话,唐顺之可不相信杨博会为了徒弟和徐阶闹翻。
要是严党能多维持一段时间,或许……
当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唐顺之也吓了一跳,心说自己不是嫉恶如仇,痛恨奸党吗?怎么会变成这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屁股决定脑袋?
徐阶没有给唐毅多少思考的时间,在郭朴丁忧的第三天,廷推就举行了,果不其然,杨博以超高票通过,接掌天官之职。
在廷推结束之后,徐阶让人把唐毅请到了自己的值房。
两个人见面之后,还是和往常一样,见礼之后,唐毅恭恭敬敬坐在徐阶的下首。老徐偷偷打量,按理说,唐毅应该知道自己的处境,你小子就是砧板上的一块肉,要任凭老夫处置。可令人惊奇的是唐毅丝毫没有害怕,也没有愤怒,一如往常。
不说别的,这份城府就让徐阶叹为观止。
越是厉害,就越要防着你!
徐阶突然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感叹说道:“行之,你在兵部干的不错,老夫的门生弟子众多,可是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的。”
夸了两句,话锋一转,徐阶笑道:“年轻人,就该多锻炼,行之你在东南抗倭,又在兵部做官,治理顺天府,也是颇有政绩。不过要说关乎大明生死,还是九边重镇,尤其是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四地,要是能够守住,则大明江山固若金汤,稍有差池,京城不稳……”
徐阶先是把重要性吹上了天,感叹说道:“宣大总督一职,非行之莫属,你可愿意为国辛劳啊?”
怎么是宣大,不是蓟辽啊?唐毅满心问号。
第652章 共同利益
在内阁值房,谈的时间很长,徐阶是推心置腹,把如何处理军务的心得都说了出来,不过说起来,内容也有限得很,徐阁老实在是不善于打仗,当然了他也不想把唐毅培养成一个领兵行家。
无非是向外界展示他是关心唐毅的,出任宣大总督,是对他的提携重用。
只是徐阁老越是这么表演,人们看得就越是清楚,一个清贵的翰林,最年轻的侍郎,未来的帝师,竟然要跑去九边吃沙子,不是发配又是什么!
要真是如同他说的那么重要,为什么不派张居正去?
唐毅心知肚明,只是他真正感兴趣的并非徐阶的心思,而是为何要派自己去宣大。
要说起来,宣大是俺答进攻的重点,远比蓟辽还要重要,骄兵悍将,遍地虎狼,岂是一个资历最浅的侍郎能够驾驭的?
老徐把自己弄到宣大,是想假手俺答,干掉自己,还是另有图谋……
心中不断的思索着,徐阶虽然阴险,可他还不至于下作到拿国家安危做文章,可是为何又要多此一举呢?
里面肯定有文章,唐毅略微沉思。
徐阶看着他犹豫不定,心说莫非小子不愿意上道?
“行之,边疆是辛苦些,可是也锻炼人,文韬武略,出将入相,老夫是希望你能像汉初和唐初的那些名将明相,以后大明的盛世还要你们开创,不要让老夫失望啊!”
又是一顶大帽子,徐阶是憋着一肚子坏水,要把唐毅放在火上烤。
“师相,弟子不是不愿意去,只是有些肺腑之言,想要和师相说说。”
“讲吧,老夫会全力协助的。”徐阶充满鼓励道,只要愿意滚蛋,什么都答应。
“是这样的,您老也知道,宣大两地是晋党多年经营的地方,盘根错节,龙蛇混杂,弟子想要去大力整顿,真正做出成绩,没有师相的鼎力支持,怕是难以成功,弟子空着两个手去,也怕指挥不灵,您老是不是给弟子安排两支人马?”唐毅试探着说道。
敢情是要权力啊!
换成严家父子,肯定把脑袋一晃,绝对没有,可是徐阶的心思更加深沉阴险。听唐毅的话,他想和晋党掰掰手腕,这倒是一个好事情,把杨博弄进进城,他执掌吏部,凭着晋商多年积累的人脉,杨博必定如鱼得水,假以时日,杨博就是自己最大的对手。
如果唐毅能跑到宣大去折腾一番,重创杨博的声势,最好拼一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倒省了麻烦。
徐阶想到这里,笑着说道:“年轻人有抱负,有冲劲,实在是太好了!老夫多年以来,一直以为九边疲敝,积弊重重,非大魄力,大智慧不能成功,行之要是愿意振作九边,老夫自然鼎力支持,这样吧,就让天津副总兵杨安率领三千人马,随着行之去宣大,另外再调马芳出任大同总兵,行之以为如何?”
“多谢师相!”
从内阁出来,唐毅不断琢磨着徐阶的态度,言语之间,徐阶和晋党貌合神离,恐怕自己此番去宣大,不是双方博弈,而是三国演义,杨博应该也出了力!
一想到这里,唐毅的脑筋就活动起来。
火中取栗是唐毅的长处,如果杨博能扛起对抗徐阶的大旗,徐党和晋党斗起来,自己闷声发大财,那可是求之不得。
如何在杨博身上做文章,如何让天下三杰的最后一位,老老实实替自己办事,要拿出什么东西,引诱杨博上钩,还真是要费一番心思啊!
不管怎么说,被发配的挫败感倒是不怎么强烈了,唐毅重新燃烧起了旺盛的斗志。
当然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唐毅要先弄明白,为什么是宣大,而不是蓟辽。
唐毅派人去吏部打听,董份很快送来了消息,还附赠了一份履历表。
拿到了手里,唐毅总算是有了眉目。
原来杨博接任吏部尚书之后,空下来的蓟辽总督交给了原宣大总督江东,然后由唐毅接任宣大总督,据说把江东调动蓟辽是杨博的主意,他说蓟辽战事繁重,地域广阔,土蛮经常入寇,非老成持重的大臣,不能主持事务……
理由一大堆,可是在唐毅看来,都是废话!
野猪皮又没有崛起,蓟辽战事再多,还能比得过宣大,土蛮又如何比得了俺答的二十万雄兵。
事有反常,作为一条狡诈的小狐狸,唐毅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破解问题的关键还在江东身上。
唐毅翻开了此老的履历,顿时吓了一跳,此老是嘉靖八年的进士,同杨博是一科,资历同样深厚无比!
入仕以来,历任主事、按察使、布政使、巡抚、御使、兵部侍郎、南京户部和兵部尚书。所到之处,皆秉公办事,尽心竭力,政绩突出,嘉靖曾赐予其飞鱼服、麒麟服、蟒袍玉带。
在调任蓟辽之前,江东的官职全称是“太子少保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
光从这一长串的职务,就看得出来,江东的地位何等重要,比之杨博,不遑多让。
前面提到过,总督和巡抚是没有品级的,关键要看挂什么职务,总督有的挂兵部尚书,也有挂兵部侍郎,同时兼任都察院御史,而巡抚有的是侍郎,有的是副都御史,佥都御史。
比如唐毅当过巡抚,只是他的巡抚是最低档的,以佥都御史充任。
至于胡宗宪出任东南总督,是以少保衔,加兵部尚书,右都御史,总督东南六省军务,是疆臣当中独一无二的。
而江东呢,他以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大臣的身份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理论上是有权调动京营的,比起胡宗宪,也仅仅差了一丝而已。
至于唐毅,他出任总督,官职最多就是兵部右侍郎,加右副都御史,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在总督里面,算是最低档。谁让他资历浅薄呢,当然了,实际权力还是差不多的。
拉拉杂杂,说了这么一大堆,只是说明,江东是足以抗衡杨博的老资格。
而且此老为官清廉,刚直不阿,入仕几十年,家中不置产业,田地一点没有增加,妻儿还守着当初的几十亩田,耕作度日,和老徐家的十几万亩良田,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面对着这么一个清廉自律,又威望卓著的老臣,想必晋商这几年的日子应该很不好过……
既然如此,把江东调走,让自己接任宣大总督,杨博的目的应该是不言而喻了。
唐毅越想越有道理,他脸上的愁云一扫而光,相反还忍不住欢呼雀跃。
徐阶啊,徐阶,绕是你算计无双,这一次怕是也打错了算盘,走错了佛堂烧错了香!
其实徐阶固然是最强大的官僚,可是他的力量也仅限于官场,要说起来,唐毅和杨博两个人才是最相似的。
唐毅背后站着东南的士绅工商金融集团,杨博身后是晋商势力,唐毅在东南有庞大的乡勇,杨博在九边有无数门生故吏。
两个人都在官场上有追求,同样,两个人也要照顾背后的经济利益。
这一点是徐阶忽略的,别看唐毅和杨博在官场上有仇,可是晋商和东南双方,作为大明经济命脉的掌控者,他们既竞争,又合作,彼此犬牙交错,共同利益非常大,除了少数一些高层之外,别人是弄不清楚的。
就连算计无敌的徐阶也是一样!
唐毅敢说,徐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调杨博进京,把自己赶到宣大,指望着自己和杨博斗一场,他好坐收渔人之利。
可是你老徐万万想不到,我有足够的筹码,把杨博拉过来,逼着他替我办事,和你徐阶闹翻。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唐毅是越想越高兴,忍不住仰天狂笑,吓得外面的谭光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大人不会是被气傻了吧?
不理会别人的目光,唐毅跑到了后花园,刚刚下过了第一场大雪,地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想起了当初和王悦影一起堆雪人的场景。
唐毅童心大起,干脆亲自动手,堆了两大两小,四个雪人,对着雪人,呵呵发笑。弄得家里的仆人都吓坏了,完了,完了,赶快去通知夫人吧,大人这是要疯啊!
……
由于徐阶关照,唐毅也没有反驳,廷推很快进行,兵部右侍郎唐毅加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奉旨总督宣大山西等处军务,即日启程赴任。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又要离开家人,唐毅挺不是滋味的,宦海浮沉,身不由己啊。
他抱着儿子平安,对他说道:“爹走了,你就是咱们家最大的男子汉了,要孝敬娘亲,照顾弟弟,知道吗?”
平安似懂非懂眨巴大眼睛,用力点头。
王悦影叹口气,“他不惹祸就不错了,哥,家里有我呢,不会有事情的,倒是你,九边苦寒,我爹在蓟镇几年,落下了病根,调养了这么多年,还没恢复。再说了,俺答又凶悍无比,你这一去,我这心……”
她说不下去了,泪水在眼圈不停打转。
唐毅把媳妇拦在了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别怕,我连京城的这帮妖孽都不怕,区区几个野蛮人,奈何不了我的,乖乖在家里等着。”
同妻子依依惜别,唐毅带着谭光等护卫离开京城,他没有直接去宣府,而是先到了顺义,杨博正等在这里……
第653章 老狐狸
朔风凛冽,跨马驰骋,溅起雪花落在脸上,仿佛小刀子一般,疼痛,却别有一番滋味。茫茫雪野,一眼望不到尽头,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雄浑壮美,不同凡响。
唐毅披着厚厚的狐裘,飞马狂奔,浑身的血液沸腾,大丈夫的豪情涌动,真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概。
之所以接了宣大总督,说心里话,风险很大,搞不好就被像祖师爷王阳明一般,从此南征北战,为谁辛苦为谁甜。不过唐毅还是决定接下来,沉醉于勾心斗角,阴谋算计,成不了大事。
徐阶年轻的时候,未必没有豪情,可是做了十几年的次辅,就变成了第二个严嵩。唐毅真怕自己的功夫都浪费在官场的争斗当中。
蓦然抬头,发现自己变成了徐阶第二,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大明有数千万的子民百姓,光是北直隶,就要比蒙古人的总数还要多几倍。可是空有这么多的人,却转变不成战斗力。
俺答年年入寇,抢掠无算,把边疆和京畿附近当成了他们家的韭菜地,每年都来割一茬,天子守国门,成了一句笑话,面对着北虏骑兵,君臣只能战战兢兢躲在京城,靠着高大的城墙保护,这到底算什么事啊!
稍微有点血性的大明男儿,只怕都不会甘心。
俺答,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长缨在手,我要会会草原枭雄!
唐毅满心豪气,而且他也盘算过了,徐阶到底是不同于严嵩,他为了坐稳首辅的位置,非常需要战功加持。
纵观历史,古今中外,莫不如是,对老百姓好的皇帝,千百年之后,很难得到赞颂,比如汉文帝,汉景帝,比如宋仁宗,明孝宗……都是如此。
反而是那些开疆拓土,勇往直前的雄主,才是崇拜的对象,比如汉武帝,唐太宗,明成祖……坦白讲,他们掌权的时候,战事不断,老百姓未必过得舒服,可是他们个顶个都是后世顶礼膜拜的对象。
军功,尤其是开疆拓土,那可是千秋万代,光辉灿烂的壮举。
唐毅敢说,如果真有名标青史的好机会,徐阶也未必会忍心错过。只要运作得当,说不定真能干出一番大事业。
顶着风雪,唐毅骑在马背上,雄姿英发,大声问道:“杨安,你们有把握击败北虏吗?”
