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只要茶叶不要券
“林泉入梦意茫茫,旋起高楼拟退藏。?鲁望五湖原有宅,渊明三径未全荒。枕中已悟功名幻,壶里谁知日月长。帝京何处是?倚栏惟见暮山苍。”
唐毅一边念诵,一边挥笔,写完之后,臭屁地叹道:“词好,字好,意好!我特么简直天才。”
吹干了宣纸,唐毅急吼吼跑到了隔壁,送给了邻居。
他的邻居叫做王献臣,或许不知道这个人,但是一定听说过拙政园,没错,唐毅在苏州的宅子就在拙政园旁边。
王老爷子耄耋之年,听说隔壁住着府试案,特意邀请唐毅给拙政园题诗。别的地方都可以拒绝,唯独拙政园可不成。不但要写,还要放在最显眼处。一想到几百年后,一群人满怀憧憬,瞻仰自己的墨宝,心里头就热乎乎的。
从拙政园来,唐毅很失落,比起王献臣,自己可更有钱,住的品味差多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整个一下午唐毅都在围着后花园来转,浇水、施肥、除草,弄得满身泥土草叶,好好的琢玉郎变成了野小子,一身的汗臭,衣服湿透了,外层被太阳炙烤干了,留下一层细腻的白色盐卤,一道一道,好像尿坑了一样。
凉亭之上,王世懋捂着脸,都不敢看唐毅的模样,不无担忧说道:“文长兄,我怎么觉得行之病了,还病得不轻?”
徐渭一脸的鄙夷,分明在说我早就知道了。
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的喝酒,喝完了一壶,王世懋要去取,徐渭却说道:“别拿了,喝得没意思,咱们俩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园子里的那位是农夫之意不在田!”
“文长兄精辟!”
暮色四合,唐毅拖着疲惫的脚步。一步一步往房走,徐渭和王世懋一个拿着绳子,一个拿着竹竿埋伏在房门两侧,只等唐毅过来。就把他按到捆起来,赶快送太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人逼疯。一?
他们卯足了劲头儿,眼看着唐毅出现。离着门越来越近,两位偷偷给了个眼色,蓄势待。突然有人急匆匆跑来,将一个信封塞到了唐毅手里。
展开之后,唐毅顿时一扫疲态,黑乎乎的夜晚仿佛能感到他眼睛里闪烁着光,就好像狼一样。往日的唐行之来了,把锄头一扔,迈着大步就往前院飞奔。只留下王世懋和徐渭面面相觑。
等待是煎熬的,煎熬同样是成功他妈。
唐毅把自己放在泥土里。放在太阳下,抛掉所有的光环,他就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为了衣食住行汗流浃背的可怜人。
唯有把握住底层人的心态,才有可能打赢战斗。唯有学的向农民一样坚韧,把种子种下去,可以静待几个月之后的收获,不能着急,绝对不能着急。
高手过招,谁先出手就意味着先露出破绽。露出破绽,就意味着死亡!
在这场等待的较量中,唐毅赢了,对方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到了大厅。此时屋子里已经站着三个人,周沁筠、雷七、钱胖子,可怜到寒酸的兵力,悬殊的差距,几乎不可以道里计,唯一的优势就是敌在明我在暗。为了让这个优势无限大,唐毅选择了隐忍,而此刻终于可以行动了。
唐毅站在大家的面前,神色严肃,激动说道:“宏瑞祥方面已经抛售茶叶,今天的茶叶价格骤降了一成。”
周沁筠兴奋说道:“唐公子,我们立刻购进茶叶吧!”
“不!”唐毅果断说道:“我们要把手上的茶叶全都抛出去。”
“抛!”
三个人都觉得自己耳朵错乱了,现在抛售茶叶岂不是帮着压低价格吗?
“嘿嘿,你们猜的都没错,我就是要压下价格,然后在逢低吸纳,记住了,悄悄滴进村,打枪滴不要!”
周立是个小商人,经营茶馆生意,每个月都要购进新鲜的茶叶,他带着小伙计到了市场转了一大圈。?一?一斤铁观音只要八分银子,要知道前一天还是一钱,二分银子,足足便宜了两成。
其余的龙井、瓜片、雀舌、大红袍、白茶、花茶都跟着降价,最惨的花茶足足降了三成多!
周立连连摇头,脑筋转得飞快,遍地都是茶叶,商行的仓库都装不下了,苏州百姓又能喝多少,看样子还会降价,铺子里的茶叶还够半个月的,着什么急。掂量一下兜里的五两银子,买茶叶还不如买券呢。今年茶叶便宜,可是粮食贵啊,赶快买粮券,半个月说不定五两银子就变成六两,七两!
越想越美,周立一溜烟儿向着米行跑去。
像周立一般的人不算少,苏州的茶叶连续降了五天价,铁观音到了五钱银子,比起往年足足腰斩。
贩运过来的商人欲哭无泪,雨水越来越多,要是被淋湿霉,可就血本无归,连家的路费都没了。
“喂,朋友,茶叶卖吗?”一个大汉随口问道。
“卖,卖啊!”总算开张了,年轻茶商激动的差点哭了,急忙说道:“客爷,你尝尝,地道的铁观音,好喝着呢!”
大汉把嘴一撇,不屑道:“谁没事和苦汤子。”
“那,那您不喝,还能干什么?”年轻茶商不解地问道。
大汉撇着嘴,用看土老帽一般的眼神看着他,“听着,长点见识,大爷是做枕头的。夏天蚊虫多,用茶叶装枕头,清香容易睡觉,还不招蚊子。往年啊,茶叶太贵,大爷买不起,今年便宜,大爷要装茶叶枕头。”
卖茶的商人简直哭出来了,辛辛苦苦采茶,炒制,有千里迢迢运来,竟然落一个做枕头的下场,欺负人还能怎样?
他张大了嘴巴,一句老子不卖了,堵在喉咙里,吭哧半晌,就是吐不出来。
“客,客爷,您要多少?”
“多少,你有多少要多少,俺一年要做好几万枕头呢!”
茶商一听,眼前一亮,心说能卖出去就是好事。
“客爷,您等着,我给你送家去。”
马车拉着上千斤的茶叶消失在街口,唐毅负手而立,嘴角带着淡淡的笑容。刚刚买茶的大汉就是雷七,以各种理由购买茶叶的商人足有上百个。
他们走街串巷,到各个茶行,零散的小摊,多的一买几千斤,少的也有几十斤,用车拉着,用肩膀扛着,全都汇聚到了唐毅的手上。
到了掌灯时分,汇总的数据终于出来了。
唐毅抛出去一万三千多斤,今天买来有一万八千多斤,却没有多花一分钱,也就是说这几天的功夫,唐毅就白白得到了五千斤茶叶。
价格下降之快,简直令人咋舌。
就连唐毅都惊讶不已,幸亏是茶叶,不是粮食,食盐一类的必需品,要不然整个苏州的票券行业都要崩塌了。
“明天继续加大收购,要比今天多一倍!”唐毅气势汹汹地吼道。
转过天来,雷七他们一改第一天小心翼翼的情况,开始了明目张胆的收购,赶着马车出去,看到茶叶,不管种类,全都一扫而光。
又是一天下来,他们足足采购了五万斤,第三天继续狂扫,到了中午时分,唐毅手上的茶叶就过了十万斤。
等到下午,不少茶行猛然惊觉自己缺货了,他们急匆匆去寻找贩运茶叶的商人,往日这些人就像是苍蝇一样,一波接着一波,他们都懒得买。可是真正到了用的时候,却现他们都消失了,真是咄咄怪事。
渐渐的,有些到茶行的人吃惊地觉茶叶不见了,伙计们闲的聊天打屁。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知道的越来越多。
“周立,你个废物点心!茶叶便宜的时候,不知道买,现在可好,茶行都没货了,想买啊,晚了!天天就知道摆弄几张破纸,早晚茶馆会毁在你的手里。”
“胡说八道!什么是破纸,这是布券,这是粮券,这是油券,青黄不接的时候,眼看着价钱往上涨。茶馆能挣多少钱,累得死去活来,几百个铜子到头了。这些券啊,一天涨的钱就顶得上一个月了。”
老伴丝毫不为所动,讥诮地说道:“姓周的,你就作吧,早晚啊,传了三代的产业得毁在你手里。”
周立不以为意,仰着脸得意地笑道:“还真别说,我早有心把茶馆卖了,换成票券,坐等财。”
他嘴上这么说着,可是也不能眼看着茶馆没了茶叶用,转过天,还是跑到了茶行去看了看,果然柜架空空如也。
“我要买”
“没看见啊,茶叶都没了,想买再等三天吧。”小伙计随口说道。
周立把嘴角翘起,鄙夷地说道:“谁要买茶叶,我要买茶叶券,我赌茶叶要涨!
