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榜样的力量
果然来了!
在场的几十个当兵的全都脸色煞白,自从哗变之后,朝廷处置了几十个伙伴,虽然粮饷还照样发,但是大家全都忧心忡忡,生怕朝廷会秋后算账。
怕什么来什么,没想到朝廷竟然要裁撤振武营。
当年为了抗倭,把大家伙召集起来,出生入死,打了这么多仗,轻飘飘一句话,就要把裁了,把我们当成了什么!擦屁股纸吗,用过就扔,真是欺人太甚!
换一个官员说,只怕当场士兵就要哗变,可是面对着唐毅,大家都没了底气,一个个低下了头。
孙凡的岳父叫胡老成,是一个百户,听到消息脸色凄苦,可是大喜的日子,他生怕出事,女婿是个闷葫芦,不会说话,只有他出面了。
“唐大人,您是顶好顶好的官,兄弟们心里头都清楚,上面的意思,您也不能违抗,总而言之,兄弟们不会让大人难做的,裁就裁了,有手有脚的,总归饿不着。大家伙说说,是不是?”
军士们一个个低下了头,默不作声,有几个干脆端起酒碗,大口喝着酸涩的浊酒,心里面就跟有一股火似的,到处乱窜。
当兵虽然不好,可一个月有一石粮食,还能填饱肚子。大家伙也不年轻了,十几岁能去当学徒,都二三十岁,除了种田,真是不知道能干什么。可是家里头有田可耕,谁又会提着脑袋投军啊?
一想到要失去了饭碗,谁的心情也不好受,甚至有人眼圈发红,强忍着泪水。胡老成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破旧的院落,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孙凡仗着胆子,打破了沉默,道:“大人,俺还想当兵。”
“为什么。”
“俺要养活儿子。”
“一石粮食够吗?”
孙凡愣了一下,痛苦地摇摇头。“不够,有比没有强!”
“哈哈哈!”唐毅笑了起来,“其实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
此话一出,大家伙都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听着。
“本官可以帮忙,把你们打散,分配到其他的军中,继续吃粮当兵。”
孙凡和胡老成激动地就要下跪,唐毅一摆手。拦住他们,叹道:“什么地方都有欺生的毛病,你们去了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干,粮饷还会更少,再有每逢打仗,要冲在最前面,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说句实话,会比现在过得更难。”
唐毅说的坦诚,大家心里也都有数。可除了这个办法,还有别的选择吗?生活已经不允许他们做更多的奢望了,只要能活下去,就是幸运了。
人活着最大的动力就是希望,明天比今天好,儿子比自己好,当知道未来只会更暗淡的时候,再坚强的汉子也会承受不住。
有人捂着脸,怕别人看到自己的懦弱,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泪水也流了下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唐毅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只有把他们逼上了绝路,这帮人才会服从自己的安排。
“其实。还有一条路,不知道大家愿不愿?”
唰,所有目光都落在了唐毅身上,一双双眼睛的深处,燃烧起强烈的光芒。没有人说话,全都注视着唐毅。仿佛在聆听天神的旨意般虔诚。
“弟兄们,抗倭大局已定,朝廷大举裁军,是必然的,这一次振武营兵变,不过是把一切提前了。本官身为朝廷命官,也是无可奈何,只是大家为了朝廷效力多年,年纪也不小了,离开了军营,就没了生活来源,本官于心不忍,朝廷更不能寒了人心。经过这些日子的思索,本官决定成立一个长江航运公司,专门经营船只货运。把四川,湖广的粮食运到东南,再把东南的丝绸家具,卖到湖广四川。往来之间,需要大量的人手,押送搬运,你们的生计就都有着落了。”
唐毅说完之后,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热烈回应,反而是难以掩饰的失望,低落。士兵们纷纷摇头叹息,颇不以为然。胡老成瞪了大家伙一眼,气得骂道:“兔崽子,唐大人为了大家伙着想,让你们搬东西挣钱,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勤快点,还能饿死吗?”
他这么一骂,总算是有个年轻的士兵,仗着胆子道:“扛活儿多累啊,从早到晚,得不了几个铜子,还天天挨打,俺可不愿意。”
“俺愿意!”孙凡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唐大人让干啥,俺就干啥,唐大人不会坑咱们的。”
还算有个上道的,唐毅勉强笑道:“回头去振武营开一个退伍的文书,拿着文书去航运公司的账房,他们会给你一张股票,以后根据这个分红。”
什么公司啊,什么股票啊,孙凡是不明白的,可是分红两个字他可听懂了。
吞了一下口水,傻傻问道:“多少钱?”
“这个不好说!”唐毅道:“航运公司的股本暂时是一百万两,其中三成给了勋贵军官,毕竟要靠着他们打通关系,下面干活办事的也是三成,至于剩下的四成,要留给上下游的客商,有了股份,他们才愿意用咱们的航运公司吗!三成是三十万两,折算成股票,一张是五两银子,如果说航运公司一年净赚一百万两,一张股票就能分到五两银子。当然了,生意有好有坏,分红有多有少,比较稳当的还是工钱。”
“还有工钱!”孙凡嘴巴张得老大。
真是个傻小子,唐毅笑道:“干活还能没有工钱?暂定的最低工钱是六钱银子,干得多挣得多,还有奖金啊,津贴啊,能比你们当兵多一些。”
“多多少?”孙凡难得机敏起来,立刻追问道。
“这个很难说,不过你们可以参考一下盐铁塘,最早的一批工人,一年下来,工钱加上分红,最少也有五十两银子,分到土地的,赚得就更多了。”
吸!
所有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声音,一年五十两,银子啊!
他们当兵又多少钱,一个月一石粮食,折银子才六钱,比起来,简直就是天差地远,判若云泥。所有人的脑袋都傻掉了,根本不敢相信,全都认为唐毅在骗他们,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情。
很多军士都认为去航运公司干活,就是给人家当奴仆,做苦力,他们坚决不信能够发家致富,甚至改变命运。
人一旦上了犟劲,还真不好说,一个个虎着脸,低着头,油盐不进,十足的榆木疙瘩儿。
到了后来,唐毅干脆不费吐沫了,他给太仓那边下了一道命令,调来了二百多名工人,让他们现身说法,给士兵们讲讲,这几年在他们身上发生了什么!
当昔日的难民,一个个衣冠楚楚,站在了士兵的面前之后,他们完全傻眼了。
凡是参加开凿盐铁塘的,多数都拿到了运河票号的股份,虽然之后很微弱的一点点,但是架不住运河票号发展成了交通行,成为了东南的金融霸主,他们都算得上原始股东,手里的那点股票,都翻了百倍之多,每年光是分红,就有一大笔钱。
在几年前,他们都成为了小康之家。
如今更是了不得,有人购置了田产,做起来小地主,还有人开了店铺,建了作坊,头脑灵活一些,都赚了大钱,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至于那些稍微老实笨一些的,留在交通行里面,也有大把的工作可以做,领着工钱,拿着分红,潇潇洒洒,一年到头,几十两的收入,足够送家里的孩子进学堂了。
如今的太仓,几乎每个孩子都能读书上学,哪怕以重视教育,师爷遍地的绍兴都比不了。
尤其是杭州建立三大学堂之后,太仓立刻跟进,不用官府出钱,交通行下面的士绅工人就把银子凑够了。
不惜重金,聘请名师,教各种课程。这几年的时间,太仓出来的学生几乎年年在苏州拔得头筹。整个南直隶,苏州教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在嘉靖三十七年的乡试,苏州府一口气拿了七十六名举人,更是囊括了五魁,其中有二十五名来自太仓。
以往苏州是很强不错,可是也没有强到如此离谱的程度,一个府就占据了南直隶的一大半,其余徽州,扬州,应天,全都被无情碾压了,联起手尚且比不上苏州一地。
除了科举上面的辉煌之外,苏州的学子更多的投入到了工商金融领域,如今的东南,绍兴师爷和苏州账房并驾齐驱,难分伯仲。
而苏州商帮也快速崛起,领袖南直隶,甚至有人断言,三十年之内,苏商能超过晋商,成为大明朝最强大的商业力量。
振武营的士兵们,从二百多位工人身上,看到的是自信,听到的是希望。
他们不光自己经营有成,下一代也表现亮眼,有的孩子才十几岁,就考上了秀才,有的经营作坊,比起村里的土财主还有钱……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都自惭形秽。几年之前,他们比自己还惨,都是一群难民,凭什么能混成今天的样子,不就是搭上了“唐毅号”顺风车。
一个盐铁塘运河就造就了这么多人,一条长江会如何?
只要不是傻子,就会算这笔账。
事实证明,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瞬间,一股旋风刮了起来,振武营的士兵争相退伍,加入了航运公司,握着股票的一刹那,全都泪流满面,后半辈子就指着这张纸了!
第498章 心学少主
短短五天时间,振武营一万多全数同意退伍,没有任何抱怨,也没有任何骚乱,每个人都欢天喜地,好像中了大奖一般。
他们也确实该高兴,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张价值五两银子的股票,毫不客气说,这就是下金蛋的鸡。刚刚拿到手的时候,就有人跑来,要用十两,甚至二十两买走!
所有军士真真切切明白了,手里头不是一张纸片,而是一张银票,一张金票。回到了家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收藏起来,谁也不让碰,生怕跑掉了。
唐毅的花样显然不会这么一点,他从盐铁塘和市舶司调来了一整套人马,有负责航运船只的,有码头组织的,有账目计算的,有采购物资的……总而言之,方方面面的人才进驻振武营。
拿惯了刀枪的丘八大爷们,不得不拿起了纸笔,听着各种艰涩的知识。军营一下子变成了学堂,弄得好些老百姓都去看热闹。
好高的大个子,被先生打手板、罚站、还有绕着校场跑圈的,振武营的军士一时间成了百姓的笑谈。
都说三十不学艺,现在读书,还想考个状元不成?
早上买菜时,有几个妇人碰到了孙凡的媳妇,互相问好,就有人忍不住嚼舌头根子,“孙小娘子,你当家的被罚得可惨哩,手都肿得和馒头似的。"
“哦。”孙凡的媳妇默默点头,没有作声。
另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插嘴道:“唉,都遭了什么孽啊,要受这个罪!不就是不当兵了吗,干点什么不成。不说别的,我们家的老二就给国公府帮闲,一个月下来,有吃有喝不说,还能拿回家一两八钱的银子,比起当兵的都舒服。”
“哎呦。国公府啊,是魏国公家吗?”其他几个妇人都来了精神,眼中满是激动羡慕的神色。
“可不,咱南京还有第二家国公府吗?当然是魏国公徐老爷家!”老妇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神情谄媚,非如此就不足以表示对国公爷的崇敬之情。
“告诉你们啊,人家国公府,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的,金银没脚面。在里面待些日子,人就沾了贵气,看看我们家老二,多少媒婆都踏破了门槛,我可是定下了规矩,人长得不好看不要,身子骨弱的不要,不是黄花闺女不要……”
一路上老妇人都在不停吹嘘着自己的儿子,如何如何了不起,其他人不时附和。露出夸张的表情配合,孙凡的媳妇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过一条街道,就回家了。
冲对面来了一驾马车,车帘挑起,孙凡从里面跳了出来,紧跟着从里面探出一张年轻的面孔,不是别人,正是徐邦阳。
“孙凡。这两天好好准备一下,马上你们就动身去南昌,到了之后,会有人接应你们的。”
“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好好做。”
“嗯,我相信中丞大人的眼光不会错,提前祝你一路顺风。”徐邦阳放下了车帘,马车从妇人们的身边呼啸而过,后面还有几个小厮,跟着马车跑得四脖子汗流。
老妇人眼尖儿。有个脸上带着一颗黑痣的小厮,不正是自己引以为傲的二小子吗?还冲着自己点头呢!
儿子跟着马车跑,孙凡那家伙怎么有资格坐在马车上,对比也太强烈了吧!老妇人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就连其他人的目光都透着怪异,似乎在询问自己,吹得牛皮怎么这么快就破了?
她不甘心,气急败坏到了孙凡的面前,讥诮地说道:“怎么?攀上了高枝儿,连国公府的人都认识了?方才那位是哪一位管事啊?”
“三婶啊。”孙凡道:“不是管家,是魏国公的公子。”
“啊!”
老妇人顿时瞪大了眼睛,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孙凡被弄得不明所以,老妇人突然叉着腰,毫不留情道:“没看出了,别的本事没涨,倒是学会撒谎了?人家国公爷的公子,就是天下的星星,你有啥福气,能跟人家坐在一辆车上,真是往自己脸上贴金!”
孙凡摸了摸鼻子,徐邦阳貌似算不得什么星星吧,人家唐大人才是正牌的文曲星呢!
这些日子他也没白学,除了识字之外,就是察言观色,学习经商谈判,和客人打交道的技巧。看得出来,这位三婶是不相信自己交上好运了,还拿着老眼光看人。
看就看吧,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让你们惊掉下巴!
孙凡没有多话,只是微微一笑,随口说道:“过两天我就要去南昌办差了,家里头的事还麻烦老街旧邻照应着,我先谢谢大伙了。”
说完之后,拉起媳妇,直接回到了家里。留下了一帮傻愣愣的妇人,往常一脚踹不出个响屁的孙凡,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他们到底是学了什么玩意,真让人好生好奇啊……
“大人,第一批的培训初步完成了,一共挑选了一千七百多人,主要派到安庆、六安、九江、南昌、武昌、襄阳、东川等地,每处暂时派遣一两百人,其余人手在当地征召。”
“嗯,要多用当地人,强龙不压地头蛇,咱们不能干吃干抹净的事,抓大放小,要舍得给好处,汤汤水水,雨露均沾,人家才愿意给咱们干活!”
“大人英明!”金丹送了一记马屁。
正在这时候,徐邦阳赶来了。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不像最初那么拘谨。他见礼之后,一屁股坐在了唐毅的对面,抓起茶壶,先咕嘟咕嘟喝了个水饱。
“唉,这些天啊,把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徐邦阳感叹道:“总算没白费功夫,沿线的河港都摆平了,人也派好了,立刻就能运转起来。”
语气轻松之中,带着得意,要搞航运公司,就不能没有落脚之地,而长江沿线的各个港口,早被各种势力盘踞,寻常人面对一团乱麻,根本无从下手。
可是他不一样,出身魏国公府,是南方勋贵的领袖不说,早年又和漕帮多有往来,徐邦阳对杂七杂八的事情门清。
他直接找到了盘踞各个码头的势力,愿意配合,咱们大家伙一起赚钱,不愿意也不勉强,反正老子是巡江参将,征用港口,停靠战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不给,我自己拿!
软硬兼施之下,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长江沿线,竟然被他给解决的差不多。
港口确定好,后面无数的士绅商人都跟进了,他们挥舞着大把的银票,疯狂采购,简直就像是蝗虫过境,寸草不留。
大肆圈占土地,建立货仓,客栈,钱庄,柜房……囤积货物,招兵买马。
那个热闹的劲头儿,简直超过了当初的开海。
开海毕竟只是针对西洋,大明最大的市场还在内部。只是往日没人注意到,加上男耕女织的传统,东南各省之间的商业往来,甚至不如和西洋来的猛烈。
可是伴随着长江航运公司的提出,建立东南统一大市场的概念就被提了出去,而且还得到了空前的响应。
唐毅有些意料之外,可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随着东南开海,对西洋的贸易一日多过一日,东南已经出现了巨大的原料缺口和粮食缺口。与此同时,又积累了几千万两的白银货币,困扰大明的通缩问题不但解决了,还有向通膨发展的趋势,物价越来越高,和周边省份差价越来越大。
从外省调入粮食,采购原料就变得有利可图,而且还是暴利,东南的商人听说唐毅要建立航运公司,正合了他们的心愿,一个个带着大把的银子,就加入到了紧张的卡位战之中。
东南的商人如此,江西、湖广、四川呢,他们同样盯着开海的暴利,一个个垂涎三尺,他们也不是没有好东西。
江西的瓷器,湖广的矿产粮食,四川的川绸,猪鬃,桐油,都价值不菲,以往受限于交通不便,信息不通,所以贸易量不大。
可是伴随着航运公司的成立,把各地的好东西通过水运,直接送到东南,放在市舶司交易,再把东南的特产运回来,往来之间,虽然没有海贸那么暴利,但是胜在安全稳妥,好似一块巨大的磁铁,牢牢吸引住了各方的目光。
不用说别人,就连********做学问的几位心学大佬都被惊动了,王畿,季本,王襞,聂豹,四位联袂而来。
一见面,王畿就笑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行之你又干了一件大事啊!”
季本眼睛都笑没了,赞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毅忙谦逊地说道:“几位前辈过誉了,我弄这个航运公司,也是被逼无奈,几万军队要裁撤,不给他们找点事情做,就要天下大乱了。我也没想到,弄得这么大,还惊动了您老几位,真是该死,该死!”