“大人放心!”杨安扯着嗓子吼道:“咱们的弟兄,都装备了自生火铳,上次和北虏交手过,他们也就是三板斧,没什么了不起的。就凭末将手下的三千弟兄,至少敢拼一万鞑子!”
杨安是个老实人,他可不敢随便吹牛,但是也不会弱了自己的威风。
上一次同戚继光配合,同黄台吉一场大战,打过之后,他针对士兵加强了训练。杨安认为,以火铳的犀利,正面作战,足够胜过北虏。差距主要在两个方面,其一是速度,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
如果北虏采取灵活机动的战术,将大军拖疲拖垮,那就没了胜算。
再有北虏来去如风,在荒野上采用突然偷袭,明军无暇结阵,单打独斗,火铳手肯定被人家虐杀,一点怀疑都没有。
故此针对两大弊病,杨安向唐毅专门上书,他建议采购马匹,不需要好马,只能能载着明军,追得上北虏就可以。
其次要打造偏厢车,用高大结实的木板作为城墙,在野外宿营的时候,以车板阻挡北虏的骑兵,避免被打个措手不及。
唐毅当然鼎力支持,加上他们立下大功,嘉靖也高兴,没有人敢阻拦,光是杨安的部下就得到了二十万两的饷银支持。
买战马,造战车,改进火铳,强化训练,可以说,这三千人是武装到了牙齿,是唐毅最大的依仗。
仔细了解之后,唐毅更加有底气了。
他带着人马赶到了顺义,下榻之后,没急着去见杨博,而是带领着杨安和谭光,率领着两百名护卫,围着顺义转了一圈,看了看城防,又跑到了几个邻近的墩台去查看边军的生存状态,找来当地的里长,询问军户的情况。
连着忙活两天,他才回来,吩咐手下,把见闻都记录起来,唐毅准备着把九边的情况都摸个清楚,看看大明的家底儿究竟如何。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
负责撰写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毅的徒弟琉莹大家。
带着女子在身边,唐毅觉得挺别扭的,又怕苦了人家。可是王悦影却执意如此,她对唐毅说,你是去当总督,又不是真的住军营,总督府里能没有女人照顾吗?
要不是平凡太小,王悦影都想跟着,琉莹老成持重,有文采,还会唱曲,当初在杭州的时候,唐毅也住过琉璃苑。
最重要的是此去宣大,那可是晋商的窝子,沈梅君的事情王悦影可是耿耿于怀,万一他们再弄出几个美人,跑到丈夫的身边晃,没准唐毅就把持不住了。
所以安排个熟人,正好!
唐毅被媳妇说得没话,他又找了琉莹,心说人家不愿意,也不能强迫不是,哪知道琉莹早就被王悦影买通了,一口答应下来。
无奈何,只好让琉莹跟着。
还真别说,有个女人在身边,照顾生活起居,就是不一样。调查报告有人帮这些,累了有人按摩,乏了有人唱曲。
别人去边疆都是苦差事,唐毅倒好,乐在其中了。
“琉莹,先别写了,你去弄两个小菜,做的精致一点,今天晚上会有朋友来的。”
琉莹乖乖点头,把笔放在了一边,转身离去,眼看着日落西山,果然有人前来禀报,说是杨博来访。
唐毅忙得连披风都没穿,急匆匆跑到了门外。
只见高大的杨博,只带着一个家丁,立在门外。
“哎呦,虞坡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都怪晚辈,忙活起来,竟然忘了您老,该死,真是该死!”
杨博看了看他,心说你小子就演吧,都来了两天,愣是没见我,现在装什么蒜!都说南方人心眼多,一点也不假。
杨博微微一笑,“年轻人吗,都在搏命呢,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时间不值钱,多等一等,没什么关系。”
“哪能啊,您是老前辈,在这么说,晚生就该天打五雷轰了。”
唐毅搀着杨博,到了客厅,分宾主落座,琉莹亲自送上了香茶,杨博看了一眼,顿时眼前一亮,冲着唐毅竖起一个大拇指,一切都在不言中。
唐毅也不好分辨,心说误会就误会吧,反正虱子多了不咬。闷坐了一会儿,杨博也不说话,只是闷头喝茶。
唐毅心说算了,还是我把话挑开了吧。
“虞坡公,晚辈让您等了两天,其实是做个别人看的。”
杨博终于把茶杯放下了,呵呵一笑,”小子,你想拉大旗作虎皮?”
“没错!”唐毅坦白道:“晚生实在是遇到了麻烦,只有指望着老前辈的威名,才能保全自身,还请前辈原谅,晚辈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说着唐毅真的喝干了三杯,垂手侍立,格外恭顺。
杨博丝毫没有被他的诚恳打动,你小子一肚子坏水,不定有什么鬼主意呢!
“行之,老夫倒是不在意你借用我的名头,只是老夫怕是没有那个分量啊!”杨博叹道:“如今朝堂之上,内阁六部,科道言官,尽数听从徐华亭的意思。老夫也是回天乏力,哪怕充任吏部天官,也只能奉命行事,行之,你可要体谅老夫的难处啊!”
别装可怜,俗话说没有三把神沙,不敢倒反西岐,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没有弯弯肚子,别吃镰刀头……
你老倌敢回京城,就不是做阳春尚书。
虽然六部九卿没有几个晋党的人,但是侍郎佥都御史,还有科道言官,到处都是晋党。再有晋党还有一大杀手锏,历年来,户部欠了千万两以上的亏空,大半都是从晋商票号借的,
大不了杨博怂恿他们去逼债,足够徐阶喝一壶的。
唐毅干脆不和杨博兜圈子了,说道:”虞坡公,曹操势大,天下三分,已经占有其二,孙刘唯有联手,才能抗曹。晚生斗胆,请老前辈帮忙。”
“行之客气了,老夫能做的有限。当然,你不妨说说,老夫琢磨一下。”杨博没把话说死。
唐毅道:“两件事,第一是京察,请您老务必高抬贵手,第二吗,晚生要在宣大做出业绩,请您老关照下去,别给晚生添乱子。”
杨博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行之,老夫不和你兜圈子,京察的事情,徐华亭的确关照过,老夫能回京,就必须帮他做事情,你的同科好友就是这次京察的重点。至于第二条,你的能力老夫清楚,任由你作为,我们的百年基业就会毁于一旦,对不起,没得商量!”
杨博一条也没有答应,唐毅微微咬咬牙,心说真不愧是老狐狸,拒绝得真干脆,你什么都不答应,还跑来干什么?
唐毅也不着急了,一转头,对着琉莹说道:“正事谈完了,上菜吧,我要陪着老前辈喝酒。”
琉莹答应了一声,很快一阵阵香气传来,数量不多,五个精致的小菜,一壶梅子煮酒,摆在了面前。
唐毅笑嘻嘻给杨博倒了一杯,一拍手,四周音乐响起。
好家伙,真成了宴会,杨博为之气结,合着老夫等了两天,就是为了你的一顿酒啊!
第654章 要价
老小孩,小小孩,唐毅和杨博,一个不老,一个不小,却都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互相斗气。谁也不肯先张嘴求对方,谁先张嘴,岂不是承认更需要对方帮忙,就落入了下风啊。又不能干坐着,唐毅干脆来个风卷残云,把桌子上的小菜都吃了个干净,连汤都不剩。
杨博也不是吃素的,一壶酒喝了个精光,然后两个人就端着茶杯,大眼瞪小眼,一直瞪到了后半夜,眼珠子通红,跟兔子似的,也不肯低头。
这时候,突然琵琶响动,有人慢转歌喉,唱了起来。
“虎踞龙盘几战争,莫将成败论英雄。一生叱咤风云外,百转旌旗宇宙中。人力难回天命去,泪痕映洒霸图空。且莫问秋风夜月乌江冷,最可怜,锦账的美虞姬血染青虹,就苦坏了楚重瞳!”
霸王别姬啊!
唐毅和杨博意味深长,互相看了一眼,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四面汉军围困,他们两个都在包围圈里,半斤对八两,还有什么较劲的!
杨博到底是老前辈,伸出大手,拍了拍唐毅的肩头。
“有红粉知己,行之一生可以无憾。”
唐毅连忙摆手,“老前辈,晚生的心胸还比不上琉莹大家,真是惭愧到了极点。”
“老夫不也是一样!”杨博感慨一笑,“行之,说句实话,老夫求你了。”
“老前辈哪里话来,晚生更要求前辈才是。”
杨博大度道:“咱们也别说互相求,携手合作,共度难关吧!”
“没错,同舟共济,都是一家人!”
很快两个人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那个热乎的劲头儿啊,真让人好生羡慕,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失散多年的父子呢!
一大一小两条狐狸,客气了之后,再度坐下。
抛开了花样,总算单刀直入。
唐毅的难处很明白,第一是要保住他的小团体,能平安渡过京察险关,至于第二条,则是需要晋商释放出一些空间,允许他在宣大进行一些改革。
“行之,京察的事情吗,我拼着得罪徐华亭,倒是能帮你一把,只是不能全帮,最多七成过关,不过你放心,即便是贬谪,我也会留下分寸,保证让他们有机会东山再起。”
唐毅还算满意,他的人马最大的优点就是年轻,在官场上混,有几个没有犯过错误的,只要不淘汰出局,就有翻身的机会。
“既然如此,我就多谢老前辈了。”
“嗯,至于第二条吗,宣大这些年,的确有些害群之马,他们贪婪无能,畏敌如虎,甚至杀良冒功,喝兵血,吃空饷,这些军中的渣滓,行之只管放手去做,老夫绝不干涉。”
言外之意,商场上的那些人你不准动。
唐毅思索一下,也点点头,毕竟他还没有大刀阔斧,彻底换血的实力。只是让他惊讶的是杨博怎么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加上之前的事情,唐毅敢说,晋商绝对遇到了麻烦,而且还不小。要不然,杨博不会急成这个样子。
果然,杨博痛快地答应之后,就面露难色,“行之,你也该帮帮老夫才是。”
“虞坡公,您老只管说,不用客气。”
“唉,行之,这几年交通行,还有最近顺天银行,都在推有息存款,这事你清楚吧?”
响鼓不用重锤,一句话,唐毅如梦方醒,他总算知道晋商遇上了什么麻烦。
原来钱庄和票号也接受存款,也发放贷款,进行金银兑换,乍看之下,和后世的银行差不多,只是其中有一个根本的差别,就是钱庄和票号在接受存款的时候,是要收取保管费的。
也就是说,一百两银子给他们,可能提取的时候,只能拿到九十五两,少的五两就是保管费。
对于一些需要大宗交易的商人来说,这个花费还是很大的,可是由于长途携带大量金银,非常危险,他们也就认了。
不过随着交通行的业务发展,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东南的工商繁荣,投资作坊工场,能够获得稳定的回报。交通行又把利息压低,使得很多士绅商人争相贷款。
交通行的存银就显得不足,为了吸纳更多的金银,交通行率先推出免费保管金银。也就是说取消了金银保管费。
你只要存入交通行一百两,到了哪里,只要有交通行的分号,就可以拿到一百两。
推出之后,深受东南商人的欢迎,大家伙都愿意把银子放进交通行,换成存单,到了需要交易的时候,再去换成银子。
甚至双方都是交通行的客户,只要在账户上修改一下,就可以完成交易,根本不用现银,免除了兑换之苦,也不用为了金银成色发愁,方便的金融快速繁荣了东南的经济。
随着商业版图推到了江西,湖广,尤其是长江航运公司成立之后,交通行的势力范围大幅度扩展。
整个东南数省都纳入其中,要经营这么庞大的地区,就需要有发达的交通网络,修桥铺路,整顿航路,这些需求都出现了。
众所周知,大明的衙门穷得叮当响,只要依靠民间力量,交通行大力介入,由于工程庞大,需要的资金更多。
交通行又一次率先弄出了存款有息的策略,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不等。
东南的工商发展,出现了大量的城市中产,他们手里有些闲钱,却没有投资的渠道,存款有息之后,把钱放在银行,就成了安全保险的方法。
靠着利息吸引,从嘉靖三十九年,到嘉靖四十一年,交通行的存款数额扩大了两倍,把对手远远甩在后面。
交通行在东南算是一步步推进,而顺天银行则是唐毅推出来的惠民措施,只要存款加入,就能获得分红,还有优惠贷款。
本质上,也是存款有息的一套理念。
南北都出现了苗头,天津的官银号很快跟进,这股风潮快速席卷。
保守的晋商终于感到了威胁,原本依附晋商票号的商人,开始转投交通行和顺天银行,在商言商,人家给利息,你收保管费,怎么选择,不是很明白吗!
面对着客户快速流失,资金越来越少,晋商票号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机,无奈,他们只好跟进,也开始发放利息。
这一发可不要紧,客户虽然回来了,可是掏出去的银子越来越多,大家的损失更大了。
他们凑在一起,互相一研究,为嘛交通行发利息,越来越兴旺,他们发利息,反而赔钱呢?