“苏州的票券数额巨大,加起来过千万两白银。掌握如此众多财富的大家豪商就像是一个个强悍无比的勇士,披着坚硬的盔甲冲向战场。可是当他们面对敌人的时候,才猛然觉,手里的武器竟然是豆腐做的。”
唐毅笑眯眯说道:“经过这些天的苦思冥想,我终于现了他们的致命弱点,那就是票券交易远远脱离实体经济,变成了买空卖空的空中楼阁,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脆弱不堪的地基上面,狠狠踹一脚!不管茶叶多贵,都要给我吃下来,记得,我只要茶叶,不要券!”
第237章 比当才子更有前途的工作
进入了五月份,天气越来越热,茶叶也随着天气上升,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东西,以上等铁观音为例,从五分银子一斤的低点开始,开始了曲折上涨,基本上三天涨两分,不到十天的功夫,突破了一钱银子。『≤『≤,
经过了票券多年的洗礼,百姓们对价格变动最为敏感,一看茶叶上涨,大量的百姓带着银子,开始抢购茶叶券,人数一天比一天多,数额一天比一天大。
茶行的老板数着钱,半边笑脸,半边泪眼,券卖的多了自然要高兴,可是苏州城有百万人口,每天的茶叶消耗也有几千斤,茶行可不敢随便涨价。一旦涨得太多,老百姓不来,生意差了,票券的价值就会打折。
虽然茶行老板们不懂信用为何物,但是他们也明白朴素的道理,要想让票券卖得好,就必须维持住繁荣,让外人坚信生意会越来越好。为此他们不得不拿出售票券所得填补茶叶的亏空,还要摆出一副笑脸,迎来送往,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公子,动手吧!”雷七眼中冒光,兴奋地说道:“这几天宏瑞祥一共抛出了五万多斤茶叶,试图打压茶价,不过其中八成都被我们吃下了,赵永芳手上的茶叶不会超过十万斤,以现在的价格计算,至多三五万两就足以把茶叶买光。”
钱胖子跟着拍手大笑,“没错,只要市面上茶叶没了,商人和百姓就会开始抢购,这么一来,茶叶价格青云直上。让他们操纵价格,这回保证吃个大亏!”
两个好战分子战意高昂,周沁筠俏脸涨红。只是说道:“唐公子,我已经调集了三十万两白银,还有五十万在准备着。”
显然大家都想一鼓作气,唐毅迷瞪着眼睛,沉思半晌,叹口气:“从明天开始。把手上的茶叶抛出去吧!”
“为什么?”三人异口同声,不解地问道。
唐毅微微一笑,“我问你们,要是你们是赵永芳,面对价格波动,手里握着大把的茶叶,是每天抛售一些,还是集中抛售?”
雷七说道:“我听卢将军讲用兵之法的时候说过,打仗最忌讳添油战术。必须要孤注一掷,才有效果。如果我是赵永芳,一定会集中在几天,把手上的茶叶都抛出来,价格打到谷底,让人们对茶叶彻底失去信心。”
“没错,现在的问题就是赵永芳有没有这个实力。”唐毅笑道:“你们说呢!”
钱胖子吸了口冷气,疑惑地说道:“赵永芳倒不算什么。可是他背后的势力让人咋舌,也不知道这帮人会不会出手?”
“一定会的!”
周沁筠果断说道:“那些人不帮也不成。票券市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茶叶完了,其他的也都完了,他们现在还没准备好,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嗯!”
唐毅欣慰点头,“既然他们想抛。那咱么也抛,还要抢在他们之前抛,你们以为如何?”
“高啊,诸葛在世,多智近妖!”钱胖子伸出两个大拇指。眼睛里都是小星星,雷七和周沁筠也都露出了敬佩的目光,跟着唐公子就没有亏吃。
果然转过天他们就开始了抛售,十万斤茶叶,不到两天就卖光了,最低的售价也有一钱银子,唐毅小赚了一笔。
而就在他们抛售茶叶的同时,苏州城的茶叶一下子多了起来,比起先前的数量多了何止十倍,百倍,价格也顺势跌倒了六分银子一斤。刚刚燃起热情的民众迎头挨了一盆冷水,迅速瓦解冰消,茶叶再度凉了下来。
不过茶叶价格并没有崩溃,唐毅亲自跑到街上打听了一圈。原来苏州的茶叶不只供应本地,北方,尤其是一些晋商都要在五六月份到南方采购茶叶,贩运回去。大明东有马市,西有茶市,每年光是卖出去的茶叶就有几百万斤之多,苏州就是重要的集散中心,每年茶叶交易数百万两银子,大的惊人,向前的一点波动,简直连开胃菜也算不上。
唐毅摸清了底儿之后,再也不留手了,正好北方的客商南来,是浑水摸鱼的最好时机。一声号令,各路人马再度出动。
大家挥舞着银票,见到茶叶就买,毫不客气,第一天就砸出去十多万两银子。他们疯狂买入,也引起了其他商人的注意,越来越多人加入到了购买的行列。
可以看到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操着南北口音的商人,赶着大小车辆,上面十之七八都是茶叶。
“公子,咱们已经把三十万两银子都耗光了,苏州的仓库都装满了茶叶,您看……”
“继续买!”唐毅毫不迟疑说道:“雷七,你把苏州的茶叶都运到太仓,在太仓重新包装,储存起来,我另有用处,你给我再砸出去五十万银子,市面上所有茶叶都扫光了。”
“遵命!”
雷七血脉喷张,激动地部署去了。
茶叶,茶叶,茶叶,成了苏州城最热门的词汇,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市面上的茶叶所剩无几。这一次带来的恐慌可比之前严重多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春天是采茶的季节,经过炒制和贩运,五六月份会有大量的新茶上市,就算有些波动,等到海量的新茶出现,价格也会降下去。
可是今年完全不同,茶叶竟然奇迹般消失了,好些北方来的商人空着两手,急得眼睛通红。随之而来,茶价快速攀升,原本只有一钱银子上下,涨到了一钱五,一钱八,五月下旬已经到了二钱三,二钱五。
过山车一般的价格让百姓们眼花缭乱,追捧茶叶券的人一下子翻倍增加,光是五月份茶叶券的出售量就是前面四个月总和的两倍之多!
茶叶价格总算涨起来了。
唐毅带着淡淡的微笑,这天晚上他把徐胖子从被窝揪了出来。
“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徐渭破口大骂。
“文长兄,又有好戏了,你就不想看看?”
“好戏!当真?”
“比金子还真!”
徐渭蹭地爬起来,三下两下就换好了衣服,唐毅拉着往外面走,徐渭突然站住,一转身跑到了王世懋的房间,抓起茶壶,就给二公子来了个淋浴!
“徐文长,我和你没完!”王世懋也追了出来,见到徐渭凶神恶煞般扑过来,抓着脖领提起拳头。
“别打别打,是有好事,我哪能忘了敬美兄啊!”
“好事?什么好事?”王世懋傻乎乎问道。
此时马蹄作响,唐毅坐在车辕上,看着王世懋一脸茶水,仰天长天:“表哥,你也上车吧!”
马车穿街越巷,很快到了一处庞大的院子前面,唐毅跳下了马车,徐渭和王世懋探头缩脑跟着,进入了里面,揉了揉眼睛,这才发现竟然是一座仓库,两旁都是棚子,里面对着满满当当的茶叶。
有几十个搬运工**着上身,露出小耗子一般的肌肉,在火把的照耀着,发出栗色的光,他们扛着一袋袋的茶叶,装上马车,运了出去。
徐渭看了又看,恨不得把眼珠子都扣下来,也看不出这算什么好戏。
“行之,大半夜的不睡觉,你骗我们来这干什么?”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要想看好戏,就要付出代价,世上哪有不劳而获的?”
“什么代价?”
“看到他们没有,你也脱光了衣服,跟着搬麻袋。”
“神马?”徐渭一蹦三尺高,怪叫道:“姓唐的,我堂堂徐大才子,竟然让我干苦力的活儿。白脸的曹操才让祢衡击鼓,你比曹操还奸诈!”
唐毅呵呵一笑,满不在乎,“请自便,反正好戏我一个人看就够了。”
“哼!走!”
徐渭拉着王世懋就往外面走,刚走到门口,王世懋犹豫道:“文长兄,咱们这回去啊?”
“不回去怎样,你想扛大包啊?”徐渭鄙夷道。
“我不想,可,可我想知道有啥好戏。”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咬牙一跺脚,苦笑着说道:“咱俩算是被姓唐的给吃得死死的!”
