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惊天之变
“胡宗宪,你敢说老夫诬陷你?那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赵贞吉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卷账册,扔到了胡宗宪的怀里,胡宗宪下意识接住,鼻子头气歪了,好歹他也是东南的霸主,何时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过!
可是把账册打开,才看了几眼,汗水顺着鬓角就流了下来。上面清楚记载千户韩东锋从月港先后走私丝绸五万匹,共换得白银七十万两之多。
说起此事,胡宗宪是知道的,这批丝绸是从倭寇手里缴获的,胡宗宪没有归还原主,也没有上缴,而是让手下偷偷卖掉,换来的银子一半用来买通细作刺探倭寇的情报,另一半则是让人带到了京城,去走严世藩的门路。
胡宗宪知道自己坐的位置有多招人恨,要是没有强有力的靠山,他根本就玩不转。
只是这种事情没法对外人说,即便说了,赵贞吉也不会谅解他。
胡宗宪缓缓翻着,脑袋里快速转动,等翻到了最后一页,胡宗宪总算有了主意,唯有死不承认!
“赵大人,这本账你是从哪里来的?”
“自然是查抄月港海盗所得。”
胡宗宪微微一笑,“这么说就是一群贼匪的记录了?”
“那又如何?老夫只问真假!”赵贞吉断然说道。
“好,那我就告诉赵大人,假的,统统都是假的。我手下没有叫韩东锋的千户,也没有五万匹丝绸,更不会走私!”
赵贞吉倒是被气得乐了起来,“胡大人,推得可真干净,那老夫再请教你,田汝成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要给金玉珽写信,让金玉珽毒死阮鹗?你说手下没有韩东锋这个人,总不能连田汝成也没有吧?”
这下子胡宗宪可被问住了,他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个……自然是有,不过本官不信他会干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情!”
“你不信,那咱们就看看!”赵贞吉断喝一声:“把田汝成和金玉珽都带上来。”
不多一时就有人把两位都押了上来,当场对质,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田汝成没法抵赖,他咬了咬牙,无论如何都不能把胡宗宪牵涉进来。
“启禀钦差大人,小人本是进士出身,后来就因为阮鹗上本弹劾,才丢官罢职,后来小人听说阮鹗下狱,就想报仇,故此给金玉珽写信,让他帮忙。”
赵贞吉把眉头一皱,冷笑道:“仅仅是私人恩怨,你就敢毒杀一位巡抚,真是好大的狗胆!”
田汝成索性也豁出去了,“没错,小人别的没有就是有胆子,什么都是我做的,还请大人不要牵连无辜。”
说完,田汝成又向着胡宗宪磕头,泪水长流,“胡部堂,小人承蒙大人抬爱,充任幕宾,本想着看到平定倭寇,齐唱凯歌的那一天,不成想一步走错,万劫不复,大人,咱们来世再见!”
说着从靴子里掏出匕首,在喉咙上用力一划,顿时鲜血奔涌而出。唐毅猛地一闭眼,胡宗宪眼珠子都红了,田汝成那是他手下的一支笔,两个人亦师亦友,还没定罪呢,就被逼死了,让胡宗宪怎么和田家人,还有其他的幕僚交代!
“赵贞吉,你到底想干什么?”胡宗宪抱着血淋淋的尸体,如同负伤的野兽,大声咆哮。
赵贞吉也没想到田汝成会如此刚烈,他脸色很不好看,可是却不肯低头。
“胡宗宪,别以为他死了你就没事了,天理昭昭,老夫不会放过一个有罪之人!”
胡宗宪绯红的官服染上了血色,更加狰狞,他缓缓起身,用手指着赵贞吉,“搅吧,搅吧!你就搅吧!搅得将士寒了心,搅得打仗没了粮饷,搅得东南大乱,搅得倭寇夺了大明江山,我胡宗宪大不了就陪着你玩命就是!”
放狠话赵贞吉还没怕过人,老夫子须发皆乍,怒极而笑:“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大明朝就是坏在你们这些蛀虫的手里,还敢跟老夫耻谈为国,你也配!”
胡宗宪脸都青了,“好啊,我是不配,道不同不相与谋!”
说着,胡宗宪抱起田汝成的尸体,就往外面走,门口的士兵攥着刀剑,也不知道该拦着,还是不该拦着。
胡宗宪把眼睛一瞪,“本官乃是钦命总督,都给我滚开!”
不得不说,多年带兵,胡宗宪身上的杀气太强了,吓得这帮人屁股尿流,纷纷躲避,赵贞吉总不能自己去拦着胡宗宪,和他拼命吧,再说了,赵老夫子也未必打得过人家,只能眼睁睁看着胡宗宪离去。
赵贞吉气得把桌案上的东西砸了一个粉碎,大口喘着粗气。
从头到尾,唐毅都没有发一言,他心里明白,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能善了,双方必须分出个胜败雌雄。
唐毅的头越来越大了,案子是从抢劫市舶司而起,是从月港的海盗而起,真正的罪魁祸首只是七大姓海商,可是闹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严党和徐党的大战,严重模糊了焦点。这样下去,只会让剩下的五大姓从容脱身,只会给倭寇乘虚而入的机会。
唐毅真的非常悔恨,早知如此,就不该掀起这一场风波。他从这里也得出了一个重要的教训。
凡事只要牵涉到了党争,就没有是非,没有对错,说什么就事论事,说什么顾全大局,全都是扯淡,眼前的局面就好像几十年后东林党和阉党争斗的预演,双方把精神头都用在互相倾轧攻讦上面,把国事扔在一边,弄得好好的江山丢给了野猪皮的强盗集团!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悲剧提前上演!
唐毅原本还存着一丝看热闹的心态,此时却再也不敢了,他从大堂下来,立刻先给老爹唐慎写信,让老爹加强戒备,防止倭寇趁乱偷袭。
而后他又给钱德洪和王畿两位前辈写信,让心学门人立刻出面,像赵贞吉施压,同时和五大姓联系,可以放过他们,条件是不许再兴风作浪,要稳住东南。
再有,唐毅还给交通行下令,要发动所有士绅,形成一股舆论,东南大敌当前,必须以国事为重,以苍生为念,不可意气用事。必要的时候,联合东南学子,给朝廷上万言书。
三封信写完,已经是二更天,唐毅怎么也睡不下,他换上了一身便装,从后门出来,溜达到了石公公和霍建功所住的行辕。
东南的乱局只有嘉靖能够阻止了,唐毅把情况和两个人说了,石公公的老脸都缩成了包子。
“都说京城水深,咱家看啊,东南的水更深!唐大人放心吧,咱家立刻给司礼监去信,让老祖宗去劝说陛下。”
“有劳公公了。”
唐毅手段齐出,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只有等待了。
又是漫长而煎熬一个月,赵贞吉通过月港的资料,不断挖出和走私有牵连的文武官员,福建的官吏把他拿下了一半,剩下的也都人人自危,无暇公务。
除此之外,赵贞吉还传唤三名副将,五名参将,其中就有卢镗和汤克宽的部下。胡宗宪实在是受不了,要是让赵贞吉这么查下去,东南的军队就崩溃了。你赵贞吉有王命旗牌,我胡宗宪也有,而且我还比你多出一把尚方宝剑呢!
两个人针锋相对,就差对砍了。
他们这么一闹,整个东南兵无战心,百官怠惰,老百姓更是怨声载道,有不少人已经开始骂赵贞吉不懂事了。
唐毅和谭纶,还有更多的人都在奔走呼号,希望结束乱局,只是赵贞吉已经杀红了眼,根本不肯妥协。
这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军报,所有人都忽略了。
三月二十一,一队倭寇大约有三四百人,从松江登陆,浙江巡抚唐慎问询率兵杀来,双方接战,大约被消灭了一百五十多人,剩余倭寇逃窜。
按照常理,这伙倭寇就应该退回海上,****伤口去了,可是令人惊讶的是他们非但没有走,反而继续深入内陆,下一次发现他们的时候,已经渡过了太湖,兵犯宜兴。应天巡按御史褒善骤然遭到突袭,手下三百多名士兵战死,他本人也挨了两箭,一天后毙命。
这一伙倭寇得手之后,越发猖狂,一路烧杀抢掠,突入广德、宁国、竟杀入徽州府,攻击胡宗宪的老家绩溪。所幸守军用命,丁壮一千余人一起帮着守城,将倭寇打退,这一伙倭寇并没有消失,而在十几天之后,他们竟然出现在了南京城外!
此时的倭寇只有一百余人,他们已经损失了大半,可是倭寇的凶悍却成倍增加,竟然正面强攻安德门。又有两三百名明军被杀,所幸南京的守军装备了新式火铳,威力巨大,倭寇留下了二三十具尸体之后,再度逃走。
要知道当然南京驻守的人马多达三万多人,扣除空饷,也有两万出头,不但没留下了一百多倭寇,还损失惨重,连倭寇的影子都没有追到!
奇耻大辱!简直奇耻大辱!
京城不断被俺答进犯也就算了,如今连倭寇都杀到了南京城下,偌大的大明朝,还有一块净土吗?
是役倭寇在大明腹地流窜数千里,共杀一御史、一县丞、二指挥、二把总,攻入两个县城,死伤军民百姓四五千,东南震动,大明震动!
第438章 和衷共济
区区三四百名倭寇,从松江登陆,一路烧杀抢掠,转战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更是杀到了南京城下,陪都险些丢了。
唐毅见到军报只有一个念头,恶魔果实大批发了,这些倭寇都变成了海贼王!
不对,就算海贼王也不成!要知道一个经验丰富的刽子手,一天最多能砍十几个犯人,而且第二天胳膊基本就废了,至于弓箭手,连续射击十几箭,胳膊也软的和面条似的。人就是人,不是机器。
这些倭寇所过之地,都是重兵囤积,防守严密,不只有官军各地的客军,还有乡勇,民团,层层叠叠,严防死守,他们却能行踪诡秘,来去自如,时隐时现,几次神秘消失,又神秘出现。
轮起战斗力,更是让后世的特种兵都自叹弗如。要说这里面没有鬼,唐毅死都不信!
那究竟是谁在捣鬼呢?
唐毅正在思索,杨文钰急匆匆跑进来。
“大人,胡部堂有请。”
“好,我正要去找他。”
唐毅急匆匆赶到了胡宗宪的住处,这些日子胡宗宪一直和赵贞吉在闹腾,胡宗宪是不想耽搁时间,可是架不住赵贞吉纠缠啊!他身为总督,有王命旗牌,有尚方宝剑,没有圣旨,谁也不敢动他,可是下面的人不行啊,那些知府知县,兵备,通判,甚至参将游击,这些人都在赵贞吉的管辖之下,你胡宗宪不盯着,赵贞吉就对他们下手,到时候一个光棍总督,又能干什么!
万般无奈,胡宗宪只能和赵贞吉耗着,等待圣旨,只是没有想到,等来等去,竟然等到了晴天霹雳。
胡宗宪听到消息之后。几乎昏倒。这次倭寇主要侵犯的就是南直隶,也试图进入浙江,不过被唐慎给打退了。
说起来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实际上他和唐慎是两分东南。唐慎可不是当年那个落魄的秀才了,几年带兵打仗,唐慎的威风日盛,他娶了朱氏,勋贵都站在了他这一边。有个宝贝儿子唐毅,士绅也都支持他,再加上乡勇,唐慎比起坐在火山口的胡宗宪,更稳如泰山。
当然了,唐慎还是谨守规矩,军政大事上从来都配合胡宗宪。但两个人终究只是合作关系,而不是从属。
如今唐慎保住了浙江,而他胡宗宪在南直隶的防线成了纸糊的,还好倭寇没有去攻击孝陵。要不然嘉靖都要跑到太庙请罪,真到了那个地步,他胡宗宪就有死无活了!
谭纶黑着脸,大声说道:“部堂,这一次倭寇来的蹊跷,首先,他们装备精良,几乎人人都有精良的倭刀,据我所知,这种倭刀只有一定身份的倭国武士才能佩戴。他们都从属于倭国的幕府和各地的藩阀。只有一些战败流落海外的武士,才拥有倭刀,他们在倭寇当中,往往充当侦查。督战等任务,是倭寇之中的精华,一下子聚集几百名流浪武士,随便拿出来拼命,只怕是王直和徐海也没有这么大的本钱!”
谭纶越说越气,“流浪武士也就算了。往日的倭寇都是以抢掠为主,他们虽然抢掠杀戮,可是看起来他们的抢掠竟是为了能继续作战,是以战养战!最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仿佛能提前预知危险,几次官军围剿,他们都从缝隙当中逃脱,而且反过头还能攻击到官军的弱点,击溃官军,简直比我们的人还熟悉地形,仿佛他们才是土生土长的。”
“不要说了!”
胡宗宪一拍桌子,怒骂道:“一定是有内鬼,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掩护逃遁,甚至提供军需物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打到南京,就是要告诉天下人,我胡宗宪是多么无能,东南的将士是多饭桶!堂堂十几万人马,竟然成了笑话,我胡宗宪愧对东南的百姓,愧对天下苍生啊!”
胡宗宪顿足捶胸,嚎咷痛哭,吱的一声,客厅大门推开,唐毅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见胡宗宪老脸通红,攥着拳头,伤痛不已。
唐毅反倒有些意外,忍不住笑道:“胡部堂,你有什么伤心的,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算追究责任,也会落到赵贞吉的头上,一切都推给他,你保证安然无恙,全身而退……”
没等话说话,胡宗宪眼珠子都红了,几步过来,劈手抓住唐毅的胸口,抓得他喘不上气。
“喂,胡默林,你想谋杀啊?”
“哼!唐毅,我告诉你,胡宗宪还没有那么下作!赵贞吉死添了不少乱,可是哪怕是十万头猪,也不至于让倭寇来无影去无踪。自从靖难之役,南京城再也没有遇到过刀兵之祸,我胡宗宪无能啊!”
他说着,蹲在地上,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胡宗宪是个何等骄傲的人,他豁出尊严,去依附严党,巴结逢迎,为的是什么?他有自信,唯有他才能平定倭寇,才能立下无上功勋。
可是如今呢,一伙几百名倭寇,给了他狠狠一击,把胡宗宪的骄傲都给打碎了,用最无情的事实告诉胡宗宪,你手下的就是一群猪,一群牛羊,就是饭桶废物!
巴掌打得真疼啊,疼到了骨髓!
胡宗宪猛地抬起头,大声说道:“唐毅,枉我昔日那么看重你,以为你和别人不同,没想到你竟然是如此之人!就算赵贞吉闹得不像话,闹得兵无战心,闹得天下大乱,可是连区区几百名倭寇都挡不住,要都是推给他,我胡宗宪这些年在东南干了什么?我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饭桶!”
被胡宗宪一顿臭骂,唐毅摸了摸鼻子,往旁边一站,憨笑道:“胡部堂,其实这话你该和赵大人说。”
“赵,什么赵大人?”
这时候突然大门再度开放,赵贞吉站在了门口,一张老脸红到了脖子根儿,两个老冤家见面了,没有往日的针锋相对,竟然全都羞惭地低下了头。
谭纶闹不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劲儿盯着唐毅,“行之,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毅苦笑道:“子理兄,在来的时候,我去找了赵大人,把他请过来,就是想和默林兄一起商量对策,国难当头,相忍为国,理当和衷共济,咱们不能再乱了。”
唐毅说的痛心疾首,赵贞吉长叹一口气,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从胡宗宪身边走过,没有和他对视,只是仰起头,淡淡说道:“老夫只求道义,我没有做错什么。”
你还没错!胡宗宪眉头都立起来,却听赵贞吉又说道:“如今倭寇兵犯南京,无论如何,都是老夫的罪过,道义和苍生,孰轻孰重,老夫也弄不清楚了。”说到这里,赵贞吉仿佛老了十岁,默默摇着头。
“连这点事情都弄不清,老夫还有何脸面留在朝堂之上,老夫愿意上书请罪。胡部堂,老夫一去,你躲过一劫,不过老夫相信,苍天有眼,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为恶之人!你好生留在东南,整训军队,不要再闹出如此丢人的事情啊!”
赵贞吉同样老泪纵横,作为一个骄傲的士大夫,听说倭寇竟然打到了南京,赵贞吉的心一下子被硬生生揪下去,血淋淋的伤口,让老夫子痛不欲生。他身形一晃,几乎摔倒,谭纶急忙伸手搀扶住了赵贞吉。
“老大人,您可千万保重啊!”
赵贞吉痛苦地摇摇头,好像负伤的野兽,他第一次犹豫了,都说顾全大局,难道老夫真的就错了吗?
胡宗宪长出一口气,他也没想到,赵贞吉竟然能主动承担罪责,要知道嘉靖盛怒之下,极有可能脑袋就没了!这么看来,赵贞吉也不是那么可恶,只是为了东南,为了更多的人,只有牺牲他了。
“赵大人,我……”
没等他说出口,唐毅一伸手,果断拦住了胡宗宪。
“部堂,赵大人,事到如今,你们看清楚了吧!”