很快大家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交通行吸收存款,有大把的项目可以投资,最不济,贷款给船厂,建造海船,东南航运发达,船只还没造呢,就有人提前买走了。贷款的利息高于存款的利息,就有赚头!
到了晋商这里,问题麻烦了,北方工商不及南方,尤其是他们的大本营山西等地,又面临俺答入寇,根本不敢投资。
空有一大把银子,却没有出路,再付给储户利息,根本是雪上加霜,饶是晋商底子雄厚,也架不住烧。要不了三五年,晋商的雄厚家底儿就要消耗一空。
找到稳定的投资项目,获取丰厚的报酬,就成了晋商最紧迫的任务,就连杨博都被惊动了。
唐毅心中暗笑,“虞坡公,咱们是老朋友,帮着你们脱离困境,晚生义不容辞。”
果然是小狐狸,明白的真快。杨博微笑道:“行之准备怎么帮忙?”
“很简单啊,把晋商票号的银子借给交通行,或者是入股,以后你们按股份分成就是了!”
噗!
杨博一口老血,喷出三丈。
气得七窍生烟,手足颤抖,差点中风了。
混蛋,不论是借钱,还是入股,晋商的票号不都落到了你们手里吗?你个小兔崽子,吃干抹净不吐骨头。杨博横眉立目,须发皆乍,眼看就要发作。
唐毅忙陪笑道:“虞坡公,我的一点看法,您要是有更好的主意,只管说,晚生一定照办。”
“当真?”杨博闷声问道。
“那是自然,我还敢和您老撒谎!”
“你有什么不敢的!”杨博暗自腹诽,“行之,还记得几年前,你和老夫说要发展毛纺吗?”
“哦!”
唐毅故意恍然大悟,感慨道:”虞坡公,您老还记着呢!晚生都差点忘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有眉目了?”
杨博真恨不得撕碎唐毅讨人厌的脸,扔到脚底下,给踩成肉饼。
老夫要是有眉目,还用得着你吗!
开发一个产业,面临的困难,简直不可想象。晋商以往的长处是什么?就是经营关系,拿到特权,靠着钻漏洞窟窿发财。
基本上就是在原本的圈子里打转转,他们可以骄傲地宣称,我们不创造财富,我们只是财富的掠夺者!
眼下呢,被唐毅逼上了粮商,不得不开拓新产业赚钱。首先要织出优质的呢绒,接着要开拓市场,还要要寻找原料……
整个环节,都无从下手,看着杨博为难的老脸,唐毅突然觉得自己赔大了,光是要了两个条件,难怪杨博会痛快答应呢!看样子,就算再要二十个,他也不能拒绝啊!
“虞坡公,这样吧,毛纺的事情我都担下来,不过获利要分我六成!”唐毅毫不客气要价道。(~^~)
第655章 父子兵
张口就要六成,一张纸画个鼻子,你好大的脸!
杨博真想啐唐毅满脸,唐毅倒是不在乎他的愤怒,“虞坡公,你们遇到的困难是全方位的,织机和技术没有,这个好解决,我可以在东南悬赏,帮着研究,尽快拿出方案。>可是市场就不是那么容易的,毛纺出来的东西想要天下人接受,需要一个过程,暂时的出路还是外销西洋,也要靠着晚生帮忙。这些还都好说,真正的麻烦是如何获得稳定的羊毛供应。”
听着唐毅念经一般的话,杨博脑仁都炸开了,他都有放弃的冲动。但是北方除了毛纺之外,再也找不出可以大规模投资的项目。
原本晋商有三大支柱,票号、盐、走私,票号受到了交通行的冲击不用说,两淮的盐商也在快分化,失去控制,唯一剩下的就是走私,风险大不说,东南开海,人家走正常贸易,晋商这边却要走私,长此下去,什么结果,不言而喻。
毛纺几乎是晋商最后一根稻草,要是抓不住,就彻底完蛋了。
见杨博犹犹豫豫,拿不定主意,唐毅继续动攻势。
“虞坡公,您老和蒙古人打了多少年交道,比晚生清楚,他们信奉武力,讲究拳头,要是不把他们打服了,哪怕生意做起来,也会随时被攻击,变成俺答的韭菜地,任由他们来收割。晚生这一次去宣大,要整军经武,给俺答刻骨铭心的教训,才能乘胜开边,生意才能安安稳稳做起来。再有……”唐毅神秘一笑,“虞坡公,你以为曾铣当年的复套提议如何?”
杨博感叹道:“行之,说起别的事情老夫不知道,说起复套,老夫当年是甘肃巡抚,正好在曾帅手下做事,曾帅惨死,老夫痛心疾啊!”
“虞坡公,晚生斗胆请教一句,您以为当年曾帅的提议是对,还是错?”
“这个……”杨博摇摇头,苦笑道:“死者为大,曾帅和夏辅是冤案,早晚有一天会沉冤昭雪的,老夫不好多说。”
真是个老狐狸,唐毅微微一笑,“您不说,我说,曾铣复套的方略我看过,他提出复套花费,不过是宣大一年的军资,以我之见,根本是欺人之谈!”
杨博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唐毅敢否定曾铣,而是唐毅年纪轻轻,竟然能看出曾铣方案的荒谬,真是天纵之才啊!
曾铣的复套主张,听起来热血沸腾,十分美好,把嘉靖也给说的心动了,可为何转过头,曾铣就被杀了呢?
几乎所有人都把罪责归到严嵩身上,说是他陷害忠良,蛊惑嘉靖,才酿成了千古冤案,提到曾铣就摇头叹息,可是真正推究曾铣的方案,却不见得是如此简单。
先,曾铣是一名天才统帅,同俺答作战,打了不少胜仗,让他指挥复套,或许会成功,只用宣大一年的军费,或许也做得到。
只是复套成功之后该怎么办?
要不要守卫?
保守估计,也要驻军五万,驻军就要修城,在旷野之上,缺少材料,缺少人工,修建一座十万人居住的城池,要多少银子?
城池修好,庞大的移民要怎么解决,四周还有蒙古人虎视眈眈,随时袭扰。
打仗或许花不了多少钱,可是要守住河套,修城,移民,开垦,经营成一道铜墙铁壁,需要的花费简直是天文数字,而且还是年年投资,永无止境。
以唐毅的估算,前后没有五百万两,是做不到的,而且还要保证每次和蒙古人作战,都能获胜,不然河套夺下来,也会失去。
如此巨额的花费,也难怪嘉靖会感到绝望,转而迁怒曾铣。
站在道德正确的立场上,严嵩是有罪的,所以被他陷害的人就是对的,曾铣就是被冤枉的……可是站在实事求是的角度,严嵩有罪没错,曾铣的方略也未必是对的。
“虞坡公,万里黄河,唯富一套。只要拿回河套,就有了一块最好的草场,能提供源源不断的羊毛。而且养羊的收入远在种田之上,复套花费巨大,可是羊毛收入更大,有了利益驱使,才有了做事的动力。晋商想要掌握毛纺生意,复套是必走的一步棋。”
什么叫远见卓识,这就是!
杨博不得不叹服唐毅天马行空的思维,仔细琢磨之后,也不得不承认,唐毅勾画出了一个漂亮的蓝图。
经略宣大,收复河套,推动开边,建立起西北的养殖基地,掌握毛纺产业……
这一整套的规划,正是晋商想要展壮大的必由之路。
讽刺的是晋商之中,没有人能看得清楚,说得明白,却被一个外人给一语道破。想起多年前,唐毅就提到了毛纺的事情。
莫非这小子竟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再?
那也太可怕了吧!
杨博惊得目瞪口呆,就连外面的鸡鸣之声都没注意。
唐毅起身,伸了伸懒腰,骨头节嘎嘣嘣作响。
“虞坡公,说了这么多,毛纺的事情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出来的,我会按部就班的做,至于怎么分润吗?”唐毅回头,嘻嘻一笑:“这个好说,咱们慢慢商量,反正我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
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晋商已经失去了天下第一商帮的地位,如果再慢慢拖延下去,东南的优势越来越大,早晚有一天,人家光凭着金山银海,就能击垮晋商。
杨博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看到这一天。
当然了,和唐毅说好话,逼着他也没用,这小子是吃定了自己。
保住他的力量,他才会替自己办事。
不经意之间,唐毅和杨博调换了位置。
本来是唐毅求着杨博帮忙,现在弄得杨博更需要唐毅去筹划落实。
可怜的杨天官,还没正式走马上任,就要去就要替唐毅去抵抗徐阁老的雷霆雨露,默哀一分钟先。
唐毅亲自送走了杨博,他又急匆匆修书一封,派人送给了老师唐顺之。
徐阶虽然势力庞大,无可撼动,但是有老奸巨猾,实力雄厚的杨天官,加上老师在内阁帮忙,未必挡不住徐阶的攻势。
唐毅看得出来,在短期之内,不要想反攻,甚至扳倒徐阶,只要能在徐华亭的威风之下,保全性命,默默积累能量,就已经算是胜利了。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徐阶再强大,也只是一个人,他也会衰老,而且执掌国政之后,做得越多,错得越多,谁也没本事让天下人都满意,早晚有一天积累的不满爆,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唐毅的真正对手,不是徐阶,而是张居正!只要能把他远远甩开,就足够了。
大石头落地,唐毅的心情好了许多,人马簇拥之下,继续北上宣府,马蹄轻快,人也欢喜。
四四方方的京城太压抑了,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权谋算计,在那样的环境之下,人太容易变老了。
两世为人,再加上过快衰老,唐毅觉得自己快要七老八十的感觉。
出京放松一下也好,马匹越过一座山岗,立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突然天边出现一队骑兵,人马不多,有百十人的样子,但是度极快,风驰电掣一般,一转眼,离着唐毅的人马不足几百步。
为的一员小将纵马冲过来,唐毅看得清楚,此子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骑着一匹白马,白袍银枪,颇有几分赵子龙的神韵。令人惊讶的是在马脖子上拴着好几颗人头,鲜血都冻了起来,裹着冰雪,看起来狰狞可怖,还有几分怪异。
小将离着老远,就大声吼道:“你们是哪里来的兵马?”
谭光催动马匹,跑了出来,同样喊道:”我家大人是宣大总督唐大人,你是哪里的人马,还不过来见礼!”
一听是唐毅,小将眼前一亮,慌忙跳下战马,几步跑了过来,跪在雪地上,嘭嘭磕头。
唐毅声音温和道:“你是何人?”
小将仰起头,兴冲冲道:“末将叫马栋,我爹是马芳!”
“哦?原来是马王爷的公子,果然是将门虎子啊!”唐毅笑着赞道。
听到夸自己的老爹,马栋十分高兴,欣喜道:“督帅,我爹常常念叨您,说您老人家……”马栋还想再说下去,却猛然现唐毅实在是太年轻了,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叫老人家,十分怪异。他尴尬挠了挠头。
唐毅呵呵一笑,“令尊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实在是让人钦佩,又让人想念,前面带路吧,我要和令尊畅饮一番啊!”
“好嘞!”
马栋跳上了战马,在前面带路,唐毅带着大队人马,紧紧跟随,一路上唐毅询问情况,马栋滔滔不绝,不知道的都说了一遍。
马芳领兵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奉行先制人,以骑制骑的策略。
没等俺答的大军杀来,他的骑兵就先冲进了草原,大杀大砍。马栋领着人马就是遵循老爹的命令,出塞巡逻,截杀了一队蒙古探子。
“贤侄,今年的战事如何?”
“还是那样吧。”马栋颇有些目空一切的架势,说完之后,又想到老爹的教训,慌忙道:“督帅,今年还是有些不同,俺答频频派出斥候,深入大明,最远有一百多里,看样子是憋着劲儿,要大打出手。”
唐毅点了点头,面色严峻起来,不管有什么想法,都要先把俺答这个瘟神给解决了!8
第656章 神器
九边州城,京师屏障,宣府镇城墙高大,宛如从地上拔起的猛兽,蛰伏在山岭重叠之间,好一座雄关,好一座坚城。≤,
新任总督驾到,宣府上下的文武全数到齐,巡按,总兵,副总兵,参将,黑压压的一大片。唐毅虽然路途疲惫,见到大家伙,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代表朝廷,慰问将士们,又说大家守边有功,朝廷不会吝惜赏赐。
听完了唐毅的话,文武官吏都露出了不过如此的神色,从仇鸾,到杨顺都是这一套话,除了刚刚拍屁股走人的江东狠辣难缠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一个德行。
铁打的城池,流水的官,唐状元出身清贵,跑到宣大只是镀金而已,咱们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挺好!
