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姑爷
朱大婶坐在唐毅对面,抽抽搭搭说道:“谁不知道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两个兔崽子放着好好的人不当,想当丘八大爷,您说说,天底下还有这种道理吗?要不是死鬼拦着,奴家非打死他们不可,也省得丢朱家的人!”
“娘,当兵不丢人!”朱山仗着胆子说道。
“呸!当兵不丢人,你见过哪个好人家的孩子当兵了?”朱大婶抓起门栓,抬手要打,唐毅连忙拦住了。
“婶子先消消气。”唐毅温和笑道:“按照道理,我是没有资格说此事的,比价我爹管着乡勇,我鼓励他们去也不妥,不鼓励也不妥……”
“可不能这么说!”朱老实连忙摆手,诚惶诚恐说道:“公子,我们一家子能混得像个人样,还不都是您和唐爷赏赐的,给我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说乡勇的坏话,都怪婆娘死榆木的脑袋,就是不开窍。”
朱大婶脸色涨得通红,狠狠白了丈夫一眼,在唐毅面前,也不好发作,只能暗暗发誓,等到没人了,非让他好看。
朱老实浑然不觉,躬身说道:“公子,您就给指条明路吧,我们都听您的。”
“你们家的事,归根到底要听你们自己的。”唐毅笑道:“大叔大婶,你们能不能说说,准备让两位哥哥干什么,心里有谱儿没有?”
一句话问住了两口子,朱大婶迟疑一会儿,才叹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两个东西让奴家是操碎了心,****的睡不着觉。”
“怎么讲?”
“您看,他们两个五大三粗的,又二十好几,读书是不成了,可是让他们经商,又没有那个脑子,就那个败家的老二。上个月算错了帐,多给了人家二十银子。钱不在多少,生一个不识数的玩意,谁能受得了!”朱大婶气得直掉眼泪。两个小子把脑袋埋在了胸口,臊得不敢抬头。
朱老实也闹心地说道:“我琢磨着让他们学做木工,好歹是一门吃饭的手艺,可是人家也不干,两个大小伙子。家里头是有两个钱,可是也不能坐吃山空啊。况且他们都这么大的年纪,还没有说一房媳妇,没有本事,好姑娘哪能看得上他们。”
干哈啥不行,吃啥啥没够,还真成了两个累赘了,难怪两口子上火。
唐毅不动声色,又问道:“大叔大婶,你们没有办法。可是愿意两位哥哥浑浑噩噩一辈子?”
一句话戳到了朱大婶的痛处,她脸上都缩成了包子。
“少爷,俩个玩意再混蛋,也是奴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看着他们一辈子没出息,可是当兵是万万不行!”
“怎么就不行,徐三哥……”
朱海还要争辩,唐毅连忙摆手。
“你们就听着,让你娘把话说完了。”
俩小子给唐毅当过随从,别看唐毅没有疾言厉色。说出来的话比爹妈还管用,全都老老实实闭嘴了。
朱大婶哀怨地看了儿子两眼,叹道:“还用奴家说嘛,好人谁当兵。不都是犯了罪的才充军吗?再说一辈子当兵,辈辈跑不了,子子孙孙都抬不起头。我们家算不得什么,可也是良家子弟,不能让人家看不起。”
“嗯!”
唐毅点头,又看了看两个小子。问道:“你们呢,怎么就想着当兵?”
“当兵威风啊!”朱山眼睛里满是小星星,羡慕的说道:“徐三哥进城的时候骑着大马,黑衣黑甲,和,和戏台上的张飞似的。那么多人都看着他,这辈子就没白活儿!”
唐毅摇了摇头,“当兵不是你们想的那么容易,风光的时候少,受罪的时候多着呢!就拿这次战斗来说,徐三身先士卒,毙杀倭寇十几人,他身上的伤也有六七处,稍微偏一点,他就成了死尸,没法活蹦乱跳了。”
“啊!”
朱大婶连忙捂住嘴,一脸的不敢置信,猛地站起,一转头,对着丈夫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药去,要是三儿有了三长两短,找你算账!”
朱老实摸了摸鼻子,心说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不过他还是乖乖去找金疮药,朱大婶冲着唐毅万福,歉意道:“少爷,奴家想去看看三儿,他娘临死的时候,可把孩子托付给奴家了。”
“嗯,只管去就是。”
两口子匆匆离开,朱山和朱海偷眼看着爹妈消失了,立刻变了一张脸,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公子,我们两个死活都要参加乡勇,你要是不收,我们干脆就去死!”
朱海附和,用力点头。
唐毅微微一笑,“你们真的想好了,当兵可是要受伤,要丢性命的,难道不怕吗?”
“怕什么,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人家岳飞,常遇春,不都是当兵的,谁敢小瞧他们。”朱山偷眼看看唐毅,又认真补充道:“我们跟着公子,总不会吃亏的。”
唐毅忍不住笑骂道:“你们啊,就是蔫人出豹子,和大叔大婶装傻,其实心里头明白着呢!”
朱海憨笑挠挠头,“跟着公子那么多时间,账早就会算了,就是想糊弄我娘。”两兄弟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唉,你们听着,当今武夫的地位确实不高,可如今到了改变的时候,东南倭乱,西北鞑靼入寇,原有的卫所兵不管用,募兵已经占去了东南的七成力量,如果现在你们进入军中,我敢担保,二十年后,如果你们能活下来,爬到总兵不成问题,而且二十年后,必定有天翻地覆的剧变,武人的地位一定会提高,而且开疆拓土,征服海外,都离不开你们!”
唐毅不是胡说八道,著名的张居正变法就在十几年后,如果一切顺利,他把张居正的机会抢到手里,到时候大刀阔斧改革,军队就是他的最好帮手。
唐毅没事的时候,就在苦心焦思,张居正可以说是明代权臣之首,可是他死后就人亡政息,还被反攻倒算,说到底是缺少两样东西,一个是兵权,一个是财权,君不见晋党把持九边,垄断两淮盐利,守住这两块,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谁也不敢动他们。
几年以来,唐毅对钱财,对军队,都下了大工夫。他不光需要可供驱使的手下,还要像杨安、徐三,乃至朱山、朱海这样的铁杆心腹,才能撑起场面,军权在手,最起码能保住一家人的安全,实在大不了,就带着他们泛舟海外,做一个草头王……
“公子,这么说,你是答应了?”两兄弟异口同声说道。
唐毅两手一摊道:“我答应没用,还要你娘松口,我可怕她的门栓。”
又聊了一会儿,足足等到午时,朱家两口子还没回来,朱山自告奋勇,买了两只烤鸭子回来,他知道唐毅的习惯,还准备了厚厚一摞荷叶饼,细细的葱丝,加上些甜面酱。
三个人大吃一顿,朱山和朱海不断询问打仗的情况,唐毅都如实相告,让他们清楚,参军不是玩笑,这两个小子倔脾气也上来了,说什么都要当兵,唐毅不拦着,他们都准备离家出走了。
一直到了下午时分,朱大婶和朱老实才讪讪回家。
刚回来,朱大婶就到了唐毅的书房,犹豫了再三,问道:“少爷,三儿有媳妇了?”
“哦?这么快,谁家的?”
朱大婶一脸的错愕,“不是少爷帮他找的吗?”
唐毅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是有这么回事,前几天的时候,我和老爹说了,他答应让姨娘帮忙,没想到找的这么快。”
朱大婶咬着嘴唇,将信将疑地问道:“听说是个侯府家的哩!”神态之中,充满了羡慕。
唐毅满不在乎,笑道:“姨娘是成国公的妹妹,她的圈子也就是这些勋贵了,不过所谓侯府,多半也是旁支,不也是武夫么,算不了什么!”
唐毅那语气,简直像喝凉水一般。可是听在朱大婶的耳朵里,简直天雷滚滚。开玩笑,就算是旁支,那也是出身显贵,不是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可以高攀的。
“少,少爷,三儿,能配得上人家吗?”朱大婶战战兢兢问道。
“怎么说呢!”唐毅笑道:“徐三这次打得不错,他本来就是巡检,我爹和张总督,赵部堂都提过,朝廷应该会破格录用,多半会提拔为千总,然后等到乡勇重新编列,一个营官跑不了的,那就是游击将军,他才二十出头,如果再立些战功,冲到总兵副将也不是难事,毕竟武官升职和文官不一样。再说了,不还有我爹,有我吗,互相帮衬着,不会让徐三吃亏的,要说起来,一个破落的勋贵,能高攀上实权的总兵,是他们捡便宜了。”
朱大婶把下嘴唇都咬得没了血色,脑袋里面都乱成了一锅粥。
什么时候,小混混竟然成了狗头金,总兵哩,虽然比不得文官,但是当了总兵的妈,诰命也是少不了的。
朱大婶就不由得想起两个儿子,要是他们……呸呸呸……说好不让他们当兵的,怎么能松口,不行,不行,就是不行!
朱大婶咬咬牙,低着头若有所思退出了书房。
唐毅没有废吐沫和朱大婶讲什么道理,告诉乡勇有什么不同,而是让事实说话,果然到了第三天,朱家两兄弟兴冲冲跑来,告诉唐毅,老娘终于松口了,他们也能参加乡勇。
唐毅也替他们高兴,本想着在朱家安稳住着,突然当天傍晚,王家来人,送来了一份请帖。
“姑爷,请您过府一叙。”
第292章 声闻于天
豌豆、黄豆、绿豆、红豆,蒸的不生不熟,打十颗蛋,一点青盐,搅拌好了,就是驴大爷的饭,唐毅亲自送到了眼前。【阅】
小毛驴嗅了嗅,把脑袋扭到了一边。
“小东西,你可居功自傲,你家少爷还喝白粥呢!”唐毅气呼呼说道,小驴儿不为所动,反而把头扬得更高了。
“算我怕了你!”唐毅变戏法一般,掏出了一瓶芝麻香油,倒了一两多,顿时香气四溢,驴大爷乐得四蹄乱跳,大口大口吃起来,没一会儿满满的一盆吃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那么小的身体怎么能装这么多吃的。
“你也吃饱了,陪我走一趟吧。”
唐毅揪着小毛驴的大耳朵,出了朱家,直奔王家而去。走了出来,唐毅想要骑驴,突然又想到饭后剧烈运动不利身体健康,人如此,驴多半也这样,还是牵着吧。
一路上小东西还不老实,看到了花花绿绿的东西,都想凑过去尝尝,别管是蔬菜水果,还是糕饼点心,只要驴大爷看上,就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不拿给它决不罢休。
不巧唐毅还没带碎银子,关键时刻只能刷脸。
好在太仓不认识唐毅的不多,就算不认识,看到这一对奇葩主仆,也愿意送点吃的。到了王家大门前,唐毅把一把韭菜塞进了小毛驴的嘴里,此时的小家伙头抬得高高的,要是低头,恐怕肚子里的东西都会跑出来。
“没出息的笨驴,大笨驴!”
唐毅碎碎念,敲响了门环,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探头一看,忙问道:“可是唐公子?”
“正是在下。”
“哎呦,唐公子来了!”管家惊喜交加,撒腿就往院里跑,不多时,鼓乐齐鸣。大门开,家丁和丫鬟站在两旁。
王愔带着两个儿子王世宇和王世贤匆匆迎上来,王愔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唐毅就是一愣,他本以为双方上次都闹翻了。这次请自己过来,应该是陈氏,或者王世懋,哪知道竟然是他们三个,唐毅有心要走。王愔大笑着走了过来。
“唐贤侄,行之,你可算来了,老夫想死你了!”
他这么说着,王世宇和王世贤更是涌上来,一左一右,抓着唐毅的胳膊,用力摇晃,别提多亲密了。
“行之,回了太仓怎么不到家里来。莫非嫌弃我们不成?”王世贤故意沉着脸说道,王世宇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行之可跟咱们不一样,人家日理万机,忙着呢,能抽空过来,真是蓬荜生辉,瞧,喜鹊都叫了。”
那是乌鸦好不!
唐毅暗自腹诽,遥想不久之前。这爷仨还动刀子动,*着自己让出股份,前后差别之大,简直不可以道里计。
唐毅最讨厌的就是前倨后恭。更何况他也看得出来,这三位绝对有所图谋。不由得眉头微蹙,问道:“舅母可在?”
“舅母,我娘在后院礼佛呢!”王世贤见唐毅面带不悦,急忙改口:“说的是婶娘吧?她在后面督促敬美读书呢,每天都要三两个时辰。咱们先在前面边吃边谈。”
王愔笑道:“没错,你和敬美一起赶考,相处日子不断,咱们还应该多亲多近,咳咳,老夫上次有些失礼,行之不会怪罪吧?”
“岂敢岂敢!”唐毅皮笑不笑说道。
“爹,还在这儿戳着干什么,快去大厅吧。”
“对对对,这边请。”
爷仨连拉带拽,把唐毅请到了大厅之上,落座已毕。硕大的八仙桌子摆满了各色菜肴,光是用的餐具就讲究至极,一水的宋代官窑瓷器,都都开一个小型展览了。
在洒金屏风的后面,还有乐队挑动丝弦,乐声悠扬,吃个饭下这么大功夫,可谓是挖空心思,只是唐毅丝毫感觉不到舒服。从这爷仨笑容的背后,是浓浓的现实,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他们越是力表演,唐毅就越是觉得恶心,哪怕是龙肝凤髓也吃不下去。
他不动,那爷仨也不好意思,王世贤和王世宇不断说着荤素笑话,唐毅就是哼哈答应,气氛怎么也热乎不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大门一开,王世懋笑着走进来。
“行之?你怎么来了?”
唐毅急忙把筷子放下,笑着站起身,说道:“表哥,刚刚王公子说你跟着舅母在读书,抽不出空!”
“哪有,我娘才懒得管我呢,对了,她倒是想要见你呢!我娘可说了,她的女婿可不能再干冒险的事了,要是你小子不听,她老人家就要退了亲事,免得妹妹担惊受怕。”
“那怎么行!”
唐毅焦急道:“敬美,我,我这就和舅母解释。”
说完他冲着王愔爷仨歉意地拱拱手,转身出了大厅,王世懋对着大伯和两位堂兄无奈地笑笑,一转身,跟着唐毅就跑。
只剩下爷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白瞎了一番功夫,那个懊丧的劲头就别说了。
……
“俗话说无事献殷勤,不是那啥就是那啥……他们到底啥意思?”唐毅边走边问。
王世懋一声轻笑,“还不是因为粮食危机闹的。”
“不是早就过去了吗,能有什么关系。”唐毅不解地问道。
“关系大着呢,他们不是有十五万石的粮食吗,赵旭给了三十万两的定金,可是赵旭他们被你整垮了,后续的钱也给不了了。”
唐毅眉头一皱,“给不了就给不了,三十万两定金扣下,不还是赚了吗?”
王世懋咧嘴苦笑,“要真是如此,就好了,有句话怎么说,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银子就要赚更多,一口气向几处作坊下了单子,订了五万匹丝绸,那三十万两银子就是先期的定金。结果呢,没过几天,人家作坊拿着银子去苏州兑换,结果你猜怎么着?”
“还能怎么着,银票是假的呗!”唐毅笑了出来,这事没人比他更熟悉了。“表哥,接下来呢?”
“还能怎么办,人家要求我大伯补齐定金,他拿不出,人家那边的丝绸都运过来了,他也没钱吃下,僵持起来。那几家作坊也不是吃素的,人家扬言要把大伯告到衙门,说他欺诈。我们太仓王家,千年的清誉都折在里面了。”
听完之后,唐毅总算明白了王愔父子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客气,敢情是让自己帮忙填窟窿啊。
要说王愔父子,说句糙话,他们死活唐毅都没有兴趣,可损害的毕竟是王家的脸面,唐毅就不能无动于衷。
“表哥,要不我去见见那几家作坊,和他们……”
“不必了!”
唐毅没说完,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就把他打断了,陈氏夫人冷若冰霜,从里面走了出来,到了唐毅面前,眼睛像刀子一样,吓得唐毅大气不敢出,岳母的气场实在是太强大了。
“哼,也算是见过风雨的人,还这么不自量力!你帮了他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知道有人给托底儿,他们胆子就越大,早晚会给王家,给你招风惹雨。你小子娶的是我女儿,不是娶了王家,不用装什么烂好人,听明白没有!”
“是!”
陈氏三言两语,真把唐毅说得心服口服,这才是真正的明白人。其实唐毅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有些同情心泛滥。
明知道张经和赵文华斗法,他还总想着掺和,救这个救那个,先管好自己算了。有朝一日,自己倒霉了,还不知道谁能出手呢!
“舅母,多谢教诲,感激不尽。”
“你也别废话了,你爹娶了后娘,在家里头也不舒服,我让人把凤洲以前读书的地方清扫出来,你和敬美都去安心苦读。记着,乡试的时候,拿回个解元,我就答应你们正式订婚,等拿到了状元,再回来娶我女儿,听到没有?”