唐毅摇着扇子,脸上含笑,智珠在握的劲头,简直和姜太公有的一拼。淡淡看了眼徐渭,只说:“文长兄,堂堂大才子可不能比别人差哦!”
“算你狠!我干活就是,不过要是戏不好玩,我就这里一把火烧了!”
徐渭把蓝衫脱去,紧了紧腰带,恨恨地冲上了棚子下面,抱起两大袋茶叶,跟着工人一起干活了
唐毅又看了看王世懋,努了努嘴,“表哥,你也别闲着啊!”
“你?行之,你不能六亲不认啊!”王世懋委屈地怒吼道。
唐毅没搭理他的话,而是淡淡说道:“要是好戏让文长兄一个人知道了,你在想从他嘴里掏出来,只怕要付出的代价更大吧?”
王世懋咬了咬牙,泪流满面,“我这辈子就被好奇给害了!”
两位都去扛袋子了,唐毅这家伙从椅子下面拿出一张硬纸板,手里拿着炭笔,在王世懋和徐渭的名字下面有滋有味地画正字,别提多兴奋了……一夜无话,等到金鸡报晓,徐渭和王世懋累得瘫在了地上,肩头高高肿起,疼得直哼哼。
“唐行之,你要是光想看我们的好戏咱们没完!”
“对,我收拾不了你,让小妹出头!”
唐毅嘻嘻笑着,到了两个人身边,“恭喜二位,文长兄扛了二百七十包,每包五十斤茶叶,扣去进价,每包赚四两,也就是说文长兄昨夜赚了一千零八十两,感觉怎么样?”u
第238章 死亡循环
一千零八十两!
一个晚上就这么多钱,简直比当才子还有前途!
可能吗?
准是唐毅骗自己干活呢,对头儿,前几天就说过什么减肥来的。徐渭突然觉得自己有些白痴,竟然真的傻乎乎干了一晚上,他想跳起来,把唐毅那张小白脸揉搓一百零八样,可惜他实在是提不起一丝力气。看了看胸膛一起一伏,喘得像狗一样的王世懋,他又咧着嘴笑了,人就是这么贱,碰到了比自己倒霉的,愤怒一下子就消失了。
徐渭勉强爬起来,连一句话都不愿意说,扭头就走。
“文长兄,你对小弟就这么没信心?”
徐渭顿了顿,仰头对着初升的太阳,眼睛缩成了精芒。
“三句话,多一句我都不听!”
“呵呵呵,第一句我从市场上买茶叶。”
徐渭晃了晃头,往前走了两步,显然对这种没营养的话一点兴趣都没有。
“第二句,我把茶叶送回太仓。”
更是废话,徐渭连摇头的心思都没有,直接迈步就走。
“哈哈哈,第三句,我再把茶叶运回苏州卖了!”
徐渭咬牙切齿,“唐行之,友尽,再见。”
没走出两步,徐渭突然像被雷击中一般,僵直地立在那里,脸上不断闪过各种表情,进而连手足都跟着颤抖起来,吓得王世懋都以为他抽羊癫疯了。
猛地,徐渭一屁股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
王世懋艰难地爬过去,伸手摸了摸徐渭的脑门。
“文长兄,你病了?”
“你才病了呢!”徐渭眼中闪烁着光彩,突然揪住王世懋的胳膊,抑制不住地笑道:“完了,那帮人彻底完了,他们被行之给耍得像猴子一样。额不,是比猴子还惨!唐行之啊,唐行之,念在你给我出口气的份上。这回我就饶了你!”徐渭难得如此大度地说道。
王世懋还是一头雾水,想破了脑壳都不明白,他突然有想哭的冲动,好歹老子也是有名的才子,可偏偏身边一个妖孽。一个天才,他感觉自己才是那只被耍的可怜兮兮的猴子。
徐渭索性盘腿坐在地上,一面扣着脚趾头,一面兴奋说道:“敬美,不用委屈,有人比你更委屈,行之这手要是让对方知道了,保证能气死。的确是好戏,天大的好戏!”
“文长兄,你就别卖关子了。赶快说吧!”
徐渭笑着点头,急不可耐地说了起来……唐毅趁着新茶下市的时候,果断采购,平均茶价就在七八分银子,至多不过一钱。
一口气收购了八十万两银子的茶叶,除了少数留在苏州,大部分都运回了太仓。而后在太仓重新包装,再运回苏州。
而此时苏州的茶价已经开始上涨,为了打压茶价,宏瑞祥的赵永芳必须投入更多的茶叶。打压价格,茶叶哪里来呢,除了他掌控的,就要采购。唐毅顺势就把茶叶卖给了他。
一来一回之间,一斤茶叶能赚一钱多银子,五十斤一包,赚四两银子还是保守估计!唐毅的赚钱之路就停下了吗,不,这才是刚刚开始。
唐毅把从赵永芳手里赚来的钱。再度投到市场,收购茶叶,推升茶叶价格,迫使赵永芳拿出更多的银子。
徐渭手舞足蹈,在地上画了个圆,分别在四个等分出标上了唐毅、太仓、赵永芳、茶市。
“敬美你看,行之从茶市买来茶叶,运回太仓,从太仓再卖给赵永芳,而赵永芳又要投入到茶市之中,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圆,你说妙不妙?”
王二少爷从来都是不当家花拉的,哪里懂这些卖来卖去的东西,挠着头,仔细看着,半晌憋出一句话,“不还是那些茶叶吗?折腾来折腾去,有什么用?”
“笨。”徐渭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没看出来,行之是低买高卖,而赵永芳则是高买低卖,行之赚得利润越来越多,赵永芳手上的银子就会越来越少,当他耗尽家底儿,再也撑不住的时候,茶叶价格就会暴涨?”
王世懋貌似听懂了,“文长兄,茶价涨了有什么用?”
“你还能更白痴一点不?”徐渭大呼道:“你忘了,黄锦不就是买茶价上涨了,只要真正涨起来,赵永芳和宏瑞祥就会倾家荡产,彻底破产。凡是投资宏瑞祥的商人和大户都不会放过赵永芳,他们会逼债,会杀人,会把赵永芳折腾得死去活来!”
徐渭一想到可能的结果,就浑身来劲,在地上走来走去,不停搓着手。
“苏州的票券就是无数个赵永芳弄出来的,他们操控市场,疯狂敛财。百姓和中小商人都被他们坑苦了,这帮人光想着自己,全然不知道东南正在遭受倭寇入侵,一旦票券崩塌,无数百姓倾家荡产,不得不下海为盗,东南立刻就成了倭寇的天堂!”
“啊?”王世懋吓得小脸惨白,忙问道:“有那么严重?”
“当然!”徐渭笃定说道:“这些豪商以为他们势力庞大,没人动得了他们,可惜啊,天降行之,胸藏锦绣,运筹帷幄,从容布局。决胜千里。赵永芳要尝到自己酿的苦酒了!”
徐渭仰天大笑,“我要作诗,额不,是作文一篇,记叙其事,爽快啊,太爽快了!”他可不是说假的,自从蒋月泉那里了解了票券之后。徐渭没事就走街串巷,遇到谈论票券的人就凑上去,告诉他们不要买,会倾家荡产的。
结果没一个人听他的,轻者收获白眼无数,重者干脆骂了起来。
徐大才子还没有这么郁闷过呢,这些老百姓怎么都鬼迷心窍,属榆木疙瘩儿,一点不一样的话都听不进去。
徐渭又是气又是忧,苦难没有磨灭他的良心,反而让徐渭更加同情弱者,同情那些还不醒悟的百姓。
他一度都觉得操控票券的豪商就是可怕的妖魔,专门祸害人间。虽然唐毅有着辉煌的经历,可是徐渭还是信心不足。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确定唐毅真的有斩妖除魔的惊天手段,徐渭简直比便秘一周,骤然通畅还要舒服爽快,欢喜的像是孩子。
王世懋终于从蒙圈中醒过来,啪啪拍着脑门。
“哎呦喂,我怎么才想明白啊!光是作文还不够,我要做赋做歌,让所有读书人都知道,谁还管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这俩人对着吹捧,越说越玄乎,把唐毅说得胜过诸葛亮,直追姜子牙,简直天上没有,地下难寻,古往今来第一人,说得唐毅脸都红了。
他虽然也对自己的计划十分得意,可还没有到嚣张地地步。
“文长兄,表哥,世事难料,咱们的对手也不是白痴,人家经营票券多年,人脉雄厚,实力惊人,要是露出一点破绽,倒霉的没准是咱们。”
“不会的!”两个人异口同声道:“行之,我们相信你!”