想到这里,宣府的文武都露出了笑脸,拿出了伺候祖宗的劲头儿,好听的话就像不要钱似的。
给唐毅准备的接风宴也颇有特色,全都是东南的菜式,色香味俱全,还准备了乐队,十几名美女伴随着音乐偏偏起舞。
温暖的地热,翩跹的舞蹈,美酒佳肴,恍惚间,暖风熏得游人醉,好像回到了江南。
和想象中的边关重镇,军情如火,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唐毅只是简单喝了两杯,就推说旅途疲惫,直接回到了帅府。
刚走进来,谭光就凑到了唐毅的身边,低声说道:“大人,府里面有十名美女,您看该怎么处置?”
又是这一手!唐毅这个无语,在他们眼睛里,老子就是个低俗的人吗?
“都交给琉莹大家吧,让她帮着处置。”
唐毅说完之后,就急匆匆到了后宅,洗漱一番,换上了便服,就让人把马芳父子请过来。没有多大一会儿,身材魁梧的马芳,带着儿子马栋进了房间,单膝点地。
“末将拜见督帅!”
“快快请起。”
唐毅笑呵呵拉着马芳,坐到了对面,说道:“老哥,一别差不多有十年,你的日子过得可好?”
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
马芳有些恍惚,当年俺答入侵,唐家父子指挥守卫京城,他率军突袭俺答后路,一战成名。
十年过去了,唐毅从一个白身,一步一步,爬到了宣大总督的高位,成为最年轻的部堂高官,自己的顶头上司。相比唐毅的扶摇直上,马芳就显得原地踏步,甚至是往后倒退了。
他在成名之后,苦练骑兵,每一次遇到俺答入寇,都是抢先反击,连战连胜,有时候马芳更是深入草原几百里,截断俺答的退路,迫使俺答退兵。
多年以来,立下的功劳无数,一路升任到宣府总兵。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漏蹄,三年多之前,马芳由于情报错误,贸然出击,结果俺答趁机杀入宣府,连破数座城池,掠走百姓近万人,损失粮草无数。朝廷震怒之下,马芳被免去左都督之职,差点被扔到大狱。
多亏了昔日的老上级帮忙,马芳逃过了牢狱之灾,可也失去了一线指挥作战的机会。
他的遭遇在武将之中,很有代表性。
就拿俞大猷来说,也是起起落落,武将因为战功升官,速度飞快,几年时间,做到总兵,非常容易。接下来就升无可升,赏无可赏。抓着一招之错,就给打落凡尘,遇到机会,再重新起用。
反反复复,也算是防着武将做大的手段。
唐毅熟知朝廷的套路,马芳却十分憋屈,在他的努力之下,俺答汗的势头已经给压下去了,只要再坚持几年,没准俺答就没本事南下了。被朝廷一弄,前功尽弃,他好容易训练出来的虎狼骑兵也分散到了各处,被不少将领吞没,成了家丁。
好不容易,唐毅接任宣大总督,马芳才得意重新爬起来,担任了大同总兵。
“马将军,你也知道,我对九边不算熟悉,只有请你给我说说,九边到底有多大的本钱,眼下的局势又是如何?”
马芳愣了一下,苦笑道:“大人相问,末将不敢隐瞒,对了,大人,宣府在册的人马有多少,您可清楚?”
“清楚,马步官军十五万一千四百五十二员名,马五万五千二百七十四匹。”唐毅快速报出来,而后叹道:“各地吃空饷成风,士兵逃亡不少,我估计宣府的兵丁应该在十万左右,马三万五千匹。”
打了七折,算是亏本吐血大甩卖了吧!
哪知道马芳却苦笑着,连连摇头。
“马将军,宣府到底有多少人马?”
“大人,宣府的人马总计不超过六万,其中还有不少老弱病残,真正可战之兵,不会超过三万,至于马匹吗?满打满算,两万多匹。”
唐毅足足问了三遍,都是这个答案。唐毅突然觉得生无可恋,还是卷铺盖回京城吧,就这么点人马,还有脸称天下第一重镇吗?又如何对付俺答的十万铁骑啊!
唐毅看了看四周,一挥手,让马栋退出去,然后把门窗都给封死了,唐毅亲自检查之后,回到了座位上。
他的一番动作,把马芳都给吓到了。
“大人,您这是?”
唐毅探身体,压低了声音,“马大哥,看在咱们多年交情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几年九边都是怎么守住的?”
唐毅实在是怀疑,就凭这点人马,如何能挡得住俺答的雄兵?莫非明军都战斗力飙升,能以一敌二,以一敌三吗?
显然,问到了要命的地方,马芳也不愿意多说,可是他能发迹,还靠着唐家父子,眼下唐毅又是他的顶头上司,**************,马芳可不是忘本的人。
犹豫了再三,他终于吐露了秘密。
俺答汗虽然年年入寇,可并非每一年都人马众多,来势汹汹。
要是只有两三万人,就闭门死守,等到退走之后,再后面追赶一阵,杀几个普通百姓,冒充鞑子,和朝廷交旨就算了。
如果俺答人马众多,势不可挡,也有秘诀。蒙古经过了多年的战争,也知道没本事吞掉大明,他们南下的目的仅仅是抢掠粮食物资,还有生活用品,草原的日子不好过。
遇到抵挡不住的大军,不还是有晋商吗?
拿出一点金银货物,贿赂俺答,让他们退兵就是了。
说出来这话,马芳都觉得臊得慌,虽然他从来没有给蒙古人送过礼,可是作为一个大明的将领,他还是面上无光。老百姓拿着血汗膏腴,奉养官兵,谁能知道,所谓九边雄师要靠着贿赂敌人,苟延残喘,真是天大的耻辱。
唐毅也不得不感慨万千,敢情晋商不是卖国,而是作为和平使者,关键时候,还能保护九边的安全呢!
可真够讽刺的!
足足花了一刻钟,默念了不知多多少遍冰清诀,唐毅算是平静下来。
“马将军,照你这么说,九边的人马都烂透了,根本无法战斗?”
“这个……”马芳摇摇头,“大人,也不能这么说,某将虽然三年多没有领兵打仗,可是末将一直在努力练兵,专门找那些父母被掠走,或是惨死在鞑子手里的孤儿,苦心训练,教给他们杀敌的本事,末将手下有三千多骑兵,另外末将出任大同总兵,曾经的老部下回来不少,再加上选拔出来的精锐,末将手下,一共有八千多精骑,能和俺答拼命,只是……”
唐毅的兴趣一下子来了,马芳可以算是九边唯一不怕俺答的将领,而且还能够以少胜多,战绩辉煌,他不至于和自己说大话。
八千人马,只要好好利用,足够打一场漂亮的胜仗。
“马将军,有什么困难,只管说。”
“大人,末将,缺少武器。”马芳直言不讳,“昔日末将的骑兵以叠阵法御敌,火枪骑兵,骑射兵,刀斧兵,遭遇之后,相互配合,反复冲杀。鞑子毕竟是一帮强盗,咱们只要敢拼命,他们就会害怕。”
马芳想昔日的辉煌,两眼放光,又想到眼前的窘迫,打回了原形。
“大人,末将眼下的火铳不足两千,而且大半锈蚀,火药也不够用,粮饷缺乏,总不能让大家伙空着肚子去打仗吧!”
唐毅听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马芳不明所以。
“大人,您这是……”
唐毅一摆手,“马将军,别的先放在一边,假如我给你足够的火铳和粮饷,你有把握战胜俺答吗?”
“有!”马芳毫不客气说道:“大人,别人怕俺答,我可不怕,舍了这一百多斤,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好!”唐毅别的不说了,直接拉起了马芳,到了外面,马栋也跟着,他们一行人到了军营,杨安正在指挥着人马安顿。
见到唐毅,连忙迎了上来。
“参见大人。”
“嗯,带我们去靶场看看。”
“遵命!”
杨安在前面带路,很快赶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说是靶场,由于没人训练,早就荒草一片,乱七八糟。
自从知道了宣府的实际情况,唐毅也没指望遇到意外之喜,关键还是靠自己。他亲手捡了一杆火铳,扔给了马芳。
马芳接到了手里,杨安又塞给他一个纸包,马芳愣了一下,随机明白过来,撕开了纸包,把火药装好,又把铅丸装上。
做完了之后,马芳就傻眼了,怎么没有火绳啊,该如何点燃。
正在迟愣的时候,杨安抄起了一杆火铳,快速装填,瞄准了一百步之外的靶子,轻轻一扣扳机。
只听轰的一声,铅丸喷出,正好击中了靶子的边缘,拳头大的一个窟窿,冒着硝烟。
好大的劲儿!
马芳下意识叩响了扳机,铅丸也飞了出去,仓促之下,没打中靶子,击中了一堆乱石,马芳撒腿就跑过去,儿子马栋紧紧跟着,爷俩到了石碓的前面,扒开了雪,仔细看去,只见铅丸正好嵌在了石块上面,进去足有半寸,把石块抓起来,放在手里,顿时碎成了八瓣。
爷俩都露出了骇然的表情,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哪怕是三成铠甲,也能击穿啊!
不用火绳,又能打得这么远,真是神器啊!
马芳用力攥着火铳,再也不舍得撒手了。
快步跑到唐毅面前,涨红了脸。
“大人,只要给末将一万呃不,八千,八千杆就够了,末将能把俺答轰回老家去!”
唐毅没好气道:“马将军,你以为这样的火铳好制造啊?八千杆,整个大明都凑不出来。”
马芳傻眼了,“那,哪能有多少?”
“最多两千,再多了杨安就要和我拼命了!”
果然杨安涨红了脸,地主家也没有存粮啊,他刚要反驳,马芳迫不及待说道:“两千就两千,末将不嫌少,大人请放心,有了如此犀利的火铳,我让俺答有来无回!”
火铳给了马芳前所未有的勇气,唐毅可没这么乐观,要想打败俺答,还要依靠人!
“马将军,咱们该商量一下御敌之策了。”
第657章 镇守太监
战争是科技进步最好的推动力,就拿火铳来说,前后差不多十年之功,不只是唐毅一个人,胡宗宪,杨继盛,谭纶,包括之前的张经,杨宜等等东南的督抚大力投入,不计成本。
再有杭州成立三大学堂,工匠的技艺不再是师徒父子相传的秘密,快速传播开来,加上引入西洋的理念,总算在东南的大地开花结果。
火铳就是最重要的一项成果,能够射一百步的自生火铳,简直就是神器一般的存在。
自杀火铳不用事先点燃火绳准备着,没有火星,对手就看不到。百步之外射击,足以和最优秀的弓箭手抗衡。
铅丸打在身上,造成的伤口非常可别,即便侥幸活命,九成九也会成为废物,再也没法参战,而弓箭则不同,只要不被射中致命处,养养伤,又活蹦乱跳。
握着火铳,马芳就不舍得放手了,激动地手心都是汗水。
“大人,不用多,有十万火铳兵,末将能把草原都给大人打下去!”
“什么叫给我打下来!”唐毅把脸一沉,“是给大明,是给皇上。”
开玩笑,话可不能乱说。
马芳老脸发红,他也是高兴坏了,连连请罪,唐毅也没有责怪。很快就谈到了正题,马芳说道:“大人,以往末将就主张先发制人,如今有了火铳,更应该如此。末将准备把人马分散在边境线上,每一队三四十名骑兵,分派十五名火铳手,有把握击败一百名以内的蒙古骑兵。哪怕俺答大举入寇,这些小队也可以进入草原深处,烧毁草料,抢夺马匹牛羊,袭击俺答的后路,保证能战而胜之。”
马芳的确是和明廷所有将领都不同,光是这份进取心,哪怕戚继光都有所不如。唐毅也非常赞同马芳的战法,反正大明实力雄厚,打消耗战,俺答肯定先淘汰。
只是唐毅初到宣大,资历威望都不够,要是贸然出击,打胜了好,打败了,唐毅可就麻烦大了。
还是慎重些好,尤其是来的时候,马栋介绍的情况,让唐毅耿耿于怀。
“马将军,据说今年俺答派出的斥候比往年都多,你估计俺答打得什么算盘?”
马芳不但在草原当过奴隶,还给俺答当过贴身护卫,他非常清楚俺答的心思,故此才能屡战屡胜。
面对着唐毅的疑问,他思索了许久。
“大人,每年俺答都会入寇,情况都不尽相同,以末将来看,今年的规模或许会大一些?”
难道俺答也不愿意看着自己过好日子?
唐毅一闪念,忙问道:“为什么?”
“俺答这些年,频频入寇,所求的是一样东西,就是朝贡互市。”马芳咧着嘴,轻蔑地说道:“草原除了牛羊马匹,什么都没有,丝绸,瓷器,家具,香料,茶叶,盐巴,他们就连锅碗瓢盆都不够用的!”
说起来也够惨的,自从蒙古人退回草原之后,大明朝别的没有,骨头还有二两,采取了严厉的经济封锁。
在辽东有马市,在西北有茶市,正对着蒙古的方向,却没有市场,蒙古人想要生活必需品,除了花高价之外,就只有抢夺。他们越是抢掠,明朝制裁就越是严厉。双方你来我往,斗个没完。
俺答很早就提出只要大明答应开边贸易,他就不再入寇大明,偏偏对手嘉靖是个死犟眼子,面子大如天,他岂能向鞑子低头!
