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 麒麟之患
进入了冬月,天气冷得邪乎,一场大雪接着一场,不过令京中百官都感到惊讶的是今年城中的乞丐几乎没有人冻死。只要雪刚刚停下,就会有顺天府的官差带领着工人收拾道路上的积雪,全都运到城外去,还贴心地撒上了一层炉灰,免得上了年岁的老人滑倒。
府尹大人还特别下令,煤炭、木柴运进城中一律免税,顺天府还专门采购了一批,送给城中的穷苦人。
虽然是恩惠,可毕竟衙门不再是高高在上,官老爷们关心大家的疾苦,把百姓的事情放在了心头。短时间之内,唐毅在民间的官声极好,到处都有赞颂之声,百姓的声音,御史言官也都听到了。
此前唐毅推动改革,还是触怒了一些人的,他们正想要找机会弹劾唐毅,只是民心如此,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唐毅默默盘算了一下,眼下顺天府还着历年的亏空,有十二万两,如果顺利的话,明年顺天府光是商税一项,就有三十万两以上。
把亏空补平,然后再办几所学校,吸引更多年轻人入学。作为一个顺天府尹,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其他的都会触及太多利益,提出了也无法落实,索性就放在心里头,只要顺天银行能顺利运作起来,靠着金融的利益,是完全能够改变帝国的心脏的。
局面打开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别人就行了,唐毅只要掌好了舵,就不会出太多的问题。领导是一门艺术,唐毅可不愿意把自己束缚在繁杂的俗务当中。
他要做另一件更有挑战的事情,那就是当一名合格的帝师。经过几次的观察,唐毅发现裕王并不傻,只是反射神级有些慢,只要给他一时间,还是能想明白的。
唐毅不指望裕王能做千古一帝,事实上这个时代也不需要英明神武的千古一帝。
通过旷日持久的大礼议,就该看得出来,大明臣子眼中的明君不该事必躬亲,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牌位,大臣们解决不了的事情,才会交给他,至于能解决的,对不起,闭嘴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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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绵软的裕王,具备了成为理想君主的条件。
当然了作为一个拥有无上权力的帝王,还要有一双洞察一切的目光,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能像崇祯那样,随随便便就给忽悠了,那是亡国之君!
唐毅给裕王上课,主要是开阔他的眼界,兼听则明,唐毅特意准备了一张详细的世界地图,给裕王讲解西方大航海的故事,讲解各个大洲上面奇特的动物,食人的部落,高大的金字塔……
裕王从生活在皇宫,出宫之后,就圈在王府里面,连京城都没出过,整个一个宅男,哪里听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是不用记笔记,裕王每一次都带着厚厚的本子,把唐毅写的都记下来,等到回到内宅,再去和李氏显派。
很快,唐师傅的课就成了裕王最为欢迎的,每一次都聚精会神,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见裕王喜欢,唐毅格外卖力气,除了把内容准备的有趣之外,他还有意把心学的观,把他的那套财政论,灌输给了裕王。
历代更替不是什么天命,而是财政,每一个帝国的崩溃,都源于财政的枯竭。历代儒家避谈利益,是大错特错的,唯有研究透了蕴含在金钱之中的大道理,才能治理好国家。
圣人君子,历来少之又少,不能光靠着理想和想象治国。
虽然不知道裕王真正理解了多少,但是他对顺天银行却是格外上心,吸收了多少存款,贷出去了多少,老百姓支不支持……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什么时候回本,能有多少分红。
弄得唐毅每次来之前,都要打听一番,才好去应付裕王琐碎到了极的问题。
就在唐毅两头忙活的时候,从东南传来了绝好的消息,秋闱结束了,成绩陆续公布,统计结果也都出来了。
老师魏良辅特意写了封一万多字的长信,在信中详细粉丝了各省的考试结果。
老头子兴奋提到眼下东南的这一批生员,质量之高,是历代罕见,其中尤以苏州府为盛,老头提到了四个拔尖儿的,有徐时行,王锡爵,还有沈林,王绍周。
沈林是唐毅的书童,王绍周是太仓王家的人,当初唐毅开始参加科举的时候,他们就跟着考过,当时年纪还,只是感受下考场氛围而已,转眼六年时间过去,他们也长大了,本身还算聪明,加上身边都是名师,学问进步非常大。
至于徐时行和王锡爵,他们是苏州府学的生员,不但学业突出,而且关心时政,是心学着力培养的后起之秀。
以魏良辅估算,光是苏州一地,至少能出二十位进士,十名以上的翰林。
另外浙江也是传统科举强省,除了盛产师爷的绍兴府,还有唐毅曾经当过知府的杭州,其余宁波,嘉兴,台州,近些年文风鼎盛,到处都是办学堂的,虽然底蕴还差着很多,但势头急猛。
再有福建也崛起了一帮学问扎实,眼界开阔的年轻人,总而言之,光是这三省,魏良辅判断,少能出二百名的进士。
近年科举,录取最多的也不过四百人,三个省就占了一半,还让其十个省怎么活啊?
唐毅当然清楚,老师不会瞎话,实际上他列举的这三省,正是开海之后,获益最大的三省,海量的资金流入,工商日益繁荣,市民阶层暴涨,官府提倡,阳明学会到处挑头,私塾学堂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
又不惜重金,各地聘请名师大儒,几年下来,东南的学子质量急速提高。瓜分一般的科举金榜,丝毫不成问题。
面对着可喜的局面,唐毅是既高兴又紧张,东南正在急剧变化,而帝国的心脏呢,还沉醉在党争之中,不可开交。
要不了多久,新兴的东南集团就会要求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革帝国,而保守的掌权者很难注意到东南的变化,或者,他们根本不愿意承认。
历史上东林党和阉党的争端,殷鉴不远,如果不能好好控制党争,最后的结果就是亡国。想到这里,唐毅越发厌恶严徐之间令人作呕的争夺,只是他却束手无策,根本没有解决的能力。
这一天唐毅从裕王府回来,刚刚到了家门口,手下人就急忙过来,“老爷,有客人来访。”
“谁?”
“是张居正张大人,已经等了您一个多时辰了。”
“哦?他怎么来了?”
唐毅急忙让家人带路,急匆匆来到了客厅,只见张居正背着手,正在来回拉磨呢!
“叔大兄,弟失礼了。”
张居正猛然回头,见唐毅身着绯红的官服,披着貂皮大氅,显眼夺目。他比唐毅入仕早了十年,结果竟然被人家远远甩开,那种滋味,可是相当不好受。好在张居正不是寻常之辈,很快平复了心绪,只是他眼中的一丝嫉妒,还是被唐毅捕捉到了。
唐毅不动声色,一屁股坐在了主位上面,张居正比他低了太多品级,唐毅没话,他只能坐在下手,显得有些尴尬。
“咳咳!”张居正咳嗽了两声,而后道:“唐大人,下官此来,是奉了徐阁老之命,前来讨一个主意。”
是徐阶让来的!
唐毅微微一笑,“不知阁老有什么吩咐,一定尽力办到。”
“下官先谢过唐大人了。”张居正顿了顿道:“据下面人回报,是严世藩找到了天下第一的祥瑞。”
“祥瑞?是龙,还是凤?”
“是麒麟!”
“什么?”
唐毅惊得差把茶杯摔倒地上,他蹙着眉头道:“麒麟伴圣人而出,孔夫子出生之前,有麒麟在他家的院子里‘口吐玉书’,书上写道‘水精之子,系衰周而素王’,夫子老年,听闻西狩获麟,为此落泪,言‘吾道穷矣’。又曾做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不久夫子去世。”唐毅总结道:“自夫子之后,麒麟为历代儒家贤圣尊崇,麒麟出,则盛世显,绝非可啊!”
张居正仰天长叹:“唐大人,若非关系重大,下官也不会来找你了。如果让严世藩发现了麒麟,并且献给陛下,岂不是明他们严家父子治国有功,大明是太平盛世吗?到时候要想倒严,可就难上加难了!”
张居正唉声叹气,眉头紧皱,成了深深的八字。唐毅反倒是无所谓,呵呵一笑:“叔大兄,我看你是多余担心了。”
“为何?”
“你想啊,麒麟和神龙一样,都是见首不见尾,历代以来,都有麒麟传,也曾弄到过不少异兽,是麒麟,可是从来没有确定过。严世藩就算弄到了麒麟又能如何,只要咬死了不认,也就是了。陛下心里头清楚,如今的大明,离着太平盛世远着呢!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的。”
唐毅出了历代的情况,只是张居正都快哭了。
“唐大人,若是别的朝代,或许没事,可是你别忘了,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可是带回来过麒麟,成祖爷已经命人留下了画像,承认了那就是麒麟。如果两相对照,画上的和严世藩带来的一模一样,只怕陛下想不信都不行了!”
第604章 徐阁老急了(加更)
俗话说狗急跳墙,把人逼急了什么主意都会使出来的,唐毅玩过玄鬼,胡宗宪献过白鹿,聪明过人的小阁老弄一个麒麟也就顺理成章。≯≧≥
唐毅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叔大兄,你见过严世藩弄的所谓瑞兽?还有你知道成祖爷当年所谓的麒麟又是什么样子?”
两个问题,张居正都没有隐瞒,干脆说道:“唐大人,严世藩弄到所谓麒麟,是从海上运过来的,沿途有官员见过,他们密报说是此兽极为高大,差不多有两丈左右,通体金黄,头上有角,和传说中的麒麟的确十分相似。至于宫中藏有的麒麟图,据徐阁老打听,同样是个头非常大,脖子修长,头上长角,身上的花纹和豹子差不多。”
听着张居正的叙说,唐毅心里头暗笑,当年让朱棣激动无比的麒麟,其实就是长颈鹿!那玩意和传说中的麒麟,实在是差得太多,唐毅敢说朱棣也不相信,可是没有办法,谁让他是从侄子手里枪来了江山,得位不正,必须要向世人证明他的合法性。
弄一个长颈鹿当麒麟,反正也没人认得出来,说是麒麟,谁还敢反驳不成?
朱棣的不负责,可坑苦了后人,如果真让严世藩弄来一头长颈鹿,和宫中的藏画一对照,真就成了麒麟。
麒麟出,盛世现。
嘉靖喜欢了一辈子的祥瑞,又经过朱棣认证,想不认都不行。
可是一旦忍下了麒麟,后果就太严重了,严嵩秉国二十年,如果真是嘉靖盛世,严嵩居功厥伟,谁还敢质疑,到时候,就算嘉靖想要罢了严嵩,都没有这个胆子。严阁老那是得到老天承认的
严阁老还会继续干下去,徐党的士气也会受到重创,搞不好会土崩瓦解,徐阁老的好日子可真就到头了。
弄清楚了状况之后,唐毅面色严峻。
“叔大兄,为了师相,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你说吧,让我做什么,绝没有二话。”唐毅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仿佛真是徐阶的忠臣孝子。
连张居正都被感动了,前不久唐毅背着徐阶,自己运作,跑到了裕王府。徐阁老的心里头疙疙瘩瘩,非常不痛快。
徐阶自问对唐毅都够好的了,提拔你,罩着你,你小子不问我一声,就另抱大腿,还讲不讲江湖道义!
徐阶是不会在乎唐毅的道理,他是认定了唐毅是一只喂不熟的白眼狼,要不是出了麒麟的事情,徐阶永远都不想搭理他,只是严世藩出了奇招,徐阶苦思冥想,也没有头绪,只能求助同样心思诡诈的唐毅。
“阁老的意思是唐大人能否把严世藩给驳倒了,证明那个不是麒麟!”张居正说道:“唐大人辩才无双,又学问精深,想必一定有把握!”
唐毅低着头,做苦思冥想状,过了好一会儿,无奈摇摇头,“叔大兄,这不是口才的事情,倘若严世藩找来的东西,和成祖爷的画作一模一样,难不成还要我把成祖爷驳倒吗?”
张居正一阵愕然,苦笑道:“唐大人,当真没有把握,以往你不是把海禁给驳倒了吗?”
“哎呦,那个不一样,陛下缺钱,主张开海,正好合了他的心意,才能驳倒。可是陛下喜好祥瑞,让我说那不是麒麟,陛下不会相信的!”
张居正这下也傻眼了,他沉着脸,悲愤道:“哎,莫非真的要让严党奸计得逞吗?唐大人,你就没有一点办法?”
“有!”
唐毅肯定说道,张居正立刻来了精神,紧紧等着他,“快说啊!”
“其实也简单,只要派遣一伙人,在半路拦下,把所谓麒麟给弄死,不就什么事情都没了。”唐毅笑嘻嘻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心说什么好主意呢!
杀麒麟,严世藩像一个狗似的,派了那么多人护送,怎么能给你下手的机会!更何况,暗杀麒麟,真要是捅出去,嘉靖震怒,没准就砍得人头滚滚,徐阶和张居正都没胆子尝试。
找到了唐毅,其实张居正还有另外的打算。
“唐大人,刺杀麒麟肯定是不成,不过这些日子我都在苦心思索,既然当年三宝太监带回了麒麟,严世藩也弄到了麒麟,是不是海外有麒麟啊?”
当然有了,而且还遍地都是!
唐毅心中暗道,表面上却五官缩紧,纠结到了一起。
“叔大兄,我以为或许是有,也或许没有,这事说不好啊!”
张居正不停察言观色,如果说大明朝最熟悉海外的人,莫过于唐毅,甚至徐阶私下里都怀疑,是不是唐毅这小子不愿意严党倒下去,弄出了麒麟。
好么,唐毅往坏处想徐阶,徐阶也没把他当成好人。
张居正犹豫了一下,单刀直入,“唐大人,倘若真能弄清楚麒麟是怎么回事,阁老说了,愿意保举唐大人接任兵部侍郎。”
直接开条件了,兵部侍郎啊,官可不小,唐顺之在兵部留下了不少人,如果唐毅接任兵部侍郎,这些人都是他的,再有老师罩着,哪怕杨博回来接任兵部尚书,也只能徒呼奈何。
看起来,徐阶是真的着急了,开始下血本了。
面对着诱惑,唐毅展现出了一个忠贞之士的坚定信念,他沉着脸,愤怒说道:“叔大兄,你这是侮辱我的人格!我敬重徐阁老,视他老人家为师。严党倒行逆施,如何配得上盛世二字?倘若我真有办法,戳穿严党阴谋,自然不会客气,义之所在,万死不辞,何必拿一个区区侍郎,羞辱与我!”
说完,唐毅一扭头,怒火中烧,一副老子很高尚的架势。
张居正也糊涂了,这家伙到底是真的忠贞坚定,还是跟自己演戏,只是他演得也太像了……
犹豫了一下,张居正抱歉道:“唐大人,阁老不是要用侍郎引诱你帮忙,只是阁老觉得你劳苦功高,治理地方政绩斐然,若是能揭穿严党的阴险勾当,还天下一个公道,一个兵部侍郎,又算得了什么!”
说话的时候,张居正心里都在流血,熬了这么多年,他离着侍郎尚书,还有十万八千里,唐毅比自己年轻了十几岁,竟然有人抢着往他手里塞,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唐毅心中暗爽不已,只是他依旧要把戏演到底儿。
“叔大兄,请你转告阁老,为了铲除奸党,就算拼上一条命,我也在所不惜。只是麒麟的事情实在是没有头绪,我会即可下令,尽量打听奇人异事,询问那些海外来的洋和尚,等我有了消息,立刻通知叔大兄。”
话到了这份上,张居正还能说什么,只能起身抱拳。
“唐大人,社稷江山,都在你的身上,还请大人多费心。”
唐毅亲自送张居正出去,回来的时候,却现徐胖子坐在了他的书房里,提着一只烤羊腿,正在啃得满嘴流油。
见唐毅进来,含混不清道:“是行之啊,本想请你吃羊腿,补补身体,谁知道你和张大胡子聊得高兴,没忍住,我就自己先吃了。不过没关系,等会我啃剩下骨头,熬一锅汤,放点酸菜,很好吃的。”
唐毅气得差点吐了,老子不是狗,才不吃剩的骨头呢!
反正和徐胖子讲不出道理,还不如平安懂事呢,他起身要走,徐渭连忙把羊腿一礽,跑到了唐毅前面,一伸手,拦住了他。
“不许跑。”徐渭突然阴森森一笑,“行之,你给我从实招来,你是不是早有应对的办法了?”
没等唐毅说话,徐渭背着手,得意洋洋道:“东南上下,都是你的人,东番岛也遍布眼线,严世藩从海外运回来麒麟,张居正都能知道,肯定瞒不过你的。”
徐渭突然凑到了唐毅的面前,得意地说道:“行之,你还是坦白从宽吧!我可不像张大胡子那么好对付!”8
第605章 交易(四更)
嘉靖四十年,还剩下一个多月就要结束了,没想到纷纷扰扰的一年,到了最后还不消停,严嵩突然上书,说是得到了瑞兽麒麟,献于陛下。
麒麟啊!
那可是数千年来,最为尊贵,最为神秘的瑞兽,麒麟出,圣人现!朝堂上的大小马屁精,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好好把嘉靖拍得高兴了,就等着升官发财吧!