在这二位的心里,唐毅直接成了活神仙,对他的敬仰从滔滔江水变成了汪洋海水,那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眼睛里头都冒出了小星星。哪怕唐毅告诉他们鸡蛋是长在树上的,他们都会说我刚从树上摘了一筐。
一个晚上,唐毅不光赚了五六万两银子,还收获了两枚脑残粉。
“怎么样,算不算一出好戏?”
“算,简直太过瘾了!”
徐渭只觉得腰也不酸了,腿了不疼了,走路都有劲。
“行之,以往我就觉得你不过比我聪明了那么一丢丢儿,现在看起来……”徐渭歪着头搜肠刮肚,想着形容词。
王世懋毫不客气说道:“文长兄,你就算了吧,再和行之比,你会伤自尊的!”
“哼,要你多嘴!”徐渭突然嬉笑道:“行之,我觉得你的脑袋太了不起了,千万不能有一点闪失,所以哥哥决定日夜不离地保护你!”
“你是想学着变聪明吧?”王世懋毫不犹豫戳穿了徐渭的心思。一转身,他严肃地说道:“行之,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收下我吧!”
徐渭不干了,怒道:“敬美,是我先说的。”
“你先说管什么用,论起亲疏,我是行之的舅哥,论起相貌,也比你体面。”
徐渭嘴上从来不输人,“哼,相貌怎地?带着我才能显出行之更加地玉树临风呢!”
……
被两个活宝儿吵得脑袋老大,唐毅恶狠狠想道!“还有精神头吵架,还是任务少了,今天晚上的扛包数量翻一倍!”
从这一天开始,被唐毅戏称为“三角贸易”的茶叶之路就开始了,一圈又一圈,不停在苏州和太仓之间转动,宛如磨盘一般,只是这个大磨转的是白花花的银子。
第一天六万两,第二天九万两,第三天突破十万,到了第四天,直接飙升到十三万两……有了赵永芳提供的弹药,唐毅收购起茶叶,连眼皮都不眨。
苏州的茶价也就是吃了药一般,直线飙升,六月的第一天,茶价正式突破八钱银子,来到了几十年来的最高位。
什么龙井,什么毛尖,什么瓜片,都跟着疯长,顶级雀舌更是突破了一两银子一两,从而宣布茶叶比银子还贵的时代终于来了。
短短十几天,春风得意的赵永芳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力,嘴角全都是豆大的水泡,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盯着眼前的茶杯,突然一挥手,把茶杯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仰天长叹:“完了,这辈子的算是完了!”
第239章 和事老
清晨,打过一趟拳,唐毅觉得通身舒坦,背着手,默默盘算,从五月份插手茶叶,一个月时间,他已经从宏瑞祥手上赚到了二十万两现银,太仓和苏州的仓库里还有价值二百七十万两银子的茶叶。
可要说他已经赢了一半,至于黄锦手上还握着一百一十万两的茶叶券,由于茶价顺利涨起来,黄公公咸鱼翻身,那些债主非但不逼迫他,还都乖得像孙子,巴结奉承着。
只要到了六月下旬,把投资清单交割,黄锦至少能赚六七十万,对嘉靖也算有了交代。按照自己的实力,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至于再进一步,牵涉到整个苏州的票券行业,上千万两的超级泡沫,唐毅的脑袋就一圈一圈膨胀,脑仁生疼。
只希望茶叶战役能让更多人清醒过来,朝廷也要订立规矩,规范票券市场,假以时日,或许能够烟消雾散。
唐毅想到这里,就越发愤怒,说到底他还只是白丁,是在野的,想要做什么都要借力打力,没法直接参与,就好像隔靴搔痒,空有一肚子想法无处施展。唐毅突然十分烦躁,连带着大赚银子的好心情都没了。
正在此时,沈林急匆匆来报告,送上了一份拜帖,唐毅看了一眼,就惊讶非常,他慌忙穿上了儒衫,急匆匆到了大门外。有一个壮硕的中年人正站在门外,面如表情。
大门展开,唐毅三步两步到了来人面前,就要行大礼。
来人一摆手,“别惹人注意。”
说完,拉着唐毅的胳膊,就进了府邸。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知府王崇古,唐毅的案首是他给的,也算是唐毅的半个老师。
“学生该死,竟然让先生主动来访,真是惭愧,惭愧之极!”
王崇古看了唐毅一眼。爽朗一笑,“行之,老夫这些日子到各县巡视防务,也不在苏州,你就算去找,也是扑个空。”
“先生关心军务,不辞劳苦,有先生这一根擎天大柱,苏州的百姓都能放心安居。学生日后有幸能进入官场,一定以先生为榜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话间,到了大厅,王崇古没有客气,居中而坐,笑眯眯说道:“行之不常拍马屁吧,刚刚的几句说得有些生硬。不好,不好!”
唐毅道:“学生谨遵教诲,一定好好向先生学习。”
我就会拍马屁啊?王崇古一阵无语,心说唐毅这正事,而是和唐毅聊起了闲天。
用脚趾头想,处在抗倭第一线的苏州知府日理万机。哪有功夫跑来搞家访,不用问,一定有什么事情。不过你不戳破,我也不问,看谁撑不住。
唐毅就和王崇古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从府试说到了老爹,从老爹聊到了练兵,从练兵说到了孙子,从孙子讲到了祖宗……两个人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王崇古从北到南都当过官,阅历丰富,想着三言两语把唐毅问住了,哪知道唐毅有个玲珑心窍,一点不上当,你能扯淡,我更不在话下。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离着中午越来越近,王崇古终于绷不住了,叹了口气。
“行之,老夫这次来,是想请教行之一件事。”
肉戏来了。
唐毅装得诚惶诚恐,说道:“先生有什么只管吩咐,那用得着请教二字,您是折煞学生了。”
“嗯,行之,老夫想问问你,可知道苏州茶叶的事情?”
“知道!”唐毅一口答应,到让王崇古吃了一惊,这小子承认的也太快了,追问道:“行之,你怎么看呢?”
“要说苏州的茶叶,首推吴县洞庭山茶,一旗一枪,其中极品半斤就要五六万个茶芽,足见之细嫩。炒成后的干茶条索紧结,白毫显露,色泽银绿,翠碧诱人,卷曲成螺。冲泡之时,最好用玻璃盏,白云翻腾,清香怡人,实在是茶中精品。”唐毅仰起头,略带惭愧地说道:“先生若是喜欢吴地的功夫茶,学生现在就去泡。”
听完唐毅傻白甜的一番话,王崇古嘴角抽了抽,恍惚之间他都要相信了,唐毅真的和茶叶的风暴没关系。只是直觉告诉王崇古,那绝对是错觉。唐毅这小子能量惊人,有他的地方,就不会少了麻烦。
“行之,泡茶的功夫老夫是相信的,只是今天不是喝茶的时候,你就不要忙了。”
“遵命。”唐毅恭敬地说道。
又等了一会儿,王崇古实在是忍受不住了,“行之,如今苏州茶叶价格暴涨,不少商人都在抱怨,说是有人囤积居奇,炒高茶价,行之你以为呢?”
说完王崇古紧紧盯着唐毅,只见他先是一惊,随即有些愤怒,转而惭愧地说道:“学生自从府试之后,越发觉得光阴宝贵,时不我待,年底就是院试,学生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对外面的事情知道不多,做了书呆子,让先生失望了!”
书呆子!
你可真敢说!
有组织几万难民开运河的书呆子?有随着父亲练兵抗倭的书呆子?有以白丁身份面见皇帝的书呆子?
干脆我管你叫先生算了,学学你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王崇古气得站了起来,唐毅也连忙起身,垂首侍立。王崇古盯着他半晌,愣是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突然,他仰天大笑,厉声说道:“行之,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唐毅诚惶诚恐说道:“先生,学生实在不知先生是何意思?若是学生有错,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学生一无所知。”
王崇古哼了一声,“行之,既然你说不知道,那老夫倒要请教一件事情。年初的时候,织造局黄公公往宏瑞祥商行投了八十万两银子买茶叶,约定六月份交割。今年的茶价一直上不来,黄公公被债主叮得满头包。可是最近一个月,突然多了一股力量,暗中收购茶叶,抬高茶价,黄公公咸鱼翻身了。”
“哦?”唐毅提高了声调,赞叹道:“不愧是陛下身边的人物,真是有神鬼莫测之机,半仙之体,学生过去以为他只会伺候人,现在一看,竟然是小觑了英雄!”
装,你就给我往死里装!