说实话,这也是唐毅最发愁的地方,他要推动开边,要用贸易和经济,去对付貌似强大的俺答,消除北方边患。说来惭愧,最大的阻力竟然来自大明的内部,来自嘉靖皇帝,唐毅只能徒呼奈何!
俺答又要入侵,他打的什么算盘呢?
唐毅脑筋快速转动,“马将军,你说俺答会不会看到大明首辅更换,朝中混乱,趁虚而入,想要逼迫朝廷让步?”
没等马芳回答,杨安摇头说道:“大人,北虏不过是一群野蛮之徒,更换首辅这种事情,他们未必会注意吧?”
“呵呵,杨将军,你又不知啊!”马芳笑道:“俺答虽然不清楚朝廷的情况,可是他身边有人明白!”
“谁?”唐毅和杨安同时好奇问道。
两个小白真无语,马芳只好耐心给他们解释,人家俺答汗和以往的蒙古枭雄都不一样,他认识到要想有强大的人马,就要有强大的后勤,充足的财力。光靠着抢掠是维持不下去的,蒙古人除了放牧和抢劫,没有别的本事。只有依靠明人,利用他们耕种田地,制造武器,来壮大自己。
俺答果断吸收逃亡的明人,给他们提供土地和耕牛,成为他的佃户。
与其同时,宣大一带,又发生过几次白莲教叛乱,失败之后,大量的白莲教徒逃到了草原,他们不但替俺答耕种经商,还出谋划策,策划反击大明,成为了可耻的汉奸。
众多的逃亡人员当中,萧芹、丘富、吕明镇、阎仓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尤其是萧芹,他是白莲教的匪首,读过书,有些鬼主意,在俺答面前说一不二,很有地位。
听完了马芳的介绍,唐毅才清楚,在长城以外,和俺答的草原之间,大约有成千上万个“板升”,也就是所谓的村落,逃亡,还有被俺答掠走的明人,总数在十几万以上。正是靠着明人奴仆协助,俺答才能调动十万铁骑,横行天下。
内忧外患不说,还有这么多汉奸,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坐在了一个火山口上面,随时都会爆发,把他吞没的尸骨无存。
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马将军,时间敏感,俺答动向不明,暂时还是以探查为主,正好,也让弟兄们熟悉新火铳,你看如何?”
马芳有些不情愿,可是唐毅身为宣大总督,说一不二,他怎么好拒绝,况且唐毅说的也的确在理,马芳一拱手,“末将遵命。”
他带着儿子,离开了帅府,跑去练兵了。
唐毅则是把历年的公文档案都搬了出来,堆在了书房里,听马芳的介绍,俺答的确有枭雄之姿,不可等闲视之。
而且大明和俺答也不是泾渭分明,这边有晋商,他们那边也有白莲教,板升汉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不把这一团乱麻理清楚,唐毅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幸好他把琉莹带了过来,作为琉璃苑的主人,琉莹经常处理复杂的账目,各地的商业信息,整理公文,也是小菜一碟。
足足花了三天的时间,唐毅总算弄清了大略,不敢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至少心里头有了数!
唐毅准备下一步去各营看看,马芳值得信赖,其他人可就未必了,要摸清楚,看看手下的实力究竟如何。还没等唐毅动身,谭光就急匆匆跑来。
“大人,马总兵和镇守太监胡公公的人打起来了。”
唐毅一皱眉,他没有怪马芳惹祸,只是单纯好奇,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人,怎么闹了起来。
“走,随我去看看。”
唐毅出了总督府,直奔镇守太监钱公公的宅子去了。
向各地派遣镇守太监,是从洪熙年间开始的,第一个镇守太监是派到甘肃的王安,伺此后各镇陆续加派,最初只限于军事,后来又地方的行政也纳入镇守太监的管辖,权力越发大了。
到了嘉靖初年,曾经高举太祖爷的祖训,把太监都招了回去,只是后来又逐渐恢复。
镇守太监,代表着宫里,代表着皇帝,到了边镇,俨然太上皇,谱儿大的惊人,不说别的,光是这一座府邸,就比唐毅的总督府还要威风阔气。
“丫的你僭越了知道不!”
唐毅离着老远,就看到了高大的门楼,还有两个一丈来高的石头狮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敢住的比老子还威风,你算什么东西!
到了大门口,两扇朱红的大门对开,院子里面,一个穿着绯红袍子的太监,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摇头晃脑,左手背在身后,右手举着兰花指,不停地晃荡。满嘴口音,正在教训人。
“我跟你说,咱家这个气啊,就不顺。马芳,你不就是个小小的总兵官吗?怎么敢打咱家的人吗?”
在院子中间,马芳沉着脸,一语不发。
钱太监越发生气了,“不说话是吧?以为咱们拿你没办法哩?告诉你呦,休想哦!咱家不和你说,咱家没那个功夫,孩儿们呢!”
钱太监提高了声音,“不是新来个总督吗?咱家就去找他哩,让他给咱家一个说法!”
刚一转身,突然听到一声呵呵冷笑,“不要找了,本官来了。”
唐毅迈着大步,走进了府邸,马芳一见唐毅,脸上发红,他面对钱太监理直气壮,可是一想到给大人惹了麻烦,就不好意思了。
“大人,都怪卑职……”
“不必多说!”唐毅伸手拦住了他,一扭头,直接走到了钱太监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不是要找本官吗?本官就在这里,有什么话,只管说。”
“呦,胆子还够大的!”钱太监上下看了看唐毅,挺年轻的,他怪笑道:“别以为当了总督,就了不起了,这天下啊,是皇爷的,咱家替皇爷看着宣府,有人冒犯咱家,那就是冒犯皇爷!那就是大不敬了,就冲着这一条啊,那个马芳就该死,你呦,快去把他的官衣拔了,不然啊,咱家和你没完!”
第658章 前倨后恭
唐毅上下打量钱太监,就跟看国宝似的,没错,能无知到如此境界的太监,实在是少见!
别说你一个区区的镇守太监,就算司礼监的那几位,和唐毅都不敢撒野,要是唐毅一瞪眼,一个个都乖得和孙子似的。
一个镇守太监,最大的本事不就是狐假虎威吗?仰仗是是宫里出来的,有皇上和内廷撑腰,谁都要退让三分,可惜啊,想在唐毅面前狗仗人势,还差得太多了。
唐毅感觉和这种级别的东西较劲都丢人,踩了他都脏了鞋!
“马将军,随我去帅府!”
唐毅一转身,迈着大步就走,把钱太监华丽地无视了。
马芳愣了一下,他当然讨厌钱太监,恨不得撕碎了他下酒,可是因为自己,弄得唐毅和钱太监闹翻了,给大人带来了麻烦,那可就不够义气了。
他有些不知所措,谭光笑着拍了拍马芳的胳膊。
“马将军,大人心里有数,快走吧!”
“哦,好,好!”
马芳将信将疑急忙小跑着追出去。
眼睁睁看着人都走了,钱太监的嘴唇变成了难看的紫青色,他当镇守太监已经十年了,宣大总督换了多少任,不论是杨顺,还是杨博,哪怕是又臭又硬的江东,都没人敢无视他钱公公!
新来的总督年纪不大,竟敢目中无人,不把他当一回事!
这是要反天啊!
“小猴崽子,真把自己当个人物呦,信不信哦,咱家一本,就一本,皇爷就能把你抓回京城,打板子,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他的口音浓重,骂起人来,上蹿下跳,浑身的肥肉乱晃,弄得家丁们想笑不敢笑,抿着嘴,强忍着。
钱太监回头,看到了他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废物,饭桶,咱家养着你们是干啥滴啊?怎么就不知道拦着呢!咱们这儿啊,成了大车店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们不要脸,咱家还要呢!咱家莫面子哦,就是宫里莫面子,就是皇爷莫的面子……”
光骂已经不解气了,钱太监扑上来,这顿巴掌,把手下打得鼻青脸肿,跪在地上,嗷嗷乱叫,心说我们惹谁了,有气也不能都撒在我们身上啊!
他们满肚子委屈,还要不停求饶。钱太监也打累了,气喘吁吁道:“去,去把锦衣卫的周千户给咱家叫过来,就说咱家要他们锦衣卫的人办点事情。”
“唉,小的们这就去!”
家丁擦着脸上的血,跑了出去。
钱太监喘着粗气,举着兰花指,撇嘴说道:“小子,敢惹咱家,你算是第一个,咱家要是让你好过了,咱家就跟你姓!”
……
马芳快步追上了唐毅,低低声音说道:“督帅,那个老阉货可不是好东西,他要是告您一状,末将怕……”
“怕什么?”唐毅微微一笑,“能让我忌惮的人不少,但是他绝对不在其中,马将军,你在我的手下,我这个当总督的就要罩得住!以后你只管打仗,阿猫阿狗自然有本帅处置!”
真是好威风!
堂堂镇守太监,被当成了猫狗一般的人物,这话也就是唐毅敢说。马芳突然觉得浑身热血沸腾,格外振奋。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大将,马芳不怕打仗,他身上大伤小伤几十处,从来没有要他的命。真正让他害怕的是朝廷,上上下下,错综复杂,随便告一个黑状,就能让你丢官罢职,甚至身陷囹圄。
以文御武,朝廷还不放心,又安插锦衣卫,派了镇守太监,一层层压下来,就属武将最难,打仗吃苦在前,升官发财再后,搞不好还要背黑锅……能冒出的武将,诸如马芳啊,戚继光啊,都算是凤毛麟角。
大多数的武将都流于平凡,甚至昏庸,打仗远没有巴结上司来的重要。
不得不说,这是武人共同的悲哀!
只不过,貌似唐大人和别的官都不同,马芳觉得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有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冲动!
回到了帅府,落座之后,没等唐毅问,马芳就主动说了,他和钱太监的冲突。
原来马芳在宣府多年,当初的老部下很多还在,他们听说马芳又回来了,还特别受督帅的赏识,引为心腹,大家伙就心活了。
偷偷一打听,可不得了!
马芳的部下不但粮饷充足,还给发了新式的火铳,在校场外面听着,声音就跟爆豆似的,肯定是好东西。
他们活了心,其实马芳也不傻,有些消息干脆就是他故意放出去的。
当初的老兄弟还是能打的,关键是都被一帮废物给带坏了,马芳把大门敞开,谁想要回来,他举双手欢迎。
好家伙,几天的功夫,前后上千人重归马芳的手下。
眼看着手下人都跑了,其他的将领不干了,心说你姓马的太不地道了,大家伙都是领兵带队的,你凭什么挖我们的墙角?
这帮人不敢和马芳硬碰硬,就凑了一笔银子,送给了钱太监,请他帮忙。
说起来也是马芳得意忘形,他琢磨着老部下都回来了,兵器盔甲不够用,就带着人去仓库讨要。
管仓库的一个千户姓邓,是钱太监的干儿子,他自以为有了干爹撑腰,说话一点不客气,不但不给东西,还骂骂咧咧的。
马栋气鼓鼓地说道:“督帅,我爹可是拿着您的手谕去的,他们连看都不看,说除了钱公公的命令,谁都不行,简直欺人太甚!”
“然后你就和他们打起来了?”
唐毅笑着问道。
马栋小脸一红,低下了头,马芳连忙说道:“小儿无知,大人有什么责怪,只管处罚末将就是。”
唐毅突然哈哈大笑,拍着马栋的肩头说道:“记住了,下回再遇到不开眼的东西,给我往死里打!”
这话听着真解气,马栋觉得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督帅,简直就是天下最帅的人了。
唐毅听完马芳的介绍,灵机一动,俗话说兵在精而不在多,与其把能打仗的好汉,交给饭桶当家丁,不如全都集中起来,形成一个拳头。
“马将军,你立刻带着我的命令下去,从各营征召敢战的勇士,宁缺毋滥,有多少召集多少了。”
马芳早就想这么干,只是担心触怒了其他将领,就没敢提,真没想到,唐毅竟然和他想到了一起。
“大人,末将这就去办。”
“等等。”唐毅想了想,补充道:“其他人问起,你就说临时征用,立了功有他们一份,要是谁敢从中破坏,本帅军法无情!”
“是!”
马芳答应的更用力了,他带着马栋,爷俩刚到了府门口,突然从远处来了一帮穿着飞鱼服,拿着绣春刀的人。
“是锦衣卫!”
马芳就是一惊,他看得明白,在人群中间,正是那个肥胖的钱太监,都说厂卫是一家,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来找大帅的麻烦?
马芳急忙跑回帅厅,气喘吁吁道:“督帅,钱太监带着锦衣卫来了,您看该怎么办?”
唐毅呵呵一笑,满不在乎,“来的挺快啊,让他们进来吧!”