可也有一些持重的臣子,并不相信什么鬼话,这些年的祥瑞还少了,就差龙凤没有出来了,可是天下又如何了?还不是一团乱麻,可见麒麟与盛世没有多少关系。
两派争执不下,就连徐阁老都坐不住了,他亲自上书,徐阶没有直接反驳,只是说麒麟事关重大,万万不可草率决定。
嘉靖当然希望出现麒麟,满足他盛世大明的虚荣,可是他心里也有数,说是盛世,怎么都有点心虚,别成圣不成,反成了千年笑柄。
嘉靖当即下令,在京所有三品以上官员,悉数到玉熙宫,廷议如何处置麒麟的事情。
唐毅跟着众多前辈一起到了西苑,给嘉靖行了大礼,黄锦攥着浮尘,站在了麦福曾经站过的位置,尖着嗓子道:“皇爷有旨,百官畅所欲言,瑞兽麒麟,该当如何处……置!”
没说的,老爹上奏,儿子第一个跳了出来,独眼龙严世藩率先说道:“启奏陛下,吾皇敬天修德,数十年如一日,诚感天地,上苍降瑞,麒麟出现,乃是陛下之功,臣以为当立刻迎请麒麟,祭告太庙,务必让天下臣民知道吾皇之仁德!”
他刚说完,徐阶这边就有人不干了,刚接任礼部尚书的严讷站了出来。
“臣以为麒麟之说,虽古已有之,然则驳杂混乱,莫衷一是,何为麒麟,难以言说,一旦出了差错,就不免成为天下笑柄,臣斗胆建议,还是先查清楚此兽的来历,才能断定该如何对待。”
嘉靖想了想,也有道理,可是诚如严讷所说,历代关于麒麟的记载,乱七八糟,谁都没有亲眼见过麒麟,如何能辨认真假?
在场众人都陷入了沉默,马屁精袁炜突然站了出来,“陛下,要想分辨真伪并不困难,当年成祖爷派遣郑和七下西洋,曾经带回来一头麒麟,成祖爷还命令画师,留下了《瑞应麒麟图》,只要取出此图,按照上面所绘,两相对比,倘若真是麒麟降世,臣先恭祝圣上,功盖三皇,江山永固!”
袁炜带头拜倒在地,激动地大吼,唐毅这个气啊,不就是一头长颈鹿吗,害得老子还要磕头,没有办法,跟着山呼万岁。
嘉靖听到了袁炜的话,浑身的毛孔都打开了,爽啊,真是爽啊!
自从上次病倒,被李时珍抢救回了一条命,嘉靖的心里头就一直在动摇,金丹大道,还能不能修成?
偏巧这时候老天就降下了麒麟,这是在鼓励自己啊!
看来老天爷还是爱自己儿子的,嘉靖臭屁地想到,可是没有最后确定之前,还是要矜持一些。
“袁爱卿见识高明,朕就命你为钦差,携带图画,前往天津,辨认麒麟真假。”
“臣遵旨!”袁炜慌忙磕头。
嘉靖又说道:“也别袁爱卿一个人去,严讷,李春芳,另外鸿胪寺,国子监,翰林院,通通都派人过去。”
唐毅以为没自己什么事,正闭目养神呢,嘉靖突然喊道:“唐毅,你可是朕的六首魁元,当世才子,你去替朕好好看看,到底是不是麒麟。”
一句话,大冷天,就要来回跑五百里,老板张张嘴,小伙计跑断腿。
唐毅还能说什么,只有磕头领旨。
从玉熙宫出来,袁炜作为此次行动的领班,激动不已,滔滔不绝,讲了大半个时辰,从麒麟说到圣人,从圣人说到孔子,从孔子说到孟子,从孟子说到老子,从老子说到孙子……唐毅冻得鼻涕都出来,真想给他两拳头,打成孙子。
袁炜也冻得鼻子通红,才意犹未尽。
十几位大臣,加上护卫亲谁,一千多人,组成浩浩荡荡的队伍,用了两天时间,赶到了天津。
一进入天津城,这些大臣们眼睛就不够看的了。
天津街道整齐,马路宽阔,两旁的建筑高大威严,似乎比起京城还气派,道路上人来人往,东西南北,各地的商人,齐聚一堂,到处都是热闹的交易场面,真不愧是京城门户!
别说这些大人吃惊,就算唐毅,也是来一次惊讶一次,他不得不承认,古人的干劲和才智一点不比后世差。
他们直接到了临时下榻的行辕,唐毅有单独的小院,三间正房,家具摆设,全都是新的,还准备了一大桶热水。
唐毅钻进去,好好泡了泡身上的尘土,一夜无话,转过天,袁炜领着,大家伙到了一处宽敞的院子,离着好远,就有一层层岗哨,严防死守。
袁炜带着大家,到了院子之中,来到了一间特别改造过的房舍,打开了门,无数双眼睛四处搜寻,当看到墙角的时候,顿时都愣住了。
一个巨大的异兽,趴在那里,低着大脑袋,显得无精打采。
可是头上的圆乎乎的大角,还有身上黄澄澄的皮毛,离着远处看,还真像是铠甲。袁炜揉了揉眼睛,突然高声惊呼,“麒麟,麒麟神兽啊!”
他这么一喊不打紧,一直默不作声的“麒麟”似乎被吓到了,挣扎着站了起来。嚯!好大的个头,足有一丈五尺多高,浑身金灿灿的,头角狰狞,吓得大家纷纷后退,令人奇怪的是“麒麟”没有冲过来,而是不停往后退。
袁炜在短暂害怕之后,更加癫狂了,“有角有蹄,却不伤人,果然是仁兽祥瑞!这就是麒麟啊!”
唐毅差点喷了,心说长颈鹿一脚能把狮子踢个半死,就袁炜这样的,保证一脚一个,都不用补刀。
看样子是天气寒冷,加上这一只长颈鹿似乎还没有成年,胆子很小,被众人给吓得后退而已。当然了,这话是没有用的,袁炜已经拿出了《瑞应麒麟图》,众目睽睽之下,仔细一对比,一般不二。
这就是当年郑和带回来的麒麟,袁炜激动地跪在地上,领着一帮人行大礼参拜。
唐毅自然是不会干这种脑残丢脸的事情,他偷偷退出了房舍,一路回到了行辕,正好有一个年轻人等在了里面,见唐毅进来,连忙拜倒施礼。
“唐大人,草民席慕云拜见大人。”
唐毅上下打量了一下,小伙子不到三十,十分英武,只是脸上因为长久在海上搏击风浪,被晒得黑红,不过却更显几分野性彪悍。
“平身吧,是赵旭让你来的。”
“回大人,您吩咐的我们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送到京城。”
“好,很好。”唐毅笑道:“你们先准备着,别落在严世藩的后头就是了,没准这次进城,还有一个露脸的机会,让弟兄们都好好准备着。”
“遵命!”
交代完毕之后,席慕云却没有离开,唐毅一愣,问道:“莫非还有事情?”
“有不过是私事。”席慕云满脸通红,攥着拳头,显得十分激动,“唐大人,随着赵先生航海三年多,我把海上的见闻写成了十本书,想要献给大人。”
“送给我?”唐毅惊喜道:“我倒要看看,你都写了什么。”
席慕云急忙掏出了一卷,双手奉送给唐毅。
拿在了手里,唐毅轻轻翻开,一看可不得了,席慕云在书里详细记录了路上的水文,海况,航路,岛屿,气候等等宝贵信息,再往后面看去,每到一处,他还搜集当地的人文历史,是否有汉人来过,另外他还记录了相当多中原没有的动植物。
在唐毅看来,这根本就是一本航海必备的百科全书。
匆匆翻完了第一册,唐毅显得十分激动和欣慰,“如此宝书,送给我一个人就糟蹋东西了,回头我请荆川先生,还有徐渭,王世贞,让他们给你做序,刊行天下,让更多人看到,古有张骞通西域,今有环球航行,你们功盖寰宇啊!”
唐毅的几句话,说得席慕云热血沸腾,总算是遇到了知音,唐大人果然没让人失望!
……
从天津回来,袁炜一路上喜悦无比,由于多了一头麒麟,不得不特意制作了一架高大坚固的马车,差不多走了五天时间,才把麒麟运到了京城。
袁炜急匆匆去向嘉靖报喜,嘉靖激动之下,下旨,明日百官齐聚午门,共同鉴赏麒麟神兽。
旨意下达之后,当天夜里,有一顶小轿,出现在了唐毅的府门外,轻轻扣了扣门环,不多一时,唐毅慌里慌张,从里面跑了出来。
“师相,您老怎么来了?”
不是别人,正是唐顺之,他呵呵一笑,“不欢迎我进去吗?”
“岂敢岂敢。”唐毅连忙把老师请进了书房,奉上了姜茶。
唐顺之也不和唐毅兜圈子,“行之,华亭下午的时候,到我的值房,给我看了一本奏疏,他保举你调任兵部右侍郎。”
“预料之中。”唐毅轻蔑一笑,“价码还是太低了,要是吏部侍郎还可以考虑。”
唐顺之喝了一口姜茶,胃里暖烘烘的,他低着头,默默说道:“要是为师想让你出手呢?”(~^~)
第606章 万国来朝
吏部可是六部之首,赶上一个强势的尚书,完全可以和首辅掰手腕。如今吏部还在欧阳必进手里,只是此老早晚要被解决掉,如果唐毅进了吏部,是有机会问鼎太宰的,试问徐阁老能干吗?
唐顺之一口喝干了姜茶,重重一顿茶杯。
“行之,你过分了!”
唐毅不以为意,“师父,如果这一次弟子能彻底击败严党呢?”
“哦?”
唐顺之神色一变,严党弄了一个麒麟出来,能驳倒,或者说,压制住严党,已经很不错了,还想彻底击败严党,怎么都像是笑话,唐顺之半点都不信。他沉着脸不说话,下巴上的胡须来回乱动,显得十分不快,小兔崽子越发不知道分寸了。
唐毅也不卖关子,赶快从实招来,“师父,说句大话,东南遍地都是我的人,严世藩三月派人南下出海,九月回程,十月船只到达舟山,而后换船,走海路北上天津,这一路的动作我都一清二楚!”
这下子唐顺之都吓坏了,眼睛瞪大,傻傻看着弟子,这小子也太狠了吧!他什么都知道,还装什么大瓣蒜啊?
只见唐毅负手而立,得意笑道:“严世藩聪明一世,利用所谓祥瑞,挽回圣眷,也是屡试不爽的妙招,胡宗宪玩过,他只是玩得更大!可惜,他糊涂一时,严世藩忘了一点,东南是我的天下,海上到处都是我的人,那些西洋商人都要和市舶司做生意,哪怕他再保密,只要出了海,就瞒不过我的眼睛!”
霸气!
还是霸气!
唐顺之在嘉靖三十五年入京,当时唐毅南下,师徒两个就分开了。唐顺之知道徒弟在东南的势力很大,可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唐顺之心里也没谱儿。
直到此刻,唐顺之才猛然惊醒,根本不是势力大小的问题,简直是一手遮天啊!唐顺之是又惊又喜,忙问道:“行之,既然你早就知道,怕是也有了主意吧?”
“没错,师父,严党之所以还能维系下去,关键就是那点圣眷,陛下对待严嵩朋友多过君臣,眼下严嵩老妻命在旦夕,陛下不愿意再给严嵩打击。如果借着麒麟的事情,让陛下对严党恶感更深,严党离着垮台也就不远……”
说着,唐毅伏在师父的耳边,把自己的主意说了一遍。
唐顺之听完,脸色都变了,他忍不住大呼上当,徒弟说的没错,这个主意至少值一个吏部侍郎,呃不,是吏部尚书才对!
吃亏了,吃大亏了!
……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唐毅早早起来,洗漱之后,乘坐着轿子,一路来到了西苑禁门,今天来的人可不少,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还包括张溶,朱希忠等勋贵,一个不差,全都赶来。
在人群中间,站着唐顺之和袁炜两位阁老,唐顺之还是老样子,闭目养神,宛如老僧入定。袁炜就显得活泼多了,他两只眼睛通红,手舞足蹈,状若酒醉。
见到唐毅来了,他几步过来,拉住唐毅,大声说道:“唐大人,你也一起去了天津,亲眼目睹了麒麟,给大家伙说说,到底是不是真的?”
唐毅看了一圈,还有不好大臣将信将疑,唐毅突然笑道:“是,绝对是,和描述中的麒麟一般不二。”
袁炜哈哈大笑,“麒麟降世,那是陛下修德福报,本阁连夜做麒麟赋一篇,诸位是不是都要表示一番啊?”
新任的礼部侍郎高拱把嘴一瞥,“哼,袁阁老,半月之前,吉能犯宁夏镇,攻击固原,三天前把都儿兵犯辽东盖州,三千将士,战死大把,军情如火,这时候说什么神兽麒麟,说什么太平盛世,未免自欺欺人了吧?”
其他人听到高拱所论,也频频点头,其实何止九边,东南的倭寇再起,兵备副使汪一中,指挥王应鵬战死,天下各处兵连祸结,南直隶又遭了灾荒,这么多大事不处理,为了一头所谓的“麒麟”大动干戈,实在是不值得。
见有人频频点头,赞同高拱的话,袁炜可不干了,厉声驳斥道:“高肃卿,别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体恤百姓,知道天下苍生?大明朝万里疆土,难保不会有点小问题,可是天降麒麟,就代表嘉靖盛世,乃是上天承认的,你们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本阁劝你们一句,嘴上都留个把门的,不要胡说八道!”
高拱虽然和他官位悬殊,可是也看不下去袁炜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眼下景王危险,他又全力巴结严党,充当严党的走狗。就算成为了大学士又如何?不还是一条可怜的狗吗!高拱扭过头去,懒得看他。
就在这时候,严嵩和徐阶的轿子先后赶到,和往常的虚与委蛇不同,两个人都沉着脸,连句话都懒得说。
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要真是让严嵩弄出了什么狗屁盛世,徐阶就死无葬身之地,生死一搏,徐阁老抖索精神,到了自己这一边,冲着大家伙微微颔首,自信十足。
手下人也都被感染,一个个斗志昂扬,严党那边,更是士气高昂,双方就像是争相膨胀的两个癞蛤蟆,都努力让自己变大,好吓唬住对方。
唐毅看在眼里,心中好笑,随着太监,进入西苑,向嘉靖行了大礼之后,分列两厢。
难得,今天的嘉靖竟然换了一件衣服,虽然也是道袍,前后绣着滚龙纹,看起来和龙袍有几分相似。
等到磕头已毕,嘉靖急不可耐问道:“严阁老,麒麟可带来了?”
“回禀圣上,麒麟已经由严世藩亲自护送,只等圣上传召。”
“好,就玉熙宫前的空地,朕要同百官一起观赏麒麟。”
“遵旨!”
严嵩晃晃悠悠,带领着百官出去,嘉靖也跟在了最后,黄锦抱着貂皮袍子,紧紧跟随。
到了外面,没一会儿,就听到鼓乐之声上百名壮汉推着一架硕大无匹的车辆缓缓进来,往车上看去,一个高大的笼子,足有两丈出头。
严世藩走在最前面,满脸春风,一只独眼,寒光烁烁,脸上的胖肉笑得来回乱动。车架放在了空地,严世藩抢步跑过来,扑在地上。
“启奏圣上,臣把麒麟带来了!”
嘉靖仰望着木箱,呵呵笑道:“好啊,真是不小,快让朕看看。”
“是!”
严世藩急忙让人打开了门,长颈鹿被关的时间久了,显得有些迟疑,过了好一会儿,才仗着胆子,走了出来。总算是看到了麒麟的庐山真面目。
所有文官都倒吸了口气,他们不是吃惊,反而有些失望。
怎么说呢,大家的印象之中,麒麟应该是头角峥嵘,霸气侧漏,身为土行神兽,厚重端庄,可眼前这家伙,怎么看都不像……个头是够了,足有三四个人加起来那么高,只是细长的脖子,十分怪异,再看看四肢,腿也修长,身体又相对短小,脊背还是向后倾斜的,傻愣愣站在那里,怎么看都不像是传说中的神兽。
见百官愕然不语,严世藩脸色一沉,袁炜无奈,又跳了出来。
“诸位大人,麒麟就在眼前,还有什么怀疑的?你们看看,和史书所载,有什么区别吗?”
还真别说,这玩意脑袋怪异,头上长着圆乎乎的叫,身上遍布黄褐色斑纹,和传说中的金甲差不多,鹿身,马蹄,牛尾……这些特征也都有,可怎么看怎么不像!
只有出必杀技了!
“圣上,臣请拿出《瑞应麒麟图》,当众辨认。”
“准奏!”嘉靖答应的很痛快。
没一会儿,有人把麒麟图拿了过来,袁炜得意洋洋,在众人面前展开,大家伙纷纷看去,还真别说,和图上的一般不二。
到了这时候,就算有再多的怀疑,也没有用了,成祖爷认定的麒麟神兽,还能有什么说的。
嘉靖突然觉得身体之中,涌出了一股劲头,激动之下,鼻子头发酸。
苦修苦练这么多年,老天爷总算动容了,降下神兽给自己,嘉靖盛世,大道可期,嘉靖浑身颤抖,看向了严阁老,眼中充满了喜悦,多少年的老伙计了,替朕背了无数骂名,如今总算苦尽甘来,麒麟降世,阁老有功啊!