王崇古气得一跺脚,冷笑道:“黄公公有多少本事,我心里也有本账,他是遇上了贵人,暗中相助,既然那个贵人不愿意暴露身份,老夫也不勉强。老夫只把该说的话说了,茶叶价格不管怎么变动,有两个底限,不准影响到苏州的票券市场,不准耽误北边商人采购。茶叶可不光是喝的东西,更是朝廷采取羁縻手段,拉拢部族的筹码。老夫身为地方官吏,不能不察!”
说完之后,王崇古扬长而去,唐毅急忙送他出去。转过身,徐渭不知什么时候溜了过来。
“行之,刚才来的是王崇古吧?”
“嗯。”
“他是帮谁的?”徐渭追问道。
唐毅摇摇头,“不知道。”
徐渭胖脸顿时耷拉下来,喃喃说道:“是我多嘴了,问了不该问的。”
“文长兄,你误会了,我是说我不知道王崇古帮谁。”
徐渭顿时来了精神,嬉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说呢,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你说说,咱们一起分析。”
唐毅点头,他的确需要理顺一下,王崇古这家伙和普通的地方官不同,他背后站着庞大的晋商集团,这些老西儿绝对是整个大明朝最深藏不露的一群人。
唐毅对晋商最初的认识就停留在乔家大院,后来又知道所谓八大皇商怎么出卖粮食铁器给满清,怎么无耻卖国,最终把大明奉送给蛮夷。
到了这一世,唐毅才从魏良辅那里听到了晋商的很多事情。
山西近几百年来,气候恶劣,风沙不断,人多地少,无以为继。又地处边疆,时常遭到入侵,百姓活得很艰难。
正所谓穷则思变,山西人开始经商之路,从给九边运送粮食商品开始,勤劳的晋商有扁担,手推车完成了最初的积累。
一百多年下来,他们垄断了九边贸易,同时把手伸到了最肥美的一块肉——食盐!
晋商和天然盟友徽商联手把持食盐,每年两淮盐业至少有上千万的暴利,除了打点上下,能落到晋商口袋的,至少有一半,说他们富可敌国一点不为过!
盐铁从汉武帝开始,就是专营行业,他们不需要技术创新,也不需要提高效率,花样翻新。只要打点好上下的关系,就能屹立不摇。
晋商把赚到的银子大把大把投到了教育上,两京一十三省,到处都是他们的学堂,无数寒门士子看着他们的帮助,鱼跃龙门,成为朝廷新贵。
投桃报李,这些官员自然要回馈晋商,渐渐的,庞大的利益团体形成了,从仁宣之后,大明历代皇帝都想对盐政下手,但是无论怎么改,盐税都在不停衰减,从国初的一千多万了,到了如今,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两。要知道人吃盐的数量几乎不变,而国初到嘉靖朝,大明人口饱受估计也涨了三倍。晋商之强悍,可见一斑!
王崇古就是这个庞然大物的代言人,他的态度唐毅绝不敢轻视。万一晋商要想插手票券,插手东南,那可就乐子大了。
徐渭低头着想了想,突然笑道:“行之,我看你是想多了,王崇古就是要当个和事老而已!”u
第240章 别欺负我,我看过明史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王崇古屈尊降贵一定有原因,把利益纠葛看明白,一切也就明朗了。
王崇古代表的就是晋商,而晋商虽然在大明朝的势力首屈一指,但是晋商又是非常保守的一群人。看他们经营的生意就能一目了然:皮草、食盐、钱庄、票号、边贸……上溯一两千年,就有这些生意,不但传统,而且多数是特许行业,需要依附朝廷的势力庇护。这也制约了晋商集团的进一步扩张。
由于保守,晋商对东南票券的生意介入并不深,所以票券无论闹到什么程度,王崇古并不关心,只要维持任内的安宁别出乱子,他拍屁股走人后哪管洪水滔天。
虽然晋商不在乎票券,可是他们不能不关心茶叶,正如王崇古所说,东边的马市西边的茶市,几百万近的茶叶生意,能给晋商带来丰厚的利润。
就拿往年来说,一斤茶叶在一钱银子上下,运到西北和辽东,五十斤茶叶就能换一匹上好的战马,在北方也值十五两银子,而五十斤茶叶的成本不过四五两,一匹马就能赚十两银子,如果贩运到江南,那可不得了,上好的战马六七十两都有价无市。
每年马市交易的数量根据官府的统计在三万匹左右,众所周知,大明的统计比后世还不靠谱,唐毅估计从北方流入的马匹每年应该在五万到七万匹左右,至少翻一倍。
也就是说,光是这一项,晋商一年就能捞到一百万两!足足顶得上四分之一个户部,王崇古跑来也就不足为奇了。
“山西人要的是茶价稳定,茶叶每上涨一钱银子,他们就要少二十万两的利润,简直是在他们身上割肉,是可忍孰不可忍。”徐渭嘿嘿笑道:“行之,现在的关口就落到你的身上。”
“我?文长兄,你是什么意思?”
“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徐渭激动地说道:“我看是赵永芳这些人撑不住了。才请出王崇古施压,只要行之顶住压力,继续推升茶价,从晋商手里抢下一块肉。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徐渭一脸憧憬的模样,唐毅突然失声一笑。
“文长兄,你真把我当成了活神仙不成?”唐毅失声笑道:“你前面的判断是对的,可是后面却未必。如果王崇古真的和苏州的豪商结合,凭着他们超强的实力。足以碾压我们。”
徐渭挠了挠头,嘿嘿笑道:“行之,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吧?”
“非也,我是有自知之明,说到底我的根基太浅,远远比不上他们。”
“那,那为什么王崇古还要屈尊降贵,难道他忌惮荆川先生他们?”
唐毅也有这个想法,毕竟老师是南京兵部尚书,手握大权。乡勇逐步成型,老爹的地位也扶摇直上,王崇古身为苏州知府,没有必要得罪他们。
可是唐毅转念一想,又给推翻了。
政治和商业并不是能完全混为一谈的东西,王崇古不大可能随便牺牲背后的利益集团。那他在担心什么呢?
唐毅脑中不停闪过无数词汇:东南、豪商、票券、百姓、商品……对了,还缺一样东西,那就是票号!
“对,就是这样,才能把一切都串起来!”唐毅兴奋地手舞足蹈。如释重负地笑道:“票券大热,百姓把真金白银都投入进去,很多人还嫌不过瘾,他们甚至大肆举债买券。文长兄。你说他们会向谁借钱?”
“那还用说么,我又不是白痴。”徐渭鄙夷地说道:“天下谁不知道山西票号,势力雄厚,不向他们借钱向谁借钱。”
“这就对了!”唐毅笑眯眯说道:“晋商虽然没直接介入,可是他们向外放贷,实际上手上也有相当数量的抵押票券。茶叶上涨是符合这些票号钱庄的利益。要是茶叶券变成废纸,他们借出去的钱也就回不来了。”
徐渭终于豁然开朗,一摊双手,笑道:“左手要买茶叶,越便宜越好,右手握着票券,价格越高越好,手心手背都是肉,真难为王崇古了。”
唐毅点头,“没错,以我的估计,赵永芳这些人未必知道是我做的,他们只是求助王崇古,希望通过朝廷施压,把炒高茶价的人找出来。而王崇古投鼠忌器,所以他微服前来,就是希望我们能够和解,也就是文长兄所说的和事老!”
徐渭咧着大嘴笑了起来,把两条腿得意地架在桌子上,简直傲娇的要上天了。
“看来我徐大才子也不差啊。”
“岂止不差,简直诸葛在世。”唐毅夸张地说道。
徐渭得意笑道:“过奖过奖,对了,行之,你打不打算给王崇古的面子?”
“文长兄的看法呢?”
“当然不能给!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管他是天王老子,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快闭嘴吧!”唐毅伸手捂住了徐渭的嘴,再让这位说下去,搞不好就要上梁山了。
唐毅在地上走了好几圈,眼前局面对自己非常有利,看空茶叶的大户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只要再撑半个月,大局已定。操控票券的人就要尝到最惨痛的败绩,他们想要一手遮天,根本是痴心妄想!
不过……王崇古和晋商一旦和大户站在一起,那就不是一加一大于二的问题,就比如晋商简单地宣布减少收购茶叶量,茶价就有应声崩塌,自己的努力就付诸东风流水。
看来山西人得罪不起啊!
