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做走狗的下场
阮鹗只觉得手里捧了一个刺猬,额不,是一个地雷,引线已经冒出了花火,他却想甩也甩不掉,唯有眼睁睁看着,等着炸一个粉身碎骨,尸骨无存,死亡不可怕,等待死亡却像是凌迟一般,小刀子无时无刻不在身上割肉。阮鹗觉得自己就好像被切了三千六百刀一般,血淋淋骇人!
他咬了咬牙,通红着眼睛问道:“唐大人,你真的不肯帮忙?”
唐毅把两手一摊,苦笑道:“阮大人,你让我帮什么?你不是说货物都被抢了吗?你觉得我唐毅有本事从倭寇的手里把东西要回来,还是我能拿得出三百万两填窟窿?”
这话可把阮鹗给问住了,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唐大人,官银号不是有钱吗,能不能拿出些银子赔偿,至于那些西夷商人,他们远路而来,无亲无故,让他们吃点亏,也没处诉冤,你看……”
阮鹗发现唐毅露出了吃人一般的目光,他这才猛然惊醒,急忙闭上了嘴巴,可是唐毅已经爆发了,他一拍桌子,怒斥道:“阮大人,五天之前,你对我说了什么,不过是收了夷商的保管费,你就不依不饶,大道理一堆,言犹在耳,不过五天的时间,就把说出来的话都吞了回去,还要拿官银号填补窟窿,还想着赖账!这时候你怎么不想想大明的脸面,怎么就忘了上国的尊严?你不要命,我还要这张脸呢!”
唐毅对人要求不多,不管好坏,至少要有点格调,说话要算数!要整治别人,就鸡蛋里挑骨头,轮到了自己头上,就大开方便之门,两套标准,颠倒黑白,简直让人恶心。作呕!
“阮大人,我现在还是戴罪之身,事情是你惹下的,还请你自己处理!”
唐毅说着端起茶杯。阮鹗哪里愿意走,如今唯一能收拾残局的就是唐毅了,他急得额头都冒了汗,抢步上前,还想说话。唐毅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摔,砸了个粉碎,转身就回到了自己的屋中。
阮鹗看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唐毅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啊!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师爷闯进来,气喘吁吁道:“不好了,大事不好了,中丞大人。好些士绅商人在行辕外面,嚷嚷着要见您呢!
阮鹗脑袋大了三圈,他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只好跺了跺脚,转身离去
客厅里面只剩下海瑞一个,自从接任晋江县令和市舶司副提举之后,对于开海,对于市舶司,海瑞是尽心尽力,当他看到那些茶农织户因为市舶司有了生计。有了活路,心里头跟开了花似的。
好不容易排除万难,市舶司如期开放,却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三百多万两的货物丢失。就算其中有一半的货主也被干掉了,那剩下的还有一二百万两银子,市舶司如今只有不到四十万两的税银,官银号那边只有三十万两存银,加起来只够一半儿的数额。
摆在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是按照约书。赔偿保险金,那样就要从福建,乃至户部搬出七十万两银子,眼下的大明,到处都是窟窿,从嘉靖开始,都翘首以盼,市舶司能大赚其利,填补亏空。
好处没拿到,反而要倒贴银子,谁都不会答应。
既然如此,就只有赖账,可一旦赖账,大明的信用就会破产,苦心营造出来的什么东方文化,什么品位追求,瞬间都化为东**水,伤害造成了,就不是三年五载能恢复的。
一想到这里,海瑞的头皮都发麻。
他恨阮鹗胡作非为不错,可是他更怕好好的局面全都毁了。
海瑞痛苦地一手击额,五官都缩到了一起,纠结了半晌,海瑞鼓足勇气,挪到了唐毅的门前,啪啪砸门。
“大人,下官请大人赐见。”
海瑞连说了三遍,房门开放,唐毅从里面走了出来。
“刚峰兄,你不是要给阮鹗说话吧?”
海瑞愣了一下,痛苦地低下头,“大人,海瑞想替百姓说一句,您不能不管!”
“哈哈哈,刚峰兄,这有什么差别吗?”唐毅讥诮地说道。
海瑞正色,叹道:“大人,阮鹗嫉贤妒能,罗织罪名,把大人囚禁于此,又肆意妄为,酿成大祸。哪怕将其凌迟处死,下官也没有话说,只是阮鹗一死虽小,危及得却是市舶司,是东南开海大业,这不也是大人的一片心血吗?您就忍心看着吗?”
谁说海瑞是个不知变通的蛮子,他竟然讲起了大局,弄得唐毅都有些脑筋错乱的赶脚。
“刚峰兄,当着真人不说假话,我给你交个底儿,市舶司不会倒,东南也不会乱!”
说完之后,唐毅一转身,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起来。海瑞还想追问几句,见唐毅不愿意说,他也没办法。
不过毕不是第一次见面,唐毅的手段海瑞也见识过。
七大姓阻挠市舶司建立的时候,这位一面让他们费尽力气演戏,一面又和七大姓暗通款曲,弄出了什么约书。
结果到了最后一刻,唐毅弄出了另一套体系,把七大姓给狠狠涮了!虽然海瑞有些意见,可是回想起来,七大姓那个吃瘪的模样,还是不自觉露出笑容。
难道说这一次唐毅还能扭转乾坤?
念头一冒出来,海瑞自己都吓了一跳,货物已经被倭寇抢走了,要钱的商人也杀来了,除非唐毅是神仙,能把货物变出来,或者能点石成金,不然他真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希望。
不说海瑞在这边百思不得其解,阮鹗从跨院出来,到了行辕门口,登高一望,差点就趴下来。
只见黑压压的人群,黑的、白的、黄的,各式各样的打扮全都有,每个人手里都举着保险约书,神色激动,大声叫嚷着,看样子甚至要把他给吞了。
阮鹗一阵阵天旋地转,他强打精神,到了大门之外,刚一露头,那帮商人就像看到肉的恶狼,纷纷涌上来,士兵和衙役根本抵挡不住。
就听有人喊道:“大人,东西都被倭寇抢走了,你要赔钱啊!”
“对啊,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您可不能不管。”
还有好些个大胡子和黑人,扯着嗓子乱叫,阮鹗根本听不明白,可是愤怒和焦躁是明明白白的。
阮鹗硬着头皮,冲着众人摆手。
“大家伙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本官身为一省巡抚,一定会妥善处理的,本官已经和市舶司的官员磋商,很快就会拿出方略……”
还没等他说完,就有人冷笑道:“阮大人,您别骗人了,唐大人已经被你给抓了,要是唐大人在,也不会出这种事情!”
“对,就是你陷害唐大人,我看没准就是你和倭寇勾结在一起的。”人到了绝望的时候,什么也不怕了,这帮商人把矛头都对准了阮鹗,骂的越来越难听,放在往常,阮鹗早就把他们都砍了。
可是如今他早就被抽空了精气神,胆子都吓跑了。
“大家听我说,本官已经找了唐大人,他愿意帮着解决。”事到如今,阮鹗不得不借助唐毅的信用,说起来真是讽刺,阮鹗只觉得脸都烧熟了。
他几乎哀求道:“眼下只是发现了破碎的船只残骸,货物究竟到了哪里,还不是很清楚,大家放心,最多五天时间,等着把真相弄清楚,会立刻赔偿你们的,大明朝有金山银山,不会不守承诺!”
阮鹗好说歹说,加上聚集来的官兵越来越多,总算把这些人打发走了,他喘息着,回到了书房,整个人都瘫了,只能看到胸膛一起一伏,证明这个人还活着。
闭上眼睛,阮鹗的脑海不断浮现他这一辈子的场景。
种种往事,历历在目,他虽然只是三甲进士出身,但是很有胆量,刚一入仕,就上书帮着帮着河南巡抚胡瓒宗说话,他一举成名。
接着上书御倭十策,都被全数采纳。从刑部主事升任提学副使,又保护了数万百姓入城避难,躲开倭寇的魔爪,并且毙杀十名倭寇,从此深得嘉靖赏识,屡屡超擢,一路升任福建巡抚,成为一省封疆,虽然和唐慎那种开挂的没法比,但是在同科之中,也算是佼佼者。
大好的前程就在眼前,谁知只是一步走错,竟然万劫不复!
他因为反对开海,对唐毅的种种出格做法很不满,加上唐毅身兼四职,他巡抚的权力被大大架空,心中恼怒,加上有人挑拨,就稀里糊涂前来兴师问罪,接着又冒出市舶司商人是倭寇的事情。
阮鹗见猎心喜,以为能一举扳倒唐毅,并且重创市舶司的势头。
想的很不错,唐毅束手就擒,他也把市舶司控制住了,这时候就有商人找到了他,说什么唐毅想要****钱财,不许船队离开。本着凡是唐毅支持的,他都反对的原则,一道令下去,逼着俞大猷带领船队离开泉州。
结果五天之后,就有消息传来,说是商船队遭遇倭寇攻击,海面上到处都是残骸。
直到此刻,阮鹗才如梦方醒,他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子,宦海沉浮十几年,怎么还傻乎乎地卷到天大的漩涡之中,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在阮鹗恨天怨地的时候,突然房门一开,一个中年人从外面径直走了进来,嘭,一个小瓷瓶放在了阮鹗的面前。
“阮大人,在下知道你现在内外交困,喝了它你就不用发愁了!”
第423章 唯一的机会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大活人,阮鹗盯着小瓷瓶,就好像见了鬼一般,把脑袋摇晃的和拨浪鼓一样。
“不,我不喝!”
对方嘿嘿一笑,“阮大人,你不喝就能躲得过去吗?”
阮鹗翻了翻眼皮,凶巴巴问道:“你,你什么意思?”
“呵呵,阮大人,把话挑明了。”来人背着手,在地上一边踱步,一边说道:“市舶司第一批货物就被抢了,这个罪名唐毅不会担着,他肯定会推到阮大人的身上。”
阮鹗嘴唇哆嗦,惊恐地说道:“我,只是下令出航,我,罪,罪不至死。”
来人桀桀怪笑,充满鄙夷,冷笑道:“阮大人,俗话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更何况你执意下令出海,还囚禁了唐毅,如今东西被抢了,你说和你没关系,上面会相信吗?”他凑近了阮鹗,阴森森说道:“阮大人,你能拿通倭的罪名抓唐毅,唐毅就不会反手扣你一顶大帽子?再有我可提醒你一个人。”
“谁……”阮鹗嘴唇哆嗦,声音都变了调。
“还能是谁,去年死去的吏部尚书赵文华,他被言官弹劾,说是贪墨了上千万两银子,赵文华稀里糊涂死了,把他的家都给抄了还不够,子子孙孙都背上了债,还也还不清。你丢了三百多万两的货物,要是陛下也算到你的头上,只怕会祸及妻儿子孙,阮大人,你忍心吗?”
阮鹗被说的心惊肉跳,朝廷对市舶银可是望眼欲穿,心里都像火炭一样,知道被抢了,肯定要追究罪过……
“唉,阮某真的要祸及家人吗?”
突然阮鹗怒气冲冲,豁然站起,指着来人骂道:“都是你们害的。是你们怂恿我找唐毅的麻烦,又怂恿我放行,一切都是你们干的。到了如今,还不说实话。我看不是唐毅要往我身上罗织罪名,而是你们,是你们要我死!”
来人仰天冷笑,“还不算太傻,阮大人。我们有多少手段,你心里清楚,只要你上一道请罪的折子,把罪名扛下来,然后服毒自杀。就会有人保住你的家人,让他们衣食无忧。你要是不答应,反正你也活不了,家人还会被牵连,我想聪明如阮大人,一定早有主意。药我给您放着,告辞了!”
阮鹗还想说两句,对方根本不给他时间。
书房再度只剩下一个人,刚刚的一番话,伤害值远远超出了唐毅和那些商人,是七大姓在背后怂恿他,操纵着他,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等到大祸临头,七大姓没有保护他,相反还担心他不死。把药给送来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没有比这个更现实的。
二十年苦读,十几年的宦海沉浮。竟然换来了如此结果,哪怕心脏再强大,也承受不住。阮鹗失声痛哭,大声嚎丧。
哭了一会儿,阮鹗注意到了桌面上的小瓶子,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抓过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手指触碰的一刹那,好像有一股电流,在身体游走,把阮鹗电得又焦又糊。
他真是不像死,可是他还有活路吗!
弄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唐毅就算不在乎私怨,可为了脱罪,也不得不拿他当挡箭牌,七大姓又在此时抛弃了他。
两大股力量,就好像上下两片磨盘,已经转动起来,他就是泡好的黄豆,顺着磨眼塞进去,就等着下面出豆浆呢!
现在不死,以后也会死,不服毒而死,也会被砍下脑袋,连累家人。
既然没有了出路,还不如一死了之!
想到这里,阮鹗突然抓起瓷瓶,撕开了封口,扬起脖子,一口灌了进去。药喝到嘴里,阮鹗直挺挺倒在地上。
他觉得自己的魂儿都飞了起来,在半悬空中,看着自己的肮脏的尸体,似哭似笑。
在这一刻他真的明白了唐毅的那句话,只要不是下棋的人,别说巡抚,哪怕是尚书大学士,一样要被牺牲掉。
很不幸,从一开始,七大姓就明白,他们和唐毅硬拼,凭着唐毅的狡诈,很难对付。他们唯有采取曲线救国的办法。
那就是把市舶司,把开海摸得乌漆墨黑。
第一笔生意就丢了,又搭进去一个巡抚,无论如何,都是一桩大事情,那些反对开海的官员一定会借机反扑,大肆反击,到时候唐毅的处境就会非常艰难。
哪怕他还能撑住,也会声望受损。
七大姓毕竟在东南横行百十年,积累丰厚,他们遇到过太多妖孽的人,不过到头来,还不是他们笑到了最后。
唐毅又能如何,有本事就一直玩下去,看看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七大姓和唐毅的战争,阮鹗虽然比唐毅的官职更大,但是很不幸,他只是七大姓用来抹黑市舶司的一把狗血。
虽然阮鹗很不愿意承认,可事实就是如此冷酷无情。
他真的好后悔,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他一定不会蹚浑水,安安静静做他的封疆大吏。可是什么都晚了,他已经觉得自己的魂儿越来越飘忽,越来越涣散,只剩下一点残存的意识,好像风口前的一点烛火,随时都会幻灭。
就在这时候,突然书房的大门被冲开,有人疯狂跑了进来,见阮鹗倒在了地上,又急忙转身,不多一会儿,端来了一大盆姜黄的东西,撬开了阮鹗的嘴巴,给他灌了下去。
阮鹗最后的一点意识都淹没在恶臭之中。
唐毅记得很多的古装剧当中,鹤顶红都是了不得的东西,只要服下去,人很快就会大口喷血,死的凄惨无比。
而实际上鹤顶红,也就是砒霜,不会那么快发作,一般需要几分钟到几小时的时间,才会出现中毒症状。
阮鹗服毒的时候,正好有一帮士绅要来拜见他,询问赔偿的事情,师爷拦不住,只好跑到了阮鹗的房间,一见阮鹗倒在地上,手里攥着小瓷瓶,他们几乎吓死过去,巡抚大人完蛋了,就剩下唐毅的官职最高,他们急匆匆跑到了跨院。
唐毅恨不得阮鹗去死,可问题是他要是服毒死了,那么大的烂摊子,难道要他唐毅来收拾?
唐毅没法继续装没事人儿了,带着师爷找到了阮鹗,唐毅经验也不多,但是他明白一点,服毒就要催吐,只要把有毒的东西吐出来,命就保住了一半儿。
衙役们跑到了厕所,端来了粪水,整整一大盆子都给阮鹗灌了下去,很快他就哇哇大吐,吐出来的东西都是黑色的。
不用唐毅指挥,衙役们继续灌,灌得吐不出来,又拿来清水,往肚子里灌,然后再用粪水,反反复复,折腾了半个多时辰,阮鹗的嘴唇、腮帮子、舌头、咽喉全都流血了,而吐出的水也变成了清澈的颜色。
唐毅又让人准备了一大碗蜂蜜水给阮鹗灌下去,能清洗肠胃,接着又端来一大锅甘草绿豆汤,又加了五个蛋清,据说也有解毒的作用。
整整折腾了一下午,阮鹗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只是整个人一动不动,就好像朽木一般,谁说话也不吱声。
“大人您看中丞是不是傻了?”师爷惊讶地问道。
唐毅摆摆手,“你们都退下吧。”
这些人都被打发走了,唐毅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了阮鹗的对面。
“在别人的面前装,在我的面前你还装什么!”
阮鹗还是呆呆的,只是他的瞳孔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阮大人,你求死不成,如今有想要装疯,可是你想过没有,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就看你愿不愿意走。”
阮鹗不回答,可是胸膛的起伏明显强烈起来。唐毅看在眼里,又轻笑了一声,“阮大人,你八成认为我唐毅一定会落井下石,把你往鬼门关推!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我要维持市舶司的运营,要让市舶司发展壮大,一开始就弄死一个巡抚,只会落人口实。就算再恨你,我也不会轻易让你阮大人去死,给我自己拆台,我还没那么傻。”
这话还真是唐毅的肺腑之言,阮鹗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发出咕噜咕噜声,“他,他们,不会,放,放过,我的。”
一句话说完,额头又是汗水,阮鹗憋得老脸紫青,随时要昏过去。
“阮大人,不要管七大姓,当务之急是把银子的缺口补上,只要能补上,你的命就保住了。”唐毅突然凑到了近前,低声说道:“阮大人,你说还有人比七大姓更富有吗?只要查抄了他们的家,把银子拿出来填补窟窿,你就有了活路。”
听到这里,阮鹗的身体突然急剧地抽搐,用力咳嗽,仿佛要把肺叶子咳出来。唐毅充满鄙夷地说道:“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怕七大姓吗?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不就是祸及妻儿,连累家人吗?你当我是吃素的,实话告诉你,锦衣卫的七太保周朔已经派人去你的家了,徽州是南直隶治下,是我唐毅的地盘,七大姓想要搅风搅雨,那是做梦。”唐毅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阮大人,你扪心自问,我唐毅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反而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不过看在乡谊的份上,我还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你可不要错过哦!”