四个老头互相看了眼,露出了强烈的鄙夷,心说你小子根本就是处心积虑,少和我们耍花腔,装无辜。
把四老请到了客厅,都是老前辈,唐毅坐在末座陪着,小心伺候着,出乎预料,最先开口的竟然是聂豹。
“咳咳,行之,江西的瓷器天下闻名,你可要多多帮忙才行。”
唐毅笑道:“请老前辈放心,晚生一定尽力协调。”
“不是尽力,是必须,一年要增加这个数!”聂豹晃了晃两根手指,二百万两的采购量,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见唐毅默然,老头微微一笑:“事情办成了,江右心学一脉,全力支持你。行之,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唐毅说话,聂豹笑眯眯道:“你就是心学少主,未来阳明学会的领袖,怎么样,老夫够意思吧?”
第499章 严徐大战
江右学派,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并称王学七派。
论起门徒之多,影响之大,首推泰州学派,这和泰州学派平易近人的主张有关,三教九流,到处都有泰州学派的人。
紧随其后,就是浙中王门和南中王门,这两派都以江南作为基础,唐顺之就是出身其中,在师承上,唐毅是南中王门的亲传弟子。
随着唐毅组建交通行,推行开海,力主组党,这三派获利最大,毫无疑问,都站在了唐毅的背后,成为他的铁杆支持者。
不过要想领袖心学,光靠这三派的支持还不够,其中最大的障碍就是江右学派。
无论从思想主张,还是传播范围,学术影响力,江右学派都比不上那三家,只不过他们有一个谁也比不了的优势,那就是当朝次辅,徐阶徐阁老是聂豹的学生。
有了徐阶的加持,江右学派一下子成为了心学的正统,风头正盛,其他各派都要退避三舍。
但是表面的风光,却遮盖不住内里的衰败。
江右学派的根基在江西,明初的时候,甚至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到了嘉靖朝,江西先后出了夏言和严嵩两位首辅,达到了一个顶峰。
月盈则亏,近些年来,东南海贸越来越繁荣,经济发达,促使江南无论从文人的数量,还是质量,都开始大步甩开江西。
还有一个难言之隐,严嵩是江西分宜人,他大量任用江西同乡,可是作为心学一脉,是极力反对严党的。如果严党倒台了,势必会牵连大量的江西官僚,到时候江西的地位更会一落千丈。
故此,在倒严的问题上。江右学派一直有所摇摆,举棋不定。
只是情况的变化远远超出他们的预计,随着心学结党,倒严成了主要的政治主张。逼迫着江右学派不得不表态。
另外唐毅几次出手,也震撼了江西的士绅,先是开海,接着又是长江航运公司,眼看着东南的商业大饼都被被人吃光了。他们怎么能不着急。
主宰人们举动的不是崇高的道德,而是实实在在的利润。徐阶是地位尊崇,可是他能给大家带来多少好处?
唐毅虽然年轻,官职也不够大,可是人家够意思,随随便便,就是几百万的白银撒出去,这种本事放眼整个大明,都没有第二位。跟着唐状元有肉吃,成了大家伙的共识。心学的基础就是这些士绅商人,实际上穷苦百姓也玩不起高大上的东西。
作为士绅的代表,聂豹也没法违背大家的意思。
这一次聂豹不辞辛苦,跑到南京,就是要和唐毅交换筹码,心学未来领袖的位置,我们给你,投桃报李,江右学派也要参与到整个东南经济大整合。
王畿还生怕唐毅不明白其中的关键,提醒道:“行之。咱们心学虽然结党,可是内部错综复杂,主张千差万别,我们有心统合王门。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摇旗呐喊,站脚助威。行之,日后弘扬心学的重任还要落在你的身上,双江公慧眼识人,你可不要错过机会啊!”
唐毅点头。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道:“此事少湖公知道吗?”少湖是徐阶的号,聂豹愣了一下,“这是我们江右学派的意思。”
明白了!
唐毅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显然徐阶是另有属意的人选,唐毅的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张居正长须飘飘,潇洒自如的模样。多半徐阶是想让张居正继承他的衣钵,有个好老师真是幸福,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吃现成的。
像自己这样的,就要一点点打拼,不过也好,什么都是自己的。
聂豹的表态非常明白了,无论徐阶如何,江右王学都会支持自己,有了四大派力挺,唐毅的地位再也无可撼动!
想到这里,唐毅意气风发,大笑道:“双江公,晚生多谢您老的错爱,请放心,三天之内,采购团就会出发去江西。”
“好,行之果然有魄力!”老头赞叹,“是有财力吧!”唐毅暗自腹诽,怎么看自己这个少主都像是买来的,既然是一桩生意,就要有赚头才行。总说心学门人遍天下,可心学到底有多少力量?
“都说知己知彼,咱们心学有多少家当,是不是也该透露一二?”唐毅开门见山。
王襞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就是要和你交代一番,几十年来,王学门人没有一刻懈怠,如今王学已经是兵强马壮,门人弟子遍天下……”
四个老头不断讲着,唐毅仔细听着,听来听去,也吓得不轻。
首先说官场上,东南的地方官吏之中,七成是心学弟子,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县丞、主簿、教谕,都尊阳明公为祖师爷。
天下的督抚有将近一半,也是王学门人,东南的士绅,更是有八成以上,都倾向于心学。
就连心学力量最弱的京城,弟子一样多如牛毛,除了徐阶之外,三品以上的官吏还有唐顺之、赵贞吉、郑晓、刘焘、冯天驭、严讷等等十余人,至于底层官员就更多了。
尤其主要的是都察院和六科廊,科道言官之中,七成都是心学弟子。历年以来,科道都是对抗严党的第一线,严嵩尚且不能铲除他们,可见实力之强。
唐毅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扣除中立派官员之外,心学和理学几乎一人一半,分割了整个朝堂,在民间的力量上,心学还在理学之上。
尤其是心学比理学更有组织,战斗力也更强。
有着诸多的优势,是不是说心学取代理学,就顺理成章了呢?
显然是大错特错,心学无论有多少实力,都改变不了一个残酷的现实。
儒家成为显学,是因为儒家迎合了大一统的需要,把汉武帝所推崇,历代绵延,越发强大。
心学强调自我,强调平等,几乎是君权神授的天敌,只要是皇帝,就不会站在心学一边。
不摆平皇帝,心学就别想取代理学,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唐毅哀叹了一声,不管怎么说,知道了心学的底蕴,还是非常满意的。对了,按照规矩,身为心学少主,是不是该有点信物什么的。比如巨子令,铁指环什么的。
当唐毅讨要的时候,几个人一脸的怪异。
“行之,咱们是心学门人,不是江湖帮派,哪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那我怎么号令他们啊?”
“咳咳!”
王襞的脸黑了,“身为王学未来的领袖,要想着保护自己人,壮大王学,怎么能光想着使唤别人呢?”
“保护?咱们王学会有危险?”
王畿叹道:“不是会,而是已经有了!”
几个老头露出了失落的神色,唐毅心里就是一动,貌似这个心学少主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光鲜亮丽,而是另有隐情啊!季本最老实不过,他向唐毅和盘托出,把最近朝廷上的事情说了一遍。
数月之前,刑科给事中吴时来,刑部主事董传策,张翀,三人一起上书,弹劾严嵩。这些年弹劾严党的人如过江之鲫,不可胜数,唯独这三个人,掀起了滔天巨浪,只要是因为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吴时来和张翀都是嘉靖三十二年癸丑科的进士,徐阶的学生,而且吴时来又在松江府做过推官,和徐阶过从甚密,至于董传策,他是松江人,徐阶的同乡。
三人一起上书,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会联想到徐阶。
莫非这位次辅大人不愿意忍耐了吗?要出手和严党生死相搏吗?
霎时间,万众期待,大家都想看看这一出好戏。严嵩虽然老迈,可出手依旧狠辣,三个不知好歹的小子被他给扔到了大狱。
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匪夷所思了,迟迟没有发落三个人,一关就是几个月,徐阶这边也不上书救援,严嵩那边也不发落,就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
好些人都暗自摇头,包括心学内部,也颇为不满。就连聂豹都感叹道:“华亭的老毛病又犯了,先是老师夏贵溪,接着是杨继盛,如今又是吴时来,他怎么就不能替大家伙出头啊!”
徐阶一再的退让,懦弱无能,惹来了心学门人的不满,这也是促成大家把希望寄托在唐毅身上的原因。
“徐华亭五十七岁,严分宜已经八十了,只要能坐稳位置,熬也能把严嵩熬死。华亭再做几年首辅,行之就准备接替,中兴心学,全都看你了。”王襞把他们的构想说了出来,在他们看来,徐阶就是一个过渡人物。
唯有唐毅不这么看,那个小个子的身体里藏着一股无与伦比的力量,绝对是咬人的狗儿不露齿,等他露出狰狞一面的时候,保证碎了一地眼镜。
唐毅没必要替徐阶吹嘘什么,所以他乖乖选择闭嘴,不停思量着吴时来三个,世上没有那么凑巧的事情,他们上书,背后的唆使者一定是徐阶。
徐阶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或许从三个人处置结果能看出一丝端倪,吴时来被贬官到横州,董传策贬到了南宁,张翀则是贬官贵州都匀。
全都是贬官,没有一个人掉脑袋,严党的气势大不如前,徐阶这是在试探虚实啊!
好一个徐阁老,一出手就配上了两个学生,一个同乡!唐毅差点爆粗口了,严党和徐党的大战还真是精彩!
第500章 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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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毅早就仔仔细细,把徐阶剖析了一个遍,此老看起来温良恭俭让,实则却是狠茬子,敢打敢拼的主儿。
吴时来三个弹劾严党,看起来很冒失,却不失为一招精妙的拖刀计。
首先说时机就很玄妙,严嵩刚刚过完了八十大寿,三个人就上书弹劾,严嵩哪能不抓狂,人家拜寿,你们哭丧,老夫岂能饶过你们几个兔崽子,不光里面,连徐阶都别想跑。严阁老张牙舞爪,把三个人扔进了监狱,看起来赢了一招。
但是严嵩忽略了嘉靖的态度,你老已经八十了,眼花耳聋,老迈昏庸,朕念着往日的情分,让你自然淘汰,偏偏你还不知道好歹,想要把徐阶除掉,难不成想让严世藩接你的位置!那样的话,朱家的江山就真的变成严家的了。
嘉靖心态的变化,直接造成了吴时来三个的轻判。
别看把他们贬到了西南的穷乡僻壤,对于言官来说,因为弹劾而遭贬,简直就是为了跳得更高,而蹲下身体,蓄势而已。
天下人苦严党久矣,只要严家一倒,这几位就会火箭般升官,成为官场新贵。
总体来说,徐阶的试探是成功的,嘉靖的心思徐阶摸透了,唐毅也看透了,至于王畿这些人,虽然身为大儒,才智绝伦,可是对官场的争斗还是有些外行,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徐阶也不能把自己的盘算告诉他们,造成的如今的误会。唐毅更是乐得如此。
“行之,心学发展到今天。付出了太多的辛苦,如今朝局动荡,严党依旧把持六部,势力滔天。要想击败严党,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忠良义士,这都是我心学的骨干啊!”季本老眼通红,握紧了拳头。
王襞沉声道:“行之,我们几个老家伙希望你能把担子挑起来。尽量保护我心学门下,保住朝廷一口正气。”
“这个……”唐毅面露难色,“不是晚生不愿意帮忙,严党势力太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再有我眼下不过是区区应天巡抚,鞭长莫及,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很快就不是了!”聂豹突然冒出了一句,唐毅就是一愣,莫非说又要把自己调走?
唐毅这个气啊。他这些年辛辛苦苦,天津开海刚弄好,就把自己赶到了泉州,在泉州打开了局面,竟然被贬为知县,好不容易爬到了杭州知府,又被派到了南京,如今裁军,组建航运公司,刚刚大事抵挡。又要把自己调走,不带这么坑人的,就不能给老子享受成果的机会吗?非要像工蜂一样,天天忙碌。为谁辛苦为谁甜?
许是感到了唐毅的愤怒,聂豹叹了口气,“行之,据老夫所知,严党已经怂恿手下,说你身为苏州人。担任应天巡抚,多有不当,且朝廷已经安排了苏松巡抚,避免冲突,所以要调你进京。”
老头越说声音越小,这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换成谁也不会高兴。就算使唤傻小子也没有这么干的,朝廷太不地道了。
唐毅眯缝起眼睛,严党用计把自己从杭州赶走,又故技重施,如果没有徐阶的默许,绝对不会如愿的。
很显然,自己推动心学组党,整合各派力量,已经刨了徐阁老的墙角。如果再把自己放在东南,要不了多久,徐阁老就成了没毛的鸡了。玩政治的,从来都是绝对的冷血动物,当他感到了有威胁之时,下手绝对不容情。聂豹说是严党动手,他老对严党的情报,还能胜过自己?
没准就是徐阶暗中动的手,聂豹不好说徒弟什么,索性把屎盆子扣在严阁老的头上……
官场险恶,真是险恶啊!
唐毅盘算了一下,趁着自己年轻,官位还不是那么高,赶快回京也不错,要不然一旦如同王阳明,乃至胡宗宪那样,成为名满天下的重臣,京里的那帮人就会忌惮,就会打压。要是被按在了地方,一辈子东征西讨,也就是干辛苦活儿的命,永远成不了决策者。
只是东南这么一大摊,他走了,该交给谁,谁能延续他的政策?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离开了,有合适的接替人选吗?”
几个老头互相看了看,都无奈地摇摇头。东南的事情太多太杂,除了唐毅之外,别人还真摆不平错综复杂的势力。
“行之,为今之计,只有萧规曹随,安排几个听话的人员,你在京城遥控。”王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恐怕不成。”唐毅摇摇头,“能真心执行我的方略的,无非就是同科的那几个人,他们资历尚且,接知府,提举,还没有问题。可若是没有一个独当一面的重臣坐镇,只怕扛不住严党的压力。”
四个老头一下子沉默了,东南发展到了如今,关系到大家伙的切身利益,他们想让唐毅进京,也是为了能有一个代理人,帮着照顾东南。
可唐毅一走,东南乱起来,更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下子就僵住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大厅之上针落可闻,静得吓人。
突然王畿一拍大腿,“哈哈哈,老夫有办法了!”
“快说!”其他几个目光都落在了王畿身上。
“呵呵,有一个人分量足够,而且还会坚决按照行之的方略走下去。”
“谁?”大家异口同声问道。
“王忬!”
两个字一出,所有人都眼前一亮。
王忬自从接任蓟辽总督以来,屡立战功,且清正廉明,士林中赞誉有加,地位几乎和胡宗宪不相上下,名声又远在胡宗宪之上。
再加上王忬是唐毅的岳父,延续女婿的政策,是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有一点,王忬眼下手握重权,要是调到南方,等于放弃了奋斗来的成果,人家能不能甘心情愿?
唐毅也犯了难,他思索了再三,写了一封长信,派人用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蓟镇,不到一个月的时间,王忬的回信就到了,在信中王忬欣然同意,还催促着唐毅尽快运作。
虽然不知道老岳父打得什么主意,唐毅欣然同意。
很快紧张的运作就开始了,嘉靖三十八年的十一月,蓟辽总督王忬被任命为南京兵部尚书,即日南下,接替王忬的是服丧结束的晋党领袖杨博。
随同王忬南下,还有四位翰林官一起外放,江一麟接任宁波知府,庞远接任泉州知府,诸大授接任苏州知府,陶大临接任松江知府。
原宁波知府张守直调任应天知府,泉州知府海瑞调任安庆知府,上海知县方逢时升任松江同知……
这一连串的人事调度,可谓是眼花缭乱,但万变不离其宗,那就是唐毅一派,始终把持着几个关键的开放城市,牢牢握有东南的经济命脉。
上面有王忬坐镇,下面有一帮心腹帮衬,哪怕唐毅走到了天涯海角,东南的大局依旧牢牢抓在手里。
除了明面上的人物之外,更大的功夫放在了背后。
唐毅再度扩大交通行的股本,每一省设立分行,吸纳当地的士绅官僚加入。而且通过纷繁复杂的交叉持股,把东南的商会,行号,钱庄全都纳入了交通行的系统。
伴随着交通行的扩张,阳明学会也顺势而为,把势力推进到了湖广,四川,两广等地。长江沿线,干支流,只要商船所到之处,就有交通行的据点,就有阳明学会的成员。
数以万计的官僚士绅被卷入其中,这股势力就像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扎根越来越深。
按照唐毅的估计,十年之内,自己播下的种子就会长成参天大树,整个大明朝也将被这股势力左右。
……
短短数月之间,连续高强度的工作,唐毅也吃不消,总算在嘉靖三十九年到来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腊月二十七,唐毅动身离开了南京,这一天道路两旁,出现了无数的百姓,他们默默注视着唐毅的马车,从面前走过,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大人一路顺风!”
“大人可不要忘了我们啊!”