这是*着自己连中六元啊!唐毅这个无语,又不敢认怂,只好拉着王世懋闭关,为了终身幸福奋斗了……
就在唐毅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时候,他的事迹已经通过不同管道送到了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酝酿起来。
玉熙宫中,精舍之内灯火通明,嘉靖皇帝刚刚从七天闭关出来,所谓闭关,不是揣着一兜辟谷丹,躲在山里搬运周天,咱们的道君皇帝还没有那么大本事。依旧要吃喝拉撒,睡觉休息,只是不和人说话,也不洗脸洗澡。
七天下来,嘉靖胡子拉碴,一身的味道,麦福和袁亨两个大太监正伺候着嘉靖梳洗,把身上的泥垢搓干净,又刮了脸,剪了指甲,换上一身崭新的道袍,迎着风口站着,衣带飘摇,恨不能立刻飞升九天。
袁亨激动地说道:“奴婢恭喜皇爷,道行大进,仙道可期啊!”
“好个巧嘴的奴婢,你一双眼凡胎,怎么能看得出朕道行如何?”嘉靖笑骂道:“别拍马了,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没有?”
麦福刚想要说话,嘉靖懒懒摆手,“刚出关,朕想听点好事,要是没有,你们就都滚蛋吧。”
麦福陪着笑,“皇爷,这回您可赶不走老奴了,真有好事!”
“当真?”嘉靖揶揄地说道:“别是又有什么祥瑞了?朕都听腻了。”
袁亨说道:“皇爷,这次可不是,是苏州,打了个大胜仗。”
“哦。”嘉靖提高了声调,“当真是大胜仗?”
“启禀皇爷,杀了四五千倭寇,您说是不是大胜仗!”袁亨笑道。
嘉靖兴奋地站起,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去传严阁老!”
第293章 御笔
伺候嘉靖这条怪龙,绝对是挑战生理极限的事情,七八十岁的严阁老有时要披发仗剑,光着脚丫子跳大神,有时写青词写的哇哇大吐,更要为皇帝试药,吃得菊花喷血……
比起这些非人的待遇,三更半夜不睡觉已经是小菜一碟。
拜见了嘉靖之后,麦福送来了绣墩,严嵩谢恩已毕,坐了下来。
“严阁老,又扰你了清梦,朕于心不忍啊!”
“老臣上了岁数,早就没觉了,能陪着陛下聊聊天,是臣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严嵩乖觉地说道。
“哼,堂堂皇帝,和一个首辅大学士,凑在一起就为了聊天吗?”嘉靖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果然是难伺候,转眼之间就变了脸色。
严嵩忙诚惶诚恐,说道:“老臣有罪,请陛下息怒。”说着就要往下跪,嘉靖摆摆手,“那么大岁数了,好好坐着吧。朕问你,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
不用问,一定是东南大胜的事情,严嵩早在一天前就得到了赵文华的急递,可是总不能比皇帝还有本事还大吧!严嵩只能说道:“老臣刚刚接到了东南总督张经的折子,说是在苏州打了一场大胜仗,全歼倭寇五六千人,倭酋麻叶授首,实在是近年少有的大捷。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嗯!”嘉靖欣慰地点头,“听说这次负责指挥的有你的干儿子赵文华,跑到南方一趟,本事见涨,不错嘛!”
严嵩二十年如一日,伺候着嘉靖,无时不刻不再揣摩嘉靖的心思,对媳妇儿他都没这么用心过。几十年下来,严嵩总结了一套规律,基本上嘉靖的话要反过来听,他骂谁代表谁要高升。他夸谁,那可要小心了,搞不好就陷进去了。
如今嘉靖盛赞赵文华,谁知道是真是假。严嵩沉吟一下。忙说道:“启奏陛下,赵文华秉承圣命,南下祭祀海神,所做一切俱是陛下安排有方,慧眼识人。”别管对错。先拍马屁准没错,见嘉靖微微颔首,严嵩的胆子就大了起来。
“赵文华虽然韬略不足,但是眼光不差,敢放手下属,这一次大胜,浙东兵备唐慎,还有生员唐毅立功不少。”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严嵩还是把唐慎和唐毅推到了前面,不为别的。赵文华多大本事他清楚,真弄得完美无瑕,首先就招来嘉靖的怀疑,还不如自己先说了。
果然,听到了这两个名字,嘉靖露出了喜悦,“朕若是没记错,就是他们重创过俺答,从沙洲,到苏州。屡战屡胜,堪称国之栋梁。对了,严阁老,听说唐毅和严世藩还有过冲突。你怎么舍得把功劳给他啊?”
严嵩心中苦笑,御口亲封国之栋梁,不给能行吗!
“启奏陛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该是谁的功劳,就是谁的功劳。不论犬子,还是唐慎,唐毅,都是陛下的臣子,在老臣这里,一视同仁!”严嵩义正辞严说道。
嘉靖盯着严嵩,见老首辅一脸凛然正气,没有丝毫的破绽,不由得感叹:“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和朕好好说说,仗到底是怎么打的?”
总算问到了实际,严嵩暗暗松了口气。
嘉靖是十足十的阴谋论者,他看问题从来和别人不一样,刚刚的几次发问,就是想看看严嵩什么态度,是否有偏袒,然后再决定相不相信严嵩的话。
显然,老严嵩凭着丰富的经验,轻松过关,接着他就把战斗的经过说了一遍。
嘉靖听得很仔细,从赵文华和唐毅被绑架说起,到如何脱险,如何遇到倭寇,严嵩把故事说的跌宕起伏,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嘉靖都听入了迷。这本事要放在后世,那也是超级大神写手一枚,要不怎么说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呢!
相对而言,嘉靖对唐毅的事情更感兴趣,当听到他放水淹七军的时候,欣慰地颔首,当讲到他给麻叶投毒,害得他们拉了两天肚子,嘉靖更是哈哈大笑,畅快至极。他早就想把倭寇摆弄十八般模样了,听着唐毅的事迹,就仿佛替他出了胸中的恶气。
痛快,舒坦,比起神游八极,和诸天神仙梦游都爽快!
一口气让严嵩讲了三遍,直讲的老头子口干舌燥,眼冒金星,嘉靖才感叹说道:“曾记得三十二年的时候,小家伙就献计对付俺答,如今两年有余,年轻人也长大了,变得越发出色,我大明缺少的就是头脑灵活,肯做事,能做事的年轻人!”嘉靖感叹说道:“严阁老,你说读书人千千万万,怎么多数都越读脑袋越僵,成了榆木疙瘩儿,还说为君解忧,除了添麻烦就是添麻烦,都是一帮废物,这个唐毅朕一定要重用。”
曾几何时嘉靖也说过重用唐慎,这下子好了,爷俩的前程板上钉钉,谁也动不了了。严嵩在心里头动刀子,老家伙不是因为唐毅灌了严世藩一壶酒,就恨上了他,严嵩还不至于那么没品。
真正让严嵩嫉恨的是唐毅救了杨继盛,这些年弹劾严嵩的不知凡几,有人砍了头,有人下狱论死,有人丢官罢职,有人被赶到了边关吃沙子……不管怎么说,只要得罪严阁老,就没有好下场唯有杨继盛一个例外。
如今杨继盛在泉州大练乡勇,和倭寇几次作战,胜多败少。更有人上书举荐,希望让杨继盛接任福建巡抚。
好家伙,不但没干掉杨继盛,反而让他活得更滋润了。
有这么一个例子摆在面前,谁还会在乎严阁老的威风,万一言官争相效仿,就算是严阁老浑身是血能做多少毛血旺,被乱拳打死老师傅,几乎是必然。
一想到这里,严嵩就恨唐毅牙痒痒。
可是他也看得出来,嘉靖这么喜欢唐家父子,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但是难不倒老奸巨猾的严嵩,借力使力,借刀****,是他贯会的本事。
就听严嵩附和着嘉靖的话,“陛下,的确是不容易,老臣记得一年多以来,这是东南唯一的一次大胜,堪称唯一亮色。更加难得此战是以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双方势均力敌,竟然达成了一边倒的屠杀!可见倭寇并不如传言之中,凶神恶煞,能一个打十个,我大明还是有血性汉子,有勇往无前的猛士!”
严嵩的话本来没有什么问题,可是落到疑心病晚期的嘉靖耳朵里,每一句都带着刺儿,什么叫唯一亮色,分明是张经按兵不动,不敢和倭寇打仗。六千乡勇,对战同样数量的倭寇,还赢得如此漂亮,乡勇尚且如此,拿着朝廷饷银,靡费粮饷无数的正规军又该如何?
唐慎是血性汉子,是猛士,那么相对的,张经就是没有血性,就是懦夫!
严嵩没有明着说一句坏话,却把张经在嘉靖心中的形象摧毁殆尽,这份功力当真是举世无双!
果然,嘉靖脸色变得黑漆漆的,一双细长的眼睛,闪烁着鹰一般的锋芒。精舍之中,空气几乎凝结,严嵩,还有麦福都屏息凝神,只等着嘉靖爆发,下令拿下张经,换上赵文华。
这种场景麦福见得太多了,可是老太监依旧不寒而栗,一次次邪不胜正,在他的面前哪里是一个糟老头子,分明是千年老妖,化****形!
千钧一发,突然嘉靖紧握着的手松开了。
“严阁老,朕还有一事不解,赵文华好好的为何会被绑架,还把唐毅也给绑去了?”
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严嵩脑袋空白了一秒,急忙说道:“启奏陛下,倭寇狡诈,假托文华家人,约他去秦淮,应天的官吏昏聩无能,坐视倭寇混入,没有丝毫准备,老臣以为应该……杀!”
真够狠的,为了避重就轻,替赵文华遮掩错误,就把无辜官吏推出来顶缸,说话之顺溜儿,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
嘉靖长长出口气,“不要凡事都怪别人,说到底是自己不够谨慎,还需要历练啊!”
一句话,断了赵文华上位的路。
赵文华没法当总督,也就意味着张经还安稳。严嵩难免有些失落,他以为把嘉靖已经摸透了,可是道君皇帝时不时的,还能给他一些惊喜,让严阁老也感到措手不及。
“严嵩,有功将士要赏,要重赏,这个内阁拟个单子就是了。有一个人,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严阁老帮着参谋一下。”
“陛下请讲。”
嘉靖笑道:“就是唐毅这小子,屡次立功,还都是大功,朝廷不赏不足以激励人心,可是他又年纪轻轻,还没有考上进士,朕也不好过分超擢,是宽亦误,严亦误,阁老可有什么好办法。”
“这个……”严嵩眨了眨眼,突然福至心灵,笑道:“陛下方才说了,唐毅是万千读书人当中会做事的,是读书人的楷模,倒不如让唐毅巡视东南,慰问诸军,以示陛下爱民之仁德。”
“慰问诸军?倒是该好好问问他们,朕的粮饷都到哪里去了,都养了小妾不成!”嘉靖豁然站起,走到了龙书案前,提起毛笔,沉默一会儿,刷刷点点写到:书生能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
两句话写完,嘉靖淡淡说道:“让唐毅到各军中,都带着这份御笔,让他们都好好看看!”
第294章 这叫什么事(求票)
皇帝和首辅一起盯着,大捷的赏赐很快通过,送到了苏州。
首先赵文华因为指挥有功,进位右都御史,加太子少保衔,提督江南浙东军务。从原本的祭海钦差,一跃成为和张经分庭抗礼的提督大人,赵文华可谓是春风得意,因祸得福,美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倒是唐慎作为第一功臣,嘉靖有心厚赏,提拔他出任浙江巡抚,倒是被徐阶拦下了,徐阁老身为唐慎的座主老师,对这个前途远大,圣眷正隆的学生青睐有加。越是如此,他就越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
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骤然跃升封疆大吏,根基不稳,后患无穷。因此徐阶坚决拦下了对唐慎的超擢。不过出于对功臣的体恤,嘉靖特赐飞鱼服,玉如意两对,就连朱希忠都被叫了过去,得了不少喜庆宝物,算了沾了妹婿的光,成国公也是乐得合不上嘴,这门亲事就算结对了。他亲自给唐慎写了一封信,还弄了二百匹膘肥体壮的战马,以京营的名义,借给乡勇,至于什么时候还,那就看唐慎的心情了。
除了赵文华和唐慎之外,从杨安、徐三,到何万全,何正浩,大大小小,凡是斩杀倭寇有功将士,一律大力升赏,特准编练十营乡勇,正式加入东南的作战序列,军饷武器一律比照其他人马。
赏官不说,每一颗脑袋都能在朝廷换六十两银子,比起鞑子的脑袋还多十两,可见朝廷对倭寇的厌恶。此外唐毅又许诺从乡勇的军费之中拿出一份,赏赐大家伙。一场大战下来,多的如同徐三一般,斩杀十几个倭寇,就能得到一千多两银子,少的也有二三百两。
瞬间太仓和苏州的市面上就多了一群土豪,他们抓着元宝银票,到处抢购。比如徐三这家伙,就从盐商手里花了一千两买下一处宅子,作为未来的婚房。
其他的士兵买地,买丝绸。买瓷器,甚至买媳妇……这群十足十的暴发户算是给苏州的百姓上了一课,你可以说武夫粗鄙,可以说野蛮,但是他们有钱是真的。
想不想也变得有钱。男儿就加入乡勇,那女孩呢,索性找个乡勇嫁了,保证能吃香的喝辣的。
比起什么广告都有用,乡勇一下子成了香饽饽。
有人要问,一下子赏了这么多,往后也是如此,会不会拖垮乡勇的财政,还真不用担心。把银子发给他们又如何,不论是绸缎庄。牙行,店铺,钱庄,多一半儿都挂在交通行的下面。
基本上就是左手转右手,普通百姓的消费能力弱,正好用士兵弥补,还能促进生意繁荣呢,这是乡勇的独门优势,别人是想学也学不来。当然了也不能过分纵容,有了钱就去烂赌。或者沉溺酒色,罔顾军纪,乡勇要不了多久就会垮台。
唐慎在三天之内,就抓到了七起赌博。没得说,凡是参与的士兵,一律打了二十军棍,赶出乡勇,另外又紧急制定措施,军饷和赏银都要存在交通行。除了少许生活费之外,其余大额支出必须写申请。
士兵离开乡勇的时候,才可以把银子领走,除了本金之外,还有一笔不菲的利息。另外如果遇到牺牲的情况,这笔钱就全部归属妻子或者父母。
唐慎拟定了条例之后,习惯性的去儿子的书房,想要找他参谋一下,看看有没有漏洞。刚到了书房外面,就见到唐毅抱着膝盖,盯着两行文字,咬牙切齿,恨不得给吃了!
唐慎同样咬牙切齿,过去就给儿子两巴掌。
“臭小子,这是传家的玩意,你弄坏了可是欺君之罪!”
“呸!”唐毅气得啐了一口,怒骂道:“什么狗屁欺君,是他在欺负我,欺负我知道呢!”
唐毅从座位上站起来,烦躁地走来走去,不停数落。
“您给评评理,这叫什么事?我明明给他们老朱家立了功,不赏赐也就算了,可是他不能坑人啊!”唐毅痛心疾首,哀嚎不止。
唐慎扫了眼条幅的两行字:书生可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觉得铁画银钩,字迹可圈可点,不愧是御笔亲题。
“毅儿,陛下称赞与你,爹脸上也跟着有光,你何必耍小孩子脾气!”唐慎埋怨道。
唐毅用夸张地语气说道:“爹,你还没看明白啊,我要是背着这么个御笔,到各军营去慰问,宣誓皇恩,还不被人家打死啊!根本就是开群嘲光环,我敢说,一圈走下来,东南的军头能把我恨死!我还没当官呢,就得罪这么多人,还能不能愉快地玩耍了!”唐毅可怜兮兮地说着。
唐慎皱了皱眉,不敢置信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怎么不严重,您忘了祢衡是怎么死的吗?就是没事闲着,碰见谁骂谁,结果落了个身首两分,孩儿跑到满世界打脸,不是找死是什么!”唐毅凑到老爹的面前,低声说道:“要不上书请辞,就说我,我有足疾,走不了道,您说怎么样?”
“不怎么样!”
难得唐慎找到了鄙视儿子的机会,得意一笑,“你小子忘了陛下是什么脾气,没看见旨意上说让你十日内出发,还派了七太保周朔护送。圣意如此,要是抗旨不尊,往后你还想当天子的门生啊,做梦去吧!”
唐毅拧着眉,瞪着眼,左思右想,前思后想,上下左右都想了一个遍,貌似的确没法拒绝圣命。只是他一直用心经营关系,别管是清官,也别管是贪官,不管是锦衣卫,还是织造局,有钱大家一起赚,有酒一起喝。
不是没得罪过人,只是这么毫无意义红果果的顶着群嘲光环,开地图炮,还把文武都包进去了,你嘉靖皇帝倒是解气了,让我可怎么做人啊!
唐毅算是领略了什么叫做乾纲独断,敢情就是皇帝一个人舒坦,不管别人!
看着儿子苦大仇深,唐慎也于心不忍。
“毅儿,你看这样成不,要说东南的武将,我也认识不少,卢镗是咱们的好朋友,俞大猷这次升了总兵,也不能为难你,汤克宽也是好人,再有就是戚继光,他们都能体谅一二。至于狼士兵,人家本来就打仗强悍,再说了彭家父子,还有瓦夫人对你的印象都不错。你只要好好解释一番,我估计他们不会随便迁怒于人的。”
唐毅沉默了半晌,总算点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老板张张嘴,员工跑断腿,谁让咱们这个老板不懂得体谅人呢!又挨骂,又挨累,试问天下,还有比我悲催的吗!”