嘉靖就要张口说话,这时候徐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要真是认下了麒麟,什么都完了。
正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突然唐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臣恭贺万岁,喜得神兽,大明江山永固,千秋万世,国泰民安。”
“呵呵,小嘴真会说话。”嘉靖笑道:“你又有什么事?”
“启奏陛下,臣要再给您老人家添一喜。”
“哦?”嘉靖惊道:“还有喜事?”
“没错,前不久,有一支船队经过三年多的远航,行程十万里,比之当年郑和船队,犹有过之,他们刚刚回到了大明。臣以为他们都是堪比张骞,班超的勇士,臣请陛下召见,以示圣上仁德。”
没等别人说话,唐顺之开口了,“荒唐,不过是几个海客,哪里比得上麒麟重要,也拿来说事?”
“阁老,此言差矣,他们可不是寻常的海客,一路之上,拜会国家过千,见过的部落酋王上万,光是国书就拿到了上百封,全都是献给我大明至尊的。此乃万国来朝,与麒麟降世,不遑多让啊!”
师徒两个一唱一和,把事情说的无比重要,嘉靖心情激动,笑道:“既然如此,就让他们来见朕吧!”(~^~)
第607章 狗头金的传说
丝毫不理会严世藩吃人的表情,唐毅在大殿上侃侃而谈。∑。∑
他告诉所有人,在市舶司建立之后,由于大量西洋商人涌入,急需了解夷情,知道他们的风俗习惯,以及国力强弱,会否威胁到大明的安全。为此,唐毅先是派遣水手跟随西夷船队出航,在积累一定经验之后,大约在三年多之前,由市舶司出资,从东南民间选拔商人领队,又从水师借调两百名水手,加上地方招募的一千两百名轻壮,在经过严格训练之后,开启了探索航路的伟大行程。
整个船队分成了两部分,主力由二十三艘各类船只组成,他们携带着丝绸,瓷器,工艺品等等物资,从泉州港出发,随着南下的西洋商船队,前往马六甲,而后穿过海峡,进入印度洋,到达了印度,接着又前往中东,到达非洲,沿着非洲海岸南下,绕过了好望角,驶入了大西洋。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支由八艘船只组成的船队直接向东航行,追寻太阳升起的方向,在海上足足连续航行了四个月,最后绕过了一条曲折的海峡,进入了一片前所未有的水域。当他们继续北上,遇到了一片数量众多的岛屿,并且和主力船队汇合。
两支船队汇合的地方就是古巴岛,他们在那里修整了足足半年时间,才折返回好望角,到达非洲,再度从马六甲返回大明。
听着一个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地名不断冒出来,嘉靖头都大了,一副听天书的模样。
唐毅急忙说道:“陛下,大约在三年前,臣曾经献上过一副万国全图。”
“找,快找出来!”嘉靖急忙说道。
黄锦答应了一声,还真别说,没用多大一会儿,就捧来了一张地图,足有一丈多长,两个小太监扛着,气喘吁吁跑来。
就在八卦云床的前面,把地图高高挂起,嘉靖戴上了老花镜,凑到地图前面。
这张地图是唐毅特别让手下人绘制的,出于私心,他把大明放在了天下的中心位置,为此甚至让很多地方比例失调,可即便如此,大明在茫茫的世界之中,也仅仅是小的可怜的一块,向北,向南,向西,都有大片的土地,众多的国家,有些面积之大,不比大明差多少。
嘉靖仔仔细细看着,修长的眉头紧锁,露出思索的神色。唐毅在旁边一阵阵发毛,他送给嘉靖地图,是希望皇帝陛下能多一点世界地里常识,好支持他的开海行动。
可谁知道,嘉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里,他只关心能带来多少收入,地图看都没看,就给扔到了仓库。
眼下突然拿了出来,本想着潜移默化,结果变成了狂风骤雨,唐毅生怕嘉靖一阵恼怒,敢把大明画的那么小,砍了你的脑袋!
唐毅的脖子冷飕飕的,竟然有些后悔,似乎不该多事啊!
他战战兢兢,嘉靖突然说道:“唐毅,你过来。”
“是。”他乖乖到了地图前面,嘉靖伸手一指马六甲,略微思索道:“这个,马,马六甲,貌似就是当年成祖爷册封的满剌加吧?”
唐毅急忙点头,“陛下睿智,这里的确是满剌加,在永乐九年,拜里米苏拉继王位,率领妻子和随从,共540人来朝,进贡麒麟,成祖爷赐黄金相玉带、仪仗、鞍马,赐王妃冠服。九月拜里米苏拉王辞行,成祖赐宴于奉天门,赐黄金相玉带、仪仗、鞍马,并赐黄金一百两、白金五百两、钞四十万贯,此后直到成化年间都多次朝贡。郑和下西洋,曾以此地为大本营,建立城墙、排栅和鼓楼、角楼,并建设仓库储存钱粮百货。郑和船队开往占城、爪哇等国都先在马六甲停泊;由暹罗、忽鲁莫斯等国回程时,也在马六甲聚集,打点钱粮,入库保存,等候信风驶返大明。据说至今还保存不少郑和遗迹,有三宝山,在山脚至今仍有一间三宝庙及一口相传为郑和下令挖掘的三宝井……”
嘉靖微微颔首,自从麒麟降世,他也让人翻出了当年的一些记录,才知道了满剌加进献麒麟的事情,故此观看地图的时候,能一语道破。
只是嘉靖并不高兴,好好的满剌加,怎么就变成了马六甲,成祖爷赐下的国名,怎么就给改了?
“唐毅,那里西夷不少吧?”
“不敢隐瞒陛下,的确如此,西夷船队以此为据点,昔日三宝太监驻兵的地方,都成了夷人的天下,臣,臣等有罪!”说着,唐毅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连带着其他大臣,都跟着跪下了。
嘉靖脸上的萧索越发浓了,“大明放弃了,自然有人占据,也怪不得你们,都起来吧!”
诸位大臣都有羞愧之色,好像丢了祖宗家业的败家子一般,原本的喜气洋洋,就弱了三分。
黄锦在一旁忙说道:“皇爷,那几位航海归来的英雄好汉都准备好了,是不是该宣进来。”
“嗯,让他们都进来。”
没有多大一会儿,小太监领着两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这俩人唐毅都认识,走在前面的是赵旭,只是他已经改了名字,叫做许焕,用他的话说,要焕然一新,重做新人,至于后面跟进来的,就是在天津见过的席慕云。
他们两个都是聪明人,鸿胪寺的官员教了一遍面君之礼,做起来竟然一点不错。嘉靖饱含笑容,“都起来,让朕,还有诸位大人,都好好看看你们!”
“是!”
他们从地上爬起来,垂手侍立,众人纷纷看去,都惊呼了一声。这两个人晒得黝黑发亮,和两块木炭不说,为首的许焕左臂只剩下上半截,一只眼睛也瞎了,用黑布遮着,看起来匪气十足。
嘉靖瞳孔一缩,看了半晌,又舒展开,和声细语道:“你们在海上的日子不好过吧?”
两个人异口同声,“的确不好过。”
“嗯,到了家里了,有什么苦水都给朕说说,朕给你们做主。”
一句到家了,勾起两个人无数伤心事,席慕云先站了出来,他是从太平洋出发的,虽然听西夷说过,太平洋辽阔无比,他们也准备充分,可是半路遇到了西夷的商船,他们的一艘运粮船被抢走了。
一百多天了,他们看不见陆地,看不见岛屿,后半程几乎每天都要忍受饥饿的煎熬,吃光了好粮食,就去发霉的粮食里找米虫吃,实在饿得受不了,就把船上的牛皮拿下来,由于风吹日晒,牛皮比起石头一点不差,他们只好先浸泡在海水里,足足泡了四五天,才能咬动。
到了最后,他们甚至要吃木屑,喝雨水,幸运的是,在一处海域,他们撞见了一头硕大无比的鲸鱼,席慕云仗着胆子,和手下人一起猎杀了鲸鱼,他们靠着鲸鱼肉,支撑过了麦哲伦海峡,重新到达了富饶的海岸。
出去的时候,有三百多人,到了古巴岛,双方汇合之时,席慕云手下的人只剩下二百多,几乎损失了一半。
大海之险,真是让人不寒而栗。
嘉靖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得问道:“席壮士,你还敢再去航海吗?”
“当然!”
席慕云两眼放光,用力磕头,“陛下,海上固然风险异常,可是财富亦来自海洋,正好,有一物,要献给陛下。”
“哈哈哈,朕正要看看海外有什么宝贝。”
小太监捧着一个檀木盒子跑过来,黄锦急忙用手接过来,盒子重量惊人,黄锦手一哆嗦,差点摔了。他用力抱住,送到了嘉靖面前。
“皇爷,请看。”
掀开了盒子,嘉靖一探头,顿时眼睛就直了,天啊,金光闪闪,足有两个拳头大小的一块狗头金,烁烁放光。
嘉靖颤抖着双手,把金块从盒子里捧出来,顿时大殿里想起一阵惊叹的声音,就连严阁老都用力揉了揉眼镜,仔细看去。
这么大的狗头金,怕是有几十斤重吧!
嘉靖抱了一会儿,就觉得胳膊酸疼,只好交给了黄锦,让他拿着,送到了大臣的面前,让大家伙都看看。一时间大殿之中,充满了感叹之声,啧啧称奇。
“席慕云,这是你在海外发现的?”
“启禀陛下,的确如此,越过东方的大洋,有两片相连的陆地,都广阔无比,其上盛产金银,只是西夷已经捷足先登,他们用来采购丝绸的金银,多半来自美洲大陆。西夷奴役当地土著,用他们挖掘白银,每年可得数千万两收入。”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全都跳了起来,尤其是户部的人,全都傻眼了,老天啊,户部一年拼死拼活,算上市舶司,最多岁入不过一千万两,而西夷光是挖银矿,就能拿到几千万两。这是什么概念?
要是大明朝把那个什么美洲给占据了,光是挖银子就行了,也不用征收税负了,岂不是天下大同吗?
他们都觉得匪夷所思,可是狗头金又摆在面前,不由他们不信!
嘉靖都不由感叹,“唉,朕只知大明富庶,却不知海外竟有如此宝地!”
严世藩一只独眼来回晃动,他都恨死了唐毅,好好的麒麟降世,风头全被唐毅给抢走了,这不是白忙活吗!
他猛然站出来,冷笑道:“唐大人,按照席慕云的说辞,岂不是海外蛮荒之地,比起大明还要富庶繁荣了?我大明上下,都成了井底之蛙吗?陛下,臣请陛下,治唐毅欺君之罪!”
第608章 麒麟对麒麟
告刁状绝对是一门技术活,很明显,严世藩就是其中高手,大明的读书人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子傲气,一向是瞧不起别人的,除了大明之外,四外都是蛮夷,只有大明钟灵毓秀,物华天宝,无所不有,你敢说外面好,那就是原则性错误!
虽然大家伙也未必相信,却不好反驳。
只见唐毅呵呵一笑,“严部堂,没想到许久不见,你的脑筋又坏了不少,按理说你的年纪也不算老,要是这么下去,我真怕你提前老糊涂了!”
“唐毅!”严世藩破口大骂,“朝堂之上,你竟敢辱骂本官,好无大臣的体统,当真是狂妄,该杀!”
严世藩的爪牙也都跟着跳出来叫嚷,一个个口水满天飞,唐毅只是淡淡一笑,“诸位,你们喊打喊杀,只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们答上来了,我就无话可说。”
“讲!”严世藩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严部堂,假如你处在一片沙漠之中,荒无人烟,让你独自在里面生活,给你几样选择,一袋米,一桶水,一箱银子……你会选什么?”
不等严世藩回答,高拱站了出来,虽然有得罪严家的危险,但是他认为唐毅是裕王的人,帮了裕王那么大忙,身为一个战壕的战友,他要是不出头,就太不够义气了。
“唐大人,你既然都说是荒无人烟,金银再多,也没有用处,还是粮食和水比较重要。”
“高大人明鉴。”唐毅笑道:“我只是说海外蛮荒之地,盛产金银,这又如何能证明那里比大明富庶?”
唐毅扭头,对着席慕云说道:“席壮士,你可是亲眼见过,那里的土著如何?可有大明富庶?”
“怎么会!”席慕云呵呵一笑,“启奏陛下,诸位大人,盛产金银的美洲遍布土人,由于当地气温炎热,他们只是用一块布,系在腰间,虽然也耕种田地,但只是刀耕火种,更多则是渔猎采集,茹毛饮血,生活朝不保夕,很多人都活不到三十岁,就早早死去……”
席慕云条分缕析,把美洲土著的情况说了一遍,嘉靖听完不住点头,赞叹道:“空有宝山而不知利用,可悲可叹啊!”
“陛下一语中的!”唐毅笑道:“金银不能吃,不能喝,人们拿着金银,是为了换取商品。大明子民,聪慧勤劳,物产丰富。譬如说同样十两银子,在大明能买到一匹布,到了蛮夷那里,只能买一尺布,如此,能说蛮夷繁荣富裕吗?”
唐毅倒不是在说瞎话,这时期西方商人到了大明,都感叹物价之低,随便几个铜子,就能买一堆蔬菜水果,在西方简直不可想象。
唐毅用实际力说事,任凭严世藩再诡诈,也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语言,只能气哼哼退到一边,眼中冒出幽幽的光,好像饿狼一样,不断盯着唐毅。”严世藩,你要是老实点,或许还能给你条活路,竟然还敢害人,那就别怪小爷不客气!”唐毅暗暗想到。
正在这时候,嘉靖把目光放在了赵旭身上。
“你的伤是在航海之中所受吗?”
“多谢陛下关心,正是如此。”
“是什么人伤的你?”
“是西夷!”
“哦?”嘉靖皱着眉头,问道:“不是有很多西夷商人到市舶司做生意,还有一帮洋和尚跑过来,看着挺平和的一帮人,怎么会如此暴力?”
“启奏陛下,西夷是两张面孔,遇到强者就匍匐在地,遇到弱者,就百般欺凌。”赵旭道:“大明幅员辽阔,兵力众多,国势昌盛,他们自然不敢多事。可是在南洋,在马六甲,还有印度,非洲大陆,到处都是他们的足迹。杀人越货,抢占土地,贩人口,坑蒙拐骗,简直无恶不作。”
说着,赵旭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玻璃球,高高举在空中。
“陛下请看,就是这样小小的几颗琉璃,西夷商人就从土著手里,换来整箱整箱的金银珠宝,甚至是大片的田产土地,他们欺骗土著,说是琉璃当中拥有神秘力量,还送给土著他们的经书,让土著皈依上帝,把大把的财富和土地都奉送给他们。几乎不花一分钱,就从土著手里赚取暴利……“
大明的君臣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穷尽他们的思维,也想象不出,西夷究竟是一群什么东西!
俗话说盗亦有道,像他们如此行事,还不遭雷劈啊!不少人咬牙切齿,同情土著,痛骂西夷,甚至有人还主张出兵征讨,让西夷知道仁义礼智信,知道什么叫做诚实做人!
唐毅心说暗笑,殖民时代的罪恶,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很不幸的是,那些作恶者没有遭到雷劈,反而是大明,如果继续**下去,等到野猪皮占据神州大地,殖民者会把他们在土著身上做得,变本加厉,用到炎黄子孙的头上,前所未有的耻辱,在等着每一个人!
一想到这些,唐毅就觉得自己做得非常值得,哪怕要承担风险,他也要告诉天真的大明君臣,外面究竟是何等弱肉强食!
果然,嘉靖被赵旭描绘的情况给吓到了,“许焕,你和西夷打过仗?”
“陛下睿智。”赵旭回忆起了战斗的经过,那是他们出海第一年的时候,辗转到了东非,正好遇上了一伙西夷商人,他们从海岸登陆,先是吸引成百上千的土著前来,他们用火绳,同土著换来了十箱金银财宝。
却还不甘心,他们把又给了另外一伙土著,挑动两个部落血战,死伤了上千人,西夷趁着土著出去打仗,袭击了他们的家园,抢走了所有财富。临走的时候,他们把女人和孩子集中到了一起,没有处死,而是残忍地砍下了每个人的手掌。
失去了手掌的土著威胁不到西夷,相反还会成为那些土著轻壮的拖累,用最小的代价,赢得胜利。
道德从来不存在西夷的字典之中,他们拥有的只是利益,出身大明的水手,第一次看透了西夷的可怕,他们不是人,而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狼!