“大人走好。”
……
百姓们此起彼伏的喊声,让唐毅心里头暖呼呼的,冬日的寒冷都不翼而飞了。说实话,唐毅在南京没有做得太多,但是百姓们深深记住了这位年轻的巡抚,平定叛乱,裁撤大军,开办航运公司……肩头的负担请来,工作机会多了,生活不再紧巴巴的,对于老百姓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从南京出来到了下关码头,唐毅登上了官船,顺流而下,在镇江西津渡停下了船只,在这里还有两艘船等着他,一艘从南边来的,一艘从北边来的。
王悦影一袭淡蓝的衣衫,在寒风中,更显清秀可人,怀里抱着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儿,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头上还带着虎头帽,正在酣睡,嘴角带着晶莹口水泡泡。只看了一眼,唐毅的眼圈就不争气地红了。
儿子啊,你可知道爹爹多想亲眼看着你出生,看着你哭,看着你笑……唐毅小心翼翼接过儿子,粉嫩的小脸蛋,红嘟嘟的,惹得人好想啃一口。唐毅终究没舍得,而是交给了婆子,赶快抱回了船舱里。
他紧走两步,用力抱住了王悦影,两个人紧紧相拥,再也不愿分开……另一艘船头,王忬摸了摸鼻子,摇头大叹:“有了丈夫忘了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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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1章 生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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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
“挺好的,壮实,能吃,哭得可有劲儿了!”唐毅得意道。
王忬气得一瞪眼睛,“我问你是东南的事!不是你儿子!”
唐毅闹了一个大红脸,忙咳嗽了两声,说道:“东南的事情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看起来千头万绪,只要四个字,就能办妥。”
“哪四个字?”
“依法纳税。”
“啊?”王忬露出了迟疑的神色,“就这么简单?”
“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唐毅对老岳父,自然是和盘托出,“大明朝看似百病丛生,其实说穿了就是财政出了问题,土地兼并,官绅不纳粮,该收的收不上来,支出却越来越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出问题才怪呢!我在东南秉承的一个理念,就是打通市场,市舶司是对外的市场,航运公司是对内的市场,大举投资道路,兴办教育,是为了城乡市场。朝廷要想收的到工商税收,不是设个关要钱就行了,还要替商人办事,做他们不能做的事情,替他们开拓市场,寻找原料,总而言之,就是大家一起发财。只有如此,他们才会甘心情愿,把税交上来。而手上掌握了银子,就有了权力,自然政通人和……”
唐毅离开之后,有两个职务不再设置了,一个是应天巡抚,一个是提督市舶司,也就是说东南再也没人能财权一把抓。显然这也是朝廷出于制衡的打算,不让南方再冒出一个户部来。
官员的权力分散了,官银号。总商会,交通行。航运公司等等,力量就大了起来,而这些又都揣在唐毅的口袋里,说穿了,东南还是紧紧握在唐毅的手里。而且随着航运公司深入长江的支流,内陆的省份在可以预见的将来,都会落到唐毅的掌握之中。
他虽然离开了,依旧有无数人。会坚定地沿着唐毅的道路推行下去,而不用担心人走茶凉的风险,唐毅已经扶持出了一个强悍的利益集团,这就是他和前辈改革家的不同。
王忬所要做的就是替女婿呵护这个集团,用手上的权力,去掉重重地方保护,大兴基础建设,鼓励工商,打击水寇山贼,营造良好的经商环境……
这些东西对于王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听唐毅讲了一番,王忬露出了轻松的神色。靠在椅子上,笑道:“看来老夫能歇几年,享享福了。”
他把腿伸了出来,用力敲了敲,而后叹道:“行之,九边苦寒,这几年下来,每到冬天,腿就肿胀麻木。钻心透骨,难熬啊!能回江南。含饴弄孙,就算是幸运了。要不然啊,再过几年,说不定就折在任所了。”
唐毅仔细看去,果然王忬的一条腿已经有些变形了,看在眼里,真是有些心疼,“回头我给李时珍先生写封信,让他帮您老看看,李太医这几年的医术飞涨,手段十分高明。您老只管在东南养身体,盼着您老硬硬朗朗,活个一百岁,才是我们的福气。”
王忬感动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都说女婿顶半个儿子,逢年过节,唐毅总是有礼物送到,嘘寒问暖,比起两个儿子还要贴心。
“哎,行之啊,还有个事我要告诉你,这次南下也是恰逢其时,严党恐怕对我不利。”
唐毅骤然瞪大了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半年多之前,我进京述职,严世藩就把我请了过来,在酒席宴上,他和我提到了《清明上河图》,让我把画送给他。”
“是,是真的,吗?”
唐毅吓了一跳,嘴都结巴了,上一辈子他为了瞻仰这幅国宝,从黄牛手里买了高价票,跟着长龙一般的人群,只看了几眼,就被推走了。等出来之后,才知道那玩意还不一定是真是假,那个郁闷劲儿啊!
“当然是真的,这幅画在我们家也有十几年了,元美可花了不少心血。”王忬怒道:“也不知道严世藩的鼻子怎么那么灵,竟然闻到了味儿,真是晦气!”
宝贝虽好,可是还要有命享用,唐毅很快冷静下来。
“您老打算怎么处置?”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一幅画,得罪严党,有些不值得。”
“您老高明!”
王忬苦笑了一声,“我高明个屁!从宴会回来,就匆匆回了蓟镇,只是告诉了元美,让他把画给严家送去……哪知道……哎!”
老岳父唉声叹气,唐毅也吓了一跳,“大哥不会没给吧?”
“给了,不过是个假的!”王忬气呼呼说道。
原来王世贞喜欢《清明上河图》成痴,哪里愿意轻易让给别人,尤其还是严家,那不是焚琴煮鹤,糟蹋东西吗!
他想来想去,花了十天的功夫,临摹了一副假画,给严世藩送去了。
凭着王世贞的功力,严世藩自然看不出来真假,欣然收下,还说什么要多亲多近。王世贞也十分得意,可是过了没多久之后,就传出来消息,说是严世藩知道了那副画是假的,痛骂王忬和王世贞,扬言让他们父子好看!
严世藩那家伙多狂妄阴险,得罪了他,还有好果子吃吗!尤其是俺答年年入寇,随便找个借口,就够你喝一壶的。王忬心力交瘁,恰巧接到女婿的书信,接任南兵部也没有什么不好,休息几年,和妻子团圆,过点舒心日子。有机会呢,就东山再起,没有机会,就在东南养老,也是挺不错的。
听完了讲述,唐毅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世贞啊,真是个糊涂蛋!
自己这个大舅哥,论起文才没得说。可是大事情上太意气用事,太平庸了!
所谓宝物有灵,似《清明上河图》一般的重宝。不是什么人都能拥有的。哪怕不想给严世藩,也不能用假的骗他。这不等于打脸两次吗!凭着严世藩睚眦必报的性格,哪里会善罢甘休。
唐毅倒是不怎么怕严党,可也不代表他能保护着所有人,毕竟连徐阶都做不到这一点。
“元美和敬美两个,以后就要托付你了!”王忬无奈说道,知子莫若父,他也不好怪王世贞什么。
“您老放心,咱们是一家人。”
“那就好!”王忬又问道:“对了。你此番进京,会接什么职位?”
唐毅挠挠头,“旨意上只是说我裁军差事办得好,回京另有任用。”圣旨惜墨如金,如果是“重用”,恭喜你,就要高升了,“任用”却非常微妙,可能往上走,也可能原地踏步。甚至搞不好明升暗降,坐冷板凳,这都有可能。
王忬反倒不那么关心。笑道:“你还不到二十五,别人在这个年纪,连进士都没考上,你却南北的官都做了一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呢!沉淀些日子,把根基扎牢了,等你的那些同窗好友都起来了,大家扶持着,抱成一个团。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孩儿明白!”
翁婿谈了一夜的话,王忬才动身前往南京。临别的时候,抱着外孙。拉着女儿的手,王忬感慨万千。
“爹,孩子还没乳名呢!您老赏一个吧!”
王忬思量一下,“平安是福,就叫平安吧。”
“借您的吉言。”唐毅两口子拜别了王忬,船只顺流而下,出了长江口,一路北上,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赶到了天津港口。
上了岸之后,唐毅就是一愣,这还是当初的天津卫吗?
码头上船只成片,一眼望不到头,虽然天寒地冻,可是南北商人云集,熙熙攘攘,什么好东西都有。
江南的丝绸,辽东的貂皮,高丽人参,蒙古的骡马,陕西的池盐……凡是能想到的东西,全都应有尽有,繁华程度,比起苏杭也不遑多让。
王悦影兴趣盎然,撩开车帘,向外面看去。
“真热闹啊!”王悦影突然发现一处庙宇,红墙绿瓦,光彩夺目,不算大,可是往来的百姓络绎不绝,香火缭绕。
“哥,去看看!”
两个人下了马车,兴冲冲赶了过来。站在密匝匝的人群外面,举目一看,唐毅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丝疑惑。
王悦影抢先念了出来,“唐公祠,哥,这个唐公是哪位神仙啊?”唐毅挠了挠头,“我也没听说过,进去看看。”朝廷对银祀一贯不手软的,更何况放在闹市区呢。
两个人随着人群,进入了庙宇,往正堂上看去,只见一座高大的铜像,刷着一层厚厚的金粉,身上披着大红的官服,往脸上看去,五官清秀,眉目舒朗,没有胡须,年纪不大的样子。
供桌上摆着铜香炉,插满了香,要不了半个时辰,就要倒一遍香灰。
好一座兴旺的唐公祠。
王悦影看着神像,半晌呆呆道:“怎么看着有点眼熟啊?”回过头,却发现唐毅的脸已经黑了,看看神像,看看唐毅,王悦影惊得捂住了嘴巴。
“哥!”
“出去再说!”
唐毅拉着王悦影,从人群挤出来,二话没说,直接让人拿着他的名帖,去把知府唐汝楫给找了过来。
“小渔兄,以往未见。”
“是啊是啊,我也甚是想念行之兄。”富态了许多的唐汝楫大笑道。
“呸,你是想我不死!”唐毅怒气冲冲,“我问你,那个唐公祠是怎么回事?”
唐汝楫的脸色也变了,“行之,百姓们感念你开海之恩,建生祠祭奠,我也不好拦着。这也说明你政绩卓著,深得民心啊!”
“你就害我吧!在京城的门口建生祠,你怎么不建到午朝门外?”唐毅怒吼道:“拆了,马上给我拆了!不然我和你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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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2章 长命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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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开海已经到了第四个年头,去年的时候,城墙修筑完毕,通向京城的直道也修通了,天津的户口一下子超过了三十万,商贾云集,遍地黄金,北方第一大港,当之无愧。唐汝楫这个知府当得舒舒服服,前些年虽然被唐毅给坑得挺惨,这几年全都补回来了,还有赚头。
光是客厅的摆设,就让人眼前一亮。
小叶紫檀的家具,茶壶茶碗都是前朝官窑的,墙上挂着名人字画,随便一幅都价值连城。
唐毅背着手,不停点头,发出啧啧称赞之声,唐汝楫在后面跟着,脸跟吃了苦瓜似的,他绷不住了,近乎哀求道:“行之兄,真不是我干的,大家伙念着你的好处,随便出了点银子,建个庙,纪念一下,也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先例,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唐毅摇摇头,意味深长道:“小渔兄,要是咱们兑换一下身份,你该作何感想?”
一句话,唐汝楫陷入了沉默当中。
说实话,唐毅太年轻,又太锋芒毕露,支持他的,和痛恨他的,同样多如牛毛。一举一动,都有人拿着放大镜盯着,稍有不慎,就会招来铺天盖地的非议。
想到这里,唐汝楫额头也冒汗了。
“行之兄,都怪我一时糊涂,你放心,生祠已经安排人去拆了,明天保证什么都没有了。”
唐毅坐了下来。唐汝楫还站在那里,不停擦汗,唐毅摆手让他坐下,两个人需要好好谈谈了,离京这么久,唐毅虽然一直盯着京城的动静。可毕竟是隔靴搔痒,所知有限。唐汝楫这家伙是出了名的万事通,和各方都不错,没什么不知道的,
见唐毅有兴趣,唐汝楫仿佛讨好一般,滔滔不绝,什么都说了出来。
首先是嘉靖皇帝,和几年前一样。还是********修道,喜怒无常,以玩弄大臣为乐。尤其是③∏③∏,这几年天津和东南开海,大把的银子运到了京城,其中多一半儿都被宫里头挥霍了。修筑宫观,每年花费数百万两,玉熙宫、万寿宫、圣寿宫,弄得金碧辉煌。整个是金子堆起来的。
还派出不少太监,到处采购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灵芝、东珠、人参、羊脂玉……每一样都价值不菲。
除此之外,嘉靖还征召各地的道士,遍求道书秘笈,西苑整日香烟缭绕,不曾稍有停歇。
唐汝楫一边说着,一边察言观色。见唐毅略带怒色,他低声道:“行之兄,你是不是很生气?”
“我生气什么?”唐毅突然笑道:“当差办事,只管完成上头的命令,至于银子怎么花。那是陛下的事情。”
“没错!”唐汝楫一拍大腿,“行之兄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咱们可不能干糊涂事。”
“是啊,多谢小渔兄提醒。”
嘴上说着,可是拳头却攥了起来,辛辛苦苦,不是为了你嘉靖的享受,而是想让天下百姓能少受点盘剥,让财政能宽裕一些,多一点银子用到正地方。眼下看起来,是有些奢望了。
说不愤怒那是扯淡,谁看到自己的心血被糟蹋,都不会好受。
可是又不能和嘉靖翻脸,唐毅只能把怒火深深藏在心里。
说完了宫里,又提到了严徐两党,这回轮到唐汝楫为难了。
“往常多年不变的六部九卿,自从去年开始,变动频频,先是户部尚书方钝年纪大了,致仕回家,他退了倒是寻常,只是围绕着户部尚书又是一阵好杀。”
户部管着钱粮,一来油水丰厚,二来严党历年大肆侵吞户部府库,如果能掌控户部,就能找出严党的把柄。
为此徐阶推出了南户部尚书马坤,严党毫不示弱,针锋相对推出刑部尚书贾应春。双方争夺之际,恰巧爆发振武营兵变,马坤失分严重,败下阵来,严党如愿以偿,贾应春拿下了户部,可是他一走,刑部又空了出来。
徐阶推举郑晓出马,严党又派出了闵煦,一番明争暗斗,严党成功保住了刑部。
虽然看起来严党依旧占据优势,可是徐阶经过多年的准备,也足以和严党大战三百合,双方你来我往,互不相让。别看没有正式死磕,山雨欲来风满楼,敏感如唐汝楫,已经感到了一丝寒意。
“行之兄,外人都说严阁老依旧宝刀不老,实力强悍,这话不假。可是徐阁老是光脚的不怕穿鞋,抢到了就算便宜,抢不到也没什么吃亏的,反倒是严阁老,一个不留神,就会着了道,吃大亏啊。”
唐毅很是钦佩,唐汝楫的眼光不错,在这场严徐大战之中,徐阁老属于攻击的一方,他的党羽普遍年轻,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新陈代谢,乃是顺天而为。反观严党,全都老迈不堪,哪怕经验再丰富,本事再高强,也斗不过老天爷。
只是任何胜利都是残酷的,尤其是抢班夺权,想不付出代价,是绝对不成的。
“行之兄,我也不瞒你,人都说我是严党,是靠着走后门才当上了状元,我是掉到了黄河里,洗也洗不清。我经常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生怕有人突然过来,把我给抓走了。”
唐毅摆摆手,“小渔兄言重了,严阁老把持内阁二十年,党羽众多,爪牙锐利,徐阁老想要赢,没有那么容易。再说了,我不是让你好好走动裕王的门路吗?溜须好了未来的储君,你还有什么好怕的。”
“哎呦!我的行之兄啊!”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唐汝楫差点都哭了,这些年身为裕王的讲官之一,唐汝楫没少给裕王送好处,包括高拱、陈以勤在内。都卖力讨好。人心都是软乎的,更何况是一个战壕的兄弟,渐渐的大家伙对唐汝楫的印象都好了不少。
唐汝楫也暗自欢呼雀跃,可是谁知道,这两年裕王的声势不但没起来,反而越发危险。嘉靖信奉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不见两个儿子,也不册封太子。裕王和景王两个人没有表现的机会,就剩下一个办法,那就是生儿子。
如果观察各个朝代的历史,就会发现个有趣的想象,开头的几位君主都是能生养的,动不动就是十几个,几十个孩子,不但人多。还相斗相杀,上演一出出的夺嫡大戏。
而到了后期,国势衰落,连带着生育的皇子也少了,甚至后继无人。因此能生儿子,就成了继承皇位的最有利武器。
裕王鞠躬尽瘁,前后生养了两个儿子,却都夭折了。另一边呢,景王的妃子却怀上了。听说临盆在即,如果生出了儿子,强弱逆转,搞不好景王就要成为太子。
跟着裕王的这帮人,就有可能抱错大腿。
唐汝楫这家伙有近乎野兽的敏锐,感到了前途暗淡。迫切想要抱一条新的大腿。
“小渔兄,照我看,太子乃是国本,陛下不会轻易决定的,你也别着急。就算有那么一天,有我在,你只管放心!”
“行之兄,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唐汝楫激动地要跪在地上,唐毅连忙搀扶。
“小渔兄,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客气。”
“那是那是!”唐汝楫突然咬咬牙,把拳头举了起来,“我唐汝楫对天发誓,从此之后,坚决听从行之兄的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
“行了行了,老天爷忙着呢,没空劈你!”唐毅不相信什么狗屁誓言,唐汝楫会倒向自己,无非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力,一个是利!