唐毅无语问苍天,屋外雷声阵阵,吓了唐毅一跳,不会是老天爷都帮着自己鸣冤吧!
显然他是自作多情,伴随着雷声,绵绵不断的阴雨,嘉靖三十四年的春天到来了。
小唐拿出了花木兰的劲头,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配齐了装备不说,又挑选了二百名精干的乡勇,由何正浩率领,朱山朱海跟着,沈林也喊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非要跟着少爷混。
另外徐渭这家伙也从苏州赶了过来,一见到唐毅就哇哇痛哭,顿足捶胸,说什么都怪哥哥没跟着你,就让坏人把你绑走了,这一回哥哥一定要陪在你身边,谁敢对你不利,哥哥都跟他拼命!
徐大才子发自肺腑,感天动地,唐毅一点都不领情,分明是你丫的闲不住,想要跟着公费旅游。
唐毅拿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带上,先去王家辞别陈氏,又见了王悦影,两个人已经挑明了关系,一对小情人依依惜别,唐毅再三保证,一定多给她写信,沿途有什么好玩的,全都告诉她。
圣旨催的急,唐毅也不敢多停留,忍痛含悲,顶风冒雨,踏上了旅程。(~^~)
第295章 义乌,不只是小商品
“早起走清河,沙河,昌平县,南口,青龙桥,康庄子,怀来,沙城,保安,下花园,辛庄子,宣化府,沙岭子,榆林,张家口,柴沟堡……”
唐毅骑着驴,念着地理图,开始了悲催的旅行,说他悲催,不只是要背着御笔,去刺激东南的武将,还因为两个太上皇。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说
一个是锦衣卫七太保周朔,作为老相识,问题还不算太大,另一个就麻烦了,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周纯,这位级别不高,架不住狗尿苔长在了金銮殿,人家是司礼监的,那可是和内阁比肩的衙门,就算跑出来一条狗,一只猫,都见官大三级。更要命的是这位还是个死心眼,一点不知道变通,凡事按照嘉靖的命令,唐毅一路所做之事,东南文武的反应,都要记录下来,如实呈报。
唐毅在出发第二天,进入苏州境内,请所有人吃了顿淮扬菜大餐,周太监吃得高高兴兴,回去就拿出了小黑本,写下了唐毅请客,花费白银五百三十两。到了晚上睡觉之前,这位还找到了唐毅,请他签字画押。
唐毅都想把周太监一本正经的脸抓过来,撕烂了。
开什么玩笑,吃顿饭也记上,这要是让嘉靖知道,还活不活了,一个大学生一年的俸禄还不到二百两,一顿吃了五百多两,你怎么那么有钱,是不是****来的?让锦衣卫查查吧!真到了那时候,唐毅就剩下哭了,还怎么愉快玩耍。柏渡亿下潶演歌馆砍嘴新章l节
“周公公,做事认真是好事,可也不能太钻牛角尖,适当变通一下,大家都好,你说是不是?”
“哦。”周纯答应很痛快,随手又掏出下本,记下某年某月某日,唐毅说下如下言语……
唐毅的脸都白了,他一把揪住周纯的胳膊。
“我说周公公,你这是记起居注怎么滴?”
周纯惊喜交加,赞叹道:“唐大人真是聪明过人,怎么知道咱家记过?”
“看出来了,职业病晚期,已经病入膏肓,记住了,千万别浪费时间治疗,吃点喝点乐呵点就好!”
唐毅打发走了周纯,无语凝咽,仰望着洁白的棚顶,足足有半个时辰。
许是上辈子买不起房的遗憾,这辈子他有个习惯,就是走到哪里,都不愿意住客栈,要住自己的房子。苏州,松江,南京,杭州……到处都有唐毅置办的宅子,不要多大,一定干净整洁,清静优雅。
本来唐毅琢磨着走一圈就算是巡查一下自己的产业,也能满足虚荣心。
哪知道多了个要命的周纯,要是这位写上唐毅在东南房产上百处,嘉靖不找他的麻烦,其他言官都不会绕过他。
痛定思痛,为了给皇帝留下个好印象,为了维持他廉洁奉公的好形象,从第二天开始,大饭馆不去了,大客栈也不住了,每个人背五斤大饼,一块榨菜,一壶水,风餐露宿,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露营。
小树林,荒郊野岭的破庙,水田旁,镇子外,到处都是他们睡觉的场所,十几天下来,首先受不了的就是周朔。
“我说行之兄弟,你不能这么坑老哥啊,老哥一把年纪,光吃大饼子,我都三天拉不出屎了,你可要可怜可怜我啊。”
“哦!”唐毅点点头,冲着沈林招手,沈林急忙把一个小箱抱过来,唐毅打开之后。仔细挑选,拿出一个小瓷瓶。
“老哥,这是巴豆粉,少许加点蜂蜜,冲水喝,一天三次,保证拉得畅快。”唐毅拍了拍傻眼的周朔,嬉笑道:“谁用谁知道啊!”
周朔看着瓷瓶,眼泪都下来了。
“我说老弟啊,你能不能别坑老哥了,咱们就住客栈,吃馆子,多花的银子走户部的账,又不用你出钱,还不成吗?”
唐毅犹豫一下,果断摇头。
“老哥,这是小弟第一次办陛下的差事,铺张浪费,让别人怎么看,为了小弟一世英名,你就忍一忍吧!”
周朔气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在地上转了三圈,愣是拿唐毅没主意。
“我说行之,咱们就不能商量商量?”
唐毅没说话,而是用嘴努了努周纯的方向,低声说道:“只要你的一家子松口,我立马就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要是不然……呵呵。”
周朔呆呆站着,心里头都被阴影给遮住了,要是能劝说周纯,至于找唐毅吗!办了这么多年的差事,就没遇到两个这么别扭的人。
你们都退一步能死啊?(唐毅和周纯很有默契地点头,的确能死!)
唐毅和周纯的冷战还不只是如此,周纯尊奉旨意,催促唐毅尽快去各个军中,唐毅则是玩起了农村包围城市路线,坚决不去重兵云集的杭州找不痛快,而是走湖州,经过昌化,直奔严州府,金华府……来了一个环杭之旅。
唐毅的算盘很精明,这就叫事缓则圆,拖得时间久了,大家也消化了消息,嘉靖也都热乎劲也去了,他再走走过场,也就糊弄过去。
周纯倒是不同意,很可惜作为一根筋,他根本说不过唐毅,反倒被唐毅忽悠的满天飞。说什么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问题都处在地方官吏和士兵,他们没有廉耻,没有战力,才能让倭寇屡屡得手。
如果他们能见到陛下的御笔,必定感激涕零,士气大震,为陛下效死,陛下也会龙心大悦。
把高度都拉到了嘉靖身上,周纯还能怎么说,只好咬着牙跟着唐毅吃饼子,和凉水。
半个月时间,一行人总算到了金华府,义乌县。
看到了县城,好些人都哭了,无论如何也不睡在野外了。唐毅只好拿出了二十两银子,让沈林进城包了两家大车店,准备点热食。最重要的是弄点热水,敢情唐毅也受不了了,急需要清洗一番。
手巾搓过,一条条的泥垢落到了水里,唐毅都觉得浑身轻了三分,要飞起来的那么舒服。
“小二,挺会搓澡的,回头去我的童那,领一两,额不,是三两银子。”
“谢公子赏!”小二兴奋说道:“公子,小的不是吹牛,搓澡,修脚,揉背,掏耳朵,小的全行,保证让旅途疲惫,一扫而光,精气神足的就想着大姑娘。”
唐毅把脸一沉,心说假假的我也是小三元,钦差一枚,哪能那么没位,再说了,还有周纯盯着呢!让他写一笔沉溺酒色,我活不活了。
“小二,你们义乌有什么好玩的,对了,有没有小商?”唐毅随口问道。
小二直接懵逼,“公子,啥是小商?”
“就是针头线脑,锅碗瓢盆,小玩具,小工具啥的。”
小二斜着眼睛看了看唐毅,心里头一阵恶寒,心说这帮读人都什么好啊,他乖乖说道:“您说的可是杂货铺子,县里倒是有几家,要不要逛逛?”
唐毅嘴角抽搐两下,也明白过来,眼下的义乌可不是后世大名鼎鼎的义乌啊!顿时兴趣阑珊,疲乏一阵阵袭来,眼皮直打架。
“算了,还是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赶路。”
从木桶爬出来,唐毅擦干了身体,换了一套宽大的中衣,就准备睡觉。突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喊声,惊天动地,把唐毅吓了一跳。
他急忙忙跑到了窗户前,举目眺望,只见街道上黑压压的,无数人群,看样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家伙,有锄头,有镰刀,有斧子,有菜刀,五花八门,样式众多。
“这,这是要造反啊!”唐毅惊呼道:“小二,快去通报县衙门,赶快派人弹压!”
唐毅正说着,周朔和周纯都跑了过来,徐渭更是穿着一只鞋,提着宝剑就来了。
“行之,不用怕,有哥哥呢!”
他们乱成了一团,小二想笑又不敢笑,唐毅突然瞪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回事?赶快说。”
“是是是。”小二笑道:“公子,您要是在义乌住一段,这些都是小菜一碟,我们这打群架不断,为了田地,为了灌溉水源,为了徭役,每年都有那么几场,死十几个人都不算什么。”
唐毅和其他人都脸色狂变,人命关天啊,他怎么说的这么轻松自在!
小二无奈叹口气,“公子,谁让咱们义乌穷呢,山多水多,就是田地少,为了争田争水,不拿出命拼,怎么活下去。不过今年和往年不同。”小二欲言又止,唐毅给了沈林一个眼色,一锭五两塞到了小二的手里。
小二喜笑颜开,“公子,小的就和你实说了,南乡的倍磊村有一处‘宝山’,听说山上有金子,有银子,前不久,有个叫施文六的盐商经过,带了好几千人,把宝山给钱抢了。咱们义乌的好汉子是吃素的吗,这不陈爷陈大成召集了上千的百姓,要把宝山给抢回来,您看着吧,今儿个夜里就有大战哩。”
小二说的轻轻松松,一点不在乎,可把唐毅他们都惊到了,这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几千人斗殴,官府都不知道管一管,真是该死!
唐毅有心插手,可是又弄不清义乌的风俗,只能暂且观察,到了第二天,天还不亮,鞭炮齐鸣,参战的义乌百姓回来了,据说他们出兵三千多,毙杀对方一千来人,血水把宝山都给染红了。
“我的乖乖,义乌人不光会做小商,还是狠茬子啊!”唐毅看着得胜归来的百姓,彻底被他们的彪悍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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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大杀器
唐毅和徐渭,还有沈林凑在了街边的茶摊,桌上摆着一大壶雨前龙井,徐渭一边喝着,一边吟诵:“蚤是伤春梦雨天,可堪芳草更芊芊。行之啊,以往我觉得江南的繁华就像是梦境,江南的人就像是芳草,柔弱可怜,胜在韧性十足,可以绵绵不绝,哪怕野火焚烧,也能春风又生,如今我眼中的江南变了,真的变了,你们知道为什么不?”
唐毅看着街道往来的人群,根本懒得理徐渭的无病呻吟,一旁的沈林撇着嘴道:“青藤先生,弄有难度的问题吧,三千男女老少,竟然杀了一千多对手,平均三个人就杀了一个,就冲这个比例,义乌的百姓就比一般的军队厉害。”
徐渭翻了翻眼皮,无奈笑道:“的那么直接干什么,把大好的诗意都弄没了,和你家少爷一样!”徐渭一有机会就把唐毅捎上,绝不放过他。喜滋滋道:“真是没有想到,我浙江竟然尤其凶猛的百姓,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有什么好得意的!”
沈林不屑道:“都是和自己人打仗,杀再多流的都是咱们的血,有本事去杀倭寇,那才是真本事。对吧,少爷?”沈林看着唐毅。
“义乌的百姓,的确是好兵啊!”唐毅不无羡慕地道。
其实就在全歼麻叶之后,唐毅和老爹进行了一次长谈,爷俩努力总结乡勇的优缺。其中唐慎就提到乡勇乡勇,顾名思义,就把家乡摆在前面,保卫桑梓百姓的时候,他们肯卖力气。但是离开家乡,他们就变得犹豫了。
比如这一次浙江来的乡勇普遍不如苏州本地的乡勇,唐慎断言,如果是万人以上的作战,本地乡勇比例低于三成,乡勇的整体战力就会出现严重下滑。
换句话。乡勇没法真正面对大规模的作战,这也是爷俩的心病。只能寄希望多多磨练,好好训练,用水磨工夫,把乡勇变成真正的战士。
在看到义乌百姓之后,唐毅突然有了更好的想法。为何不训练一支强大的机动力量呢!义乌百姓如此神勇,如果~∫~∫~∫~∫,m.≠.co≦m经过了严格训练,势必战力更加飙升,由他们作为核心。吸纳乡勇的精英,组成打击倭寇的拳头,其他乡勇作为辅助力量,互相配合,岂不是天衣无缝,珠联璧合!
唐毅越想越高兴,猛地起身,抓起徐渭的衣领。扯着他就走。
“这,这要干什么啊?”
“还能干什么。去拜会陈大成啊!”唐毅兴奋道:“你不是浙江人能打吗?正需要你这个老浙江去劝,让他们加入乡勇,和倭寇拼杀。”
徐渭眼睛转了转,抚掌笑道:“我怎么没想到啊,走,咱们一起去。”
三个人离开了茶摊。找了个路人,一问之下,谁都知道陈大成的住处,就给唐毅他们指引了。为了表示诚意,唐毅又让沈林买了四样礼物。而后才赶到了陈大成的家门外。
离着老远看去,院子挺大,但是只有五间低矮的平房,前面是巨大的空地,此时摆满了座椅,百姓们围坐一起,正吃流水席,庆祝胜利。
一个中等身材,精瘦的男人举着酒杯,到每一桌敬酒,一连喝了几十杯,脸色不变,依然谈笑风生,举重若轻。
光是从气度来看,此人多半就是陈大成。
唐毅和徐渭迎了过来,先躬身施礼。
“请问你可是陈先生?”
中年人扫了他们一眼,一个大白胖子,一个俊俏的白脸,都穿着儒衫,风度翩翩。他微微一笑,“二位看样子是读书人,我们这里只有浊酒腊肉,招待不起二位,你们请走吧!”
完,陈大成把脑袋一扭,根本不看他们,
徐渭的脾气不,顿时沉下了脸,“嚯,好大的架子,句不客气的,就算到了总督巡抚的衙门,我们也是想进就进,想见谁就见谁,还没有敢把我们挡在外面的!”
“哼!”
陈大成冷笑一声:“好大的威风,只可惜我们这儿庙,容不下大神。”
徐渭气得脸红脖子粗,怒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都给我出去!”陈大成猛地抬起脚,疾如闪电往下一踏,硬木的条凳碎成了两段。这要是踢在人身上,保证筋断骨折,不作二想。不只是陈大成,还有好些个年轻人都眼神不善,摩拳擦掌,想要动手。
唐毅一见情况不妙,好汉不吃眼前亏,他急忙拉着徐渭,两个人退出了陈家。
“真邪门啊,我徐青藤也有被扫地出门的时候,真特么的怪啊!”徐渭攥着拳头,怒道:“我非要弄清楚陈大成是什么人不可。”
唐毅虽然没有话,可是好奇之心更胜。
两个人出了街口,由于都低着头,正好撞上了一个人,哗啦啦,酒坛子摔在地上,被撞的人怒骂道:“都瞎眼睛了,敢撞……”后半句这位硬生生收回了。
“是唐公子!”
“元敬兄!”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戚继光。
一见之下,戚继光吓了一跳,忙赔礼道:“都怪末将这张嘴,冲撞了公子和青藤先生,我请客,咱们喝一杯。”
唐毅笑道:“是我们撞了元敬兄,弄洒了你的酒,该是我们请客才对。”
徐渭扣了扣耳朵,“我不管你们谁请客,反正我是没钱请客。”
他一句话,弄得大家都笑了起来。三个人一转身,随便找了一家酒楼,上了雅间,落座已毕。戚继光主动问道:“唐公子,你们可是去找陈大成?”
“你怎么知道?”唐毅问道。
戚继光挠挠头,嘿嘿笑道:“那个胡同里除了陈大成,我想不得还有谁值得公子和青藤先生跑一趟。”
“也是。”唐毅道:“看样子,元敬兄很了解陈大成了?想必你也去了不少次吧?”
戚继光伸出大手晃了晃,“足足五次了,比起刘皇叔还多了两次,可惜,人家就是不听啊。”
徐渭怒道:“陈大成算什么东西,还是狗头金不成?”