就在当天的夜里,赵旭召集手下,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他们一致决定,要给西夷一个教训。
战斗打响了,装备了自生火铳,还有青铜大炮的赵旭船队,击败了西夷,一共三百多人,全数被击毙,扔到了大海喂了鲨鱼。
他们的战斗惊动了土著,等到战斗结束,大家到岸上修整的时候,土著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他们战战兢兢,头顶着各种珠宝食物,奉献给新的胜利者。
令土著们意想不到的是,这些黄皮肤黑眼睛的人,收下了他们的礼物,却拿出了丰厚的回赠,精美绝伦的丝绸,洁白如月的瓷器,土著对这些东西,视若神器,竟然要送到神明的殿堂,趴在地上,不停磕头,接着疯狂地跳舞。
明人是含蓄而内敛的,赵旭无法理解他们的癫狂,但是他清楚,付出了一只手臂和一只眼睛,他换来了一块牢固的基地。
前后赵旭留在了东非半年的时间,他们帮着最先归顺的部落扩大底盘,征服其他土著,并且训练军队,做好抵御西夷的准备,还任命一个叫做巴布鲁的土著,作为当地的王。
赵旭在安排好一切,恢复了健康之后,继续前往美洲大陆,等到他从美洲大陆回来,土著的底盘已经扩展了两倍,差不多和浙江一般大。
在他们的地盘上,还发现了一对神奇的生物。
“启奏陛下,酋王巴布鲁要献给陛下一对白麟。”
“白麟?什么东西?”
“就是白色的麒麟。”赵旭憨笑道:“他们当地称之为长脖鹿,大的有两丈多高,多为黄褐色的,谁知竟然发现了两只白的,十分稀罕,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两只都捕捉到,放在了最大的船只上,花了三个月时间,才运到马六甲,回来换乘更大的船只,运回了大明,献给陛下。”
赵旭说完之后,大殿之上,至少一半人都不好了,尤其是严党一边的,听到这里,脸都绿了,什么,他们也找到了麒麟,还是一对,又是白色的!
摆明了这是要打擂啊?
至于那些中间派,暗中都爆了粗口,今天真算没白活,好戏一处接着一处。竟然又弄出了麒麟,倒是要好好看看!
至于徐阁老,更是又惊又喜,唐毅弄出来两个海客,说什么环球航行,又说什么万国来朝,徐阁老很是欣慰,至少没让严世藩专美人前,能打平手,就阿弥陀佛了!
出乎预料,唐毅竟然也弄出了麒麟,俗话说物以稀为贵,如果麒麟多了,那也不值钱,而且搞不好还会成为笑柄,徐阶的脑筋快速转动,没准这是打击严党的绝佳机会。
严世藩脸色铁青,这回不是生气,而是怕了。
“你胡说啥什么!”他对着赵旭大声咆哮道:“麒麟乃是神兽,岂是随便就能得到的,你敢欺骗圣上,真是罪不容诛!”
“着什么急啊!”徐阶终于慢悠悠开口了,“严部堂,许焕都说了,是酋王巴布鲁发现的,是与不是,带过来,一观便之。”
唐顺之也跟着凑趣,“没错,化外蛮夷,他们懂得什么是麒麟,严部堂,不是说你的那一只是踩着祥云,落到了江西分宜吗?天降瑞兽,和他们从海外捕获的,应该不同的,你放心就是了!”
第609章 贼咬一口
姓唐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严世藩痛苦地呐喊。≯>≧≦唐顺之的几句话,等于提醒了所有人,严世藩之前把他的麒麟吹上了天,可在场没有一个傻瓜,谁会相信那个长脖子细腿的东西是踏着祥云降临凡间的?
以往只是苦无证据,严世藩怎么说,就只能怎么听,可如果别人也拿出了麒麟,还把来源说的清清楚楚,严世藩的鬼把戏就玩到头了。
严世藩很怕,从骨子里往外怕。
可有些事情,怕也没用,嘉靖没法剥两位阁老的请求,更何况他也想见识一下,白色的麒麟究竟是什么样的。
“都随着朕出去看看。”
再度到了大殿外面,不多一会儿,两个比起严世藩的车架还要大一圈的车被侍卫推了进来。
没有犹豫,打开了木门,嘉靖,还有满朝的大臣都伸脖子看去,车上两个巨大的白影,有人驱赶着它们走出来,看得更加真切。
两头和先前的麒麟一般不二的动物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同样长长的脖子,头上长着圆角,角上覆盖着一层绒毛。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两头是白色,只有背上的鬃毛是黑色的,一头能隐约辨认出花纹,一头干脆连花纹都没有,只是纯洁的白色,和地上的积雪有的一拼。
高悬空中的日头,照在了两头白化长颈鹿的身上,绽放着炫目的光彩,高大,漂亮。
每个人都啧啧称奇,只是他们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敬重,就连最虔诚的人也不愿意叫这玩意为麒麟。
物以稀为贵,一下子出了三头麒麟,价值自然无限度打折,而且大家伙也隐约明白了,所谓的麒麟,应该就是一种普通的野兽,只是在中原大地没有而已,在所谓的非洲大6上,应该遍地都是,要不然也不会一下子就出了三只。
想到了这里,有些人就不怀好意地看着严世藩,还有袁炜。
他们跳的最欢,说什么麒麟现,圣人出,说什么嘉靖盛世,这回好了,又来了两头麒麟,比先前那一只更加神奇,是不是级盛世呢?
尤其是徐党的这边,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等着吧,回头弹章就送来,让严世藩吃不了兜着走!
同样愤怒的还有嘉靖,只见他脸色越青紫,袖子里的手指不停哆嗦。
说实话,嘉靖相信了一辈子的祥瑞,麒麟算是有史以来,最为神奇的一只。他老了,病了,越担心,自己死后,会落得正德一般的下场,被后人骂,被无情地嘲笑,因此他需要有一件东西,证明自己的伟大。
严世藩弄来的麒麟,是投其所好,嘉靖还是很喜欢的。
只是出于天子的谨慎,不敢贸然承认。可是到了如今,三头麒麟都摆在了那里,就算脸皮再厚,也没法说是盛世降神兽了。
嘉靖很愤怒,怒的是严世藩欺骗自己,也怒唐毅揭穿了事实,让他做不成美梦。
道君皇帝的难伺候,就在这里,说真话不愿意听,说假话,同样有风险!
嘉靖铁青着脸,扫了一眼严世藩,用眼角看了看唐毅,一跺脚,哼了一声,就往大殿里走。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一头白化的长颈鹿缓慢走了两步,似乎踩到了积雪,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长长的脖子,砸在青砖的地面上,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就流了出来,长颈鹿痛苦地挣扎,不停抽搐,嘴里流出了白沫。
这头长颈鹿摔倒,剩下的两头都被吓到了,那匹白色的在同伴身边绕了一圈,而后就足狂奔,方向正好是嘉靖这边。至于严世藩带来的那一头,好像也受到了感染,朝着禁门的方向跑去。
唐毅看到这一幕,吓得魂飞魄散,长颈鹿的蹄子可不是寻常,踢到了狮子身上,都要骨断筋折,要是落在人的身上,还不立刻死翘翘啊!
“快救驾!”
唐毅的声音都变了,在场的大人们都吓得魂飞魄散,有人赶快四散逃跑,无奈何,多数人都上了年岁,没跑几步,就摔倒地上,跌的鼻青脸肿,爹妈乱叫。
就连嘉靖都吓傻了,不是说麒麟是仁兽吗?怎么会如此暴力?
嘉靖大病初愈,腿脚更不好使,黄锦又胖,搀扶着他,跑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眼看着长颈鹿越来越近。
幸运的是有两个人注意到了,唐顺之功夫极好,他几步冲上来,夹住了嘉靖的左臂,另一面成国公朱希忠也跑了上来,他虽然胖大,可好歹是武将出身,两个人用力架起嘉靖,就往大殿里跑。
这时候长颈鹿已经冲到了人群附近,距离不到十米,唐毅的头皮麻,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长颈鹿不是神兽,它也会疯!
要是真伤了人,那可就麻烦了!
唐毅也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子劲头,正好嘉靖站的地方,有一杆黄罗伞,唐毅猛地扑过来,抓起了伞柄,这玩意是花梨木制成的,又硬又重,足有二三十斤,唐毅抓在手里,红着眼睛冲上去,猛地一挥儿,挂着风声,砸在了长颈鹿的前腿上。
扑通,长颈鹿前腿跪地,巨大的惯性,带着硕大的脖子和头颅,好像锤头,向着唐毅就砸了过来。
唐毅急忙往后用力纵身,无奈何刚刚用劲儿太猛了,收不住双脚,正好长颈鹿的脖子划到了他的腰部,一下子就把唐毅抽了出去,眼前一黑,差点把唐毅疼昏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几息的功夫,已经是人仰马翻,摔倒了一地。
其实问题还在那些侍卫的身上,如果他们反应快,不会给长颈鹿逞凶的机会。关键是他们都认为是麒麟,当成了神兽。
看到情况不对,也没敢往上冲,稍微犹豫,就酿成了大祸。
有五六位部堂高官扭伤了腰腿,还有几个人脸皮破了,手指头受伤了,幸亏唐毅反应及时,不过他也是受伤最重,腰部一片青紫,多亏身下有一大堆积雪,缓冲了一下,不然骨头就要断了。
等到太医们检查完毕,唐毅才捂着腰,有气无力,回到了大殿之上。他已经听了,严世藩那一头长颈鹿没跑出多远,撞到了栏杆上,也摔断了腿,和另外两头,全都死掉了。
唐毅并不意外,长颈鹿本就是热带的生物,漂洋过海,大冬天的到了京城,早就虚弱不堪,貌似曾经进献给朱棣的“麒麟”也没活多久。只是这一次太过倒霉了,见了第一面,就死掉了,实在是不好交代,脑筋快转动,想着应对的办法。
此时,大殿的氛围迥然不同,原本心气高涨的徐党全都眉头紧皱,倒是严世藩那个独眼龙,仿佛活了过来一般。
刚刚有人报告,三头麒麟都死了,嘉靖也受了惊吓,此时脸色灰白,嘴唇不停哆嗦。受了伤的大臣都气喘如牛,又惊又怕!
“唐毅,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东西为什么会疯?”嘉靖怒吼道。
唐毅忍着痛,只好跪倒说道:“启奏陛下,长颈鹿本就是野兽,野性难驯也是有的,到了陌生的环境,见到了这么多人,受了惊吓……”
还没等唐毅说完,袁炜就气喘吁吁冲了出来,刚刚他被吓得摔倒,脑门上多了一个鸡蛋大小的包儿,和南极子似的,滑稽而怪异。
“唐大人,你这是推诿卸责!”袁炜大声咆哮道:“我问你,那三头异兽,到底是不是麒麟?”
这位怎么还纠结麒麟啊?
唐毅愣了一下,“袁阁老,你要是认为那是麒麟也没什么不妥,只是下官以为,麒麟乃是四灵之,不会遍地都是!”
在场的大臣很是赞同唐毅的观点,不少人都点头,反正长脖鹿和他们心中的麒麟差得太远了。
袁炜却一脸得意,等得就是你这句话,他猛地向着嘉靖跪倒,大声说道:“陛下,成祖爷已然认定,那就是麒麟,并且诏告天下,永乐盛世,远迈汉唐,更是人所共知。今日麒麟降世,本是普天同庆的事情,唐毅包藏祸心,又弄出两只麒麟,致使瑞兽受到惊吓,冲撞了陛下,险些酿成大祸。如今三只麒麟全都丧命,孔夫子曾见麒麟死,天下大乱将至,如今死了三头麒麟,实在是不祥之兆,臣以为必须严惩唐毅。”
唐顺之沉着脸,怒道:“袁阁老,莫非你认为外面的三头畜生,真是麒麟吗?”
袁炜毫不相让,“唐阁老,是与不是,成祖爷说了算,你要是说那不是麒麟,莫非在怀疑永乐之治吗?”
严世藩看准机会,也站了出来,帮腔道:“启奏陛下,臣所献之物,与成祖爷留下的画像相同,天下臣工百姓,皆以为麒麟。若是告之天下,不是麒麟,百姓又难免非议成祖也?以为永乐盛世为虚!麒麟本是独一无二的神兽,唐毅心怀叵测,致使麒麟互相冲撞,一起死去,如不问罪,有辱成祖之名,与大明江山,大有不利!”
好一个无耻的严世藩,好一个无耻的袁炜!
这两位完全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可是他们的话还真不能不当回事。这俩混蛋把朱棣抬了出来。
不管谁错了,朱棣不能错,朱棣没错,错的就是唐毅,他就要替三头麒麟之死负责!简直是逼着嘉靖用唐毅的脑袋维护朱棣的圣明啊!
在唐毅和朱棣之间,似乎选择起来不是很难……8
第610章 化解
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严世藩和袁炜就是两个贼,他们不惜用朱棣的名誉来逼迫嘉靖,处置唐毅。
还真别说,这一手正好击倒了嘉靖的软肋,他最崇拜成祖爷,也知道麒麟事小,朝廷威严事大,如论如何,要是传说出去,三头麒麟死了,难免谣言四起,指责自己失德,说什么上天示警,要自己反躬自省,这是嘉靖最受不了的事情。
一想到这里,嘉靖的脸色就变了。
皇帝的一举一动,唐毅感觉的最清楚,要坏事!
这些年来,多少忠贞之士,就是被严世藩近乎无赖的手段给陷害了,夏言如此,曾铣如此,张经如此!
莫非自己也要步后尘吗?
为了自己的小命,唐毅什么也不顾了,厉声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袁阁老和严部堂满嘴胡说八道,污蔑成祖爷,应当斩立决!”
好家伙,唐毅还真敢说啊,一下子把袁阁老和小阁老都给告了,还真是彪悍啊!
袁炜气得直摇头,“唐毅,你刚刚还怀疑成祖爷亲自认定的麒麟,敢说本阁污蔑成祖,真正该斩的人是你!”
“没错!”大理寺卿万寀道:“唐毅身为大臣,搅乱朝堂,他弄来的人,献上了麒麟,冲撞陛下,应该以谋反论罪!”
“好啊!”唐毅厉声说道:“既然要论罪,我舍了一颗头,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就该受三千六百刀的凌迟!”
针锋相对,是一点不让。眼看的嘉靖脸色越来越黑,身体不停颤抖,徐阶慌忙站了出来,这时候再不说话,唐毅折了,他也别想有好下场。
“唐行之!”徐阶低吼了一声,到底是次辅,其他人都闭上了嘴巴,严世藩更是冷笑连连,好啊,徐华亭忍不住跳出来,正好把你们一起都解决了。
严世藩摩拳擦掌,徐阶面沉似水。
“朝廷没有论你们的罪,陛下更没有,只要把话说清楚了就行!”徐阶回头看了一眼严嵩,笑呵呵说道:“阁老,您说是吧?”
从早晨开始严嵩就一直低着头,没有话说,许是欧阳夫人病重,严嵩无心朝堂的争斗,听徐阶说完,好半晌,严嵩才啊了一声,“徐阁老说得对,朝堂要准许人说话。”
他的话音没落,唐毅就抢先说道:“严阁老,虽说朝堂之上,没有父子,可是令郎严世藩所言实在是太过分了,无君无父,诋毁成祖皇爷,有这样的逆子,下官真怕会祸及满门!”
轰隆隆!
在场众位官员只觉得耳边雷声滚滚,日月无光,唐毅啊,唐毅,你可真够厉害的,竟然直接向严嵩发起了挑战,真不知道你有几颗脑袋?
徐阶沉着脸,假意怒道:“行之,严阁老乃是首揆,你不可无礼,赶快向阁老赔罪!”
哪知道唐毅把脖子一扭,根本不为所动。
这时候,嘉靖突然用力一敲铜磬,发出急促的响声,一声接着一声,似乎要敲碎一般,每一声都透着不可遏制的怒火。
敲到了最后,钟锤脱手而出,落在了地上。
所有文官吓得浑身颤抖,纷纷跪倒,伏地请罪。
嘉靖满脸不正常的潮红,挣扎着站起,一张脸,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眼角和嘴角都不停颤抖。黄锦吓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搀扶着嘉靖,走到了唐毅的面前。
他低头看了看唐毅,瞳孔缩成了一道精芒,好像是刀子,插在了唐毅的身上。这些年来,真正不计代价,提拔重用,点播保护,唯有这个小子了,只是今天的事情,涉及到成祖的圣誉,而成祖朱棣又关乎嘉靖得位的法统,重于泰山也不为过。要真是因为麒麟之死,说不清讲不明,没法向天下人交代,少不得,也要心狠手辣了!
当然了,唐毅不同别人,在下手之前,还是要给他一个辩驳的机会。要是让唐毅知道,辛辛苦苦就换来一次辩驳的机会,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
“唐毅,你说他们该千刀万剐,可有什么凭据?”嘉靖用手指了指严世藩等人,声音淡淡的,可是谁都听出了其中的愤怒。
唐毅凛然不惧,脊背挺得直直的,说道:“启奏陛下,他们把成祖开创的盛世大明,同一头长脖鹿错误连结,就是有辱成祖圣明。”
“唐毅,小奸贼!”袁炜破口骂道:“众所周知,天降麒麟于成祖,就是认定了永乐盛世,你敢质疑成祖爷之功,当真是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唐毅冷着脸说道:“下官想请教袁阁老,假如没有长脖鹿,还有没有永乐盛世?”