阮鹗眼珠转了转,艰难地说道:“唐,唐大人,他们势力庞大,我,我怕……”
“哈哈哈,他们势力大,别人势力就小吗?这次货物丢失,东南的士绅大族都会受到损失,他们已经恨死了七大姓,你去抄了七大姓,将功赎罪,只有好处,没有坏处。阮大人,你还要犹豫什么?”唐毅笑眯眯说道。
第424章 借刀杀人
王悦影是个很善良的姑娘,可是她并不是一个烂好人,老娘陈氏教导过她,官场险恶,大家族更加凶险。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的懦弱无知,只会给自己,给孩子,甚至给丈夫带来祸端,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像是莲花一样,有娇艳的花朵,更有扛得住风雨的荷叶。
唐毅被阮鹗囚禁,当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整个心都被掏空了。她真真切切明白了宦海沉浮这四个字的含义。
唐毅多受宠啊,多有实力,头上有多少光环,可一样挡不住明刀暗箭。
她拿着圣旨去闯行辕的时候,真的想过,如果唐毅过不了关,她就抢在定罪之前,和唐毅名正言顺地成亲,做夫妻,她愿意用一世的苦,去换那一刻的甜!
她那时候的决然,甚至让阮鹗都感到惶恐,只是见过了唐毅,看到他的从容自信,王悦影的心瞬间放下了,锋芒也都收敛起来,乖乖做起来小女人,把一切都交给唐毅去处理。
但是不代表她就把一切都忘掉了,见唐毅竟然还要给阮鹗一条活路,她实在是接受不了。
抿着嘴,幽怨地盯着唐毅,看得唐毅浑身发毛,尴尬地笑了笑:“有事?”
“哼,哥,你忘了一句话吗,叫做无毒不丈夫!”王悦影郑重其事地说道,虽然她觉得这一刻自己就像是传说中的坏女人,可是她不后悔,任何敢于破坏她幸福的人,都会承受她的报复!
唐毅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悦影,看来你的学问还是不成啊,那句话本来是‘无度不丈夫’,说的是男人要有度量,宰相肚里能撑船,我好歹也是翰林出身,未来的储相……”
“不要东拉西扯!”王悦影凶巴巴说道:“哥。你真准备放了阮鹗?”
看着小丫头凝眉瞪眼的样子,唐毅的心头只有无尽的暖意,为了自己不惜做一个恶人,这才是真爱!
唐毅动情地拉住王悦影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
“傻丫头,有些事情我是不想和你说的。”唐毅感叹说道:“我是怕……”
“怕什么?”
“怕你知道了会失望。”唐毅干脆说道:“人一入官场,勾心斗角、智计权谋、趋炎附势、寡廉鲜耻……有时候连自己想想,都会觉得惊骇,好好的人怎么会变成了恶魔。把什么都当成了棋子,真的太可怕了。”
王悦影仰着头,她能清楚地看到了唐毅近乎完美的侧脸,那样的帅气,那样的出众,也那样的痛苦……
她激动地伸出嫩藕般的手臂,保住了唐毅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喃喃说道:“哥,你不是坏人,永远都不是即便你变成了坏人。我也会变成坏女人,咱们到了地狱还是夫妻,有什么苦,有什么罪恶,我们一起扛着!”
听着平静如水的声音,唐毅突然觉得自己好失败啊,以往写了那么多信,送了那么多礼物,加起来就比不上这几句的杀伤力。堂堂六首魁元,竟然说情话的本事都比不上媳妇。真是羞愧死个人!
唐毅老脸通红,他用力揽住了王悦影的肩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了。
“悦影。阮鹗闯出那么大的篓子,锦衣卫、还有监军太监那边早就往京城送消息了,没准儿此刻抓捕他的钦差都快到了。他已经是一个死人,我不过是废物利用而已。”唐毅缓缓说着,把他的打算都说了出来。
“士绅是历代朝廷的根基,官吏和士绅是一体的。七大姓做得再过分,他们是官场集团的一部分,我也是这个集团的,当然,你们王家也是。”唐毅顿了顿,说道:“任何一个人都要找准自己的定位,不能背叛你背后的集团。我要是直接下手查抄七大姓,无论我有多么强大的证据,多么充足的理由,都会造成兔死狐悲,所有官员都会给我贴上狠辣阴险的标签,这种刻板的印象形成,会影响我日后的前程。”
唐毅缓缓说着,能感到王悦影抓自己的力道大了几分。
很显然唐毅所说的正是官场最高深的学问,哪怕王忬和王世贞都未必能够领悟。
“所以,我需要利用阮鹗充当急先锋,让他去敲开七大姓的强大的外壳,把里面的丑陋展示出来。七大姓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区区阮鹗是对付不了他们的,很有可能当他掀开盖子的一刹那,就会被废掉,我其实是让他做一个神风特攻队,上古铸剑师在最后关头,都会用人血祭剑,宝剑才能有灵性,阮鹗就是血祭之人!”
王悦影虽然不知道什么是神风特攻队,但是唐毅的用意她总算是明白了。说起来阮鹗也够悲催的。
七大姓拿他当成抹黑唐毅的一盆狗血,而唐毅反过头用他做祭剑的人血,手段一般不二,唯一的差别就是唐毅更加高明。
他让阮鹗误以为还有生路,还在苦苦挣扎,只怕到死还是一个糊涂鬼儿,至于七大姓,他们直接送来了毒药,相比之下,就显得落了下乘。
或许是处在上位时间久了,七大姓变得迟钝了,他们已经习惯于操纵别人的生死,并没有想到,哪怕是一个蝼蚁,拼命一击的破坏力还是相当惊人的。
阮鹗相信了唐毅的话,他思量过,只要能把损失的银子补上,朝廷就未必会治他的死罪,如果再把罪名推给了七大姓,他说不定就真的活了。
反正家人都得到了保护,他就是烂命一条,此时不拼,更待何时。
阮鹗还是很有魄力的人,他立刻挣扎着起来,喝下了送来的参汤,恢复了一丝斗志。他没急着行动,而是好好思量对策,七大姓树大根深,耳目众多,没有那么容易对付,要打他们措手不及,并不容易。
阮鹗先是向外面放话,说他被唐毅救了,两个人还大吵了一架,唐毅说什么想一死了之,根本是痴心妄想,等着朝廷来收拾你吧!
同时,又请唐毅安排戚家军,把行辕给包围起来,造成阮鹗被软禁的假象,另一面,唐毅也回到了知府衙门,闭门不出,任由商人闹腾。
在外人看来,唐毅是摆明白了收拾不了烂摊子,要把罪名都推给阮鹗,而阮鹗已经服输认罪,就等着朝廷发落。
把**阵儿摆好,阮鹗暗中调集人马,趁着夜色,两路出击,第一路直奔庆云庵,第二路则是四夷馆,去捉拿琉球使团。
庆云庵虽然名为寺庙,实则花样众多,轻歌曼舞,吹拉弹唱,无所不有。自从成化以来,世风开放,文人的玩法花样翻新。
有人用“水陆空”三个字总结,水就是秦淮河一般的地方,坐着花船,畅饮游戏,舒服惬意。陆就是路上的青楼楚馆,也是寻常。至于“空”,可不是跑到天上玩机震,指的是空门,比如大名鼎鼎的卞玉京平时就是道士装扮,读书人的恶趣味可见一斑。
这一天,庆云庵中,欢笑不断,李西平,蔡齐祥等人齐集一堂,想想一个月之前,他们还被唐毅抓捕,勒索了二百万两银子,那个肉疼就不用说了。
谁知一个月时间,猪羊变色,三百多万的货物别劫走,市舶司面对着巨额赔偿,准备关门大吉。
一下子就把输的都补了回来,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开怀大笑,猖狂到了极点。在酒席前,除了那些寻常的歌女,还有不少尼姑道姑大半的妙龄女子,在人群之中,穿梭不断,给这个敬酒,给那个夹菜,哄得大爷们垂涎有三尺长。
眼看着到了二更天,蔡齐祥搂着两个道姑,晃晃悠悠说道:“诸位,今个儿高兴,容小弟先去乐呵乐呵。”
李西平笑骂道:“就你小子猴急,罢了,快滚吧!”
其他人又是一阵大笑,蔡齐祥摇摇晃晃,从角门出来,直奔后院,刚走了没几步,突然眼前寒光一闪,一柄腰刀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啊!”蔡齐祥突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摔倒,两个道姑也一起惊呼,正在喝酒的那帮人还摇头笑道:“这个蔡齐祥啊,一点都不知道检点,怎么刚出门都干坏事啊,真的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又是一阵狂笑。
他们正说着,突然外面响起脚步之声,窗户门瞬间被撞开,一个个提着钢刀的拿着火铳的士兵涌了进来。
“都别动!”
庆云庵不是没有防备,只是他们忘了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唐毅盯着庆云庵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戚家军里面有专门训练的夜不收精锐,他们伪装技巧之高,甚至能潜到倭寇的军营附近,探听情报,小小的庆云庵对一般的兵丁衙役来说,是铜墙铁壁,对于有唐毅暗中相助的阮鹗来说,和不设防没的城市什么区别。
李西平、蔡齐祥,加起来十几个人,来了一次二进宫,当看到阮鹗气势汹汹冲进了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
“你,你不想活了?”李西平惊声尖叫道。
阮鹗仰天大笑,他的嗓子受伤了,发出的声音怪异低沉,就好像来自地狱的小鬼,让人不寒而栗。
“本官就是要活下去,才来抓你们!想拿本官当枪使,你们也配!”
阮鹗吐了一口浓浊的血痰,直直甩到了李西平的脸上,一瞬间他简直心花怒放,别提多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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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5章 大逆转
阮鹗一举查抄了庆云庵,大大小小抓起了十几号人物,另外从檀芳尼姑以下,抓到了女子近百名,还有大量的院工打手,庆云庵除了正殿还供着救苦救难的菩萨之外,其余的地方和欢场没有区别。
只是查抄了一个青楼,可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阮鹗下令继续搜查,要挖出七大姓和倭寇勾结,抢夺货物的证据。
阮鹗满怀信心,早就听说庆云庵是一处重要据点,里面有价值的东西一定不少。阮鹗满怀信心,带着手下兵丁衙役,从里到外,搜了一个遍儿。
出乎他的预料,只是找出了十几万两银子,一些寻常花销的账册,一点有用的东西也没有,阮鹗立刻就冒汗了。
他不甘心,让手下把檀芳找了过来。
这个尼姑虽然三十出头,但是皮肤细嫩,五官精致漂亮,宛如二十出头的一般,尤其是这些年不管真假,还真沾了一点出尘之气。
她冲着阮鹗呵呵一笑,“听他们说您是巡抚阮大人,没想到小小的尼姑庵,竟然来了您这位大神仙。”
“哼,少要花言巧语,给我从实招来,他们来往勾结的信都藏在哪了?”
檀芳又是一笑,“大人,贫尼是出家人,不打诳语,您比起泉州的那位,差得太多了。”
“你什么意思!”阮鹗咬着牙问道。
檀芳轻轻摇摇头,“大人,您还看不出来吗,庆云庵不过是外面光鲜,真正要紧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你抓到的那十几个人,说白了就是一群跑腿打杂的,无关紧要,您被骗了!”
阮鹗气急败坏,一把抓起鞭子。照着檀芳就抽了过去。
“刁钻的妖妇,到了这时候还想抵赖,本官让你好瞧!”
怒气攻心,阮鹗手里的鞭子嗖嗖乱抽。没几下檀芳就遍体鳞伤,鲜血湿透了袍子。只是这个女子面上含笑,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的痛苦,阮鹗都惊讶了,手也慢了下来。突然檀芳眉头一皱,张口喷出暗红的鲜血。
她冲着阮鹗笑了笑,“大人,檀芳早就想死了,多谢大人成全。只是可惜,大人不日也要到九泉之下了,你……斗……不过……”
檀芳身躯一软,摔在地上,大口喷血,阮鹗刚刚享受一次抢救。他也来了经验,急忙让人取来粪水,给檀芳灌下去。只是时间太晚了,檀芳咳嗽了一阵,顺着七孔流血,已经救不活了。
檀芳死了,阮鹗又仔仔细细搜查了庆云庵,只是找出了两处密室,找到了三十万两银子,不少的珠宝玉器。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原本被抓的李西平和蔡齐祥等人都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他们强忍着笑出来的冲动,真是自作聪明。以为拿下了庆云庵,就能抓住我们的把柄,真是太小看七大姓了,这就是故布疑阵,本来是给唐毅挖的坑,那小子诡诈没上当。你阮鹗却一头扎进来,真是想死的人谁也挡不住!
阮鹗什么都没找到,心里顿时就凉了半截。
“还有琉球使团,还有希望!”
阮鹗不顾一切,疯狂跑向了四夷馆,等到他赶到的时候,天光大亮,手下人已经把琉球使团的一百多人全都抓了起来,站了一大排,等候阮鹗发落。
从头看到尾,仔仔细细,一个都没放过,突然阮鹗皱起了眉头,“尚光呢,你们的头头儿尚光呢?”
他大声咆哮,有一个小老头,他哭丧着脸说道:“启禀上国大人,我琉球国并没有尚光其人。”
“什么!”阮鹗激动地揪住老头的胸膛,差点把他弄得闭气。
“怎么会没有,老夫还亲自见过他,他还自称是琉球王族?”
小老头几乎都哭了,他是琉球的臣子,已经伺候了两代国王,这些年琉球对外的航路都被倭寇掌握着,没有拿下琉球,是嫌弃琉球太穷,而且保持着琉球的一张皮,还能用来和大明打交道。
每一年派出来的使者,都有倭寇混入,琉球人也敢怒不敢言。可是今年却出了大事,三百多万两的货物被劫了,就在昨夜,“尚光”又带着人跑了,就算是傻瓜也知道不妙。小老头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告诉了阮鹗,一点没剩,可问题是尚光做事滴水不漏,他知道的也不多。
阮鹗听完恨恨一跺脚,天旋地转,差点趴下。能把七大姓和抢劫货物联系起来的证据不多,一个是庆云庵,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密谋的证据,再一个就是琉球使团,可如今庆云庵扑空了,琉球使团的关键人物也没了。
什么都找不出来,他除了死,还有别的可能吗?
阮鹗像是疯了一般,下令全城搜捕,又派人去码头,调查有没有人跑掉。
他是手段齐出,可是从早上搜到了中午,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好好的大活人,竟然说没就没了,雁过留声,那个尚光有什么本事,能凭空消失!
阮鹗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突然有个老吏前来报告,说是唐毅请他过去,已经抓到尚光了。
这句话就好像将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地泪都流了出来。阮鹗又急匆匆往知府衙门赶去。
要说唐毅怎么抓到了尚光呢?
原来阮鹗让唐毅和他演戏,散布迷雾,想要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计划不错,唐毅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七大姓想要和他斗,一定早把唐毅的种种作为弄得清清楚楚。
阮鹗跪了,就代表着主动权落到了唐毅的手里,凭着唐毅的个性,他能只对付阮鹗,不找七大姓的晦气吗?
换位思考,人家肯定有所准备。
唐毅敢说庆云庵找不到什么,琉球使团也很难有突破。唐毅没有惊动阮鹗,立刻下令,让水师将码头封锁,随后派遣戚家军的侦察兵,散布在泉州以外的大小路口,看有没有风吹草动。
还真别说,到了半夜三更,就有几个人用吊篮从城上系下来,离开了泉州城,在晋江边的芦苇荡,漂出一艘小船,上了船,过了晋江,就有准备好的马匹,一行人上了战马,顺着西南就下去了。
越跑越远,渐渐摆脱了威胁,“尚光”坐在马背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唐毅老子虽然输给你一次,不过这一次却是老子赢了半招。
有阮鹗那个傻瓜顶在前面,你不会倒台,可是市舶司却是要完蛋了,几百万两的亏空,你这个金童子在嘉靖面前也会黯然失色的。
没了圣眷,凭着七大姓的那帮人,早晚会把你弄死,帮老子报一箭之仇。
勒住了马匹,“尚光”摸了摸下巴,回头眷恋地看看泉州,而后又喃喃说道:“真想亲眼看着你倒霉,不过老子可没有那么傻,我还是在海上等消息吧!”