“青藤先生,你还别抬杠,陈大成这家伙真是个人物,要不,你听我……”戚继光滔滔不断讲了起来……
原来由于唐毅的极力推荐,唐慎将戚继光视作心腹,编练乡勇的很多重要任务都交给了他。戚继光也总能又快又好完成,深得唐慎满意。
不过在练兵的时候,戚继光也发现了不少问题,各地的乡勇性格不同,就比如绍兴文脉昌隆,出来的人也软绵绵的,杭州呢,那是天堂一般的地方,人也懒懒散散,不愿意服从命令。
至于宁波,温州等地,由于商贸繁荣,兵也沾了商人习气,凡事喜欢讨价还价。那个做派和有名的日本大阪师团差不多。
思前想后,戚继光就得出一个结论,越是繁荣的地方,人的花花肠子就多,必须找老实巴交的人,才能当好兵。
他主动请令,到各处寻找最好的兵源,找来找去,就到了义乌。他到了义乌,就听了陈大成。
此人自幼习武,爱憎分明,虽然不通文墨,但是很有韬略,又急公好义,在义乌威望很高。
所谓“宝山”的问题已经有几个月,向前施文六带着一百来人,占据了宝山,让当地的两三百名乡亲赶走,后来施文六这家伙一口气弄来了两三千人,伏击百姓,打死了两百多人,重新夺取宝山。
要是换成别的地方,死了这么多人,早就找到官府,让朝廷出面。可是义乌的百姓没有,他们一边****伤口,一边积极备战,推举陈大成为领袖,一口气集结了三千多人,趁着夜色攻击宝山,血战之下,付出了三百多人的牺牲,干掉了一千多对手,盐商施文六被陈大成扭下了脑袋。
听完了戚继光的叙述,唐毅和徐渭都惊骇不已,陈大成这家伙简直就是天然的将领,义乌百姓就是天然的士兵。
“元敬兄,听起来陈大成像个英雄,为何对读书人那么排斥呢?”
戚继光苦笑了一声,“岂止是读书人,朝廷的官吏,士绅名流,还有我们这些武夫,他统统都讨厌,懒得话。”
“这又是为何?”唐毅追问道。
“还是怪朝廷吧人心给伤透了。”戚继光苦笑道:“义乌山多地少,土地贫瘠,民生困苦,正经出身的官员都不愿意来,十几年前,有一任县令是捐来的官,上任之后,搜刮地皮,大斗进,斗出,贪墨修河银两,草菅人命,抢男霸女,罪行累累。有人上省城告状,结果巡抚和布政使都不管,还出卖了告状的百姓,知县在所有百姓面前,把人活活打死,尸体喂了狗。从此之后,义乌的百姓怨恨朝廷入骨,几年后,那个知县惨死在调任的路上,尸体被喂了野狼,有人就是陈大成干的。”
戚继光感叹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找了几次陈大成,想劝他投军,报效朝廷,很可惜他定见太深,根本不愿意和我多谈!我大明不是没有血性汉子,而是……”戚继光想骂两句朝廷,又觉得不合适,闭上了嘴巴,闷头喝酒。
唐毅低着头,眼睛不时转动,突然他一拍桌子,哈哈大笑,笑得戚继光都愣了。
“元敬兄,别人拿不下陈大成,我可有办法。”
“当真?”
“那是自然,谁让咱们陛下给了我大杀器呢!”唐毅突然想到了那份御笔,实在是太可爱了。
第297章 收服(月初求票)
一大清早,百姓从睡梦中刚刚醒来,就听到街道上马蹄作响,有衙役一边跑着,一边高喊:“钦差到!”
声音极高,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听清楚了可是没错,但是大家伙都懵了,什么时候冒出了钦差,怎么从来没有听过。≤,钦差大人也会跑到咱们这儿鸟不拉屎的地方,真是稀奇啊?
不像别的地方,一听到官员就腿软,义乌的百姓胆子大着呢,大家伙呼朋引伴,到了街上看热闹,一个个翘首以盼,想要看看钦差大臣是什么德行。
日头初升,一阵锣响,先过去八名雄赳赳的骑兵,没一会儿,钦差的仪仗就出现了,走在前面是肃静回避牌,接着是金瓜斧钺,刀枪棍棒,旗扇伞盖,一对对金碧辉煌,晃人的眼睛。
小孩子掰着手指头,数着数着就乱了,等到大家的期待到了,钦差大人的轿子才出现在面前。轿子周围有四十名火铳手,四十名刀斧手,四十名长枪手,一排排整齐如林,脚步踏在地上,咚咚作响。
看得老百姓目瞪口呆,口水长流,乖乖,这就是钦差大人啊,好大的威风!
直到队伍过去,有些老人才反应过来。
“草民给钦差大老爷磕头。”
哗啦啦跪下一大片,砰砰磕头,来自骨子里的震撼那就不用说了。
仪仗穿街过巷,来到了陈大成的家门前,这时候大娇放下,有人撩开轿帘,唐毅迈步走出来。
嘉靖为了让唐毅当好差事,赏了他巡按御史的冠带,同县官一样,都是七品,蓝袍,二梁冠,腰里扎着银带子。所不同的是巡按是言官,胸前绣的是神兽獬豸,而非县官的练鹊,这一点差别被老百姓看在眼里。大家伙也不懂其中的差别,只觉得钦差大人太了不起了,往常县太爷就是青天大老爷,这位简直就是大老爷中的大老爷。
尤其是唐毅年纪轻轻,长得英俊潇洒。和戏台上的文生公子一般不二,更让人惊为天人。
昨天那位给唐毅搓背的小二买菜回来,看到人群黑压压的看热闹,说是来了钦差,他往里面一看,只说了句:他是钦差!就又惊又喜,直接混了过去。等到醒过来的时候,菜早就没了,他也顾不得上什么,赶快跑回了客栈。把钦差大人用过的浴桶给收藏了起来。
还真别说,过了一百多年,浴桶竟然拍出了天价……
外面怎么乱,唐毅没有在乎,直接让沈林去叩响陈大成家的大门,过了一会儿,陈大成才急匆匆跑出来,一见外面的仪仗,顿时吓呆了,浑身僵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大胆,看见钦差大人,还不下跪!”
“钦差!”
陈大成眼珠乱转,在唐毅脸上扫过。看了第一眼,只觉得这位钦差怎么这么年轻,再看第二眼,可把他吓坏了!
“怎么是你!”失声惊呼出来。
唐毅微然一笑,“陈大成,本官微服而来。你不愿意见我,如今本官穿着官服,带着仪仗过来,你有什么说?”
还能有什么说的,陈大成再强横,也不敢不敬钦差啊!
扑通,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草民无知,请大人海涵,请大人原谅。”
一连磕了三四个头,唐毅心中的气愤散了不少,淡淡说道:“平身吧,还不请本官进去吗?”
“是是是!”
陈大成偷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在前面领路,唐毅迈步走进了院子。陈家院子宽敞,用三合土砸得地面,两旁放了不少石墩石锁,打熬力气之用,看起来还是挺勤奋练武的。
进入了屋子,唐毅缓缓向四周看了看,没有什么摆设,几乎就是家徒四壁。突然他发现了墙角有一个架子,上面摆着挂着一副甲胄,唐毅摆手,让人拿过来。
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唐毅突然冷笑道:“陈大成,大明律载有明文,不许百姓私藏甲胄旗号,违反者仗八十,流三千里,若用之行凶,罪加一等。这副铠甲血腥气浓重,想来你杀了不少人啊。本官现在就让手下人砍了你的脑袋,你可服气?”
轰!
唐毅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好像是雷霆砸在了陈大成的脑袋上,震得他摇摇欲坠。
陈大成平时深受百姓拥戴,能轻松召集几千人,可是真正面对朝廷,他还是弱小的可以忽略不计。
他的身体不停颤抖,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轻蔑一笑,透着无尽凄凉。
“大人要杀小的,只管砍了小的人头就是,不过小的要说,就算杀了我一万次,我也不服!”
“你为何不服?”
“我,我为什么要服!”陈大成咬碎钢牙,悲愤地吼道:“那么多贪官污吏,草菅人命,敲骨吸髓,逼得乡亲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他们不该死我该死!那些豪商地主,纠集流氓无赖,抢占银矿,打死打伤无数父老,他们不该死我该死!如今堂堂钦差大臣,也欺压良善,为虎作伥,要杀我的脑袋,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
最后一句,陈大成用力吼出,脖子上的青筋暴露,脸色紫红,简直像是发怒的狮子,徐渭和戚继光都不由得冲上来,担心他会伤了唐毅。
唐毅微微摆手,“哈哈哈,陈大成,你没问过本官来干什么,怎么就断定本官为虎作伥?这恐怕也是欲加之罪吧?”
“你!”陈大成一阵语塞,嘟囔道:“你还能干什么好事不成?”
“这句话问得好,来人请御笔!”
唐毅一声令下,沈林带着两个人,把御笔送到了桌案前面,挂了起来,唐毅带头,向御笔行了大礼,陈大成也傻了,茫然地跟随。
磕过了头,唐毅站起身,淡淡说道:“陈大成,你可认识字吗?”
陈大成头上冒汗,哆嗦着说道:“认得,写的是:书生可堪重任,文武该当如何。”
“好,说得好,圣上赐给本官这两句话,让本官巡视东南的各军。为的是什么,就是质问他们,朝廷信任他们,陛下倚重他们,给粮饷,给军械,给他们信任,可是他们怎么报国的?昏聩无能,外不能灭倭寇于海上,内不能保百姓之安宁!官府无能,文武渎职,不能保护百姓,使得你们这些豪杰英雄不得不奋起自保,一腔热血,男儿性情,本官虽然年幼,但是钦佩得很,请陈先生受我一拜!”
唐毅说着就躬身施礼,可把陈大成吓坏,比刚刚受到的惊吓还大!
一见面唐毅就要杀他,陈大成一腔愤怒,琢磨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再说了,你也未必敢杀我,义乌的百姓也不是吃素的。
可是当他看到御笔,听到唐毅亲口说出他是英雄豪杰,陈大成激动了,扪心自问,这些年自己虽然为了大家伙出力不少,可也做了不少违抗王法的事儿,哪里担得起这四个字,更承受不起钦差大人的礼。
他慌忙侧过身体,砰砰磕头,脑门都红了一大片。
“求大人不要折煞小人,小人罪该万死!”陈大人用力磕头,唐毅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他从戚继光那里知道陈大成的所作所为,就知道他对官员极度不信任,没有一丝的好感的。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官逼民反,直接带枪投靠,下海当倭寇,说明他对朝廷还存在一丝幻想。
大明朝毕竟存在了一百多年,早已深入人心,就算再不好,善良的百姓也不想随意抛弃,就是这点民心,才是维系天下的根本所在。
陈大成这种人有点类似松江,他们反对朝廷,却又迫切希望得到朝廷的认可,在他们心中皇帝总是英明的,只是被佞党奸贼给蒙蔽了。
这不,陛下派了钦差大人,来责骂东南的文武,就是最好的证明!
陛下还是英明的,还是惦记天下苍生黎民的,只是他一个人,没法照顾过来这么多百姓,但是陛下毕竟还是想到了大家伙,这就是好皇帝……哪怕晚了一些,让大家伙多受了委屈,也没有什么可愤怒的。
几十年来的坚冰,比想象中融化的还要快,陈大成从一个离经叛道的坏分子,直接变成了拥护大明的好公民,一念之间就是这样奇妙。
如果让嘉靖知道他的御笔被唐毅用来收拾人心,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唐毅把眼睛哭得通红的陈大成拉了起来,让他坐在对面,陈大成坚持不坐,垂手侍立,就像是犯错的小学生。
“大人贵足踏贱地,可是有什么吩咐?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呵呵,要说起来,我也有所耳闻,义乌这些年人多地少,不时发生争执械斗,好好的大小伙子就死在了私斗之中,不值,一点都不值啊!”唐毅痛心疾首说道:“陈大成,我听说是从二三十年前开始,官员越发横征暴敛,民不聊生。固然有官员不肖,其实也有倭寇作乱也是一大原因,你想想,前线消耗那么大,就要加征税赋,最后还不是落到了大家的肩头。说到底对付倭寇不光是朝廷的事情,也是你我百姓的职责所在,你觉得可在理!”
唐毅温和的声音,好似有魔性一般,陈大成不停点头,痛心疾首说道:“草民愚昧无知,长了一双耗子眼,要不是大人提点,草民还糊涂着。没别的说,如果大人招兵,小民愿意第一个参军!”
唐毅看了眼一旁侍立的戚继光,微微含笑,戚继光把拳头攥得咯咯响,狠狠一挥!
“成了!”
第298章 胡宗宪和红梅阁
拿下了陈大成,事情一下子变得容易了,有了他带头,加上钦差大人的光环,三天之内,就有将近四千名百姓前来报名,要加入乡勇。
唐毅对这支义乌兵充满了期待,他不光要一支精干的力量,更要把他们培养成未来的种子,撑起乡勇的一片天。唐毅特意去找戚继光,结果一见之下,戚继光订立的标准比唐毅还严格。
比如要身强体健,最大不能超过三十三岁,不能有暗疾,祖上有罪犯的不行,小吏之子不行,商人之子不行,市民之子也不行,富裕人家的不行,读过三年以上私塾的不行……林林总总加起来,二三十项的禁忌,唐毅看起来都头皮发麻。
“我说元敬兄,选媳妇也不用如此吧?”
戚继光嘿嘿一笑,“公子,不如此怎么能选出一支强兵呢?兵要老实听话,不怕吃苦,没有太多的花花肠子,只有如此,他们到了战场上,才会不避生死,才会一往无前。我戚继光练兵,岂能只是对付倭寇?倘若有一日大军移师北上,和鞑子血战草原,复我大明天威,那才是英雄大丈夫所为!”
说话之间,戚继光顾盼自雄,强烈的自信涌动,唐毅都不由得被感染了。
“元敬兄果然胸怀大志,但愿老兄能学卫青霍去病,封狼居胥!”
“承蒙公子吉言,戚继光一定不辱使命!”
简短洁说,戚继光在义乌待了七天时间,一共选拔出两千三百多人,这还是他严格限制的结果,不然再增加一倍也没有问题。
除了陈大成之外,还有陈子銮、童子明、朱珏等人,都年轻力壮,是一把好手。
招兵结束之后,戚继光果断下令,全军向省城进发。绝不在义乌都做停留。
这也是戚继光总结的经验,他如果留在义乌练兵,士兵的三亲六故都在,军中关系复杂。他们互相抱团取暖,拉帮结派,想要训练就难了。把他们快速带走,在陌生的环境,他们只能服从长官的命令。操练起来就容易许多。
不过要想让这么多人立刻撇家舍业,难度也不小。好在有唐毅跟着,他写了一张条子,就从交通行支取了十万两银子。
戚继光给每个人发了五两安家费,当雪花白银放到百姓的手里,不少人都激动的热泪盈眶。其他没有选上的更是顿足捶胸,恨不得立刻成为其中一员。
五两银子不算太多,可是对于穷惯了的百姓来说,却是一笔不折不扣的巨款,消息在义乌传开。很多年轻人都跃跃欲试,把当兵看成了出路,日后的义乌也成为最重要的兵源地和将军乡。
唐毅盘算了一下时间,老爹多半已经回到了浙江替自己消毒,这时候过去,也不会惹来什么争议。而且唐毅也知道嘉靖的差事拖不得,要赶快交差,不能在未来老板那里留下坏印象。
钦差的队伍,随着戚继光的大队人马,一路疾驰。半个多月的时间,已经赶到了杭州。此时的江南暮春时节,草长莺飞,花木繁华。鸟雀齐鸣,声音悦耳,沉睡的青蛙从土里爬出来,发出嘹亮的名叫。
松鼠、野兔、山鸡、麋鹿,不时在路边跑过,看得人手心痒痒的。
戚继光带着弓箭。冲到了山林里头,没多大会儿,猎了一头梅花鹿回来。徐渭技痒,也找了片树林,差不多半个时辰,他只提着一只野兔回来,那个郁闷就别提了。
比起这二位,唐毅则是悠闲多了,他亲自动手,把鹿处理了,架上柴火,就开始烤鹿,一边烤着还不时涂上些秘制的香料,浓郁的气味分子遍布营地,弄得所有人都大吞口水。不少士兵自知没有份儿,全都躲得远远的,省得馋虫作乱。
戚继光和徐渭一人弄了一条鹿腿,啃得满嘴流油,剩下两条,沈林巴巴的看着,心说正好自己和少爷一人一条。还没等他下手,周朔迈步走过来,二话不说,拿出首,砍下了一条金黄的鹿腿,浓郁的香气简直让人都醉了。
他犹豫一下,又把另一只给砍了。
“七太保,你太不厚道了。”唐毅怒吼道。
周朔懒得理唐毅,只是指了指不远处的太监周纯,留下一句:“一条鹿腿顶一件事。”等到周朔迈着大步走了,唐毅才反应过来!
乖乖,还以为周太监是油盐不进呢,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变呢,原来一条鹿腿就把他撂倒了,早知如此,还怕他写什么啊,直接给点美味佳肴不就完了。
还是孔老夫子看得明白,食****也!以前唐毅还怀疑过,为什么把食放在前面,现在才弄明白,原来孔夫子早把太监这路人给考虑进去了。
唐毅不无恶意地推测着,历代的起居注没准就因为一个个吃货而变了味道,如此说来,吃货才是历史的改写者……
带着烤肉的香气,唐毅大摇大摆进了杭州,戚继光去安顿人马,准备校场,唐毅则是去拜见张经,哪怕他一万个不愿意,圣旨如此,少不得要给诸位将领一点颜色看看。
哪知道出乎意料,张经竟然没在总督府,不只张经,卢镗,汤克宽,刘焘,熟悉的文武一个没有。
“不会是知道我要来,怕挨骂都跑了吧!”