“有……还是,没有……”
袁炜能言善辩,可是遇到了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一时语塞。
唐毅微微一笑,他冲着嘉靖说道:“陛下,袁阁老不能回答,臣能回答,永乐一朝,之所以称为盛世,乃是因为成祖爷励精图治,文治武功,盛过汉唐。臣幼年读书之时,每当听闻五征蒙古、七下西洋、平定安南,诸般盛举,全都热血沸腾,情不自禁。入朝为官以来,更是熟读成祖实录,得知成祖爷雄才伟略,盖世无双,为政之举,堪称后代表率。设立内阁,任用贤臣,致使吏治清明,百姓安康;迁都京城,修造长城,泽被后代;远征辽东大漠,使得北虏几十年不敢南下,海晏河清,天下太平;编纂永乐大典,派遣船队下西洋,万国来朝……”
唐毅一项一项数着朱棣的盛举,在场众人,包括嘉靖在内,都渐渐呼吸急促,血脉膨胀,的确,永乐朝的种种壮举,都让后代子孙既骄傲又汗颜。当年的大明,何等威风,怎么到了如今,连小小的倭寇都能欺负到头上,真是让人感叹唏嘘。
“陛下,方才臣所说,不及永乐大帝所做之万一,永乐盛世,乃是天子励精图治,百官忠心辅佐,耗费无数心血造就而成!是国泰民安,四夷臣服,遍观史册,哪一条是说永乐盛世,是靠着一头畜生来认定的?要是有了长脖鹿,就能说是盛世,试问海外蛮荒之地,此兽遍地都是,他们就是万古未有的盛世吗?”唐毅越说越有气,“袁阁老乃是翰林出身,为官几十年,严部堂侍奉老父,在内阁处理政务,你们都是朝廷重臣,就这么一点见识?外面的那三头畜生,和盛世有什么关系?它们出现了,是朝廷的府库充盈,还是田地丰收?或者说,有哪个外敌被它们吓走了?全都没有,既然如此,那三头畜生,是死是活,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值得如丧考妣,大动干戈?”
慷慨激昂,有条有理!
别说大臣们叹为观止,就连嘉靖都动了心,被说得感动了。没错,说到底,是不是盛世,还要看如何为政,假如吏治清明,国力强盛,百姓安康,对内对外,都没有挑剔,就算没有麒麟,谁又敢说不是盛世?
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可从没听说过是靠着一个畜生就认定的。
反过来也是如此,天下大乱,民不聊生,烽烟四起,国库空虚,就算有一百只麒麟,又能如何?有人会认为是盛世吗,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想到这里,嘉靖突然后背冒冷汗,貌似他老人家这些年的作为,把天下弄得大乱,东南西北,没有一处太平,要是自己死了,会不会被九泉之下的朱棣给吊起来,一顿胖揍啊!
嘉靖下意识缩了缩肩,竟有些怕了。
徐阶、高拱这些人都忍不住揉了揉眼镜,仿佛要重新认识唐毅一般,这小子不是一贯圆滑处事吗?何时能说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真是深藏不露啊!
必杀的一击,竟然被唐毅化解了大半,严世藩怒火中烧,恨不得把唐毅给撕碎了,可是他却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不停盯着袁炜。
袁炜这家伙在翰林院熬了二十年,真本事没有,无赖伎俩倒是不少。
他眉头皱了皱,心说不能让唐毅跑了。
“哼,唐大人,你所言似是而非,顾左右而言他,当年成祖得到麒麟,曾经昭告天下,认为乃是盛世才有的祥瑞,你如何敢不承认?再有,本阁还要请教,既然你说盛世不能以麒麟判断,要看文治武功,既然如此,你不妨说说,我嘉靖朝,到底是不是盛世?”
如果说刚从的话是耍无赖,此话就是把无赖耍到底!
一个堂堂大学士,竟然有这种卑鄙手段,攻击一个后辈,真是不要脸!
你让唐毅怎么说,刚刚还高谈阔论,此刻就公然撒谎吗?或者实话实话,触怒嘉靖,真是不当人子!
面对着众人的鄙夷,袁炜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只要能把唐毅逼到绝路,他就算赢了,至于脸皮,那玩意多少钱一斤?
唐毅面对刺来的匕首,微微一笑,“袁阁老,下官说盛世与否,不能只看麒麟,可是当年成祖爷,派遣数万人的大船队下西洋,天威所至,四夷臣服,三宝太监,不远万里,带回海外异兽,真正重要的是永乐朝的国力雄厚,锐意进取,令人心驰神往。至于嘉靖皇帝,承袭祖宗基业,航海十万里,足迹之远,胜过永乐,带回来的海外风物,将来也必然多于永乐一朝。永乐是盛世,嘉靖当然也是盛世!”
能把马屁拍得如此慷慨激昂,唐毅也是没有对手了。嘉靖眉开眼笑,当众赞道:“说得好,朕心甚慰啊!”
第611章 影响深远
寻常的马屁不会让嘉靖失态,可是唐毅话中暗含的意思嘉靖却是听懂了。
想要追上朱棣,嘉靖自问,累死他也不可能,但是在某些方面,弯道超车,却是可以的,航海,就是最好的一个!
七下西洋虽然堪称壮举,可是最远只到了非洲海岸,论起距离,远远不及环球航行来的震撼。
嘉靖毫不犹豫将唐毅的功劳,据为己有,他就赢了朱棣一分。
而且朱棣下西洋,最令人诟病的是劳民伤财,虚耗国库,可是听到许焕和席慕云的介绍,海外竟然有数之不尽的金银,如果能占据一地,航海不但不赔钱,还能给朝廷带来丰厚的收入,如此,又赢了一分!
这等好事,哪能不大肆宣扬的道理,好让天下人都知道,嘉靖比起永乐大帝,还要高明,还要厉害!
区区麒麟算什么,真如唐毅所,海外遍地都是,只要派遣船队过去,想抓多少,就是多少……
嘉靖越想越高兴,当初让唐毅南下开海,的确是最正确的选择,这子不光给弄来了金山银山,还送来了助他成为圣明天子的机会,名利都有了,这是多大的功劳啊!
“唐毅,你做的很好,朕可要重重赏你!”
当众之下,竟然出了这话,唐毅又要高升一步了,在场官员都露出了羡慕嫉妒的表情。
可是人家唐毅却高风亮节,不为功名所动。
“启奏陛下,真正应该赏赐的是许焕和席慕云二位壮士,他们还有宝贝要献给陛下呢!”
“还有?”嘉靖本以为狗头金和白色长脖鹿就够瞧的,竟然还有好东西,看来这海外还真不是蛮荒之地,值得好好探访一番。
“让他们过来。”
许焕和席慕云重新到了嘉靖面前,席慕云先道:“启奏陛下,在美洲停留的时候,捕捉了一条巨蟒,本想带给陛下,奈何半路途中死掉了,只能掏出了内脏,做成标本,献给陛下。”
一听是条死蛇,嘉靖的兴趣就减了好④④④④,m..co≯m些,意兴阑珊地道:“拿上来吧。”
很快有脚步声,十几个太监扛着一个木箱子从外面跑来了进来,放在了大殿中央,才气喘吁吁退下。
看到这个箱子,嘉靖就愣了,足有三丈来长,相当于后世的十米出头,这是多大的蛇啊!
黄锦招呼着人手,将木盒展开,露出了里面的庐山真面目。
大殿响起来更加惊悚的吸气声,一条十米长的褐色巨蟒,身上布满了闪着幽光的鳞片,最粗的地方,比起朱希忠的腰还要粗,硕大的头颅,足以吞下一个人。虽然已经死掉了,但是依旧让人不寒而栗,心惊肉跳。
黄锦吓得不停拍打胸口,随口道:“皇爷,前些日子张天师是要用巨蛇之胆炼丹,奴婢看,这条蛇要是活着,那可是再好不够的炼丹材料了。”
嘉靖眼前一亮,他亲自跑了过来,仔细看着,不无惋惜道:“海外莽荒之地,不知道有多少天材地宝,若是朕能有幸得到,金丹可期啊!”
陛下,您可真虔诚!
大臣们倒了一地,唐毅更是哭笑不得,帮着嘉靖修道,等他挂了,那叫逢君之恶,是很影响名声的。但是如果嘉靖垂涎海外的好东西,支持出海,却是强大的助力。对唐毅来,这是里子和面子的选择。一直以来,唐毅都是喜欢实惠的,不过不用他多话了。
席慕云十分配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子,举过头。
“陛下,这就是巨蛇的胆,献给陛下。”
嘉靖激动万分,竟然亲自拿了过来,迫不及待打开,一个拳头大的黑球,嘉靖拿在手里,笑得皱纹都开了。
“好,真是太好了。”嘉靖把目光转到了许焕身上,看看他有什么好东西。
许焕道:“启奏陛下,这里有海外七十三国的国书,全都愿意臣服陛下,请陛下收下!”
又是金子,又是宝贝,又是国书,万国来朝,真是太爽了!
今天在嘉靖的人生当中,至少能排进最快乐的前十天。
一直从上午,到了掌灯时分,嘉靖还意犹未尽,要求他们把详细的航海经过写成奏疏,上奏朝廷。
环球航行,带回来的消息,对于朝廷来,是颠覆性的。
首先,自从七下西洋之后,众多的海外藩国都停止了进贡,只有邻近的琉球、朝鲜,安南等国,还维系着贡藩体系。
许焕从马六甲,到达了非洲,一路上的国家和部落不计其数。有的国家还如京师面积大,只有一两千人口。
但是许焕依旧不放过,两匹丝绸,就能换一份国书,
当初他们还不懂薄薄的一张纸,能有什么用,可是当那些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看到之后,眼中都是泪水,那个感动劲儿啊!
仿佛又回到了强盛的永乐朝,万国万邦,争相纳贡,上国气象,总算是找回来了。他们心翼翼,标记出那些在地图上只是一个的国家,煞有介事,记在本上面,准备大肆宣扬。
唐毅则是早就向嘉靖提议,把三头死掉的长颈鹿也做成标本,在京城展览,让所有军民百姓都看到,感受朝廷的力量,宣告大明的船队又恢复了雄风!
死掉的东西,还能废物利用,嘉靖自然欣然同意。当三个高大的“麒麟”出现在京师的街头,所到之处,都有无数的百姓,跟着欢呼,惊叹,年轻人仰着脖子,痛的几乎断掉也舍不得放下。
多么奇妙的生物,多么令人心动的海外世界!
要是能到外面看看,那该多好!
唐毅本来还担心大肆宣扬海洋,会引来反弹,实际上反对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少得多。毕竟开海这么多年,不断有外来商人,大明的读书人也迫切想要知道海外的情况。
相比洋和尚满嘴跑火车,自己人的观察更可靠。
唐顺之、唐毅、徐渭、王世贞,四个人一起做序,席慕云的海航日子正式刊发,第一版印了五千册。
谁知道刚一上市,就被抢购一空,好些达官显贵一次就买了上百本,别误会,他们不是当黄牛,而是给自己的学生族人,一人一册。
负责印刷的老板不得不连夜赶工,又印出来一万五千册,依旧是只用了十天时间,就卖光了。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捧着航海日记,如饥似渴地看着的士人学子。
书里面光怪陆离,简直比起山海经还要好看。
南洋有奇懒无比的土著,男人整天聊天打屁,农活都落到了女人的身上;当年唐僧取经的西天,释教已经消亡,当地的人们都忘记了众生平等的慈悲,他们用针刺皮肤,用柴火炙烤,做出稀奇古怪的动作,求得神明的怜悯,下辈子能托生到上等人家;再往西走,中东大地,崛起了强悍的奥斯曼帝国,论起疆土之广,竟然不比大明差多少,正是他们阻断了曾经的丝绸之路,才迫使西夷不得不探索新的航路,误打误撞,发现了生产金银的美洲……
历史掌故,风土人情,植物动物,都是闻所未闻的。
士人们简直不敢想象,蛮荒之地的历史竟是如此精彩,凡是读过笔记的人,几乎都生出了“世界这么多大,我要去看看”的冲动。
直接的后果就是掀起了长达几十年的航海热,一代一代的航海人,前赴后继,直到足迹遍布整个世界,寻找到每一寸未知的土地。
作为鼓励,嘉靖对两个航海的功臣非常大方,直接任命许焕为指挥使,正三品,从品级上一下子追上了唐毅。
只是他管的地方比较奇怪,叫做火州!
按照许焕的描述,非洲大陆炽热高温,跟火炉似的,嘉靖觉得非州,总像是是非之地一样,大明何必按照西夷的命名规则呢,十分任性地改成了火州,只是火州实在是太大了,要是有本事,能打出一个比大明还要广阔的帝国。
赵旭对于自己的新生十分满意,欣然接受了火州指挥使的位置。
只是席慕云有些麻烦,嘉靖询问之后,才知道,这子竟然出身世家,此前还考中过武举,后来弃武从文,又考中了秀才,堪称文武双全,他还有意参加科举,嘉靖只好增了一个正四品的中顺大夫。
得到了官职的两个人,立刻成为京城当中炙手可热的新贵,一天之内,就接到了二十几封请帖,把他们劈开也顾不了这么多家,只好苦着脸找唐大人了。
唐毅看过之后,直接扔到了一边,“你们哪都不用去了。”
“太好了!”席慕云最讨厌应酬,高兴地拍手。
显然,他不了解唐毅的脾气,只听他道:“我已经安排妥当,明天你们就去国子监。”
赵旭当年捐过一个监生呢,他挠了挠头,“大人,不会让我们读书吧?”
“当然不是。”唐毅促狭一笑,“是让你们去教读书人!”
“啊!”两个人差惊掉了下巴。
“高拱高大人看中你们,让你们去国子监,给监生讲课,让他们开开眼界。”唐毅鼓励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你们想做大航海事业,就要有人支持,光是本官还不行,能拉来多少粉丝,就看你们的表现了。”
虽然不懂“粉丝”是啥,两个人也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想到连玉熙宫都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全都拍着胸膛答应。
第612章 一边热闹,一边悲哀
到了岁末年终,历来都是各个衙门最繁忙的时候,各路讨债鬼上门,据吏部啊、兵部啊、户部啊,全都闹得不可开交,内阁更是为了预算和决算吵翻天。
只是顺天府却显得平静异常,经过府尹大人的努力,顺天府一共增收三十七万两税银,俗话有钱好办事,银子充裕,府衙一团和气。其中二十万两献给了宫里,剩余的十七万两,有五万两拿出来,帮助京城中的困难百姓,八万两作为明年办学堂的启动经费。
顺天府上下对于巨额的教育投入,没有任何抱怨,相反,还极力支持。很多人都不明所以,心朝廷规定,倡优皂隶之子,是不能参加科举的。
因为“如凡捕匪、解犯、催征、护饷之类,在在皆须其力”,百姓对皂隶更是没有好看法,什么“腰有一牌,便声生势长,鱼肉细民”,“捉影捕风,到处吓诈”,“上班在辕,即便招摇生事。及至下班回籍,又可武断乡曲,出入衙门,与地方官颉颉。”
甚至官员常常受其挟制,反过来为其利用。至于勾结奸商,操控地方米价,从中渔利;或为奸商收买,滥用私刑,以至越境抓捕拷掠等,不在话下……
有了这么多罪恶,连累子孙,连参加科举的权力都没有。
千百年的规矩,唐毅可没有魄力给改了,不过他却开了一个门,参加科举不行,去码头公司做事总没有问题吧!
唐毅特别在学堂设计了实务科,也就是给那些无法通过科举的学生一条谋生的路子,课程有算学、法学、天文等等,基本上就是把杭州的三大学院缩十倍,放到了顺天府。
凡是衙门上下,皂隶后代,都可以免试入学,这也算是唐毅给手下人的福利。
听到这个消息,衙门里面都是感激之声,有人更是跑到了签押房,咧着大嘴,一边抹泪,一边给大人磕一个头。
皂隶的身份虽然能世代向传,可是一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继承的职位的好,虽然挨骂,可手里还有权力,不愁吃喝。其他的儿子∴☆∴☆∴☆∴☆,m.∨.co≮m呢,不但要挨骂,还有被歧视,一听父辈是皂隶,都没人敢用,活的别提多难了。
唐大人慈悲,给大家伙的子孙都找了一条出路,真是天高地厚之恩,哪能不感激涕零!
除此之外,还有四万两,唐毅都充作绩效奖金,干得好的,能拿到最高二十两的奖励,另外还采购了不少米面猪肉,每个顺天府的成员,哪怕是喂马的,都能得到一份大人赏的年货。
唐大人如此体恤大家伙,还有什么好的,顺天府上下全都用心当差,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生怕给大人添乱。
下面人用心,唐毅就能放心当甩手掌柜了。
吃完了早饭,平安捧着几乎和他一般大的地球仪,跑到了唐毅的面前,平安得意洋洋,一连指了十几处地名,全都的一不错。
倒是戚显得十分低落,闷着头不话,唐毅偷眼看去,家伙的眼神不断在大明的版图转悠,昨天教的可是世界地理啊,莫非他都忘了?
再仔细看去,戚的视线一直放在京城的北边,似乎要找什么。
唐毅心中一动,伸手把戚抱在了怀里,“安国,是不是想念爹爹了?”