唐毅凝眉瞪眼,咬牙切齿,他表面看起来温文尔雅,理性冷静,实际上却比任何人都固执,他不想被任何人摆布,反过头来,他还想操控一切,改变这个世界,哪怕他的力量不够,他也想着用聪明才智去填补。
可是如今,盘算了手上一切的筹码,唐毅不得不说,他没有丝毫的胜算。唯一的杀招就是玉石俱焚,拉着大家一起完蛋。显然王崇古就是担心他会蛮干,所以才来找他。
沉默了许久,唐毅终于咬了咬牙,“来人,备车,我要去见知府大人。”
这一次是唐毅主动拜访,而王崇古变成了主人,可他并没有占据主动的喜悦,相反,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愁。
他的商业天赋丝毫不比当官天赋差,自从茶价开始大幅度波动,王崇古就意识到背后的风险,立即通知所有晋商票号,盘点家底儿,仔细排查。
这一查可不要紧,四大晋商票号,已经陆续借出去四百多万两银子,其中有八成的借款都是用票券担保的。
也就是说,票券出了问题,晋商也要跟着倒霉!
王崇古简直被后辈气疯了,没有经过筚路蓝缕的艰辛,却享受了太过的荣华富贵,使得他们对危机失去了敏感,被眼前的利益迷住了双眼,长此下去,辉煌的晋商就要出大篓子!
就在王崇古愤怒不已的时候,手下人突然来报,说是唐毅求见。王崇古顿时一惊,他本以为唐毅不会轻易低头,年轻人谁没有傲气,谁能轻易放过到嘴的肥肉。甚至王崇古都想给唐慎写信让他出面,免得唐毅不知道轻重闹出了不可收拾的后果,大家一起倒霉。
哪知道没等他行动,唐毅就主动上门了,这让王崇古大为惊讶。
“行之贤侄,你来找老夫,是想给老夫泡功夫茶吗?”
王崇古还记着呢,唐毅满脸羞惭,忙说道:“还请先生原谅,学生欺骗了您,愿意领受责罚。”
王崇古故作不知,淡淡说道:“你又怎么骗老夫了?”
“先生,学生没跟你说实话,黄公公确实找到了晚生帮忙,晚生借给他三十万两银子,又砸了数以百万的银子,把茶叶炒了起来。先生找到学生,学生没敢说实话,还请先生见谅!”
果真是他!
尽管王崇古早就有了判断,可是当唐毅亲自说出来,他还是惊骇不已。
这小子还不到十五岁,比起外甥张四维小了那么多,竟然能调动几百万了的银子,呼风唤雨,何等的厉害!真是可惜,此子若是山西人,哪怕拼了老命也要辅佐他上位,有他在,最起码晋党五十年安枕无忧。
王崇古短暂失神,随即呵呵一笑:“贤侄,少年有为啊,老夫军务政务繁多,生意的事情管不过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还装蒜。
唐毅暗自鄙夷,还有脸提政务军务,在你们的眼里,生意永远都是第一位的,十几年后同意俺答通贡贸易,就是你和你外甥的手笔,别欺负小爷,小爷看过明史!
就在唐毅左思右想之际,王崇古已经端起了茶杯,他可不是口渴,而是端茶送客,下了逐客令。
唐毅咬了咬牙,反正自己年纪小,耍点无赖也不丢人,他一躬到地,然后苦着脸说道:“先生钦点弟子为案首,天地君亲师,名分已定。弟子有肺腑之言,不得不说。黄公公找到弟子的时候,弟子基于义愤,帮了黄公公一把。可是一个多月以来,弟子发现苏州的票券市场简直就是一个大火坑,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此次茶叶风暴一旦扩散,老百姓发觉手里的票券不值钱,必然挤兑商行店铺,商店势必大量倒闭,进而波及到钱庄票号,苏州商业必然遭到重创,危害之大,远远超过倭寇侵扰。别人或许不懂,先生一定清楚其中的危险,弟子斗胆请先生出手,为了苏州,为了江南,一定要力挽狂澜才是!”
第241章 拉人下水
王崇古眯缝着眼睛,悠悠问道:“行之,票券之危,当真如此严重?”
“不敢欺骗先生,这也是弟子近一个月来的心得,只怕票券要背后的那些人到了收网的时候。”唐毅笃定地说道。
“听说票券也出现十几年,背后又是那么多强悍的世家,哪里会轻易垮了,你小子不要危言耸听,哄骗老夫。”
唐毅慌忙举起右臂,攥着拳头,对天发誓。
“先生,弟子万万不敢欺骗您。”
你刚刚就骗了老夫,王崇古对此话显然将信将疑,问道:“你可有什么根据?”
“先生,所谓票券本来是考验人的眼光,如果对未来判断精准,就会获得丰厚酬劳,是一个很不错的东西。可是由于朝廷官吏不通金融,不懂生意,没有提前进行规范和预防,结果票券市场就如同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了。”
唐毅做足了功课,侃侃而谈:“大到粮食、丝绸,小到点心,肉类,凡是老百姓生活必需品,都产生了票券,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其中,先是追涨杀跌,赚取差价,接着倒买倒卖,到了最近几年更加疯狂,各大豪商大户加入其中。他们力量强悍,能够左右市场,操纵物价。从他们介入之后,票券就完全变了味道。从最初的投资,到投机,再到敛财工具,票券已经成了洗劫苏州百姓手中金银的超级骗局。”
王崇古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观察,可是怎么也没想过问题竟会这么严重,还有些不信。
“行之,老夫看苏州商贸繁荣,老百姓都十分接受票券,大小商铺也都客人云集,丝毫没有危机的迹象,可不像你说的这么可怕!”
“非也!”
唐毅断然道:“先生。票券是建立在对未来的判断之上,物价岂有一直上涨而不下跌的道理?可偏偏这几年苏州的物价很少下降,即便是短暂下降,也很快就涨回来。弟子调查了苏州十八种民生必需品的价格。包括,大米、面粉、豆油、盐、茶、蔬菜、水果、布匹等等,其中大米涨幅一倍左右,果蔬更是多达三倍,至于布匹也有五六成之多。”
说着。唐毅将一份统计图表送到了王崇古手里,展开一看,就让王崇古拍手叫绝。没有多余的文字,只是十几张折线统计图,将价格上涨的态势描绘一清二楚。王崇古敏锐察觉到图表的价值,忍不住说道:“行之,这是你弄出来吧?”
“是。”
“嗯,改天老夫派几个人过去,跟你学学,你不会敝帚自珍吧?”王崇古明笑得像是狼外婆。十足的趁火打劫敲竹杠。
唐毅轻轻一笑:“些许小事哪用得着先生吩咐。”
王崇古满意地点头,把精力又放在了物价上面,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行之,老夫观之,好多东西翻了一番还多,按照道理,百姓该怨声载道才是,怎么听不到任何抱怨啊?”
“这正是票券带来的错觉。”唐毅严肃地说道:“物价上涨,带来票券价格更快上涨。老百姓手上的财富看起来不断膨胀,他们对物价也就不敏感了。可是!苏州物价已经远远超出了其他地方,这种畸形的物价根本不可能长久维持。另外倭寇频频入侵,变数横生。一旦发生长时间战乱,供应不足,物价飞涨。到时候老百姓就会拿着票券去挤兑店铺,当他们发现店铺拿不出东西的时候,恐慌就会瘟疫般蔓延,几千万的票券一夜之间变成废纸。成千上万的铺面倒闭,无数百姓倾家荡产,走投无路,或是悬梁自尽,或是铤而走险。人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只怕到了那时候,苏州就是人间地狱!”
“不要说了!”
王崇古突然断喝一声,脸色铁青,额头上冒出了细腻的汗水。面对着千军万马,王崇古丝毫不惧,可是此刻他真的怕了,从心里往外怕了。
唐毅的分析入情入理,简直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府试之前,就有倭寇杀入了苏州地界,幸亏他防备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而当时苏州城的票券就动荡了好些日子,幸亏举行府试,转移了大家伙的注意。
现在想起来,王崇古都有些后怕。如果当时倭寇杀到了苏州,只怕早就大祸临头!
不光他的仕途就此中断,晋商票号也会受到极大损失。
“可恶,真是可恶!”王崇古气愤地骂道:“小畜生,竟敢不告诉老夫,还让老夫出头,简直可杀不可留!”
唐毅一缩脖子,莫非说我呢?偷眼一看王崇古尴尬的表情,唐毅瞬间明白,是有另一个“小畜生”说动王崇古找自己的,果然自己猜的没错,只是和事老没有那么好当的,小爷一定要把你们拉下水。
王崇古发觉唐毅神色怪异,只当他识破了刚刚的失言,只好如实说道:“贤侄,老夫可没有出卖你,只是猜到除了你别人没这个本事。”
“呵呵呵,先生无须自责,既然是师徒,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劳,不管出了什么事,弟子都站在您这一边。”
“点你做案首,是老夫最英明的决定!”王崇古欣慰笑了起来,笑到了一半,他突然憋了回去,忍不住大骂道:“臭小子,给老夫下套子是吧?分明是你来求我,怎么变成你帮着老夫了!”