正在唐毅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蓝袍的官员一眼看到唐毅,疾步走过来。
“哈哈哈,行之你可算来了,要是再晚一天,我也走了,没说的,咱们喝两杯去!”来的人正是胡宗宪,和一年多之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反而是唐毅,年轻人长得快,个头不比胡宗宪矮多少。
“既然是东翁相邀,晚生怎敢不去!”一句话,勾起了两个人的记忆,当初老爹成婚,唐毅一肚子别扭,自己跑到南方,还被胡宗宪招揽成为师爷。
时光飞逝,胡宗宪从当初踌躇满志的浙江巡按,原地踏步城郁郁不得志的巡按。倒是唐毅,连中小三元不说,还成为了钦差大人。
胡宗宪不由得感叹道:“行之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老哥年逾不惑,一事无成,这辈子怕是完了。”
感叹着,胡宗宪把唐毅请到了红梅阁。
坐在二楼雅座,举目窗外,正是碧绿的西湖,水面之上,游船点点,苏堤上行人如织,不时有书生驻足吟诵,惹来应和之声。
“良辰美景在前,行之就不想赋诗作词吗?”胡宗宪一面给他倒茶一面笑道。
唐毅喝了口上好的明前龙井,苦笑了一声:“胡大人,你要是摊上我这么个差事,还能有心情赋诗吗?”
胡宗宪一愣,随即哈哈笑道:“我看没什么不好的,我大明立国一百多年,哪个生员能有幸成为钦差大臣,你唐行之是第一个,单凭这一点,就值得喝一杯。”
唐毅没有客气,和胡宗宪碰杯,一饮而尽,酒水进肚,淡淡的梅香萦绕舌尖,回味甘甜,他喝过的酒不少,如此韵味独特的还是第一次。
“胡大人,这酒……”
“别叫胡大人!”胡宗宪一摆手,断然道:“叫胡大哥,要不叫梅林兄也成。”
唐毅放下了酒杯,苦笑道:“那可不好吧,我爹比起胡大人还要年轻,我要是叫了你大哥,岂不是乱了辈分。”
胡宗宪不以为然,“哪有别那么多的说道,咱们各论各的,唐大人总不能抓着我的脖子,让我叫老叔吧?”
他说的豪爽,唐毅也笑着点头,“如此小弟就得罪了。”
“嗯,早该如此。”
胡宗宪又敬了唐毅两杯,然后才说道:“行之老弟,你问我这酒,这酒可有些故事……”胡宗宪微微一笑:“咱们先说说这红梅阁吧,老弟可是听说过李慧娘?”
“不光听过,我还写过唱词呢!”唐毅呵呵笑道。
胡宗宪一阵错愕,这才以手击额,恍然大悟,自己这不是班门弄斧么,人家的老师还有一位当代曲圣呢!唐毅写的唱词也是传颂江南,无人不知,和他比起来,胡宗宪可是差着不少。
“老哥献丑。”胡宗宪笑道:“行之,当年歌**李慧娘随着奸相贾似道,游逛西湖,只因说了一句美哉少年郎,就引来了杀身之祸,而裴舜卿也因为针砭时弊,惹恼了奸相,一生所学不得展放,落了一个颠沛流离的凄凉下场,让人痛心疾首。”
话锋一转,叹道:“老哥为官十几年,见过有人一时不慎,只因一句话一个字就招来了大祸,也见过有人刚强不屈,落得廷杖加身,客死异乡。就如同那李慧娘和裴舜卿一般,老哥以为他们其情可怜,可也不足取,贤弟以为如何?”
胡宗宪貌似在说着戏曲,可是唐毅多精明啊,他哪能嗅不到异样的味道,红梅阁里有个奸相贾似道,本朝也有个奸相叫严嵩。
胡宗宪说裴舜卿和李慧娘的做法不足取,反过来就是说对待严嵩要小心谨慎,还不能随便冒犯。
话里话外的意思,怎么透着要倒向严嵩啊?
唐毅心中吃惊,胡宗宪是个争议性非常大的人物,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趋奉严党,和严嵩纠缠在一起,才落了个身败名裂的凄凉下场。
“梅林老兄。”唐毅脸色凝重,淡淡说道:“李慧娘和裴舜卿的做法兄看不上,可是贾似道一般的奸贼,也没不能长久掌权,不也被充军发配,身首异处,兄可不要胡思乱想啊!”
第299章 丧心病狂
酒一杯接着一杯喝,饶是胡宗宪的量儿不差,也喝得脸色通红,他把酒杯一扔,对着唐毅笑道:“老,老弟,想不想听听老哥的肺腑之言。”
唐毅急忙放下酒杯,道“梅林兄,弟以为还是等着清醒的时候再吧。”
“不,我此刻就是最清醒的。”胡宗宪伸出钩子一般的大手,抓住唐毅的袖子,道:“老弟你不懂啊,久在官场,这一双眼睛被功名利禄给迷了,看不清了,唯有喝醉的时候,你的心就跑到了九天云外,再看看自己,也就没啥不明白的。”
唐毅很讨厌喝醉,他认为喝醉的人就是缺乏自制力的表现,不管干什么,没了强大的自制力,都做不成。
只是他发觉胡宗宪不是自制力差的人,他是想借着酒盖脸,一些真正要命的东西!联想到东南的微妙的局面,唐毅的心骤然紧缩,怕是最不想看到的东西已经发生了。
唐毅屏息凝神,郑重道:“梅林兄,请讲。”
“嗯!”胡宗宪了头,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突然胡宗宪放声大笑,笑得唐毅毛骨悚然。
“行之老弟,我胡宗宪只是巡按御史,可是我的祖上却是做过户部尚书,老哥也算得上世家子弟,不是那些泥腿子可比!”胡宗宪一句话出,就觉得有些不妥,忙补充道:“老弟,我不是你的出身不好……”
“我明白!”唐毅笑道:“恩师上泉公过,出身不同,做人做事做官就不同,比如他老人家一生求稳求安,建树不多,却能平安无忧。盖因为他老人家的先人是寻常人物。能考上进士已经算是天大的幸运,不敢有太过的奢求,老兄身为世家子弟,有你的骄傲,有你的担当,有你的抱负。弟清清楚楚。”
胡宗宪露出欣慰的笑容,俗话酒逢知己千杯少,唐毅短短几句话,就到了他的心坎上,十分熨贴。从读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发誓要超越先祖,要光大胡家的门楣。强烈的功名心,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头。
嘉靖十七年考中进士,嘉靖十九≌≌≌≌,m.★.c↓om年出任县令。在任上胡宗宪做别人不敢做的,为别人不能为的,大刀阔斧,有手段,有魄力,和混吃等死的官吏大不相同。
“行之,我做了十几年的官,两任巡按。两任县令,都是七品。我扪心自问。政绩绝不在任何人之下,为何没人提拔我,为何没有我一展才华的位置?”
胡宗宪语带凄凉,坦白讲,明朝的进士还是稀缺资源,十几年的时间。最差也能熬知府一级,做得好的,换上一身大红袍。向他这样,在七品打转的不绝无仅有,也是凤毛麟角。
唐毅叹口气。“梅林兄,弟以为你也不要太过介意,我看对你的安排都饱含深意,是为了砥砺你的才能,无论军务还是民政,无论北方,还是南方,你都走了一个遍。如今到了东南抗倭,就是你一飞冲天的日子,我相信不会远了。”
胡宗宪错愕了一下,自嘲地笑笑:“行之,你不会是安慰我吧?”
“我这个人就是不会谎话,撒了谎我的脸都会红。”唐毅无耻地道,脸白白净净,一颜色不变,胡宗宪摇着头苦笑。
“或许老弟是对的,我也这么安慰自己,可是老哥不年轻了,我耗不起了,难道让我穿着七品官服,致仕回家,有什么面目去见先人?”
胡宗宪着眼圈发红,拳头下意识攥紧,骨节咯咯作响,显示着内心强烈的挣扎。理想和现实的撕扯,最为痛苦不过,胡宗宪无意识地交叉十指,不停地搓手。
“行之,你见识高妙,你可知朱纨大人为何身首异处,对了,还有你的岳父王大人被调到了蓟辽?”
唐毅眼珠转了转,叹道:“东南的水深啊!”
胡宗宪咂摸了一会儿,哈哈笑道:“行之果然厉害,一语中的,东南的水的确太深了。要想搅起风浪,必须有强大的支持,才能放手一搏,老弟以为可对?”
“也对,也不对。”唐毅又叹了口气,他发现这次谈话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难受,都压抑,压得他喘不上气。
胡宗宪的意思很明白,他要倒向严党。唐毅的感觉就好像看着一个老朋友去跳火坑,那滋味相当不舒服。
“梅林兄,能给你支持的人不少,何必一棵树上吊死?”唐毅几乎是质问,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对面的家伙。
胡宗宪同样不好受,他也学着唐毅叹口气。
“行之,老哥和你开诚布公吧,京城的几个山头屈指可数,徐阁老、陆太保、李太宰。”他故意没严嵩,可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们固然都有些实力,可是我胡宗宪不想只是自保,我要做事,要做大事!朝廷之上,能左右国政的只有最强的一伙人,也只有他们鼎力支持,才能在东南坐稳,才能推行真正的变革,彻底解决倭寇的问题,毕其功于一役!”
胡宗宪的没错,首辅和次辅之间的权力简直不可以道里计,哪怕逼着严阁老同意,只要他想,随便安插人手扯扯后腿,绝对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其余李默和陆炳,都是守着一摊,没法影响全局,自保有余,进取不足,都不是胡宗宪能够依靠的力量——只是和严嵩搅在了一起,那就是跗骨之蛆,狗皮膏药,贴上了就是无法洗刷的恶名,在大明的官场,道德破产了,别管做多高的官,有多少权力,都是沙滩的城堡,经不起风雨。
“梅林兄,你的心情我懂,可是凡事不能操之过急,或许等个三年五载,朝廷的局势明朗了,那时候梅林兄再大展宏图,岂不是更好?”唐毅循循善诱,希望打消胡宗宪的念头,可惜胡宗宪并没有听下去,反而一脸的悲悯。
他高昂着头,努力向窗外眺望,指着人来人往道:“三年五载,或许朝廷会有变化,可是谁又能得准?可是有一样我能得准,那就是东南,就是抗倭的大局,如果拖个三年五载,又要有多少人流离失所,有多少人家破人亡?人间天堂,变成了遍地腥膻的地狱,我等得起,东南等不起啊!”
胡宗宪指着心口,泪水流淌,唐毅同样眼圈发红,他不是装的,而是自惭形秽,愧不能及。
其实胡宗宪所,唐毅和老爹早就推演过了,他们的结论都是要努力自成一系,尽量不选边,保全自己,等待机会……得再好听,都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了最前面,而胡宗宪呢,这个傻瓜竟然把东南的百姓放在最前面,难道你不担心会身败名裂吗?
“梅林兄高风亮节,让弟钦佩。只是弟以为东南或许还有转机,张部堂经验丰富,有厉兵秣马多时,想必会给倭寇致命一击,到时候东南的局势就会大为改观……”
没等唐毅完,胡宗宪就摇头了。
“行之,我胡宗宪不是疯子,如果张部堂还能撑得住,我何至于如此啊!”
“什么?”
唐毅惊呼出来,“梅林兄,他们真的对张部堂下手?”
“没错,赵文华在三天前已经上书弹劾。”
“什么罪名?”唐毅追问道。
“是靡饷殃民,贻误战机!”胡宗宪毫不迟疑道。
“胡八道。”唐毅气得站了起来,他早有准备,可是真正发生了,才知道严党的疯狂,担负着半壁江山安全的重臣,竟然随随便便就下毒手,置百姓于不顾,自毁长城,丧心病狂,莫过如斯!
唐毅突然疾言厉色,狠狠盯着胡宗宪。
“梅,林,兄!你为什么知道这么清楚,实话,是不是你已经和赵文华联手了?”
胡宗宪痛苦地头,一行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行之,是我和赵文华联名弹劾的,你只管鄙视我胡某人就是了!”
第300章 你被利用了
沉默,可怕的沉默,唐毅突然抓起酒壶,咕嘟咕嘟,不停灌酒,整整一壶酒下肚,他的脸涨红的可怕,血液几乎从肉皮里迸出来。
“行之,别喝了,梅花酒后劲极大,会喝坏的!”胡宗宪劈手抢下了唐毅手里的酒壶,扔在了一边,唐毅摇摇晃晃,胡宗宪要去搀扶,唐毅狠狠甩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醉眼朦胧看着胡宗宪,看得胡大人一阵阵发毛,手脚没地方搁,别提多尴尬了。
“胡宗宪,你不是说喝醉了清醒吗,现在我也醉了,咱们就开诚布公。平心而论,我也讨厌张经,也不认同他的抗倭方略。可是你别忘了,此老历经两朝,清正廉洁,人品操守无可挑剔。对这样的人下毒手,百年以后,史书会怎么记载,梅林兄,你想过没有?”
胡宗宪浑身颤抖,冷汗湿透衣襟,他痛苦地说道:“行之老弟,为兄岂能不知?可是不如此如何能获得赵文华的支持,如何能攀上严阁老的大腿,如何一展心中抱负?我胡宗宪一人名节事小,东南百姓的安危事大啊!”
“哼,你就能保证赵文华会比张经好?我看他贪得无厌,除了捞钱一无是处,别忘了我可是和他一起被绑架的,论起对赵文华的了解,老兄未必比得上我。”
胡宗宪深以为然,笑道:“行之看得准,赵文华就是一块臭****,可是老哥需要的就是他无能,只有他无能,他才会事事依靠我,听从我的安排。老弟,我给你说一点心得,你可愿意听?”
“讲!”唐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人人都说贪官可杀,可要我说不会做事的昏官比贪官更可怕,一个贪官拿了三成,还有七成留下来做事了,可换成一个无能的清官。虽然没有贪,可是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要他又何用?就以东南为例,每年耗费粮饷百万,最可怕的不是贪污了多少,而是策略变来变去,从朱纨到王忬,从王忬到张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变来变去,一来一回之间,几百万的军饷就化为泡影,数年之功毁于一旦,倭寇越剿越多,老百姓损失越来越大,如此看来,东南需要的不是清官,而是一个干吏!”
放在平时。胡宗宪的这番高论,唐毅要给他拍巴掌,可是如今唐毅只有强烈的愤怒。他拍案而起,叱问道:“你说他们都不行。那你算得上擎天之柱,大明神剑吗?”
“算!”胡宗宪毫不迟疑说道:“我已经观察了两年时间,想了两年,我有足够的策略解决东南的倭寇。”
“终于见到比我还狂妄的人,你说吧,我倒要听听!”
“那好,就请行之老弟品评一二。”胡宗宪挺身说道:“有人认为倭乱起于市舶司,要我说,恰恰相反。市舶司被废,才是倭乱不可控制的根源。这个根源不解决。哪怕是扑灭了眼前的倭寇,朝廷的压力一旦送下来,倭寇势必重新猖獗。而且以我之见,废除市舶司是最愚蠢的举动,放着每年几千万两银子的贸易收入不要,死捧着祖宗律条,和拿着金饭碗要饭有什么区别?”
胡宗宪慷慨激昂道:“我若是掌握东南,就会推动恢复市舶司,即便不成,也要默许商贸往来,只要作坊运转起来,失业的织工就会重新有活做,不会铤而走险,桑农的生丝也有销路,不会饿肚子。他们收入增加,朝廷就能加税,就能有更多银子练兵。没有了破产织工和农户的支持,这是釜底抽薪,加强军备,这是增加我们的力量,两手策略,一阴一阳,就好比一个磨盘,一面让倭寇来源更少,一面杀死的倭寇更多。有个三两年,倭寇就会变成强弩之末,王直和徐海之流,都是商人本性,一旦觉得抢掠变得吃亏,就会动摇,就会妥协,到了那时候,倭寇之乱也就彻底平息了!”
胡宗宪热情洋溢地说着,唐毅的嘴巴张得老大,胡宗宪所说,不正是自己和老师唐顺之讨论的问题吗?胡宗宪眼光之毒辣,简直让人惊叹。
更让人叹服的是胡宗宪的勇气,他竟然说出没有市舶司,也要默许走私!你到底知不知道,海禁是朱元璋定下了的祖制,是万古不易的东西!
其实诸如唐顺之,甚至王忬,或许也有张经,这个时代最优秀的官员,他们不是看不出东南的根子所在,而是不敢触及“祖制”二字。而选择了绕道而行,结果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越绕越远,问题越来越多……
而胡宗宪,文采不及唐顺之,军务不及王忬,威望不及张经,其余私德更是天差地远,他就像是一柄钝刀,没有神剑的锋芒,却直指核心,一团乱麻,顷刻斩断。
大勇气,大魄力!
雄哉!胡梅林!
事到如今,唐毅万分肯定,平定倭寇的重任必定要指望着胡宗宪,除此之外,再无第二人选。
心态一变,唐毅越发同情起胡宗宪,这样一位注定标榜史册的人物,这样一位心怀天下苍生的大英雄,大豪杰,竟然要以勾结奸党,同奸党同流合污,开启他的伟大事业,真真是讽刺!