说完,他催马疾驰,可是突然,从路上弹起一条绳索,尚光的骑术不怎么样,一下子就摔在了地上,马匹的前腿咔嚓一声,给摔折了。
从道路两旁跑出十几名戚家军的士兵,尚光吓得魂都飞了,狂叫着,手下的亡命徒冲了上去。
海盗到底是海盗,如何能比得上训练有素的戚家军,手下人死的越来越多,尚光只好带着两个人,上了马落荒而逃。
一口气跑出了十多里,就一条大河拦路,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大块银子,扔给了正在收拾渔网的老渔夫,老渔夫慌忙收好银子,驾着小船,载着尚光过河。坐在了船上,尚光稍微平静一些,可是突然船只一阵摇晃,只见老渔夫两条用力,船只来回晃荡,他猛地往水里一跳,船只就翻了过来。
尚光三人掉到了水里,这时候又来了一条小船,上面的渔夫都是年轻人,撒下了大网,把尚光三个都给罩住了,直接交给了戚家军,送回了泉州。
说起来都怪尚光自作聪明,他并不知道,离开大明的这几年,东南的地方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老百姓对倭寇早已没了同情,只要看到外来的可疑人员,他们是不会手软的。
等到把捆成了粽子的尚光送到了泉州,已经到了下午时分,唐毅刚刚吃完午饭,坐在葡萄架下面,一见把人押来,唐毅看了几眼,就笑道:“本官是该叫你尚光,还是赵旭啊?”唐毅突然放声大笑,“你想不到吧,当初你绑架了我,如今你成了阶下囚,怎么样,你还有本事跑掉吗?”
唐毅说着,站起身,走到了赵旭面前,用力一扯,把满是刀把的假脸扯了下来,露出了本来的面目,几年不见,赵旭早没了当初贵公子的潇洒,脸上带着一层水锈,鬓边的头发也白了。
显然和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倭寇周旋,并不轻松。
赵旭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盯着唐毅,“姓唐的,我真恨当初没有杀了你!”
“呵呵,你自己愚蠢,怪得了别人吗?”
“哼,唐毅,你也别得意,老子是活不了,可是有一个市舶司陪葬,老子也足够了。”赵旭瞳孔充血,就好像是一条疯狗,大声地嘶吼。
“怎么样,市舶司倾注了你不少心血吧?开海是你的愿望吧?现在都完了,那种痛苦你感到了吗?”赵旭眯缝起眼睛,迷离地说道:“我当初就有梦想,要掌控东南的钱庄票号,要掌控所有的财富,成为地下的王者!只可惜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老子总算让你尝到了痛彻心扉的滋味,就算死也值了!”
“还挺执着的!”唐毅呵呵一笑:“赵旭,你怎么就知道本官输了呢?就凭你们在漳州的那点人,能从俞大猷手里把货都给劫走,真是傻的可以!”(~^~)
第426章 好奇救了猫
唐毅轻飘飘的一句话,透露出来的东西简直吓死个人。赵旭一瞬间手脚都冰凉了,他痴痴地盯着唐毅,嘴巴张大,舌头吐出,都忘了收回去。
“赵旭,说你这个人笨,的确不够聪明。”唐毅负手而立,笑着说道:“在开海之前,东南的货物都要走私出海,宁波啊,泉州啊,这些大港都走不了,就只能走漳州的月港,那里水浅,大船无法靠岸,只能利用小船搬运,非常不方便,正因为如此,朝廷看不到,才成了走私的天堂,漳州聚集的海盗多达数万人,里面鱼龙混杂,又不少就是七大姓的打手,我说的可对?”
赵旭彻底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何等的怪物啊,怎么连如此隐秘的事情都知道,莫非他真是星宿下凡,能预知外来?赵旭当然不知道穿越这种事情,他只能把一切归功于神明。但是说穿了也就没什么神秘的,唐毅上辈子就知道隆庆开海的事情,也知道地点选在了月港。
再加上老师唐顺之,还有杨继盛等人的介绍,唐毅很容易把目光放在漳州,放在月港。
“赵旭,我再告诉你一个窍门,人世间的事情不少,可归根到底,都是一个利字左右。”唐毅淡淡地说道:“在开海过程中,损失最大的两伙人,一个是七大姓的海商,一个是月港的海盗,他们都指着走私活着,失去了走私暴利,就等于要了他们的命根子,岂能不和我拼命,我说的没错吧?”
有些人就是能从纷繁复杂的局面中,看到核心,很显然唐毅就具备这种能力。
赵旭听完他的话,也不得不佩服唐毅的本事,可是他依旧没有认输的意思,相反冷笑起来。
“唐大人,你果然不同凡响,可是我还是不信。因为就算你看清楚了,也没有力量阻止!”赵旭呲着牙,嘻嘻笑道:“你的势力,你的才智在海上不管用。”
“说得好。说得好啊!”唐毅嬉笑道:“赵旭,你的确比一般人聪明点,可你还是错了,我固然左右不了海上的事情,但是七大姓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不?”
赵旭在短暂错愕之后,终于露出了骇然的神色,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突然身体剧烈哆嗦起来。
“不,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唐毅断然说道:“赵旭,你还是没有参透一个利字,我问你,王直徐海那些人会甘心喝七大姓的洗脚水吗?他们就不想甩开七大姓,独吞好处?”
话说到这里,赵旭就仿佛被抽空了一般。软软瘫倒,张着口,瞪着眼,像是离了水的鲶鱼,绝望地喘息着。
七大姓实力不俗,可是他们毕竟是世家,不是扯旗造反的山大王,直接归他们控制的人马不多,俞大猷又是一员悍将,想吃掉几十艘货船。七大姓没有那个本事。那就只有找盟友,海盗头子王直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而赵旭呢,他自从上次绑架失败之后,流落到了海外。这家伙虽然不会打仗,但是捞钱的本事一流,加上头脑灵活,善于纵横捭阖,在山头林立的倭寇中间,也算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他始终是忘不了和唐毅的仇口。听说唐毅南下开海,他就嗅到了机会,同七大姓联络,帮着和王直穿针引线。到了后来,更是亲自化装成琉球使团,登陆泉州。
这些日子以来,他做了多少事情,比如把阮鹗弄来,比如安排手下卢铁汉去市舶司买东西,又故意暴露出来,制造捉拿唐毅的借口。
鼓动船队出海,甚至给阮鹗送毒药,可谓是处心积虑之极,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辛苦的算计都落空了,唐毅这一次赢得比上次还要漂亮,还要干脆,连东山再起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赵旭已经猜到了唐毅的手段,同时也不由得为七大姓感叹,碰上了如此妖孽的对手,也算是他们倒霉。
七大姓垄断走私,王直等倭寇头子也多有怨言,可是他们也没有办法,不和七大姓合作,根本就拿不到货物,没有货物走私,又怎么维持几万人马的吃喝!
往常倭寇没有选择都是忍着,可是市舶司出现却不一样,有了光明正大的商贸途径,只要唐毅高高手,他们就可以像普通商人一样购买商品,不用多花冤枉钱,最初王直他们的理想不就是迫使大明答应开海贸易吗!
虽然时过境迁,他们的野心更大了,但是朝廷能开海,他们还是欢喜鼓舞的。至少在摆脱七大姓盘剥的问题上,双方还是能合作的。
实际上胡宗宪早就动了招安的念头,尤其是年前和唐毅谈过之后,胡宗宪的劲头儿就更大了,他一心要把王直弄到岸上。
可是七大姓却没有发现危机,他们还一厢情愿,认为倭寇和朝廷是水火不容的两伙人,不会有合作,倭寇只能仰仗着他们的帮忙,才能生存下去,王直不过是他们手下的一条走狗,让他咬谁就咬谁,绝对不会含糊……
不得不说,他们的迟钝害苦了自己。
王直的人马非但没有帮着他们,还和俞大猷一同联手,把七大姓的人都给干掉,在事发海域找到的残骸都是七大姓的手下,至于一些散落的货物,也是俞大猷有意为之,迷惑对手而已。
而在幕后导演一切的就是唐毅。
有人要问,唐毅不是被囚禁了,他怎么遥控一切呢?
奥妙都在银票上,唐毅不是大肆采购聘礼吗,他每天往外送银票,那些看管他的人拿到了银票,就要去钱庄兑换成银子,然后才能平分。
而收银票的钱庄正好是交通行下属的,唐毅被抓,他手下的人能不行动吗,不用别人,光是吴天成这个好学生就动员了无数人员,盯着巡抚的行辕。见有人拿着唐毅开的银票来兑换,吴天成当然一清二楚,他知道老师不会无的放矢。
他悄悄把银票放在火上面一烤,就什么都清楚了。
别人看唐毅是被囚禁,无能为力,实则一切还都在掌握之中,一举一动,根本逃不出他的眼睛。
当然猜到了是一回事,但是要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七大姓和倭寇合作多年,早有默契,倭寇又和朝廷势同水火,如何让倭寇反戈一击,光是商品上放手还不行。
为了能摆平王直,唐毅不得不拿出了真金白银。
他曾经给嘉靖说过,利用大明和倭国的金银差价,套取利润,当时还把嘉靖说的脸红心热,跃跃欲试,只是大明的水师不成,嘉靖只好打消了念头。可是王直手上的水师厉害啊,东亚的海上商路有一半都控制在他的手上。
王直欠缺的是银子,唐毅向王直建议,由官银号借银子给王直,让王直从倭国套取利润,赚的钱双方对半分。而且唐毅还答应平价出售货物给王直。
这个条件可非同小可,王直仿佛看到了成堆的金银往自己的仓库跑。
王直这家伙贪财,而且他年纪也大了,谁都想叶落归根,朝廷抛出橄榄枝儿,王直可不想错过。
唐毅的方案是通过胡宗宪的管道送过去的,到王直的手上,已经是六天之后,转过天就是和七大姓约定的抢劫时间,王直思考了一个晚上,在最后关头,他断然下令,让手下人帮着官军,把七大姓的人马给一勺烩了。
“船只被抢劫只是一个假象,而实际上俞大猷的船队已经暂时到了王直那里做客,如果我没说错,此时俞大猷应该率领着水师,去封锁月港,另外戚继光带领着三千人马,连夜赶往漳州,杨继盛杨大人也调集了一万多兵丁,要来一个水陆夹攻,把月港的海盗一窝端了。”
赵旭已经被连环的轰炸,弄得头晕眼花。他现在想想,自己搞得那些小动作和唐毅的大手笔比起来,简直天差地远。
这家伙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天下震惊!
月港的海盗和七大姓联系密切,一旦被攻破,七大姓就会陷入空前的被动,他们离着覆灭就不远了。
唐毅又赢了,赢得彻彻底底。
赵旭突然有一种死了也好的觉悟,和唐毅生存在一个时代,简直就是天大的悲剧!
他艰难地爬起来,仰着脖子,对唐毅说道:“来吧,给我一个痛快!”
唐毅突然蹲了下来,笑道:“赵旭,就这么死了,你不觉得可惜吗?或者说,你还有没有遗憾?”
赵旭迟疑一下,唐毅又补充道:“你要是想说没有弄死我,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我立刻让人砍了你。”
赵旭突然摇头苦笑,“唐大人,败了两次,我赵旭有自知之明,我永远也不是你的对手。说起遗憾,我倒是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什么?”
“我又一次绑了一帮红毛鬼子,听他们说,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哩!”赵旭突然笑道:“唐大人,您学究天人,他们说的可笑不?如果是圆的,我们不都掉下去了?”自知必死无疑,赵旭反而轻松起来,语气中透着放松。
唐毅突然觉得这个人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至少好奇就是好的。
“赵旭,他们说的还真是对的,只是这个球太大了,我们感觉不到而已。”唐毅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笑道:“赵旭,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带着船队环球航行,验证大地是圆的,只要你肯答应此事,我就给你一条生路。”
第427章 泼天财富,泼天罪恶
人都说好奇害死猫,不过赵旭的好奇却救了他,唐毅猛然发现,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或许还有更好的用处。
“为什么?”赵旭低吼着问道,他不相信一个敢于撒下弥天大谎的超级权谋高手,会对他手下留情。他赵旭虽然死到临头,可却不想笨死!
唐毅平静地一笑,“赵旭,你在海上也好几年了,也应该知道一些情况,西洋人开拓了新的航路,发现了尚处在蛮荒的世界,我大明自诩疆土辽阔,实际却不到整个世界的十分之一。有太多的土地等待着人们去开发,我们不动手,西夷就会动手,实际上,我们已经被西夷甩下了!”
唐毅突然感慨地叹道:“历代的读书人都沉醉在迷梦之中太久了,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就是我们的写照,如果再不下一剂猛药,将所有人打醒,我们就要随着整个时代沉沦下去。”
赵旭撇撇嘴,没有说话,但是神色却颇不以为然,他可不信那些又蠢又笨,除了傻大胆之外,一无是处的西夷能超过东方,超过大明。
自大这一点上,不只是读书人,甚至包括每一个百姓,都是深深扎根骨髓里,改变不了的。唐毅叹了口气,“赵旭,我也不废话了,只要你同意带领船队出海,我会提供你一切的帮助,包括一个新的身份,若干年之后,如果你还能活着回大明,从前的赵旭就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大航海的英雄,一个和张骞并驾齐驱的人物。”
赵旭低着头,说实话他对唐毅的话将信将疑,他可不认为出海一趟,就能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能活下来,谁愿意死呢!
他沉吟许久,问道:“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选我?”
“航海需要经验。需要勇气,但是单纯的航海没有什么意义,必须要找到商业价值,找到宝贵的商机。只有暴利,才能刺激着一波有一波的人走向海洋。以后我们需要学习西洋人,建立殖民据点,用尽手段,压榨掠夺。比如屠杀土著,买卖劳工,巧取豪夺,甚至传播瘟疫,总之,只要为了钱,什么都肯干的人!”
赵旭听得头皮发麻,他在心里头狂汗,瀑布汗,唐毅啊唐毅。你可是六首魁元,历代文人的榜样,你的心怎么这么黑,这么狠!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赵旭把眼睛瞪得和牛一样大,写满了费解和惊讶。
“呵呵,这么点事情你都惊讶,那么你多半没法完成任务。”唐毅笑道:“赵旭,我看重你的就是在苏州城的那股子狠劲,那种疯狂!不过你记着,从今往后。只准对土著如此,你要是敢再祸害大明的百姓一次,下场你知道!”
没有多说,可是赵旭却一清二楚。连番的折磨,弄得赵旭没有一丝的勇气,根本不敢反抗唐毅,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唐毅没有轻易就放过他,而是让赵旭把他和七大姓合作的书信证据都交出来。
这下子可把赵旭给弄糊涂了,明明唐毅已经派人去攻击月港。那里的情报更丰富百倍,要什么没有,为何非要盯着自己呢?
尽管弄不明白,但是他依旧乖乖把证据拿了出来。
赵旭见阮鹗倒台,唐毅再起,他就料到唐毅会报复,逃跑得聪明,没法带走证据,他只好将东西放在了一家杂货铺里。
这个杂货铺的老板曾经是赵旭的一个手下,忠心耿耿,十分可靠。
唐毅派遣差役,到了杂货铺,把东西取出来,放到了面前,整整一木箱的东西,敢情赵旭和七大姓合作,也留着一手,其中资料非常详细。
甚至去年封锁泉州的时候,七大姓曾经写信给赵旭,让他帮着出人,威胁士绅。至于今年的东西就更多了,比如蔡通贵就给赵旭写信,让他假扮琉球使节,采购商品,在货物被劫走之后,向市舶司讨要保险。
另外还有关于阮鹗的内容,比如伪造几十名商人联合诬告唐毅的文书,请求阮鹗放行的请愿信……
等等东西不一而足,凑到了一起,已经足以勾勒出以蔡通贵为代表的七大姓,勾结倭寇海盗,劫掠市舶司货物,罪行累累,不容抵赖。
唐毅看着这些东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启禀大人,阮中丞到了。”
“哈哈哈,阮大人来得好啊!”唐毅竟然亲自起身,把阮鹗请到了客厅,阮鹗满头大汗,焦急无比。
“唐大人,那个尚光在哪里,赶快严刑拷问,问出证据啊!”
“阮大人不用着急,证据我已经有了,你过目一下。”
说着唐毅让人把木箱送到了阮鹗的面前,阮鹗打开一看,是又惊又喜,又气又恨!七大姓果然和倭寇有来往,这里面就有几封蔡通贵的亲笔书信,最让他咬牙切齿,无法容忍的是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人家利用了。
阮鹗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膨胀,几乎不可遏制,要是不出这口气,他都能爆炸了!
“唐大人,您看该怎么办?”
“阮大人,您也是老刑名,有了这些罪证,先把七大姓在泉州的产业都给查抄了,我估计至少有个三五百万了不止,市舶司的缺口也就堵上了,而且情况很明白,您只是被他们蒙蔽,朝廷没有理由追究您的罪责。”
阮鹗眼前一亮,几乎笑了出来,又忍了回去,“唐大人,无论如何,失职之罪是跑不了的,还请唐大人多多周旋。”
“请阮大人放心,你只管拿出魄力,立刻下手,只要把事情做得漂亮,多弄出一些银子,咱们陛下穷啊,有了钱,出了气,他老人家就会念着你的好的。”
“明白,明白了!”
阮鹗欢天喜地,紧紧抱着一木箱的证据,从知府衙门出来,神色狰狞,厉声说道:“都给本官听令,先去查抄李家和蔡家!不许徇私舞弊,否则本官杀无赦!”