作为天子宠臣,朝廷新贵,唐毅有庇护唐汝楫的能力,而且唐汝楫手上也握着不少天津商号的干股,两个人利益相连,荣辱与共。
捅破了窗户纸之后,唐汝楫变得更加积极,十足的狗头军师。
他们仔细分析了朝局,严党和徐党,裕王和景王,都到了争夺的关键时刻,小小的朝堂,四方厮杀,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稍微不留神,被卷入进去,就是万劫不复。
要如何在复杂的局面中,游刃有余,实在是考验人的本事,难度不亚于刀尖上跳舞。
谈了大半夜,唐毅渐渐有了定见,告辞回到了卧房。
“平安呢?”
“早就睡了。”王悦影自豪地说道:“儿子今天说话了。”
“神马?”唐毅惊得跳起来,“臭小子会叫爹了?不愧是我儿子,就是伶俐!”
王悦影白了他一眼,“哪有那么快,就是啊啊的乱叫。”
“嘿嘿,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要不了多久,就会叫人了,我得给儿子准备个礼物,好好奖励他才行!”
唐毅说着,就要往外面跑,被王悦影给拉住了。
“大半夜的,撒什么癔症,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动身进京呢!”
唐毅无奈,只好讪讪回到了床上,转过天,日上三竿,唐毅带着妻儿,辞别了唐汝楫,向京城而来。
没走出多远,唐毅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灿灿,黄澄澄的长命锁,在儿子面前得意地晃了晃。
“孩儿他娘,你猜这是用什么做的?”
“金子呗!难道是铁的镀铜?”王悦影没好气道。
“金子是没错,只是这金子有些不同,是在那座神像上刮下来的。”唐毅把长命锁戴在了儿子的脖子上,笑嘻嘻道:“平安,你爹可是个好官啊,百姓都给我建了生祠,有这么优秀的爹,你骄傲不?”
王悦影这个无语啊,明明就是欢喜得紧,还装成深恶痛绝的模样,立刻拆掉,她只有两个字送给丈夫:虚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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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3章 嘉靖的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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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八车道,结实的三合土路面,两边有深深的排水沟,用砖石修成的护坡,外面还有成排的树木‘花’草,如果把路面换成沥青的,和后世的高速公路没太多的差别。(’).访问:.。
尤其是每隔二十里,就有一处休息站,有客栈,饭馆,茶楼,甚至还有戏台子,穿着‘花’‘花’绿绿戏服的艺人咿咿呀呀唱着。歇脚的客人看得高兴,就会扔几个铜钱,一天下来,竟然比一般的庙会赚得还多。
临近的百姓也跑到道路两旁摆摊,买点水果、茶叶蛋一类的东西,好的一天下来,甚至有三五百个铜子的收入。受惠于直道的百姓,何止千万。
一路走来,唐毅不停点头赞叹,“师父的心思就是比我细腻,好多想不到的他都想到了。几年不见,还真有点思念。”
王悦影抱着儿子,也‘露’出了一丝感慨,“和大哥差不多十年没见了,二哥也有五年了。平安啊,咱们就要见到舅舅了,高兴不?”
*平安只是扁扁嘴,吹出一个可爱的小泡泡,继续睡了。
“真是个小懒猪。”王悦影没好气道。
……
行走在平稳的道路上,马车走得又平稳又快速,差不多两天的时间,一家人到了朝阳‘门’外,离着老远,眺望高大的城墙,唐毅生出无限感慨。
进入这个‘门’,就要和曾经告别,他不再是那个呼风唤雨,应者如云的唐行之,京城别的不多,就是各路神仙多。排在自己前面的高官,资历惊人的老前辈。一抓一大把。对自己来说,几乎是从头开始,打掉重练。
宦海沉浮,炼的就是一颗心!
享受得了繁华,忍受得了寂寞,宠辱不惊,风雨不动。没有什么能难倒我!
唐毅攥了攥拳头,让手下人驱赶着马车,向城里走去,还没进城‘门’,一大帮人就在那里等着。
站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人顶得上两个宽的大胖子徐渭,旁边还有王世懋、曹子朝等一干在京的同科好友,就连曹大章、张四维等人都来了,二十几个年轻官吏,一大半都是清贵的翰林。唐毅的号召力可见一斑。
“哈哈哈,行之兄来了!”
大家伙迈着大步走了上来,热情打过招呼。曹大章就说道:“行之兄,泉州、杭州、金陵。[超多好看]啧啧,都是好地方,这些年你可享受了,却留下我们这些老兄弟在京城吃沙子,没别的说,你要是不拿出点好东西,我们可不答应啊reads;!”
唐毅呵呵一笑:“好啊,一呈兄,我就知道你不是善类。拿去吧,保证你喜欢。”
说着。将一个紫檀的盒子塞到了曹大章的手里,沉甸甸的,他顿时眼前一亮,还真有好东西啊!
大家都跟着起哄,“快打开吧!”
“好嘞!”曹大章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只碧绿的萝卜,有胳膊粗细,叶子齐全,惟妙惟肖。
“乖乖,这是翡翠的,还是‘玉’的啊!真是价值连城的好东西啊!”张四维这么一说,其他人都来了兴趣,纷纷靠上来,争相观看,可是越看大家伙越觉得不对劲儿,雕塑的也太像了,怎么连叶子上的枯黄都那么真实。
突然徐渭劈手把萝卜抢了过来,吭哧一口,嘎嘣脆!
“脆嫩多汁,味道甘甜,是沙窝的萝卜,好吃,好吃!”徐渭含‘混’不清道,大家伙看他的脸‘色’都跟萝卜一样了。
唐毅呵呵一笑,从马车上拿下来一个麻袋,里面装着几十个萝卜。
“都是路上买的,萝卜赛梨,好吃不辣,大家伙都尝尝!别客气啊!”
曹大章气得翻了白眼,“行之,你可真是千里送鹅‘毛’啊?”
“不用夸我!”唐毅转了一圈,每个人手里都多了一根萝卜。
张四维笑道:“我算是明白了,敢情要当大官,得先练脸皮!”
“没错,什么时候能修成大萝卜脸,就能牧守一方了!”曹大章‘摸’了‘摸’自己的脸,滑稽地说道:“我这辈子,怕是没有希望了。”
‘弄’得大家哄然大笑,前仰后合。
说说笑笑间,簇拥着唐毅进了城,大家伙都纷纷告辞,最后只剩下徐渭和王世懋两个,徐胖子在前面领路,七拐八拐,到了一处不起眼的胡同里面。
这个胡同很有趣,胡同口很小,经过都未必注意到,往里面走,却有个大肚囊,就像是葫芦一般。
事实上这个胡同就叫做葫芦胡同,从后面出去,穿过一条街道,就是棋盘天街,去各个衙‘门’都很方便,很符合低调做人的宗旨。
来到了最里面的一家,高大的青砖‘门’楼,气派十足,‘门’上贴着一副对联,‘庭有余香谢草郑兰晏桂树,家无别况唐诗晋字汉文章’,横批四个字:文光‘射’斗。唐毅念了一遍,顿时汗得老脸通红。
“过了,太过了!”
徐渭笑道:“行之,你可是堂堂六元,要是担不起这副对联,谁还能担得起?”
“就是!”王世懋道:“我可告诉你,这幅对联是荆川先生题的,长者赐不敢辞,你敢拒绝吗?”
“我哪有那个胆子reads;。”
一副对联也算不了什么,唐毅迈步走了进来,绕过影壁墙,一座宽敞的庭院,赫然出现在面前,高大的古槐直冲天际,园中密密匝匝,满是各种树木,由于是冬天,上面罩着一层瑞雪,想来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一定是草木繁茂,香气宜人,堪比人间仙境。
行走在超手游廊,脚下是一池溪水环绕,徐渭得意笑道:“行之,水有灵气,对主人最好,你可知道,这燕京不比江南,为了找一个有活水的院子,我可是费了多大的功夫。等都开化了。架上鱼竿,多逍遥自在。给个姜子牙都不换!”
“是姜子牙不换!”
唐毅笑骂道,多半是徐胖子想吃活鱼,才选了这么个地方。一路到了正房,‘门’前又是一副对联,“雨过琴书韵,风来翰墨香。”横批是:广览多读。
“这还差不多。”
迈步走了进来,早有家人奉上香茶。大家说了几句,王世懋就说到:“行之,旅途疲惫,你早点歇着,回头陛下还要召见,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徐渭虽然一肚子话,也只有起身告辞。
“等等,敬美,你大哥跑哪去了?”
王世懋脸‘色’凄苦。“这个,大哥去了潭柘寺,听说要修修心。”
唐毅冷笑了一声。“拿笔来!”
抄起大笔,写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舍得!”
“去给你大哥送去,让他悟透了再来找我。”
“哦。”王世懋吹干了墨迹,和徐渭两个匆匆离开。
送走了他们,唐毅也的确累得够呛,伸了伸懒腰,起身往后院走去,准备填一填肚子,迈步过了垂‘花’‘门’。有一簇松柏,不到一人高。上面顶着大大的雪帽子,甚是有趣。树下一个娇羞的‘女’子。正伸手抓起洁白的积雪,攥成一个个的雪球。
冰冷的雪把小手冻得发红,‘女’孩不时把手指放在嘴边,哈着热气,又迫不及待去抓雪玩了。
“哎,真是个调皮的姑娘啊!”
唐毅伸出大手,把王悦影的‘玉’手抓在了怀里。一见是丈夫,王悦影低下了头,小脸涨红,“江南没有这么大的雪哩!”
“嗯,那也不能冻坏了。”唐毅宠溺道:“先去吃饭,回头咱们俩堆个大大的雪人!”
“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王悦影‘露’出了甜甜的笑容,草草吃了一顿饭,这两口子真的穿上了厚厚的皮袄,武装整齐,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唐毅扛着铁锹,把雪堆积到一起。王悦影小心翼翼地修饰着,眼睛,鼻子,嘴巴,很快一个庞大的雪人就在夫妻联手之下,新鲜出炉了。
两个人又在旁边塑了一个稍小的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就像两个人一般。
“哥,这就是咱们的新家了,永远都不要分开!”
唐毅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抱住了妻子,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轻松坦然……
到了京城已经三天了,按照正常情况,嘉靖总该召见自己了吧?
好歹唐毅也以宠臣自诩,就这么晾了起来,不是打脸吗?虽然唐毅表面平静,可是心里头都在打鼓,别是嘉靖知道了自己暗中的动作,把自己诓骗进京,给软禁起来,找个机会砍脑袋吧!
想到这里,唐毅都有带着老婆孩子逃跑的冲动了。
直到第四天,黄锦到了他的家中,老朋友见面,唐毅单刀直入,“我说黄公公,陛下这些日子干什么呢?”
黄锦无奈一笑,“唐大人,你这是着急了?”
“我能不着急吗?不上不下的,甚是难受啊!”
黄锦笑道:“唐大人,你放心吧,这天底下办事最让皇爷放心的就是你,年前的时候,皇爷就和奴婢叨念,说要给你安排一个好位置。”
“那为何迟迟不召见我啊?”
“不光是你唐大人,就连严阁老和徐阁老也见不到皇爷。往年皇爷闭关到正月十五,今年加了半个月,一直到二月二龙抬头,皇爷才出关呢!这不,刚出关就让奴婢过来,给唐大人送一瓶神水,啧啧,这份恩宠,只有陆太保有,两位阁老都比不上。”
说着,黄锦把一个小坛子放在了唐毅面前,揭开了封皮。唐毅的心就咯噔一下,对嘉靖的爱好他是敬谢不敏的,那些铅汞练成的丹‘药’不能让人上天,只能让人上西天,这个所谓神水,也多半是扯淡的玩意。
“黄公公,这是从哪里来的?”唐毅警惕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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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君臣和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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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大人,你相信这世上有没有神仙?”黄锦神秘兮兮问道。
唐毅愣了一下,淡淡道:“这种事情谁能说得准,敬鬼神而远之吧。”
“按理说呢,咱家也是不信鬼神,可是这一次咱家却是不得不信了。”黄锦叹道:“去年的时候,宣大总督杨顺上书,说是他在巡视治下的时候,发现一处道观,道观之中有一个姓王的道人,此人法术高强,本想推荐他进京,伺候陛下。可是王老道却百般不愿意。杨顺一再相求,王老道才吐露真相,说是他的庙宇之中,得天地灵气,有一眼神泉,能涌出清冽甘甜的神水,延年益寿,天天饮用,身轻如燕,久之能飞升天界,他距离成道只有三年之功,故此不愿离开。”
杨顺!
唐毅听到这个名字,就皱起了眉头,当年他把沈梅君送给了老杨博,就是希望杨博出手,能把杨顺给干掉。只可惜杨博丁忧回家,事情就搁置下来,经过了几年,都是没有听说沈炼被害的消息,可是杨顺依旧做着宣大总督。
这家伙和当年的仇鸾一个德行,打仗不成,溜须拍马却是一等一的,什么狗屁道士,狗屁神泉,唐毅压根就不信。
“黄公公,他这么说,陛下就信了?”
“当然不信了。”黄锦笑道:“陛下英明睿智,岂会轻易相信?不过陛下倒是派遣咱家去了一趟道观,亲眼看到了。”
“你看到了什么?”唐毅追问道。
黄锦酝酿了一下,突然站起,手舞足蹈,诉说道:“在王道长的后山,有一处山崖,高不过三丈。宽有五仗,别看地方不大,可是神奇无比。王道长拿着宝剑做法,燃了三炷香。从石壁上竟然流出了水,不长不短,正好流了一刻钟,神水就消失了。王道长用竹筒给咱家接了一杯,水清凉甘甜。喝到肚子里,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一股子热气在丹田游走,浑身轻飘飘的,那么舒坦。汗毛孔都打开了。”
黄锦一脸的迷醉,说道:“当时咱家就向王道长苦苦哀求,要拿一些进献给皇爷,王道长说了,神泉不是随便就有的,必须斋戒沐浴。施法祈求。到了第二天,他又带着咱家去了,仗剑做法之后,果然泉水流出,咱家装了两个坛子,给陛下送去,陛下喝过之后,也是赞叹不已。”
凑到了近前,黄锦低声道:“唐大人,跟你说啊。当天晚上,陛下就招了两个宫女服侍,当真是枯木逢春,雄风无敌啊!后来陛下还说。我们这些人都是残疾之身,无法体会到神泉的妙用……”
唐毅眨了眨眼,如果说刚刚他只是有百分之九十九怀疑,如今他可是百分之一万确定,什么狗屁神水,绝对有问题。
大明朝没有那么多仪器去检验药效。全靠着自我感觉,偏偏病人的感觉又最不靠谱。
比如李时珍就和唐毅抱怨过,很多老百姓奉为神明的神医,就只有一个方子,只能治头疼脑热,结果头疼脑热又是百姓最常见的病,一剂药下去,立竿见影。可是真正得了疑难杂症的时候,求助这些神医,多半是要赔上性命的。
这种现象在后世一些医疗落后的国家,还屡见不鲜。
话说回来,很多炼丹师都会在丹药里面增加一些燥热滋补的药物,以求达到提升能力的目的。
只是是药三分毒,吃多了就不管用,比如在数年之前,唐毅为了救张经,就弄出了百花仙酒的方子,嘉靖刚服用的时候,效果显著,可是过了两三年,也就不成了。
很明显这个所谓是神水,都是一路货色。一样的手法,屡见不鲜,可为什么聪明如嘉靖,还不停上当呢。
一言以蔽之,就是祈求长生到了病态的地步,根本听不进去一分一毫的怀疑。
嘉靖胆子大,愿意当小白鼠,唐毅多惜命啊,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才不会喝呢!
“黄公公,麻烦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我感恩戴德,拜谢天恩。”
黄锦嘬了嘬牙花,“唐大人,这玩意真有问题啊?”
唐毅淡淡一笑:“这么多年了,那帮道士给陛下吃了什么,你心里还没数吗?”
“可是,那神泉是咱家亲眼所见,假不了的!”
“泉可不能是真的,但却未必是什么神泉,黄公公,你听我一句,想要多活几年,少碰这些玩意。”
黄锦纠结了一下,用力点头:“成了,唐兄弟,咱家这就复命去了,你准备准备,明天皇爷要单独召见。”
送走了黄锦,转回了客厅,捧起了坛子,想要倒掉,可转念一想,又把谭光叫了过来,让他带着几个兄弟,把院子里的水池遭开,捞出几尾活鱼,分别放在了两个木桶里。
唐毅把一坛子神水倒了其中一个,起初的时候,没什么差别,可过了一会儿,倒入神水的鱼明显更加活跃,你追我赶,不时跳出水面。弄得唐毅心惊肉跳,果然有问题,他让手下看着。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早起,谭光就来报告,说是放了神水的那一桶,鱼都翻肚皮了,另外一桶,反倒好模好样。
看着两桶鱼,唐毅暗暗摇摇头,心里头也真是觉得好笑,堂堂九五之尊,一朝天子,竟然被这种低级的手法骗得团团转!