胡宗宪不知道吗,他一清二楚,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和那些把自己的名声放在第一位的所谓正人君子比起来,胡宗宪光芒万丈,强盛无数!
唐毅眼圈泛红,他还能说什么,就算胡宗宪不去弹劾张经,以赵文华的作风,他也会上书,接下来张经的去留和生死,就看京城的博弈。简单说也就是严阁老和李太宰的较量,或许还有徐阁老。
别的事情唐毅不敢说,论起权谋算计,论起对嘉靖的了解,十个李默加起来也不是严嵩的对手,真正的变数就落在陆炳身上。可是凭着他和陆炳的几次接触,此人貌似强大,但是却有些银样鑞枪头。
不是唐毅编排陆炳,作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锦衣卫,陆炳的手段权力都毋庸置疑。可惜有一点,比起纪纲,钱宁,江彬这些凶名滔天的前辈,陆炳缺少了最宝贵的自我意识。
说白了他就是嘉靖的提线木偶,嘉靖让他凶他才敢凶,嘉靖不让,他就是一条乖乖的哈巴狗,或许也正是如此,陆炳才能一直稳坐宝座。
这样的人,别管拥有多大的权力,真正刺刀见红的时候,他就没了用处。
去掉了陆炳,凭着刚愎自用的李默,去搬倒老谋深算的严嵩,简直是痴人说梦。
“半洲公危矣!”
唐毅颓然长叹一声,猛地望着胡宗宪,怒道:“姓胡的,如果张部堂真的惨死,你继而蹿起,有朝一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做事留一线,以后好见面。要怎么保住半洲公,你给我拿出一个主意。”
“行之老弟,你智计无双,还用得着老哥吗?”
“哼,我想出来是我的,你想出来是替你自己赎罪,明白吗?”
胡宗宪乖乖低下头,思索了好一会儿。
“行之,我以为张部堂首先要做的是上书陛下,把东南的情况说一遍,而后把他进军的方略也送上去,让陛下御览。在旨意下达之前,最好能够按兵不动,只有如此,才能保住他的性命,最多就是致仕回家,行之以为如何?”
唐毅闷头想了想,胡宗宪说的不错,张经之所以被猜忌,就是因为和嘉靖沟通太少,一切都自作主张,没有顾忌嘉靖的面子,惹来了老板的不快,也给了严嵩见缝插针的机会。
闷坐了一会儿,唐毅站起身,“成了,我这就去嘉兴,想办法劝说半洲公。梅林兄,我也奉劝你一句,别跟严党走的太近,赵文华不是能长久的人!”
嚯,一个小小秀才,竟然不把二品大员放在眼里,是该说他狂妄,还是无知呢!都不是,唐毅就有这个本钱,不说别的,他现在顶着钦差的名头,虽然满世界拉仇恨,可是他有上奏的机会,而且他又和赵文华经历过绑架,如果唐毅跟嘉靖说点什么,赵文华还真够危险的。
一想到这里,胡宗宪的汗珠也流了下来,心说幸亏和唐毅沟通了,要不然这小子发起疯来,那可真就玉石俱焚了。
唐毅出了红梅阁,骑上毛驴,一路疾驰,回到了馆驿。
正好徐渭和戚继光凑在一起下象棋,只听棋子噼里啪啦作响,车冲马踩,炮声隆隆,小小的棋盘愣是让这二位弄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唐毅冲进来二话不说,拉起徐渭就到了里间,徐渭还不情愿,“呀呀呀,再大战三百回合!”
等唐毅一开口,他就老实,仔细听完之后,浑身被汗水湿透,半晌才颓然长叹,“行之,胡宗宪真是个人物啊!”
“嗯,此人光明磊落,心怀大局,的确是英豪。”
“哈哈哈,我说的不是这个。”徐渭冷笑道:“我是说天底下能耍唐行之,还把他当成枪用的,除了我徐文长之外,又多了一位啊!人生不寂寞啊!”
“你别胡说八道,梅林兄不是那样的人。”
徐渭晃着胖大的身躯,扶着唐毅肩头,感慨地叹道:“行之,胡宗宪为何和你说这些事,是为了保护张部堂吗?”
唐毅下意识点点头,徐渭放肆地大笑:“傻兄弟,人家是为了利用你啊!”
第301章 箭在弦上
“摆平我,我有什么值得下功夫的。”唐毅茫然说道。
徐渭夸张地说道:“行之,你不会被灌了迷汤,脑子坏掉了吧?连这点算计都没有看得出来?”
“别关子了,说说吧。”
“说就说!”徐渭轻笑道:“据我看胡宗宪根本没有那么高尚,他早就不甘人下,他知道赵文华是个饭桶,名声又臭,有本事的人都不愿意给赵文华办事。只要把张经扳倒,赵文华却而代之,他的地位必定扶摇直上,成为东南大局的事实决策者。掌握着大明半壁江山,几十万大军,无数钱粮,如果还觉得委屈,心不甘情不愿,这个人是不是有病?”
唐毅眨眨眼睛,貌似也有道理,胡宗宪的确不像他自己说的那么委屈,那么伟大,可是和严党合作,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假设位置,唐毅是觉得不会答应的……
徐渭不以为然,“行之,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看得那么长远。当然,你不看得远点也不行,谁让你这么年轻呢!”徐渭嬉笑道:“胡宗宪眼看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他要是再不奋起,这辈子就完了。就算跟着严党又如何,他只要在三五年之内,做出政绩,把倭寇之乱压下去,就算严嵩倒了,他凭着功劳威望,还有陛下的圣眷,也能安然脱身。”
听着徐渭的分析,唐毅下意识摇摇头,想和严党撇清关系,可没有那么容易。
再说了,徐阶那家伙外宽内深,兜里装着小黑本,谁和严党过从甚密,他能不记下一笔?
只要严嵩倒台,徐阶肯定不会放过胡宗宪,唐毅对此深信不疑,可为什么胡宗宪和徐渭都看不到这一点呢?
唐毅猛然惊醒,他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从结果倒原因,就想到于知道了答案,找解题方法,难度直接下降了无数倍。
可是别人不行。他们再聪明厉害,也会没有****眼,凡事都会往好处想。最起码最为心学弟子,徐渭做梦也不会相信温良恭俭让的徐阁老报复起来,会那么狰狞可怖。鸡犬不留!
“这么说胡宗宪并不担心倒向严党,会身败名裂?”唐毅跳出了思维误区,脑袋重新灵活起来,敲着桌子问道。
徐渭嘿嘿一笑,“至少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担心。”
“那他担心的是什么?”
“担心你,也担心你背后的人!”徐渭抱着膀,神气活现地说道:“唐毅可不是区区秀才而已,首先你的老爹和老师都是东南的大员,隐隐是独立于张赵之外的第三支力量,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扳倒张经就要让他们费尽吃奶的力气,如果你要是倒向张经,疯狂反击,他们未必吃得消。”
唐毅微蹙眉头,搓了搓手。
“似乎也有道理!”
“是一定好不!你可别忘了,张部堂是心学中人,你也是心学的弟子,江南又是心学的大本营,无论朝野都有强悍的力量,只是这股力量缺少领头人而已。如果由你指挥调度。胜算绝对不小。”
吸!
唐毅的脸色变了变,徐渭的说法打动了他。
“这么说胡宗宪把事情告诉我,就是取得谅解,也是安抚心学门人。降低张经倒下去的影响,避免双方立刻撕破脸皮,拼个你死我活。”
“聪明,你的智商终于正常了。”徐渭笑道:“只要给胡宗宪一点时间,让他站稳了脚跟。他就不需要你的帮助,甚至会把你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信不信哥哥的判断?”
“信,怎么不信!我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不论赵文华还是胡宗宪,都有把柄捏在我的手里。”
徐渭摇头晃脑,在地上来回走动,笑着说道:“行之,现在情况明朗,你还不想办法帮着张部堂干掉赵文华,顺带着拉下胡宗宪?要知道张部堂是个君子,他不会把你怎么样,赵文华可是十足的小人,加上胡宗宪,这个,这个枭雄,没错,他就是枭雄,这俩人的威胁太大了。”
说完徐渭满怀信心看着唐毅,两只小眼睛都舍不得眨,似乎下一秒唐毅就会暴起,铲奸除恶,匡扶正义。
可是谁知唐毅竟然像老僧入定,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有什么悲喜。
“乖乖,你不是最讨厌被人利用吗?怎么舍不得对胡宗宪下手?”徐渭怪叫着问道。
“的确有那么一点!”唐毅苦笑,他一想到“宝剑埋冤狱,忠魂绕白云”两句,心里头就无比酸楚。
胡宗宪以他无与伦比的牺牲,换来东南的安宁,而又在身陷冤狱,死在宵小之手,祸及妻儿,冤屈不下于狄青岳飞,一想到这里,哪怕是铁石心肠,也下不去手。
“文长兄,为了东南百姓计,为了天下苍生计,胡宗宪都比张经更适合那个位置。“
“怎么会,张部堂清正廉洁,文武才略……”
“不要说,办事不是选道德模范!”唐毅断然道:“东南之复杂我和文长兄说过,作为东南的掌舵人,最重要的本事就是调和鼎鼐,在各种势力中间找寻平衡。严党是朝廷最大的势力,东南倭乱又是大明最迫切的危机,如果严嵩放手,他还怎么当首辅?如今东南错综复杂,就在于上下没法一心,反复折腾,虚耗精力,坐视倭寇壮大。所以这一次,我们必须接受一个严党的总督!文长兄,你说天底下还有比胡宗宪更合适的严党吗?”
此话一出,饶是徐渭才智过人,也傻了眼。
严党也不是没有人才,可要么贪得无厌,要么不懂东南的情况,胡宗宪虽然不完美,可是他的方向正确,有做事的魄力、能力、毅力,除此之外,还有谁……
挖空了心思,徐渭突然眼前一亮。
“行之,要说真有一个人,比胡宗宪还合适?”
“谁?”
“就是你呗!”徐渭嘿嘿说道:“怎么样,有兴趣吗?”
“当然有。不过很可惜等我有资格迈入部堂一级,少说要十年之功,东南等得起吗?”唐毅苦笑道:“不是渊明偏爱此,此花开后少花开。就算被利用了也好。我都要助胡宗宪一臂之力,让他能掌握东南。”
“那张部堂呢?就看着他送死吗?”
“不,张部堂我们也要保!至少要让他安然致仕,否则我们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
“不要总扯上我好不好,是你的事。”徐渭虽然嘴上说着。可动作却一点不慢,和唐毅一起出去,带着护卫,一溜烟儿,赶到了嘉兴。
两个人连口水都没喝,直扑钦差行辕,到了行辕,却被告知张经正在召开军事会议,唐毅也没法打扰,只能和徐渭在班房里休息。
唐毅闭着眼睛。不断思索如何说服张经,许是太疲惫了,靠在椅子上,没一会儿就打盹了,至于徐渭,更是鼾声如雷,口水都流了出来。
卢镗正好从会议室出来,路过班房正好看到了这两位。
“哎呦,行之,可把我想死了!”
如同钢构一般的大手抓住唐毅的肩头。疼得他龇牙咧嘴。
“我说卢将军,你轻点成不,想谋杀啊!”唐毅怪叫道。
卢镗连忙松手,憨笑道:“行之。我听说你当了钦差,巡查东南,怎么来的这么晚?”
“你还盼着我早点来啊!陛下让我问你们东南的文武呢,都怎么当得官,畏敌如虎,贪生怕死。对得起陛下的信任吗?”
卢镗被说得老脸通红,不由的攥紧了拳头,唐毅可知道他的武功,连忙赔上了笑脸,“卢将军,小侄可不想伤大家的面子,这不我绕了好大一圈,能拖就拖吧!”
“唉,我卢镗岂能不知,谁有愿意当缩头乌龟,陛下骂人也是应该。不过……行之放心吧,马上就有……”
卢镗正要说话,突然外面脚步声响起,汤克宽,俞大猷等人鱼贯而入,卢镗立刻闭上了嘴巴。
唐毅拉着徐渭和大家伙打了声招呼,其他人都知道唐毅来意,一个个闷头不说话,唯有俞大猷厚道,陪笑道:“行之,先去见见大帅吧,回过头我们洗干净脖子,一边瞻仰御笔,一边等着挨骂!”
他这一句话,算是给了唐毅台阶,他连忙抱拳,落荒而逃。
在士兵的带领下,唐毅和徐渭来到了书房门口,唐毅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努力平静心绪,口响了房门。
“进来吧!”苍老的声音透着疲惫,推开门,两个人走了进来。张经正在看书,头也不抬,随手一指,“坐下吧。”
“是!”
唐毅乖乖坐在了椅子上,两手放在了大腿上,显得有些拘谨。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难不成对老头子说你要完蛋,我是来救你的?
好在张经先说话了,“行之,自从你进入浙江,一直都是慢吞吞的,唯独从省城到嘉兴,是马上加鞭,怕不光是为了陛下的差事,说吧,你有什么事情?”
“这个……老大人,晚生斗胆直言,您被弹劾了。”
张经听到这话,只是错愕一下,随即哈哈大笑。
“坐在老夫的位置上,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盯着,被弹劾家常便饭,不被弹劾才奇怪呢!你说是不是?”
见张经满不在乎,唐毅着急道:“老大人,这次不同一般,您不能掉以轻心啊!”
张经把书放在了桌子上,呵呵笑道:“行之,你能来告诉老夫,老夫十分欣慰,不过你放心,区区宵小奈何不了老夫。”
见唐毅和徐渭都不停摇头,张经哈哈大笑:“既然不信,老夫就让你们见识一下,随我来!”
老头迈步就走,唐毅不明所以,只能紧紧跟随,到底要给自己看什么呢?
第302章 朝廷疯了
有人要问当官最重要的是什么,唐毅多半会回答两个字:关系。
政通人和,有了人和才能政令通达,正所谓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在风云莫测的大明朝,想要稳坐钓鱼台,就离不开绵密的关系网,就需要广结善缘,到了关键时候,才能一呼百诺,应者如云。
历来能坐稳高位的,几乎无一不是有求必应的万应公。
就比如晋党领袖杨博,此老在高拱清算徐阶的时候,出面回护徐阶,而等到张居正要对付高拱的时候,又出面保下了高拱。至于徐阁老,更是甘冒奇险,救下弹劾嘉靖的海瑞。
难道这两位政坛大佬都圣母病犯了,要做烂好人吗?
显然不是,就好像去葬礼哭灵,不是给死人看的,而是做给活人的。
就比如张经来说,此老几十年宦海沉浮,他的门生故吏,至交好友,数量多如牛毛。而且他常年在西南领兵,狼士兵对他敬畏无比。而且此老刚直不阿,为官清廉,无论朝野,都有很多佩服他的。
如果能在张经落难的时候,拉他一把,帮着老头子躲过杀身之祸,哪怕张经从此致仕,也会留下急公好义的名声。文官之间最讲究知恩图报,帮了张经,就等于帮了无数人,这笔买非常划算。
这也是唐毅积极筹谋,不辞劳苦的原因。只是他低估了严党的丧心病狂,也低估了张经的决心,唐毅清楚地记得,昨天张经带着他们到了一座宽敞的房间……
桌案上面摆着硕大的军用地图,江南浙江一目了然,张经兴冲冲给他们讲解情况,
“行之,文长,倭寇盘踞海上倭巢,易守难攻。大明水师守御有余。而进取不足。不能指望他们跨海远征,消灭倭寇,故此老夫采用示敌以弱的计策,诓骗倭寇上岸。然后才能一举歼灭。你们看,我们防备倭寇的主要有四地,其一是金山卫,其二是吴淞口,其三是刘河堡。其四是白茆港。”
张经一边说着一边画出了一个巨大的弧形防线,而后说道:“在金山卫东北是拓林堡,再往北是川沙堡,此两处的倭寇多达两万多人,倭酋名叫徐海,此人早年出家当和尚,还有个法号就明山,为人狡诈凶残,打仗很有一套。为了能拿下拓林堡,全歼徐海。老夫已经任命俞大猷为总兵,招募水师一万人,增加三百艘福仓沙船,联合江北水师,封锁长江口,防止倭寇向内地流窜。”
唐毅仔细观察,以俞大猷的兵力和指挥能力,足以挡住倭寇向北逃窜的道路。接着张经又往下说,他派遣浙东兵备唐慎,大将汤克宽。水陆人马一万五千,并民夫三万,在吴江和太湖之间设防,挡住倭寇向西的路径。
在南方。则是由提督赵文华,巡按御史胡宗宪,加上汤克宽和彭翼南,守卫嘉兴。随着张经一点点讲解,一张超级大网已经铺开。
三面的明军,都是江南的精华所在。总数超过五万。只要运用得当,不愁不能全歼倭寇。
对于胜利,唐毅没有任何的怀疑,真正让他忧心的是京城,张老头长于谋国,拙于谋身,下场如何,不能不让人担忧。
反倒是张经,意气风发。
“老夫苦心布置天罗地网,岂是宵小之徒,无知鼠辈能看清楚的。该如何用兵,老夫自有锦绣韬略,只等此一战成功,东南的的局势立刻扭转。试问谁还敢弹劾老夫,光是东南的百姓就不会放过他们!”