用风云突变来形容一点不为过,一天之前,还是市舶司出了大纰漏,等着关门大吉,阮鹗也老命不保,满世界的商人都找他算账。
可转眼之间,阮鹗就带着大军去查抄七大姓,变得也未免太快了,快到大家根本来不及反应。
李家的老太爷叫李东升,做到布政使致仕,老头子快要八十了,还精神矍铄,拄着楠木拐杖,在一群儿孙的环绕之下,来到了府门之外。
见到了阮鹗,老头子怒不可遏。
“阮应荐,别忘了当初你能当上提学副使,都是老夫的推举,到了如今,你竟敢反咬恩主一口,你摸摸心口,还有良心吗?”
阮鹗事到如今,什么都豁出去了,仰天大笑:“李老大人,家国天下,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同这些比起来,区区恩情实在是不值一提!你们李家为了掌控市舶,妄图把泉州百姓都饿死,如今更是勾结倭寇,劫走商船物资。如此丧心病狂,我想放过你们,老天爷不会放过你们!”
“左右,给我拿下!”
阮鹗手下人当中,不少都是戚家军改扮的,没说的,一声令下如山倒,众人一拥齐上,哪管你什么李大人,王大人,一律拿下。
李家传承百年,积累雄厚,李东升还是那位死去的吏部尚书李默的堂兄,虽然李默倒台了,但是李家各脉,在京有一位主事,在外有一个按察使,一个知府,两个知县。势力之大,令人咋舌,家底儿丰厚,更是远超出想象。
光是银子就搜出了一百七十多万两,黄金十二万两。
其余的房产地契,更是不计其数,比起赵文华都要丰厚数倍。
除了李家之外,那边蔡家也被抄了,这一次由于挑头的人是蔡通贵,因此蔡家被抄的更彻底,除了老宅之外,其余的庄园,别院,店铺作坊,一概没跑了。
光是初步清查金银就有五百万两之巨,更是两倍于李家。
有人早就估算过,七大姓的财产加起来,至少有五千万两。还不包括田产,船队。也有很多人嗤之以鼻,心说大明朝一年岁入多少,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可是当查抄的结果出来,大家伙都瞠目结舌,五千万两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首先七大姓之中,只有李家和蔡家的老宅才放在泉州,其他五家都在其他的地方,而且泉州的这点东西,远远不是李家河蔡家的全部财产,他们在外还有船队,还有商铺,田产,作坊,钱庄票号,总而言之,富可敌国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们了!
大家在惊叹之余,也不由得思索,这些钱是哪来的,很明白,就是吃走私,吃大户,甚至吃倭寇,坐地分赃,巧取豪夺,每一两银子都带着血腥和肮脏。
尤其是在查抄的过程中,从蔡家的夹皮墙里搜出了一本账册,上面的东西简直令人咋舌。
嘉靖三十一年,倭寇进犯嘉定,抢掠财物三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金银细软折价一半,交给蔡家处理,蔡家给倭寇提供三万石粮食抵价。
嘉靖三十二年,倭寇进犯苏州,松江,蔡家派遣向导,并且帮着销赃,获得分红五万两。
……
整本账看完,笼罩在大家心头的谜团总算是解开了,为何倭寇能在大明横行无忌,为什么每一次都有如神助,来去自由。
就是因为蔡家这种人充当了倭寇的眼睛、耳朵、甚至是大脑。
“他们的财富就是用无数百姓的血汗和尸骨换来的,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唐毅狠狠一拍桌子,断然说道。
第428章 钦差大批发
李家和蔡家被查抄,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些年他们干了多少坏事,贿赂了多少官员,有多少案子,用罄竹难书都不足以形容。
不光是东南,有人用八百里加急,把消息传到了京城,一直闭关的嘉靖都被惊了出来,彻夜不眠,从内阁到六部,全都陷入了震撼当中。
七大姓剩余的五家惶惶不可终日,动用一切关系,打听消息,寻求帮助,甚至有人暗中准备船只,如果被抄家,就亡命海上,做一个倭寇。
那些和七大姓有关系的官员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谁知道李家和蔡家藏了多少东西,随便抛出一点东西,那不就要了命吗?
按照往常的经验,遇到牵连无数的案子,就应该赶快派人去捂盖子,销毁证据,赶快结束乱局,让大家都能安心。
毕竟不管是严党还是徐党,甚至包括内廷的太监,谁也承担不起超级地震。
可偏偏这一次的情况就不同,竟然没人敢动作,一个个好像惊呆的木鸡,等着要命的一刀落下来。
是这些大人物都傻了吗,当然不是,一个阮鹗在他们眼里,屁也不是想要弄倒他,轻而易举,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只不过另一个更震撼的消息传来,把他们所有人都打傻了。
就在货物被劫持的第十天,俞大猷率领着五十余艘战船,奇迹般出现在漳州月港外海。同时戚继光率领着三千戚家军打先锋,杨继盛督着人马随后,水路并举,一战成功。
是役,斩杀海盗一万三千余名,俘虏三万多人,只有不到三千人逃到海上,为祸多年的走私海盗集团,被彻底摧毁。
戚继光和俞大猷,一龙一虎。名震天下。
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程度,民间的多少热血男儿都以这两位为榜样,更有人要学他们,提三尺宝剑。扫平狼烟,甚至冒出了投军的热潮。
同民间的欢喜鼓舞不同,官场上却是噤若寒蝉。
月港,对于嘉靖来说,或许只是一个陌生的名词。可是大凡在东南干过的官吏,心里都清楚,那可是一颗了不得地雷,甚至比起李家和蔡家还要恐怖一万倍。
这些年来,倭寇的成因不是没人知道,而是知道了不敢说。哪个地方官能说我治理不善,官逼民反,弄得烽烟四起,民不聊生,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又不能像唐毅一样。对海禁发起挑战。
无奈何大家伙就选择隐瞒,选择推诿,把海盗说成倭寇,从内忧变成外患,至少能减轻一些罪责。
他们也清楚,所谓的倭寇,来自于破产织工和海商,如果继续厉行海禁,倭寇只会越来越多,不可收拾。俗话说堵不如疏,唯有放宽贸易,才能有一条活路。泉州,福州这些显眼的地方不成。
弄来弄去。相对偏僻的月港就成了走私的首选。
漳州和泉州紧邻着,泉州作为昔日的第一大港,底子比漳州好很多,可是近些年,漳州的户口竟然到了三十万之多,比起泉州足足多了十万人。还不算那些黑户。
如此反常的人口现象,只有一个合理解释,就是走私贸易,造成了月港的畸形繁荣。
这事情在官场上,不说人人皆知,也是公开的秘密。
只不过谁都清楚,走私贸易不只是海商大姓,还包括东南的世家,甚至连江西的瓷器商人都卷入其中。
严阁老是江西分宜人,徐阁老是南直隶华亭人,要真是把盖子都打开,然后依法办事,大明朝的党争立刻就消失了,因为严党和徐党基本上就尸骨无存,剩不下几个人。
稍微懂点事的人,有些经验的,都不敢轻易碰触月港这颗地雷。
但是偏偏就出了个愣头青唐毅,他进入官场才一年多,就骤然坐到了关键位置,自作聪明,把月港给端了。
好多人都把唐毅骂翻了,可是再了解一下情况,这帮人也无话可说。
要说起来,还真怪不得人家唐状元的头上。
月港的海盗竟然主动去抢劫市舶船队,三百多万的货物,要是丢了,唐毅这辈子就栽了。多少人听说都捏了一把冷汗。
可接下来却出乎所有人预料,人家唐毅手段高明,被囚禁之中,还能给俞大猷下令,让他小心提防,竟然反败为胜,把海盗都给消灭了。
盛怒未息的唐状元海陆并举,端了月港匪巢,这也是情有可原,谁遭了这么大的暗算,能不还手啊!
更何况,唐毅在攻破月港的第二天,就立刻赶到了漳州,下令把所有带字的文件都给封存起来,不许外泄一份。
显然唐毅也知道事情大条了,可问题是一场战乱下来,谁知道还有多少罪证流失了,谁知道跑出去的海盗带没带着要命的东西。
而且月港又不止唐毅一个,还有杨继盛,还有漳州的知府,福建的巡按,大家伙众目睽睽,事情能瞒得住吗?
月港的事情闹出来,反而弄得没人敢为李家和蔡家说话,这种关头实在是太危险了,谁跳出来当出头鸟,没准就冒出一封书信,说是家族参与了走私,那时候可就黄土泥掉到了裤裆里,说也说不清了。
自从东南的事情冒出来之后,京里头多少官员,就连严家父子都食不甘味,寝不成眠,老严嵩唉声叹气,不断问儿子,到底搀和没有?
严世藩也是有口难言,严党的摊子那么大,江西的瓷器商人都走他们家的门路,谁知道能牵连到谁。
“唐毅这个小畜生,在京城的时候找麻烦,跑到了东南,还不消停,等老子有机会,一定捏碎了他!”
天下大乱,形势大好。
别人寝食不安,咱们的唐大状元可别提多舒坦了,整天把自己关在衙门里,和王悦影腻歪着,王姑娘提了一句外面的蔬菜不新鲜,唐毅就立刻行动,一个下午,把后花园的花花草草都给扒光了。
要说知府衙门的后花园,可是经过了好几代知府的精心打理,引种了不少珍品,其中从大理弄来的两棵茶花就价值五百两银子。
就连杨继盛那么节省的人,都悉心照料,不辞劳苦,每当处理公文累了之后,都喜欢看一看,整个人都轻松了。
轮到了唐毅,这位连眉头都没皱,直接给拔了,放在太阳地晒了三天,然后送到厨房给烧了。
据说此事传到杨继盛的耳朵里,这位足足骂了唐毅一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把花园收拾干净,又让人弄了好几车稀泥,和上了沙土和草木灰,洒在了花园,然后再用犁杖翻了几遍,土壤弄得又松又软,透气保水,肥劲十足,不用问,这要是种上了蔬菜,一准好吃。
唐毅穿着草鞋,带着草帽,像模像样地刨坑下籽,别提多认真了,都没注意到有人来拜访。足足种完了一垄,一抬头,两个人正并肩站着,一脸怪异地看着他。
“啊,是子理兄啊!”
来人正是台州知府谭纶,陪着他来的是杨继盛,这二位都穿着干干净净的官服,尤其是谭纶,人长得帅气,衣服一尘不染,风度翩翩,站在那就跟一棵玉树似的。
唐毅可倒好,一身老农的打扮,满头汗水,和这二位真是没法比。杨继盛气得暴跳如雷,破口大骂:“唐行之,你个焚琴煮鹤的混蛋,你说说,哪个状元郎像你这样,简直丢人,太丢人了!”谭纶没说话,可还是一个劲儿点头附和。
唐毅摇摇头,“我说椒山先生,你这就不对了,做人啊要吃得龙肝凤髓,也吃得苦菜根儿。你说我焚琴煮鹤,只怕是要不了多久,我连窝窝头都吃不上了,趁着还有点权力,我在这学学种地,没准就能用上来。”
这个理由太强大了,强大到欠揍,把杨继盛给噎得没有话说,他一回头,看到了谭纶,怒道:“子理兄,你还不说说他!”
谭纶微笑着摇头,“依我看,还,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当然了,这话我也不好说。”杨继盛差点喷血,笑骂道:“谭子理,你可是钦差大人,耍什么滑头?”
唐毅一听,急忙把锄头放在了一边,神色慌张地问道:“谭大人,福建的事情交给你了?圣上真是慧眼识人啊,我这条命多半保住了。”
谭纶苦笑着摆摆手,“行之,我哪有那个本事,实话告诉你,这次派来的钦差一共有五位,而我。”他一指鼻子,无奈道:“我是那个最没权力的。”
唐毅也愣了,“这么这么多?”
“那可不,刑部右侍郎鄢懋卿,户部右侍郎赵贞吉赵大人,还有御马监的石公公,以及锦衣卫的三太保霍建功,你说和这四位相比,我谭纶算什么。”
嚯!
五位钦差一起办案啊!
唐毅和杨继盛都吓了一跳,谁都知道东南的事情大条了,朝廷肯定会派遣要员来调查,没想到,一起派下了五位,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
首先鄢懋卿是严嵩的干儿子,严党的核心成员,奸猾过人,不容小觑。而赵贞吉呢,他是徐阶的学生,素有清名,和严党不对付,还挨过廷杖,可以说这二位是天生的冤家对头,分别代表着严党和徐党。
石公公代表司礼监,霍建功代表锦衣卫,而谭纶是台州知府,熟悉东南的情况,堪称半个地头蛇。
我滴乖乖!
唐毅一阵脑袋发胀,不由感叹:嘉靖,你这是要查案啊,还是要看打架啊!(~^~)
第429章 赵贞吉
人事的安排,往往最能体现上面的心思,嘉靖大动干戈,派出了五位钦差,兴师动众,是真的要把多年的积弊一举铲除?按照唐毅的判断,显然不是。
七大姓牵连的官员太多,卷进去的士绅大族也太多,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们,士绅集团都是大明的主宰,强如嘉靖,也不敢直接和他们宣战。如果嘉靖真有这个心思,也不会五路齐出了。
可是呢,身为九五之尊,嘉靖有他的逆鳞的,七大姓勾结倭寇,把东南半壁闹得乌烟瘴气,要是不狠狠惩处,朱厚熜到了太庙,都没法和老朱家历代先祖交代。
案子要办,还不能无限扩大,牵连过多,如何拿捏程度,实在是考验智慧。
天才如嘉靖皇帝就弄出了这么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组合。
首先鄢懋卿是个贪官,又是严党的人,最懂嘉靖的心思,懂得适当收手,不会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而赵贞吉呢,为官清廉,眼睛不揉沙子,有他坐镇,鄢懋卿不敢太过徇私舞弊,能追查真相,替嘉靖出口气。
光是这样还不够,嘉靖要及时了解情况,他担心被蒙蔽,故此才有了石公公和霍建功的安排。
这四个人就是互相盯着,互相牵制。至于谭纶呢,他算是东南少有的文武全才,为人精明强干。他在这几人之间,就是打圆场,跑龙套,干脏活,说白了,就是伺候人的。
从嘉靖的角度看,这五个人组合堪称完美。
只是唐毅却不这么看,嘉靖毕竟久在京城,京城是什么地方,外有几千官吏,内有十万太监,加上那么多勋贵,层层叠叠,堪称皇权最强悍的所在。
嘉靖一举一动,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就有无数人的要去费尽心思揣摩。而且在天子脚下,出了问题,随时能沟通,及时叫停。可是福建不一样,哪怕是八百里加急,没有个六七天别想送到京城,一来一回就是半个月。
如果是聪明人,这半个月足够扭转乾坤,足够做下惊天动地的大事。唐毅用脚趾头想,都敢说几位钦差之间,尤其是鄢懋卿和赵贞吉,必定有一场精彩的龙争虎斗。
唐毅皱着眉头,想得出神,谭纶看在眼里,只当唐毅怕了,说实话,不只是唐毅,就连他都怕了,这是多大的案子,如果追查起来,哪怕不株连九族,牵涉进去的人员只怕也会远远多于什么“胡惟庸案”,“蓝玉案”,成为大明朝有史以来的第一大案。
如果有的选择,谭纶都不想搀和进来,以己度人,想必唐毅此刻一定很后悔,很害怕,他把花园弄成了菜园,说什么回家种地,未尝不是真心。
强大如谭纶,都认为唐毅处境艰难。他却不知道,唐毅的心头早就欢呼雀跃,甚至要跳了起来。
眼前的局其实有一大半是唐毅促成的,在抓到赵旭之前,唐毅就已经布局攻击月港。有了月港的证据,其实他根本不需要赵旭手里的东西,就能拿下七大姓。
但是为何唐毅要大费周章,怂恿阮鹗去冲去拼呢?来一个快意恩仇,直接拿着证据,把七大姓一网打尽多好啊,够爽快,够干脆!
有这种想法的,只能说太幼稚了。
官场上,从来都是最后亮出底牌的赢,还没动手,就把牌打光了,一定会输得很惨,哪怕证据十足,人家只要一句大局为重,就能把你吃的死死的。
所以唐毅精心布置了眼前的局,由阮鹗查出李家和蔡家的罪证,这是明牌,而月港的往来资料就是暗牌。
一明一暗,相得益彰,有了明牌在,就不得不逼着朝廷查案子,而暗牌呢,就是高悬在严党和徐党头上的太阿宝剑!