锦衣卫在九边那可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不说别人,仇鸾何等嚣张霸道,最后还不是落到了陆炳的手里,被开棺戮尸。从此之后,边关的将帅一听说锦衣卫,都是战战兢兢。
哪怕陆炳死了,余威还在,没人敢无视他们。
面对着千军万马,冲突杀戮,马芳未必害怕,可是面对着风云莫测的朝廷,他是真的不敢大意。
马芳觉得口干舌燥,艰难咽了口吐沫,“大人,他们来势汹汹,您还是……”
“马将军,打仗本官不如你,可是别的事情,你放心就是了。”
说话之间,一个不到三十的年轻锦衣卫跑了进来,刚一进门,就做了一个让马芳跌破眼镜的动作。
他单膝点地,跪下来道:“小的周宇,拜见老祖。”
马芳差点喷了,嘴巴张得老大,心说这都什么称呼啊,看样子唐毅比你还年轻,老祖,从哪论的?
就连唐毅都老脸一红,怒道:“你瞎叫什么?”
周宇委屈地说道:“小的叔叔交代了,侍奉您老,就要像侍奉祖宗陆太保一般,小的琢磨着您和陆太保是过命的交情,我叔叔他们都要低您一辈儿,您自然是小的们老祖!”
还振振有词,唐毅苦笑着摆摆手,“你叔叔就是周硕吧?早些年,我还管他叫七哥呢,江湖乱辈,别太较真了。再说了,死人才是老祖呢,我一个大活人,还不被人给叫死了。”
“小的不敢!”
周宇把脑袋深深埋在胸口,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那个乖觉听话的劲头,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马芳父子听得清清楚楚,唐毅居然和陆炳交情这么深,真是让人惊叹啊!
更吃惊的还在后面,周宇低声说道:“钱德就在外面呢,要不要见他?”
唐毅皱着眉头,迟疑了一下,说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一时,从外面扑通扑通,跑进来钱太监,双手倒背,用绳子捆着,脸上跟吃了苦瓜似的,见到唐毅,扑通趴在地上,嘭嘭磕头。
“唐大人哦,咱奴婢给您老人家磕头哩,奴婢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了奴婢吧。奴婢就是一个屁,不知好歹,您老就把奴婢放了吧!”
他情急之下,想要抽自己嘴巴子,可是手被绑上了,一激动,身体栽倒,脑门撞在了地上,活像是一个大肉球,马栋捂着肚子,哈哈大笑。
钱太监老脸紫红,别提多尴尬了。
第659章 江湖郎中
“行了,不用耍宝了,把他弄起来。”
周宇急忙点头,到了钱太监的身边,把绳索解开,扶着钱太监站起来。哪知道他膝盖早就软了,顺势又趴在了地上。
“奴婢有眼不识金镶玉,奴婢该死,奴婢求大人饶命啊!”
他的怕可不是装出来,浑身上下都被冷汗湿透了,马芳父子看在眼里,从最初的好笑,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说实话,马芳之前还有点小骄傲,以为唐毅初来乍到,又年纪轻轻,能依靠的只是他这个地头蛇。
咱不为了抬高身份,至少大人要更尊重自己的意见不是?
现在一看,马芳趁早打消了念头,只剩下了吃惊,大帅藏得也太深了吧!不用说别的,锦衣卫对他毕恭毕敬,镇守太监吓成了这个德行,他们可都是皇帝身边的人,尚且如此害怕唐毅,别人又该如何?
马芳不敢想象,唐毅看到他吃惊的样子,也不点破,有点神秘感最好,马芳这家伙心高气傲,年轻时候在蒙古人手下当奴隶,也不服礼法,只看重拳头,想降服他,唯有更加强悍!
“马将军,你先去征召勇士,抓紧时间练兵,其余的事情本帅自会处理。”
马芳有心多看看,却不敢违抗唐毅的命令,单膝点地,抱拳退下。无形之间,就比方才要恭顺多了。
打发走了马芳,唐毅把脸一沉,冷哼了一声。
“钱公公。”
“奴婢在。”钱太监战战兢兢说道。
“你是什么出身,拜了哪位公公做干爹?”
官场讲究科举师承,宫里更是如此,稍微有头有脸的太监都要拜干爹,有了什么好事,才有人想着你,不然就在宫里洗衣服倒尿盆子吧!
“回唐大人,奴婢的干爹是韩公公。”
唐毅一愣,周宇忙补充道:“韩公公是东厂石公公的干儿子。”
钱太监苦兮兮道:“按照道理,奴婢是石公公的干孙子,只是石公公他老人家,未必认奴婢。”
拜干亲是双向的,几个珰头都干儿子一堆,每个干儿子还有一堆干儿子,多如牛毛,唯有得到认可,才能成为干孙子,不然就只能叫祖宗,规矩大着呢。
是石公公的人,唐毅大度道,“这么说也算是自家人,你起来吧!”
钱德如蒙大赦,急忙爬两步,嘭嘭磕头,把脑门都磕得肿了。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唐毅不耐烦地摆摆手,“钱德是吧?”
“奴婢在。”
“本帅不敢说有名气,好歹和宫里的几位珰头都有些交情,你是宣府的镇守太监,也就是监军,监军监军,一定要眼明心亮,消息灵通,你这么迟钝,又是为什么?”
唐毅纯粹是好奇,钱德却心惊肉跳,生怕一句不对,就惹得唐毅翻脸。
“都怪奴婢无知,奴婢失察,奴婢该死……”
“别说废话!”唐毅冷笑道:“从现在开始,要是有一句废话,有一句假话,你就去找石公公,他知道如何发落你。”
外人怕东厂,太监更怕,钱德差点又趴下。
“大人,奴婢和您实说了吧,每到年前一个月,奴婢都要闭关,专心调理身体,故此,故此,您老人家到了宣府,奴婢事先不知道……”
钱德越说声音越小,其实也情有可原,唐毅和宫里过从甚密,可是唐毅走的是高端路线,像钱德一般的最多知道唐毅的名字,具体做过什么,他并不清楚,尤其是钱德在宣府十年,远离京城,更是没有去过江南,自然不知道唐毅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偏巧这次人事调动很突然,钱德在闭关之前,听人提起过,出关之后,就一帮人来找到告状,还没来得及和唐毅打招呼,就先对马芳发难了。
等到他把周宇找来,弄清了年轻不像话的总督的底细,直接跪了,赶快让周宇带着,跑来负荆请罪。
他不停弯腰作揖,骂自己有眼无珠,说到激动的地方,还给自己几个嘴巴子,抽得腮帮子冒血。
唐毅对他的道歉一点兴趣没有,“闭关”这两个字却勾起了他的好奇。
“钱德,你不是和尚,也不是老道,没事闭什么关?每到年根儿,俺答频频入寇,你身为镇守太监,不专心御敌,还想修出一个长生不老吗?”唐毅疑问道。
“哎呦!”钱德连忙跪在地上,“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闭关了,奴婢回头就去好好办差,求唐大人高抬贵手,饶过奴婢这一次吧……"
看他诚惶诚恐,唐毅越发起疑心。
“钱德,前些日子,本帅办了一个九阳会的案子,其中就涉及到了宫里不少人,你不会是入了九阳会吧?”唐毅试探问道。
钱太监的脸瞬间煞白,连忙摆手,“唐大人,就算是吓死奴婢,也没有这个胆子啊,您老可要明察啊。”
“明察?”唐毅呵呵一笑,“钱德,本帅时间宝贵,就从你刚刚的话,办你一个贻误军机,一点都不冤枉。”
钱德两眼发直,脸色惨白惨白的,吓得瞳孔都快散开了。太监可不同于文官,一旦倒台了,会有无数人踩死你,根本不给你活路。
镇守太监虽然在宦官的体系当中,地位不高,但到了地方上,却是太上皇,大权在握。十年之间,钱德也是攒了不少家底儿,要真是倒台了,别说享受不了生活,还会把小命给交代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向唐毅求饶。
“还是那句话,说实话,本帅只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是有点隐瞒,后果不用我说!”
“奴婢明白!”钱太监带着哭腔,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当初到了宣府,钱太监受不得风雪苦寒,第一年就染上了风湿,一到冬天,疼得钻心刺骨,痛不欲生。
钱太监不惜重金,聘请名医,给他调治。不过效果甚微,而且每一年都会加重,甚至骨节都变形,疼得他要死要活。
有心辞了镇守太监,回京去养病,可是一旦辞了,权势一下子就没了,他还没搂够,只有咬牙撑着。
还真别说,五六年前,经过府里的一个账房推荐,钱太监结识了一个江湖郎中,此人善于治疗风湿骨病,三服药下去,果然疼痛减轻了,钱太监美出了鼻涕泡,把郎中请到府邸,用心款待,好生伺候。
一住三个月,临走的时候,郎中酒醉,向钱太监说了心里话,他的药只能暂时止疼,要想真正康复,还要勤练气功,好生修行。
此人给钱太监留下了一本秘籍,钱太监按照上面要求的修行,还真别说,大半年下来,身体竟然好了不少,腰腿酸软的毛病也没了,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健郎。
转眼到了第二年,郎中又来了,继续传授钱太监秘籍,带来了灵药,他的风湿毛病越来越轻,身体也越来越好,一顿能吃三大碗。
在钱德眼里,郎中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儿。
即便是和唐毅说起来,也是满脸的憧憬。
“唐大人,奴婢不敢说有多少见识,可此人绝对是世外高人,手段非常。让他指点您练气功,保证百病不侵,龙马精神,您老年纪轻轻,人间的好事儿才露出一道缝儿,往后有您享受的……”
钱德还要说下去,缺发现唐毅的眼睛都立起来了,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冷得骇人。
“大人,奴婢说错了什么?”钱德满心委屈,我都和你说实话了,还介绍高人给你,伸手不打笑脸人,都给你肉吃了,怎么还咬人啊!
周宇也想不通,迟疑地看着唐毅。
唯有唐毅神情凝重,毫不夸张说,他绝对是整个大明朝,最了解江湖骗子。从最初的闻香教,到九阳会,打着医术气功,接近朝廷大员,巴结勋贵权臣,极为常见。
钱德身为镇守太监,宣府的机密他几乎都知道,上下的公文在他这里都有备份。有人要接近他,能做什么,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押到一边去。”唐毅突然翻脸道。
“遵命!”
两旁涌出好些亲卫,二话不说,就把钱太监给抓了起来,嘴里头还塞了一块布,想叫叫不出来,又惊又怕,钱太监都尿了。
唐毅背着手,在帅厅来回走动。
“周宇,我问你,钱太监为人如何?”
周宇慌忙说道:“他这个人贪得无厌,又嚣张跋扈,仗势欺人,挺不得人心……”
“我是问他会不会背叛大明?”
“这个……不会,绝对不会!”周宇笃定说道:“他是保定那边的人,家里头还有兄弟两个,一大帮侄子,他心心念念,就是回老家,过继一个儿子,他没有胆子的。”
“这么说,他是被蒙在鼓里了!”
唐毅让人把钱德又带了过来,把嘴里的塞子掏出去,钱德慌忙跪倒、
“大人,奴婢犯了什么罪啊?您老可别吓奴婢啊!”他哭丧着脸,瘫软得像是一团肉。唐毅看了半天,的确不像是丧心病狂的大奸大恶。
唐毅蹲下了身体,低声说道:“钱德,本帅怀疑你所谓的那个江湖郎中,是个妖人?他接近你,是另有所图!”
“啊!”
这一天,钱德把一辈子的惊吓都享受了,到了此时,精神彻底崩溃了。
“唐大人,奴婢这就去把人抓来,全凭您老发落!”
“蠢才!”唐毅怒骂道:“他跑到你身边五年,知道了多少秘密?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是哪一路的神怪,有没有同党?”
第660章 算卦
“待到来年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网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唐毅抓着一张废纸,默默念了三遍。
这是唯一从江湖郎中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周宇奉命去追查的时候,已经是人去楼空。或许对方已经有所察觉,知道钱德靠不住了,所以才会逃走。
唐毅仔细审视每一个字迹,写的极为工整,很有些功夫,能看出一丝馆阁体的底子,如果所料不错,此人应该参加过科举。
多半还落榜了,要不然也不会写黄巢的这《不第后赋菊》。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真是好大的狗胆,好大的野心啊!”唐毅微微冷笑。
钱德战战兢兢,脸上不停往下冒汗,到了此时,他也明白了大半,替自己治病,教自己气功的江湖郎中,多半是有问题的,好模好样,谁会写一反诗啊!
如果他有问题,前后五年时间,每到冬天就会来看自己,短则一两个月,多则两三个月,期间他究竟干了什么,是否泄露了重要的军情?
一想到这里,钱德脑袋嗡嗡直叫,他真想死了算了。
“唐大人,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奴婢真是冤枉啊!”他哭拜在地上,痛哭流涕,扯着嗓子大哭。
“别叫唤了!”唐毅厌恶地摆手,钱德立马止住了哭声。
“你要是真的和妖人勾结,出卖大明,本帅早就把你剐了!”唐毅话锋一转,冷笑道:“不过就算是无心之失,也是昏聩无能,身在九边重镇,如此疏忽懈怠,一样死路一条!”