张经抓着唐毅的肩头,笑眯眯说道:“行之,胡宗宪那家伙滑的很,他借着你传信给老夫,那老夫也劳烦你给传个信,告诉胡宗宪,老老实实的,要是再和赵文华一条道跑到黑,老夫不介意让他回家红薯!”
看着张经信心满满的样子,一肚子话都憋了回去。唐毅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晚了,此一战老头必定要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但愿能如同老头所想,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从此张经在东南说一不二,一言九鼎……
时间飞逝,唐毅在嘉兴住到了第五天,城外突然传来了猛烈的炮之声,喊杀惊天动地,整个城池都在颤抖之中。
唐毅的小院,徐渭紧握着宝剑,一副捐躯赴国难的悲壮架势,沈林找了一把短剑,凝眉瞪眼,就连小毛驴都受到了惊吓,低头大脑袋,躲在唐毅的身旁,不时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主人,发出一声声悲鸣。
“都收拾起来,怕什么,连坚城都守不住,胡宗宪不至于那么差劲。”
唐毅见那两位和小毛驴都不信,他干脆打着哈欠去睡觉了,等到唐毅再度醒来,喊杀声炮声都消失了,只是偶尔街道有人喊马嘶,抬着受伤的士兵去诊治。
原来徐海率领四千余名倭寇从嘉善进犯嘉兴,彭翼南自负英勇,率领手下士兵城外迎敌,结果出乎预料,倭寇装备大量鸟铳,轰死二三百名狼士兵,明军初战不利。
胡宗宪红了眼睛,他亲自出城督战,卢镗也身先士卒,明军大举反攻,一阵冲杀,毙杀倭寇五百余名,徐海带着人马仓皇撤退。
攻击嘉兴失败,徐海不甘心退回老巢,他把抢夺的目标锁定在了苏州,带领手下倭寇沿着运河,一路抢掠,进入吴江境内。
唐慎早就带着人马等在了这里,经过先前一战的乡勇,此时兵精粮足,人人奋勇,最为重要的是乡勇也仿制成功了鸟铳,程比起倭寇还远,还要歹毒。
一顿猛烈击,接着乡勇疯狂追杀,徐海仓皇撤退,乡勇一直追出了苏州境内,徐海一清点人马,只剩下不到两千人。
连续的失败让徐海愤怒不已,他汇合手下陈东,总兵力超过五千,试图反扑。而此时东南的大军已经纷纷行动起来,大网开始收缩了。
西边乡勇快速挺近,北面是汤克宽,南面是卢镗和胡宗宪,三路大军汇集在王江泾,把徐海和陈东所部紧紧包围。
直到此刻,徐海才猛然惊醒,他已经陷入了包围圈之中。
徐海不愧是海盗出身,嗅觉灵敏,见事不好,立刻带领着手下亲信突围。明军又岂能放走大鱼,四面八方包围上来。
一战下来,斩首超过三千,另外有一千多倭寇溺死,乡勇悍将杨安俘虏倭首陈东,只有徐海带着少数倭寇逃走。
痛打落水狗的机会谁也不会错过,唐慎统御大军立刻北上,汇同总兵俞大猷围攻拓林堡和川沙堡。
徐海领兵抵抗半天,川沙堡即被****炸开,紧接着拓林堡也失守,徐海再度亡命海上,退回倭巢。
大战前后不到十天时间,明军先后斩杀倭寇七千有余,俘虏近万,捣毁两处倭巢,解救被掠百姓二万有余,缴获白银二十余万两,丝绸十五万匹……
无论从杀敌数量,还是缴获规模,全都是前所未有,此一战堪称东南抗倭以来,第一大胜利,而且倭寇二号人物,徐海的所部几乎团灭,东南的军民百姓都大受鼓舞。
凡是参战的将领,不管是唐慎,还是俞大猷,卢镗,汤克宽等人都欢声雷动,庆祝胜利。在酒席宴前,大家互相看了看,有一个人缺席了,就是浙江巡按胡宗宪。
大家正百思不解,有人急匆匆跑到唐慎身边,将一封信交给他。
唐慎急忙拆开,只见儿子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
“昨日锦衣突入总督府,张部堂被锁拿进京问罪。”
寥寥几个字,唐慎愣是看了四五遍才敢确定,惊呼出来:“朝廷真是疯了!”
前所未有的大胜,非但没有赏赐,反而被问罪,难道是乾坤颠倒,是非不分了吗?这世上还有王法吗?
岂止是唐慎发出如此质问,唐毅同样如此,从大战开始,心就悬了起来,唐毅甚至让徐渭请来心学的前辈,带上了百花仙酒的方子,送给张经,让他献给嘉靖。
天可怜见,自从王翠霞重新写出方子之后,唐毅就戴在了身边,倒不是他需要补,而是这玩意对所有男人都有致命吸引力,尤其是沉醉修炼的嘉靖皇帝,关键时候能扭转乾坤。
老头被猜忌,是由于和嘉靖沟通太少,圣眷不够,既然如此,就增加圣眷。当那位前辈把百花仙酒的方子送上去,哪知道竟然招来了张经的一顿臭骂。
“我张半洲一生戎马,走得正,行得端,若是靠着逢君之恶,进献邪物,对得起生平所学吗?告诉送方子的人,不要枉费心机,老夫宁可直中取,不向曲中求!我不信陛下会自毁长城!”
张经信誓旦旦说道,可是就在大获全胜的前一晚,数十名穿着飞鱼服,手握绣春刀的锦衣卫冲进了总督府。
“上谕:张经畏敌避战,辜恩负义,现由锦衣卫锁拿进京,交由三法司发落,钦此!”为首的锦衣卫五太保冷笑道:“老大人,跟我们走吧!”
一瞬间,张经仿佛苍老了十几岁,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两个锦衣卫架起老头,就往外面走,上了马车,火速离开嘉兴。
在总督行辕的外面,唐毅安排了人手盯梢,见张经被带走,吓得连滚带爬,回到了唐毅的住处。
“报告大人,不,不好了,张部堂被抓走了!”
第303章 老臣心
“岂有此理,朝廷简直是疯了!”徐渭在地上一边走,一边痛骂,虽然他早就知道赵文华要整张经,可是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刚刚取得酣畅淋漓的大胜,被万民视作救星的两朝重臣,第一封疆大吏,随随便便就被抓走了,天底下还有没有道理可言?
徐胖子彻底怒了,他须发皆乍,眼圈充血,指着天空破口大骂:“欺天了,真是欺天了!古人说卸磨杀驴。如今磨还在,驴就宰了。拿下张部堂事小,可东南的百姓怎么办?好不容易扭转的大局又该如何?满朝文武都成了倭寇同党不成?”
徐渭大声地叱问,浑身气得不停颤抖。唐毅默默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发,可是他的愤怒比徐渭更加强烈,自从嘉靖即位以来,小人猖狂,君子被害,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从大礼议开始,到曾铣和夏言被杀,到朱纨惨死,再到越中四谏,乃至今天的东南总督张经,在大明朝想要有个是非对错,怎么这么难!
唐毅是立志进入官场,可是宦海暗流汹涌,风浪滔天,让人不寒而栗,彻骨心寒,或许兔死狐悲,就是这种感觉。有朝一日,自己要做的事情比张经所做的争议要大一万倍,那自己会落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唐毅越想越怕,哪怕只是为了自己,也断然不能允许这种恐怖的事情发生!
“文长兄,陪我去见见张部堂。”
唐毅和徐渭从书房走出来,刚过二门,壮硕的七太保周朔站在了他们面前。
“啊,周兄?”他们一愣,周朔挤出一丝苦笑,将一块铜牌塞到了唐毅手里。
“拿着吧,锁拿张部堂的是我二哥,冲着我的面子,他能网开一面,至于别的。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周朔羞愧满脸。
哪管做锦衣卫做得心如铁石,目睹此情此景,依旧是伤感痛惜。只是他们锦衣卫根本就是皇帝的一条恶犬,让他们咬谁就必须咬谁。即便是诬陷忠良。也不能皱眉。
“早晚有一天我们这些人都要下地狱,下十八层地狱啊!”
周朔踉踉跄跄,转身离开。
唐毅和徐渭面色严峻,他们上了战马,带着护卫。一溜儿烟冲了出来。
马蹄踏在青石的街道上,两旁不时传来鞭炮之声,很多店铺挂起了大红的绸缎,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他们总算是打赢了,可是又有谁知道,带领他们获得胜利的人,正被当做罪犯对待。
黑白颠倒,是非错乱!
唐毅的心头被大石头重重压住,喘一口气都成为困难。他把多余的愤怒都撒在了战马上面。鞭子不停挥舞,用力抽打,战马一阵阵哀鸣。所幸没有把小毛驴骑出来,不然小东西可要倒霉了。
他们一路狂奔,足足跑出了一天多,总算在距离杭州还有三十多里的地方,追上了捉拿张经的锦衣卫。
唐毅纵马冲到前面,拦住了锦衣卫的去路,马蹄掀起的尘土,落在了好几个锦衣卫的脸上。嘴里。简直岂有此理,敢不把锦衣卫放在眼里,作死不成?
十几个家伙握着绣春刀就冲了上来,怒吼道:“小子。你是什么人,敢冲撞锦衣卫?”
“锦衣卫?有什么了不起的?”
“好小子,胆子够大的,连天子亲军,奉旨办案的钦差都不放在眼里,把他拿下!”百户叫嚣着。其余的小旗力士就往上冲。
唐毅一声冷笑,“钦差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巧,小爷也是钦差!”
这帮锦衣卫都傻眼了,钦差可不是大萝卜,随便冒出一个家伙就是钦差,谁信啊?他们还要往上冲,徐渭横眉立目,哇哇怪叫,掏出了圣旨,高高举在空中。
“圣旨在此,还不跪下!”
黄澄澄的旨意晃瞎了人眼,这帮家伙下意识双膝发软,就跪在了地上。负责看管张经的二太保方武纵马跑过来,一眼看到唐毅,失声叫道:“是行之兄弟!”
还真别说,唐毅在京城的那段日子,和十三太保经常见面,他出手大方,加上能说会道,和诸位太保都处的不错。
唐毅斜着眼睛看了眼方武,冷哼了一声。
“二哥,你想拿下小弟不成?”
“哪能,哪能!”方武尴尬笑笑,随即怪眼圆翻,怒吼道:“你们这些兔崽子,真是瞎了狗眼,连唐公子都不认识了?他救过老三的命,是咱们锦衣卫上下的大恩人,如今又是陛下钦点的钦差,还不赔礼道歉,不然拧下你们的脑袋!”
一众锦衣卫慌忙变了脸,陪笑着请罪。
唐毅随意摆摆手,“二哥,行个方便,我要见见张部堂。”
“这个……”方武眉头紧锁,“唐公子,实不相瞒,张经是陛下让捉拿的要犯,不准见任何人,你又何必同他牵连在一起呢!”
唐毅苦笑一声,“非是我愿意牵连,二哥,你或许已经知道了,张部堂刚刚打了泼天的胜仗,如今东南的百姓无不视他为救星。如果不让我见见张部堂,把一些话说清楚,你们能离得开浙江吗?”
此话一出,方武的脸色也变了,他能不怕吗,张经手握着十几万大军,尤其是那些桀骜不驯的狼士兵,一旦惹恼了他们,后果不堪设想。
可陛下圣旨又不能违抗,方武进退维谷,唐毅皱着眉头,把右手举起,在方武面前一晃。
“老七!”方武沉着脸,凶巴巴说道:“唉,我就冒个险吧,一刻钟时间,不能再多了!”
“嗯!”
唐毅点头,正巧路边有一处土地庙,他走了进去,随后两个锦衣卫把张经从囚车上带下来,也进了小庙。
才两三天的时间,张经笔直的腰板弯曲下来,鬓角的散乱,根根白发格外刺眼,眼睛变得浑浊,脸颊满是老年斑,总督的威风全然没有,仿佛一个风烛残年的老朽一般。
见到唐毅,老头错愕了一下,随即苦笑道:“行之,老夫还能见你一面,也算是侥幸啊!”
“老大人,快别这样说,东南的百姓无不感念老大人的恩德,您快坐下吧。”
唐毅搀扶着老头,坐在了对面,一看张经满脸憔悴,鬓发蓬松的凄惨模样,唐毅鼻子头发酸。
“老大人,晚生有错。”
“呵呵,行之,你自责什么,是老夫心高气傲,一意孤行,才落得今天的下场,我死不足惜,关口是东南的大局,只怕是要急转直下了。”
都到了如今,还在乎什么东南啊!
唐毅实在是不理解,“老大人,据我所知,赵文华只是弹劾您畏敌避战,贻误战机,恐怕罪不至死吧?”
“非也!”
张经晃了晃苍白的头颅,苦笑道:“行之,倘若没有王江汀大捷,老夫最多丢官罢职,可是打了一场胜仗,老夫必死无疑!”
“为何?”唐毅惊问道。
张经满脸苦涩,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欺君!”
一道雷霆,轰然落在唐毅的头上,他猛然惊醒过来。
难怪说锦衣卫要如此快速捉拿张经,还急匆匆押解进京,奥妙就在于此。
原本张经的罪过只是庸碌无能,最多赶回家就算了,可是王江汀一战,性质骤然变化。在严党的运作之下,变成了张经听说弹劾之后,才出战的,这叫什么,往小了说,是欺君之罪,往大了说,是养寇自重,图谋不轨。
虽然王江汀的大战,张经已经筹备了小一年,可是嘉靖不会在乎这些,作为一个疑心病极重的皇帝,张经的胜利越大,他越觉得脸上无光,越觉得张经在打自己的脸。唐毅都能想象得到,嘉靖会是如何疯狂。
也正因为嘉靖的愤怒,才使得陆炳害怕了,他不想被牵连进去,所以对张经雷厉风行,不讲情面。
“老大人,晚生斗胆问一句,您在战前,可是料到了今天?”
张经没有说话,只是苦笑着摇摇头:“王江汀一战,诛杀倭寇数千,又捣毁拓林堡和川沙堡,倭寇损失惨重。老夫一去,倭寇势必死灰复燃,重新猖獗。然则有此战之威,东南的军民百姓不会再怕倭寇,只有后继者能妥善处置,稳住大局,东南抗倭终有胜利一天。老夫个人生死不值一提。不过我信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行之若是有心,等到倭寇平定,奸党授首,到老夫的坟前,把消息烧给我,老夫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大人,晚生以为或许还有转机,您老人家千万不能气馁。”
张经抓着胡须苦笑道:“行之,你觉得老夫还能活吗?”
“能!”唐毅咬着牙说道:“晚生一定竭尽全力,只是从此开始,我们不能错走一步,尤其是不能触怒陛下,否则就万劫不复了!”
张经的老眼闪过一丝异样,瞳孔紧缩,忙说道:“行之,快给我笔墨!”
破庙之中哪来的纸笔,张经情急之下咬破了手指,扯下一块中衣,刷刷点点写了起来,第一封信就是给狼士兵首领瓦夫人的,第二封则是写给京城的给事中李用敬和阎望云。
张经写完之后,站起身颤颤哆嗦,脸色又苍白了许多。
“行之,老夫能救则救,若是不行……要多多保护其他文武,为大明留下一口元气啊!”
唐毅抱拳拱手,“请老大人放心。”话刚说完,方武带着几个锦衣卫走了进来,架起张经,再次上路了。(~^~)
第304章 帝王心
嘉兴的帅府,刚刚从拓林堡赶回来的文武坐了两大排,只是中间的两个位置空着,一个是老总督张经,另一个是浙江巡抚李天宠。
其实这两个位置可以不空的,只是赵文华自知理亏,张经没有被定罪之前,他是万万不敢来坐的,至于胡宗宪,他更是奸猾,早就随着赵文华一起泡温泉了,一来可以巴结未来的上司,二来也躲避尴尬。
如此一来,地位最高的就是浙东兵备唐慎,只见唐兵备阴沉着脸,都能落下雨水,他一言不发,大堂之上尴尬的气氛让人窒息。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汤克宽,他是张经最信任的部将,老总督被抓了,他不能不管!
“唐大人,还有诸位,大家扪心自问,张部堂待大家如何?”
众人默默无语,汤克宽气得胡子撅起老高,厉声说道:“你们不说,我说!先说卢兄,半年前有御史弹劾你擅杀,是谁压下来的?再说俞兄,你哭着喊着要练水师,又是谁出人出钱,求爷爷告奶奶,帮着你弄了三百艘战船?在座诸位,哪个没有受过张部堂的恩惠,如今部堂被奸贼诬陷,你们都怎么了?想装哑巴吗?”
俞大猷最厚道,被说的老脸发烧,忙站起身,拱手说道:“张部堂的确有冤屈,若能救部堂大人,俞某万死不辞。”
“哼这还像句人话,其余诸位呢?”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大家的脑袋纷纷垂了下来。汤克宽气得直翻白眼,点指着众人,“好好好,真好啊!人走茶凉,都是一帮忘恩负义之徒!”
卢镗坐不住了,沉着脸说道:“汤兄,我们谁都想救大帅,可是救人不是比声音大。你要拿出办法才行。”
“办法现成的,老百姓遇事还能上万民书。咱们东南十几万将士,大家一起上书力保大帅,俗话说法不责众,我就不信朝廷敢一意孤行!”