有这口神剑在,两党就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案子查下去。
月港的资料,就有些像核武器,只有放在发射架上才有威慑力,一旦打了出去,那就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是反击还是等死,人反而不怕了。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唐毅他不想把自己陷得太深。更不想成为所有士绅的公敌,他只有假手阮鹗,甚至是即将到来的赵贞吉和鄢懋卿,利用他们给东南的百姓讨一个公道。虽然这么做,显得不够英雄,不够爷们。可是唐毅也从没想过当大英雄,每个英雄的下场都很惨。
他还有家人,还有没过门的妻子,还有理想抱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唐毅都要尽力保护自己。
正是唐毅刻意制造的模糊,才弄得各方浮想联翩,配合着嘉靖一起弄出了五大钦差齐出的好戏,有了他们的乱斗,才好浑水摸鱼。
唐毅一肚子的坏水在沸腾着,戏还是要做下去,他凄苦着脸,和谭纶说道:“谭大人,下官自知罪孽深重,只有在知府衙门之中,闭门思过,等待其他几位钦差的处置,还请子理兄能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多多帮忙,下官感激不尽。”
唐大状元竟然低头求人,简直是铁树开花。谭纶急忙俯身,搀住了唐毅,感叹笑道:“行之,我看你是多虑了,毕竟你剿灭海盗,有功无罪,朝廷不会黑白不分,是非混淆,治你罪的。”
杨继盛也说道:“就是,我认识的唐行之可不是一个胆小鬼,连严党都不放在眼里,区区几个土鳖算得了什么,再说了,攻击月港是我指挥的,有罪也是先抓我,行之不要多想了。我看朝廷还是有正气的,我当年弹劾严党,不也是活了下来。”
“那是我保了你好不!”唐毅在心中默默腹诽,他扬起脸,故作轻松笑道:“多谢二位开导,我这心里头好了不少。得嘞,快到中午了,我请二位一顿。”
杨继盛和谭纶都欣然点头,唐毅先去洗漱了一下,换了一身干净的儒衫回来。谭纶一见唐毅丰神俊逸,飘然若仙,忍不住拍手。
“这才是状元郎的风采,如此人才去种地,简直是朝廷的损失。”谭纶大声赞叹道,杨继盛急忙跟着附和。
没别的说的,不大一会儿,有侍女送上来一桌子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杨继盛忍不住笑了起来,“就知道你们唐家好吃伙食从来都是最好的。”
谭纶也是美食家,一听更是大喜,伸出筷子,照着鲤鱼的背部就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轻嚼了两口,脸色瞬间怪异了起来。杨继盛不解,还傻笑道:“子理兄,就说唐家的饭菜好吃吗!”说着他照着鱼肚子来了一筷子,比起谭纶的多了三倍不止,张大嘴巴一口吞了下去。
瞬间杨继盛的脸就绿了,他吃得那是鱼肉,简直就是一块盐疙瘩儿。
他还从来没吃过这么咸的东西,有心吐了,又不礼貌,他只能用力咽下去,脸都憋红了。鱼肉咽下去,急忙抓起酒杯,连着灌了两大杯,才怪叫道:“行之,你家开了盐铺子不成,怎么放这么多盐?”
唐毅地把眼前的猪蹄推到了杨继盛面前,笑嘻嘻道:“椒山先生,你吃这个,盐不多,甜了点。”
杨继盛将信将疑,吃了一小块,差点又吐出来,那是盐不多,根本就是没放盐。
“我说行之,是你家的厨师跑了,还是存心耍我们?”
“我哪有那个胆子啊!”唐毅压低声音说道:“实不相瞒,最近我们家王姑娘正在学习厨艺呢,放心,有个一年半载的就练出来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说是吧?”
“不是!”
杨继盛和谭纶异口同声说道,好家伙,拿我们当了白老鼠,也亏你唐毅干得出来,简直不当人子。
这二位一气之下,把酒都给喝光了不少,临走的时候,谭纶又捎走了两坛子葡萄酒,杨继盛更是过分,直接把一对文玩核桃给拿走了,那可是唐毅让人找了几百课核桃树才凑出来的。
“唉,交友不慎啊!”唐毅愕然摇头。
……
就在谭纶到泉州的第四天,钦差赵贞吉就带着亲信随从,一身便装,急匆匆赶到了。老头子自从得到了圣旨,就一路疾驰,半个月就赶到了泉州,简直快如闪电。
赵贞吉没有去馆驿休息,他直接冲到了知府衙门,上前一说,没有多大一会儿,唐毅急忙大开中门,亲自跑了出来。
“下官拜见钦差大人!”
赵贞吉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唐大人不必多礼,到里面说吧。”
唐毅在前面引路,他偷眼看去,赵贞吉有五十来岁的样子,模样略微显老,只是此人鼻梁高挺,眉骨很高,一看就是那种性格刚硬,轻易不愿低头的人。
把老头子请到了客厅,唐毅让赵贞吉坐在了主位,他侧坐相陪,腰板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面,显得十分拘谨。
赵贞吉突然笑道:“唐大人,老夫调入京城这些日子,最常听到的就是一句话:生子当如唐行之。为何这大名鼎鼎的唐状元,如此局促不安,老夫真是费解啊!”
唐毅慌忙起身说道:“钦差大人……”
“这不是正式召见,你也是心学中人,叫我大洲公吧!”
“是。”唐毅恭恭敬敬点头,“大洲公,晚生捅了马蜂窝,惹出了天大的麻烦,如今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您老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可要给晚生一条活路啊!”
唐毅说着,竟然推金山、倒玉柱,要给赵贞吉行大礼,老头慌忙拉住唐毅,“行之,你这是干什么啊,老夫此来就是给你撑腰的。”
第430章 小官僚
从赵老夫子的嘴里说出给你撑腰,唐毅激动的眼圈发红,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总算见到了长辈,激动的浑身发颤,眼圈通红,赵贞吉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到底是是个晚生后辈,没有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再妖孽,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会六神无主的。
赵贞吉这么想着,可是唐毅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叫撑腰,那意思就是我是大帅,你是先锋,你在前面打仗,我老夫子在后面坐镇!
开玩笑,要是我唐行之愿意冲锋陷阵,还轮得着你们大喇喇跑到泉州?
赵贞吉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时候,正巧徐阶是他的上司,而且赵贞吉早年仰慕阳明公,和徐阶同是心学门人,徐阶比赵贞吉大了五岁,却早入仕了十二年,两个人亦师亦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赵贞吉此来,多半就是秉承徐阶的意思。
不知是处于熟悉历史的原因,还是徐阶这家伙的确深沉可怕,凡是涉及到徐阁老,唐毅就要加着一万个小心,比起应付严党还要慎重,正应了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不声不响的徐阶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唐毅心里头盘算着,表面上还谦恭和顺,感激涕零,“大洲公,有您这句话,晚生心里就有底儿了,只是事情太大了,晚生怕……”
“不要怕!”赵贞吉热情洋溢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天地之间,还是有一股正气的,行之,老夫听闻你使用巧计,保全三百多万两的货物,可是属实?”
“不错,当时晚生被阮中丞囚禁,听闻有人鼓动阮中丞逼迫船队出海,晚生就觉得有问题,故此买通看守,给俞大猷俞总镇送信,所幸俞总镇指挥得当,用兵如神,竟然全歼海盗,功劳主要是俞总镇的。”
赵贞吉呵呵一笑:“不要谦虚,你在囚禁之中,尚能心怀大局,实在是难能可贵,倒是那个阮鹗,实在是饭桶一个,废物得紧!”赵贞吉忍不住骂道:“朝廷上下,府库枯竭,南北用兵,灾荒不断,百姓嗷嗷待哺,都等着市舶银救命,要真是出了差错,把他剐了都难以赎罪!”
骂了几句,赵贞吉又收回了话头,继续问道:“行之,你又是怎么想到去攻击月港的?”
“启禀大洲公,俞总镇收拾了海盗之后,就发现他们来自月港,拷问俘虏,更是听说有人提前送了消息给海盗,把船队的行踪给暴露了。俞总镇当即向我送来密信,晚生以为既然有内鬼,就要出其不意,我这边秘而不发,然后派遣戚继光,连夜进军漳州,会同杨继盛杨大人,一举攻破月港。”
唐毅所说自然不是假的,只是他隐瞒了一些关键的地方,比如俞大猷是靠着王直帮忙,才全歼海盗的,再比如打完了海战之后,俞大猷带着船队,退到了王直控制的海岛休整,还有唐毅明明有了全盘计划,却瞒着阮鹗,让他误以为货物丢失,要填补窟窿,只能去查抄七大姓……
细微的差别,性质就变了很多,从唐毅处心积虑,变成了因缘巧合,无形之中,责任就小了很多。
赵贞吉闭目思索,而后说道:“行之,你保护货物有功,运筹帷幄,剿杀海盗更是大功一件,有此两件大功,要是还会被牵连受罚,大明朝就真的没有公平二字,天下也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老夫子说的斩钉截铁,“行之放心就是,有老夫在,有徐阁老,还有无数的正直之士,都不会任由那些人胡作非为的。”
话锋一转,赵贞吉又问道:“行之,你在月港究竟查抄到了什么东西,这些日子可有什么进展?”
总算问到了重点,唐毅深吸一口气,“大洲公,晚生听闻戚继光报告,说是月港发现不少走私账册,赶到了月港之后,只查看了十本账目,其中有三本丝绸账,一本瓷器账,还有两本进口西洋玩意的账,至于剩下的,则是海盗内部开支用度。”唐毅略带紧张地说道:“大公州想必也清楚,晚生对东南的商业勉强算是熟悉,光是这几本账目,就有不下五位部堂高官的家族卷入其中,有的是他们名下的商号走私丝绸瓷器,更有一些家族直接从海盗手里购买西洋钟表、珠宝、珊瑚树等物品,还有……”唐毅吞吞吐吐,赵贞吉把眼睛一瞪。
唐毅忙说道:“还有不异域番邦的美女,我听说好些大族都喜欢异国情调,还管她们叫‘鬼婆娘’,一个容貌姣好的,往往价值千金。”
“格老子的,这帮龟儿子,都该死!”
好家伙,老夫子一着急,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
“行之,你还查到了什么?”
唐毅小脸凄苦,忙说道:“大洲公,实不相瞒,光是这些就把晚生吓破了胆,我已经下令把查抄的账册、书信、清单,凡是带字的,全都封存了起来,静待朝廷调查。”
“什么?”
这下子可把赵老夫子给气坏了,办这种案子,最讲究迅雷不及掩耳,唐毅倒好,拖了一个来月,人家销毁证据该怎么办!
他被调入京,唐毅已经南下,和赵老夫子没有直接交集,赵贞吉对唐毅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尤其是徐阶和唐顺之。徐阶深沉内敛,轻易不夸人,却私下说唐毅有宰辅之才,当然是转述嘉靖的话,至于唐顺之,对自己的宝贝徒弟从来不吝啬夸奖。
在赵老夫子看来,唐毅应该是那种有冲劲,有热血,有本事的年轻干吏。他老人家一到泉州,就急着见唐毅,还说什么给他撑腰。倒不是赵贞吉想拿唐毅当枪使,而是觉得他是地头蛇,最清楚状况,想要和唐毅联手,把东南的毒瘤给拔除掉。
天可怜见,赵贞吉真没有什么私心。
可是听完唐毅的话,赵贞吉对他的评价直接下降了好几个档次。
什么天纵之才,什么宰辅股肱,根本就是扯淡!
一点正气,一点担当都没有,遇到大事就退缩,这样的人能指望什么!
赵贞吉没有开口痛骂,不过脸上颜色也不好看了。
“既然你不敢看,那就交给老夫,让老夫来处理!”
此话一出,唐毅却不为所动,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
赵贞吉不由得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唐知府,请你把罪证都交给本钦差!”
拿官职压人了,唐毅同样收起了笑容,“钦差大人,据下官所知,这一次朝廷一共派遣了五位钦差,而且按照大明律,钦案从调查到审问,都应该由两位官员互相监督,下官把证据都交给了大洲公,其他几位钦差那里该如何应付呢?”
“你!”
赵贞吉大怒道:“唐知府,老夫身为钦差,你敢抗命不遵?”
“赵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里,请您把钦差旨意拿出来,再把钦差的仪仗摆出来,有了圣旨,下官一定遵命,如果没有,仅凭红口白牙几句话,这叫做私相授受,请恕下官万万不敢答应。”
赵贞吉本来就是轻车简从而来,再有就算拿出圣旨也没用,上面可没有写以他赵贞吉为主,更没有说要把证据都交给他。
老头子上上下下大量唐毅,他这才明白徐阶和唐顺之所谓的“大才”是怎么回事,这个小畜生还不到二十岁,就像是经年的老吏,把官僚推诿扯皮的功夫学了个遍!
日后他要是当了大学士,保证又是第二个严嵩!
赵贞吉真的怒了,老头子豁然站起,指着唐毅的鼻子,怒吼道:“唐行之,你身为六元,又师从唐荆川,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老夫不跟你说孔圣人,也不说孟圣人,老子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作恶之徒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你保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严嵩父子都吓不倒唐毅,何况一个赵贞吉,他傲然一笑,朗声说道:“赵大人,良心人人都有,但是当官做事,不能依据自己的良心。”
“那要依据什么?利益吗?”老夫子咆哮起来。
“国法!大明律!”唐毅冷笑道:“赵大人,任何人都不能打着正义的旗号,为所欲为!朝廷要的是规矩,缴获重要罪证资料,下官位卑权小,无法处置,上奏朝廷请旨定夺,是规矩,如今你讨要证据,下官执意要等五位钦差齐至,也是规矩。如果没有了这个规矩,大明朝就乱套了,不管是长江泛滥,还是黄河决口,都不是百姓之福,言尽于此,还请赵大人斟酌!”
说完之后,唐毅华丽的转身,只留个赵贞吉一个背影,这位大摇大摆离开了。这下子可把老头子给气坏了。
什么朝廷规矩,分明就是害怕承担责任,推诿卸责,朝廷上下简直都瞎了眼,嘉靖把他当成了宝贝不说,徐阶也是推崇备至,尤其可恨,唐顺之负天下大名三十年,人所敬仰,挑来挑去,竟然选了这么一块滚刀肉当衣钵传人,真不知道他的心学都学到哪里去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你们没胆量,我赵贞吉可不怕,拼上一条老命,我也要把东南天空的乌云给打散,撞破!
他思索了一会儿,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你不是要钦差仪仗吗,要圣旨吗,老夫就摆开车马炮,看看你还敢不敢挡着。
赵贞吉刚刚走出知府衙门,就见到远处尘土飞扬,鄢懋卿带着一众随员赶到了,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离着老远见到了赵贞吉,鄢懋卿脑袋嗡了一声,差点摔下来。
第431章 龙争虎斗
鄢懋卿是江西丰城人,嘉靖二十年进士,和高拱是同科,只可惜这两位走的道路完全不同,高拱在翰林院混了九年,然后又被派到了裕王府当讲官,一直坐冷板凳。鄢懋卿不一样,他人聪明,懂得钻营,又会巴结,在担任御史期间,就替严家干掉了好几个政敌,踩着尸体,鄢懋卿一路高升,调入刑部之后,大凡和严党有冲突的,他都狠狠治罪,在赵文华死去之后,鄢懋卿俨然有取而代之的架势。
这一次南下,鄢懋卿并没有把赵贞吉当回事,不就是个老倔驴,有什么了不起的。再说了他的干爹是严阁老,赵贞吉的老师是徐阁老,双方实力一个天,一个地。钦差排名他又在赵贞吉的前面,老赵还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啊!
想的是真不错,可是刚一出发,赵贞吉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老头子竟然没等鄢懋卿,直接南下了。
鄢懋卿是又气又恨,他哪能让赵贞吉抢到了头香,立刻动身追击。二月的天,乍暖还寒,冷风吹到脸上,跟小刀子刮得似的。鄢懋卿的脸上都皲裂出了口子,每到休息的时候,都不敢洗脸,那个憋屈就别说了。
紧赶慢赶,还落在了赵贞吉的后面,一见老头子从衙门出来,鄢懋卿只觉脑袋都大了好几圈,心说要坏,唐毅那小子和小阁老冲突了好几回。
他肯定要站在赵贞吉这边,一旦赵老夫子和唐毅手拉手,这事情就不好办了。
鄢懋卿强忍着怒气,催马迎了上来。
“大洲兄,好快的脚程,让小弟好赶啊!”
赵贞吉一肚子气,只是哼了一声。
热脸贴了冷屁股,鄢懋卿收起笑容,问道:“赵大人,咱们几个钦差一个办案,你自己独吞可不好,从唐毅手里拿到了什么,还是拿出来一起参详。”
“哼!”赵贞吉别提多怒了,唐毅这个混账,他要是把东西早点拿出来,何至于如此!鄢懋卿也不是东西,狗仗人势,有什么了不起的!
赵贞吉愈挫愈勇,他反而斗志昂扬起来,吓了鄢懋卿一跳,心说别是老东西拿到了什么要命玩意吧?
“鄢大人,唐知府说了,东西要交给我们五个,老夫一个人不够分量。”
赵贞吉淡淡说道,鄢懋卿听在耳朵里,第一印象就是不信!
开玩笑,谁不知道唐毅又是心学门人,又和严家不和,他不帮着赵贞吉,除非是脑袋错乱了!可是赵贞吉的神色又不像是假的,在自己人手里吃瘪了,鄢懋卿简直想大笑一场!
倒是一旁的谭纶说道:“赵大人,鄢大人,行之遇事沉稳,谨守规矩,这么做也无可厚非,我看还是赶快去把证据都拿过来吧。”
石公公也插话了,“没错,咱家这一路上骨头架子都折腾散了,早点把公事办了,真怕要撑不住了。”
鄢懋卿无话可说,只好一起进了府邸,没说的,唐毅率领着泉州大小官吏,一同迎接五位钦差,见礼之后,唐毅恭恭敬敬将一串钥匙交给了鄢懋卿。
不多一时,又有人把海瑞和赵闻叫了过来,他们两位也各拿出一串。鄢懋卿不解其意,唐毅笑道:“启禀钦差大人,下官知道事情重要,除了最初看过的十本账册之外,下官一本也没看,全数封存起来,大约有三十箱的东西。锁头都是特制的,需要三个人同时那钥匙开锁。这些日子我都居住在知府衙门,海大人在晋江县,赵大人在市舶司,从来没有见过面,诸位大人不信,可以随便调查。如今钦差驾临,这些东西我也能放心交给诸位了,匡扶正义,铲除奸佞,就靠着诸位大人了!”