嘚,怎么都是死!
钱德直接趴下了,成了砧板上的肉。
“听着,你现在立刻回镇守衙门,就和往常一样。”唐毅顿了顿说道:“你就说旧病复,要找人诊治,把那个江湖郎中给我找出来。”
“遵命!”
钱德眼前一亮,还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有生路,他立刻下去了,周宇也跟着,镇守衙门和锦衣卫的人一起出动。
在宣府到处寻找,唐毅也暗中派人,跟着调查,一连找了三天,愣是没有一点消息。
唐毅的心提了起来,直觉告诉他那个江湖郎中绝对不简单,前些日子听马芳说,俺答手下有几十万汉民,又听说其中有不少的白莲教。
前后联系起来,再加上俺答的动作,让唐毅不免心惊肉跳,总觉得要出大事。
“去,把杨安和马芳叫过来。”
不多一时,两个人急匆匆赶来,唐毅把两个人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又请出了朱先和王寅,这两位都精通军事,作为幕僚,陪着唐毅一起过来。他们足足商量了一个下午,制定了全套的方略,经过仔细推敲,确认无误,才让马芳和杨安分头去准备。
唐毅总算是放松了一些,琉莹捧着一个精致的托盘,到了书房,笑吟吟放在了唐毅的面前。
“师父,吃糖。”
“哦?是灶糖啊!”唐毅拿起了一块,放在嘴里,甜香酥脆,手艺很不错,“你做的吧?真是个巧手!”
琉莹浅浅一笑,又去烧水煮茶。吃光了一大块,唐毅才停了下来,又是一个小年了,还有几天,新的一年又来了。闭着眼睛,回想过去的一年,先是接替兵部侍郎,接着景王就藩,严嵩致仕,严世藩配,自己和徐阶的矛盾凸显,从京城到了宣大……
还真是起起伏伏,变幻莫测啊!
下意识摸了摸下巴,又硬又黑的胡茬长了出来,到了该蓄须的年纪了,再也不是小白脸了!
唐毅感叹着,多看了两眼琉莹,现她还是当年的老样子,无论是五官精致,皮肤白皙,除了眉眼之中,略显成熟之外,其他没有一丝的变化。
看来岁月这把杀猪刀也有留情的时候。
“琉莹,等到转过年,春暖花开,你回东南吧,宣府不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唐毅随口道。
琉莹正在冲茶,手一哆嗦,热水洒在了指头上,疼得她一缩手,茶杯落在了檀木托盘上面,撞破了一个口。琉莹脸色一怔,不知所措。
唐毅看在眼里,莫名的心疼,赶快伸手接过水壶,“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用凉水洗洗,涂点烫伤的药,女孩子家又不像我们皮糙肉厚。”
琉莹点了点头,起身就往自己的房间跑去,脚步极快,一转眼就没了影。唐毅呆呆看了半晌,摇头感叹。
“男人啊,就是不该装蒜!明明心里想,嘴上却不愿承认,真是虚伪啊!”
一连两天,琉莹都没有露面,起居都交给了别人,直到第三天,她有仿佛没事人一般,帮着唐毅准备了一桌子好菜,全都是唐毅最喜欢的。
“师父,弟子有事要说。”琉莹咬着嘴唇,“琉璃苑的生意挺多的,回江南宜早不宜……”
唐毅仿佛没听见,突然打断她,笑道:“还有几天过年了,外面集市一定很热闹,一会儿陪我出去,咱们好好逛一逛。”
琉莹迟疑一下,唐毅已经起身,拿起了狐裘披风,又扔给了琉莹一件。
“快走吧,不然就晚了。”
两个人带着护卫,从总府府后门出来,绕了两条街道,总算到了集市。
春节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日子,哪怕处在随时会爆战斗的宣府,百姓们依旧会拿出仅有的钱,换一点面粉猪肉,回去包饺子。
稍微阔气一点的,会买一副春联,一挂鞭炮。至于扯一块布料,做件新衣服,那是地主人家才能做到的。
普通百姓都是一件黑漆漆的棉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还有人直接披着兽皮,看起来好不可怜。
民生艰难,比起内地差得太多了。
饶过年货市场,有一座城隍庙,有城必有城隍,和土地爷一般,都是任何城市的标配,在城隍庙前面,有一大片空地。
空地上有打把式卖艺的,有弹弦唱曲的,什么银枪刺咽喉,胸口碎大石,表演的很卖力气,叫好声也不小,只是到了给钱的时候,应者寥寥,最多也就一个半个的铜钱,卖艺的人都难掩失望。
唐毅和琉莹又转了一圈,不远处有一座卦摊,贴着一副对联,“心中有事来占卦,祸到临头后悔难。”
坐在卦摊后面的先生四五十岁的样子,斜靠在椅子上,大冬天的手里还拿着一把破扇子,不时摇着。
琉莹看着好笑,“师父,要不要去算一卦?”
“算卦?他要是有本事,先给自己换身皮袄成不?听他们胡说八道,还不如听曲儿呢!”唐毅声音不大,没想到对方的耳音却是不错,竟然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了唐毅的面前。
“这位朋友,一人一个活法,别看山人穿得破,可是山人一肚子好本事,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天底下的事情,都逃不过山人的法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唐毅,“朋友,别看你现在风光无限,穿得好,用得好,兜里都是银子,保不齐一转头,就性命不保啊!”
“大胆狂徒,你敢胡说八道!”
唐毅身后的护卫就要往上冲,把他拿下。
算卦的家伙挺直了胸膛,一副眼高于顶的架势,竟然丝毫不在乎。
唐毅呵呵一笑,“有些胆色,那本……我就算一卦。”
说完,迈着大步,到了卦摊前面,坐了下来。
算卦的也不客气,抓起纸笔,送到了唐毅的面前,“你写一个字吧!”
“字如其人,一个字的字体,笔迹,写字的习惯,就能判断出是否进学,家世如何,甚至个人脾气秉性。测字靠的不是算卦,而是眼力,我说的可对?”
算卦的哈哈一笑,“先生果然厉害,把我们这行人的底儿都给掀了。可是山人和那些饭桶废物不一样,不用写,您说出来就成。”
这个有意思了,唐毅微微一笑,“那好,我测一个有字,你说说看吧。”
“再请教朋友,您要问什么,是前途、姻缘、还是国事!”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很死。
“哈哈哈,小小算卦的,还敢说国事,真是口气不说国事吧。”
算卦的装模作样,手指掐动,嘴里不停念叨。
“哎呀呀,大事不好啊!”
唐毅冷笑了一声:“不要大惊小怪的,怎么就不好了?”
“您请看,这个有字,上面是大字缺了一笔,下面是明字去了日,这不是说大明没了一半,要丢掉半壁江山吗?”算卦的低声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凶险啊,您可要加倍留神才行!”
唐毅轻笑了一声,不屑道:“你搞错了,我说的是朋友的友,不是有!”
算卦的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抚掌大惊,叫道:“友字更不吉利了,您看看,友字是‘反’字出头,反乃反贼也,反贼出了头,岂不是说天下要大变吗?”
“不!”唐毅又改口道:“我说的是酉时的酉。”
“哎呦,您看看,酉字正好是‘尊’字砍头去尾,大明皇帝乃是九五至尊,被砍了头,去了脚,成了什么啊?”
连着三个字,竟然都让这家伙胡诌上了,唐毅一时语塞。
只见此人得意洋洋,搓着手,教训道:“朋友,你说字如其人,算卦的也说相由心生,这三个字,都是大大不吉,你已经处在了生死关头,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你怕还是不怕啊?”8
第661章 叛乱
谭光听着算卦的胡说八道,就气不打一处来,还大明江山没了一半,亏他说得出口!
“此人妖言惑众,胡说八道,应该送到衙门,严惩不贷!”
唐毅听着谭光的话,仿佛在思考刚刚算卦所言,低头不语,颇有感慨,从怀里掏出了一锭银子,扔给了算卦的。
“拿着钱,赶快离开宣府吧,记着,刚刚的话不要再随便说了,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心眼。要是遇到了脾气爆的,你可就有麻烦了。”
语气透着压抑和落寞,说完之后,唐毅就起身离开,转眼消失的无影无踪,算卦的攥着银锭,呲着犬牙,得意地笑着,十分猖狂,他真想仰天大笑。
什么狗屁六魁元,不一样是个胆小鬼吗?
被老子一番话,就吓得变颜变色,大明朝怎么净出饭桶,也该着你们倒霉,要不了多久,蒙古的大军就来了,狗官的末日也就到了!这宣府也就是老子的了!
他一回头,有一个挑着挑子卖混沌的,快步走了过来,两个人凑到一起,卖混沌的好奇道:“老侯,刚刚那个人是谁?”
“宣大总督唐毅!”
卖混沌的脸色一变,惊问道:“竟然是他,是真的吗?”
“错不了!”算卦的笑道:“他虽然穿着便服,可是官靴没有换,又那么年轻,一副江南的口音,不是唐毅,还能是被人吗?”
卖混沌的面色不善,眼神凶戾地盯着算卦的,满是责怪。
“老侯,大龙头可是说了,唐毅狡诈多端,不可等闲视之,没事惹他干什么?”
算卦的不屑道:“老孙,唐毅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少年得志吗?大龙头也太高看他了,你没见到,我刚刚的一番话,把他吓得脸色都变了。我跟你说,他保证睡不好,吃不香,心心念念,方寸大乱,俗话说人无头不走,没了他这个总督,宣府不堪一击!”
卖混沌的不以为然,“老侯,大龙头可是交代了,只需成功,不许失败。你别总以为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
两个人还要说下去,突然看到几个巡逻的官兵过来,卖混沌的赶快挑着挑子,快步离开,算卦的也心中不服,嘴角抽搐了两下,心中暗自思量,处处都拿大龙头压自己,算什么本事?
别以为大龙头宠信你,就能骑到老子的头上,等以后,老子一定解决了你!没准啊,大龙头的位置有一天也是我的。
算卦的闷着头生气,许久没有客人,他才收拾卦摊,也起身离开。他走的很小心,先到城隍庙转了一圈,确认没有跟踪之后,才从庙的后门出去,消失在了人群当中。
……
唐毅回到了府邸,琉莹让人准备了热水,亲手烫了手巾板,帮着唐毅擦了擦脸。
“师父,那个算卦的不像是好人。”琉莹低声说道。
唐毅呵呵一笑,“可以说的更肯定一些,他就是坏蛋!”
“啊,师父您看出来了?”琉莹惊问道。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大喇喇说道:“测字猜字,十几年前我就玩烂的东西,一个算卦的还想忽悠我,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圣人面前卖字画,关公面前耍大刀,不知死活吗!”
琉莹轻轻一吐舌头,心说还以为师父变傻了呢,敢情他早就看出来了。
“师父,为什么不下手,把人给抓起来。”
“抓起来干什么?”唐毅笑着问道。
“当然是好好审问了,看看他究竟是什么人,有什么打算?”琉莹歪着头,思量着说道。
唐毅笑得更开心了,“他要是不说呢?”
“不说?严刑拷打呗!”琉莹笑道:“反正师父有那么多折磨人的手段,随便几招,哪怕是铜皮铁骨的汉子,也能打得他爹妈都不认识了。”
“咳咳!”唐毅无奈道:“我有那么暴力吗?再说了,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刑罚解决不了的,他们骨头比刀斧还硬,再厉害的刑具,也不能让他们张开嘴。”
“哦?”琉莹吓得微张小嘴,惊道:“师父,世上真有那样的好汉?”
唐毅摇摇头,“他们可不是好汉,而是一帮子傻瓜,彻头彻尾的大混人!正因为他们傻到了极致,脑子里都存满了垃圾,别的东西一点进不去,无论和他们说什么,这帮人也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嘴巴固然有希望撬开,可是要花费的功夫太多了,也不值得。”
琉莹不明所以,唐毅突然轻松一笑,“他们打得什么主意,我能猜得出来大半,既然知道了,何必多此一举呢!”
“师父是要?”
“张网捕鱼,静等上钩。”
唐毅比起这个时代的人,最大的优势就是他的脑袋,里面有太多的科学方法。
比如唐毅整理宣府历年档案,查找战例资料,并且汇总分析。唐毅现一个很重要的规律,蒙古人没有攻城器械。面对着宣府一般的坚城,只能徒呼奈何。
每一次都是抢掠一些小城堡,小村镇。
不过他们也有几次得手的时候,只要城池被打破,里面的粮草,军械,人员,财物,足够蒙古人过一个肥年。
唐毅研究这些战例现,很多都是因为有内应,道理也很简单,堡垒都是从内部被打破的,有了汉奸帮忙,蒙古人攻城就方便多了。
谁愿意充当蒙古人的内应呢?
白莲教!