都说无欲则刚,反过来说,只要有了念头,越是强烈,就越容易被小人算计。
唐毅让手下人把两桶鱼都送到了花园,给深埋起来。处理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晃晃悠悠,向着西苑走去。
嘉靖闭关了一个月,朝中大事小情,堆了一大堆,都急需处理,足足忙活了一个上午,才算倒出功夫。有太监宣旨,唐毅随着进入了西苑,没有直接去玉熙宫,而是七拐八拐。到了一处香烟缭绕的所在。
抬头看去,三个大字:“昭和殿。”
这不是那帮牛鼻子老道的地方吗,唐毅愣了一下,迈步走了进来,就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老道。身穿着大红的八卦袍子,手里拿着拂尘,围着一个青铜炉子来回转动。
见唐毅进来,他停下了脚步,仰着脸,语带不屑地说道:“这位是谁啊?”
“启禀神仙老爷,他是唐毅唐大人,陛下要召见他。”
这个老道眉头皱了皱,绕着唐毅走了好几圈,把手指抬起。装模做势,掐算了半天,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般。
“不成不成啊,这个人从海上来,带着煞呢,冲撞了陛下,影响了修行,这个罪责谁能担当得起啊?”
“神仙老爷,皇爷下了旨意,总不能抗旨不尊吧?”小太监仗着胆子说道。
这个老道顿时气得一抬腿。给了他一脚。
“你懂得什么,陛下修炼大道,容不得一点影响,区区凡尘俗务。见与不见,能有什么差别?这位大人,你还是回去吧!”
唐毅的瞳孔一缩,嘉靖虽然宠幸道士,可不论是邵元节,还是陶仲文。两位天师都是与人为善,只管修道,绝不干涉政事。
这个老道好生狂妄,竟然敢阻挠自己面见嘉靖,实在是猖狂过了!看样子多半就是黄锦所说的那位王道士,唐毅沉默一下,突然笑道:“这位仙长,下官不过是俗人一个,能带来多大的煞,有仙长坐镇,还用得着担心吗?您施展惊天手段,帮着下官化解了,让下官能面见天颜,下官感激不尽。”
“呵呵呵,这张小嘴还挺会说话的!只是这随便施法,可要有损修为,贫道是轻易不会动手的。”
看他的神态,说穿了就是一个字:钱!
唐毅强忍着怒气,满脸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一点心思,不成敬意。”
一张银票,悄然送到了王道士的手里。
十万两,见票即兑。
王道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心说这小子真有钱啊,比起六部九卿还大方,日后可要好好敲敲竹杠!
他把银票收好,手里拿着拂尘,在唐毅身边来回转动,嘴里念念有词,最后又拿出一张黄纸给烧了,仪式总算是完了,小太监才带着唐毅前往玉熙宫。
一路上,唐毅的怒火不断升腾,本来王道士怎么忽悠嘉靖,唐毅并不在乎,甚至隐隐地期盼着,嘉靖早点死了更好。
可竟敢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唐毅就忍不了。
你的鬼把戏能骗得过别人,可是骗不过我,什么狗屁神水,多半就是间歇喷发的泉水,让你跟我装大,大爷早晚让你现形!
暗暗思索着,到了玉熙宫,唐毅老老实实跪在了云床的前面,过了好半晌,突然觉得肩头一沉,一只枯瘦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咱们师徒好些年不见了。”
一句话,唐毅的泪水就流淌下来,拜倒在地。
“陛下,臣当年不知道深浅,竟然随意拜君父为师,实在是乱了纲常,罪该万死。”唐毅这几年演技是一点没落下,跪在地上,肩头都跟着动弹。
嘉靖看了看他,突然叹道:“真没想到,就连你也不敢和朕亲近了,孤家寡人,莫过于此啊!滚起来吧,让朕看看你。”
语气之中,难掩萧索,唐毅不知道嘉靖为什么会如此,可还是乖乖爬起,擦了擦眼角的泪,可怜兮兮道:“没人的时候,弟子还叫您师父,成不?”
嘉靖被他给弄笑了,没好气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给朕当徒弟是很丢人的事吗?至于弄得跟做贼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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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章 极品闲差
笑是有着神秘的魔力,一笑泯恩仇。嘉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君臣之间的隔阂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嘉靖没好气道:“怎么,知道收敛,知道小心翼翼了?”
“嗯!”唐毅低着头,默默颔首,“师父,弟子在东南胡作非为,闯了不少的祸,也做了好些出格的事情,要不是师父庇护,弟子,弟子……”唐毅匍匐在地上,嚎啕痛哭,他这话半真半假,的确弹劾唐毅的人不少,也的确是嘉靖罩着他,只不过嘉靖也需要唐毅给他捞银子,两个人是互惠互利。
当然你和皇帝讨价还价,纯粹找死。
唐毅的乖觉让嘉靖又放松了不少,他一转身,选个舒服的角度,靠在云床上面。
“唉,朕也知道,你孤身一人到了东南,做的都是前人没做过的事情,有多少难,吃了多少苦,朕都看在眼里。做了点不妥的事情,朕都能明白。可是你万万不该把那么重要的罪证都给烧了,那帮蛀虫居然和倭寇勾结,败坏朕的江山,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不堪闻问,都是一帮硕鼠,窃贼,下三滥……”
许是吃药多了,嘉靖一愤怒起来,就控制不住,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唐毅趴在地上,默不作声,想想也是后怕,都过去了好几年,嘉靖还耿耿于怀,幸亏这一次骂了出来,要不然这颗刺儿永远都存在着,不一定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
等到嘉靖骂累了,唐毅抬起头,憨笑道:“师父,弟子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那些东西……还在呢!”
瞬间。嘉靖的瞳孔紧缩,变成了一道精芒,刺得人生疼。
“你当时没有烧?”
“不敢隐瞒师父。当时所有罪证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在赵部堂手里。弟子从他手上诓骗出来,在运输的路上,弟子给掉包了,换成了白纸,实际上烧毁的只有一半。后来陆续招降了徐海和王直,弟子又弄到了一批往来书信和账目。互相对比,弟子还真找到了不少东西。
“当真?”嘉靖充满惊骇地问道。
“没错,只要师父下一道旨意。立刻就可以把那些人都给抓起来。”唐毅用力点头。
嘉靖喜得坐起了身体,小小倭寇就是吐到脸上的一口痰,打碎了中兴的迷梦,嘉靖对他们是恨之入骨,连带着,凡是和倭寇有联系的,都恨不得去死。
兴奋之下,嘉靖一跃而起,不断搓着手,走来走去。突然他到了唐毅面前,俯下身体,脸对着脸问道:“你跟朕说实话。人是不是很多?”
“嗯!”唐毅点头,“不光是七大姓海商,也不光是东南的士绅,还有,还有……”
“还有织造局和藩王。”唐毅用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随即五体投地,拜伏在地上。
嘉靖一下子僵住了,过去了好几年,嘉靖也清楚唐毅当时的处境。要真是掀起大狱,把有关的人员都给抓起来。东南势必大乱,唐毅的做法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嘉靖的心里始终有一根刺儿。他之前都把唐毅当成了纯臣,当成了心腹,唐毅的作为却是庇护了那些士绅官僚。
在嘉靖的眼里,唐毅一下子就和寻常的官员没什么区别,嘴上说着君父如天,实则关心的都是自己的乡党师生,亲朋故旧。
听到了唐毅的话,嘉靖终于猛然惊醒,原来通倭的不止那些人,竟然还有自己身边的人,还有朱家的人!
查?怎么查啊!
“真是一帮不争气的狗才!”嘉靖犹豫了半晌,他真想下旨彻查,可到了最后,他犹豫了,真的要查下去,还不一定弄成什么样子,小车不倒往前推吧!嘉靖无力道:“过去就过去吧,朕既往不咎。”
“遵旨。”
唐毅偷偷擦了一把汗水,他这也是兵行险招,赌的就是嘉靖没有查下去的勇气,果然年纪越大,嘉靖就越发得过且过。
“师父,那些东西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你不是都烧了一半吗,剩下的都化为尘土吧!”
“是。”唐毅欣然点头,当年留下的祸根总算是拔除了,他的心里头一阵轻松。
嘉靖看向唐毅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愧疚。如果不是他,任凭鄢懋卿和赵贞吉折腾下去,把织造局和藩王都弄出来,到时候搞不好嘉靖都要退位谢罪了。
小家伙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才烧毁了罪证,偏偏自己把他贬为县令。虽然后来又升了他的官,终究有些对不起人。
“这些年朝廷难啊,西北有鞑靼闹,东北有土蛮,西南土司,东南还有倭寇,中原又不时水旱灾害,偌大的天下,竟然无一处净土。户部年年亏空,宫里用度捉襟见肘,朕也是万般为难。所幸你开海成功,每年光是市舶银就有四五百万两之巨,填补亏空,使得朕能够减免税赋,救济灾民,练兵作战,挽回颓势。你的功劳之大,无人能及。有功赏,有过罚。朕绝对不会含糊,户部的摊子就给你了。”
“啊?”唐毅惊得大叫道:“臣哪有资格做户部尚书啊?”
嘉靖气得一哼,“想什么呢!朕就算给你,你能坐得稳吗?”
唐毅挠挠头,“弟子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朕想让你先接户部侍郎,理财正是你的专长,做个几年,朕就让你接户部,替朕管好钱袋子,你怎么看啊?”嘉靖笑眯眯看着。
正三品的侍郎,还是管钱的,多少人一辈子都混不到的好位置,唐毅差点就点头了,如果没有最后一句……
从嘉靖的语气之中,似乎有着一点不情愿。唐毅立了这么大的功,不赏谁还给你老朱家卖命。但是现在就赏了侍郎,那以后怎么办?
难不成大明朝还要出一个二十多的尚书,不到三十的大学士吗?
真的有了那么一天,新君能控制得住唐毅吗?
随着嘉靖身体越来越差,他总是不自觉想一些别的事情,这就是老了吧!
嘉靖并不是心甘情愿,唐毅就真的愿意干嘛?替嘉靖管着钱袋子,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就凭这位的修道热情,哪怕给他一座金山银山,都能给花光了。就算有点石成金的本事,也怕是不成。
再说了,唐毅掰着手指头算算,河运转海运,重建市舶司,开发长江……基本上,最容易赚钱的路子都差不多了,虽然还有办法,但几乎都是伤筋动骨,牵连众多,指望着嘉靖鼎力支持,大刀阔斧地改革,根本不现实。
与其当一个左支右绌,难以为继的户部侍郎,还不如静待机会呢!
“师父,弟子当然愿意接户部,只是弟子是苏州人?”
“苏州人怎么了?就是大明的子民吗?”嘉靖提高了八度。
唐毅战战兢兢道:“当年太祖爷留下了规矩,苏州人是不能在户部任职的。”
“少给朕耍花腔。”嘉靖冷笑道:“你当年说过的话不记得了吗?太祖爷定下的规矩都是为了子孙后代好,现在朕就觉得你适合去户部,不准推辞!”
一句话,堵死了反驳的空间。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唐毅算是彻底领教了,嘉靖用他的话,堵他的嘴,任凭巧舌如簧,也没有半点用处。
难不成要真的去当户部侍郎?
唐毅越发觉得这这是一个天大的坑,这么多年下来,严家父子留下了多少亏空,又有多少是牵涉到宫里的,简直不敢想象。
接了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偏偏又年纪轻轻,骤然升到高位,会有多少人羡慕嫉妒恨。每天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没有问题也会找出问题,保证会被那些讨厌的东西活活盯到死!
无论如何,也不能随便答应。
偏偏又不能公然抗旨,唐毅眼珠转了转,道:“师父厚爱弟子,弟子感激不尽,只是户部侍郎乃是正三品的官员,必须经过廷推,有百官认可,方可杜悠悠众口。不然物议沸腾,弟子实在是不愿意让师父为难!”
“廷推?”嘉靖骂道,“就凭你,能通得过廷推吗?”
是啊,廷推不光要看本事,还要看资历,看人脉,唐毅虽然做了那么多事情,可到底是官场的小辈儿,而且在京城除了那些同年之外,其他高官根本没有接触。指望着他们能投唐毅一票,就是白日做梦。
唐毅顽固道:“户部执掌天下钱粮赋税,关系重大,若是各方接受不了弟子,就算弟子勉强做了侍郎,也怕辜负了师父的圣恩。要不给臣一点时间,让臣多和大人们疏通感情,说不定过些日子,他们就同意了。”
“要多少日子?”嘉靖看着唐毅惫懒的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你小子就是和朕耍滑头?朝廷的官职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能专门给你留着的道理?”
唐毅低着头,也不吱声,嘉靖骂了一会儿,才无奈道:“强扭的瓜不甜,朕就暂时任命你为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是干什么的呢?
简言之四个字,训导太子。
听起来很威风吧,朱元璋很重视对太子的教育,尝言辅导太子,必择端重之士。规定凡东宫官缺,则命廷臣推举孝义笃行之京官兼任。
可是后来历任明朝皇帝年纪都不大,太子刚刚长起来,老皇帝就死了。詹事府渐渐成为翰林官迁转之阶,而太子出阁的讲读之事都由其他官员充任,严重名不副实,而本朝更是可怜,连个太子都没立。
少詹事能辅佐谁呢?完全就是个极品闲差!
第506章 赛驴
翰林官虽然清贵,但是品级偏低,试想一个七八品的官员,骤然升到郎中,主事一级,成为拥有实权的五六品官员,谁都会觉得十分突兀。故此在升官之前,会先调入詹事府,出任左右中允,左右赞善等官,先把品级提上来,就顺理成章多了。
等到从低级官员往中级发展的时候,会再提拔到左右庶子,左右谕德,由于这些官职都隶属于左右春坊,故此也称为“开坊”。
通常在进入部堂一级之前,也会提拔为詹事或者少詹事,理由同上。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本身是部堂一级,被任命为翰林学士,那么恭喜你,这就是入阁拜相的前兆,快的半年不到,慢的也就一两年,只要不出问题,就能被别人尊一声“阁老”了。
“所以……恭喜行之,开坊之后,就要受到陛下重用了!”王世懋笑嘻嘻道,可是环顾四周,没一个应和的,他挠了挠头,“我说错了吗?”
徐渭没好气道:“当然是错了,还是大错特错,行之已经是正四品的右佥都御史,而且还是立了大功的,如果升任正三品的詹事,而后转任侍郎或者副都御使,还算合理,可是只给了区区四品少詹事,品级不变,可是权力变成了零,这算哪门子重用啊!根本是不升反降。”
“原来如此。”王世懋深表同情,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呢!”
唐毅沉着脸道:“怪不得什么?表哥,你以为我是因为这事生气吗?”
“还有别的事?”王世懋傻傻问道。
唐毅轻轻一笑,“眼下我还真没在乎升不升官,两头已经开杀了,现在台面上的尚书侍郎,过个一两年。不知道要换几遍呢!那么多空位置,我还抢不到一个?”
这话说的霸气,可也是实话,二十出头的四品官,就算熬资历,只要不犯错。也能把前面的人熬死。
话又说回来,极品的闲差,想犯错误都难。
徐渭深以为然,笑道:“行之想通了就好,其实之前你的确爬得太高了,缓一缓正好,少詹事虽然不算△+△+,好,但是进可攻退可守,轻松自如。还是很不错的。”
王世懋翻了白眼,怒道:“徐文长,正反的话都让你说了,难怪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王敬美你皮子紧了,想尝尝拳头了吧?”徐渭作势欲打,曹子朝连忙拉住了他,低声道:“文长兄,行之还没说遇到了什么生气的事呢?”
他这话提醒了大家伙。都凑了过来。
“唉,别提了。那个死牛鼻子竟敢敲诈我,真把我当成面捏的!”
……
时间回到了昨天,唐毅从玉熙宫出来,就碰到了两个小道士,把他给叫到了昭和殿,王道士一脸堆笑。和刚刚的倨傲完全不同。
他把唐毅拉着坐到了对面,还奉上了一杯大红袍。唐毅也不想得罪了几句场面话,本以为应付过去就算了,哪知道王道士竟然狮子大开口。
他说市舶司管的钱够大半个朝廷花的。唐大人想必手头丰厚,他们辅佐陛下修行,劳心费力,甚至有损道基,一辈子也无法飞升。身为陛下的臣子,是不是该表示一下?
也不多,他向唐毅讨要白银五十万两,然后呢,还说神泉在他的道观之中,每天要个陛下运送,十分不方便,让唐毅帮忙修一条通往房山县的直道……
“岂有此理!”
曹子朝一拍桌子,豁然站起,“妖道实在猖狂!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
徐渭闷着头,低声道:“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人家占了一个好位置,你生气没用。”
“那陛下就会听他摆布?”曹子朝不服气道。
“没准。”王世懋说道:“隋炀帝为了看琼花,就修了大运河,咱们的陛下,为了神水,修一条直道不算什么。”
此话一出,突然发现三个人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你们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徐渭摇头晃脑道:“敬美,我是真不知道该恭喜你智商上来了,还是该提醒你嘴上要有个把门的,别什么话都说。”
“不都是自己人嘛!”王世懋嘟囔了一句,吓得把脑袋低了下来。
花钱打点的事,唐毅没少干,可是王道士这样的,还是头一次遇到,给了十万两,已经是高价了,还恬不知耻,加码到了五十万两,下一回说不定就是一百万两,二百万两……就算有钱,也不能填这个无底洞!