两个人都是一愣,唐毅苦笑道:“赵大人嫉恶如仇,眼睛里不揉沙子,默林兄调和阴阳,手段或许不甚光彩。有人就利用你们的性格弱点,做下了今天的局,从阮鹗之死,一直到倭寇入侵,前前后后,都是被人家算计好了。”
胡宗宪和赵贞吉都是聪明过人之辈,一旦跳出了牛犄角儿,都清醒过来,深以为然地点头。
“行之,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唐毅负手说道:“对方的所作所为,为的就是引发严阁老和徐阁老的拼杀,只要朝廷斗了起来,就无人顾及东南,那些人就能安然脱险。”唐毅对着赵贞吉说道:“赵大人,你请罪晚生一万个佩服,可是严党会只办你一个吗?他们难道会放过徐阁老?”
唐毅又对着胡宗宪说道:“默林兄,你敢保严党没有别的想法?不说远的,光是鄢懋卿,那个东西就能放弃兴风作浪的好机会?”
一个人的见识决定了高度,唐毅的几句话出口,不管是赵贞吉,还是胡宗宪,甚至连谭纶都叹为观止,在如此时候,还能这么清醒,唐毅简直就是个妖孽!
赵贞吉十分感叹,急忙问道:“唐知府,你以为该如何办?”
唐毅顿了顿,说道:“和衷共济吧,回头我给我爹写封信,让他和你们二位一起请罪,赵大人是办案急躁,默林兄是布置错误,我爹就担一个追击不力的罪责。陛下不想东南乱了,就不能把你们三个都拿掉,最多各打五十大板,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再陷入党争的泥潭,不然东南就真的完了!”
第439章 来自严党的橄榄枝
一直以来,赵贞吉不喜欢唐毅的性格,就是这小子太滑太理智,到处都是筹谋算计,不肯吃亏,也不肯承担责任,这样的人如何能成为心学的未来之星?
不过直到此刻,赵贞吉真的动容了。
倭寇的事情唐慎有功无罪,唐毅却让老爹和他们一起请罪,可不仅仅是分担罪责那么简单,搞不好嘉靖一怒之下,唐慎都可能跟着他们丢官罢职。一个年富力强的巡抚老爹,对唐毅有多的帮助,他居然拿出来拼,拿出来赌!
为的是什么,是他赵贞吉的性命吗?是胡宗宪的安危吗?显然都不是,而是整个东南,是千万苍生百姓。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还能说他油滑吗?
赵贞吉突然觉得不论是自己,还是胡宗宪,和唐毅比起来,格局都太小了。
老夫子感叹不已,谭纶也竖起了大拇指。
什么叫顾全大局,唐毅这才是真正的顾全大局,东南离不开胡宗宪,同样也离不开唐家父子,要是这几位一起倒台了,整个东南就没救了。
谭纶想到这里,喉咙扭动,忍不住说道:“行之,光是唐中丞和胡部堂,还有赵大人一起上书,未必能够分量,我提议东南的官吏联名上书,最好再发动士绅学子,这样的声势更大,让陛下看到东南的民心。”
“不行!”
唐毅断然说道:“子理兄,你聪明睿智,可是这个主意却不高明,要是所有人一起上书,那岂不是成了逼宫吗?不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激怒陛下,招来塌天大祸。”唐毅顿了一下,说道:“把我爹的名字加上未必够分量,但却能拖延一点时间。”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行之,你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揪出致使倭寇攻击南京的罪魁祸首!”唐咬牙切齿说道:“这些丧心病狂的无耻之徒才是真正的罪人,才真正该死!”
“说得好!”
谭纶拍起了巴掌,附和道:“行之高见,照我看这些人也不难猜,能聚集几百名倭国武士,又在东南势力庞大,还有作案动机的,就是剩余的五大姓海商,把他们抄了,证据自然来了。”
不用说,赵贞吉第一个站了起来,“老夫和这帮畜生拼了!”
“别忙。”老夫子到了这时候,脾气依旧火爆,唐毅哭笑不得,连忙说道:“大洲公,上一次阮大人查抄了李家和蔡家,剩余的五大家族都受了震动,他们不会再傻乎乎等着我们查抄。”
胡宗宪点头说道:“行之,既然抄家不行,想要查出什么证据,那可是难上加难,要知道这些倭寇没有一个投降的,只俘虏了三个伤势极重的,问不出什么,就都死了。”
和倭寇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胡宗宪也是第一次碰到如此怪异的倭寇,让人不怀疑都难。
唐毅笑嘻嘻看了看三个人,“没有俘虏就找不出证据吗?我可不信,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更何况是好几百大活人!”
谭纶喜出望外,笑道:“行之,你准是有办法了,快说说吧。”
“我哪有办法,不过……我想有个人应该有看法。”
……
唐毅说的是谁呢,不是别人,就是戚继光。
轮起练兵打仗,没有比戚继光更熟悉的人了,唐毅把他请过来,将整个过程都和戚继光说了一遍,戚继光将脑袋晃得和拨浪鼓一样,根本不相信,直到唐毅拿出了军情密报,戚继光看了一遍,还是大惑不解。
他提出了两个最重要的疑点,其一倭刀虽然锋利,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经历两三次大战,基本就废了。
这些倭寇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到了后面,战力丝毫未损,可见倭刀并没有大量坏掉,除非他们每个人背十几把刀登陆,不然根本做不到。
其次呢,戚继光在训练夜不收的时候,发现一个规律,不管是多精锐的士兵,最多连续三天不睡觉,如果超过五天,整个人都不好了,精神失常,不服从命令,还极易暴怒,甚至对同伴下手。
人的生理是有极限的,可是这些倭寇呢,他们突入大明境内,转战几千里,时间超过一个月,几乎天天都在高压之下,到处都是大明的人,倭寇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还要不断打仗,其中的难度有多大?
戚继光扪心自问,哪怕是他统帅着最精锐的戚家军,照着倭寇的足迹来一遍,哪怕不用打仗,光是走路到最后能剩下两三成的人都偷着笑了。能走一半下来,就是军中的兵王。
经过戚继光的一番分析,唐毅和胡宗宪,还有谭纶,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整个事件从一开始,他们就感到不对劲,说倭寇红眉毛绿眼睛,杀人不眨眼,可怕无比,哪根本就是以讹传讹。
他们都和倭寇斗过,倭寇的战斗力的确比大明的军队强,但是这些年明军也在快速提升,尤其是主场作战,不至于如此无能。戚继光的话更是验证了倭寇强大战斗力的荒谬之处。唐毅脑筋快速转动,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件,偏偏出现了,那又如何解释呢?
想了想去,唐毅突然眼前一亮。
“默林兄,我明白了。”
“怎么回事?”胡宗宪激动地追问道。
“默林兄,其实我们都陷入了误区,为什么一定认为这些倭寇是同一伙人?”唐毅笑道:“他们要是像接力赛一样呢,打完了一段,就藏起来,换成另外一些人,继续作战,反正都是倭寇,各地的官吏和士兵也分不清谁是谁,只要穿着和武器差不多,就当成一样的。”
唐毅的脑洞开的够大的,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荒唐透顶,可是慢慢的一推想,别说,还真有点靠谱。
这伙倭寇神出鬼没,往往在一次大战之后,就奇迹般消失,而后又在另一个地方生龙活虎冒出来。经历大战,就算不死,也需要休整恢复,没法立刻参加战斗。
倘若按照唐毅所说,一伙人打完之后,就潜藏起来,换成另外一些人从别处冒出来,这样确乎可以维持战斗力,只要装束不变,武器不变,人员越来越少,就不会引起怀疑。
就好像跑接力赛一样,将明军好好戏耍之后,再派出一伙人攻击南京,从而造成轰动的效果,凸显东南军队的无能。把一次倭寇入侵,硬生生变成了对大明王朝的打脸和挑衅。
戚继光趴在地图上面,仔仔细细研究过,如果按照唐毅所说推演,倭寇至少应该换了两次人,一次是在宜兴附近,第二次是在徽州,中间是否还有补充,就说不准了。
对于戚继光的军事才能,唐毅是一万个相信,胡宗宪也不是白痴,他和谭纶把各地的军情都集中起来,按照上面记录,一共杀死的倭寇有一千五百多人。
本来胡宗宪对此嗤之以鼻,只当是各地虚报战功,保全面子。可换个思路呢,哪怕是虚报战功,扣除一半的水分,不还是有七八百人吗,远远超出了最初登陆的规模。
从一个侧面验证了唐毅所说,的确存在着接力出现倭寇的可能。
有了这个发现,胡宗宪顿时就忍不住狂喜,想要大笑出来。赵贞吉还糊里糊涂,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一群接力出现的倭寇,和从一而终,有什么差别。
胡宗宪解释道:“大洲公,如果行之怀疑是对的,那就代表着要提前在各地隐藏几百名倭寇,还要给这些人准备粮食,准备武器。总在江边走,哪有不湿鞋。我们大可以沿着倭寇活动的路线,尤其是他们重新冒出来的地方,仔细排查,多半就能找到窝藏倭寇的据点,而后顺藤摸瓜,谁指使倭寇就一目了然了。”
赵贞吉瞪大了眼睛,要不怎么说术业有专攻呢,就算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竟然有如此高明的办法!
商量了一番之后,胡宗宪立刻派遣谭纶为向导,并且让戚继光协助调查,他也立刻赶去苏州,部署调查情况。
只要在嘉靖的处罚下来之前,把幕后黑手找到,就还有挽回的余地。
大家都全力以赴玩命的时候,有一个人却闲不住了,正是那位钦差大人鄢懋卿。由于赵贞吉把金玉珽给抓到,抢占先机,鄢懋卿就被死死压住。可是如今东南大乱,赵贞吉难辞其咎,鄢懋卿简直咸鱼翻身,美出了鼻涕泡。
真是天助我也!
他立刻上书弹劾赵贞吉,不只是他,还发动东南严党的官员一起弹劾。唐毅判断的一点不错,严党根本舍不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
按照惯例,官员被弹劾,就要主动上表辩驳。赵贞吉也不例外,他老夫子本想承担罪责,可是唐毅告诉他,你要是认了,倒了,严党就会乘胜追击,哪怕为了东南大局,也要撑住。
虽然赵贞吉的钦差职务还在,但是他却没法做什么事情了。
鄢懋卿拿到了主动权,第一件事就是把唐毅叫了过来。见面之后,鄢懋卿格外热情,拉着唐毅坐了下来。
“呵呵,行之,说起来咱们以往有些误会,我这一次南下,发现行之不愧是年青一代的翘楚,懂规矩,会办事,和赵贞吉那个老匹夫,不是一路人。”
鄢懋卿感叹说道:“赵贞吉闯了这么大祸,他能回家抱孙子就算福气,至于徐阶,我看他也脱不了干系。”
见唐毅没有反驳,鄢懋卿越发大胆了,笑道:“行之,朝堂之上,胜负已分,行之是聪明人,不需要本官多废话,你只要靠过来,咱们就是一家人,往常的恩怨一笔勾销,日后有什么好处,还短不了行之的。”
第440章 暴走的唐毅
红果果的利诱,鄢懋卿是哪根弦搭错了吗?
显然不是,鄢懋卿先前被赵贞吉给吃得死死的,总结经验,就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东南都是心学的天下,赵贞吉又是徐阶的学生,他一来,明里暗里就有一大帮人捧场。
而鄢懋卿呢,他是严嵩的干儿子,天生和这帮人不是一路货。
最让鄢懋卿愤恨的是胡宗宪!这丫的从巡按超擢巡抚,再到总督,都是严党的功劳,可是他呢,明面上是严党的人,可是和谭纶一班心学门人走的很近,而且遇到了大事,胡宗宪总有自己的主意,并不听从指挥。
就拿这一次来说,拿出了天大的篓子,鄢懋卿已经发动人员攻击赵贞吉了,可是胡宗宪不但不出手,还和赵贞吉密会,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鄢懋卿恨得牙根痒痒,可是呢,他也清楚,自己孤身一人,没有帮手死不行的,胡宗宪不可靠,那谁能帮他呢!
想来想去,鄢懋卿就想起了唐毅,这小子当初挡了赵贞吉,可见他和徐党还是有冲突的。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就等于把唐慎拉过来,鄢懋卿在东南的处境就完全不一样了,一手握着乡勇,一手握着市舶司,简直倚天屠龙,所向睥睨啊!
至于往日的仇口,在官场上混吗,有什么放不下的!再说了,只要利用这一次弄倒了赵贞吉,顺带把徐阶整垮了,严党就彻底一统朝堂,到时候再去整治唐毅,还不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说起来可笑,唐毅和胡宗宪的处境真有些相似之处,徐党认准了胡宗宪是严党的人,恨不得把他置于死地,而严党又觉得胡宗宪不够贴心,双方别别扭扭。
唐毅呢,他算得起是正牌的心学门人,自然要划到徐党一边,可是徐党又看不上他,弄得鄢懋卿都想趁虚而入。
所以出现这种局面,说穿了就是一个问题,因为两党争斗,非友即敌,朝堂上给中立派的空间越来越小,想要做事变得越发困难。可以想见,随着严党和徐党蓄势待发,决战的时间越来越近,给唐毅左摇右摆,纵横捭阖的空间也越来越少。
唐毅沉思一下,突然略带自嘲地笑道:“鄢大人,下官年纪轻,经验少,入仕以来,就凭着对陛下的一颗忠心做事,有些时候实在是欠考虑,也得罪了一些人,只怕回头不容易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服软,可是仔细一咂摸,却也是软中带硬,唐毅是嘉靖看重的人,可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鄢懋卿微然一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要说起来大家伙都是给陛下做事的,行之你这样的大才谁都会重用的,有我鄢懋卿在,你只管放心就是!”
这位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唐毅心里头暗笑,就凭你的小胳膊小腿,也配让唐少爷抱?真是不知好歹!
不过暂时还要把戏演下去,唐毅想要弄清楚,这家伙要怎么出招。唐毅装得诚惶诚恐,起身施了一礼,“多谢鄢大人照付,下官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
鄢懋卿心里这个乐,小阁老啊,小阁老,看看怎么样,这小子向我低头了!突然鄢懋卿涌起了一股恶趣味,听说土匪强盗入伙,都要交一份投名状。唐毅要加入严党,也要办点事情,可是办什么好呢?
“对了,行之,本官刚到泉州的时候,老匹夫赵贞吉阻挠,本官只拿到了一半的资料,还有一半在赵贞吉的手上,就劳烦行之帮本官取回来。”
唐毅沉吟一下,故作为难地说道:“鄢大人,那些罪证关乎重大,多少人的性命都在里面呢,我怕赵大人不会轻易答应。”
鄢懋卿呵呵一笑,“他不答应又如何,就凭他,还能保住什么人,如今的东南是我鄢懋卿说了算!”
这位大言不惭,顿了一下,提笔写下了一份手谕。
“行之,你拿着本官的手谕去,如果赵贞吉敢不答应,你也不要和他冲突,回头写一份弹劾他阻挠办案的折子就行了。”
鄢懋卿这家伙的确够阴险够毒辣,让唐毅去,赵贞吉答应了,等于向小辈儿低头,面子里子都丢光了,不答应,让唐毅弹劾他,投名状也算坐实了!
鄢懋卿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只是他没有发现,唐毅的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非比寻常的决然!
“鄢大人放心,下官一定不辱使命,把东西取来。”
“好,只要拿回来,就送到望海楼,保存起来。”
“遵命!”
从鄢懋卿的行辕出来,唐毅直接来到了赵贞吉的住处,老夫子此时正在挥毫泼墨,唐毅偷眼看去,忍不住竖起了大拇指。
赵贞吉与那位著名的状元杨慎并称“蜀中四大家”,无论诗文造诣,都是当世头一排的人物。书法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有人千金求字,只是老夫子清廉自守,从不轻易给人写字。
但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第一笔落下,唐毅就屏住了呼吸,舍不得错过一个细节。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老夫子写的是文天祥的《正气歌》,唐毅早就烂熟于心,可是看赵贞吉写来,每一个都仿佛活了过来,张牙舞爪,狂放疯癫,诉说着那一段悲壮的诗篇!
元朝铁蹄踏破,中原山河破碎,百姓流离,愤然竖起义旗兴兵抗元。奈何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战败被俘,押解进京。
有高官厚禄,有锦绣前程。更有昔日的好友留梦炎前来相劝,换来的只是文天祥的一番痛骂!
“无耻的奸贼,一派胡言,大宋朝锦绣江山三百载,今朝被尔等出卖,奉送给逆元。我文天祥,一心报国无二志,何惜一条性命,要的什么高官!恨不能马革裹尸,战死疆场,恨不能扫荡逆元,恢复河山……”
……
字如其人,看到这里,唐毅越发理解对于赵贞吉一般的文人,他们追求的精神世界。虽然唐毅不完全赞同,但是却不妨碍他对这些理想主义者的欣赏。
“大洲公,不知道能否将墨宝赐予晚生?”
赵贞吉一愣,话到了嘴边,又摇摇头,“行之,不是老夫不舍得给你,只是这一篇未必适合?老夫这些日子想明白了,我们总想着成仁取义,你和胡宗宪想的是成功,俗话说道不同……”
唐毅打断了赵贞吉,笑道:“大洲公,道不同是不相与谋?还是君子和而不同呢?”
吸!