戚没想到唐大人一眼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吃惊地长大了嘴。
“连你爹都瞒不过我,你就更别想了!”唐毅笑着指了指地球仪,对着戚安国道:“这里就是蓟镇,往东北去是辽东,往西是宣府和大同,这四处就像是四扇大门,只要守住了,北虏鞑贼就杀不进来了。你爹眼下就在蓟镇领兵,前些日子已经打退了一次俺答的进攻,杀了一千多人,有你爹和忠勇的将士守卫着,咱们才能快快乐乐过日子,你爹他们是最了不起的人!”
“嗯!”
戚安国眼睛闪光,攥紧了拳头,“我长大了,也要像爹爹那样!”
“好孩子,有志气!”唐毅赞道,又看了看平安,笑道:“儿子,你安国哥哥可是要当将军的,你有什么想法?”
平安仰起头,家伙虽然聪慧,可还是不太明白将军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处,仰起头,叼着手指头,苦心思考,唐毅也不着急,耐性等着。
突然一股浓郁的香气飘了进来,平安眼前一亮,高声叫道:“茶汤,茶汤,平安要茶汤!”
唐毅的脸瞬间就黑了,一口老血喷出三丈。混球,你爹是三品大员,你爷爷是一省封疆,你个兔崽子要卖茶汤,真是气死人也!
唐毅一扭头,正好盯上了从外面跑进来的徐渭,这家伙正一手端着一个碗,平安喜滋滋跑过来,接了一碗茶汤,很有礼貌地送给了戚安国,接着又拿过来另一碗,挖了一勺子,送到了嘴边,却又想起了老爹。
高高举起,奶声奶气道:“爸爸,吃!”
还算有良心,唐毅抛开了不快,吃了一口,香甜爽滑,极为爽口,“宝贝儿子,再来!”
徐渭嘻嘻笑道:“好吃吧?茶汤主料是秫米面、糜子面,调料有红糖、白糖、青丝、红丝、芝麻、核桃仁、什锦果脯、葡萄干、京糕条、松子仁——冲制的时候,先把茶汤原料在碗内调好,放好糖与桂花卤,贩一手执碗,一手扶壶柄,必须双脚撇开半蹲式,才能立稳。左手的碗,正好等在大铜壶嘴边,等水一冲出,碗要随时变换距离,以掌握开水适量来控制它的厚薄程度,右手要有足够的控制力量,开水一出壶口,正好注入碗内。要一次完成,才能冲熟茶汤,否则滴滴嗒嗒注水,茶汤必生不能吃,水出得猛,会浇在自己手上,烫了自己,也碎了碗,就更不合算了。”
徐渭总结道:“好的茶汤,把碗翻过来,都不会掉的,瞧瞧,就这调和阴阳,分寸拿捏的本事,少也是个内阁大学士的料!”
还有这么一啊,看起来儿子还是挺有志气的!
唐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平安,你和安国哥哥慢慢吃吧,爹要和你徐伯伯事。”
两个孩子乖巧地头,唐毅拉着徐渭,到了旁边的屋子。
“文长兄,国子监那边怎么样?”
徐渭翻翻白眼,“我行之,你不是挺关心的吗?干嘛不自己去,非让我跑腿,没看哥的腿都细了!”
“那是减肥了好不?”唐毅腹诽着,叹口气道:“我要是去了,不是抢了他们的风头吗?航海是件危险的事情,人家拿命拼出来的,谁也不能抢!”
徐渭频频头,伸出了大拇指。
“不光是国子监,就连翰林院的那帮人都去了,屋子里坐不下,只好搬到了外面,黑压压的,足有数百号人,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好奇心是驱使人类向前的东西,当一个人对于什么都麻木的时候,基本上就离着上帝不远了。
幸运的是大明的读书人还没有自高自大到上国无所不有,对于新鲜的事务更多是接受,而不是恐惧和排斥。
就拿这次环球航行来,直接引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体,天圆地方的观念被彻底推翻,
席慕云就带着一个和唐毅书房里的一模一样的地球仪,他亲手指出了自己走过的航路,每到一处,都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当地的气候水文,风土人情,植物动物,为了增加服力,他们还采集了相当数量的标本,一一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有图有真相,即便是再顽固的人,也无法否认铁一般的事实。
巨大的冲击,颠覆三观,所有读书人都陷入了沉思和反省之中。
从徐渭的嘴里,唐毅确定了,他成功地迈出了第一步,很快会有更多的新知识,是观念涌入,不断重塑明人的三观,引领时代走向不同的方向……
唐毅从来没有如此踌躇满志,如此自信过!
“文长兄,我们处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新的时代,将有我们,还有我们的后辈改写,只要抓住了机会,很快就有无数神奇的东西涌现,不用船帆的大铁船,一次能拉上千担粮食的火车,还有远隔万里,能互相通话的神器……”
徐渭听唐毅的疯言疯语多了,并不相信。
他老气横秋道:“三千年我是不知道,可是三十年来,未有之大变局要出现了。”
唐毅愣了一下,随即瞪大了眼睛。
“文长兄,你是欧阳夫人?”
“没错!”
徐渭用力头,“我听昨天的时候,严府的管家严年到了好几个大药铺,去找老山参,越大越好。”
老山参能干什么?
俩字:续命!
看起来,严老夫人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没法救了。
唐毅下意识看了看月份牌,不到半个月就过年了,老太太看来是撑不过去了。严老夫人一死,严世藩就要丁忧守孝,整整三年啊!
昏聩衰朽的严嵩,又遭逢丧妻之痛,没准就再也撑不住了。
等着,盼着,多少年来,这一刻终于到了!
唐毅突然觉得五味杂陈,正在这时候,突然王世懋从外面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行之,相府挑出了白幡,有人走了!”
第613章 当大事
寿高八十,儿女双全,和丈夫携手一个甲子,一品诰命……
“不管别人怎么看,严老夫人还真是让我羡慕得紧!”王悦影低声说道,她的小腹越发隆起,身体沉重,每天多一半的时间都懒洋洋靠着,吃不下去东西,可是肚子里又有一个小生命,不得不吃。
唐毅在外间屋准备了一个小火炉,正好放一个砂锅,少放一点小米,多放水,稠稠熬半锅,切里面一点瘦肉丁,又用红油,拌了一点黄瓜,都是自家暖房的,顶花带刺,新鲜爽口。端着瘦肉粥和凉菜,放到了床头的檀木桌子上。
唐毅像是哄小孩一般,拿着小碟,在王悦影的面前晃来晃去。
“多好的黄瓜,多好的刀工,又细又匀,再配上红油,哎呦,别提多好吃了,哪怕蟠桃宴,都吃不到。”
王悦影被唐毅滑稽的动作给逗笑了,捧起了碗,痛痛快快,吃光了一碗粥,吃掉了一小半的凉菜。唐毅暗暗松口气,总算是又伺候了一顿,上次怀平安的时候,岳母,姨娘都在,不用唐毅插手,后来他又到了南京,算起来,这次是他正儿八经伺候孕妇,一个字:真难!
算了,等到春暖花开,小东西就该降生了,就解脱了。
唐毅一边想着,一边捧起媳妇用过的碗,填填肚子,晚上还有一堆破事要赶工。他正闷头吃着,王悦影突然开口,“哥,你是不是准备弹劾严嵩?”
唐毅把碗放下了,惊讶道:“哪来的话?”
“下午的时候,有几个命妇过来看我,听她们口里口外,似乎都挺高兴的。”王悦影低着头,摆弄着一脚,仰起头,轻声问道:“哥,是不是严老夫人死了,严家就要完蛋了?”
本来是不想多说的,可是看到王悦影一再提起,唐毅不由得叹口气。
“想那些有的没的做什么,欧阳氏死了,严世藩就要去丁忧,整整三年时间,没了儿子帮忙,严嵩一个人如何能支撑大局,垮台是一定的。”
王悦影愣了一下,不停搓动的手攥紧了,露出了白色的骨节。
“哥,严阁老好可怜啊!中年丧子,老来丧妻,人生最悲惨不过的事情,还有丢了官位……”王悦影情急之下,眼角泛红,“咱们不能落井下石啊!”
妻子居然给严嵩求情,唐毅愣了一下,可也明白她的想法。
严嵩对待妻子六十年如一日,从不纳妾,也没有什么绯闻,又身居高位,哪怕后世的人都比不过。
女人都是感性动物,尤其是怀孕期间,媳妇的眼里严嵩只是一个失去了老伴的可怜老人。只是在别人的眼里,严嵩把持朝政二十年,期间为非作歹,祸国殃民,所有的罪孽都算到了严嵩的头上。
多少人根本不会同情他,想法,还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肉。
唐毅敢说,这一夜,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个不眠之夜,严党的人惶惶不可终日,反对严党的磨刀霍霍,拼命寻找证据,准备给严嵩致命一击。
唐毅用力抱住了妻子的肩头,微微笑道:“你男人不会那么没品的,只是严阁老这些年树敌太多,作恶也太多,我不动手,别人也会动手的。”
“哦。”王悦影有些失落,丈夫说的实话,又让她很温暖,伸出双手,抱住了唐毅的胸膛。
“哥,我总是担心,有朝一日,你也会位极人臣,做到严嵩的位置,若干年之后,咱们,会不会也重蹈覆辙?”王悦影红着眼圈,低低声音道:“奴家不该把你当成严阁老的,可是奴家就是止不住胡思乱想,老爷,要不你罚我吧!别打太疼就行!”
唐毅看着娇羞可人的小媳妇,真是手里发痒,“傻丫头,别瞎想了,有朝一日,我的确会坐上那个位置,只是你男人的本事比严阁老强多了。我在东南有无数的门生弟子,有士绅同盟,有强大的乡勇,有交通行,假以时日,我的力量会超越任何一任首辅,甚至是皇帝!”
唐毅贴在媳妇的耳边,轻声说道:“太平年景,造反是死路一条,可是我会做到,哪怕是皇帝,也要匍匐在我的规矩之下!”
王悦影泪水朦胧,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这一夜,她睡得十分安然……
转过天,唐毅拿着顺天府衙门的公文,前去内阁,按照惯例,他要把一年的只要政务,收了多少税,办了多少事,处置了多少案件,判了多少死刑……上报内阁,作为日后吏部考评的依据。
唐毅在内阁只见到了徐阁老,严嵩因为老伴死了,已经请了假,至于袁炜,因为长脖鹿的事情,受伤很重,也借口身体不好,回家调养,倒是老师不在,让唐毅颇感意外。
徐阶直接告诉他原因了。
“昨夜得到急报,俺答五万骑兵,再度突袭宣府,势头比历年都要猛烈,我已经让荆川去督师了,一定要给俺答一个教训!”
徐阶攥着拳头,恶狠狠说道,从秋天开始,就部署这次行动,唐顺之也是筹备许久,如果能打得漂亮,唐顺之在内阁的位置也会快速上升,不敢说比得上徐阶,至少能把袁炜甩没影了。
唐毅表示知道,把文书恭恭敬敬送给了徐阶。
接到了手里,从头看了一遍,徐阶大为赞赏,别的不说,唐毅的确是干吏,整顿治安,开辟商税,又铲除九阳会,大兴教育,一年做的事情,比起别的府尹十年都多,京城的改变也是有目共睹。
“行之,你居功甚伟,不过只是有一点,你却忽略了。”
“请阁老指点。”唐毅慌忙说道。
“呵呵,朝廷历来讲究轻徭役,省刑罚,你这一年,光是死刑就判了二百七十多个,比起一个省份,一年都要多,虽说京城事情多了些,可是杀了这么多人,也未必妥当啊?”
唐毅无奈挠了挠头,他已经够手下留情了,可光是九阳会,就贡献了二百颗脑袋,其余他大力整顿商税,铲除流氓地痞,也难免要动刀子。
“阁老,这里面可没有一个冤假错案啊!”
“老夫知道,可是别人不这么想啊,他们只会说你杀戮太重,有伤天和!”徐阶不屑一笑,“虽然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可是也不得不防,你是要高升一步的人,这个关头可不能犯错误。”
徐阁老一脸严肃,谆谆教诲,一瞬间,唐毅都觉得自己和张居正换位了,什么时候,徐阶对他这么好了?
其实也怪唐毅糊涂,他刚刚开始帮了徐阶一个大忙。
别以为麒麟的事情,嘉靖没有惩罚严党,就算严嵩过关了,实际上对严党的损伤比想象中的要大太多了。
海外的大门打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涌入,光是那一颗蛇胆,就让嘉靖怦然心动。以往都是严党伺候嘉靖修道,弄灵芝,弄珍珠,要什么给什么。可是中华大地毕竟开发了那么多年,好东西都被找得差不多了,嘉靖觉得要想成就长生不老,就该从海外找寻宝藏。
这一点严党帮不上他,唯一能帮忙的就是唐毅!
无形之中,严党最重要的价值消失了,另外严世藩说什么长脖鹿是踩着祥云来的,根本就是胡说八道,是欺君之罪。
嘉靖非常愤怒,只是一想到严老夫人病重,他不愿意在这时候伤害老伙计严嵩,而且也不想让严徐之间的党争太快落寞。
嘉靖只能把事情放下,徐阶也看出来了,他明智地选择装糊涂,也没有跟着起哄,但是账迟早要算的,而且算的越晚,严党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唐毅前前后后,两年时间,鞍前马后,立下多大的功劳!本来封疆大吏,进京之后,就该接替侍郎,或者副都御史,结果让唐毅在乱七八糟的位置上,蹉跎这么长时间,再不把官职提上去,实在是对不起人。
“行之,这些人案子你做的都没错,不过除了九阳会的逆贼之外,其余的不要今年都给杀了,拨到明年一半,如此一来,你在吏部的考评就是妥妥的优等。等年后老夫就去运作,让你进入兵部,另外老夫准备把椒山也调回来。有你们两个联手,哪怕杨博接掌兵部,也不用担心了。”
椒山就是杨继盛,他在东南担任苏松巡抚,抗倭有功,调回京城重要,也是应该的。只是杨继盛是徐阶的徒弟,和自己也是好交情,徐阶究竟是打算用杨继盛牵制自己,还是真要同心协力,对付杨博?
唐毅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自是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徐阶用人的手段的确高明!
唐毅急忙感谢了徐阶的栽培,说了一大车好话,才从内阁出来,没等离开,就碰上了黄锦。
见面黄锦就告诉唐毅,陛下传旨,让唐毅代表他去严府慰问严阁老,还送了一副御笔,唐毅不知道嘉靖怎么想的,自己刚刚狠狠得罪了严家,还让他去传旨,是慰问啊,还是挑衅啊?
可是圣命难违,唐毅只好硬着头皮,往严府而去,走在路上,还特意买了一些香烛纸钱,装了好几包。
离着老远就看到高大的旗杆,挑着三个大字:”当大事!”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
谁家门口贴上这三个字,就代表父母一方去世,离着老远,唐毅就听到了哭声阵阵,愁云苦雨。
老天爷诚心不让严嵩过年啊,只怕他往后,都不会有心情过年了……
第614章 急流勇退
唐毅很早就来过严嵩的府邸,那时候他还是个白丁,老爹刚刚考中进士。宰相门前七品官,但是严府随便派出一条狗,都比他们父子有分量。
八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老爹爬到了封疆大吏,就连唐毅都要即将成为三品侍郎。与此相反,辉煌的严府,兴旺繁荣了二十年的严家,却要走到了尽头。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远远的看去,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白幡,侧耳听去,嚎啕哭声,不绝于耳。没有丝毫的做作,从上到下,都弥漫着一股子惶恐,甚至绝望的气氛。
唐毅沉默了半晌,才走上去,迎接他的是管家严年,一见唐毅,先是一哆嗦,接着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原来是唐大人大驾光临,小人拜见唐大人。”
往日的严年遇到了尚书都是仰着脸,用鼻孔看人,何曾有过好脸色,虽然唐毅不同旁人,可是能让他如此卑微,只能说明一件事:天要变了!
其他前来吊孝的人看到这一幕,纷纷暗中摇头叹息,有人甚至后悔过来,想要转身逃走。
唐毅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深深一躬,“严管家,去通禀严阁老和严部堂一声,就说本官前来吊唁。”
严年愣了一下,说道:”唐大人,既然是来吊孝,还是里面清吧。”唐毅点头,随着严年走了进去,在进府的时候,有家人捧着孝带子,亲近人都要扎一根,若是外人,可扎可不扎。
家人也不认识唐毅,见他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就以为是阁老的干儿子或者干孙子,捧着孝带子就上来了。
严年这个气啊,心说瞎了狗眼,这位爷要是发飙了,保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严年给家丁一个严厉的眼色,转头要跟唐毅解释。谁知唐毅竟然主动伸手,把孝带子接了过来,系在腰上。
“严管家,这样行吗?”
“行,太行了!”