唐毅躬身,将钥匙送到了桌案上面,大有一副从此保护宇宙的责任交给你们的架势。放下了钥匙,他退后几步,暗暗松了口气。
别说鄢懋卿,就算是赵贞吉都吓了一跳,心说难怪唐毅不答应给自己呢,这小子弄得真够周密的。
他为什么要如此呢?
赵贞吉和鄢懋卿都在宦海沉浮多年,不是傻瓜,他们略微一沉吟,都明白了过来,这三十箱东西,往小了说,关系着东南无数人的脑袋,往大了说,整个朝局都要彻底洗牌。
别说唐毅,就算是他们背后的人都未必能承担得起。
唐毅摆明了要置身事外,他把烫手的山芋一交,你们该怎么玩怎么玩,老子不管了。在这一刻,鄢懋卿甚至都有点羡慕唐毅了。
难怪这小子得罪了小阁老,还能全身而退,是真懂得自保之道啊!
感叹归感叹,眼下当务之急是把要命的资料拿到手,谁知道里面会不会牵涉到严党人员,鄢懋卿伸手去抓。却没有抓到钥匙,而是抓到了一双苍老的手。
鄢懋卿摸了两下,顿时跳了起来,气得大叫道:“赵大人,你干什么?”
赵贞吉撇撇嘴,笑骂道:“格老子的,鄢大人你有什么爱好老夫不管,可别丢了钦差的颜面!”
鄢懋卿的脸瞬间就绿了,怒斥道:“赵贞吉,你我同为钦差,你凭什么把钥匙都拿去了,赶快给我!”
说着鄢懋卿劈手就要抢夺,赵贞吉哪是吃亏的,他一转身,把三串钥匙都塞进了怀里,轻笑道:“都是替朝廷办事,不必分彼此,老夫不辞辛劳,告辞了!”
说着赵贞吉叫上了衙役,就往储存资料的仓库赶去。别看老头个子不高,速度倒是不慢,鄢懋卿小跑着,愣是赶不上。
看着他们的背影,唐毅一脑门子都是汗,瀑布汗!
两位好歹是三品大员,钦差大臣,竟然像两个小学生耍脾气,怎么看都别扭。天大的事情落到这二位身上,只怕是要糟糕。
谭纶更是跟吃了苦瓜,心说两位大人可别打起来,他急匆匆追上去,石公公看了一眼,对霍建功点点头,“三太保,你也去看看吧。”
打发走了霍建功,石公公一扭头,冲着唐毅摊摊手。
“唐大人啊,咱家刚回京城没三天,就又跑来了,一个年都没过好哩。”
唐毅陪笑道:“让公公辛苦了。”
“辛苦没啥,我们做下人的,不怕辛苦。”石公公叹了口气,扫了眼四周,唐毅急忙摆手,把吓人都打发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石公公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道:“皇爷在临走之前,把咱家找去了,他老人家说福建的案子不好办,让咱家遇事多请教唐大人。”
噗!
唐毅正喝茶呢,一口就喷了出来。
嘉靖你可真是使唤人不偿命,唐毅冷笑了一声,“我说石公公,你看那两位的架势,水火不同炉,人家要玩命的!我凑合进去,还不粉身碎骨啊?”
石公公也知道事情难弄,五官都缩到一起了。
“唐大人,咱家这心里头也清楚,可是又不能不办,总而言之,一要让皇爷出气,二要维持东南的大局,不能出差错。”
此话一出,倒是让唐毅刮目相看,这位石公公不简单啊,竟然有如此见识。石公公羞赧一笑,“这是老祖宗的意思。”
是麦公公!
麦福老太监伺候了嘉靖几十年,可以说最了解嘉靖的脾气不过,他这么说,其实就代表着内廷定了调子。
这倒是和唐毅判断的差不错,只是不知道赵贞吉和鄢懋卿这对冤家会折腾到什么程度。
“石公公,我尽力而为,只怕也做不了多少,轮起官位和靠山,我都差着太多了。”
“唐大人你可别太谦虚了,咱家是知道你的本事的。”石公公没有多啰嗦,他赶快起身,也赶去仓库了。
直到第二天额晚上,谭纶拖着疲惫的身体赶来,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赵贞吉抢了钥匙,鄢懋卿这家伙也不是好对付的,他叫来手下人,抢先跑到了仓库,把放置箱子的房间给封锁起来。
好么,你不给我钥匙,我也不给你箱子,咱们谁也别看。
赵贞吉吹胡子瞪眼,这二位足足对峙了一刻钟,眼睛都瞪得流泪了,最后还是石公公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们一人一半,这才算暂时化解了危机。
两个家伙挑选自己中意的箱子,拿着东西立刻回去研读了。
谭纶叹道:“天不亮的时候鄢大人就把升堂审案,一直忙活到了傍晚,据说连午饭都没吃。”
“好勤奋啊!唐毅赞叹道。
“他啊,比起大洲公还是差着一筹,半夜人家就到处抓人了。”谭纶苦笑着摊摊手,“行之,我看着二位都拼命想要把火烧到对方的身上,这样下去,福建,乃至整个东南都要乱了,也不知道朝廷是怎么想的?”
谭纶一边叹息着,一边偷眼看唐毅,却发现唐毅也在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一丝高深的笑容。
谭纶瞬间脸色一红,他刚刚的话看似随便,实则是打探唐毅的口风,话里有话可不是君子作风,尤其是还让对方给看破了。
“唉,你就是个人精。”谭纶认输道:“我说实话,七大姓固然可恨,但是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谁也没法承受,我不看好能查得下去。”
谭纶这家伙就是有这种功力,貌似很坦诚,实则又是一句废话。
唐毅低着头,盯着面前的盖碗,突然笑道:“下面有托,上面有盖,多像眼下的局势啊,茶壶的风暴,闹不起来……”
话刚说完,突然霍建功急匆匆跑了进来。
“谭大人,你快去看看吧,赵大人和鄢大人吵起来。”
第432章 审讯
谭纶匆匆离去,唐毅突然觉得心里头慌慌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可能和嘉靖一样,都犯了一厢情愿的错误,嘉靖指望着一头牛和一匹马同拉一架车,既不像马那么快速,又不像牛那么拖拉,两全其美。
而实际上呢,这两头牲口的速度根本没法平均,只会把车弄翻了。
唐毅也比嘉靖好不了哪去,他总想着人都是理智的,都是趋利避害的,都是懂得低头迂回的严党和徐党谁也承受不了大失血的结果,自然就会在闹一阵之后,就握手言和。
只是他忘了,人不是机器,理智没法永远主宰一个人。
赵贞吉何许人也,当年俺答南下,群臣不语,唯独赵贞吉挺身而出,历陈抗敌之策,并且由于此事,触怒了严嵩,挨了廷杖,把屁股都打开了花。
仕途受挫,被贬官广西当典吏,几乎就相当于到了明人眼中的天涯海角。老夫子没有消沉下去,反而愈挫愈勇,几年的时候,又升到了南京光禄寺卿,被徐阶调入京城,接掌户部右侍郎。完成了从地方到京师的华丽逆袭。
遍观赵贞吉的履历,那就是一篇斗破苍穹的教程。在老头子心中,道义永远是第一位的。
黑是黑,白是白,绝对不会为了所谓的大局,就颠倒黑白,迁就妥协。
唐毅想到这里,突然一阵恶寒,原本强大的自信都动摇了,开头容易结尾难。他布下的局刚开始就有跑偏的架势。
晚饭的时候,王悦影亲手做了几道菜,小妮子也知道自己手艺不行,在上桌之前,还买一道菜都尝了一遍。
“嘻嘻。进步还是很大的”
满怀信心给唐毅端了上来,平时哪怕不好吃,唐毅都会大口吞咽。啥都不说,可是今天却奇了怪。唐毅只是拿着粥碗,若有所思,一碗接着一碗喝粥,一口菜都没吃。
一顿饭吃得格外压抑,等着珠儿来收拾的时候,才惊讶道:“小姐,你和姑爷怎么什么都没吃啊”
唐毅这才清醒过来,后悔劲儿别提了。还没怎么样呢,就担惊受怕的,除了白白让身边人担心,还能有什么用。
“把白斩鸡,还有醉虾留下,我再吃点”
珠儿犹豫了一下,王悦影却摆手,淡淡说道:“端下去吧。”珠儿点头,收拾完毕,就下去了。
唐毅略带愧疚地说道:“那个不是”
王悦影突然露出大大的笑容。主动拉住了唐毅的手,“哥,事情很糟吗”没等唐毅说话。她又郑重地补充道:“你说过要教我权谋之道的”
唐毅张了张嘴巴,叹口气:“悦影,我以前总想着有个大局压着,谁也不敢太出格,可是有些人把道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些人把私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让这两种人顾全大局,都太难了。”
唐毅突然后悔了,都怪自己太怕事。太想置身事外,弄得连点一手消息都不知道。只能瞎着急。人需要精明,可也不能太精明。唐毅陷入了深深的反思。正在这时候,突然唐鹤征跑了进来。
“师兄,赵大人送来了手谕,让你立刻去钦差行辕。”
唐毅眉头一挑,赵贞吉找自己,他要干什么
王悦影忧心忡忡,小声问道:“哥,赵大人会不会对你”
“别担心”唐毅笑道:“不是吹牛,石公公和三太保都是站在我这边的,别看他们俩不声不响的,毕竟代表着皇上,赵贞吉只要没疯,就不敢把我怎么样。估摸着应该是案情需要,你和珠儿还有沈姑娘她们斗斗骨牌,很快就会回来。”
唐毅换上了官服,急匆匆来到了行辕。
刚一走进来,迎面正好撞上了谭纶,忙问道:“子理兄,你这是哪里去”
“行之来了”谭纶苦笑道:“刚刚两位大人拆伙了,要各干各的,你去见见赵大人吧,我还有公务,先走了。”
谭纶说了一半,唐毅还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原来赵贞吉和鄢懋卿,拿到了一半的资料之后,随便翻看了一些,他们既天旋地转,又如获至宝,难怪唐毅不敢看呢里面的东西实在是太惊悚了,完全把大明最黑暗,最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好多素以清廉著称的官员,嘴上反对开海,家里头竟然干着走私的行当,甚至有地方官为了平安,给海盗送银子,更恶劣的是还有人官匪勾结,一起敲诈勒索,抢掠分赃,无恶不作。
别说那些大人物,就算是地方的小吏都卷入其中,真要是查办起来,几乎所有的衙门都要空了。
赵贞吉和鄢懋卿都清楚,他们谁也没法把所有人都追查出来,只能抓大放小。可无论如何,有一个人都是关键,那就是巡抚阮鹗。
他被七大姓忽悠,囚禁了唐毅,又强令船队出海,罪责难逃。另外一方面,他乃是福建巡抚,月港出了那么多海盗,又走私为恶多年,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赵贞吉和鄢懋卿又几乎同时下令,去传阮鹗过堂,两边的人几乎又打了起来,赵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大骂鄢懋卿坏事,鄢懋卿不甘示弱,回敬赵贞吉说他老迈昏庸。
这两位大人又打起来口水官司,弄到了最后,谭纶又把石公公请了过来,石公公一副宝宝心里苦的委屈模样,心说这是招谁惹谁了,两位三品大员,引经据典,对喷口水,他的那点墨水哪够用啊
要不说石公公不愧是伺候过嘉靖的人,脑筋还是有的,沉默了一会儿,他就来了主意了。
干脆两个人就分开办案,一个人负责一摊,遇到关键人证,一边一天,你一三五,我二四六。
摆明了就是和稀泥胡来,可是又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想去,赵贞吉和鄢懋卿都点头了,可是光分开不行啊,还要有办事的人,鄢懋卿手疾眼快,直接点名谭纶,石公公一看,他和霍建功也分开,他跟着鄢懋卿,让霍建功跟着赵贞吉。
赵老夫子一看,可不答应了,鄢懋卿多出一个钦差,又跟着宫里头的石公公,明显压过自己一头。
又要开吵,石公公提议,除了他们之外,还可以再找几名协助官员,泉州能用的官员也没几个,鄢懋卿故作大方,让赵贞吉先要人。
鄢懋卿知道赵老头刚刚在唐毅手上吃瘪,他保证不会要唐毅,这样的话,唐毅那小子落在了自己手里,自己这边的实力就彻底碾压赵贞吉了。
可是他却低估了赵贞吉的厉害,这位赵大人出乎预料,竟然讨要了唐毅和海瑞当手下,只给鄢懋卿留下一个赵闻。
说出去的话,不能不算,鄢懋卿只好任吃亏。
唐毅赶到行辕的时候,海瑞已经早来了一步,赵贞吉正在给海瑞说事情,唐毅进来,老夫子连头都没抬,仿佛没有他这个人,唐毅这个尴尬啊,好在他会苦中作乐,随便找了个座位,一边喝着苦茶,一边数瓜子,足足数了五遍,才听到一声咳嗽。
“唐知府,你可知老夫让你来是何意”
“下官不知,请大人明示。”
“好,那老夫就告诉你”赵贞吉顿了顿,说道:“先行有言: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即与之化矣。老夫不敢以善人自居,却也痴长几年,唐知府,无论做官做人,都在于一颗真心,一股正气,还望你不要辜负了师长们的期望。”
赵贞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措辞听起来不那么刺耳,作为一个心学前辈,赵贞吉真是不愿意看到被大家寄予厚望的后起之秀会变成一个油滑世故的小官僚。
只是赵贞吉减弱了许多的话,唐毅也气得骂翻了天。
故意只说一半,什么意思,当我不知道
“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亦与之化矣。丹之所藏者赤,漆之所藏者黑,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者焉”
明白说吗,你老夫子就是以为我唐毅结交非人,学了一身官僚习气,您老人家是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要用您的一言一行,度化我弃恶向善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
换成往日,唐毅真想几句话骂回去,您老夫子那么厉害,为什么挨廷杖
转念一想,唐毅又忍下了,不为别的,跟在赵贞吉身边,至少能了解这个老家伙想要干什么。唐毅诺诺答应,赵贞吉虎着脸点点头,一声令下,立刻升堂。
今天是单日子,阮鹗要归鄢懋卿审讯,赵贞吉只能提审李家的老太爷李东升。
当众衙役把老头压上来的时候,一个月的时间不见,头发不止全白了,还掉了很多,稀稀疏疏,满脸的老年斑,看起来衰老得不像样子。
赵贞吉沉默了一会儿,一拍惊堂木。
“李老大人,数年未见,没想到你竟然成了阶下之囚。”赵贞吉感叹说道:“念在你年老体衰的份上,坐着回话吧。”
有人给李东升搬了一把椅子,老头勉强点头致谢。
“本官问你,李家和月港的海盗可有联系”
“有。”老头回答的很干脆。
赵贞吉一喜,忙追问道:“你还知道什么人和海盗有关系”
李东升突然抬起头,露出嘲讽的笑容,“赵大人,老夫想要请教,是和谁牵连就说谁吗”
“那是自然。”
“好,我告诉你啊,有松江华亭的徐阁老,你敢办吗”
赵贞吉的脸瞬间就绿了,唐毅却差点笑出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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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3章 不能再审了(四更)
唐毅看着赵贞吉变颜变色,比三伏天吃冰块还舒服,你老先生不是义正辞严吗,不是要给我做榜样,说什么芝兰之室吗?案子牵涉到了你老师,看你怎么办!唐毅这个乐啊,就差笑出来了。
赵贞吉老脸发烧,他突然一拍桌子,斥责道:“李东升,亏你还是做过布政使的,竟敢如此大言不惭,我问你,你说徐阁老参与走私,可有证据?”
“当然有!”李东升突然抬起头,呵呵一笑。
“赵大人,你久在官场,知道的不比老夫少,大明的俸禄低,就算做到了大学士,一年到头也不到二百两银子,这点钱别说养一个官,就算养一只鹰,一头虎,也是不够的。十年寒窗苦读,漫漫科举长路,从童生试考起,要多少年?”李东升说着看了看唐毅,笑道:“当然了,唐六元过关斩将,一路所向睥睨,少年得志,令人佩服,可是如同唐大人一般的,能有几个!”
“不要东拉西扯!”赵贞吉咆哮道。
李东升叹口气,“赵大人,多数的进士都胡子一把,才当上了七品县令,上有老下有小,没准还背上了一身的债。你低头看看胸前的补子,文官绣的是飞禽,武将绣的是走兽,穿上了官衣,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你魂淡!”
赵贞吉气得把水杯一扔,正好砸在了李东升的额头,顿时鲜血流了下来,老头恍若未觉,冷笑道:“打死老夫也没用,试问天下哪个当官的不贪?”
“本官就不贪!”
海瑞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人都说无欲则刚,海瑞气定神闲,冷笑道:“本官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生长在海岛蛮夷之地,嘉靖三十三年出任福建南平教谕,嘉靖三十五年,接掌晋江县,后任市舶司副提举,本官在任内不取一文,不贪一毫!”海瑞掷地有声,“贪乃心生,有了贪念,哪怕富有金山银山,一样要贪!你休要以为天下人都像你一般无耻!”