赵贞吉露出了思索之色,是啊,道不同就一定要做敌人吗?更何况唐毅的路说不定才是对的。
“好,送你了。不过这一篇写的太草了,再重些一幅吧!”
“不,我要的是就是这个狂放的劲头儿。”唐毅急忙忙跑过来,把纸卷了起来,小心收好,还叹道:“有了这篇《正气歌》,我的胆子就更足了。”
赵贞吉忍不住笑骂道:“你什么时候缺过胆子!”
老夫子目送着唐毅离开,坐了一会儿,他又迟疑起来,唐毅无事不登三宝殿,他来看自己,就是为了一幅字吗?
怎么看也不像啊,正在老夫子迟疑的时候,突然有师爷急匆匆跑来。
“大人,不好了,唐毅跑到仓库,把东西都拿走了。”
“什么东西?”
赵贞吉还糊涂着,师爷顿足捶胸,“就是月港的那些账册和书信,都被唐毅带走了!”
“啊!”
赵贞吉豁然站起,怒吼道:“他要带给谁?”
“小的不,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敢给他!”赵贞吉眼珠子都红了。
师爷委屈地说道:“他拿着您的书书,说什么替您老办事,小的们不敢不答应!”
“放屁!老夫早就说过,除非我亲自过去,谁也不能拿走!那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啊!”赵贞吉可真是气坏了,唐毅这小子也太过分了,你向老夫要书法,就是为了诓骗罪证,老夫和你没完!
赵贞吉也顾不上什么了,当即点齐人马,急匆匆赶到了仓库,一问之下,唐毅顺着望海楼的方向去了,赵贞吉叫苦连天,望海楼是一处著名的藏书阁,四周空旷,戒备森严,正是鄢懋卿藏另一半账册的地方。
唐毅想干什么,莫非他要把东西交给鄢懋卿?要知道之所以月港的资料迟迟没有掀起大狱,是因为赵贞吉和鄢懋卿一人一半,严党和徐党都牵涉其中,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都落到了鄢懋卿手里,予取予求,不知道多少人要完蛋呢!
“格老子的,老夫和你没完!”
赵贞吉带着人,一路狂奔离着望海楼还有三四里远,突然感到了面前一片红光,温度也骤然升起,老夫子再一抬头,只见七层的望海楼早已笼罩在火光之中,变成了泉州城最显眼的一根蜡烛。
看到了这一幕,瞬间赵贞吉的泪水就流淌了下来。老头子总算是明白了,唐毅从自己手里拿走罪证,不是为了给鄢懋卿献宝,而是所有罪证一起付之一炬。
从此之后,悬在无数官员士绅头上的太阿宝剑总算是没了,放在以往,赵贞吉对这种公然毁尸灭迹的行为,一定嗤之以鼻。
可是现在他却感到了无比的轻松和解脱,望着火光,赞叹道:“唐行之,真心学传人!老夫不如远矣!
第441章 二次下狱
从月港查抄出来的种种罪证,足有三十几箱,牵连到几十年间,无数的东南官吏和士绅,最初的时候,唐毅也想着通过这些资料,至少砍掉一部分恶贯满盈的罪人,让东南的大地变得干净起来。
可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唐毅改变了看法,越发觉得这些东西不是斩佞锄奸的神器,更像是一个诱惑十足的至尊魔戒!
拿到了这些资料,你就能像天神一样,居高临下,想让谁完蛋,谁就会完蛋,想弄死谁,就弄死谁,生杀予夺,就在一念之间,那种感觉只怕比嘉靖这个九五之尊还要爽快。
强如赵贞吉一般的道学先生,拿到了东西之后,就变得癫狂起来,更何况利欲熏心的鄢懋卿!
虽然两个人说话不多,可是唐毅也猜得出来,鄢懋卿想利用这些东西一方面干掉徐阶,替严党除掉一大威胁,其次用这些东西威胁东南的士绅,逼着他们臣服于鄢懋卿,任由他予取予求。
同时掌握了这些罪证,就算胡宗宪也要听命于鄢懋卿,到了那时候,鄢懋卿的权势只怕比赵文华还要强大一万倍。
当初一个赵文华就造成了多大的破坏,要是换上了鄢懋卿,只怕东南的百姓就彻底落到后妈的手里,抗倭大业也永远没有成功之时。真的到了那个地步,唐毅觉得无法原谅自己!
事情是自己弄出来的,那就由自己终结!
恰好鄢懋卿让他把赵贞吉手上的罪证取来,索性就假意趋附鄢懋卿,等到把东西拿来,两部分合二为一,唐毅直接让手下戚家军抢占了望海楼,倒了十几桶菜油,亲自举火,把望海楼付之一炬。
红彤彤的火光升起,灼热的温度炙烤着脸庞,望着红彤彤的火焰,唐毅张开了双臂,吓得身旁的亲卫急忙跑过来,生怕大人要跳到火里面。
唐毅当然不是想不开,他只是高兴,从里往外高兴。
罪证毁了,谁也别想再兴风作浪了,倭寇进犯南京,是坏事,也是好事,至少提醒了大明朝上下,抗倭才是眼前最总要的大事。
相信日后胡宗宪的日子会好过许多,而且随着开海之后,走私集团的势力会越来越小,最终消亡。没了这一群人的帮忙,孤悬海上的倭寇也会很快瓦解冰消。
火光不只是照亮了泉州的半边天空,更是照亮了东南,让大家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只怕就是自己的仕途了。
唐毅又一次狠狠涮了严党,新仇旧恨,严世藩不会放过自己的。更加要命的是嘉靖还在气头上,以嘉靖的睿智,一定会想到这些倭寇背后有人支持,而自己烧了罪证,就等于放过了这些幕后之人一马。
嘉靖一旦把怨气都撒在自己的头上,会是什么下场,唐毅都觉得头皮发麻。
“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弄两艘船出海吧!就去美洲,那还有几千万印第安人呢!据说印第安人是殷商移民的后裔,等老子掌握了北美,就下令屠杀白皮猪,一张头皮换五两银子!贩卖白皮猪,到北美种棉花!”
唐毅越想越高兴,竟然笑了出来。
他高兴,可是有人都要疯了!
“唐毅,你个混蛋!”
鄢懋卿见唐毅去取东西,迟迟不归,也心中起疑,要是唐毅趁机帮着赵贞吉脱罪,那可就不好了。
他急匆匆让人去打听,打听回来,却得到了望海楼失火的消息,一瞬间,鄢懋卿差点昏过去。
疼啊,真疼!
鄢懋卿早就盘算好了,他拿着那些罪证,就去威胁东南的士绅,谁想要活命,就交银子,以东南之富,捞个上千万两一点不成问题。
到了那时候,自己可就比干兄弟严世藩还有钱了,又干掉了徐阶的头号干将赵贞吉,名利双收,到时候干爹还不感谢自己,最起码给个吏部尚书干干,哪怕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所有的好梦,都在这一刻碎裂了,鄢懋卿的心也碎了!
他发了疯,冲着唐毅吼道:“唐行之,你想找死吗?”
唐毅笑眯眯站起来,擦了一把额头的汗,轻松地笑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天干物燥的,着火了也是寻常之事,鄢大人你说是吧?”
“不是!”
鄢懋卿提鼻子一闻,空气中都是菜籽油的味,还敢说不是故意放火,谁也不是三岁小孩子!
鄢懋卿有心再骂唐毅两句,可是突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高大的望海楼柱子被烧断,顶上的三层落在地上,溅起无数火花,吓得人纷纷往后退。
“不要退,给老子叫水车去,赶快灭火!抢救出来一本账,本钦差赏银一千,官升三级!”鄢懋卿疯狂地喊着,真有些差役听到了银子,一个个来了精神,纷纷往外面跑,只是很可惜这笔银子他们注定挣不到了。
望海楼的外面已经被戚家军还有知府衙门的差役给封死了,只许出不许进,外面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望海楼被付之一炬。
几百年的藏书,关乎东南命运的罪证,全都消失一空,什么都没有了。
鄢懋卿真疯了,他对着唐毅,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怒骂道:“你小子敢公然毁掉证据,包庇罪犯,看本官不收拾你!”
“来人,把王命旗牌和尚方宝剑请来,本官要亲手斩了这个奸臣!”
还真别说,鄢懋卿身为钦差,手里的王命旗牌正好能管五品以下的官员,很不巧,唐毅就是五品的知府,正在人家的管辖之下。
“我怎么忘了这事!”唐毅可不想死啊,要是鄢懋卿真敢这么干,自己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这么大的事业,我可不想放水啊,唐毅急得汗都冒出来了。
突然赵贞吉,石公公,霍建功,三个人一起出现,把唐毅挡在了身后。
鄢懋卿不甘心失败,他红着眼睛,恶狠狠说道:“石公公,三太保,你们也想包庇罪犯吗?唐毅公然销毁证据,阻挠钦案办理,这就是欺君,就是死罪,谁和他一党,都要掉脑袋!”
石公公呵呵一笑,满不在乎,“鄢懋卿,这话吓唬别人成,可是吓唬咱家没用,唐毅他有罪没罪,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那谁能说了算?”
“自然是皇爷,唐毅是天子门生,奉命南下开海,他的生死只能操之陛下之手,你鄢懋卿敢越俎代庖,咱家这一关你就过不去!”
霍建功没说话,可是他比说话还吓人,横眉立目,浑身的肌肉紧绷,一只手紧紧握着绣春刀,大有你鄢懋卿敢动手,我就劈了你的架势。
还真别说,石公公代表着内廷总管麦福,霍建功代表着陆炳,都是能和严嵩掰手腕的大人物,鄢懋卿再大胆,也不敢对唐毅下手。
他气得一跺脚,眼睛里满是阴翳的光,看着他,仿佛见到了草原的狼,要择人而噬。突然鄢懋卿哈哈大笑:“本官杀不了唐毅,可是他毁灭证据,总是你们亲眼所见吧,把他关起来,防止串供,你们还有什么说的。“
这下可问住了石公公,他知道唐毅在嘉靖的心中的分量,随便杀了肯定不行。但是谁知道嘉靖会不会一怒之下把唐毅给砍了。太过包庇唐毅,只怕就要倒霉了。
说实话,石公公也不明白,唐毅这家伙脑袋抽了是咋地,竟然把那么多罪证都给烧了,到底是图个什么啊?
石公公或许永远想不明白,但是赵贞吉明白,他真正懂了那一句君子和而不同,唐毅是个真正的君子!心里头有万民苍生的士大夫!
“行之,暂时委屈些日子,老夫就算拼了乌纱帽不要,也要保住你!”赵贞吉可不是说空话,这老头是真能拼命的。
唐毅咧咧嘴,苦笑道:“大洲公,我的事情不算什么,还是赶快结束乱局,东西烧了,天下也就安宁了,一致对外,倭寇算不得什么!”
好一个大公无私的唐行之,赵贞吉别的多感动了。毁灭钦案证据,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还能说得如此轻松,置生死于肚外,真是勇者无敌。
想起以往的误解,赵贞吉给唐毅的评分不断攀升,只是实诚的赵老夫子没有听出唐毅的弦外之音。
什么叫天下安宁了,分明是告诉那些人,是老子冒死救了你们,投桃报李,你们也该来救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倒霉!
只是这话实在是不适合从一位准英雄的嘴里说出来,唐毅也不知道赵贞吉能不能听明白,他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鄢懋卿没有把唐毅放在大狱里面,不是心疼他,是怕狱卒帮着唐毅串供。把他关在了哪里呢?就是当初阮鹗囚禁他的院子,为了看住唐毅,鄢懋卿特别调了二百个人,里里外外,看得严严实实。
还特别交代,谁敢替唐毅通风报信,斩立决!不光杀一个,还连坐所有同伴。好家伙,唐毅再想弄什么银票传信,是想也别想。
还是那个牢房,还是熟悉的地方,唯有院子里的竹子长得更茂盛,花儿也都开放了,许多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两腿沾满了花粉还在不知疲惫地飞舞着。
“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唐毅仰望着天棚,“你们都解脱了,老子倒是进来了。我该做的都做了,就看你们的了。”
第442章 徐阁老变坏了
囚禁唐毅的小院内,有个花圃,上一次有王悦影陪着,两个人花前月下,看月亮数星星,别提多快活了。
刚刚过去的事情,就好像电影在眼前闪过,唐毅一时来了兴趣,兴冲冲跑到了花圃,曾记得上一次就有好几株月季,枝桠很茂盛,如今月季已经开花了,一个个红彤彤的球,装饰在碧绿的叶片上面,一团一簇,煞是好看。
唐毅看得心动,找来了一把小锄头,把花圃里面的杂草都弄干净,然后又是松土,又是捉虫,到了下午,又找来了一把剪刀,给月季修理枝桠。还真别说,唐毅干得像模像样。
可把憋了一肚子坏水的鄢懋卿给气得抓狂,只能哀叹,这小子不是正常材料制作的!
鄢懋卿恨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让唐毅去拿证据呢!当然,他更狠唐毅,可是看到唐毅悠然自得的模样,反倒让他迷糊了,这小子是不是关傻了,他真因为自己还能逃吗?
鄢懋卿想了半天,以他对嘉靖的了解,这位皇帝最恨欺君之罪,唐毅烧了证据,那就是欺君,再加上严阁老和小阁老,就算唐毅是九命猫妖,也能砍他十颗脑袋!
“臭小子,你就美吧,要不了多久旨意就下来了,等着身首分离吧!”鄢懋卿啐了一口浓痰,气哼哼离去。
唐毅的案子早在第一时间就送到了京城,鄢懋卿狠狠告了唐毅一桩,说他党护包庇,毁灭证据,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总而言之,恳请陛下立刻砍了他的脑袋。
鄢懋卿用的是六百里加急,可是还有人比他快,那就是交通行,当唐毅第一时间被带走,王悦影就利用交通行给京城送去了消息。
这些日子以来,唐毅把越来越多的东西交给了王悦影,再度遇到了危险,小妮子不用顶着圣旨去冲撞了,她能做更多的事情。
第一封密信送给了唐顺之,第二封信才送给唐慎,王悦影很明白,唐毅的案子决定权在嘉靖手里,唐顺之的作用比任何人都重要。
比起六百里加急,足足快了半天,唐顺之接到了消息。
当他看到书信的第一刻,唐顺之不是惊讶,反而是欣喜。自己没有看错,在真正的关键时候,徒弟是有担当的,当师父的除了自豪就是自豪。
只是高兴完了,唐顺之却傻眼了,该如何救唐毅呢?
想来想去,唐顺之只有去找徐阶,他带着工部的几份奏疏,假意去请示工程进度,顺利到了徐阶的值房。
“是义修来了。”
徐阶笑眯眯说道:“再等一会儿,还有八句话这篇青词就写完了。”
“等不了,请阁老立刻过目。”唐顺之板着脸,到了徐阶的面前,把书信一放。徐阶也愣了一下,唐顺之从来都是风度翩翩的,还从没有如此失礼霸道,想来东西一定很重要。
徐阶把书信展开,从头看下来,眼珠子都掉了。
“这,这,这……”徐阶想说这太好了,可是一想到人家徒弟被抓了,你说好,还有没有同情心啊!
到了舌尖儿,徐阶改口叹道:“太不可思议了。”
唐顺之努力控制着情绪,可是声音还是变了调,“阁老,行之此举,往小了说,保护了无数的东南士绅,往大了说,是保住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这话听起来有点大,可是徐阶却以为一点没有夸张。
自从月港被抄,五位钦差南下,徐阶的心里面就一阵阵翻腾,夜不能眠。
要说真把那些资料公开,受损失最大的还是东南的士绅,而这些人又是心学的最大支持者,徐家也包括其中,无论从哪个方面,徐阶都必须保这些人。
为此徐阁老甚至不惜把第一大将赵贞吉派了出去,希望他不负众望,能压制住严党。徐阶千算万算,却算错了一点。
赵贞吉虽然是他的徒弟,可是却不像座师和弟子一般,需要绝对服从。赵贞吉也在宦海沉浮二十几年,论资历不比徐阶差太多,他有自己做事的原则,不会无条件服从徐阶,事实也是如此,赵贞吉到了东南之后,不是保护自己人,而是拼命进攻,直指胡宗宪。
弄到了最后,冒出了南京被倭寇攻击的消息。
自从得到了消息,徐阶一口老血喷出,几乎昏过去。无论如何,赵贞吉完蛋了,而且严党会趁机发动攻势,自己多半都有危险。饶是渡过了这么多风浪,徐阶那一夜失眠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老师夏言的音容笑貌不断在眼前闪过,莫非自己也要步老师的后尘,死在奸党手里?
那几天浑浑噩噩,徐阶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
只是他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接下来的发展,胡宗宪没有发动对赵贞吉的攻击,唐慎又主动帮着分担罪责,使得事情有了转机。
而如今呢,唐毅烧了所有罪证,严党失去了最好的武器,东南的士绅都安全了,同样的,也就撼动不了他徐阁老的地位,
可以说,唐毅用他一个人,换取了整个心学一脉的安全,徐阶获益匪浅。
官场上最怕欠人情,唐毅这么一干,不管有辜的,无辜的,心学上下都欠了唐毅的人情,无论如何,唐毅都要保。
可是呢,唐毅惹得篓子太大了。
嘉靖这些日子正为了南京被攻击而上火呢,光是打死的小太监就有六七个,嘉靖是认定了有人暗中勾结倭寇。而月港的那些资料又指向了东南的大族。
很显然,严党会把唐毅的行为说成是掩护那些大族,唐毅——大族——倭寇,这三者一旦连结到一起,嘉靖就会发飙,就会疯狂,天子一怒,非同小可!