严年虽然不知道唐毅怎么这么好说话了,他心说不闹事就好,偷偷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将唐毅引到了灵堂。
整个跨院三十几间房舍,全都改成了灵堂,院子里摆满了白幡挽联,光是看落款,几乎都是朝中名人,不只是严党,徐党之中也多半送来了挽联,摆在最前面的一副就是徐阁老所书。
“魂归九天悲夜月,芳流百代忆春风。”
作为严阁老的儿女亲家,徐阶表示哀痛十分正常,只是唐毅怎么看怎么怪异,透过两行文字,仿佛能看到徐阁老笑成菊花的一张老脸。
唐毅连忙摇摇头,又仔细看前来悼念的人,在他前面就有董份、万寀,蔡云程等严党核心人物。
他们在灵堂上香之后,绕道一旁,家属答礼,通常由儿子在那里跪着,感谢前来的宾客。如此多得客人,绝对是一项体力活儿,怕是严世藩绝对不会干的。
果然唐毅想的不错,答礼的是一个白胖的年轻人,穿着重孝,头上带着麻冠,挂着一颗醒目的红绒球,表明是死者的孙子。
多半不是严鸿就是严鹄,唐毅记得,几年前,徐阶刚刚把孙女嫁给严鹄当小妾,一转眼两家的地位就要发生翻转,那个可怜的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啊?
这不是一场普通的葬礼,而是彻头彻尾的人间悲剧!
唐毅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他说不出什么来,只好快步进入灵堂,拿起三根香,点燃插好。转身,到了严鹄的面前,他见到是唐毅,也是一愣,竟忘了行礼,唐毅也没有说什么,急匆匆到了外面,长长吸一口气。
正在此时,突然严世藩从旁边的月亮门,在一群人的簇拥之下,一阵风到了面前。
看到了唐毅,他的眼中突然凶光涌动,露出一副吃人的模样,恨不得把唐毅给嚼了。
欧阳老夫人虽然病入膏肓,可还不见得就死。
却因为麒麟的事情,严嵩回府之后,痛骂严世藩自作主张,异想天开。严世藩更是生气,心说大殿之上,你老家伙身为首辅,不知道帮我说两句话,结果让徐阶、唐顺之,唐毅他们联手欺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爷俩当即就吵了起来,偏偏赶上了严鸿多嘴多舌,去看望奶奶的时候,就给说了出来。老太太当场就昏过去了。
急忙请医生抢救,虽然把老太太抢救活了,可是却理智全失。
她不停哭着,喊着严世藩的小名“庆儿”。
几度昏厥,几度苏醒,老太太流干了泪,哭哑了嗓子,从眼角流出了红色的液体……看着妻子临死还要受罪,严嵩把抓揉肠,痛碎了心肝!
他抓起桌上的烟台,就要打严世藩。
老太太在这时,竟然突然醒了过来。
“老爷,老爷!”
严嵩慌忙伏身妻子身边,老眼之中,泪水长流,用力攥着老伴枯瘦的手,柔声道:“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一定办到。”
“别让他们杀庆儿,保护庆儿,你要保护庆儿啊!”生命的尽头,老夫人仿佛回光返照,手上的力气大了许多,愣是抓着严嵩,用力撑起身体,严嵩急忙伏在她的耳边。
“你不要动,我听着呢!”
老太太喘了半天气,哭诉道:“老爷,庆儿这些年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吧?你不说,妾身心里知道。”
严世藩不耐烦道:“娘,我什么时候惹过麻烦了,是麻烦找上我!”
“你给我闭嘴!”严嵩的老眼,就像是两把匕首,狠狠刺向严世藩,吓得他退了两步,嘴里还不服气道:“冲我横什么,有本事冲着徐阶,唐毅他们横去!”
“哇呀呀!”
严嵩真想打死这个逆子,都什么时候,就不能让你娘安心走吗?
都说养儿防老,上天怎么如此惩罚自己,生了一个忤逆子啊!
严嵩激动地浑身颤抖,却不敢发作,他饱含着深情,盯着妻子。说也奇怪,老太太的眼睛已经瞎了,却还是能感受到丈夫的目光,四目相对,老太太眼圈泛红。
“惟中!”
只有在没人的时候,老太太才会如此称呼严嵩,老严嵩心头一暖,用力抓住妻子的手臂。
“我在。”
“嗯,都怪妾身,没有教好庆儿,妾身不成了,再也不能补偿错误了,倘若,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你,自己可要多保重啊!”
一句话补充完毕,老太太剧烈地咳嗽起了,严嵩都愣住了。
妻子一生,最逆爱严世藩,视若掌上明珠,只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严嵩终于知道了,妻子真正是爱自己胜过一切。
丈夫和儿子,多么痛苦的抉择,老太太在最后一刻,给出了答案。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严嵩的泪再也止不住,哭得像是个孩子。
急忙叫来医生,给老太天扎针,可惜老太太的身体对刺激已经没有了应变能力,又拿来参汤,给老太太灌下去,却都吐了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老太太的手死死抓着严嵩,她真的不想走,这世上有对她最好的丈夫,有他永远不想割舍的人。
可是死神的脚步是谁也无法阻止的,欧阳氏的手越发无力,不断变得冰冷。妻子的头歪过去,严嵩突然觉得心肝都被掏空了。
他颤颤哆嗦抓起一根蚕丝,轻轻放在了夫人的鼻孔,他多希望丝能够动一动,至少妻子还在喘气,很可惜,足足等了一刻钟,丝一点都没有动静。
妻子到底是走了,严嵩突然保住尸体,悲愤地痛哭。
六十三年的相守,不离不弃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儿女后代,都抵不过一个相伴的人!
严嵩突然觉得他浪费了足足二十多年的生命,如果他不入阁,不当首辅,而是专心在家中,读书练字,和夫人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那该是多么美好!
只可惜后悔都晚了,他足足抱着妻子一个时辰,等到老夫人的身体都僵硬了,他才准许下面的人把夫人装殓起来。
严嵩靠在了床榻上,一动不动,任凭外面来了多少人,哭得多么伤心。他知道,那些人不是哭妻子,而是哭自己,哭给他严嵩听呢!
“严鸿,陛下派人来了吗?”
孙子严鸿忙说道:“爷爷,下面人说,唐毅来了。”
“他怎么来了?”严嵩老眼放出一丝光亮,他挣扎着要坐起,可是身体僵硬,动弹不得,幸亏严鸿急忙把他扶了起来。
“爷爷,唐毅可是咱们的仇人,孙儿以为干脆把他赶出去算了。”
“你要是活的不耐烦了,去赶出去也无所谓。”
严鸿吓得连忙跪在地上,磕头作响,“爷爷,孙儿无知,全凭爷爷吩咐!您老是咱们家的主心骨,定海神针啊!”
严嵩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满腹的惆怅,化成一声长叹,“去把唐毅请过来吧,你们的造化如何,就落在了此人身上。”
唐毅随着严鸿,来到了房间之中,他急忙躬身施礼,而后垂手侍立,格外的恭顺。
看到唐毅如此,严嵩微微赞叹,不骄不躁,明知严家倒霉了,却礼数不差,果然是年轻一辈的翘楚!
想到这里,严嵩突然微微一笑,“行之,上一次咱们在值房聊过,有些事情不是老夫做的,你清楚吗?”
他说的正是唐顺之入阁的事情,唐毅慌忙点头,“元翁,下官,还有师父,都是感念您老提携大恩的!”
“如此就好。”严嵩呵呵一笑,“行之,老夫要辞官了,这往后的官场,就是你们年轻人的。”
第615章 东南来客
严嵩要退了吗?
这话唐毅都听过不止一次,更别说其他人了。●⌒,基本上过了七十岁之后,严嵩就天天说,都过了八十,也没见他退休。
这次会是真的吗?唐毅又仔细观察了一下,严嵩的确是太老了,高大的身躯变得佝偻,脸上爬满了老年斑,头发更是全都白了,发髻只有核桃大小,透过稀疏银发能看到通红的头皮,就像是刚出生的小兽,没有长齐毛一样。
老了,岁月不饶人!
相伴相守的人走了,萌生退意,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唐毅并不清楚,老东西会不会甘心,而且就算老东西有人退下去,虎视眈眈的徐阶会答应吗?
唐毅觉得自己不该多事,他连忙笑道:“元翁柄国二十年,经验丰富,陛下离不开您,朝廷也离不开您。”
说说的熨帖,只是严嵩人老成精,哪里会当真。
“天下离开谁都一样,老夫走了,说不定还会更好,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长江后浪推前浪,尘世上一辈新人换旧人,老夫八十有三,早就该退了。”
严嵩的话中透着无限的萧索落寞,唐毅是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干脆闷着头不说话。
好在严嵩感叹了两句之后,话锋一转,“行之,早就知道你是干吏,自从你担任顺天府尹,所作所为,老夫是大开眼界,论起做事的本事,别说年轻一代,遍观朝廷诸公,你也是最顶尖儿的,真的很不错!”
“元翁谬赞了。”唐毅谦逊道:“下官懵懵懂懂,有些事情很欠考虑,也不知道对错,实在是惶恐得紧!”
严嵩突然笑道:“行之,老夫为官一个甲子,略微有点心得,行之若是不知道对错,不妨琢磨一下?”
“下官恭听教诲!”唐毅恭敬说道。
“唉,算不上什么教诲,不过是保命之道。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首先要把位置坐稳了,把乌纱帽保住了,没了官位,什么抱负都是一句空谈。”严嵩笑道:“能决定乌纱帽的,不是下面的芸芸百姓,而是上面的少数几个人,只要把上面的伺候好了,才能安心。做官的无非是会当媳妇两头瞒,老夫也是个媳妇,只是辈分最高罢了。一家子里头,最大的就是君父,把君父伺候好了,才能想到下面的人,宁可委屈了子孙,也不能委屈了公婆,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当然……不是!”
唐毅腹诽道:“皇帝老子不过就是一个人,凭什么以一人之心,夺天下人之心,凭什么要事事满足他,嘉靖每年修道花费几百万两银子,要是能把这些钱用在九边,用在东南,天下早就太平了,身为首辅,身为百官之师,就该代表天下人,把皇帝,还有他的爪牙全都看住,为百姓争利,只有如此,才是勉强及格的首辅!”
唐毅豁然开朗,他终于明白了严嵩为何会背上万古的骂名,成为明朝奸臣的第一位!
说起来老头对待嘉靖是觉得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几十年小心伺候,和祖宗一般。如果单纯以忠君来说,严嵩非但不是奸佞,还是大大的忠良!
只是世人不会那么浅薄,也不会那么荒唐,真正的忠臣要要向于谦那样!忠于万民,忠于江山社稷,忠于祖宗法统,而不是一个人。
同样是贪财,论起家底儿,徐阶还在严嵩之上,可是为何对徐阶的评价,要远好于严嵩,关键就是这里!
严嵩忘了身为首辅的天职。
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从来不是完美合一的,更多的时候,是相互斗争,相互妥协。
而严嵩一意媚上,把首辅做成了司礼监的奴婢,难怪世人会鄙视他。
这些想法在唐毅心头一闪,就深深藏了起来。
“元翁说的是,唐毅能有今天,全都是陛下所赐,天恩如山,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唐毅感慨地说道,好像真的对嘉靖感恩戴德一般。
严嵩用眼角余光看去,在唐毅的身上,他只看出了近乎宗教一般的虔诚,貌似这个人的确可用啊?
“行之能看到这一点,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啊!人都说老夫就靠着写青词,靠着溜须拍马,做了二十年的首辅,他们也太小觑首辅的重要了!两京一十三省的亿兆百姓,归根到底,还要靠着有本事的人撑住,别的不说,东南的督抚哪个不是出自老夫门下?老夫用他们是以国士待之啊!”
可你儿子不是这样啊!
唐毅看得出来,严嵩不是撒谎,多半他也被严世藩给骗了,这些年严世藩敲诈勒索,没少从东南克扣搜刮。不说别人,就连老爹都难以幸免,前前后后,光是打点严家,每年就要花二三十万两银子,至于胡宗宪,花费就更多了。
严嵩感叹之后,自嘲一笑,“严世藩不行的,别看他张牙舞爪,没了老夫,他坐在家里头,人家一道令下来,他就完蛋了!还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他比起行之差远了!”
唐毅刚要客气两句,严嵩一摆手,满脸严肃。
“行之,老夫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所谓严党,的确有不少阿谀逢迎之徒,他徐党不也是如此吗?一丘之貉,二哥别笑话大哥。老夫门下,也有许多干吏能臣,江山要靠他们撑着。”
严嵩说到了这里,压低声音道:“行之,你要想自立门户,自成一系,不被徐阶操弄,光有圣眷还不行,更要有自己的势力,尤其是在六部都察院,都要有自己的人,把廷推这一关守住了,才能和徐华亭一较高下,要做下棋的人,不要做棋子!哪怕是威风凛凛的大车,到了该舍弃的时候,也要舍弃。你知道吗,当年陛下写过八个字:徐阶小人,永不叙用!和他搅在一起,没有好下场的!”
严嵩越说越快,越说越急,一双老眼,闪烁光彩,仿佛能把人心穿透。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就是你唐毅想要和徐阶掰手腕,就要和我的人合作,你要保护我的人,利用我的人,依靠我的人!
严嵩这是在托孤!
有人要问,唐毅有这个分量吗?
当然有!
唐毅通过这些年打拼,在嘉靖那里圣眷之隆,至少能排进前三,加上他的老师唐顺之入阁,师徒联手,再吸收严党势力,是足以和徐阶一搏的。
其实老严嵩的计划,和上次要推唐顺之入阁,都是同一个思路,只是这一次更加直接,更加毫不掩饰。
不是说同样的招数,不能对高手用第二次吗?
那是圣斗士,不是官场。
好用的招数为什么不能反复用,严嵩是看透了,唐毅和徐阶不是一路人,他们因为有共同的敌人,才联合起来。
现在严嵩主动退后,还答应把势力交给唐毅。
任何一个宦海中的男人,都经受不起权力的诱惑!
严嵩料定唐毅肯定会看穿他的想法,同样严嵩也敢说,看穿了也没有用,你小子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这时候严嵩的自信。
果然,唐毅不可救药地动心了,他眼下和徐阶关系密切,只是主动权完全握在徐阶的手里,他想利用唐毅对付严党,等严党倒台了,徐阶随时都会翻脸无情。
还是那句话,只有握在自己手里的权力,那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唐毅被严嵩一番鼓动,几乎都要点头了,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还是忍住了。接手严党的势力,好处不小。
可是严党之中,良莠不齐,谁知道会不会捧过来一帮刺猬,再有,严世藩会不会手里有这些人的把柄,到时候明面上听自己的,暗中给严世藩办事,那可就是“喜当爹”了!
唐毅觉得必须仔细思索,好好权衡。
“元翁教训,下官每个字都记在了心头,一定会仔细揣摩的。对了,下官此来,陛下还送来了御笔,赐给老夫人的,请阁老过目。”
说着,唐毅从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摆在严嵩面前,严嵩颤抖着手,展开一看,四个瘦金体大字:娴静仁雅!
严嵩看到这四个字,有老眼发红,写得多好啊,正是老妻一辈子的缩影,一想到妻子,严嵩又忍不住痛哭流涕,情不自禁。
再留下去也没有滋味了,唐毅带着满腹惆怅,从相府出来。上了马车,去宫里交旨,嘉靖什么也没说,就把唐毅打发出来了。
这到底是什么花样呢?
唐毅回来的路上,不断思索,嘉靖让自己去严府,表示慰问是假,多半是想试探严嵩懂不懂事?
老严嵩或许也看透了嘉靖的意思,才和自己说什么要致仕,托孤的事情。
想到这里,唐毅脑袋都乱了,真是烧脑啊,完全相信任何一方,都会上当,成为人家的枪啊!
严嵩、徐阶、嘉靖……他们到底再玩什么把戏啊?
还有没有更大的麻烦了?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唐毅带着一肚子的坏心情,刚刚到了府邸,孙可愿等在门房,见唐毅回来,急忙跑过来。
“师父,胡大帅来了!”
“啊?胡宗宪怎么来了?”
唐毅吃了一惊,急急忙忙,跑到了客厅,只见胡宗宪正负手焦躁地走来走去。几年的功夫不见,他比当初老了许多,鬓角的头发全都花白了,只是腰板依旧笔直。
见到了唐毅,他三步两步跑过来,抓着唐毅的手。
“行之,老哥来找你帮忙了,你可一定不能袖手旁观啊!”
第616章 严嵩的阳谋
身为封疆大吏,每年都要进京述职,当然不一定每个人都如此,比如唐慎就足有三年没有进京,主要是因为倭寇都集中到了福建方向,战事吃紧。∷∷,
倒是胡宗宪,每年都要进京,而且他进京的动静还比别人都大,携带的礼物要装好些船只,气势汹汹,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天下首牧!
“我说胡老哥,您眼下执掌东南半壁,几十万大军,小弟呢,就管着一府两县,和您是云泥之别,我实在是不知道能帮上你什么忙?你要是饿了,渴了,酒菜我还是请得起的。”
胡宗宪老脸一沉,怒道:“行之老弟,咱们也是老交情了,你何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
“好一句老交情!”
唐毅针锋相对,“我说胡老哥,你没事找过我吗?现在跑来了,肯定是遇到了麻烦,你这叫做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我心塞了,没心情了,不想帮忙了,行不行?”