……
王崇古虽然愤怒,可是不得不仰仗着唐毅的智慧,两个人足足聊到了深夜,都在讨论票券,讨论苏州。
唐毅努力说服王崇古,让他出手解决苏州的隐患,只是王崇古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正如他曾经给唐毅提出的要求一样,晋商的利益要维护,其次就是他任内不要出事。至于掀起晋商和江南大户的战斗,一点兴趣也没有。
谈到了最后,双方都亮底牌了。
王崇古可以出面,压迫对方,把茶价维持在比往年稍高一点的位置,黄锦和唐毅一方可以从容撤退,还能赚上一笔。这也是王崇古对大户们的惩罚,让他们少兴风作浪。
谈完之后,唐毅坐着马车,回到了拙政园——隔壁,进了书房,徐渭正焦急地等待。
“文长兄没睡?”
“睡,心要多大才能睡着。”徐渭拉着唐毅坐到对面,忙问道:“快说说,是不是把王崇古拿下了”
唐毅苦笑道:“没把我自己搭进去就不错了,王崇古多精明啊,他哪里愿意蹚浑水。”
“啊!”
徐渭惊呼道:“那你们谈什么?”
“抽身撤退吧,王崇古答应说服对方,黄公公的投资能赚回来,咱们囤积的茶叶也要销出去。我算了算,此一役咱们能赚五十万两左右,然后就烟消云散,天下太平!”
徐渭瞪大了眼睛,放在往常,五十万两是他想都不敢想的数目。
可是现在他失望,失望透顶!
对唐毅失望,对王崇古失望,对官场失望……
“行之,你忘了前些日子说什么来的?苏州城已经危如累卵,百姓有被榨干的可能。给了你五十万两,就忘了天下苍生,就忘了知行合一?你扪心自问,对得起阳明公的教诲吗?”
面对徐渭疾言厉色的叱问,唐毅也不辩驳,而是拿过了茶壶,没水,又抓过来酒壶,装的满满的,他给徐渭倒了一杯酒,徐渭推到了一旁。
唐毅只好自斟自饮,三杯葡萄酒下肚,唐毅的脸色染了一层红润。
“哈哈哈,文长兄,你也太小看我唐行之!”
啪!
唐毅猛地一拍桌案,吓了徐渭一大跳。
“知行合一,知行合一,这四个字阳明公做到了吗?没有,立德,立功,立言,平心而论,阳明公的功绩比起杨士奇,于谦都差之天地。”
作为心学弟子,徐渭很不喜欢听,可是却不能否认唐毅的话,只能任由他诋毁祖师爷,
“天底下什么最难,做事最难!我是想和苏州的大户一搏,可是王崇古一露面,我就不得不退,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花样都没用,很不幸,晋商和东南大户一旦联手,就拥有了这种绝对实力!所以我必须卑躬屈膝,取得王崇古的谅解。”
唐毅猛地抓起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仰天狂笑。
“晋商占据天时,就好比汹涌而来的曹魏,苏州大户占据地利,兵强马壮,好比东吴孙权。我唐毅和他们比起来,就是东西奔走的刘备,将寡兵微,回天乏术。”
唐毅仰天长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独自喝着苦涩的酒水。
徐渭突然觉得头酸心疼,觉得自己很混蛋,很残忍,凭什么把一切担子都放在唐毅的肩上,他已经做了狠多了,凭什么还逼迫他!
亏我徐渭还自认是朋友,是兄弟,可哪有一味逼迫兄弟的道理!
“行之,我,我想说刘备也不错,赤壁一战,刘备才是最大的赢家!”徐渭从来不会安慰人,只能挤出这么一句。
“没错!”
唐毅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颓靡之态一扫而光,变得神采飞扬。
“文长兄,六根清净方为道,原来退步是向前。我抽手了,晋商和苏州大户的矛盾才会突出来,他们杀得死去活来,我才有从中渔利的机会,借力打力,晋商不插手,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票券,他们来了,一切才好办!”
徐渭兴奋地拍案而起,大笑道:“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让我失望的!对了……王崇古那么狡猾,他会上钩吗?”
“哈哈哈,还能由得他吗?”唐毅笑得格外得意。
第242章 我上当了
进入六月,白天更长,日头更毒,在外面走一圈,白嫩的皮肤就要晒成红色,若是经常在外面,就会变的红紫黝黑,这不,黄锦的大白脸就变成了红色,翘起了一层死皮。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小太监拿着药膏,战战兢兢给黄锦涂抹。
“干爹,看着您老受苦,孩儿们都心疼啊,往后您老就别在外面跑了,好好歇着多好。”着。
黄锦听得熨帖,和缓地说道:“不是干爹不想安逸,可这世道不允许啊,现在茶价上来了,干爹的人头保住了,还能得到皇爷嘉奖,可要是像前些日子那样,干爹的脑袋就没了。”
小太监吓得手抖了一下,戳到了鼻子上,黄锦疼得一皱眉,道:“干爹福大命大造化大,儿子们还要伺候您长命百岁呢。”
“瞧你的啊。”
黄锦叹着气,一抬头,正好看到小太监领着唐毅走进来。黄锦慌忙站起,笑得眼睛都没了,欢喜地说道:“哎呦喂,原来是金童子来了,快上座。”
黄锦推开了小太监,亲自过来,把唐毅按在椅子上,又是沏茶,又是上点心,不愧是专业伺候人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没几下就摆弄好了。
“唐公子,怎么有空来看咱家,是不是有大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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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唐毅笃定地点头。
黄锦仿佛打了鸡血,一下子就兴奋起来,搓着手,无可无不可。
“咱家就知道唐公子一般不出手,出手不一般!肯定要干大的,让咱家干啥,只管吩咐就是。”黄锦弓着身体,谄媚之态简直和面对嘉靖的时候一般不二。要说黄锦对唐毅的脑残程度,还在徐渭和王世懋之上。
唐毅直接挑明说道:“的确要干大的,只是和公公想的不太一样。”
“那是要干什么?”黄锦惊讶地问道。
“和解!”
“啊!”黄锦一拍桌子,傲然站起,尖利的声音穿破了房顶,盯着唐毅,大声吼道:“唐公子,你没发疯吧?明明是咱们占了优势,茶价一天比一天高,只等期限到了,咱们就能数银子,干嘛和解,咱家不服!”
唐毅把手一摊,笑道:“黄公公好气魄,既然如此,接下来就交给黄公公操纵吧!”
“别!”
黄锦差点吓趴下,让他操纵,还不被吃得尸骨无存啊!立刻黄锦陪着笑脸,说道:“唐公子,咱家就是拉屎攥拳头——假横!大主意不还是你拿吗,只是咱家觉着不能轻易放过了那帮孙子。”
“公公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只是形势比人强啊!”唐毅苦笑道:“王崇古找到了我,愿意从中调停,黄公公,晋商的面子我可不敢不给,您呢?”
“我?”
黄锦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别人不知道晋商的厉害,他可是一清二楚,只是这里是江南,不是晋商的地盘,他们搀和干什么?
“唐公子,你就那么怕晋商?”黄锦把皮球提了回来。
唐毅哑然一笑,“黄公公,不是怕谁的事情,您是宫里头的人,担负着陛下的使命,凡事以稳妥为先,毕竟掏出那么多银子,传出去有损英明啊。”
“英明?那玩意咱家早就没有了。”黄锦喏喏说道,唐毅的话戳中了他的弱点,没用多废话,他就点头了,比起唐毅预想的容易多了。
其实经历这段时间,黄锦已经习惯了对唐毅言听计从,按照他的主意,绝对不会吃亏。轻松搞定黄锦,唐毅也非常高兴。
有人要问,为何要不遗余力帮着黄锦,又为何要让他在关键时刻抽身而退?答案肯定不是唐毅心善,也不是黄公公比较萌。黄锦代表着宫里,代表着嘉靖,更是唐毅的一条退路。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疯狂残暴,会烧到什么程度,唐毅都没有把握,让黄锦置身事外,就成了必要的选择。
在唐毅的授意之下,黄锦和赵永芳等人展开了谈判,前后花了十五天时间,终于达成了协议,赵永芳出资一百五十万两,吃下黄锦手里的多单,同时黄锦则要把手下掌控的茶叶都释放出来,很显然赵永芳一干人还认为茶叶是黄锦悄然收购的,毕竟他们不会注意到新科的府试案首能有多大能量。
王崇古要不是因为盐铁塘,因为沙洲大捷,想破了脑壳,也不会想到唐毅。
黄锦拿回了八十万两,又还上了唐毅的三十万,最后剩下四十万两,再扣除利息,他能多赚二十来万,虽然比预想的少了很多,可黄锦就像是做了一场梦,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实在是折磨人,他是再也不想留在苏州一天。
临走的时候,黄锦拉着唐毅的手,老泪横流。
“唐公子,啥也不说了,你以后看着吧,不管到了啥时候,只要吩咐一声,咱家敢皱眉头,就让老天爷轰碎了咱家!”