至于修直道,那就更混蛋了。房山在京城的西北,山地丘陵遍布,河谷纵横,放在后世或许不是问题,可是放在了大明朝,修一条直道下来,没有一百万两银子想都别想。
唐毅也总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嘉靖总是觉得国用不够,好家伙,银子都是这么花掉的,真心疼啊!
一百万两,十万大军一年的俸禄都够了,就为了狗屁神水,就给花掉了。唐毅的心都在流血,他突然有种怒不可遏,想要杀人的冲动!
老子辛辛苦苦,玩了命的打拼,增加了几百万两的岁入,结果就被轻飘飘给浪费掉了,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可恶,可恶透顶!
区区一个王老道,仗着有陛下宠幸,就敢这么欺负自己,要是不给他点厉害,以后不是随便阿猫阿狗,都敢跑到自己的头上拉屎撒尿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唐毅越想越气,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团火,身边的三位都清楚地感到了他的杀气。徐渭吓得一缩身体,忙说道:“行之,你可别冲动啊,王道士有陛下宠信,为了他惹恼了陛下,可不值得。”
“哈哈哈!”唐毅突然一笑:“文长兄,王道士算什么宠信,不过是仗着‘神水’罢了,聪明如文长兄,你还真的相信了吗?”
三个人都愣了,徐渭挠了挠头,“行之,我的确不信有神水,只是此事的确蹊跷,我还偷偷去看过,的确每天有人作法,石壁上就会流出泉水,四周都是重山叠嶂,也不可能造假……莫非你知道神水的来历?”
“不敢说知道,可是也有些推测。”唐毅起身,带着他们到了藏书阁。
虽然唐毅刚刚搬到了京城,但是动身之前,已经送了好几批书籍过来,唐毅找来找去,找到了一箱子从泉州任上带过来的书籍。
展开箱盖,翻了半天,找出一本发黄的古籍,扔在了徐渭的面前。
曹子朝和王世懋都挤了过来,仔细看去。翻到了中间的位置,徐渭突然一拍大腿,“顺昌县境,平台山中有玉龙吐水,声若洪钟,每时一次,声若雷鸣,泉如洪流,须臾间,泉水不见,世人皆谓之奇……”
这是一段游记,写的就是顺昌县的间歇泉,每个时辰会喷发一次,每次喷发的时间大约是两刻钟,明人不明所以,认为是玉龙吐水。
当地百姓最初也以为是神水,甚至有人亲口品尝,只是泉水有浓重的刺鼻味道,难以下咽,而且在泉口待得时间久了,还会头晕眼花,呕吐,甚至昏迷的症状,百姓们都说是龙王爷不喜欢生人,放出来的毒气,以后也就没人敢随便去了。
看到这一段记载的时候,唐毅差点笑出来,那根本不是龙王爷的毒气,而是硫磺气体。
所谓的“玉龙吐水”,就是一个间歇泉,在火山活跃的区域,地下的岩浆就像是火炉一般,如果在岩浆上面的地层存在着充满地下水的空室,岩浆就会把地下水加热,直到沸腾,顺着岩石的缝隙涌到地面上,形成喷泉。
等到地下水喷光了之后,四周的冷水又会流入地下,进行重新的加热,再喷出。说穿了就像是一个天然的锅,不停烧着一锅一锅的水。
而烧水的时间,就是喷泉的间歇期。
由于是火山岩浆活动,喷发的时候,带有大量的硫磺气体,也就不足为奇。
唐毅用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时间,才勉强给他们讲解了间歇泉的成因,徐渭都听得傻了。
“乖乖,行之,你还真是学究天人啊,连这个都知道!”
王世懋也是满眼的小星星,崇拜到了极点。唯有曹子朝脑筋还算冷静,“行之兄,你说那个泉水有硫磺的味道,难以下咽。为何王道士发现的却清冽甘甜,这说不通啊?”
唐毅也点点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过我敢说,那一定不是什么神水,只是凑巧了而已。”
几个人的科学精神爆棚,纷纷嚷嚷着要去看个究竟。
转过天,唐毅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骑着小毛驴,潇潇洒洒从家里出来,和几个兄弟汇合之后,直奔房山而去。
出了京城,小毛驴就撒了欢,一群毛驴里面,个头最小,但是跑得最快。要说最惨的就是驮着徐渭的那头,大胖子一个断了气。
这时候,突然从后面跑过来一头大小差不多的花驴,和小毛驴擦身而过,突然张口,吭哧,咬了小毛驴的耳朵一下,回头又看了一眼,连唐毅都感到了挑衅意味,小毛驴这下子可不干了。
驴脾气上来,撒腿就追,唐毅也叫不住它,只能抱着脖子,任凭它追了下去,霎时间,两头驴,两个骑驴的人,就变成了大路上的两个黑点,消失在了视线里……
第507章 见证奇迹的时刻
王世懋,曹子朝还有徐渭三个紧赶慢追,追出来十几里路,还看不到唐毅的影子,驴子浑身都是汗水,尤其是徐渭那一头,只剩下喘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了。王世懋这个急啊,突然冒出一个骑驴的,谁知道他是什么心思,万一唐毅出了点事情,可怎么交代啊!
“文长兄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减肥啊!”
徐渭苦着脸道:“你当我不愿意啊,你有本事从自己身上割肉试试?”
“行了,你们两个别吵了,敬美你留下照应点文长兄,我去追行之,省得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计。”
说完之后,曹子朝催动驴子,飞快地追了下去,他骑的是大走驴速度不比马差多少,又追出来差不多十里,前面有一大片杨树林,密密匝匝的,在树林边正好有两个黑影在来回奔跑,凑近了一看,正是唐毅的毛驴,另一个是那头花驴。
小毛驴绕着人家来回跑,一脸的谄媚贱样儿,口水都流的老长,又是摇头,又是鸣叫。奈何对方根本不搭理,追得急了,就给它一脚,小毛驴灵巧避开,然后又厚着脸皮凑了上来,整个一块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
曹子朝差点笑喷了,往树林里看去,只见一张方桌,有两个人对面而坐,其中一个正是唐毅,看样子谈笑风生,聊得十分热乎。曹子朝大摇其头,看来是白担心一场。
“你的同伴来了。”声音有些慌乱。
唐毅微微一笑,“你连本官都戏耍了,还怕见几个俗人吗?”
“不一样的,你这个君子虽然是伪君子,但还不至于倚强凌弱,至于和你相交的,没准就是一帮真小人,让他们编排败坏我的名声,本姑娘岂不是亏死了。”
到底是夸奖啊,还是讽刺!
唐毅为之气结。“沈姑娘,想不到才三年不到的时光,你竟然练成了一副铁齿铜牙,真是刮目相看!”
“你唐大人倒是没什么变化。依旧那么小心眼!”
沈梅君针锋相对道,比起三年前,她的身量高挑了很多,只是依旧清瘦,小脸蛋只有一巴掌。看起来瘦瘦弱弱,楚楚可怜,不过眼角却多了一丝精明和狡黠之气,就像是那些山西的柜房先生一般,处处不肯吃亏。
说实话,唐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半路上跑出来和自己赛驴的人,竟然会是沈梅君。当他追上的时候,差点吓得从驴背上摔下来,倒是沈梅君落落大方。把他请到了树林之中。一开口,就让唐毅吓了一跳。
沈梅君告诉唐毅,她知道“神水”是怎么一回事,唐毅表示严重不信,哪知道沈梅君竟然滔滔不断讲了出来……那个王道士只是房山乡下的一个破老道,平时喜欢装神弄鬼,欺骗一些愚夫蠢妇,可乡下人都十分贫穷,骗来的银钱有限,王老道不得不上山砍柴。换些铜子度日。
总在山里面晃,王老道就发现了一处小水潭,清澈甘甜,口渴的时候。就在这里喝水。有一天他在山里面追兔子,回来晚了,路过水潭的时候,发现了让他吃惊的一幕。
从水潭边上的岩壁流出了一股清泉,汩汩流淌,汇入了下面水潭。老道想要接一些泉水,好不容易涉水到了石壁下面,泉流竟然消失了。
他可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泉水,百思不解,此后每天经过,都要仔细看看。天长日久,老道发现了规律,每隔十一个时辰左右,泉水都会涌出,每次涌出一刻钟,连着观察了一年,几乎不差分毫。
如果平常人看了,只当是一个奇观,老道装神弄鬼惯了,他突然发现这处泉水是个发财的路子。
他就谎称能引来神水,包治百病,还真别说,着实骗了一些有钱人,王老道有了钱之后,翻修道观,顺带着把后山也买了下来,舒舒服服过他的活神仙的日子。
去岁的时候,沈梅君从这里路过,她听说之后,派人到了道观后山,偷偷观察神泉,足有半个月的时间,把王老道的手法看了一个透。所谓神水,一点也不神,只是比普通的泉水好喝一些。
唯有来的神奇,大家也就被迷惑了。所谓治病,则是老道所用的盛水竹筒,会用一些药物浸泡,多多少少有些治疗作用。
沈梅君弄清楚了这些之后,她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这个所谓神泉,还有王老道,送给了宣大总督杨顺,杨顺也觉得神奇无比,立刻据为己有,献给了嘉靖,果然获得无数赏赐。
听完了经过,唐毅完全呆住了,闹了半天,把满朝文武弄得神经兮兮的神水,竟然是这个黄毛丫头搞出来的名堂,简直荒唐透顶,却又不得不信。
“沈姑娘,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咯咯,凭着唐大人的智慧,就算我不告诉你,你也能看得出来。那个王老道得志猖狂,连你都敢惹,纯粹是找死。”
唐毅又倒吸了口冷气,“沈姑娘,你连朝廷的事情都知道,真是让人意外啊!”
“没什么意外的,还要感谢唐大人,让小女子追随着师父三年,涨了不少本事。”
“师父?是杨博?”
“嗯!”沈梅君点头,突然又俏皮地一笑,不无得意道:“唐大人,你的势力的确不小,可是比起晋党,还是差着太多了,尤其是京城,从里到外,犄角旮旯,都有晋党的人。”
想起当年唐毅好不负责地把她送给了杨博,沈梅君就恨得牙痒痒,不停打击唐毅。当然了,唐毅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是默默思索着,就在前两天,他听徐渭说,沈炼去年的时候,就被杨顺给下狱了,说他是白莲教匪,勾决的名单都送到了刑部,哪里知道,竟然稀里糊涂消失不见,沈炼逃过了一劫。
好多人都说老天有眼,现在看起来,多半就是这位沈姑娘,还有背后的晋党运作的结果。
“既然沈姑娘布下了这么大的局,为何又透露给我呢?”
“很简单,小女子想请唐大人帮忙拆穿神泉,从而搞垮杨顺,救出我爹。”
唐毅微微摇头,“沈姑娘,杨顺身为宣大总督,背后有严党的势力,不容小觑啊。”
“那就不是你的事情了,只要把神水的事情戳破,我自有办法让杨顺滚蛋。”沈梅君信心十足地说道。
“明白了!”
看样子是晋党想要一统九边,铲除杨顺,拔掉严党的一颗钉子,对于晋党来说,的确是一步好棋。而且山西人也看透了自己和严党的矛盾,反过头来利用自己,火中取栗。
想到这里,唐毅有种荒谬的感觉,当年自己把沈梅君交给杨博,满指望此老能替自己出手,干掉杨顺。
哪知道三年之后,峰回路转,竟然是晋党利用自己,去铲除杨顺,地位完全翻转,唯一相同的就是杨顺始终是那个倒霉蛋!
“沈姑娘,令尊青霞先生是我心学的前辈,当年唐某手上的力量不够,如今情况大不相同,杨顺我会解决掉,至于你……最好不要和杨博他们走得太近,交浅言深,你自己思量吧。”
十分难得,沈梅君没有反驳,而是低下了头,手指不自觉地抓着衣角,好一会儿,她扬起脸庞,微微一笑,“唐大人,小女子多谢指点。”
说完之后,沈梅君从树林里走出来,刚一走出,脸就绿了,唐毅的那头小毛驴正抬起两条前腿,试图向着她的那头花驴压过去。
“无耻的主人,无耻的畜生!”
沈梅君情急之下,随手从腰间抓出了一样东西,扔向了小毛驴,小毛驴正想着美事呢,眼看就要得手了,突然恶风不善,它急忙甩头躲开,沈梅君立刻吹了口哨,花驴慌忙跑到了主人面前,低着脑袋,一副犯了错误的模样。沈梅君狠狠一瞪眼,骑上毛驴,飞也似离开,走出没多远,从道路两旁跑出来好几个黑衣骑士,随着她一起消失了。
这时候徐渭和王世懋也气喘吁吁赶来,唐毅和曹子朝迎了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毛驴叼着一个东西,得意洋洋绕着唐毅绕圈,好像在炫耀战果一般。
“傻驴一头,你当人家是给你定情信物啊,真是自作多情!”唐毅笑骂着,从小毛驴的嘴里,把东西抢了过来。
这是一个黄铜的牌子,正面写着“合盛元”三个篆字,背面则是算盘和秤杆子组成的一个图案。
徐渭凑了过来,惊叹道:“哎呦,这个合盛元可是近两年,风头最盛的晋商票号,我可听说了,人家喊出了口号,要超过交通行啊!行之,你的压力了不小啊!”
唐毅抓着令牌,看了看,沈梅君的变化固然让他惊叹,可是杨博为何会如此抬举沈梅君呢?只怕其中也有算计啊!
“不管了。”唐毅笑道:“神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大半,剩下的就是弄清楚泉水的成因了,咱们还要走一趟。”
接下来的三天,唐毅带着几个人,走遍了大半个房山,钻山沟,喝泉水,睡山洞,等到出来的时候,全都胡子拉碴,徐渭更是瘦了足足五斤。
“行之,你要是说不出来泉水的来源,我和你没完!”徐渭大声威胁着,可听起来怎么都有点有气无力。
唐毅微微一笑,什么都没说,而是一摆手,亲卫抬着两个大水桶走了进来,一个放在了桌子上,一个放在地上,唐毅手里拿着一根竹管,笑道:“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说着,就把竹管插进了水桶里……
第508章 借力打力
桌子上的木桶装满了水,地上的木桶是空的,一根竹管连接上,水就哗啦啦从高处流向了低处,没有多大一会儿,一桶水都流干了。
预想之中的掌声并没有出现,唐毅气得鼻子都歪了,“多神奇啊,你们出点声能死啊?”
徐渭都懒得搭理唐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摆出一副等大爷身体恢复了,非要掐死你的架势,曹子朝也不停摇头,失望透顶,就连王世懋都撇嘴了。
“行之,你这算什么啊,给鱼缸换水,不都是这么干的吗?”
唐毅翻了翻白眼,“你们还有脸说啊,那个狗屁神水,不就是这么来的!”
“啊,什么意思?”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咱们这几天住在哪里?”
“山洞啊?”
“有什么奇怪的没有?”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徐渭说道:“洞很大,石头的形状千奇百怪,有石盾、石旗、石珍珠,还有玉兔、玉竹、长城烽火……对了,要不是有正事干,我真想好好探查一番,没想到在房山还有如此奇景,真是夺天地造化,钟灵毓秀,人间的福地。”
曹子朝也说道:“造化神奇,我还看到了一个晶莹剔透的莲花,好像宝座似的,对了,行之,咱们看到的是不是仙人洞府啊?”
王世懋惊呼道:“有仙人洞,就有神水,完了完了,咱们冒犯神仙了,我还在里面撒尿了,这可怎么办啊!”急得王二公子团团转。
我怎么就遇到了三个笨蛋啊!
唐毅实在是无语了,你们有点科学素质成不,不就是溶洞吗,和神仙有个屁的关系!
“咱们去的地方,在山脚有好些采石场,还有煅烧石灰的作坊。”
三个人被唐毅提醒了,一起点头。
“石灰岩被水长期侵蚀。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地貌,你们听说过桂林山水吧?”
“嗯!”
“那就是流水和山石千万年作用的结果,咱们探查的区域正是一片石灰岩地貌,山洞是流水侵蚀的。里面千奇百怪的东西,也是流水一点点沉积出来的。”
“原来如此啊!”徐渭叹道:“对了,洞里总是能听到流水声,还有河流,没想到小小的水流。竟然能造出如此奇观,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王世懋道:“表弟,莫非那个神泉也和流水有关?”
“嗯。”唐毅像他们解释了起来……原来在石灰岩遍布的山区,流水侵蚀之下,由于质地不尽相同,山体里面就会出现千奇百怪的形状,有能够看到的山洞,而山体内部也会生成了许多溶洞、溶沟,它们的形态千变万化。无奇不有。
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之下,山体里存在储水的溶洞,并且有溶沟链接外面,地下水流入溶洞,当水面上升到溶沟弯曲处的顶端时,溶沟开始向外吸水,直到将洞内存有的水吸干为止;然后溶洞又继续进水……如此循环不已。
这就是十分罕见的“虹吸泉”。
由于地下水流入的速度均匀,且溶洞大小一定,每次喷发的时间间隔都一样,喷发的水量也差不多。王老道掌握了规律。他就可以提前跑到泉水下面,大作法术,说成是他弄出来的神水。
所谓的神奇,都是一层窗户纸。就跟匠户戏法一样,根本不值钱。
听唐毅说完之后,他们别提多丧气了,京城多少饱学之士,就被一个山野出身的破老道给哄骗了,脸打得真疼啊!