这话有劲,问得胡宗宪脸涨得通红,他和唐毅之间,只怕比起唐毅和徐阶还要复杂一万倍。
两个人惺惺相惜,对待倭患的看法又出奇的一致,战略上配合无间,彼此知根知底,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
可是这俩货都不是好鸟,胡宗宪有枭雄之姿,而唐毅呢,更不甘人后。实际上,胡宗宪和唐家父子一直在争东南的主导权力。
表面上看胡宗宪身为总督,是占了上风的,可是唐慎不但坐拥一省,老亲家王忬还是南京兵部尚书,再加上唐毅留下来的那些势力,比起胡宗宪,不差太多。
他们之间,互相挖坑,互相争锋,那是家常便饭,只是双方都十分懂得分寸,不会让外人察觉而已。
胡宗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冷笑起来,这下反把唐毅给弄糊涂了,不会这家伙真翻脸吧?
“行之,既然你不愿意帮忙,我也不强求,不过要是有什么事情查到了你的头上,也别怪老哥骨头软,自求多福吧!”
说完,胡宗宪迈步就走。
这下唐毅可傻眼了,难不成胡宗宪要倒台了?那可不行啊,两面虽然暗中斗争,可是一起发财的事情也不少,交通行里,除了唐毅主导的江南士绅之外,最大一股外界的力量,不是晋商,而是徽商!都是胡宗宪的乡党!
两个人是剪不断理还乱,要真是掀出来,唐毅可就彻底完蛋了。
一个健步飞出,急忙扯住了胡宗宪的袖子,唐毅陪着笑脸,说道:“老哥还是这么有个性,几句玩笑,怎么就当真了,放心吧,有什么话,只管和我说,保证替老哥办到,咱们谁跟谁啊!”
唐毅那个亲切劲儿,恍若两人。
胡宗宪相当无语,心说要不是老子真遇上了麻烦,转头就走,多待一会儿,都胃疼!当然了,他也只敢想想,如今的乱局,真正能帮上自己的屈指可数。
其实胡宗宪每年述职都携带好些礼物,给这个送礼,给那个上供,他也是无奈。由于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胡宗宪并没有强大的人脉网络。
这些年他能稳坐东南总督的宝座,除了本身战功卓著之外,就是嘉靖的赏识,再有赵文华死后,他不计代价,巴结严嵩和严世藩,尤其是严世藩,美女,金银,奇珍异宝,送了一箩筐。
正是靠着严党的支持,他才稳如泰山,可是如今严党出了问题,变得风雨飘摇,胡宗宪就坐不住了。
“行之,我今年进京,先派人给徐阁老送了一份大礼,其中有我精心挑选的一套白玉杯,一共九个,每一个都价值连城,其余的礼物更是不计其数,和严阁老那一份是同样的。”
唐毅听着,淡淡说道:“怎么,老哥是准备教材两条船了?”
“别说的那么难听好不。”胡宗宪丧气道:“徐阁老是收下了礼物,却让人给我送了一句话。”
“什么话?”
“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
噗!
唐毅一口老血喷出,他都不由得给徐阶伸出了大拇指,徐阁老可真够腹黑的。
这句话是怎么思考,怎么有理,不过显然,胡宗宪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
“默林兄,你是不是觉得徐阁老要把你拿下啊?”
“难道不是吗?”胡宗宪提高了声音,沮丧道:“人人都说我胡宗宪是严党,可实际上我对他徐阶可从来没有不敬,该送的礼从来不断,徐家在东南兼并了那么多田地,有多少人告徐家,我都给压了下来。行之,你是知道我的,我只想着把倭寇平了,恢复东南太平江山,我就退隐林泉,甘老一生,严徐之间的事情,我是不想掺和的。”
这话唐毅一万个相信,实际上他也不想掺和,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唐毅背着手,在地上来回踱步,思索了半晌,突然一拍脑门。
“哎呀,默林兄,你好像领会错了徐阶的意思?”
“哦?”胡宗宪顿时好奇问道:“怎么讲?”
唐毅仰头望着外面的天空,浓云翻滚,霎时间占据了半边天空,又黑又浓,要不了多久,一场大雪又要来了。
“默林兄,我大明朝能呼风唤雨的只有皇帝,至于让风雨吹到何人?唯有内阁!徐华亭是要告诉你,严党必然倒台,他们倒台掀起的大风浪,是会吹到东南的,你难以幸免,但是你要做得好了,有别人帮着你说话,不至于身败名裂。”
听唐毅这么一分析,胡宗宪顿时瞪大了眼睛,惊喜交加,问道:“莫非说徐阁老是答应让我倒过去,他就保我的平安?”
唐毅突然促狭一笑,“也对也不对,总而言之,看你自己领悟了,我也说不好。”
不带这样的!
胡宗宪简直要哭了,他久在东南,和倭寇之间尔虞我诈,整天斗心眼,胡宗宪是驾轻就熟。可是到了京里,这些大人物高来高去,跟猜谜似的玩法,他就适应不了了。
就拿徐阶这话来说,你往好处想,往坏处想,都有道理,究竟该怎么选择,真是让人为难。
看到胡宗宪可怜巴巴的样子,唐毅不由得叹口气,“默林兄,咱们掏心窝子说一句,严徐之间的事情,你身为疆臣不该掺和不进来的。最多就是等待两方决出胜负,你表示表示也就是了,毕竟这天下还是陛下的,只要陛下倚重你,或许麻烦还不大……”唐毅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想起胡宗宪历史上的凄凉下场,他不由化为一声长叹。
胡宗宪脸色铁青,咬了咬牙,“行之,我非是不舍权位,奈何倭寇未平,心有不甘!只是这一次,老哥真的遇上麻烦了,我给徐阶送礼的事情,让严世藩知道了!”
“啊?”
唐毅惊呼了一声,“我说默林兄,你怎么能犯这种错误啊,严世藩多小心眼的一个人,他肯定要报复的!”
“他已经报复了。”胡宗宪无奈道:“严老夫人去世,我本来是带着厚礼,前去吊唁,结果被严世藩赶,赶了出来!”
胡宗宪满腔悲愤,把拳头攥得咯咯响,他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连续碰壁,一张老脸往哪里放?
更令胡宗宪难堪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徐党态度晦暗不明,严党那边又怨恨自己,不论谁出手,都够他喝一壶的。
和唐毅不一样,胡宗宪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他的根并不深,加上这些年他做事不够小心谨慎,得罪了不少人,有一大帮言官磨刀霍霍,想要对胡宗宪下手呢!
失去了严党庇护,他瞬间就会沦为靶子。
而且在严徐交锋的关键时刻,朝廷新旧交替,最重要的就是兵权,千万不能出乱子,拿下胡宗宪,斩断严党一臂,徐阶不会放弃这种好事情的。
唐毅闷着头琢磨了一会儿,不由得摇头苦笑,“我说默林兄,你怎么混到了这个地步啊?”
“嗯!”
胡宗宪沉着脸,不说话。
满腹的韬略,领兵打战的学问,面对着朝局,全都一点用处没有。
无力,就是无力!
自古以来,带兵的论心眼,就是玩不过文臣。立地成圣的王阳明如何,还不是被吃得死死的,再往前算,岳飞啊,狄青啊,不都是被人家活活玩死了。
官僚体系的进步是非常快速的,领兵大将已经没有了成功造反的可能,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无可奈何的事实。
尤其是胡宗宪,他爬得太高了,下场几乎是注定了。
任凭唐毅有通天的本事,想要帮他,也是难上加难……不对,等一等!
唐毅突然想起了刚刚见过面的老严嵩,他说要把严党的力量交给自己,如今胡宗宪又出现了。
是巧合,还是有意设计的?
唐毅凑到了胡宗宪面前,凶巴巴说道:“默林兄,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严阁老让你来的?”
“严阁老?怎么会?”胡宗宪惊讶道:“行之,你莫非以为我要算计你?”
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叹一声,“不是默林兄算计我,而是严嵩把我给算计了!”唐毅又沉思了许久,虽然他很不情愿被人家利用,可是严嵩这步棋走得太高了,他不得不接下来。
胡宗宪只见唐毅拧眉瞪眼,一脸的苦大仇深,心说进了京,怎么都神经质了,说出来的话奇奇怪怪,摸不着头脑。
屋子里压抑得让人窒息,突然唐毅开口了,“默林兄,有没有兴趣接兵部尚书?”
第617章 驱虎吞狼
胡宗宪本身就是少保兵部尚书,回到京城接兵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无数前例可循,有很大的成功可能。网
唐毅稍微一琢磨,他现运作胡宗宪回京,简直好处多得说不完,是一步妙不可言的好棋!
先,胡宗宪的危局自然解除了,从东南第一人,变成了六部尚书之一,没那么显眼,也不那么招人嫉妒,说不定就不能避免历史上的悲剧命运。
其次,胡宗宪接了兵部,就把杨博挡在了外面,经过唐顺之和胡宗宪的经营,唐毅有把握在兵部种满自己的庄稼,掌控兵权,无疑是非常诱人的。
第三,胡宗宪作为一个严党的指标人物,能把他保护下来,其他的严党成员就会更加有信心,在树倒猢狲散的时候,他们会争相归附到唐毅门下,形成一个强大的势力。
第四,胡宗宪入京,东南就会彻底落到唐毅的手中,再也没有人可以遏制他,上至督抚,下至普通官吏,唐毅就有了源源不绝的后盾,以东南的人力和财力为基础,和谁拼斗,都不会吃亏。
第五,把胡宗宪弄到了京城,严党就失去了一条臂膀,严世藩想要折腾,也折腾不起来,倒严就会变得更加容易。
第六……
唐毅掰着手指头算,至少能找出十几条理由,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被严嵩设计了。
老家伙一定知道胡宗宪去找了他,也知道严世藩没有让胡宗宪见他,严嵩为什么没有越过儿子,把胡宗宪叫去呢?
道理很简单,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见到胡宗宪,他能给什么承诺?什么都给不了,相见不如不见!
倒不如逼着胡宗宪,另想出路。凭着两个人的交情,胡宗宪找唐毅帮忙是最好的选择,而唐毅又在积极布局,想要招兵买马,胡宗宪主动投靠,正中下怀。
单凭这一手算计,严嵩独霸官场二十年,就不是浪得虚名,如果他不是太老了,徐阶根本没有本事挑战严嵩。
明知道被算计,却无法拒绝。
唐毅好像吃了苍蝇,很不舒服,可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块肉,他闭着眼睛咽下去!
“默林兄,回京接兵部,这是小弟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胡宗宪脸色凝重,不停攥着拳头,又缓缓松开,反复好几次,他微闭着眼睛,满心纠结。
“行之,我只想平定倭寇,等到胜利那一天,解甲归田,我什么都不要,还不行吗?”一个统帅千军万马的将军,他的肺腑之言,让人听得心痛心碎!
唐毅眼圈泛红,“默林兄,小弟知道你的想法,道理我不想多说,当年我在东南,市舶司何等兴旺,一年数千万的贸易量,有多少油水,老兄心知肚明,我不一样被调到了京城。退一步海阔天空,老哥还不到六十岁,忍过了最难受的一段,还有你大显身手的机会。”
胡宗宪这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难题唐毅早就遇到过了。
是啊,以市舶司的权力,几乎就是东南的户部,唐毅刚刚二十出头,执掌大权,几乎能和自己这个总督分庭抗礼。
结果呢,被稀里糊涂调到了京城,接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官职。
看起来唐毅是损失了,可是正因为他蹲了下来,才积蓄足够的力量,下一步跃升在即,进入部堂一级,他就有资历冲击内阁,从此成为最有权势的寥寥几人。
唐毅能做到,自己做不到吗?
胡宗宪思量了半天,却只是一声苦笑,“我只是三甲进士,不是翰林出身,没机会入阁的。最多做几年的兵部尚书,就致仕回家,终老泉林……”胡宗宪说的落寞伤心,唐毅也不知道如何反驳。
书房中又恢复了死一样的沉寂。
只能听到唐毅和胡宗宪的呼吸声,一直闷坐着,外面浓云密布,一阵风过后,鹅毛大雪,从天而降。
没有多大一会儿,遍地都是白茫茫的。
胡宗宪起身向外面眺望,一阵欢笑声,平安和戚安国跑了出来,两个小家伙穿得和棉花包儿似的,带着鹿皮的帽子和手套,欢快地奔跑着,在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雪给覆盖上了。
胡宗宪似有所悟,自己的最为看重的建功立业,其实和孩子们留下来的脚印没什么区别,时间长了,脚印就会被覆盖,就会暗淡下去。
留在史册上,也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段文字而已,何必那么介怀。
自己完成了大半,剩下收尾的事情,交给别人,也未尝不可……
“行之。”胡宗宪打破了沉寂,“我想通了,总督我可以让出来,只是想要运作我进京,没那么容易吧?”
唐毅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胡宗宪这么快就能想通。
“默林兄,你怎么知道不容易呢?”
“呵呵,兵部尚书,那可是大九卿之一,位高权重,要通过廷推的,我恶了严党,徐阶又不喜,他们都不支持,就凭着行之,我看难度不小!”
唐毅呵呵一笑,“默林兄,你这话就错了。正因为他们都讨厌你,才有机会,不然哪里轮到咱们浑水摸鱼啊,你放心就是了,这个兵部尚书,还就当定了!”
胡宗宪好奇,唐毅却是三缄其口,再也不肯多说,只是让厨房准备晚宴。又把徐渭和茅坤请过来,四个人凑成了一桌,天南地北,聊得十分开怀。
转过天,唐毅就开始跑胡宗宪的事情了。
别看严世藩张牙舞爪,他纯粹是狐假虎威,只要老严嵩点头,严党的票还是会落到胡宗宪的身上,严党的人也不傻,严家父子走了,一个功勋卓著,身居高位的胡宗宪,多多少少,能帮到他们,就冲这一点,严党那边不用太担心。
至于中立派,唐毅只有把握拉来高拱那一票,毕竟胡宗宪的名声毁誉参半,争议很大,又没有在京为官的经历,很难征服中立派。费功夫也没用。
算下来,最关键的就是徐党。
务必要说服徐阶,胡宗宪的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只是如何说服徐阶,难度可真不小。
唐毅不断思索着,马车到了徐阶的府邸,管家一见唐毅来了,笑道:“唐大人,老爷吩咐了,您来了不用通禀。”
管家笑嘻嘻,把唐毅领进了书房。
徐阶没有抬头,“那边有水,渴了自己倒。”
他还低头看公文,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抬起头,见唐毅还立在那里,徐阶愣了一下,很快就遮掩过去,只是唐毅清楚,徐阶是把他当成了张居正,才会这么随便。想来唐毅还有点小嫉妒,张居正那家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怎么就如此得到徐阶的器重,真是百思不解啊!
徐阶急忙说道:“是行之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师相,弟子是来道喜的!”
徐阶抚掌笑道:“还没过年吧,老夫可没有红包啊!”一贯严肃的徐阁老都开玩笑了,显然这些日子心情不错。
唐毅笑道:“师相,弟子是来恭喜您老,严党要完蛋了!”
徐阶皱着眉头,“什么严党不严党的,严阁老可是老夫的亲家,行之可不能学别人嚼舌头根子。”
真能装蒜啊!
唐毅满不在乎,自言自语道:“弟子奉命去相府慰问严阁老的时候,他亲口说要致仕,总不能是假的吧?”
徐阶愣了一下,他倒不是因为严嵩,而是唐毅!
他去严府,还送去了御笔,徐阶是一清二楚的,只是徐阶没想到,唐毅竟然会和他说实话,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行之,你以为严阁老说的是真是假啊?”
“应该是真的。”唐毅笃定说道:“老年丧妻,严阁老是个痴情的人,他意兴阑珊,想要退了。只是他想要退,严世藩那帮人还不愿意。我去严府的时候,严世藩还带着人往外轰我,险些见不到严阁老。”
和徐阶说假话,一点意思都没有。唐毅干脆竹筒倒豆子,有的没的,全都说了。徐阶都惊呆了,心说唐毅这家伙是脑子坏了,还是真和自己一条心啊?
“行之,你以为该如何处置呢?”
唐毅沉思了一阵,说道:“师相,匡扶社稷,铲除奸党,就在眼前。只是严家父子经营多年,根基深厚,要是垂死反击,我们会损失很大。故此弟子以为应该先剪除严党的羽翼,尤其是兵权,把外面的督抚拿下,兵不乱,严党再怎么折腾,都是茶壶的风暴,没什么了不起的!”
徐阶突然笑道:“行之的确有帅才,严党本来是北边指着杨顺,南边指着胡宗宪,杨顺早就死了,只剩下一个胡宗宪,行之的意思莫非是把胡宗宪调进京城?”
“没错,让胡宗宪接替兵部尚书,再选派干将到东南,把严党的势力荡平。”
徐阶没急着表态,而是低头思索,唐毅这小子十分坦白,而且所言也是为了自己考虑,只是还有些难处……
“行之,兵部尚书,可是杨博一直盯着的位置,只怕让给胡宗宪,会恶了老西儿啊!”
唐毅摇头道:“师相,弟子斗胆剥您一句,如果让杨博接了兵部,凭着此老的人脉和实力,兵部别人再也别想染指了,倒不如交给在京中毫无根据的胡宗宪。再有,杨博急于返京,除了兵部尚书之外,唯一值得他抢夺的就是吏部天官,师相,眼下的吏部尚书可是欧阳必进啊!”
徐阶眉头深锁,半晌才长叹道:“行之,你是让老夫驱虎吞狼啊!”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