徐阶痛苦地揉着太阳穴,“义修,此事不好办啊!”
唐顺之翻了翻白银,心说我好歹也是一部尚书,要是好办,我还用找你吗?沉吟一下,唐顺之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阁老,行之落了今天的处境,是为了他自己吗?还不是为了大局,为了大家伙?别人不明白,咱们可应该清楚啊。也不是我嚼舌头根子,当初就不该派赵贞吉南下,赵大洲嫉恶如仇,百折不挠。他一味往前猛冲,结果弄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才逼得行之兵行险着……”
唐顺之本想着控制情绪,可越说越气愤,他不由得提高了声调,“徐阁老,赵贞吉是你的弟子,唐毅也是我的弟子,天地君亲师,天覆之,地载之,君上父母师长恩任养育教导之,呵护之!如果行之有了危险,我绝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我就把工部的烂账都掀出来,大不了同归于尽!”
徐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时唐顺之如此疯癫了!可转念一想,工部的烂账轮起威力,一点不比月港的事情小。毕竟东南闹得再厉害,离着帝国心脏远着呢,要是在京里弄出事情来,他徐阶可就没好果子吃了!
徐阁老连忙摆手,“义修,我是说事情不容易,可没说不管不是,要是连唐行之都不保,老夫哪还有脸面对家乡父老啊!只是该怎么保护,要费一番思量,毕竟陛下再气头上,老夫要是给唐毅求情,只怕陛下会起疑心,当然了,不是老夫怕,而是一点起了疑,我说什么话都不顶用了。”
唐顺之眉头紧皱,的确嘉靖这条怪龙太难捉摸了,一个不好,徒弟的命就没了。他来回走了两圈,突然眼前一亮。
“阁老,我倒是有个主意。”
“快讲。”
“您干脆学严阁老?当初他是怎么把赵文华保下来的,不妨就故技重施!”唐顺之低声说道。
寒天一点水,点点在心头。
徐阶瞬间脑洞就打开了,没错,看了严嵩那么多次表演,化不可能为可能,牛叫三遍都知道吃食了,堂堂一个大活人,连这点本事都学不会吗!
严阁老是卑鄙无耻,可是官场只问成败,再说了,这一次保下唐毅,就能收拾东南的人心,巩固在心学当中的地位,怎么算都是一笔合适的买卖。
对于政客来说,利益永远都是最重要的,徐阶权衡利弊,渐渐有了主意。
……
靠着年初解送的一批市舶银,玉熙宫总算是修完了,嘉靖坐在昔日的云床上面,脸沉得和黑锅底儿一般。狭长的眸子从严嵩和徐阶的身上不断扫过,锐利如刀,两位阁老都感到冷飕飕的。
一直等到严嵩的双腿都跪麻了,嘉靖才淡淡说道:“起来!”
冰冷的两个字,背后却藏着无穷的怒火,仿佛要把玉熙宫给烧了一般。
又过了好一会儿,嘉靖才幽幽地看着徐阶,冷笑道:“朕猜严阁老今天一定会上奏泉州的事情,朕就先替他问问,徐阁老,你怎么看?那个逆臣该如何处置?”
嚯,直接叫逆臣了!
嘉靖的气还真大啊!徐阶慌忙跪倒,“启奏陛下,臣以为阻挠钦案办理,属于十恶不赦之罪,更何况案情又和犯官有所牵连,更有党护之嫌。公然烧毁罪证,不说亘古未闻,也是极为少见,其人之罪,罪不可恕。”
嘉靖只觉得一阵荒唐,什么时候温吞水一样的徐阶这么干脆了,莫非他想牺牲唐毅,保全自己?
要不说嘉靖怎么难伺候呢,这位的思维方式和正常人永远都不一样。
“徐阶,难道光是一个人的罪孽吗?”嘉靖几乎咆哮问道。
“臣以为或许还有人员牵连,不知道严阁老是否也是如此看?”徐阶满怀期待地看着严嵩。
第443章 官小权大很难办
听到徐阶提自己,老严嵩寿眉一挑,十分惊讶。按照他的判断,徐阶多半会苦苦替唐毅开脱,然后自己只要轻轻推一把,就把徐阶捎带着干掉。
真没想到,徐阶的境界提升这么快,没有逆着嘉靖不说,还反倒把自己牵扯进来。严嵩对唐毅那也是恨之入骨,赵文华是怎么折损的,不就是唐毅弄了一个热气球,惹恼了嘉靖吗!
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放过那个小子?
严嵩脑筋一转,却又想到了嘉靖的怪脾气,这位皇帝是最拧巴的,从来不知道从善如流,如果两位阁老都喊打喊杀,他会不会改变主意?毕竟唐毅那小子的本事还是不差的。严嵩犹豫了一下,突然发现嘉靖犀利的目光正在盯着他。
严嵩急忙说道:“启奏陛下,老臣以为唐状元身为天子门生,亘古未有的六元及第,又受了陛下如此恩遇,想来不会视国法为儿戏,或许……或许……”
“或许什么!”
嘉靖眼睛喷火,好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大声咆哮道:“那个逆臣,就是因为朕给他的天恩太过,恃宠而骄,胡作非为,连朕都不放在眼里。敢毁掉钦案的证据,纵容包庇倭寇,哪怕一万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嘉靖发起怒来,还真吓人,双眼之中,闪烁着愤怒的火焰,突然他冷笑着问道:“严嵩,你替唐毅说情,是不是受了他什么好处了?”
严嵩这下子可吓坏了,连忙跪倒,老泪横流,说道:“陛下,老臣,老臣绝没有和唐毅有什么勾结,还请陛下明察?”
“哼,你是没有,可是你身边的人呢?朕问你,那个叫金玉璿的可是你的朋友?他的弟弟金玉珽就毒杀了阮鹗!一前一后,都是一样的毁尸灭迹,和唐毅没有什么区别!”
严嵩这下子可傻眼了,明明是烧向徐阶的火,怎么烧到自己了,老夫是做错了什么?毕竟是年纪大了,严嵩第一次在徐阶的面前露出了疲态。
看在徐阶的眼里,他有种说出来的喜悦,盯着严嵩十几年,直到此刻,徐阶敢拍着胸脯说,有朝一日,他一定能战胜严嵩。
虽然还要很遥远的距离,但是胜利的曙光已经出现了。
经过夜以继日的观摩学习,不断的揣测,徐阶总算把嘉靖的脾气摸了个透,同时也把严嵩父子的招数看清楚了。
要想斗倒一个恶人,你就要比恶人想的更多,看得更远。
就拿这一次来说,嘉靖真正的愤怒不是来自于唐毅焚毁证据,如果放在平时,凭着唐毅的地位,想要脱身一点不难。可问题是出现了倭寇攻击南京,事情一下子大条了。
不管别人怎么看,嘉靖自视甚高,甚至把自己当成中兴之主,要不然李默那一句汉武唐宪,他也不会对号入座了。
既然是中兴之主,就应该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万国来朝,祥瑞不断……虽然除了祥瑞之外,其他三条都是扯淡,但至少还能粉饰太平,可是陪都被倭寇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
俺答几乎每年都袭扰京城,可是毕竟明朝和蒙古厮杀了太多年,即便是强如成祖皇帝,也是死在远征蒙古的路上,嘉靖还能自我宽慰,天子守国门吗!
可是南京不同啊,那是帝国的心脏地带,一百多年都没有遭受过战火的摧残。
一两百名倭寇,就敢攻击南京,还杀死了好些明军,奇耻大辱,把嘉靖的自尊撕扯的粉碎,粉饰出来的太平竟是如此不堪!
嘉靖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头顶拉屎,而且还拉稀,要多憋屈有多憋屈。严嵩固然奸猾,可是他没有想到此次事件对嘉靖伤害之深,还是用当初救赵文华的手段,只不过是反过来运用,故意说情,却是明褒实贬,不光要弄死唐毅,最好还要牵扯上徐阶。
可是老家伙千算万算,算漏了嘉靖的怒火不是以往历次可比。
区区一个唐毅,嘉靖根本不在乎,凭着那么一个小东西,还不敢挑战大明朝的尊严,他不过是一个棋子而已,他坚信背后一定有人唆使,而且还势力滔天。
说穿了嘉靖就是需要一个足够大的替罪羊,让人们相信不是我嘉靖太无能,都是敌人太狡猾。
好巧不巧,严嵩替唐毅说情,盛怒之下的嘉靖无暇体会他的阴毒用心,毫不客气把严嵩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话说严阁老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他一边战战兢兢流汗,一边咬牙切齿,徐阶把祸水引到自己身上,当真不为人子!
好不容易等到嘉靖骂累了,坐在云床上呼呼喘息,严嵩急忙说道:“启奏陛下,老臣一时糊涂,起了怜才之心,听了陛下的一番话,老臣才明白过来,唐毅所犯之罪,十恶不赦,万死不赎。老臣以为应该彻查到底,绝不姑息,要是牵连到老臣,或者犬子严世藩,都应该重办!当然……”严嵩说话之间,扭头看了看徐阶,淡淡说道:“若是牵连到别人,也是如此,不把通倭的贼人都揪出来,决不罢休!”
不愧是多年的首辅,发起威来,还真有几分威风骇人。
可是徐阶心中暗喜,严嵩已经落入了自己的节奏,难得总算是能战胜他一次了。
徐阶面无表情,跪倒在地,大声说道:“陛下,臣以为东南的事情不是孤立的,朝廷开海,伤损到了走私集团的生路,他们奋起反击,先是劫掠市舶司的货船,不成之后,又派人攻击南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期间阮鹗被杀一案,唐毅焚毁证据一案,诚如陛下所说,都是为了掩盖罪行,欲盖弥彰。臣以为必须彻底调查清楚,不把这伙丧心病狂的谋逆之徒揪出来,大明朝就永无宁日!”
见两位大臣都说彻查,嘉靖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说说,都由谁去调查。”
“鄢懋卿!”
严嵩抢先说道:“鄢懋卿是老刑名,又清楚东南的事情,让他查准没错。”
“呸!”嘉靖一口否决,怒骂道:“鄢懋卿那个蠢材,堂堂一个钦差大臣,竟然让唐毅在他眼皮子底下把罪证给烧了,简直酒囊饭袋,无用的废物!等治了唐毅的罪,他也跑不了!”
严嵩讨了一个老大没趣,老家伙也冷静下来,今天的风向怎么不对劲啊,还是少说点话,等回家的时候,和儿子好好商量一番,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嘉靖见严嵩不说话,就把目光放在了徐阶身上。
“徐阁老,你怎么看?”
徐阶说道:“陛下,臣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臣以为此案堪称大明有史以来,头等的大案,必须派遣重臣去调查,资历要比赵贞吉和鄢懋卿都高,如此才能压得住场面。而且呢,涉案人员想来数目惊人,必须公平处置,勿枉勿纵。只有办成无可挑剔的铁案,才能让天下人信服。”
“嗯,你说的有理。”嘉靖颔首说道:“要够资历,还要有本事,又不能和唐毅有牵连,你们都好好想想,看看谁合适。”
这个标准一出,就去选人吧,比赵贞吉他们还高的,只有六部尚书和都察院掌院,吏部吴鹏,礼部吴山。刑部欧阳必进、左都御史周延都是严党的人,由于阮鹗的案子,加上刚刚严嵩的失误,弄得嘉靖都不信任他们。
还剩下三位尚书,唐顺之是唐毅的老师,根本不用考虑,户部方钝和兵部许论一来年纪太大,经不起舟车劳顿,再来他们都是世家出身,论起家族根基,比起徐阶还要深很多,让他们去查案子,估计永远都查不出真相。
外廷不行,那就内廷吧!
黄锦和袁亨一起跪倒了,黄锦哭诉道:“皇爷,奴婢曾经和唐毅共事,不敢领命。”
嘉靖一咬牙,又把目光落在了袁亨身上,“你呢,总没有和唐毅共事过吧?”
“启禀皇爷,奴婢是没有和唐毅共事,但是奴婢上次抓过唐毅,外人都知道我们不和,奴婢也,也不适合!”
袁亨当然不喜欢唐毅,可是他为什么不接呢,这就是内廷大珰的精明。
东南闹成了这个样子,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谁敢走这一趟!
嘉靖强忍着怒火,司礼监是不行了,还有锦衣卫,一想到这里,嘉靖自己就摇头了,唐毅和陆炳一起在天津开海,要说两个人没有关系,傻瓜都不信。
这回倒好,内廷外廷全都歇菜了。
“朕怎么就养了这么一堆废物呢!”嘉靖气得翻白眼,他的脑中快速转动,京城的人不行,南京的那些人更不行,倭寇都打到了城门,他们没准也和倭寇有勾结。嘉靖的疑心病犯了,看谁都像是有问题的。
说起来也是讽刺,偌大的大明朝,六部九卿,竟然没有合适的人去办唐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唐毅这些年的经营总算是开花结果了,从内廷到外廷,都和唐毅有了深不可测的厉害瓜葛,谁也不能轻易动他。典型的官小权大,影响非凡!
一个知府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嘉靖越想越憋屈,这些人都不行,难道让两位阁老南下,可是他们自己也不信任啊!都他娘的一丘之貉!
就在嘉靖几乎暴走的时候,徐阶突然说道:“启奏陛下,臣保荐兵部尚书三边总督杨博,此人一定能担负起陛下的嘱托,将案情查个明白。”
第444章 轰轰烈烈找祥瑞
杨博字惟约,号虞坡,嘉靖八年的进士,三甲进士出身,看起来不算稀奇,可是翻开此人的履历,就会让人惊叹,甚至叹为观止。
入仕之初,任过地方知县,旋即被调入兵部武库司任主事。这一步高升,足以让无数人惊掉下巴。
大明朝历来是京官贵而外官贱,外官调入京城,哪怕降了一级,都算是高升。比如七品知县,政绩斐然,为官清廉,经过层层考验,有机会调入京城,充当只有从七品的六科给事中。
从一个百里侯,变成了副科长,看起来天差地别,可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遇到这种好事,简直祖坟冒青烟,要烧香磕头拜祖宗,感谢祖上积德。
不是他们烧糊涂了,而是京官权重,六科虽然职位很低,但是一本弹劾对了,就能飞黄腾达,从低级官员跃升到中级官员,要不了几年,就能混到按察使,提学使,甚至是小九卿。等于是坐上了升官的高速火箭。
不只是县令,高级官员也是如此,比如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官职,巡抚有的挂佥都御史,有的挂副都御使,最高三品,可是人家就是名正言顺的一省封疆,能从布政使变成巡抚,哪怕品级降低了,都要偷着乐去。
大明朝的官职就这么邪性,可问题放在杨博身上,就完全不同了,此老从地方官变成京官,不但品级没有下降,还升了!
更吊诡的是还升到了兵部武库司,武库司是干什么的,掌握天下的军械还有武举!光是听听,就知道里面有多少油水可捞!简直是让人眼珠子通红的地方,惹来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杨博却姜太公稳坐钓鱼台,步步高升,嘉靖二十五年被提拔为甘肃巡抚,从此之后,入出任兵部侍郎尚书,出则是蓟辽,宣大等处的总督,在九边转了一个圈,军中门生故吏之多,枝繁叶茂,数不胜数。
论起他在军中的地位,几乎能和严嵩在朝堂的地位相比。
就连那么狂妄的严世藩,在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也把杨博放在天下三杰之一,和自己相提并论,至于徐阶,还是一边凉快去吧。
杨博能如此妖孽,光靠本身的才能显然不够,他和唐毅一样,背后都站着庞大的利益集团,只是和唐毅这边初出茅庐不同。
人家杨博仰仗的是一百多年积累下来,底蕴雄厚的晋商,就算是强如严党,也要忌惮三分。
东南闹成了这个样子,严党和徐党,甚至内廷都不可靠,想来想去,唯有杨博有这个分量去收拾残局。
不说别人,胡宗宪在宣大当巡按的时候,杨博就是总督,是老上级,德高望重,而且晋商一直经营边贸,和东南的走私扯不上什么关系。
嘉靖盘算了好半晌,徐阶的推荐果然不错。
“杨博确实是不错的人选,立刻给他下旨,即日赶赴江南。”
……
任命杨博的消息传出,京城的官场就是一阵大乱。
最先骂大街的就是徐渭,这家伙在翰林院清闲得要命,别人是官升脾气涨,他倒好,是膘升脾气涨,看谁都不顺眼。
“徐华亭简直就是坏事,选谁也不能选杨博啊!”
王世贞犹豫了一下,“文长,我看杨博还算不错,至少他不是严党的人。”
“呸,我看你也是糊涂了,他比严党还要糟糕。”徐渭怒道:“当年苏州闹粮荒的时候,可是行之坏了王崇古的好事,还顺带着把晋商四大钱庄赶出了苏州,仇口深着呢,杨博能轻易放过行之吗?”