李东升半晌无语,突然叹了一声,“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海笔架,世上竟然还有你这般的奇人……算老夫说错话了。”突然李东升把胸膛挺直,厉声说道:“老夫但愿海大人能一辈子始终如初,不过徐阶可不是什么善类。他当官之前,家中不过百十亩田产,自从他当了官,家中的田产越来越多,如今整个华亭,甚至苏州,都是他们徐家的田地,四五十万亩农田,五六万亩桑田,每年要产出多少丝绸?这些丝绸都哪去了?不都是卖给了海外吗?赵大人,你真该找你的师父好好问问,有多少货是从月港走私的。”
赵贞吉到底是经验丰富,从愤怒走出来,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李东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没有丝毫证据,就靠着信口雌黄,竟敢诬告内阁大学士,简直该打!”
赵贞吉看了看两边,“动刑!”
一声令下,左右冲了上来,提着沾了盐水的鞭子,照着李东升就抽了下来。这玩意唐毅也用过,他就把胡公子给好一顿打。胡宗宪倒是大方,不但没找麻烦不说,还好好谢了唐毅。
只是唐毅不知道,抽打李东升用的鞭子可比他用的厉害多了,除了生牛皮之外,还缠着铁丝,没有两下,李东升就皮开肉绽,鲜血横流。毒刑拷打一个老者,哪怕他十恶不赦,唐毅也觉得有些过分,只是他知道自己的话在赵贞吉眼里没有分量,他干脆扭过头,就当没有看到。
李东升也算硬气,挨了十几鞭子,愣是不吭一声,最后软软倒在地上。赵贞吉忙走过来,用手一探,还有一口气。
“把他泼醒了!”
有人含着一口水,喷到了李东升的脸上,老头悠悠转醒。艰难地转头,看了眼赵贞吉,突然冷笑道:“老夫还以为死了呢,你的鞭子不成啊!”
“哼,让你死了算是便宜你!”赵贞吉轻蔑一笑,“李东升,你老实招供,还能免去皮肉之苦,要是不听话,本官可不会客气!”
李东升满不在乎,“将死之人,还要客气什么,大人只管来就是,你问老夫还有什么人,老夫可以告诉你,绍兴的沈家,湖广的冯家,泰州的王家,余姚的钱钱家……”
每念一个,赵贞吉脸上的肉就哆嗦了一下,李东升所说的几家都是心学的人物,要么就是在政坛上呼风唤雨,要么就是学术地位尊崇,要真是查到了他们的头上,心学只怕就要完蛋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李东升,你别以为攀扯别人能活命儿,光是你们李家做的事情,就足够你死一万次!”
李东升嘴角带血,银白的头发散落着,他咳嗽了两声,叹道:“死有什么好怕的,反正李家也完了,死一次和一万次没有什么区别,赵大人若是愿意,这条老命随时给你就是!”
“你!”
赵贞吉真想把老东西弄死,可是案子还没怎么样,就弄死一个关键犯人,他如何交代?老夫子强压下怒火,对周围人说道:“你们把他带下去,找个大夫好好看看伤。”
“遵命!”
有人架着李东升下去,赵贞吉看了眼海瑞,突然笑道:“你刚刚的那一番话,说的很好,公生明,廉生威,不贪不占,面对着贪赃枉法之徒,才能义正辞严。”
不知怎么回事,唐毅总觉得赵老夫子每句话都是在讽刺他,海瑞清廉,那我就贪污呗?所幸,唐毅干脆一句话不说。
海瑞倒是一脸坦然,“老大人过誉了。”
“嗯,你说说,眼下的案子该怎么办?”
海瑞思量一下,说道:“启禀大人,李东升所说只是他自己的猜测,也许有,也许没有,眼下账册书信,浩如烟海,要好好整理,找到真凭实据,再有最好把蔡家的人也提上来,自仔细拷问。”
赵贞吉采纳了唐毅的建议,又把蔡通贵叫了上来。
蔡家和其他六大姓有些不同,蔡家在朝中并没有高官坐镇,他们之所以能跻身其中,是因为多年经商移民,在海外蔡姓子弟众多,想要把货物走私出去,就离不开他们家。
蔡通贵知道的比李东升多很多,他没有往心学上面扯,而是给赵贞吉一条非常有用的线索。
按照蔡通贵所说,有一名叫做韩东锋的千户,曾经三次,携带着五万石丝绸,从月港走私出去,而韩东锋是胡宗宪的家丁出身。
听到这个消息,赵贞吉简直大喜过望。
虽然赵文华倒了,可是胡宗宪还在,他自然被化为严党,如果胡宗宪能谨守分寸,赵贞吉还不会为难他,可是竟敢触犯王法,那可就别怪我赵贞吉不客气了!
老头子急忙下令,还真别说,果然找到了一本账册,里面清楚记载韩东锋分批走私了五万匹丝绸。
按照一匹丝绸十五两的计算,就是七十五万两!
六十两就够扒皮,七十五万两,哪怕胡宗宪有孙猴子的本事,也不够用的。
赵贞吉眯缝着眼睛,看了下唐毅,冷冷说道:“老夫听闻你和胡宗宪过从甚密,市舶司开幕,他前来祝贺,可有此事?”
唐毅不卑不亢,淡淡说道:“的确有此事,大人若是不放心下官,不管是回避,还是一体查办,下官都毫无怨言。”
“哼,当老夫是糊涂人吗?过从甚密就抓人,只怕东南剩不下几个了,老夫是想提醒你,不要走漏消息,若是让胡宗宪提前听到了风声,老夫可不会放过你!”
赵老夫子一转身,急匆匆下令,让人去调查走私案子。海瑞走到了唐毅面前,脸上略微带着一些歉意。
“大人,下官给大人添麻烦了?”
唐毅一愣,随即笑道:“刚峰兄,不干你的事,该怎么调查就怎么调查,听赵大人的,听自己的良心,我相信胡宗宪是好官。”
好官和清官,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海瑞沉吟一下,点头说道:“下官不会轻举妄动的。”
蛮牛能说这话,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唐毅从二堂下来,低着头,心神不属,迎面来了一个人都没注意,正好撞在了一起。
“是你!”
两个人看了看对方的神色,顿时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来人正是谭纶。
“走,到我那喝一杯。”谭纶难得主动邀请。
唐毅笑道:“还是去我那吧,酒好!”
“算了!”谭纶连忙摆手,“你那的菜太差了!”
唐毅一愣,随即笑骂道:“你当王姑娘是厨娘啊,以后想吃还吃不到。”
两个人勾肩搭背,来到了谭纶的住处,谭纶有儒将之风,屋子里有品位,有格调,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看着就让人舒服。
谭纶搬过来一张黄花梨的桌案,又把前几天从唐毅家里顺来的美酒摆了上来。
“借花献佛,行之可别见怪。”
“早就见怪不怪了!”唐毅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谭纶举起酒杯陪了一杯,两个人一连喝了三杯,谭纶的脸色泛红。
“行之,我这边鄢懋卿提审了阮鹗,说他和倭寇勾结,又拿他的心学身份做文章,看样子是想把火烧到徐阁老身上,你那边呢?”
唐毅苦笑了一声,“都差不多,赵大洲找到了胡宗宪手下走私货物的罪证,正准备对胡宗宪下手呢!”
谭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惊骇地叫道:“这案子不能再查了,不然东南就完了!”
第434章 自杀
谭纶听说案子牵连到胡宗宪,顿时把酒杯一放,再也喝不进去了。
他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在浙江当官多年,谭纶深知东南的水有多深,各种势力犬牙交错,互相倾轧,明枪暗箭,数之不尽。
哪怕是掌控着交通行和乡勇,背后站着无数士绅大族的唐状元,都难免被暗算,其他人更不用说,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之中,还要掌控全局,还要完成抗倭大业,不是才略过人,毅力超强,心黑手狠根本想都别想。
掰着手指头算算,现在大明朝台面上的人物,除了胡宗宪之外,真的没有第二个,如果胡宗宪被牵涉进案子里面,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东南又要陷入疯狂的更换总督模式,既定的策略被一次次推到重来,有所扭转的抗倭局面又会崩溃。
千万生灵涂炭,甚至比之前的状况还要糟糕万倍。
谭纶越想越激动,几乎用吼着说道:“必须要保护胡部堂,他倒了,大明的天就塌了一半了!”
掷地有声的话,换来的只是吱的一声,唐毅喝干了杯里的酒,抓起鸭头,大吃大嚼,滋滋有声。
谭纶看在眼里,气得发疯,唐毅这小子是越来越没心没肺了,这种时候你还吃得下去!
啪!
“唐行之,你要坐视不理吗?”谭纶红着眼睛叫道。
唐毅意犹未尽,把啃了一半的鸭头扔到了桌上,一边擦着手,一边问道:“子理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说吧。”
“我说?你让我说什么?”
饶是智计无双,谭纶也傻眼了,他要是真有主意,也不至于和唐毅发飙了。赵贞吉什么脾气,那是撞了南墙也不知道回头的人,老夫子本来就看不上胡宗宪,抓到了把柄,那更是不会放手。
谭纶痛苦地抱着脑袋,唐毅看不下去了,问道:“子理兄,你和我说点实话,蔡通贵供认的事情是真是假?胡宗宪到底有没有走私?”
谭纶愣了一下,“这事情不好说。”
唐毅拍拍屁股,起身就要走,既然不跟我说实话,老子为什么要帮你。他刚走出两步,谭纶一个箭步,就把唐毅拉住了。
“行之,你理解错了,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谭纶叹口气,“行之,我就跟你说实话,东南眼下除了乡勇还有原来的兵丁之外,聚集了江西、湖广、广西、山东、河南等等各地的客兵,这些客兵不给钱就不干活,还会到处抢掠,偏偏朝廷给的饷银不够,胡部堂就要想办法弥补。另外呢,对付神出鬼没的倭寇,必须要收买细作,甚至贿赂一些倭寇首领,这些钱也没法向朝廷讨要,只能在军饷里面打主意,克扣一些,要是还不够,就,就……”
谭纶说不下去,唐毅却听明白了,俗话说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更何况错综复杂的东南,需要干太多的私活儿,胡宗宪必须有自己的小金库,打仗缴获一些,巧立名目征收一些,当然了,暗中做点生意,捞一笔也是可能的。
这种事情本就是无奈之举,偏偏又没法和清流讲,他们已经将胡宗宪认定为严党,认定为贪赃枉法之人,他干什么事情,都是动辄得咎,束手束脚。
也难怪胡宗宪见到自己的时候,会那么无可奈何。
“唉,子理兄,这些事情你和我说是没用的,要找赵大人才行。”
谭纶沉吟一下,无奈道:“行之,实不相瞒,前天我抽空和赵大人聊过,劝他不要波及无辜,你猜赵大人怎么说,他说犯了国法就没有无辜之说,他老人家要秉公办理,把东南的污浊一扫而光!”
“好大的口气!”唐毅心中暗道:“赵大洲啊,赵大洲,你要是真这么干,没被先被扫掉的就是你!”
“子理兄,事到如今,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唐毅又思索了好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急忙问道:“子理兄,你说心学是什么态度?”
唐毅这话一出,谭纶两眼放光。
心学虽然处于在野地位,可是东南士绅大半信奉心学,不提阳明公,就不会说话了。赵贞吉不听谭纶的,可是不能不在乎组织的压力吧!
要说起来,心学一派在东南的事情上也很矛盾。
他们厌恶海商吃干抹净,盼着七大姓能倒霉,可同时呢,又和七大姓牵连太深,生怕陷进去。
对于胡宗宪同样如此,他们从感性上反对胡宗宪这个严党,也厌恶他横征暴敛,可问题是东南的大局只有胡宗宪能撑住,把胡宗宪弄倒了,倭寇会更加猖獗,到时候倒霉的还是他们自己。
整个事情就是一个死局,心学也不好表态,左右为难,该如何拿捏分寸,简直把谭纶给愁坏了。
唐毅同样没有主意,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四处看去,突然发现墙上挂着一幅字。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相当有功力。
谭纶注意到唐毅的目光,随口说道:“行之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了,这是半洲公在三年前送给我的,说起来半洲公对行之也是推崇备至,送给你也不算辱没了好东——西。”
突然,谭纶的脸色一变,他突然脑中打了一道闪电,唐毅看得不是字,而是人!
一个能替胡宗宪说情,而且赵贞吉还不敢拒绝的人!
谁?
张经张半洲!
自从唐毅用大象龟加上百花仙酒救下老头子之后,张经就回到了福建老家,闭门谢客,一心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此老是心学前辈,更是在西南和阳明公一起并肩战斗过,门生故吏,至交好友遍天下,在福建的士绅之中,有极大的号召力。
而且张经倒台胡宗宪起到了不光彩的推波助澜的作用。别人替胡宗宪说话,赵贞吉可以不在乎,但是张经说话,赵贞吉就不能不在乎!
如果连张经都能放弃昔日的仇恨,认为胡宗宪要保,谁还能让胡宗宪滚蛋呢!
谭纶想来想去,越发觉得张经是最好的人选。
“行之,果然你的主意多,太棒了,我立刻让人去请老大人。”
唐毅还有些犹豫:“子理兄,半洲公嫉恶如仇,也是眼里不揉沙子,他能来吗?”
“能!”谭纶断然说道:“老大人心怀天下,把黎民苍生看得比什么都重,只要晓以大义,老大人是会前来的。”他说着眼珠转了转,补充道:“要是行之能写一封信,那就更好不过了!”
唐毅不由得为之气结,谁不知道人情越用越薄,跑到泉州开海,面对着七大姓的阻挠,唐毅都没舍得去请老先生出面帮忙,现在倒好,为了保胡宗宪,却要把张经请出来,罢了,就当是为了东南吧!
当即要来了笔墨,唐毅略微思索一下,随即写了一篇情深意切的书信,在信中唐毅提到当年胡宗宪在弹劾之前,给自己透口风,也是被逼无奈,还请老大人能以天下苍生为念……
一封信写完,谭纶把自己的表弟叫来,让他前去送信,唐毅也告诉了唐鹤征一同跟去,毕竟张经还要卖唐顺之一丝面子的。
两个人做完这些之后,就像是没事人一般,唐毅随同着张经一起办案,谭纶则是伺候着鄢懋卿。
对于唐毅来说,他知道自己说多多错,干脆闭上了嘴巴,赵贞吉有什么吩咐就做什么,没事的时候,就老实看着公文,从来不发表意见。
渐渐的赵贞吉也注意到唐毅的确有些厉害之处,比如海瑞算是干吏吧,啃着黑饼子,喝着凉水,就能连续熬三五个通宵,精力旺盛的和牛一样。
而唐毅呢,这小子每天该吃该喝,中午还睡午觉,看不出一丝忙碌,可是老夫子知道,他给唐毅的任务是海瑞的两倍还多!这小子还能游刃有余,多么强大的行政能力啊!
可越是强大,赵贞吉的疑心就越重,一个人心术不正,本事越强就越是祸国殃民,试问王莽、曹操、赵匡胤、王安石,哪一个不是才略过人。奸臣不是懒人,懒人做不了奸佞。赵贞吉每天只要一有功夫,就敲打唐毅,有些话说的还很过分。唐毅倒也是一副好修养,任凭你老先生怎么说,我都无所谓,一副唾面自干的模样。
要是认为唐毅就这么怂了,那可是大错特错,赵贞吉还有手下的书吏,只要出一点错误,唐毅都能敏锐发现,让老头子吃个不大不小的瘪。
双方就这么较着劲儿,差不过了五天时间,这几天一阵春雨接着一阵,路上都是深深的积水,泥浆横流。
一驾马车由远而近,快速进入了泉州城。马车直接到了悦来客栈,早有人等在这里,拿着油纸伞,见车帘撩起,急忙跑过来,遮住雨水,搀扶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向客栈走去。
老者一边走着,一边叹道:“年老不以筋骨为能,再过两年,老夫只怕是连走都走不动了。”
张经到了,而就在老头子到泉州的时候,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从监狱传了出来。福建巡抚阮鹗在狱中畏罪服毒,这一次没有人给他灌粪水,等到狱卒发现的时候,已经七窍流血而亡!
消息传到了唐毅的耳朵里,他顿时嗡了一声,阮鹗是鄢懋卿打击心学还有徐阶的工具,他死了,严党一定会认为是徐阶这边杀人灭口,而且在阮鹗自杀前一天,正是赵贞吉提审的阮鹗。
“这下子老夫子可有麻烦了!”唐毅痛苦地揉着太阳穴。
第435章 火烧到了严党
阮鹗死了!
唐毅正在吃饭,夹起的一个狮子头滚落,衣服上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油迹,竟恍然不觉,整个人都傻掉了。
凡是得罪过自己的,都会记到一个小黑本上面,咱们有账不怕算。阮鹗也在这个小黑本上,只是唐毅可不希望他这么死去。七大姓只抓了两家,还有五家逍遥法外,唯有顺着阮鹗这条线,才能把他们揪出来,一起干掉。
可是阮鹗死了,一条宝贵的线索就断了,而且身为一省巡抚,稀里糊涂死了,就算没有问题,也会引人浮想联翩,更何况唐毅并不相信阮鹗会自杀,几天之前,他为了保住命,带兵查抄了李家和蔡家,一个敢打敢拼,勇往直前的家伙,岂会轻易死掉,只怕稍微有点脑子都会认为他是被自杀,而不是自杀!
那谁又是那一只黑手呢?
唐毅来回踱步,吐出了两个字:“心学!”
没错,阮鹗身为欧阳德的弟子,是正儿八经的心学门人,鄢懋卿威逼利诱,让他供认和倭寇勾结,并且逼着他说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心学士绅,就是徐阶!