这三位还不甘心。他们围着水桶转了好几圈,按照唐毅所说,拿着一个根弯曲的管子,一头插进上面的水桶里,一头放在下面的水桶里。
他们先向上面的水桶注水,水位越来越高,渐渐把管子里的空气排出,这时候由于上面水桶位置高,压强大,推着水不断流向下面的水桶,直到水位下降,露出管子口,空气重新进来为止。这时候再开始新一轮的注水,等水面上来之后,新一轮的喷发又开始了。
足足折腾了大半夜,三位才子熬得眼珠子通红,两条胳膊软的和面条一样,总算是接受了唐毅的说法。
徐渭摊在地上,只是咧着嘴笑,“可怜,真是可怜啊!”
大家都知道他说的是嘉靖,都说聪明莫过帝王,嘉靖被多少大臣都玩弄在鼓掌之中,任凭你饱读诗书,学富五车,就是没法摸透皇帝的心思,反而被整得死去活来,狼狈不堪。
可是呢,权术无敌的嘉靖,竟然因为希图长生,被一帮道士欺骗得团团转,整天吃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但没法长生不老,还把身体搞垮了。
这真叫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该,真该!
这么一想,就连王道士都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了,他是替天下人教训嘉靖呢。
弄清楚了神泉神水的来了,曹子朝就说道:“行之,咱们上书吧。”
“上书,说什么?”徐渭随口道。
“当然是将神水的来历说清楚,戳穿那个妖道啊!”
“你说得清楚吗?”徐渭没好气道:“陛下要是能听得进去劝诫,至于闹到今天的地步吗?装睡的人,你是叫不醒的!”
很难得,王世懋赞同徐渭的看法,“光靠着行之一张嘴,咱们信了,别人未必相信。”
商量来,商量去。突然徐渭一拍大腿,“我有主意了。”
“什么办法?”
“恶人自有恶人磨,王老道装神弄鬼,咱们来个以毒攻毒,你们说如何?”
唐毅眼前一亮,笑道:“这是个好办法,不过不是我们,有人比咱们更恨王老道!”
那个人是谁呢?
正是老天师陶仲文,自从邵元节仙去之后,天师的职位就落到了陶仲文身上,此老陪伴嘉靖二十多年,论起资历,还在严嵩之上。
作为靠着方术获得嘉靖信任的天师,陶仲文做事谨小慎微,除了给嘉靖配置补气养元,帮助生育的药物之外,别的一概不问,朝廷上下,对这位陶天师看法都不错,甚至有些达官显贵还向老道讨要秘方,相处十分融洽。
只是岁月不饶人,陶仲文八十多了,比起严嵩还大了四岁,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明天穿不穿。
老天师几次想要辞官回山养老,奈何门下弟子都不成气候,而且不断冒出厉害的竞争者,所谓同行是冤家,为了显示他们的本事,一定会狠踩陶老道,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为了包保住身后名,保住性命安全,陶仲文必须消除隐患,让自己的弟子继续掌控嘉靖,他才能安心。
王道士风头正劲,又狂妄自大,绝对是陶仲文的眼中钉。
晋党捏了一大把证据,为什么还让唐毅放炮?这就是他们厉害的地方,在官场上,不能处处都显着你能,光你厉害,别人怎么办?
再说了,斗倒王老道,就牵连到了杨顺,进而严嵩父子也跟着倒霉,谁愿意直面严党的报复啊!
山西人聪明,唐毅也不傻,我也找一把刀。
从房山回来,四个人都默不作声,唐毅继续当他的闲差,好死不死,王老道连续两次派弟子过来,询问直道的事情,还催要银子。
不作死就不死,你非要找死,我就成全你!
当天晚上,一封密信送到了天师府邸,须发皆白的老天师陶仲文看了许久,将信烧毁,一张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又是十来天的时间过去,正好快到清明节,祭祀祖先,慎终追远的日子。徐渭等翰林官都要夜以继日地撰写青词,满足嘉靖无底洞一般的胃口。
这天晚上,嘉靖正在打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偏殿突然起了火,烈焰飞腾,浓烟滚滚,惊得嘉靖浑身冷汗。
几年的时间,玉熙宫是烧了重建,建了再烧,弄得嘉靖********,苦不堪言。也怪不得别人,谁让他总是炼丹拜醮,弄得到处都乌烟瘴气,偏巧宫殿又都是用大木建造的,还刷了厚厚的油漆,这玩意沾上火星就着,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不成又要把宫殿给烧了?
正在叫苦不迭的时候,突然传来喊声,有人嚷嚷道:“老天师来了!”
嘉靖站在玉熙宫的大门口,正好看到陶仲文飘然而至,火光恍惚,他也没看清楚,就见陶仲文比划了几下,就有好几道水柱喷出,落在了火焰上面,没多大一会儿,火势就被压了下来。小太监都高兴地欢呼起来,黄锦赶紧跑了进来,脸上被熏得黑一道白一道的,趴在嘉靖面前,喜极而泣。
“皇爷,老天师招来了水龙,把火龙王给赶走哩!玉熙宫保住了!”
嘉靖也惊喜非常,急忙命人将陶仲文请过来,好奇道“天师,您的修为可是又提高了,竟然能招来水龙?”
“呵呵,陛下过誉了,贫道还没有那个本事,只是在前几日修炼之时,心烦意乱,算到了玉熙宫会有一场火,故此做了一些准备。”
“请问天师有何妙法?”
“陛下请随贫道一观。”陶仲文带着嘉靖,来到了偏殿旁边,高大的木架上面,放着一排硕大的木桶,足够十余个,每个木桶的下面都连着竹管,平时将管口封起来,一旦发生火灾,就把管口打开,对准火场,水在压力之下喷出,最多能喷十丈开外。
刚刚就是这几个木桶立了大功,嘉靖围着转了好几圈,不由得啧啧称奇,“天师真是神机妙算,智虑深远,朕服了!”
嘉靖突然眉头一皱,对着黄锦说道:“老天师都来了,王道长哪去了?他怎么没来?”
第509章 倒霉的景王
差点把玉熙宫烧了,嘉靖的心情很不好,见王道士迟迟不来,就更生气了。急忙让黄锦去传唤,没有多大一会儿,王道士慌里慌张,跑了过来,急忙扑倒在地上。
“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嘉靖上下打量王老道,见他慌里慌张,不由得凑近了两步,这一看可不打紧,只见王老道的脸上和脖子都有红印子格外刺眼。
“好啊!”
怒火一下子就蹿了起来,道家对待婚配不像和尚那么严格,但是侍奉皇帝身边,随时作法请神,必须清静淡然,连酒肉都不能吃。就拿陶仲文来说,他是半路出家,有子女儿孙,可为了侍奉嘉靖,一年到头,也不见亲人一面,更是从来不沾酒肉,严于律己。
王道士刚刚跟了嘉靖没几天,就在外面购买宅子,还讨要二十名宫女伺候,整个一个爆发户的做派。如今宫中失火,他竟然一味欢乐,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不是念在他能弄来“神水”的份上,肯定要好好处罚他……不对啊,嘉靖突然瞪圆了眼睛,怒吼道:“朕记得你昨天说过今日取神水的时间是酉时?你怎么敢坏了朕的大事!”
此话一出,王道士的脸彻底绿了。
他和嘉靖说过,取神水必须由他作法才行,且向嘉靖炫耀他的法术多么灵验,嘉靖也实验过几次,果然王道士在宫中作法的时候,房山那边就有神水流出,嘉靖不疑有他,只当王道士功力惊人,隔着一百来里,还能有此神威。
数月下来,嘉靖也总结出一点经验,每天取水的时间不尽相同,但是间隔都差不多是十一个时辰左右。
今天正好是酉时,偏偏看王道长的模样。只顾着自己快乐,哪里想到了君王!
“王神仙,你今天没有作法,朕的神水该如何?”
王道士一愣。“神水自然……”话说到了一半,他就说不下去了,他要说神水还会流出来,岂不是自打嘴巴,可要说神水不会流出来。万一负责送水的人把水送来了,戏法不就戳穿了嘛!
无论如何也不能露出破绽,王道士也算有急智,忙惶恐地跪下,狠狠抽打自己两个嘴巴子。
“启禀陛下,臣罪该万死,一时糊涂,今天的神水怕是没了,等到明天一定准时送来,臣。臣愿意受罚!”
他想好了,这些日子,负责送水的锦衣卫都被买通了,只要能把今天的水拦下来,他还是王神仙,嘉靖还是一样要重用他,最多挨几句臭骂,算不了什么。
王道士匍匐在地,磕头好像捣蒜,没一会儿脑门就红肿起来。不把皇帝摆在心里。光顾着自己乐呵,真想砍了他的狗头,可奈何只有他能弄到神水,一想到神水。嘉靖浑身就是一阵燥热。
“哼,回去好好思过,要是再有一点差错,朕绝不姑息!”
“是是是。”磕得晕头转向的王道士慌忙爬起,抱头鼠窜。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陶仲文突然笑道:“启奏陛下。贫道刚刚也施了一点法术,神水保证如期送到。”
“什么?”
嘉靖的瞳孔猛缩,陶仲文从来不是乱说话的人,可明明神水只有王道士能够弄来,陶仲文有什么本事……“天师,你可不要欺骗朕啊?”
“陛下放心。”
“那好,朕就等着!”嘉靖将信将疑,一肚子问号。
……
一般从房山取了神水之后,会装在坛子之中,由快马送到京城。哪怕城门关闭,也会用绳索将水系上去,保证嘉靖第一时间喝到。
今天是酉时取水,快马三个时辰就能送到。
刚过子时,黄锦带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坛子神水就走了进来。
“启禀皇爷,神水送到了!”
接过神水,捧在手里,和往常一样,还带着寒凉清冽的气息,嘉靖却没有迫不及待饮用,而是放在了一边。
“天师,您如何能施法得到神水,还请赐教。”
你给朕一个解释吧!
陶仲文微微一笑,“陛下,贫道并不懂取水的法术,可贫道却知道出水的时间,今天是酉时,明天就是申时,后天是未时……至于什么原因吗,还是请王仙长来说吧。”
就算傻瓜都听出了问题,嘉靖眉头一皱,黑着脸道:“王道士呢?”
黄锦忙跪怕了半步,“启奏皇爷,今天送水的人到了昭和殿,王道士把人拦下,要把神水掉到,奴婢不才,把他拦下了,还请了几位道长把他带来,请皇爷发落!”
“好啊,敢欺君了!把他带进来。”
王道士被人架着,推到了嘉靖的面前。
这家伙到底是草莽出身,哪里懂得宫里险恶,以为有了嘉靖宠幸,就可以为所欲为。早就得罪了一大帮道士太监,见他出了纰漏,没人愿意帮忙遮掩。
嘉靖含怒,“王道长,你说只有你施法才有神水,为何今天没有施法,神水却送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王道士磕巴了两声,忙说道:“启奏陛下,是,是臣跟在陛下身边,沾了陛下的光,道行上涨,原本要每天施法,如今一次施法能顶得上两天,臣,臣突破了。”
王道士真有点佩服自己,哪知道下一秒就哭了,只见陶仲文云淡风轻,说道“恭喜王道友了,既然你突破了,说不定一次施法能顶三五天呢。贫道以为你也不用辛劳了,且看明天还有没有神水送来就是。”
嘉靖尚在疑惑中,听到陶仲文的话,欣然点头,“天师所言甚是,黄锦,你就陪着王神仙吧,不用他费心作法,朕倒要看看,神水能不能送到。”
嗡!王道士的脑袋大了三圈,身体都软了,被人给拖了出去。
一连三天下来,每天准时都有神水送来,这回也不用谁施法了,就连黄锦都能把时间说得清清楚楚。
嘉靖的脸上火辣辣的,眼前都是金星,巴掌抽得真狠啊!他立刻下令锦衣卫彻查,陆炳毫不含糊,派出得力人手,把王道士还有他留在道观的小徒弟都抓了起来,言行拷问,王道士有几个贼骨头,硬扛着不说,可小徒弟不行,很快竹筒倒豆子,什么都招了。
所谓神水根本不神,只是在固定的时间就会喷发,至于服用之后,会有精力充沛,身轻如燕的错觉,是因为每次在运送神水的时候,里面都会添加一些药粉。
陆炳急忙让人把药粉找到,送到太医院检验,很快就查清了,药粉都是一些滋补强身的,有山药、杜仲、枸杞,还有鹿茸、海狗肾等等,由于这些都是补药,哪怕有小太监给嘉靖当白老鼠,也试不出来。
可有些药性太猛,十足的虎狼药,长时间服用,不但不能延年益寿,还会伤损龙体,影响寿元……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真相大白。
嘉靖被狠狠耍弄了,不光是被欺瞒那么简单,嘉靖多么希望能长生不老啊,年纪大了,身体差了,他的恐惧和希望都同样强烈,王道士给他带来了神水,嘉靖毫不犹豫相信了,他甚至觉得是老天都在帮他成道。
他是天子,有百灵眷顾。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把戏拆穿,嘉靖把满肚子的愤怒、失落、屈辱、怨恨、疯狂……一股脑都撒到了王道士的头上。
他和他的徒弟被扔到了锦衣卫诏狱,享受最残酷的刑罚……当然,只是一个王道士还不够,嘉靖立刻下旨意,将推荐王道士的宣大总督杨顺给捉拿进京。
这道旨意一出,不亚于一道雷霆,落到了大明的官场上,把多少人都雷得外焦里嫩。
杨顺可是严党的爱将之一,大家一下子都把目光放在了严嵩父子身上,谁都知道杨顺每年都整车整车地送礼物,在外臣当中,绝对是前三名。这么一条忠心耿耿的狗,要是不保,实在是伤人心,丢面子。
可令大家奇怪的是严党竟然默不作声,连一个帮忙说话的没有。
很快大家就明白过来,实在是杨顺这个没法救了。都察院御史邹应龙上书,弹劾杨顺欺君罔上,谎报军功,贿赂蒙古俺答……共计八条罪名,哪一条都触目惊心。杨顺在宣大多年,别无长处,胆小懦弱,俺答骑兵杀来,花费巨资,买通蒙古人,退兵之后,他又杀戮大明的百姓,编起头发,冒充军功,向朝廷报捷……
他还利用总督的便利,大肆向蒙古各部走私茶叶,铁器,数额多达上百万两,严党的确不敢多说,哪一次都是他们拿了大头儿,要真是调查起来,后果不堪设想,严世藩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保住杨顺的家人而已。
事实上大明朝已经不再株连九族,杨顺被判了一个斩立决,接替他的是唐毅的半个老师,晋党的干将王崇古,由此也可以看得出来,谁才是幕后真正的黑手。
不过在这个案子之中,还有一个插曲,那就是在搜索王道士宅子的时候,发现了几封信件,写信的人正是景王的侍讲姜金和。
在信中姜金和用近乎肉麻的语气恭维王道士,说什么景王十分钦佩道长的神通法力,还向王道士祈求神丹妙药,滋补身体,能帮着景王生儿子……
虽然没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可是藩王结交近侍之臣,就是忌讳,而且王道士还给嘉靖使用虎狼之药,危害龙体,实在是让人浮想联翩……
第510章 我要招揽你
骗局被戳穿了,可是定时涌出的泉水却成了一大奇闻,嘉靖招来内阁,翰林院,国子监,钦天监等等近臣,谁也说不清楚泉水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黄锦提议,说是陶天师识破了戏法,他老人家一定清楚。n∈n∈,
嘉靖将陶仲文请了过来,不负众望,陶仲文当众讲解了一番虹吸泉的成因,还用玉熙宫外救火的水桶为例,给嘉靖和群臣说明了其中的道理。
嘉靖惊叹之余,也有些失落,他下旨重赏陶仲文,可是老天师却拒绝了,并且告诉嘉靖,他近日每每打坐,都会神游天外,自觉最后关口要到了,请求回山潜修。陶仲文还把多年来嘉靖赏赐的宝物全数奉还,并且要求自己的儿子辞了赠官,孑然一身。
虽然有百般不舍,嘉靖还是答应了陶仲文的请求,阳春三月,陶仲文在儿孙弟子的陪伴之下,返回了龙虎山。
“急流勇退,身影漂亮,有朝一日清算前朝,陶仲文也能保住他一家的安康啊!”徐渭感叹道:“陶天师的道行不知道深浅,可是当官的本事却不差!”