“哎呦!”
王世贞以手击额,脸跟吃了苦瓜似的。
“我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这么说杨博南下,行之就危险了?”
“那还用说,无论如何,都要挡住杨博。”
这两位大才子想了半天,愣是找不出办法,人是徐阁老推荐,嘉靖批准的,试问天下谁能有分量把任命给推翻了?
徐渭憋屈的都吃不下去饭,还是找唐顺之吧,兴许他能有主意。急匆匆到了唐顺之的府邸,发现这位手里拖着小碟,正饶有兴趣地逗一只八哥。那个专注的劲头儿,仿佛看到了狗头金,顿时气得徐渭三魂出窍,七魄升天!
唐顺之恍然未闻,还说呢。
“叫,叫啊!”
“叫皇上万岁,叫了给你吃的!”
……
徐渭差点昏过去。几步到了唐顺之的面前,一把抓住碟子,就往地上一扔,摔了个粉碎!
在心学门里,徐渭和唐顺之是平辈的,故此徐渭并不那么客气。
“我说义修兄,你心也太大了,行之脑袋的都要保不住了,你还有心思逗鸟玩,信不信我把它给掐死了!”
徐渭说着伸手就去抓,可把唐顺之吓坏了,他伸手一掐徐渭的腕子,抬脚踢脚踝,顺势把徐渭摔在了地上,砸出了一个坑。
“徐文长,你要是把鸟给吓跑了,我拧了你的脑袋!”唐顺之怒目而视。
徐渭耿着脖子,不服不忿,急赤白脸道:“你就算杀了我,也管不住我的嘴。徒弟有难,当师父的不闻不问,你对得起良心吗?”
两个人四目相对,噼里啪啦的火星子乱冒,唐顺之先败退,压低声音说道:“徐文长,你长点脑子,行之是死是活,就看这只鸟了。”
徐渭不解,“唐荆川,你是不是那我当三岁小孩子唬弄?”
“唉,你起来吧,我都告诉你!”
把徐渭带进了客厅,唐顺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顺手抓起茶杯,却是空的,只能气哼哼放在了一边。
“文长,你是不是气恼徐阁老推荐杨博南下?”
“没错!”徐渭毫不客气道:“行之是为了大家伙背黑锅,要是东西不烧,鄢懋卿兴风作浪,没人能过好日子,抗倭大业也会完蛋。说句不客气的,他徐阶就是最大的受益者,他凭什么不替行之说话,还推了杨博,那个老东西南下,他会放过行之吗?要是真出了事情,我就和徐阶撕破脸皮,他们家有那么多田产,好几万亩的桑田,他走私了多少丝绸?有本事就好好查查!”
徐渭上来了混不吝的劲儿,唐顺之还真没有办法。
“文长,不是你想的那样!”
“还能怎么样?”
唐顺之压低了声音,“文长,杨博虽为高官,做事却是晋商的风格,什么事情利字当头,只要好处够了,就能交易,行之这一次救了这么多人。大家伙会一起出力,大不了被杨博宰一刀,也要把他保下来。”
唐顺之感叹说道:“要是行之都保不住,咱们心学一脉干脆散伙算了。”
“原来如此。”徐渭点点头,又瑶瑶头,“案子可是陛下让办的,杨博能为了行之违抗皇命吗?”
唐顺之仰起头,重重叹口气,“这就是事情麻烦的地方,东南的事情一团乱麻,陛下又在盛怒之下,说什么都不管用。不过我相信等陛下冷静下来,他就会明白,行之的选择是对的。”
“那也不成!”
徐渭摇头说道:“咱们陛下最刚愎自用,明知道了错了也不悔改。等他冷静下来,只怕行之命都没了。”
“不会的!”
唐顺之嘻嘻一笑,“文长,徐阁老推荐杨博,此老眼下还在陕西呢,等他到了泉州,少说要一两个月,等他再查案子,再上奏,还不得半年之后。这半年间,只要把陛下哄好了,行之就不会死。”唐顺之指了指廊檐下的那只八哥,笑道:“我正教八哥说皇上万岁呢,你说等到了陛下圣寿,把这只鸟献上去,叫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你说会如何?”
徐渭一听,长大了嘴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乖乖,这还是刚正不阿的唐荆川吗?什么时候也学会了逢君之恶?要不是亲眼相见,都不敢承认是真的。
做师父做到了这个份上,也真让人钦佩。
徐渭突然举得臊得慌,身为唐毅的朋友,只能干叫唤,一点办法都没有,简直妄为人子。对了上次唐毅是怎么救张经的?
不就是拖到了嘉靖回过味来,然后用百花仙酒,玄龟献瑞,勾引的嘉靖大赦天下,张经就保住了命。
这回少不得也要这么干,只要把嘉靖哄好了,他一高兴,唐毅就活了。
“我有主意了!”徐渭突然从座位上跳起,震得客厅一忽闪。
“文长,训练八哥说话可是我的办法,你不准偷走啊!”
“切,我有更好的办法”徐渭笑道:“咱们陛下得意祥瑞,我这就给他找祥瑞去!”说完,徐渭转身就跑,第二天他就给翰林掌院李春芳送了一张请假条,然后飘然而去。
从京城出来,到了通州码头,正准备上船,码头上站着一排人,弄得徐渭都吓了一跳。
为首的是诸大授,接着是陶大临、王世懋、曹子朝,大家都背着行囊,笑嘻嘻等着徐渭。
“我说文长兄,你也太差劲了,我们都等了好半天了。”王世懋抱怨道,陶大临也揶揄他,“就你这个速度,等找到了祥瑞,指不定猴年马月呢!”
徐渭喘着粗气,闹闹后脑手,“你们怎么都知道了?”
大家伙一起翻白眼,“就你一个人关心行之的事情啊,我们都是吃白饭的?走吧,咱们一起找去!”
就在他们起身之前,何心隐,李贽都背起了行囊,也踏上了寻找祥瑞之路。唐毅要是知道,保证感动得痛哭流涕,有这么多人在帮着他,没有理由闯不过火焰山。
第445章 梅花香自苦寒来
被囚禁在小院之中,一日三餐,清汤寡水,还好忍受,最要命的是所有带字儿的都被收走了,连阳黄历都不给唐毅留。
在最初的几天里,唐毅努力控制着情绪,让自己看起来恬然优雅,自信十足,总不能在鄢懋卿那里落了下乘。可接下来的几天,唐毅却变得烦躁起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尤其是一点外面的消息都没有,越发让人心慌意乱,手足无措。
干什么都不对,唐毅知道他自己的状态很糟糕,持续下去,即便是能逃得性命,整个人也废了。
每到天黑的时候,他就强迫自己围着房间一圈又一圈地奔跑,跑得浑身被汗水湿透,跑得两腿仿佛灌了铅一样。一直跑到没有一丝力气,倒在床上就鼾声如雷。
一天,两天,十几天,渐渐的唐毅竟然适应了寂寞和孤独,他重新恢复了从容,生活也变得规律起来。
天不亮就爬起来,在院子里打一趟拳,这还是唐顺之交给他的,自从考中进士之后,唐毅就变得懒散起来,如今又捡了起来。
一遍又一遍,打得浑身热气升腾,才意犹未尽地收手。
这时候会有人送来一碗能够照出人影的白粥,两个巴掌大小的硬面饼子,良心发现的时候,还会有一碟咸菜,也就是水萝卜一类的大路货。
往日连看都不愿意看的唐毅,竟然吃得格外香甜,吃过了早饭,在院子里晒半个时辰的太阳,把今天需要做的事情都想清楚。
接着唐毅会到花圃旁边,那里是青石铺成的地面,撒上一层沙子,拿着木棍照样能在上面写字,还有个好处,不用担心白字黑纸,写完了谁也不知道。
要说起来,唐毅上辈子念书的时候,涉猎的东西不少,进入官场之后,耳濡目染也学了很多。这一辈子跟着唐顺之,魏良辅,徐渭一般的人物学习揣摩,不敢说学问多好,可是也着实有些基础。
一直以来,唐毅都忙忙碌碌,为了功名,为了开海,为了东南大局……从来就没有闲下来,好好将学问融会贯通。
后世有过一个估算,也就是网络时代的人一天接受的资讯相当于普通古人十年的总和。如此悬殊的差别,按理说后世之人应该厉害无数倍才对,可事实上呢,后世人再也写不出《道德经》一般的深刻的体悟。
发达的资讯给了后世人太多的知识,而泛滥的知识又遮蔽了眼耳鼻舌,使得人们无法体悟更高深的智慧。
唐毅向来对各种学说都嗤之以鼻,哪怕是王阳明的心学,也不怎么感冒。
什么学问都顶不上馒头来的实在,他实在理解不了那些读书人如痴如醉地讨论着什么是“心”,什么是“知行”,圣贤之道,天理人心……和你的生活有关系吗,能当饭吃,还是能当水喝?
只是此刻,唐毅的看法却变了很多。
哲学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却可以让你的心变得更强大,去勇敢地面对任何挑战。
心学兴起不代表心学多了不起,只是说明理学确实不得人心,用四个字说:人心思变!自己处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大时代之中。
英勇的海盗开辟出一条条的航路,发现一块块的崭新土地,把世界联系在一起。
地理的限制被打破,人的限制也开始瓦解,西方很快就会开启宗教改革,文艺复兴,思想启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将旧有的世界送进了垃圾堆。
同样的大明也在开启这种模式,只是新生的力量,相比几千年的传统,太微弱,太渺小,以至于在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就跑偏了,接着更是被一群野蛮的强盗给摧毁殆尽,神州陆沉,陷入永夜之中,一睡就是三百年,直到被人家用拳头狠狠打醒。
一个人活在世上,就要找准自己的定位,唐毅,你不是一个过客,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
前世的记忆不过是遥远的一场梦,更应该珍惜的是现在,作为一个明朝的士人,去思考,去解决问题。
理学已经露出了疲态,心学方兴未艾。
自己的目标是什么,不仅仅是首辅的宝座,也不仅仅是掌握最高的权力,而是确实去改变明人的思考方式,进行一场彻头彻尾的变革,甩掉旧时代的包袱,抛掉五千年的羁绊,昂首阔步,迎接未来。
清闲下来的唐毅不断思索着如何去改造心学,如何形成自己的一套完整的论述,如何让自己的论述既能够平易近人,又能内涵深刻,无懈可击,吸引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历史上的心学的确做到了这一点,只是接下来心学却出了大问题。
光有漂亮的理论还不行,还有“行”,要衍生出完整的治国理念,要制定种种国策,并且推行下去,看到成果,而后不断修正反馈,做到完美。
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才是政治领袖,而非一般的过客。
大明的首辅不少,可是能被记住的却寥寥无几。
从步入科场的那一刻开始,自己就瞄准了那个位置。
可这么长时间下来,唐毅发现自己越走越远了,这种距离不是官职的变化,而是心态上的东西。
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人物,最应该学会的就是稳健,哪怕有再大的诱惑,只要实力不够,就绝对不碰。
自己会连着两次身陷囹圄,其实原因都在自己身上,明明没有那个实力,却强行推动,譬如开海,如果是胡宗宪去做,凭着他总督的位置,手下几十万大军,会发生货物被抢劫吗?
再有,既然月港的东西那么重要,自己为何不早早烧毁呢!
想对付七大姓,完全可以从别的地方下手,为什么要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把所有人都牵涉其中呢?
唐毅不断拷问着自己,他不是后悔了,而是在总结宝贵的经验。
要看清自己的实力,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不要把不属于自己的担子也压在身上,你就是一个小小的知府,一个市舶司提举,天下大局离你都太远了。没有掌握最高的权力,永远不要想挑战强悍的既得利益集团,哪怕你是穿越者,也没有本钱和人家周旋。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那是儒家的追求,是文天祥,是赵贞吉的标准。
对于唐毅来说,放在前面的是“能不能”,而后才是“该不该”。
被关押的日子非常无聊,可是唐毅每天都在这种拷问之中渡过,差不多两个月的光景过去,唐毅越发潇洒自如。
他和那些看守的关系也奇迹般变得好了起来,看守甚至会偷偷送给他一坛好酒,唐毅会笑着接受,在回到屋子的时候,他会用自己打造的银针试探,验证毒性之后,才会放心喝下。
实在馋肉了,唐毅还会用酒水浸泡一些谷子,悄悄撒在月季花下,贪吃的鸟儿吞咽着谷粒,渐渐的摇摇晃晃,这时候唐毅就会用筛子把它们都扣住。
也不需要复杂的烹饪,用黄泥密封起来,然后埋在地下,上面架着篝火,把硬面饼子烤热,烤糊,再把泥团取出来,轻轻敲碎。
羽毛都被泥土带走,只留下白嫩嫩的好肉,仔细咀嚼,还能尝到淡淡的酒香。
到了晚上,唐毅也不闲着,厢房的天棚里住着几只鸽子,正好赶上了繁殖季节,唐毅顺着梯子爬上去,突然点燃火把,明亮的火光遮蔽住了鸽子的眼睛,他手疾眼快,把鸽子抓走,顺带着抄了一窝鸟蛋。
第二天的伙食也来了,炒鸽子蛋,烤鸽子肉。
唐毅正美滋滋地吃着,突然院门开放有人走进来。唐毅头也不抬,随口说道:“是送小米的吗?放一边就行了。”
他闷头啃着鸽子的胸脯,整个鸽子也就这里的肉最肥了,心满意足地咽下去,突然发现对方没有动静,唐毅忙回头看去。
一个高大魁梧的老者正笑眯眯看着他,此老身量足有一米八五以上,胸宽肚大,满脸红光,威风凛凛。
“不错,不错,难怪学甫不是你的对手,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唐毅眉头一皱,学甫,不是王崇古的字吗?
看老者的模样,仿佛是王崇古的长辈儿,难道他是……
唐毅慌忙站起,擦抹了一把手上的油,忙躬身说道:“晚生唐毅,见过虞坡公。”
“呵呵,真是敏捷啊,老夫和你也算是神交已久,有酒吗,咱们喝几杯。”
唐毅嬉笑道:“要是别人来,我是不敢拿出来的,可是您虞坡公到了,就算掉脑袋,也要把酒言欢。”
说着,捧出了一大坛子上等的凤洲酒,他亲自给杨博倒了一碗。
“清澈甘冽,芳香浓郁,果然是好酒!”
杨博端起了酒碗,喝了一口,伸出了大拇指。
“真是玉露琼浆,没想到江南竟然有这么好的烈酒,难得,难得啊!”
唐毅陪笑道:“虞坡公,您老要是喜欢,晚生回头送一座酿酒的作坊给您,让您老喝个够。”
“好大方的小子。”
杨博又端起了酒碗,几口喝干,脸上泛着红光,唐毅抓起那只可怜的鸽子,撕扯下一条大腿,送到了杨博面前。
“就这点肉了,您老别嫌少。”
杨博接过小的可怜的鸽子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唐毅啊唐毅,你是真能沉得住气,老夫问你,你难道不怕吗?”
唐毅笑道:“别人来了我怕,您老拨冗前来,我就不怕。虞坡公,开门见山吧,您老要什么条件?”
第446章 打开牢笼飞彩凤
三个多月的囚禁下来,人还是那个人,心态却完全不一样了,唐毅越发冷静深沉,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哪怕诱惑再大,他都不会去做。
同时他也不寄希望于运气和侥幸,就比如杨博一般的超级大佬,人家绝不会因为好奇就来看自己,也不会特意跑来奚落看笑话。
杨博的出现就代表自己的案子有了转机,脑袋多半是保住了,不过应了那句话,无利不起早,杨博来了,保证有所企图,或者说想要从自己手里拿到一些好处。唐毅直接把话挑明了,弄得杨博也是一愣。
他还想着唐毅会问案子的事情,他好多多往脸上贴金,然后轻飘飘说出自己的要求,唐毅就不得不低头,实在是没有想到,这小子竟然直接跳开了,还真是够厉害的。
“呵呵,唐状元果然名不虚传,老夫有两个条件。”杨博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唐毅不卑不亢,笑道:“您老说说看,晚生未必能办得到。”
“哈哈哈,唐状元,你现在可是身陷囹圄,难道就不想出去?”
“世人从生下来开来,就被各种关系羁绊,一层又一层的套索,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如今我在这里面三个月,看到的是这一圈围墙,无数的士兵看管,可是那些无形的枷锁也都被隔绝了,在里面和外面其实没什么差别。能出去最好,出不去我心坦然,何必被人勒索呢!”
好嘛,老夫成了敲诈犯了!
杨博一阵翻白眼,此老一生阅人无数,见过的妖孽多了,能坦然面对生死的不是没有,可是那些家伙哪个不是四五十岁,经历过繁华落寞,把一颗心都磨平了。
哪像唐毅这样,年纪轻轻就老气横秋,油盐不进,实在是异类当中的异类!杨博不停打量唐毅,现在从这小子身上找出破绽,可是看了许久,杨博颓然长叹,他还真不像是装的。
关,关,关出一个妖孽啊!
鄢懋卿蠢材,严家父子更是无知!