有一位参将哼了一声,讥诮道:“汤总镇,真是好办法!谁不知道咱们武夫说话不顶放屁,还上万言书。不怕朝廷把你当成同党办了?”
啪!
汤克宽用力拍,把扶手震断,怒吼道:“同党就同党,如今朝廷是非不分,我们早晚是个死,倒不如拼了!”
俞大猷慌忙说道:“不可意气用事,咱们好好商量,我看还是请唐大人拿个主意。”
在场只有唐慎一个文官,大家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慎身上。可是唐慎根本没在意,他突然起身,向着外面跑去。跑出了几十步,一转身。拦在了瓦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您这是要去哪?”
“哪?回广西,和一屋子怂包在一起,老身丢不起人!”瓦夫人冷笑道:“都是带兵的武将,手下有人有马,想救人就去抢就去夺,在这里叽叽喳喳,能把人救回来吗?”
唐慎被说得老脸通红,忙解释道:“老夫人。朝廷有朝廷的规矩,不能乱来。依我看部堂大人功劳盖世。朝廷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瓦夫人轻蔑一笑,“别糊弄老婆子,要是没事,你们至于如丧考妣吗?老身看明白了,张部堂是没救了,这大明朝啊,也没救了!老身不远万里,图个什么啊?你们汉人就喜欢内斗,要不是斗来斗去,至于连小小的倭寇都对付不了,还要指望老身?”
瓦夫人一顿手里的拐杖,迈步就走。
几句话说的唐慎脸像大红布一样,头一次他觉得做一个大明的官,竟然如此丢人!他担心张经一去,狼士兵失去约束,想要劝瓦夫人几句,可是又能说什么?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太太离去,落寞地回身,没走几步。
瓦夫人又转身回来,唐慎一喜,“老夫人,您不走了?”
“哼,别高兴太早了,老身是一定要走,不过请你们把路费给了,老身也不多要,这一次我们杀倭寇三千有余,每颗脑袋六十两银子,少一个子,老身跟你们没完!”
说完,瓦夫人头也不回,离开了总督府,留下了唐慎,瞠目结舌。
……
夜色朦胧,唐毅和徐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沈林迎了出来。
“少爷,你可算回来了,老爷等了一个下午。”
“我爹!”唐毅忙迈开大步,到了书房,只见房间里面烛火通明,唐慎正在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唐毅几步走过来,扫了一眼,伸手抓起奏折,手上用力,唰唰撕得粉碎!
“啊,毅儿,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老绝对不能写这封奏疏。”
“为什么,我要向陛下说清真相,保下张大人。”
“爹,您要是写了,才是催命符呢!”唐毅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您真的想写,那就上书弹劾,说张经图谋不轨,勾结倭寇,想要造反。”
唐慎顿时愣了,毛笔落在了身上,墨水到处都是,却恍然不觉。
“毅儿,你是要落井下石不成?咱们不能干对不起良心的事情!”
“爹,你要救人也要想清楚,不能胡来啊!”
唐毅拉过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对面,痛心疾首说道:“您知道张部堂是因为什么罪名被抓的吗?是欺君!”
“怎么会?张部堂何曾欺君啊?陛下不能不讲道理啊!”
“老爹你就醒醒吧,讲道理的还是皇帝吗!”唐毅拍着桌子,大声说道:“陛下认为张部堂畏敌不战,赵文华一弹劾,他就出兵,这叫什么,这叫养寇自重!甚至严党四处散播,说什么北边朱皇帝,南边张皇帝,天下二分。此时任何人上书,都会被打成张经的党羽,坐实拥兵自重,割据东南的罪名。所以您上书,不是保张大人,而是推着他下万丈深渊,您懂吗?”
瞬间唐慎的脸色煞白煞白的,惭愧到了极点。
“唉,我好糊涂啊,险些铸成大错!”唐慎抱着头,痛苦地问道:“毅儿,不能上书,难道就看着张老大人丧命吗?”
徐渭也凑了过来,说道:“行之,一路上你都默默不语,可是想到了什么办法?你可是救过杨继盛的。”
唐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说道:“对啊,上一次就是上书,陛下才改了主意,毅儿,咱们能不能旁敲侧击……”
“不行!”唐毅断然摇头:“严阁老虽然不算是圣斗士,可是同样的招数他一定会防着。最为关键是张经是李默的人,李默又是陆炳的师父,如果走锦衣卫的路径,不但没有效果,还会让陛下猜忌更深,以为张部堂的势力深入锦衣卫,深入内廷,后果就更加不堪了。”
唐慎和徐渭互相看了看,同声问道:“那该怎么办?”
唐毅看着眼前摇晃的烛光,无奈笑道:“张部堂的命就好像烛火,不论哪边的风,都只会催命,不能救命,当务之急,就是要定住风波!”唐毅盯着老爹,说道:“这是张部堂的血书,您拿着立刻去找瓦夫人,让她务必看在张部堂的面子上,约束部下,静候佳音,万万不能闹事。”
“好,我这就去。”唐慎刚要走,唐毅又叫住了他,随手拿出一张十万两的银票,“爹,狼士兵看重好处,拿银子堵住他们的嘴巴。”
“明白!”
唐慎转身离开,唐毅又对着徐渭说道:“文长兄下面就要劳动你了。”
“没说的,只要能救人,干什么都行。”
“嗯,你立刻去联络心学的士绅学子,告诉大家,绝对不要妄议,更不要上书。”
“好!”徐渭点头,转身要走,又好奇地问道:“行之,咱们都不动手,就能保住张部堂吗?”
“当然不能!”唐毅笑道:“不是还有我吗,你放心吧,我会让陛下放过张部堂的。”说话之间,唐毅的眼神中透着强烈的自信。
东南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两位大臣被抓,不亚于一场超级地震,在大明的官场引爆,所有人都瞠目结舌,不明所以。
就在张经被带到京城的路上,一封由赵文华撰写的请功折子送到了京城,和往常一样,赵文华的折子都先送到严嵩的府邸。
严阁老和儿子严世藩,还有好几个心腹爪牙都焦急地等待。
拿到了折子之后,严世藩迫不及待看了起来,没等看完,他冷笑了一声,做了个和唐毅一样的动作,都给撕得粉碎,怒骂道:“梅村真是没长进,就凭他的折子,不但拿不下张经,还会把他自己害了。”
陪在一旁的侍郎吴鹏笑道:“东楼公,论起春秋笔法,化腐朽为神奇,谁又是你的对手,还是请东楼公口述,小弟执笔。”
“嗯。”严世藩点点头:“梅村把什么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陛下能不起疑吗?要想让陛下深信不疑,关口就是如何分功,梅村有督战之功,那个胡宗宪负责筹谋,至于临机专断,就,就给唐子诚吧!”
严世藩自嘲笑笑,“陛下知道我和唐家父子不合,不会疑心我们故意让唐慎出风头。对了,身先士卒的功劳给俞大猷和广西的那个娘们,让陛下知道张经连个女人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互相看了看,都露出疯狂的笑容,严嵩的府邸,鬼气森森,令人悚惶!
经过严世藩精心炮制的奏疏送到了西苑,嘉靖刚出关,就被太监袁亨送到了他的面前。
“皇爷,东南大捷!”
“哦,捷报多了,都是猫猫狗狗,三个五个也敢报捷,张经的脸皮越来越厚了!”嘉靖冷笑着骂道。
“回禀皇爷,这回是真正大捷,打死了上万倭寇呢!”
“还不拿来朕看!”嘉靖喜得一把夺过了奏疏。
第305章 天降祥瑞
人都说宫里的阴气重,杀孽重,真假不知,可是宫里乌鸦多倒是真的,象征着死亡的鸟不停地叫着,一声接着一声,凄厉悲凉,尤其是在半夜狂叫,吓得人毛骨悚然。
大太监袁亨躬身服侍在嘉靖身旁,听到乌鸦的惨切切的声音,汗毛根都竖了起来,偷眼看着嘉靖。
只见嘉靖的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狰狞,双手竟然颤抖了起来。
“……总督张经,秉承天子洪恩,牧守一方,先总督王忬捣毁海上倭巢,倭寇已成散兵游勇,到处逃窜,不堪一击。然则张经到任,畏敌如虎,困守孤城,不思进取。倭寇方得喘息,啸聚海上,死灰复燃,掳掠苏松江浙,鱼米之乡,生灵涂炭,白骨盈野,彼总督张经,心肠如铁,坐视倭寇杀戮生民,无所作为,令人不齿……臣赴任之后,几次催促出战,张经皆畏敌不前,推脱兵将不堪用,彼时广西湘西狼兵云集,汤、俞、卢三大总兵人强马壮,浙东兵备唐慎,苦训乡勇已成,足以一战。张经依旧故我,不思进取,以致士气大搓,军心动摇,倭寇乘势抢夺拓林堡,川沙堡。之土,沦落倭寇之手,东南百姓泣血嚎哭。张经醉生梦死,沉溺酒色,搜刮军饷美女,以供取乐,夜夜笙歌,欢饮达旦,全然不知民间疾苦……”
袁亨在一旁偷偷看着,后背都冒出了冷汗,他太熟悉奏折的文法了,绝不是赵文华所写,一定是出自严东楼之手。
要说起来,大太监袁亨也帮着严世藩害过不少人,可是每一次看到奏疏。袁亨都眼前一亮,进而四肢冰凉,严世藩不断创造着害人的新境界!
就拿眼前的奏疏来说,一上来就把所有过错都推给了张经一人简直是把老头子往死路逼。不过下手再狠,还要嘉靖相信才行,袁亨继续往下看。
“……张经懦弱无能。臣心如刀割,恨不能亲提三尺宝剑,上阵杀敌,巡按御史胡宗宪亦不屑张经为人,尝与臣多谈论,其人知兵干练,臣视之手足臂膀。数月之间,臣搜罗张经罪状,具本弹劾。奈何张经耳目众多。竟然提前f±style_txt;查之,不待陛下圣旨,惶恐之下,既令三军出击……”
看到这里,袁亨不由得屏息凝神,要命的地方来了。
想害张经,必须把王江泾大捷的光环打碎,要不然就算嘉靖再愤怒。也不能随意诛杀一个大功臣,下面就看严世藩如何巧舌如簧。把实打实的功劳化为乌有。
“张经仓促出师,首战不利,损兵折将,巡按御史胡宗宪不避箭矢,亲赴军营,狼士兵首领瓦夫人虽为女流。豪气胜似男儿,胡宗宪激之以忠义,狼士兵皆愿意效死,以报圣恩。彼时倭寇杀至,瓦氏夫人亲提双刀。率众冲杀,毙杀倭寇十余名,士气大振,鏖战昼夜,嘉兴不失,反而重创倭寇。倭酋徐海不甘失败,转而攻击苏州,苍天保佑,兵备唐慎帅乡勇阻击于吴江,乡勇战力非凡,一战灭杀倭寇两千有余,苏州方转危为安。臣与胡宗宪率兵追杀倭寇,与乡勇汇合王江泾,两军合力一战,消灭徐海大部。臣以为机不可失,乃与唐慎胡宗宪商议,决定趁机光复拓林堡。大军北上,有总兵卢镗,水师总兵俞大猷加入,海陆齐发,数万将士并力向前,终于光复失地……”
这回袁亨不是害怕,而是被彻底吓傻了!
本来是张经苦心筹划的一场大战,竟然被严世藩移花接木,巧妙变成了一场意外,最要命的是严世藩所说的环环相扣,无懈可击。
徐海的确攻击嘉兴,狼士兵初战败绩,胡宗宪也果然出城迎敌,大获全胜。这本来都是张经的安排,可是到了严世藩嘴里,就成了张经初战不利,胡宗宪扭转乾坤,老头子的功劳被剥夺的一干二净,更是顶上了昏聩无能的罪名,接着为了强化这个印象,他又说倭寇突袭苏州,唐慎恰巧阻击。张经的运筹帷幄没了,反而进一步丑化老头的形象,要不是唐慎,只怕倭寇已经把苏州变成地狱了。
接下来的战斗更没有张经什么事情,变成了赵文华领导,唐慎和胡宗宪参谋,俞大猷,卢镗等人奋勇杀敌,才有了最终酣畅淋漓的大胜。
要说谎言不可怕,因为谎言可以戳穿,最可怕的是选择性的事实,严世藩的这篇奏疏,引用的内容都是真的,只是这些所谓“真相”都是残缺的,拼凑到一起,得出了谎言也得不到的杀伤力。
这哪里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简直就是一个魔,一个鬼!
袁亨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要和严世藩作对,这家伙太可怕了!在袁亨看来,嘉靖看完这封奏疏,一定会暴怒,大发雷霆,让人立刻把张经带到京城,开刀问斩,甚至大卸八块,千刀万剐。
只是嘉靖看完了奏疏,汹涌的怒气竟然收敛起来,没有发作,让袁亨百思不解。
“内阁今儿是谁当值?”
“启奏皇爷,严阁老天天都在内阁等着伺候呢,那么大的年纪,对皇爷如此忠诚,真是不容易!”
嘉靖斜了他一眼,冷笑道:“严嵩给了你多少银子,让你这么替他说话?”
袁亨吓得慌忙匍匐在地,“皇爷明鉴,奴婢从来没有收过严阁老的银子,奴婢没有啊,求皇爷明察啊!”
“哼,早晚朕会查个清清楚楚。”嘉靖恨恨说道:“滚起来!”
“是!”
袁亨从地上起来,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不时落下汗珠。
“内阁除了严嵩,还有谁在?”
“还有李阁老。”五个字之外,袁亨再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招来杀身之祸,就听嘉靖略有所思道:“李本是浙江人?”
“没错,是余姚的。”
“嗯,让他来见朕。”
“是。”袁亨灰溜溜出去,没过多大一会儿,李本风风火火赶来。近一年他在内阁越发尴尬,由于办事不利,加上完全倒向严嵩,他在内阁几乎和书吏差不多,说来惭愧,足有一年,嘉靖都没有单独召见过他。
仓皇进入到了玉熙宫,李本拜服在地。
“微臣叩见陛下。”
嘉靖沉默了好一会儿,李本也不敢说话,就那么撅着,腰都快折了,半晌,嘉靖一晃手里的紫铜杵,铜钟发出悦耳的声响。
“李本,你最近可收到过家书啊?”
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李本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下午的时候,小阁老严世藩把自己找过去,说陛下可能问起家乡的情况,让他好生斟酌。
李本还不明所以,心说陛下怎么会召见自己,如今竟然变成了真的,不由李本不吃惊,小阁老真是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可不能违背了他的意思。
“臣的确收到过。”
“那你说说,浙江如何?”
“惨,惨透了!”李本跪在地上,大声说道:“倭寇比起前几年越发多了,有时甚至侵入内陆数百里,抢劫商旅,掠夺百姓,杀人如麻,无恶不作!”
嘉靖眯缝起龙眼,盯着李本,鬼气森森说道:“朕问你,为什么不上奏?”
“这个……”李本一愣,忙说道:“臣并非言官,又是家人之言,不敢随意上书。”
“不敢”嘉靖提高了声调,冷笑道:“朕看你怕了,怕了人家的势力!”
李本冷汗森森,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傻愣愣跪着。好在嘉靖给他放了行,“滚吧。”
……
有了李本的佐证,嘉靖对赵文华的奏折深信不疑,只是他没有急着处理,这倒不是嘉靖仁慈,而是作为坚定的阴谋论者,嘉靖认为张经一定会有党羽,他们会拼命要保下张经,正好暂时压下,看看清楚。
可是这一次道君皇帝失算了,根本没人上书,东南没有,朝廷也没有,一切都陷入了鬼一般的安静。这下子让嘉靖没了抓手,莫非张经只是一个人,那他又怎么欺君罔上,做了那么多恶事呢?
嘉靖一犹豫,时间过去了十来天,押解张经的队伍已经进京了。严嵩和严世藩父子这时候才猛然惊醒,后悔不迭。
他们本以为一道奏疏上去,张经必死无疑,不用再浪费什么力量。早知如此,不如怂恿几个爪牙上书力保张经,促成嘉靖痛下杀手!
只是到了如今,什么都晚了,只能坐等嘉靖的处置吧。
数日的沉默,让嘉靖也一头雾水,变得举棋不定,他想了许久,让人把徐阶叫了过来。
“徐阁老,你的家在松江,听说那里倭寇肆虐,你可有所听闻?”
同样的问题,李本立刻开炮,可是徐阶却思量一会儿,才说道:“启奏陛下,倭寇肆虐的确有之,不过臣家中以耕读为业,微臣交代他们,紧闭门户,多读诗书。倭寇闹得凶了,不过是多招募家丁乡勇,守住家里、保护桑梓也就是了。”
徐阶这回答不但给自己留了足够的空间,还小小的捧了徐家一下,更妙的是嘉靖还没听出来,以为徐阶老实听话,对他的印象又好了一分。
“徐阁老,可听说过张经的事情?”
“这个微臣所知有限,不过在昨天有人报告臣,说是张经所住的馆驿之外,出现了一只巨龟,青色的龟甲,满是玄奥的纹饰,在龟的口中,衔着一张皮卷,在上面写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文字,巨龟将皮卷放下,就乘云而去。”徐阶憨厚笑道:”微臣带来了皮卷,请陛下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