唐毅点点头,陶仲文在这时候退了,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只是对于朝廷来说,却未必是福。陶仲文德高望重,且能够约束手下道士,他这一走,嘉靖又求长生心切,可以想见,像王道士一般,希图幸进的小人如过江之鲫,还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祸患……唉,反正和自己没关系,唐毅闷着头,吃过了早饭,徐渭还要去翰林院,唐毅琢磨了一下,自己这个少詹事还没去衙门点卯呢,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他跑到后院,和王悦影辞别,又狠狠亲了儿子一顿。弄得小平安哇哇大叫,唐毅才心满意足,换上了官服,安步当车。向着詹事府而来。
处于对子孙的爱护,朱元璋在设计詹事府的时候,规模还是很大的,一名詹事,两名少詹事。下面设左右春坊,还有负责藏书的司经局,占了好大一片地方。只是怎么看起来都有些破败不堪,门口都长了杂草,两个老兵懒洋洋地看着门。
见到了唐毅过来,也爱理不理的。
“你们管事的呢?”
“这位大人,你想找,我们还想找呢!”
唐毅脸色一沉,低声道:“你们如此当差,就不怕有人惩治吗?”
“哎呦。我说这位大人,您是刚来京城吧?”
唐毅下意识点头,看门的士卒大笑道:“我们巴不得不干呢?实不相瞒,朝廷都欠了三个月的粮饷了,老婆孩子都要喝西北风了。”
另一个也说道:“就是,惩罚我们?反正没犯死罪,大不了辞退了,那更好,恢复了自由身,想干什么都成!”
看着他们吊儿郎当的德行。唐毅才猛然想起,原来大明的差役很多是世袭的,父死子继,和九边的世兵一样。
如果能分到监狱啊。仓库啊,有油水的地方还好,要是分到了清水衙门,就比如詹事府,一点好处也捞不着,死守着俸禄。还真是活受罪。
唐毅对他们竟然有些同情了,也不用通报,直接迈步进去,转了一圈下来,哪都没人,又绕到了东院,一间不起眼的房舍里面传出了大呼小叫的声音,唐毅凑到了近前,顺着门缝看去,几个小吏正在打马吊呢。
一个个眼珠子通红,顺脖子流汗,扯着嗓子大喊,跟打仗似的。
桌上也没有几个钱,都是铜子,连碎银子都没有,刚打完一把牌,为了几个铜子,两个人大吵了起来,露出枯瘦的胳膊,一副拼命的模样,其他人都敲桌子起哄。
看到这里,唐毅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连多待一秒钟的心思都没有,拔腿掩面就走,匆忙之间,在门口撞上了一个人,唐毅退了好几步,对方坐了一个屁股蹲儿。
唐毅一看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大红的官服,他顿时惊到了。在京城中,能混上大红袍的,自己绝对是最年轻的一个,冲撞了前辈,落一个骄横无礼的名声,那可不好了。他急忙跑过来,搀扶对方,嘴里不停道歉。
对方上下打量他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唐行之,老夫没认错吧?”
唐毅仔细看去,此人身材高大雄壮,宽肩大肚,留着络腮胡子,相貌瑰奇,威风十足。尤其是额头和颧骨突出,显得眼睛深入,目光炯炯,被他盯一眼,都要下意识低头。
“在下是唐毅,却不知道您……”
此人拉着唐毅的胳膊,笑道:“老夫叫高拱,字肃卿,和你一样,都是少詹事。”
他就是高拱!
未来隆庆皇帝的老师,和张居正相爱相杀的好基友?
唐毅早就见过徐阶,见过张居正,可高拱依旧给他强大的压力,这就是传说中的气场吧!
迟楞一下,忙躬身施礼,“原来是中玄公,多有冲撞,还请先生原谅。”
唐毅客客气气,执晚生之礼,让高拱也大感意外,他眼下是国子监祭酒,兼少詹事,论品级,和唐毅一般不二。不过此前高拱一直在裕王府教导裕王,而唐毅早就干出了轰轰烈烈的事业,当过一省封疆,又是天子宠臣。
虽然品级相同,可高拱面对着唐毅,没有多少可以夸耀的资本。
偏偏唐毅如此谦恭,让高拱颇有好感。
“呵呵,唐大人,看你狼狈出来,怕是詹事府的恶状你也看到了?”
唐毅点点头,苦笑道:“的确有些出人意表。”
高拱道:“唐大人是个厚道人,要我说,这里面的官吏都烂透了,根本就是一帮流氓地痞,癞皮狗都比他们有出息!老夫这些日子都在国子监忙活,等我腾出手来,非要好好整顿不可!”
嚯,不愧是高胡子,这魄力让唐毅都汗颜。
反正你愿意冲你冲,我只管看戏就好。
高拱说完,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他不过是少詹事,还不是詹事,总有些越权的嫌疑,忙把话拉了回来。
“唐大人,咱们不撞不相识,暂时放过他们,我请你吃一顿饭,可愿意赏脸啊?”
嘴上这么说着,可手里却拉着唐毅迈步就走,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
还真是强势啊!
唐毅暗自腹诽着,可他知道高拱的面子万万不能驳,未来的隆庆皇帝对他的感情比嘉靖那个亲爹还要深一万倍,唐毅可不想得罪未来的皇帝。
另外无事献殷勤,可不是高拱的作风,对他这种人来说,能如此热情,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有求于自己,看穿了这一点,唐毅也放松了,甚至有些雀跃,未来帝师,中兴首辅,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要指望我吗!
两个人走街串巷,来到了一处不大的门脸前面,高拱停住了脚步。
“唐大人,这是家豫菜馆,手艺不错,对了……你吃得惯豫菜吗?”
唐毅这个无语啊,有这么请客的吗?你都选好了,还问我干吗?唐毅笑道:“南北大菜,只要好吃,我就喜欢。”
“好。”高拱抚掌笑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迈步进了饭馆,老板和高拱十分熟悉,笑着迎上来,高拱带着唐毅到了雅间,一口气点了十几道菜,有黄河鲤鱼,牡丹燕菜,白扒广肚,炸紫酥肉,锅贴豆腐、翡翠鱼丝,卤煮黄香管、东坡肉,决明兜子、芙蓉海参……全都是河南菜的代表之作。
河南居九州之中,一直秉承着中与和的烹饪传统,不东、不西、不南、不北,不偏甜、不偏咸、不偏辣、不偏酸,而于甜咸酸辣之间求其中、求其平、求其淡。溶东西南北为一体,为一统,溶甜咸酸辣为一鼎而求一味,而求一和和众家之长,兼具南北特色。
唐毅尝了一口鲤鱼,立刻伸出了大拇指,赞不绝口。
“真是好!”
“能得唐大人一声赞赏,老夫与有荣焉。”
高拱笑眯眯地,频频给唐毅夹菜,倒酒,没有一会儿,唐毅就把筷子放下,笑道:“不能再吃了,再吃肚皮就要撑破了。中玄公,您不会白请一顿饭吧?”
迟疑一下,高拱把筷子也放下,笑道:“唐大人好眼力,那老夫就直说了,我想招揽你!”
噗!
唐毅差点喷了,心说这家伙还真直接啊,咱们不能含蓄一点吗?
高拱微微笑道:“唐大人聪明睿智,什么看不明白。老夫和你耍心眼没必要。索性就当面罗对面鼓,把事情说明白了。”
“爽快!”唐毅笑道:“中玄公,愿闻高论!”
“裕王居长,宅心仁厚,乃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唐大人年轻有为,干练非常。数年之前,唐大人仗义执言,裕王殿下感怀肺腑,如是唐大人能进入裕王府,教授殿下学业,有朝一日,必然有飞黄腾达的机会……”
高拱真是不客气,滔滔不绝,讲了差不多一刻钟,嘴角冒沫,最后才意犹未尽,问道:“唐大人,你以为如何?”
唐毅突然一笑,“高大人,你可是准备弹劾景王了?”
一句话,把刚刚的慷慨激昂都给打碎了,高拱有种吐血的冲动,唐毅这家伙还真是犀利啊!
“没错,景王的师父勾结妖道,伤害龙体,居心不良,如此之人,如何能做太子?裕王殿下乃是天命所归,当仁不让!”高拱斩钉截铁。
只是他还忽悠不住唐毅,你真有把握,就不会拉拢我了。唐毅端起了酒杯,喝了一口,“酒喝了一杯少了,喝两杯多了,喝三杯又觉得少了……中玄公,你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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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肚子写吃饭,胃疼啊!sf0916
第511章 大乱斗之序曲
高拱做人和吃饭一样,不拘小节,一顿饭下来,胡子,前襟都沾上了汁水油污,也浑不在意。如果这样就觉得他是个马虎的人,那你可就大错特错了,就在吃饭的时间,高拱把唐毅从头到尾,都看了一个遍。
当然了,唐毅同样没放过高拱,看着看着,唐毅觉得高拱很像一个人,就是北宋的那位改革家王安石,传说中王安石也不拘小节,一年到头都懒得洗澡,吃饭的时候,只吃离自己最近的,但求饱腹,绝不贪图口腹之欲。
高拱的做派和王安石何其相似,都是直指核心,以拙破巧,花招虚招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摆明了车马炮,就是要招揽你,根本不给你躲藏的机会。
高拱是吃定了唐毅不会公开拒绝,反正只要你不摇头,老子就软磨硬泡,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把生米煮成熟饭。敢情高拱早就憋着一肚子坏水,卯足了劲儿,要拉唐毅下水呢!
可高拱还是低估了唐毅的智慧,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把高拱的势头给破了。反而让高拱陷入了沉思。
“唐大人,你的意思是酒不能多喝?”
“呵呵,中玄公英明,凡事过犹不及,王道士的案子已经拿下了一个宣大总督,要是还想继续做文章,把矛头指向景王,就过了,就会醉酒,耍酒疯可是要出事的!”
高拱为什么要拉拢唐毅,他仔细观察过,这个年轻人做事的本事虽然一流,可那是裕王登基之后,才能用到的。真正让高拱看重的就是他对嘉靖的把握,好多次唐毅都处于十分危险之中。结果却总是安然无恙,这份本领裕王实在是太需要了。
“唐大人,你不会帮景王说话吧?”
“中玄公。你以为我会吗?”
“不会!”高拱断然说道:“你是聪明人,老夫对裕王充满信心。”
唐毅深表赞同。点头道:“裕王仁孝宽宏,的确是最好的储君之选,只是不宜操之过急。”
高拱虎着脸,不说话。
“中玄公,我想问你,是谁一心要扳倒杨顺呢?”
“这个……还不是那帮山西人!”高拱是河南新郑人,他和晋商接触非常早,还在求学的时候。家乡就有两所晋商资助的学堂。
年幼的高拱只当热心教育,还非常感动,后来进入官场,高拱渐渐明白了,人家晋商是在培植自己的势力。这些年高拱通过暗中观察,了解了不少晋党的内幕。
杨顺在宣大仗着严党的势力,盘剥商旅,大肆走私,已经挡了晋商的路,从王崇古接替杨顺。也看得出来苗头。
“既然是被暗算了,严党为何不敢反击呢?”
高拱抓着胡须,瞳孔紧缩。脑筋快速转动,“严党忌惮晋商的力量,尤其是他们正和徐阶争斗,若是晋商倒向了徐阶,严党处境就危险了,为了一个杨顺,不值得树一个强敌。”
“还有吗?”
高拱也被问住了,陷入了沉思,唐毅也不着急。端着酒杯,慢条斯理地喝着。过了好一会儿,高拱吐出了两个字:“陛下!”
事实上。真正让严党忌惮的只有嘉靖的态度。
北有杨顺,南有胡宗宪,加上六部九卿,严党的势力太大了,大到嘉靖不安了,遇到了机会,嘉靖就会毫不犹豫剪除严党的羽翼。
严嵩服侍了嘉靖二十年,早把他的花招看得一清二楚。这种时候越是拼命保护,就越会引起嘉靖的猜忌,到时候不但杨顺保不住,还会把其他人陷进去。
倒不如表现出逆来顺受的模样,打消嘉靖的顾忌,徐图良机。
“中玄公,我再请教一个问题,徐阶为何不乘胜追击呢?”
这回高拱不用太多的思考,迅速说道:“还是陛下。”
“没错!”唐毅道:“徐阶看得明白,他要是贸然出手,逼得严党不得不反击,那时候在陛下面前,失分的就是他了。什么利益也比不过圣眷。”‘
和唐毅交谈下来,高拱真正冒汗了,这家伙就像是个冷静理智的机器,把朝廷上下的势力,看了一个透。
越是厉害,高拱就越想把他拉到麾下。
“唐大人,你以为裕王该如何选择?”高拱字斟句酌地问道。
“中玄公心中有数了,眼前的局,是严党、徐党和陛下的一个平衡,若是出手攻击景王,必然会被严徐两党利用,卷入他们的争斗,就算是王爷,也难以保全自身啊!”
吸!
高拱的脸色终于变了,以他的才智,不是看不到,只是身为裕王的师父,高拱肩头的担子太重了,他太想击败对手了。以至于失去了理智,误以为眼前是出手的良机。经过唐毅的提醒,他终于清醒过来,严党和徐党都蓄势待发,相比这两头怪物,他和裕王就像是可怜的爬虫,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上的。
可他又十分不甘心,天赐良机,就要放弃吗?
“中玄公,历来夺嫡之争,都不是三天两头能结束的。此事已经在陛下的心中留下了一根刺,日积月累,等到足够击败对手的时候,再一股脑抛出来,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高拱低着头,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还是那句话,道理不难懂,只是心里头总是不安。高拱咧着嘴苦笑了两声,“唐大人,老夫就是这个急脾气,你要是能到殿下这边,替老夫分担重任,一起辅佐殿下,是再合适不过的。”
这位还真是执着,唐毅微微一笑:“中玄公,裕王殿下是陛下的长子,继承皇位,理所应当。我自然是殿下这边的人,只是……”唐毅笑道:“让我现在就过去,真的好吗?”
这话又让高拱犹豫了,他和唐毅都是少詹事,辅佐太子的官员,要是两个人都跑到裕王手下,岂不是等于宣布裕王就是太子吗?
换成别的皇帝或许没事,可嘉靖疑心病太重,引起了他的猜忌,事情就不好办了。
“中玄公,我暂时不宜到殿下的身边,还请您和殿下说明一二,不过中玄公放心,要不了多久,我会帮殿下一个大忙。”唐毅低低声音说道,语气十分坦诚。
高拱眉头深锁,好奇追问道:“多大?”
“一锤定音!”唐毅笃定道。
屋中又陷入了沉默当中,高拱算是领教了唐毅的厉害,他绝对是顶级的权谋高手,唐毅精通的东西,正是高拱欠缺的,如果有了他的帮忙,裕王等于多了一只翅膀,当然,另一只是高拱自己,这位高大人始终这么自信。
只是光凭着几句话,高拱还是很难确定唐毅的态度,不过良好的开端,等于成功的一半,高拱有信心,早晚要把唐毅拉过来。
“唐大人,你点醒了老夫,此恩此德,老夫没齿不忘,唐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说,老夫一定帮忙。”
高拱最讨厌这种人情交易,可是为了笼络住唐毅,也顾不得什么原则了。唐毅愣了一下,笑道:“还真有一事要请中玄公帮忙。”
“请讲。”
“我想从江南调一些精兵北上。”
高拱一下子愣了,谁不知道兵部尚书是你的老师,还用得着我吗?
许是感到了高拱的疑惑,唐毅叹道:“东南的抗倭已经到了后半段,几十万大军,要么就地解散,要么分散到其他地方。这些年下来,九边积弊丛生,先是仇鸾,接着是杨顺,严党任用一大帮无能的饭桶,边防废弛,俺答年年南下。增加九边防务,已经成为当务之急。南兵北调是最好的办法,奈何我在东南着墨太多,随便上书会引起猜忌,反而不美。”
高拱略微寻思,也明白了唐毅的想法,早就有人攻击东南是拥兵自重,提前把兵力分散到北方,能舒缓压力,减轻猜忌。
而且早点北上,还能抢占好位置。
别人只看到东南的威风,唐毅却已经为了繁荣过后的落寞铺垫了,当得起“机深智远,狡诈如狐”这八个字。
“唐大人放心,老夫自会安排,只是不知道你想调哪些人马北上?”
“戚继光一部,外加五营乡勇,还有在登莱建立一支水师。”
“明白。”
高拱爽快答应,他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过了五天,就有一名裕王阵营的御史,上书请求南兵北调,此事嘉靖非常支持,很快就落实下去。
自此之后,高拱在处置了国子监的事务之后,不管多忙,都要到詹事府坐一坐,不为别的,就要和唐毅聊聊天,哪管扯闲篇也甘之如饴。
这一天高拱风风火火跑来,满头的大汗,唐毅笑眯眯把茶水倒上,高拱也不客气,连喝了三杯,才抹了抹嘴说道:“行之,要出大事了!”相处下来,两个人明显亲密了很多。
唐毅笑道:“有什么事情,值得高大人如此焦急啊?”
“行之,告诉你啊,内阁要补充阁员了。”
“当真?”唐毅一下子不淡定了。
高拱擦着汗,说道:“严阁老年纪大了,内阁就两位大学士,也的确少了,前两天严阁老亲自上书,要求递补阁员,陛下也准许了,严党这边要推礼部尚书吴山,徐党么……”高拱故意拖长了声音,笑道:“本来是要推兵部尚书唐荆川的,只是前些日子杨顺的案子,荆川先生也背了弹劾,没法参加廷推,除了他之外,怕是没有人的资历能胜过吴山,徐阁老怕是有难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