如此人物,要么就一刀毙命,要么就敬而远之,你们非要三番五次招惹,弄来弄去,早晚你们会死在他的手上。
杨博甚至有些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脑袋清醒,没有随便出手,要不然连自己都要灰头土脸。
杨博倒是不怕唐毅,可是他信奉一条铁律,那就是欺负老别欺负小。他还不到六十岁,而严嵩已经八十了。就算我得罪你又如何,大不了丢官罢职,过个五年十年,爷又爬起来了,那时候你就在盒里了!
可唐毅却不一样,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就算把自己熬死了,人家还有大把的时间挥霍,总不能给子孙后代找麻烦不是。
想到了这里,杨博的语气和缓下来。
“老夫想提的两个要求,都是和开海有关系的,一个是能让晋商四大钱庄加入官银号,再有要支持我们在东南开设作坊,招募织工,你意下如何?”不知不觉间,杨博换了商量的口吻。
唐毅一听,暗暗点头,果然不愧是晋商领袖,眼光是真准,开海带来最大的两块肥肉就是金融和纺织,晋商都想咬一口。
沉吟了一会儿,唐毅仰起头,呵呵一笑:“虞坡公,晚生斗胆,想要和您探讨一番生意,不知道您老可愿意吗?”
杨博爽朗一笑,赞叹道:“老夫早就听学甫、子维他们说,唐行之点石成金,本事高强,老夫倒是愿意听听你的高见。”
“虞坡公,那晚生就班门弄斧一次,有什么不对的,您老多多赐教。”唐毅说了两句客气话,转而严肃说道:“经商的核心是什么,简言之就是优化配置。譬如农村的粮食多,城里的工匠多,农民就把自己的粮食送到城中,换取锅碗瓢盆等家具。再比如东南的丝绸多,西洋的金银多,他们就拿着金银来购买丝绸。从价格低的地方,贩运到价格高的地方,中间的差价就是利润,虞坡公以为然否?”
杨博点点头,“浅显易懂,说得很好,可貌似这和老夫的要求没关系啊?”
“扬长避短吗,晋商的优势不在纺织,哪怕我竭尽全力帮忙,要是不懂种桑养蚕,缫丝纺线,印染上色这一套工艺,不但赚不到钱,还会被同行挤垮,损失惨重。”
杨博把眉头一皱,“唐毅,你说的或许有些道理,可是你别忘了,凭着我们的势力,只要经营些年月,早晚会弄清楚的。”
“晋商的本事我是清楚的。”唐毅笑道:“只是晚生以为不用这么费力气,有更好赚的钱等着呢。”
杨博根本不信,哂笑道:“试问如今的大明,还有比海贸更好赚的生意吗?”
“当然有,虞坡公,您老想过没有,开海之后,还会有什么举动?”
杨博微微沉吟,突然瞪大了眼睛,“莫非还要开边?”
“没错!”
唐毅断然说道:“虞坡公,说句狂妄的话,读书人多半都有掩耳盗铃的毛病,就比如夏言吧,也算是一代名相,可是见倭国闹出了争贡事件,就草率关闭市舶司,以为关闭了国门,就天下太平,结果换来的是无穷无尽的倭寇。对付蒙古人同样如此,国初的时候,我大明国力雄厚,一手军事,一手贸易,固然能限制住草原诸部。可是自从土木堡一役之后,大明由攻转守,就算限制贸易,人家一样可以通过抢劫拿到想要的东西。时至今日,俺答手下十几万骑兵,来去飘忽,年年入寇,大明的损失何止千万。既然如此,为何不能放开边地,通过正规贸易,消弭战火?以往是因为有祖制的大山压着,如今东南开海已经突破了限制,市舶司带来的收入有目共睹,此时不开放边贸,还等待何时啊?”
唐毅说的义正辞严,振聋发聩,杨博也是一惊,他此前也只是把开海当成了弥补户部空虚的权宜之计。
可是听唐毅说完,杨博猛然惊觉,似乎这是一场关乎大明国策的重要决策。哪怕是太祖爷和成祖爷在位的时候,国力强盛,那时候也仅仅是宣扬天威,让四夷臣服,如此而已。可是如今呢,准许百姓出海经商,倒是有从内敛变成开放的架势。
诚如唐毅所言,开海带来了巨大的收益,在实实在在的好处面前,开边的阻力就会变小。
开边对谁最有好处,那还用问吗?
晋商经营九边多少年,没有开边,他们走私生意都做得有声有色,如果开边之后,贸易成倍增加,收入源源不断,的确比跑到东南,和浙商,闽商,苏商抢夺纺织生意要好得多。
不过老杨博可不是那么天真的人,随便几句话就被唐毅带到沟里去了。
“开边固然好,可是你想过没有,开边之后,俺答借机做大,那又该如何处置?”
“哈哈哈,虞坡公,如果这话是那些酸腐文人说出来,晚生不意外,可您老说出来,这个晚生……”唐毅嘴角抽了抽,没有往下说,那意思就是我真鄙视你!
杨博愣了一下,笑骂道:“小兔崽子,看不起老夫是吗?我是替那些人问的,不成吗?”
“虞坡公,既然如此,那晚生就斗胆说了。就拿宋朝的岁币来说吧,每年给辽国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被宋代读书人视作天大耻辱,每每提起,咬牙切齿,愤恨不已,骂朝廷无能软弱,恨不得提三尺宝剑,征杀疆场,一雪前耻。可是这些人都忽略了澶渊之盟还有一条,那就是双方在边境开放贸易,准许互通有无。北宋朝廷虽然付出了十万两岁币,可是每年从边境贸易之中,拿到了数以百万两的利润,正是因为这笔巨额的利润,才使得无数人痛骂岁币,却一直延续下去。”
唐毅起身,负手而立,从容笑道:“单纯从岁币来看,其实宋朝是占了便宜的,要是不给岁币,边境贸易也就没法维持,可以说宋朝是赚了里子,丢了面子。至于北宋朝廷最大的错误在于没有把赚到的钱财用在刀刃上,试问,如果北宋将边贸所得利润集中起来,训练一支可堪一战的强兵,等到时机成熟,反攻大辽,夺回幽云十六州,那么大宋就能堪比强汉盛唐。”
“我朝要开辟边贸,俺答肯定会得到好处,可是只要我们得到的好处更多,并且把赚来的银子转化为战斗力,十年二十年,终究有一天能荡平草原,建立不世之功!在于边贸开放,还能带来很多好处,当蒙古的贵胄喜欢穿丝绸,不喜欢穿羊皮,喜欢养牛羊,不喜欢养战马,喜欢挖药材,不喜欢纵马抢劫……到了那时候,所谓的成吉思汗的后裔,也会温驯如同绵羊。”
……
整整一个下午,唐毅都滔滔不断,他们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在其后的十几年里,明朝对待草原的手段越来越灵活,越来越多样。等到大家如梦方醒的时候,青蛙已经被煮熟了。
凶悍的骑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牧羊人,是一群群挖掘矿场的工人,几百年的老冤家对头,竟然以如此戏剧化的一幕收场,令后世无数人惊叹不已。
同杨博谈完,唐毅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从囚禁他的监牢出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一干人等,唐毅分开了众人,径直冲到了一驾马车的前面,车帘撩开,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小脸,大大的泪滴含在眼眶中,唐毅鼻子头发酸,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冰凉冰凉的。
“让你受委屈了!”
第447章 料事如神
三个月的时间,不长不短,从春到了夏,对唐毅来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炼心之路,其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悦影不会再冒冒失失,为了见唐毅一面,不惜顶着圣旨去冲撞,她学会了用手上的力量,去尽量帮助唐毅,奔走呼号,获取同情,制造庞大的声势,告诉每一个江南的士绅,唐毅之所以被下狱,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谁要是坐视不理,就是连做人的良心都不要了。可是说正是强大的舆论,把唐毅推到了东南士绅代言人的位置上,有了这个光环加身,杨博才会屈尊降贵,找唐毅谈判。
除了想尽办法帮助唐毅之外,多少个夜晚,她趴在床头默默哭泣,泪水湿润了枕头,转过天,却又云淡风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把苦水和懦弱留给黑夜,用勇敢迎接阳光,等到朝阳升起的那一刻,王悦影的泪水夺眶而出。
唐毅看在眼里,心好像被重重撕扯一下,小妮子的脸瘦得只有一巴掌,突出的颧骨,大大的眼睛,越发楚楚可怜,让人心都碎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唐毅淡淡说着,他的心头屠刀高举,谁让我一时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等着老子的报复吧!
经过了这番磨砺,唐毅变得更加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他没有多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谦逊地和迎接的人道了谢。
告诉大家伙,他还是戴罪之身,又思念亲人心切,等到烟消云散之后,再设宴感谢大家的恩情。
众人都通情达理,纷纷散去。
唐毅跳上了马车,轻轻搂着王悦影瘦削的肩头,嗅着似有若无的幽香,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回到了府衙门前,只见两大排衙役正在躬身等候,在大门中间,还摆着一个大大的火盆,放着红红的火炭。
杨文钰和唐鹤征一左一右,止不住的喜悦,躬身施礼,一起唱和道:“恭喜老爷回府!”后面的衙役也都跟着,大声喊道:“恭迎府尊。”
“又不是结婚了,搞得这么隆重干什么?”唐毅看到了熟悉的部下,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都起来吧。”
唐毅迈步往里面走,杨文钰急忙伸手拦住,“别啊,大人,您这么进去不吉利的。”唐毅不解,杨文钰忙给唐鹤征使眼色,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唐毅,从火盆上迈过。这还不算完,又跑来几个衙役,将唐毅的衣服都扒了下去,连同穿的布鞋,一起扔到了火盆里。
“成了,晦气都没了!”
“成你个头,还把把老爷的衣服拿来。”唐毅没好气说道,顺手给了杨文钰一拳头,他连忙赔笑,叫人拿来崭新的儒衫,给唐毅换上,这才潇潇洒洒进入了衙门,从大堂穿过,到了二堂,唐毅一抬头,突然傻住了。
只见一个中年人负手站立,正斜着眼睛,努力保持着镇定。
“爹!”
唐毅脱口而出,几步跑过来,来了个结结实实的熊抱!
这一抱可不得了,唐慎再也装不下去了,泪水像是珍珠一样滚落。自从唐毅赶考,屈指算起来,爷俩也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上一次唐毅路过杭州的时候,偏巧唐慎又不在。过去的这段时间,爷俩的变化都不小。首先说唐毅,个子更高了,单薄的身体也变得强壮许多,嘴唇上出现了黑黑的绒毛,变得更加成熟,更加帅气。
都说居养气,移养体,自从成为一方封疆,唐慎的变化可谓是一日千里,尤其是蓄起了短须,更是不怒自威,那也是杀伐果决的人物。
不过唐慎有个心病,就是他的威风对儿子从来都是没用的,所以唐慎想要给儿子立规矩,他没有去迎接,也没有跑到大门等着,而是像一般父子那样,在二门等着唐毅回来。
唐慎不断告诫自己,三纲五常,父子天伦,自己要是不借着这个机会拿出当爹的威风,只怕再也别想压住这个臭小子了。
想得很不错,只可惜那一声“爹”,叫的唐慎把什么都忘了,什么狗屁三纲,啥都不如儿子平平安安来的重要。
父子俩拥抱了好一会儿,唐慎揉揉通红的眼睛,叹道:“泉州的风真大。”
还真能装,唐毅懒得戳破他,唐慎急忙转移话题,问道:“你小子是不是埋怨你爹,这么长时间都不给你个消息,都不来看看你?”
“我不是三岁小孩子,需要大人哄。”唐毅笑嘻嘻道:“我有预感,能从黑牢跑出来,您老是出了大力气的。”
说着唐毅和老爹勾肩搭背,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道:“给您个机会,好好讲讲怎么惊天逆转,帮着我脱罪的,好让孩儿也崇拜崇拜您!”
唐慎这个气啊,敢情我费了这么大劲儿,就为了和你表功啊,早知道还是这个惫懒的德行,就该再关你几个月!
当然真要是再关几个月,先崩溃的一定是唐慎。
爷俩到了书房,讲起了这些日子的经过……自从唐毅被关起来,最心急的就数唐慎,当听到消息的一刹那,他几乎昏倒,甚至想要带着人马把儿子救出去,直接亡命天涯。
还好唐慎手下有一批极为出众的幕僚,其中最有分量的一个人叫茅坤,此人是嘉靖十七年的进士,曾经出任过兵备佥事,后来因为弹劾被罢官闲居。
茅坤的资历远在唐慎之上,本来他是想去帮助胡宗宪的,不过由于季本出面,和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加上茅家同交通行关系密切,茅坤才答应出山,作为唐慎的谋主。
茅坤经历过起落,经验丰富,才思敏捷,帮着唐慎做了不少事情,深得唐慎的敬重。
他告诉唐慎,唐毅做事周密,不会随便烧毁证据,再有他简在帝心,没有皇帝点头,谁也动不了他,暂时唐毅是安全的,关口是怎么帮着他脱罪。
唐慎冷静下来,他第一时间找到了刚刚从泉州回来的胡宗宪,听说唐毅把罪证烧了,沉默了半晌,十指紧紧抠着大腿,仰天长叹。
“行之,你可是救了东南,救了我胡宗宪啊!”
唐慎眼睛喷火,“胡部堂,感谢的话还是等着行之出来再说吧!”
胡宗宪拍着胸膛说道:“放心吧,我一定竭尽全力。”
很快,他们就打听出了朝廷派遣杨博为钦差,而且唐顺之也送来了密信,说明推举杨博的缘由。
看完了密信之后,茅坤顿时冷笑了一声。
“中丞,荆川先生到底是太老实了,他被徐阶耍了。”
“怎么?”唐慎吃惊道:“我没看出来,能拖一时是一时,办法不错啊。”
茅坤连连摇头,“按理说徐阶是您的老师,疏不间亲,我不该多说,可是徐阶这么做,实在是不够地道。”
唐慎沉着脸,怒道:“讲,不要藏着掖着。”
“好,那我就说了。”茅坤冷笑道:“陛下对状元郎是赏识器重的,状元郎烧毁证据,也是顾全大局,这一点陛下是明白的,那他为何还要派人彻查呢?”
“这个……”唐慎犹豫了一下,“请问先生高见。”
“两个字:泄愤!陛下是因为倭寇进犯南京,打碎了中兴英主的美梦,迫切需要人头祭旗,恰逢状元郎烧毁了证据,就把火气都撒在了状元郎的身上,故此大动干戈,不依不饶。”
“嗯,有道理,可是这和徐阁老有什么关系?”
“哎呦,我的中丞啊,这不是明摆着吗,陛下是疑心状元郎和倭寇有染,而倭寇又有海商大姓支持,而那些月港的罪证又牵连到海商大姓。陛下很容易联想到令郎是为了包庇海商大姓而烧毁罪证。”茅坤叹道:“其实这件事情不难解释,如果令郎真是为了包庇海商,干脆在攻下月港的时候,就一烧了之岂不是更好?以徐阁老的才智不难看出来,陛下真正气的是通倭,以他的地位,只要帮着令郎好好解释,未必不能脱罪。而如今呢,他偏要鼓动杨博南下,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白了,就是为了保全他自己,保全徐党!哪怕是拖延成功,令郎也难逃丢官罢职的命运,一旦因为通倭而丢了官职,这一辈子再想起来就难上加难。”
唐慎如梦方醒,顿时气得浑身颤抖,可是他也知道,骂死了徐阶也没用,怎么保住儿子的政治生命才是当务之急。茅坤不愧是智者,他指出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把倭寇进犯南京和唐毅焚毁证据拆开,变成两件事情,唐毅不但没有罪,还是一心为国的表率。
可这两件事容易拆开吗?
就在唐慎没有头绪的时候,谭纶发现了重要的线索,他从卖菜的小贩嘴里得知,在两个月前,小贩送菜走错了人家,结果发现院子里有一帮又矮又壮的家伙,手里都拿着明晃晃,造型奇特的刀,正在练功。
有一个管事还给了他五两银子,让他不要随便传出去。
谭纶当即找了一把倭刀给小贩辨认,小贩十分笃定,那帮人手里拿的就是这种刀。谭纶大喜亲自带队,在小贩的指引下,冲到了那个院子。
一查之下,竟然发现了五名伤员,正在养伤,还从菜窖里找出了不少折断损坏的倭刀。看到这一幕,谭纶不由得伸出了大拇指,赞叹道:“行之果然料事如神啊!”