从钱德身边的江湖郎中,加上遇到的算命的,唐毅都嗅到了白莲教的味道。而且算卦的自以为聪明,说出来吓唬人的话,却让唐毅看出了一丝端倪。
什么叫大明江山没了一半,什么叫反贼出头天,什么叫九五至尊没了头尾……
把三段话连在一起,唐毅把敌人的打算看了一个透。
这一次俺答的入寇,绝对比以往规模都要大,而且志在攻城,白莲教就是他们的帮手,宣府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目标。
宣府乃是九边最重要的堡垒,宣府丢失,蒙古大军畅通无阻,直逼京城,到时候,大明的北疆都会震动。
搞不好逼得大明皇帝南迁,蒙古铁骑席卷北方,所谓大明江山没了一半,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那个老侯要是知道他的话让唐毅推测出这么多东西,保证后悔的肠子都青了。
看透了敌人的打算,唐毅觉得事情容易多了,他先把周宇叫了过来,让他派遣锦衣卫的人,在城隍庙附近转悠,盯着那个算卦的,凡是和他接触过的,全都别放过。
经过了一天时间,周宇回来禀报。
“大人,那个家伙还挺狡猾的,给您算过之后,他就跑到了城隍庙的后面,不过他没逃过咱们弟兄的眼睛。一举一动,都被我们看到了,他在好几处的转角的墙上留下了三道白印,兄弟们猜测,应该是秘密信号。”
唐毅眉头紧皱,离着年越来越近,眼下四方的百姓都来到了宣府采购,最晚到了三十,人就该离开了。
百姓都走了,只剩下白莲教匪,就非常容易暴露。
所以说,他们动手的时间应该很快了,在墙上留下了记号,应该就是动手的具体时间。
唐毅一说,立刻得到周宇的赞同。
“没错,大人,弟兄们和白莲教经常打交道,遇到过好多次,应该是暗号没错,只是兄弟们一时还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大人,要不要把那个算卦的抓起来。”
“不必!”唐毅摇头,轻笑道:“用不着那么麻烦,你去派遣弟兄们,把他留的暗号给擦了,然后在对面画下三道白印。”
“哎呦!”
周宇喜得直拍巴掌,暗号画在什么地方,画在哪个方向,都有讲究,稍微改动一点,就会传达出完全不同的消息,大人这是让城里的土匪不战自乱啊!
还真是好办法!
他立刻屁颠屁颠,照着唐毅的吩咐办,唐毅也不敢怠慢,吩咐手下的士兵做好了准备,严阵以待。
冬天日头短,很快就黑了天,到了月底,也没有月亮,只有微弱的星光,偏巧还被云层给遮住了。
偌大的城中,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间不大的四合院,屋子里点着蜡烛,害怕引起注意,窗户上都挂着破被褥。
十几个大汉挤在屋子里,面前摆着一锅煮的稀烂的狗肉,还有十几个大碗,里面装着浑浊的酒水。
有一个大汉满脸络腮胡子,穿着破羊皮袄,露出三寸长的护心毛,把手里的狗大腿一扔,冷笑道:“弟兄们,马芳前两天带着兵走了,城里头就有八千人,除了那个娃娃总督带来的三千南蛮子,剩下的都是他娘的酒囊饭桶!”
其他人听得眼睛冒光,“是啊?这可是老天爷都在帮咱们啊!”
“那是,无生老母在天上看着咱们,一定会成功的!”大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其他人也跟着效仿,喝完之后,他把酒碗一摔,大声说道:“弟兄们,杀出去之后,放火杀人,谁先冲到西门,把城门给夺了,大龙头有重赏!”
“遵命!”
这帮人拿起刀剑,有的人干脆拿着铁斧,菜刀,从院子里冲出去。
到了外面,一阵凉风吹来,大汉打了一个激灵,怎么这么冷啊?再往四周看看,一点声音没有,也没有火光,胆气就泄了一半。
手下人也怕了,战战兢兢道:“大哥,要不咱,咱们回去吧!”
“放屁!开弓没有回头箭,弟兄们都跟着我冲,没有人,咱们弟兄立功!”
十几个人,孤零零的,冲向了无边夜色中,显得怪异而又滑稽……8
第662章 装出来的自信
大汉率领着十几个手下,冲到了大街之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地上还有一副梆子,打更的被他们吓跑了。大汉鼓起了勇气,仗着胆子继续冲锋。又跑出了一百多步,还是没有人。
老百姓看不到,官兵更没有,同伙也不知道响应?
拜托,我们是造反啊,专业点好不!配合一下能死啊!
大汉都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群玩打仗的小孩子,吵得震天响。大人看到了只是一笑,不当一回事。
太欺负人了!
他发足狂奔,发誓要碰到一个活的,还真别说,两条睡下的流浪狗被他惊动了,四足发力,就冲了出来。
大汉只看到黑影,手里的刀上下翻飞,一条狗受了伤,倒地痛叫,另一条吓得夹着尾巴就跑。
大汉喘着粗气,总算是见到了血,来了一个开门红,可是怎么想,怎么怪异。
他灵机一动,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弟兄们,放火!”
十几个手下急忙按照吩咐,拿出引火之物,一边走,一边烧,一边烧,一边大喊。
“无生父母,真空家乡!”
他们拼了命似的喊,总算是看到了一些人影,有百姓从着了火的房子里跑出来,又钻进了巷子,远远的似乎还有士兵和马匹出动,只是没人冲过来。
哈哈,朝廷的废物怕了我们!
有无生老母保护着,有大龙头的神功无敌,官兵算什么,宣府都是我们的!
兴奋到血液沸腾,脸色通红,大汉和手下到处乱跑,渐渐的宣府总算出了动静。
潘贵是一名白莲教徒,而且还是最死忠的那种,十年之前,奉了大龙头萧芹的命令,来到了宣府,从大头兵做起,一点点升到了百户。
潘贵始终牢记自己的使命,等着大龙头杀回来,在宣府建立真空家乡,人间天堂!
苦苦期盼着,总算是有了眉目,大龙头发出了号令。
就在腊月二十九,起义夺城,只要打开宣府的城门,引蒙古大军进来,就大功告成了。潘贵激动的睡不着觉,他把手下的心腹叫过来,反复叮咛,让他们一定好好准备着,不能出一点差错。
明天就是起义的日子,潘贵早早把腰刀拿过来,磨得极快,用力抱在怀里,也不舍得脱衣,就睡了过去。
眼看到了半夜,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喊杀声。
潘贵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难到起义的时候到了?
他一下子窜到地上,几步跑到了外面,果然有人喊“无生父母,真空家乡”。也有火光,熊熊燃烧。
真的起义了,潘贵想要欢呼,可是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赶快跑回去,找到了桌上的万年历。
是腊月二十八啊,明天才是正日子!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迷迷糊糊,外面却乱了,好多手下都跑了过来,一个个手里拿着兵器,兴高采烈,仿佛去吃喜酒一般。
“贵爷,快动手吧!晚了什么都抢不到了!”
敢情在他们眼里,起义就是抢东西。
潘贵还不至于这么浅薄,他抓起一个小旗的胳膊,到了一旁,瞪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你看准了吗?到底是哪一天动手?”
小旗慌里慌张,“贵爷,我看的真真的,是在左边的墙上,画了三道白印,不是二十九动手吗?谁知道,谁知道……”他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潘贵在几天前就接到了消息,说是要起事,为了保密,具体时间用暗语标记通知,白色代表年前,黑色代表年后,左边代表单日子,右边代表双日子,白印的数量,代表起事的时间。
潘贵连续问了好几遍,小旗都快哭了。
“贵爷,小的要是看错了,把这对眼睛挖出来!”
“哼,挖你的眼睛有个屁用,外面已经动手了。”
“那,那咱们怎么办?”
一下子问到了关键,不去响应,外面的兄弟孤立无援,必然倒霉,而且官府被惊动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可要是出去呢,仓促发动,搞不好就会功亏一篑,落到了官府手里,下场肯定凄惨无比。
潘贵还在犹豫呢,突然在街口放哨的弟兄跑了回来。
“贵爷,可不好了,鹰爪孙来抓咱们了!”
潘贵吓得一哆嗦,事到如今,只有拼了,他猛地抽出了腰刀,离着眼睛吼道:“狗官不给咱们活路,大家伙拼了!”
他带着头,足有三十几个叛军裹着白手巾冲上了街头。毕竟是军士,比起前面的乌合之众就强多了。
一面冲,一面放火、喊叫,杀向了北门。
声势越来越大,城中潜伏的白莲教徒都受不了了。唐毅让周宇改了记号,可有些记号周宇也不知道,就给错过了。
城中的白莲教有人以为是二十九动手,有人以为是二十八动手,还有人同时看到了两样的暗号,脑袋都大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人都是有从众心里,反正有人带头了,就跟着起事吧!
这下好了,隐藏在城中的白莲教匪纷纷冲了出来,从四面八方,数量多得吓人,有的奔着城门,有的还直取总督府,嚷嚷着要砍了唐毅的脑袋祭天,声势浩大,好似洪流。
唐毅干什么呢?
他正和琉莹下棋呢。
要说唐毅的脑袋不差,可就是没有下棋的天赋,无论是象棋还是围棋,和谁下都是别虐杀的份儿。
他想来想去,决定换个玩法,没准儿他能赢。
抽了空,把五子棋的下法教给了琉莹,下了三局,唐毅都赢了,喜出望外。可是从第四局开始,唐毅就撑不住了。
琉莹这丫头很快掌握了关键,越下越从容,没几招就弄得唐毅疲于奔命,眼看着就要成了,突然外面一声枪响,吓得琉莹手一抖,一粒棋子就落了下来,错过了关键位置。
唐毅眼睛冒光,赶快填上了一子。
“哈哈,徒弟终究还是徒弟,比不上为师吧!”
唐毅得意无比,琉莹却是小脸发白。
“师父,外面打起来了!”
唐毅正在收拾棋子,准备再来一盘,他一边忙活着,一边笑道:“叫了那么多年师父,也没教给你什么东西,今天就给你上一门课,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白莲教匪,宛如野草,怎么烧也烧不光,可是再多的野草,也凑不成一根房梁,他们成不了大事的!”
师父的话,琉莹自然是听得进去,可是外面枪声大作,喊杀震天,她实在是没法做到镇定如常。
连着又下了几盘,全都被唐毅杀得落花流水。
心不在这啊,唐毅只好收了棋子。
突然门一推开,谭光跑了进来,摸了一把脸上的灰土,“大人,不好了,帅府有白莲教匪杀进来了!”
琉莹吓得慌忙站起,小脸惨白惨白的。
唐毅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回大人,有人砸开狗洞,从缺口杀进府邸了!”谭光喘着粗气道:“大人,卑职护着你,快走吧!”
唐毅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棋子,又抓起紫砂壶,喝了一口茶,才笑道:“走,往哪里走?连帅府都不安全,天底下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谭光被问的哑口无言,只能求助似地看着琉莹,心说姑奶奶,您说句话,顶我们十句了,琉莹正要开口,唐毅却抢先摆手。
“不用说了,我就在这这里等着,谭光,本帅的安危就放在你的身上,我信得过你们!”唐毅淡淡说道。
一股血液直冲头顶,谭光喉头动了动,他用力抱拳,眼中甚至有泪花闪过。
生死搏杀,他可以不皱眉头,大人的一句话,却戳中了他的要害,大人能如此信任,还有什么说的。
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不能让白莲教匪伤到大人一根汗毛!
“杀!”
久违的冲动让谭光想起了当年和倭寇搏杀的场景,大家伙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还会怕区区白莲教的乌合之众吗!
“杀!”
吼声震天,士气如虹,自生火铳喷突出可怕的铅丸,雪亮的战刀高举,面对着潮水一般的白莲教匪,两百多名护卫构成了最坚固的磐石。
枪声如雷,击穿一个又一个的身躯,刀光闪亮,每一下都切开对方的身体,血液狂喷,迸溅到脸上,血腥气刺激着神经。
每一个战士都变成了杀神,毫不留情,谭光手里挥舞着一柄长刀,这是戚家军的武器,谭光用在手里,格外顺畅,从下而上,刀锋划过一个匪徒的腰部,他眼睁睁看着身体被切成两段,上半身向后倒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家中的妈妈,泪花从眼角流过。
无生老母是骗人的,真空家乡也没有见过。
要是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绝不要听白莲教的胡说八道!
带着满腹的遗憾,一个又一个人死去。
战斗很猛烈,时间却不长,还没等到天亮,帅府的喊杀声就率先停止了。唐毅从位置上,站起身,放在他一直这么坐着。
透过窗户,外面负责守卫的士兵的能够清楚看到大人的身影。
每个冲上去的士兵都会下意识回头看看,大人还在,我们还有什么怕的,唐毅的镇定,给了手下无比的信心,激励着他们,奋力死战。
总算是结束了,唐毅从位置上起来,用手抓了抓琉莹的手,琉莹顿了愣了,唐毅的手怎么是湿的?
唐毅在她耳边低声说道:“谁不怕死啊,都是装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