如果阮鹗扛不住严刑拷打,真的招认了,对徐阁老来说,绝对是一个晴天霹雳。来自内部的指责,比起外面的控诉更有威力,至少会让徐阁老灰头土脸,甚至丢官罢职,为了保住自己,让阮鹗闭嘴,就成了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不是,绝对不是!”
谭纶断然说道:“阮中丞活着未必能查到心学门下,反倒是他死了,能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吗?想不查也不行了!”谭纶仰头看着唐毅,近乎哀求道:“行之,你可要相信我们。”
唐毅点点头,“我当然相信子理兄,只不过——我信不信没用,鄢懋卿一定会利用阮鹗之死大做文章。把矛头对准心学。”唐毅摊摊手,苦笑道:“这回好了,胡宗宪没有危险了,徐阁老倒是麻烦了。”
自从到了东南,谭纶头一次感到强烈的无力感。
不管是倔强的赵贞吉,还是依仗严阁老撑腰的鄢懋卿,还有心学士绅,海商大族,甚至包括浙直总督胡宗宪,哪一方都能影响朝局,偏偏又利益纠葛,已经说不清谁好谁坏,该站在那一边。
而且凭着他的地位和权势,也没有资格搀和进去,就好像一叶小舟漂在海面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一个大浪,就把船给掀翻了。
“唉,行之,我是束手无策,风吹到哪里,就要跑到哪里,只盼着老弟能力挽狂澜了。”
唐毅苦笑一声,“子理兄轮官职咱俩平级,你都没法办法,我又有什么咒念。”
“行之过谦了,总而言之,为了大局,尽力而为吧。”
谭纶知道唐毅的一些底细,他的办法肯定比自己多,只是谭纶也不敢确定唐毅究竟能不能扭转眼前的局,毕竟严党和徐党之争,就仿佛两只洪荒巨兽,而唐毅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带着满腹的惆怅,谭纶急匆匆回到了钦差行辕,其他四位钦差早就已经齐集一堂,赵贞吉和鄢懋卿就像是两只集满了怒气的斗鸡,一见面就掐了起来。
鄢懋卿说赵贞吉审讯之后,人就死了,肯定是他杀人灭口,做贼心虚。赵贞吉岂是吃素的,立刻骂回去,说是鄢懋卿栽赃陷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双方你来我往,争吵的比以往还要激烈,石公公和谭纶这些人干脆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一口气吵了一个多时辰,双方总算是斗累了,垂着头,大口喘气,不在说话。
谭纶总算找到了机会,试探着说道:“二位大人,下官以为还是尽快查清楚阮大人的死因吧,毒药究竟是谁给他的,也好让事情尽快水落石出。”
石公公说道:“说得好,这才是正办。”
赵贞吉和鄢懋卿思索一下,一起点头。
案子交给了谭纶和霍建功,他们一个精明过人,一个经验丰富,双剑合璧,很快就调查出了眉目。
首先谭纶仔细检查了阮鹗的牢房,他发现地上有几片细碎的瓷片,很是精致,和牢房的粗瓷完全不一样。
谭纶当即拷问狱卒,从狱卒的嘴里他知道了一条有用的消息,原来在赵贞吉审讯之后,阮鹗心情不错,竟然在半夜的时候,嚷嚷着饿了,还拿出一块银子,让狱卒给他弄点吃的。狱卒也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不敢怠慢,跑到了街上,找了一家还在营业的酒楼,弄了四道菜,一壶酒,给了阮鹗。
阮鹗大吃二喝,狱卒只听到了一声破碎的声音,跑过来一看,是阮鹗把酒壶给打碎了。狱卒还担心这位用碎瓷片自杀,将大块的扫了出去,只留下几块小碎片,被谭纶给发现了。
“酒壶,碎裂”
谭纶喃喃自语,“你们好大的狗胆,竟敢给犯人送外面的吃食,不想活了?”
狱卒吓得跪在地上,汗流不止,“启禀大人,小的们都十分小心,送来的酒菜都让厨师先吃了一口,绝对没有毒,才敢给大人送来的,谁知,谁知他就死了!”
谭纶没空搭理狱卒,他让人把阮鹗的尸体抬来,废了好大劲儿掰开手心,赫然见到一个小葫芦,已经被他给捏碎了。
霍建功凑了过来,仔细一闻,葫芦上还带着一丝酒气,拿来一碗酒,把葫芦碎片放进去,泡一会儿,用银针一试,微微变黑。
这下子谭纶和霍建功都明白了,试有人把毒药转进小葫芦里,然后密封放进酒壶,试毒的人倒了一杯喝,当然没问题,可是阮鹗他早就知道,酒壶里有毒,故此他把酒壶摔碎,拿到了里面藏着的毒药。
阮鹗为什么要自杀,谭纶已经无暇顾及,他现在最关心的就是那家酒楼是什么人开的,又是谁要给阮鹗毒药,让他死去!
没说的,谭纶立刻带领着人手,让狱卒领路,一口气杀到了“小有天酒楼”,当即把所有东家伙计都给抓起来。
严刑拷问,当天是谁给阮鹗做的菜,酒又是从哪里来的。问来问去,问到了一个小伙计,他招认是通汇钱庄的王账房给他的一壶酒,还给了他二两银子,让他把酒给换了,不要告诉别人。
有了线索,立刻顺藤摸瓜,找到了通汇钱庄,一打听并没有一个王账房,谭纶向周围的人询问,却听说是有一个王账房的,只是今天没来。
谭纶立刻让人去寻找,到了王账房的家里,刚一推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气,两具衣不遮体的尸体,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男的肚子都被划开了,鲜血流了一地。女的则是喉咙断掉,两个人的都满脸惶恐。
“唉,晚了一步,被灭口了!”
谭纶感叹着,大步往门外走,突然窗户外面的大水缸发出了动静,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从里面爬了出来,冲着谭纶大喊道:“大人,您是找我吧,小的就是王账房啊!”
一问之下,谭纶才闹清楚,原来死的那两个人是王账房的媳妇和徒弟,把毒药送出去之后,王账房心里就别别扭扭,总觉得良心不安,他特意跑到了庙里叨念了许久才往家里走,他进到胡同的时候,发现有黑衣人跑到了他的家里,紧接着就是两声惨叫。王账房的媳妇和徒弟有些瓜葛,黑灯瞎火,杀手误以为徒弟是王账房,就把两个人都给杀了。
要不怎么说现世报呢,王账房有心跑,却又怕被杀手发现了,他只好躲在了家里头的水缸里面。他心说死了人,朝廷肯定要追查,只要官家来了,他就有救了。
谭纶听完之后,忍不住感慨,心说那个小徒弟也够倒霉的。他让衙役把两具尸体收拾了,而后带着王账房,重新折返通汇钱庄。
有了王账房指证,谭纶顺利拿下了掌柜的,一问之下可了不得,此人姓金,名叫金玉珽,他没什么,他的堂兄叫金玉璿,此人的儿子就叫金达,当初和唐毅争夺会员的那一位!
金家和严嵩父子简直不能用过从甚密来形容,有人管金家叫在野阁老,根本就是严党的化身!
消息传到了赵贞吉的耳朵里,老夫子一下子就来了斗志,他真想放声大笑,没想到老天爷都在帮他。
阮鹗竟然是严党之人害死的,看你鄢懋卿还有什么说的。
鄢懋卿也的确没什么说的,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刚刚他还气势汹汹,挤兑赵贞吉,话还没凉,都要落到自己头上了。
鄢懋卿又气又恨,一张脸都变成猪肝色,喘着粗气,随时都能昏过去。
赵贞吉真有心给他两句,把这个家伙气死算了,可是又一想,时间紧迫,不浪费那个功夫。赵贞吉立刻换上了官服,就往大堂跑,要立刻审问金玉珽。
这一幕唐毅都清楚看在眼睛里,他丝毫没有因为火烧到了严党而喜悦,或许两位钦差大人都没有察觉,从阮鹗之死,又查到了通汇钱庄,牵连到严党,就仿佛有一只黑手,在后面推波助澜,主导着办案的节奏,鄢懋卿,包括赵贞吉,都被带入了人家的节奏,而全然不知!
正在唐毅愣着的时候,有衙役跑了过来,在耳边低低声音说道:“赵大人让您过去呢!”
第436章 针锋相对
唐毅到了大堂之上,赵贞吉扫了他一眼,轻蔑一笑:“唐知府,刚刚你可是和鄢大人说了什么?”
“赵大人,你觉得我该说什么?”唐毅眉峰挑起,语气带着一股几乎压不住的怒火。
赵贞吉微微冷笑,“老夫才不在乎你们说什么,道义在我,无所畏惧!”老夫子义正辞严,这一刻仿佛孔孟先贤一起附体了,他就是道理,他就是正!。唐毅算是看明白了,这位赵大人死典型的傲慢与偏见的集合体,他看不上自己,无论干什么,他都往歪处想,而且越想越歪,根本正不过来。
唐毅索性说道:“赵大人,您要是不信任下官,正好下官那边还有知府衙门和市舶司的事情,就不在这里添乱了!”
他转身要离去,赵贞吉低吼道:“谁让你走了!”
唐毅真怒了,“赵大人,我留下了还能干什么?”
“老夫要让你看看,什么是道义二字!哪有乌云总蔽日,岂容奸党乐逍遥!老夫今天就要让你看看,大明第一奸党是怎么垮台的。”
老头子还真是自信,唐毅都懒得翻白眼,他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正好领教赵大人的高招。”
赵贞吉还想再说两句,有师爷跑过来,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赵贞吉点了点头,他整理一下官服,一拍惊堂木,衙役们喊着威武,不多时有人把金玉珽,王账房都带来上来。谭纶和霍建功在后面跟着,先由谭纶将案情讲述一遍。
赵贞吉眼中露出愤怒之色,对着王账房问道:“是谁让你给阮中丞下药的,你可知道毒害钦犯,影响钦案审理,是要砍脑袋的!”
王账房吓得连忙磕头:“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罢了,你说是谁指使你的?”
“启禀大人,都是他!”王账房一指金玉珽,哭丧着脸说道:“小的就是个算账的,和那位阮大人无冤无仇,小的连鸡都不敢杀,都是他告诉指使小的干的。”
“嗯!”
赵贞吉把目光放在了金玉珽的身上,冷笑道:“说,为何要毒死阮大人,你们是如何下的手?”
金玉珽还不愿意招供,眼珠转了转说道:“小的也是被人骗了,有人让我找机会把酒送进监牢,毒死阮大人的,想来是阮大人当官多年,得罪了仇家!”
“胡说!”
赵贞吉怒斥道:“要不是处心积虑,你们如何能知道哪家酒楼给监狱做饭,又怎么保证酒菜会送到阮大人手里,还有,阮大人又为什么会自愿服毒?明明是环环相扣,一丝不差,你还敢抵赖,来人,给老夫动刑!”
古代衙门可没有什么人权可言,严刑逼供是家常便饭,打死打残也不在少数,有理由打,没理由创造理由也要打,实在不行,就说你不老实,先打一顿杀威棒,让你老实老实。
鸭蛋粗细的水火棍,一头方的,一头圆的,用不了三下,就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金玉珽虽然有心死扛着,可是他毕竟养尊处优惯了,承受不了酷刑。
被赵贞吉打得死去活来,最后总算断断续续把事情说了。
原来弄死阮鹗是早就布置的,金玉珽是负责执行的,他先安排一个人犯了一点罪,被关进大牢,由于买通了牢头,就把这个人和阮鹗放在了对门,趁着没人的时候,他就和阮鹗说,自己是心学弟子,要救阮鹗出去,会给他一种药,喝下去之后,就会暂时假死。牢里会上报说他畏罪自杀,等到把尸体送到了义庄,就会安排一个年龄体貌和阮鹗差不多的死鬼替换阮鹗,等过了几天,尸体一腐烂,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阮鹗咂摸了半天,他觉得也还算不错。
虽然唐毅也说过,会想办法保护他的性命,可是局势变化太快,唐毅说了不算了,他也看出来,严党和徐党都在利用他,哪怕保住了性命,也会面对无数的监视甚至暗杀,倒不如就此隐姓埋名,做一个安乐公,了此残生。
阮鹗答应了提议,一想到能活下去,他心里就很高兴,弄了顿夜宵吃,把酒壶砸开,果然拿出了藏在里面的药。
辗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阮鹗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把小葫芦里的药都给灌下去了。
他闭着眼睛等着,很可惜他等来的不是假死,而是真的死了,七窍流血而亡!
“是谁,是谁让你害死阮大人的?”
“这……”金玉珽犹豫了一下,赵贞吉果断问道:“你不说,是不是你哥金玉璿让你干的,他背后又是谁,是不是朝中的人物?”
赵贞吉直接把火烧到了严党,金玉珽忙摆手,“大人,我哥在江西,就算是飞鸽传书都来不及啊!”
“那是什么人,你要是不说,还要十八般刑具等着你!”
“说,我说啊!”
金玉珽咬了咬牙,“是,是田汝成。”
赵贞吉还不知道此人是谁,略显茫然,可是在一旁的唐毅却张大了嘴巴,差点叫出来。田汝成何许人也,他是浙江人,早年考中进士,后来因为行为不检被罢官,赋闲在家,胡宗宪担任巡抚之后,就把田汝成请到了麾下。
此人别的本事寻常,但是文采过人,写出来的词赋就连徐渭也自叹不如。尤其善于逢迎拍马,他倒不是拍胡宗宪,而是拍嘉靖,每次弄到了什么祥瑞,就由田汝成演绎一番,送给嘉靖,保证能得到厚赏。他在胡宗宪的幕府号称“东南一支笔”。
唐毅听到这三个字,顿时就感到了坏了,竟然牵扯上了胡宗宪!
他手扶着桌子,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赵贞吉如刀子一般的目光,随即扫了过来。眼神中满是不屑,大有你敢替胡宗宪说话,老夫就把你一起办了。
唐毅也知道赵贞吉成见太深,自己多说多错,还不如装个哑巴呢!
他缓缓坐了下来,可接下来赵贞吉问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脑子都乱了。
胡宗宪为什么要杀阮鹗,是为了杀人灭口吗?
或许赵贞吉会这么认为,只是唐毅却不这么看,胡宗宪有严党和嘉靖两重支持,只有天真的赵贞吉才会相信能轻易扳倒胡宗宪。
既然不用担心,又何必冒险呢?
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那种被操纵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觉告诉唐毅,有人正利用严党和徐党的矛盾,不断来回挑唆,扩大案情,牵连无辜,等到事情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们也就安全了。
莫非是剩下的五大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啊!唐毅在心中感叹,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鼓作气,把他们都给一勺烩了。
如今赵贞吉认准了方向,根本不会听自己的。唐毅也只有静观其变,看看赵贞吉能折腾到什么程度。
不得不说,赵贞吉还是有效率的,很快他从金玉珽家中搜出了田汝成的亲笔信,涉及到了胡宗宪的幕僚,老头子立刻以钦差身份,给胡宗宪送去了文书,让他立刻把田汝成送来。
消息送到了浙直总督衙门,胡宗宪简直气爆了!
你赵贞吉装什么大半蒜,你是钦差,我总督也是钦差,而且老子手里还有王命旗牌呢!胡宗宪不想搭理赵贞吉,可是一想到那些成天盯着他的清流,胡宗宪也没了脾气,就这么把人给了赵贞吉,他面子上无光。
胡宗宪亲自陪着田汝成,赶到了泉州。来到了钦差行辕,胡宗宪让人把名帖递进去,足足等了半个时辰,胡宗宪几次从座位上站起,他是真想一走了之,最后又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就在他几乎爆掉的时候,赵贞吉总算派唐毅出来,把他迎了进去。
“我说行之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唐毅的眉头一直就没放开过,赵贞吉越查越来劲,围绕着金玉珽,他前后捉拿了十几个人,从狱卒牢头,一直到判官同知,就差把唐毅也关了进去。
“默林兄,总而言之,你要小心啊!”
唐毅把胡宗宪送到了客厅,转身要走,赵贞吉说道:“你也留下来听听吧。”
赵老夫子除了对案子有兴趣,就剩下教育唐毅了,唐毅也不多说,站在了一旁,胡宗宪扫了眼两边,突然笑道:“赵大人,您这是要摆鸿门宴啊?”
赵贞吉没有说话,突然猛地站起,“奉旨问话!”
胡宗宪一愣,心不甘情不愿跪在地上,强忍着说道:“恭请圣安。”
赵贞吉面无表情,冲着北方拱手,大声说道:“圣躬安!胡宗宪,汝本是七品巡按,朕屡屡超擢,将东南之事,尽数付与尔等,惊闻漳州月港,囤积数万海盗,可有此事?”
胡宗宪忙说道:“有,只是福建并非臣所能管辖。”
“朕再问你,为何浙直等地,多有士绅通过海盗走私,你也不知道吗?”
胡宗宪额头见汗,咬着牙说道:“臣略有耳闻。”
“只是略有耳闻吗?”赵贞吉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怒吼道:“你手下千户从月港走私五万匹丝绸,你的把柄都落到了海商手里。海商又反过来要挟你,毒杀阮大人,好替他们,还有你自己,遮掩罪行,老夫说得可对?”
好大罪名!
胡宗宪吓得心都快蹦出来了,可是转念一想,嘉靖给赵贞吉旨意的时候,阮鹗还没死呢!这话是赵贞吉要问的,他猛地从地上站起,厉声说道:“赵大人,光凭着红嘴白牙,就想污蔑本官,未免也把人看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