第448章 罪有应得
谭纶把几个伤员带到了军营,严刑逼供,这几个家伙乌拉哇啦,说的都是倭国话,谭纶只得找来了通译,审问之下,他们只说来自日本长州藩,再问是谁带他们来大明,参加了哪一次战斗,因为什么受伤,又为什么躲在这里,是谁安排的……
这几个倭寇就是闭口不言,无论是怎么严刑拷打,哪怕把手指都碾碎了,他们还是一个字不说,真是一副贼骨头。
谭纶越发愤怒,抓到了人,却掏不出口供,没法顺藤摸瓜,又如何揪出背后的黑手。谭纶差点愁白了头,有一次他提审五个人,突然感到了一丝异样,这五个人,有三个高的,两个矮的,站在一起,就好像巴掌一般,三长两短。
“来看倭国人也不都是矮子,一树之果又酸又甜,看来也不能一概而论。”谭纶叹息着,突然眼前一亮,或许还有另外的解释啊……
在拷问的时候,谭纶让人注意那仨高个的,结果发现他们的大母脚趾和其他的脚趾挨得很紧密,不像是经常穿木屐的样子。
谭纶的疑惑更加强烈,想来想去,改变了策略,他把其中一个高个子的带到了单间。也不用刑,就是不断询问,同样的问题,不下几百遍,一直问了整整一夜。
犯人一旦打瞌睡,谭纶就会把他推醒,最会连通译都受不了了,哈气连天,窗户外面,鸡声四起,眼看就亮天了。
谭纶伸了伸懒腰,转身要走,突然他回头,低声说道:“你可以回家了。”
犯人一听。突然眉头上挑,露出喜色,虽然只是一刹那,可是那也足够了。他茫然抬头和谭纶四目相对,从谭纶的眼中看到了戏谑的笑容。
犯人猛地一惊,刚刚那句话可没有通译翻译啊!犯人脸色煞白。谭纶哈哈大笑,“假倭寇,你的戏法变漏了,还不从实招来吗?”
一声断喝,好似雷霆万钧,吓得犯人一哆嗦。
跟着唐毅接触过,谭纶也学会了跳跃性思维,谁说这帮人一定是倭寇?就不可能是假扮的吗?他故意拷问了整整…~…~,一个晚上,让对方精疲力竭。魂游天外,又在拂晓最迷糊的时候,突然说出放他离开。
犯人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等他喜悦过了,脑袋也凉快了。
辛苦的伪装被彻底撕开,他简直想大哭一场,几天的死扛都成了无用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谭纶打破一点,很快就逼着对方说出了实话。
原来他们不是倭寇。而是七大姓之一的郑家的死士,倭寇登陆进入宜兴之后,就是他们给带队,本来有十几名死士,除了战死的之外,没受伤的都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伤员在养伤。
从他们的嘴里谭纶得知,沿途有大量的死士接应,帮着倭寇指点方向,突出重围,还给他们补充给养。有了伤员还要留下来养伤。靠着内应,倭寇才能所向睥睨,一路杀到了南京,如入无人之境,制造出了前所未有的惊天丑闻。
面对着匪夷所思的供词,谭纶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如此丧心病狂,不死,简直天理不容!”
暴怒的谭纶一面向胡宗宪和唐慎报告,一面继续顺藤摸瓜,倭寇活动的沿途,大多数据点都空了,可还有些里面藏着来不及撤退的倭寇,这下子都成了瓮中之鳖。
一口气抓了二十几名俘虏,他们之中有真正的倭国武士,还有更多来自五大姓的死士。
事到如今,情况再明白不过了,就是五大姓在主导攻击南京的行动,其中出力最多的就是郑家和许家。
得到了消息,唐慎二话不说,直接派出三千人马,分头把郑家和许家给包围了。
按理说这两家也是有名的世家,根深蒂固,实力雄厚,和他们有联系的世家不在少数,大家同气连枝,守望互助,一起走过了无数的风波,只是这一次太特殊了,不但没人帮他们说话,甚至有些家族主动提供罪证,不把他们弄死不罢休,简直就成了全民公敌。
正好应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以七大姓为代表的海商已经成功惹起了众怒,几乎每一个世家都怒不可遏,远的不说,就拿派遣小股倭寇攻击南京,惹恼嘉靖皇帝,招来雷霆之怒。
如果不是唐毅把月港的罪证都给烧了,朝廷肯定会彻查下去,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充军发配,甚至掉脑袋,海商是要逼着大家伙一起送死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从张经开始,多少大明最优秀的官员都倒在了东南的任上,这些人倒台的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七大姓的影子。
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搅得东南天下大乱,倭寇越来越多,越来越猖狂,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受到了威胁,唯有七大姓赚得钵满盆满。
他们掌握了所有人的罪证,大家都敢怒不敢言,任由他们欺负。
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手段高明的胡宗宪,游刃有余,在各方游走,调和厉害,顶住了倭寇的攻势,俨然大家的保护神!
接着唐状元更是到了东南开海,大局终于变得对大家伙有利了。商品有了正规贸易渠道,再也不用受七大姓的盘剥,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塌天大祸就落到了大家的头上。
若真是嘉靖被激怒,将胡宗宪撤换,把唐状元下狱,东南还有什么人敢对抗七大姓?以后的督抚到了东南,都要先拜码头,求庇护,才能顺利活下去。真到了这个地步,抗倭大业还有胜利的一天吗?
东南的每一个世家都要对七大姓言听计从,成为他们的孝子贤孙。
如果再不反抗,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唐毅下狱,就是东南士绅积蓄已久的怨气出口,大家惊讶地发现,那些人已经到了丧心病狂,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要是连唐毅这样保护了所有人的官都不救,以后也再也没有替东南士绅着想的官员了。
切肤之痛,残酷的现实,让大家抛弃成见,果断联合起来,聚拢在心学的大旗之下,给唐慎摇旗呐喊,站脚助威。他们亲自提供罪证资料,亲自帮忙指点查抄。
前后一个多月的时间,唐慎几乎不眠不休,终于把两大家族给查抄完毕,同时案情也有了眉目。
经过他的审讯,前因后果也都弄清楚了,赵贞吉秉公办案,一查到底,让剩余的五大姓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什么时候火就烧到自己身上,他们为了转移焦点,策划了攻击南京的大戏。
为的就是制造轰动,让朝廷误以为赵贞吉的调查影响了抗倭事业,好将赵贞吉干掉。
而且郑家和许家的人也招认,他们认为东南的士绅都站在了市舶司一边,不再和他们同心同德,他们就要敲打这些人。
月港的资料就成了最好的工具,利用皇帝的怒火,怂恿鄢懋卿去调查,把和他们作对的世家都清理掉,重新扶持更听话的世家,这样他们就能永远掌控东南,永远做地下皇帝……
他们一共两个目的,第一个顺利实现,第二个却因为唐毅的阻挠而失败了,而且还促成了东南士绅的联合,而且强大的联盟又推翻了第一个成果,唐慎找到了他们豢养倭寇,策划实施攻击的铁证。
局面一下子扭转过来,任何辩驳都是无力的,同月港的东西不同,攻击南京是他们一手操控的,和其他人也都没有关系。
通倭,养私兵,攻击陪都,哪一个都是灭九族的大罪,十恶不赦。万死不赎!这回再也不用担心牵连到无辜,唐慎在谭纶的协助之下,用了两个多月,把郑家和许家的主要人员全都关了起来,财产也都扣押起来。在杨博赶到泉州之前,已经办成了铁案,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就算强如杨博,也别想翻案。声势浩大的钦差出动,变成了华而不实的巡游,杨博的郁闷就别提了。
ps:
没有猪脚搀和的事情简略一点吧,总而言之,七大姓灭了一多半,大家满意吗?接下来小唐就要大刀阔斧,按照自己的路子施政了!
第449章 覆灭
听完老爹的叙述,唐毅才恍然大悟,难怪杨博会那么绵软呢,敢情事情已经成了定局。老东西还跑来敲诈自己,当真是做生意的好手,空手套白狼,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唐慎见儿子眉目狰狞,煞是吓人,还当他不满意处置,叹道:“行之,为父只抓了许家和郑家,一来是他们直接参与,二来他们在剩余的五大家之中,势力相对弱小。不过为父查抄他们家族的时候,也拿到了不少证据,只是引而不发,如果我儿觉得不解气,大可以把七大姓一网打尽了!”
“当真?”唐毅笑着问道。
“那是自然,为父什么时候骗过你?”唐慎自信笑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手握生杀予夺,唐慎十分享受这种感觉,更享受儿子崇拜的目光。
唐毅搓了搓手,他真想立刻拍板,直接下令查抄,挨个砍脑袋,把过去受得气都释放出来。
放在以往,唐毅多半会毫不犹豫的,只是经过了这一番磨砺,唐毅的心思越发深沉了,宦海官场,就好像棋局,不要光盯着吃子,还要学会着眼全局,制造大势,只要大势在我,就所向睥睨。
唐毅沉默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收拾了七大姓,看起来很诱人,实则却未必对我们有利。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东南的士绅能联合起来,就是因为七大姓闹得太过,超出了所有人的底限,而我呢,又恰逢其时,被看做是东南士绅的代言人,这个光环还是很不错的!”唐毅笑道:“若是七大姓都被铲除了,威胁消除,东南的世家反而会因为没了敌人,而再度分崩离析,反而会削弱我们的实力。”
这个道理不算高深,后世的某大国就是如此。有敌人要上,没有敌人制造敌人也要上。
七大姓被砍去了四家,而且又声名扫地,被人人唾弃。这时候乘胜追击固然能打一个漂亮的歼灭战,可是保留他们,东南的世家大族就会感到威胁,就会有压力。他们唯有继续围绕着唐毅周围。
杨博能成为晋商的灵魂和领袖,在官场上屹立不摇。唐毅同样要争取东南利益的代言人,东南经济繁荣,读书人众多,而且开海之后,潜力巨大,如果把这股势力纳入自己的麾下,绝对是上位的最大助力。
而且剩余的三大姓也不是傻瓜,他们既然没法和唐毅对抗,就只有选择妥协,归顺到唐毅的手下。
三大姓的海商固然有太多的罪孽。可是他们比起其他的世家大族更有进取心,也更加狠辣果决,更熟悉海洋,日后拓展海外市场,殖民掠夺,这些脏活儿累活儿,都要靠着他们。
如果能对他们网开一面,既能展现宽宏大度给世人看,又能收拾人心,让剩余的三大姓感恩戴德。更加卖力办事,何乐而不为。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杨博!
此老想要染指东南,立刻引起了唐毅的警觉。他已经把东南视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哪能轻易让晋商染指。
如果把七大姓都摧毁了,出现了巨大的真空,东南的世家填补不及时,就会被晋商钻空子。
说到底,唐毅对晋商的忌惮还在海商之上。谁不知道八大皇商走私卖国,资助野猪皮把大明江山都搞垮了。眼下的晋商也不遑多让,俺答连年入寇,晋商没有走私给蒙古人粮食军械一类的东西,打死唐毅都不信。
月港的走私不过是几十年,而晋商干这行已经一百多年了。
晋商和他们的盟友徽商做生意是很成功的,可是他们的成功却是建立在官商勾结上面,建立在特权上面,这种成功对整个社会来说,非但没有好处,还有很深的伤害。
唐毅可不想东南刚刚起步,好像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就沾染了晋商的基因,只会长成歪瓜裂枣。
“儿子变了!”
唐慎由衷地叹道,以往的唐毅也很厉害,可是总该人一种锋芒毕露的感觉。不论是力主开海,还是挑衅严世藩,甚至出手干掉赵文华,乃至于和闽浙大姓较量,他虽然都获得了胜利,可是总有那么一点欠缺。
说白了就是匠气,每一次都要费尽力气,苦心筹谋,压上所有的筹码,固然赢得很爽快,可是其中的代价和危险也不少。
人不可能一直幸运下去,贪多嚼不烂,太过贪功也有吞不下去的那一刻。
如今的唐毅不但学会了攻击对手,更学会了在什么时候收手,学会了在复杂的利益纠葛之中,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平衡点。
嘉靖视严党和徐党为黄河长江,不因为清浊好恶而偏废,唐毅同样把世家和海商看做泾河和渭水,海商过分了就狠狠敲一下,反过头来,也不能让世家独大,还需要海商牵制。只有驾驭好这两匹马,才能带领着东南快速向前,唐毅也能在马车上安安稳稳,舒舒服服。
挫折使人成长,唐毅经此一役,不知不觉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上位者的角度,去平衡手下的势力,虽然还很稚嫩,但却是好的开始。
点一个赞!
“真是高兴啊!”唐慎抓起酒杯,和唐毅重重一碰,“来咱们爷俩一醉方休!”
这边唐家父子开怀畅饮,那一边有一对父子却是相对无言,谁啊,就是杨博和他的长子杨俊民。
杨博抓着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一口一口喝着葡萄酒,酒香醇厚,可是老头子越想越气。最后更是啪的一声,把玻璃杯给摔了个粉粉碎。
“爹,您老这是干什么,要好些钱呢!”杨俊民埋怨道。
“哼,你爹我这一辈子,没吃过亏,却让一个胎毛未褪的小兔崽子给骗了,真是无颜见人,无颜见人啊!”
杨博怎么这么生气呢,原来那一天和唐毅谈完之后,老头子兴冲冲回到了行辕,把儿子叫过来,他口述,杨俊民书写。
杨博努力回想,生怕漏掉了唐毅的奇思妙想。一直弄了两三个时辰,写得杨俊民的胳膊都快断了才堪堪弄完。
“好啊,真好,按照这个法子,经营几十年,草原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求。唐毅说得好啊,要学会利用经济武器,用商品打击蒙古人,这话颇为管子的精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杨博感叹不已。
杨俊民挠了挠头,“爹,孩儿也认为这个方略十分高明,只是光有方略吗?”
“你还要什么?”杨博迟疑道。
“好处啊,爹,您忘了,咱们不是要进入东南,分享开海的利益吗?”
杨俊民一句话,点醒了杨博。
对啊,怎么把正事给忘了。
这个方略再好,却没法立刻变成银子,而且还需要朝廷国策配合,长期经略,说白了,就是做菜的菜谱,要想吃到美味,还需要购买食材,需要洗菜切块,需要上锅烹炒,细心调味,等到能吃的时候,自己还能不能活着都不好说了。
再说得不客气,就是一张空头支票。
而东南开海则不然,如今已经是摆上桌子的一道菜,拿起筷子就能吃了。
唐毅这小子典型的画饼充饥,用美好的远景把杨博给忽悠住了,轻轻松松就把他放了出来,愣是没付出什么像样的代价。
醒悟过来的杨博能不气吗!
好家伙,一辈子打雁,被雁啄了眼,唐毅你真行!
杨俊民笑道:“爹,我看唐毅倒是挺有趣的,倒不如咱们就做一个顺水人情,和他交个朋友算了。”
“不行!”杨博断然说道:“告诉你一句话,你爹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杨俊民把手一摊,“那您还能如何,进攻南京的罪名是许家和郑家的,加上之前被查抄的李家和蔡家,七大姓去了一大半,又过了这么长时间,陛下的怒火也消了许多,奈何不了唐毅的。”
杨博沉着脸,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露出了笑容。
“你小子看着吧,你爹有办法让唐毅吃个闷亏,还要感谢你爹手下留情!”杨博伸了伸懒腰,嚣张地笑道:“要是不露一手,还真当老夫是面捏的。”
……
嘉靖三十六年的上半年,是动荡的,是混乱的,在前后派遣了六位钦差,东南的案子总算是告一段落。
兵部尚书杨博亲自撰写了长达万言的奏疏,详细汇报了东南的情况。首先杨博将主要罪名,抢掠市舶司物资、毒杀巡抚阮鹗、攻击南京城、豢养倭寇等等罪名,都归结到了被抄家的四大姓身上。
嘉靖当即下令,四大姓中,直接涉案的一律斩立决,其他的男丁发配九边充军,女子充为奴婢。
一时间,被砍头的就有七百多人,其中李家的李东升,蔡家的蔡通贵,还有策划攻击南京的郑宏宇,许云埔四个人被处以凌迟之刑。
为了震慑宵小,四个人被分散在杭州,泉州,苏州和南京四地行刑,在同一天,他们被推上了断头台。
刽子手把他们绑在十字架上,享受的是最高等级的千刀万剐之刑,每十刀一歇,一吆喝头一日例该先剐三百五十七刀,如大指甲片,在胸膛左右起,初动刀,则有血流寸许,再动刀则无血矣……整整割了三天,四个人最后只剩下了完好的头颅,还有一身骨架子。
深受倭寇之祸的百姓争相讨要割下来的肉块,拿回去祭奠死去的亲朋,欢呼声,惊叫声,咒骂声,交织在一起,把持东南多年的闽浙大姓就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收场了……
第450章 尴尬癌
处罚了主犯,其他官员赏罚也不能含糊,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历来都是如此。
首先是浙直总督胡宗宪,他之前有失职之过,好在后来能将功赎罪,揪出幕后黑手,功过相抵,嘉靖赏赐了一对如意,荫一子锦衣卫千户,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倒是谭纶,由于查案有功,办差得当,嘉靖破格提拨,官升两级,任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而原来的浙江巡抚唐慎则是升一格,加左佥都御史巡抚福建,接替阮鹗的缺。
至于原来的福建布政使参议杨继盛也提了一级,变成苏松巡抚。
东南三省的封疆大吏全都换了,这一手可是震撼了大明的官场。这三位巡抚当中,除了唐慎是平调之外,谭纶和杨继盛都是擢升,论资历威望,他们远远不够封疆大吏的资格。可是东南处在战场第一线,这时候只看才能,不看资历。
谭纶文武双全,参与抗倭以来,练兵作战,屡立大功,上一次推举浙江巡抚的时候,他就是人选之一。
这一次五位钦差办案,赵贞吉和鄢懋卿都因为急躁偏颇,险些酿成大祸,已经被嘉靖召回京城,各自罚俸半年。
唯独谭纶在办案期间,老成持重,又最先查到藏匿倭寇据点,立功不小,接任浙江巡抚,也是名正言顺,别人说不出太多。
最奇怪的要数杨继盛,他自从嘉靖三十二年南下泉州,无论民政,还是军功,都是一等一,在吏部的政绩考评都是优等,可是他就是升不上去,原因谁都明白,杨继盛弹劾严家父子,把他压在泉州,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
要不是给唐毅倒地方,他也也没机会升任参议,虽然参议比起知府要高一级,实际上他的权力远不及唐毅,说得不好听,就是唐毅的助手,
那为何杨继盛能高升巡抚,执掌一省大权呢?
从圣旨上或许能看出一丝端倪,“……继盛受命以来,夙兴夜寐,竭心尽力,运筹帷幄,颇有功业,发天兵于猝然,破海盗于月港,东南数十年之患,消弭一空……”
杨继盛能升官,原因竟是月港的胜利。要知道这场胜利可是唐毅策划的,杨继盛不过是执行者而已,他都高升巡抚,唐毅该得到什么赏赐呢?
再看看给唐毅的圣旨:“……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唐毅,勇于任事,两月之间,恢复市舶,有功于朝廷,然则该员志得意满,行为乖戾,作风浮躁疏漏,以至钦案证物被天火焚毁,有负圣恩,罢去泉州知府一职,贬为晋江县令,着令原晋江县令海瑞,接替泉州知府,市舶司提举一职……”
好家伙,赏赐没捞着不说,还从知府变成了县令,更气人的是原来的部下海瑞竟然爬到了唐毅头上。
两个人要是再见面,该怎么办啊?难道唐毅要管海瑞叫府尊大人吗?
按照常理,就算贬官,也是要外调的,不能一个城里的知府知县上下对调,这不是诚心玩人吗?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
“陛下怎么这么……”唐慎想说糊涂,话到了舌尖儿,又吞了回去,只是满脸的愤愤不平。
唐毅却摆摆手,气鼓鼓道:“爹,这个损主意多半是杨博弄出来的,此老被我涮了一回,什么实际好处都没捞着,故此心中不平,弄出了这么一手。不过您放心,我在福建待不了多久的。”
“是吗?”和儿子在一起,唐慎的懒癌就发作了,一点不愿意动脑子。
唐毅只好无奈道:“您老调任福建,哪有父子同在一省为官的?”
唐慎尴尬笑笑,“行之,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一次朝廷一口气换了三省巡抚,到底是想做什么啊?”
唐毅抓起茶壶,给老爹倒了一杯铁观音,双手奉上,笑道:“东南的事情,就像铁观音,头一泡儿要掉倒,剩下的就是一泡一泡的品。经过了几次的折腾,陛下对东南的情况也看明白了,策略也定下了,掌大局的还是胡宗宪,而下面的人要多用循吏,多做事,少说话,上下一心,才能政通人和,如臂指使。而且我斗胆猜测,陛下或许要加大开海的力度,不满足于泉州一地。”
听完儿子的分析,唐慎琢磨了一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不论是谭纶,还是杨继盛,都是心学门人,都主张务实的抗倭策略,对开海也都十分热衷,杨继盛更是直接协助唐毅开海的帮手。
他们掌权,开海势不可挡了。
泉州做成了,如果宁波,甚至松江等地都能开海,正规贸易通了,谁还跑去当倭寇啊,此消彼长,虽然不敢说倭寇能快速消灭掉,但已经露出了曙光,额不,是朝阳,成就大功已经不远。
比起大局,自己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唐毅笑呵呵的,反正知县和知府都是蓝袍子,区别就是胸口的补子,反正一般的老百姓也看不出来,也就无所谓了。
宠辱不惊,要的就是这个气度。
转过天,唐毅刚刚起来,就接到了一封请帖,看上面的名字,正是杨博,邀请他去钦差行辕赴宴。
“师兄,我看老家伙没安好心,摆明了是想羞辱师兄。”
“呵呵,不要瞎说,人家杨老大人是前辈,要尊着他。”
唐鹤征上上下下看了唐毅一遍,以往唐毅在人前是影帝,可面对自己人的时候,还总是真情流露,该笑就笑,该骂就骂,从来不客气,现在倒好,越发深沉了,唐鹤征总结道:“师兄,你越来越虚伪了。”
“哇呀呀!”唐毅真的怒了,“再敢啰嗦,把你送回京城,让你爹收拾你!”
唐鹤征开朗了不少,可是一听老爹,两腿发软,连忙屁颠屁颠去拿官服了。穿戴整齐,从书房出来,迎面王悦影笑着走来,她挎着小篮子,用一块青部包头,足下穿着木屐,襦裙上还沾着露水,活脱一个从田里回来的小家碧玉。
在篮子里,放着几根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还有一把菠菜。王悦影的厨艺越发精湛,不但大鱼大肉做得好,就连素菜也颇有功夫。昨夜发了面,蒸一锅馒头,配上菠菜汤,拍黄瓜,就是一顿清淡可口的早饭。
见唐毅要走,王悦影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关切地嘱咐道:“哥,酒多了伤身,哪怕有解酒丹顶着也不成,要爱惜身体。”
“真懂事!”唐毅轻轻刮了一下小巧精致的鼻头,随手抓起两根黄瓜,在腋下擦了一把,张口大嚼起来。
“就算咱们一起吃早饭了!”唐毅留下了一句话,就和唐鹤征出了府邸,往钦差行辕赶来。
杨博的行辕本是一位盐商的宅子,只有三进院子,可是里面设计巧妙,看似朴实,实则处处匠心独具,就拿门前的台阶来说,都是一整块汉白玉刻出来的,和晋商一样,典型的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师爷模样的人,眼睛朝天,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额,来滴是谁啊?”
“下官晋江县唐毅,特来拜会钦差大人,这是请帖。”
唐毅躬身把请帖送上去,对方斜着眼睛接了过来,神态之中充满了不屑,区区一个芝麻官,难怪来的这么早。
“你在这等着吧,我进去通禀一声,老爷愿不愿意见你,那可要看老爷的心情。”说完,转身潇洒离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唐毅两个在门口站了差不多一刻钟,里面连点动静都没有,唐鹤征气得攥紧拳头,“师兄,杨博欺人太甚,你就这么忍了?”
唐毅呵呵一笑,“我是忍不住,太饿了,你带着零钱吗?”
唐鹤征这个无语啊,没办法,只能摸出了十几个铜子,唐毅拉着他找了一处早点的摊子,买了两碗稀粥,四个包子,一碟咸菜,一碟豆瓣酱,他还剩了一根黄瓜,从中间断开,给了唐鹤征一块大的。
“吃吧。”
说完,唐毅闷着头,没一会儿就把东西吃的干干净净,唐鹤征没办法,也只能跟着,吃完了早餐。
唐毅又回头钦差行辕的门前,毕恭毕敬地站着,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照在身上,颇有些闷热,唐鹤征不停摇头晃脑,频频擦着汗,可唐毅呢,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里面才传来骂声,“好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连唐大人都不认识了,还敢让他在外面等着,我看你是不想干了!”
一个三十来岁的华服公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唐毅,格外热情地跑过来。
“唐大人,我叫杨俊民,我爹正在里面等着呢,快请去客厅吧。”
唐毅和煦一笑,微微颔首。
一边往里走,一边杨俊民就说道:“我爹总算是把差事办完,明天就要回京复命,临行之时,请大家吃顿便饭,也算是缘分一场。”
杨博请客,岂是了得,足足摆了二三十桌,花厅都摆满了,一直摆到了院子里,唐毅被安排在靠近窗户的一桌,外面不远处就是荷塘,花开的正艳,可惜很快唐毅就无暇欣赏了,杨俊民很快由去而复返,带着两个人过来。
“唐大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泉州知府海大人,这位是新任漳州知府,赵闻赵大人,你们都认识吧?”
赵闻和海瑞互相看了眼,再看看唐毅,顿时尴尬癌都犯了,傻愣愣站在了都不知道迈哪条腿了。
第451章 做小辈儿不吃亏
官场上后来居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甚至有老师要指望着学生,可谁也不会像唐毅和海瑞还有赵闻,一夕之间,猪羊变色,府尊变县令,县令变府尊,整个天旋地转,让人无法接受。
再有市舶司都是唐毅留下的基业,他们等于是摘桃子,其中的尴尬不是当事人根本无暇体会。赵闻直接就傻了,不知道怎么办。
还有些提前赶来的士绅也看到了这一幕,一个个瞪大眼睛,捂住嘴巴,险些叫出声来,乖乖,这可是一处好戏啊!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自己是唐毅,辛辛苦苦开创的局面,竟然被下属抢走,还变成了顶头上司,该多羞辱啊,只怕要扭头就走,一刻都待不下去。
正在他们胡思乱想的时候,唐毅竟然率先起身迎上来,要主动施礼。
下一幕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直默默不动的海瑞突然抢步,大礼参拜,唐毅连忙侧过身体,激动地说道:“府尊……”
海瑞断然说道:“大人若是叫海某府尊,海某立刻撞死!”
“可别。”唐毅连忙摆手,苦笑道:“刚峰兄,你这不是为难我吗?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如今你是泉州知府,我是晋江知县,就是你的下属……”
“不!”
海瑞抬起头,大声说道:“大人,虽然在您的麾下时间不长,海瑞却获益匪浅,海瑞性情偏执,只能实心用事,不能执掌全局,今后市舶司的运作海瑞唯有萧规曹随,唯大人马首是瞻,一应规矩,绝不改变分毫,请在场诸位贤达作证,海某绝无虚言!”
说完,海瑞不待唐毅反驳。郑重其事,磕了三个头,而后起身站在唐毅身边,宛如属吏。比起以往更加恭顺三分。
在场众人一见,不由得给海瑞挑起了大拇指。
谁说这家伙是个蛮子,死守着官场规矩不知变通,如今一看,岂止是通情达理。简直是知恩图报。
你海瑞一个举人出身,何德何能骤然升任知府,还接掌了油水十足的市舶司。还不都是唐毅抬举你。
如今唐毅被贬官了,你要是敢和他摆什么上司的架子,官场上的吐沫星子都能淹死你。可海瑞如此表示,却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甚至心中赞叹,唐毅果然有眼光,挑的助手不差。
一旁的赵闻这个气啊,他算是唐毅半个老师。又是漳州知府,不能学海瑞一般磕头,他只能深深一躬,唐毅不敢托大,急忙回礼。
“唐大人,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虽然您暂时贬官,可是您所作所为,大家伙都看在眼里,以陛下的英明睿智。要不了多久就会提拔唐大人,鹏程万里,展翅高飞,到时候。还请唐大人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老部下才是。”
赵闻说的客气,顿时也引来其他的人的符合之声,来的士绅官员,一多半都和市舶司有瓜葛,不是直接参与贸易,就是治下有茶园。有瓷器作坊,都指着市舶司出货。唐毅虽然不再管市舶司了,可是作为创始人,而且唐毅的老爹又是新任的福建巡抚,唐毅说的话比谁都管用。
大家都迫切想要知道,人事变动会不会影响到市舶司的未来,朝廷会不会继续坚持开海。因此见两位大人如此客气,他们也都仗着胆子凑了过来。
“唐大人,您给我们说几句话吧,市舶司以后要怎么办啊?”
“是啊是啊,还请您明示啊!”
……
看着一张张满是期待的面孔,唐毅心里头也有些激动,看来自己干的很不算差。
“诸位,今天是杨老大人设宴,本来不该喧宾夺主,可是大家伙问了,我也不能不识抬举。市舶司还处在草创阶段,很多规矩亟待完善,贸易份额还会快速扩大,新情况,新问题会层出不穷。方才海大人说萧规曹随,我是不认同的。市舶司的关键是要创新,要解决新问题,要迎接新挑战。”
唐毅说道:“市舶司不是********赚钱的商行,也不是威严雄伟的衙门,这是一个半官半商的特殊机构,不光要盯着商业利益,还要顾及社会安宁,百姓民生。譬如说,今年安溪的茶园就扩大了上百万亩,我听说明年增加更多。茶园增加了,茶叶产出多了,就能多赚钱吗?我看未必,毕竟海外的需求是有限的,出产茶叶的也不只是福建,一旦产生恶性竞争,吃亏的还是老百姓。再有种茶叶多了,粮食就少了,如何弥补缺额,保证粮价稳定?还有,商品外销,粮食调运,这些事情多了,现有的道路能不能承担,要不要多修路,增加马车舟船。”
唐毅耐心总结道:“牵一发而动全身,每一个方面都需要有人去评估计算,拿出全套方案,不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说着,唐毅看了看海瑞,笑道:“海大人在晋江任上,清正廉洁,不知疲倦,一个人就把数以千计的案子处理得条分缕析,让人钦佩。不过市舶司千头万绪,可不是一人能处理的,海大人可不能吝啬金钱啊!”
海瑞老脸一红,郑重道:“大人教诲,我记住了。”
“嗯,至于朝廷方略,我人微言轻,不敢多置喙,但是有一件事很明白,如果市舶司有利无害,朝廷就没有理由反对。说到底还是在大家伙的身上,所有人都要照章纳税,纳税,纳税!”唐毅连说了三遍,笑道:“成了,大家伙要是有兴趣,可以到晋江县衙,咱们开诚布公,谈个三天三夜。”
“好啊!”
众人纷纷拍手,高谈阔论,欢笑之声不断。
其实他们不在乎唐毅说什么,只要他还关心市舶司,没有意志消沉,哪怕他成了白衣之身,说出来的话还是有足够分量的。
唐毅的这番谈话,使大家伙的信心重新燃起来。原本还犹豫的人也都清楚了,哪怕换了提举,市舶司还是姓唐,有什么好担心的。
不管有多高的官职,有多大的财富,凡是前来的官员士绅,都争先恐后凑到唐毅这里,哪怕只是嘘寒问暖,也觉得倍有面子。渐渐的大家竟然把主人杨博给扔在了一边,众星拱月,都围着唐毅去了。
杨博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面,杨俊民黑着脸,别提多难看了。
“爹,唐毅那小子非但没丢面子,还成了狗头金了,大家伙都当成了宝儿,咱们反倒白忙活了一场,真是气死人!”
杨博也是哭笑不得,他一没有料到唐毅有那么好的耐性,二没有料到海瑞竟然能主动行礼。你不是号称叫海笔架吗?
往常你是唐毅的下属都不磕头,如今成了他的上司,反而磕头了,你这是玩得什么把戏啊?杨博还是误判了海瑞,他讲究规矩不假,可也更看重人品。唐毅焚烧了罪证,保住了东南大局,还因此贬官,他是在为了所有人受难,要是再摆什么官架子,那种没人味的事情他海瑞做不出来!
“唉,唐毅的大势已成,老夫倒是白白做了恶人,罢了,你去把唐毅叫来,我有话和他说。”
杨俊民点头答应,不多时唐毅走进了书房,规规矩矩,给杨博行礼,而后垂手侍立,站在了一旁。
杨博从头到脚,仔细看了又看,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满,阅人无数,竟然头一次遇到如此厉害的年轻人,哪怕为了子孙后代,也不能让他嫉恨自己啊。
“行之,说起来我和令师荆川先生还是同科的好友,今天见面,咱们就是师叔徒侄,你可不要见外,赶快坐下吧。”
不愧是天下三杰,现在想起套交情了,刚刚让我在外面等着,你怎么想不起来了?
唐毅把心思藏起来,恭顺笑道:“多谢大人。”
杨博沉着脸纠正道:“叫世伯。”
“哎,世伯唤小侄前来,想必有事情指点吧?”
“没错,行之贤侄,你是不是觉得贬官是老夫的主意?”
“岂敢,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小侄身为官吏,理应服从朝廷的命令。”
杨博叹口气,“贤侄,老夫和你挑明了,你烧毁罪证,是为了结束乱局,让大家伙能安心对外,一致抗倭,用心良苦,谁都知道。可是终究烧毁钦案罪证,这种事情好说不好听。老夫查看卷宗,发现你和鄢懋卿对话的时候,提到过是过失致使失火,发现这是个不错的理由,也省得纠缠天理国法人情里面,说也说不清。而且呢大家伙都知道你是为了他们罢官,投桃报李,这些人日后都会报答你的恩情的。你还年轻,太过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压一压,日后反而能跳的更高。贤侄,你以为然否?”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一下子就把处心积虑变成了小心呵护,严世藩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比起杨博,还差着一大截。
一个失职造成烧毁钦案证据,也是足够丢官罢职的,唐毅还能当县令,没有从官场上除名,说白了,就是嘉靖想要教训他一下,又不想废了自己的好学生,杨博纯粹是窥见了嘉靖的心思,才顺水推舟。说的好像有多大功劳,真是不害臊!
同样,唐毅演技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猛地一拍脑门,如梦方醒,羞惭地说道:“小侄没有想到世伯用心良苦,实在是让小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感动的眼圈发红。
杨博心说小东西,还是吃的盐少,太容易骗了,他爽朗一笑,“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以后有什么事情,只管和老夫说就是。”
唐毅擦了擦眼角,感慨说道:“世伯如此说,小侄就斗胆了,还真有事情请您帮忙。”
老杨博一愣,嘴角抽搐了一下,笑容是那么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