送走了起誓发愿的黄锦,唐毅再度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雷七前来禀报,说是茶叶已经都抛出去了,获得净利三十九万两。
唐毅似乎对数字没啥兴趣,一下子又变回了宅男,躲在家里,和徐渭王世懋谈诗论文,闷头做文章,一门心思应付院试。
……
宏瑞祥,赵永芳抬头望着几个伙计取下商号匾额,老眼之中,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他当然没本事请动王崇古,就在他无力应对茶价疯长的时情况下,万般无奈,只好选择求助,他找的人是谁呢?
此人名叫赵旭,是绍兴人,谁都知道绍兴师爷厉害,赵旭这家伙聪明伶俐,从小就读书很多,可是人各有志,他勉强参加了一次县试之后,就再也不考科举,也不去当师爷。
那他干什么呢,创业!
从小打小闹开始,没有几年时间,赵旭就跃居绍兴首富,接着他的生意越做越大,结交的都是超级豪门权贵。
到了二十五岁,赵旭突然将手上的产业都抛了出去,转而游走在世家和权贵中间,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座上宾,更有人说他是东南第一商人,当代的沈万三。
赵永芳比赵旭打了二十几岁,两个人也没有关系,只是在创立宏瑞祥的时候,赵永芳要借助赵旭的实力,就认赵旭做了叔叔。
有了这么一层关系,也不难开口,把赵旭请来,赵永芳就跪在了他的面前,祈求叔叔帮忙。
“唉,我早就说过,弄票券必须加着一万倍的小心,要捧着卵子过河。黄锦那家伙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岂会没有一点手段。”
“叔,侄子知道错了,只求叔叔能出手,拉侄子一把,侄子愿意把宏瑞祥双手奉上,孝敬叔叔。”
赵旭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晃着脑袋,一圈又一圈,突然叹口气。果断说道:“不能在茶叶上纠缠了。”
“为什么?”赵永芳涨红了脸,不服气道:“叔叔莫不是嫌弃侄子出的价钱不够?”
“呸!我会在乎你的那点钱!”
赵旭冷笑道:“你长一点脑子,我盘算了一下,往年流入苏州的茶叶足有上千万斤,其中晋商要拿走五百万斤。而今年晋商采购不到四十万斤,这么多茶叶都被黄锦那个老阉货给吃下了,他究竟调动了多少银子,你心里有谱儿没有?”
赵永芳一阵抽搐,在心里默默盘算,最后痛苦地说道:“至少要四五百万吧。”
赵旭淡淡说道:“这么多钱,足够左右大明朝的茶市了,你输得不冤。”
“叔叔,难道你也怕他们?”
“笑话,论起银子,我怕过谁?”
赵旭冷冷说道:“我是担心茶叶剧烈厮杀,会引起其他票券一起崩盘,那时候可就不是一点银子能解决的,听我的吩咐,立刻和黄锦握手言和,断尾求生吧。”
“叔,黄锦不会那么容易撒手的。”
“放心,我自有办法,不过你可要懂的规矩。”
赵永芳脸上闪过一丝挣扎,躬身说道:“请叔叔放心,侄子知道了。”
……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赵永芳紧紧握着宏瑞祥的牌匾,手指扣得发白,显示出内心的痛苦,大半辈子换来这么一块牌匾,从此往后,自己又成了给人家干活的可怜虫,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翻身的机会!
他抓起牌匾,咬着牙扔进了火堆,任凭烈火吞噬……
“怎么会?”
赵旭的房间里,他不停在地上走动,按照他的估算,黄锦手里至少有三百万两银子的茶叶,可是这两天抛出的茶叶最多只有一百万两。
还有两百万两到了哪里去了?
赵旭百思不得其解,莫非黄锦还留了一手,或者晋商在背后操弄,总之,茶叶不会凭空消失,也不会凭空多出来。
他这个人有些强迫症,想不明白连饭都吃不下。赵旭没有通知赵永芳,直接到了仓库,他想从茶叶上找找线索。
在堆积如山的茶叶之中,走来走去,仔细看过每一堆茶叶,突然赵旭发现一个问题,所有包装茶叶的麻袋颜色,规格,样式都一模一样。
要知道茶叶从各地来,而各地的麻包肯定有细微的差别,为何福建和浙江的包装能没有任何差别呢?
想到这里,赵旭就动了疑心,他二话不说搬出几个麻袋,包茶叶都倒出来,让手下人去打听,很快有人跑回来,告诉赵旭所有麻袋都是太仓生产的。
“都是太仓!”赵旭喃喃念了几遍,突然浑身剧颤,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连连大叫:“上当了,我上当了!”
第243章 偷听的乐趣
唐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连吃饭都没出来,徐渭和王世懋习惯了他偶尔发疯,也不搭理。『『,大热的天,他们躲在葡萄架下面,大口吃着西瓜。
徐渭更是发明了一种极品吃法,把大西瓜放在井水里拔得凉凉的,然后拿削皮的刀,除去西瓜青绿的外皮,只剩下一个红红的“肉球”。
“敬美,你看像不像哪吒三太子?”
王世懋懒洋洋说道:“像,你劈开试试,说不定能能跳出一个娃娃来。”
徐渭转了三圈,突然脱去外衣,光着膀子,一头埋到了肉球上。只见他大嘴张开,疯狂啃咬,大块大块的西瓜进肚,汁水横流,满脸都是,顺着脖子一直流到了肚脐,难怪要脱光呢!王世懋看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掉下来了,徐渭毫不理会,凝眉瞪眼,好像抢食的狮子,越吃离着中心越近,汁水就越清凉甘甜,徐渭就越陶醉,玉露琼浆也不过如此,一口气啃掉了大半个西瓜,四仰八叉躺在椅子上,肚皮高高隆起。
“爽啊,太爽了!”
王世懋看着剩下的凄惨无比的西瓜,气得鼻子都歪了,还让他怎么下得去口!
“文长兄不得不说你有李白一样的审美。”
徐渭拍着肚皮,嘿嘿笑道:“是吧,青莲居士也想不出这么豪迈的吃法,如果他知道,保证要写诗纪念。
“那是自然!”王世懋夸张地说道:“只是可惜啊,你有猪一样的品味,额不,你就是一头猪!”
徐渭满不在乎,“猪怎么样,那边还有一头驴呢!”
王世懋一抬头。只见唐毅牵着小毛驴走过来。和往常不一样,小毛驴配了一副鞍子,在精巧的马鞍上面竖着两个竹竿,在竹竿的顶端是一个小小的青色伞盖,垂下来一圈轻纱,坐在驴背上。正好能遮挡日头,巧妙极了。
“行之,骑驴都能玩出花样来,你还有脸让我们扛包,你才是贪图享乐好不?”王世懋抱怨道。
唐毅难得脸色一红,低声说道:“又不是我骑。”
“不是你还能是谁?这个小畜生也不让我们骑啊!”
一说到小畜生,小毛驴顿时哼哼叫起来,冲着王世懋龇牙咧嘴,吓得王二公子变颜变色。“不管谁骑。都赶快把这破玩意弄走!”
徐渭眯缝着眼睛,哈哈大笑,“敬美,说你是个棒槌,都是夸奖你,没看出来啊,人家是要接媳妇去了!”
“媳妇?”王世懋眼睛瞪得老大,“小妹要来?我怎么不知道!”
唐毅呲着牙嘿嘿笑道:“表哥。是周姑娘把悦影接过来的,我准备带她逛逛苏州。只是我们两个,你就别凑热闹了,留在家里头好好准备着,回见!”
说完唐毅掉头牵着小毛驴撒腿就跑,一溜烟儿消失在了眼前。王世懋气得眼睛都瞪圆了,这叫什么事啊。妹妹来了,不是当哥哥的陪着,把我当成了什么,伺候人的老妈子?
越想越气,他把火都撒在了徐渭身上。
“赶快滚起来。赶快去洗澡换衣服,要是妹妹来了还这样,我,我跟你拼了!”
……
船只靠岸,跳板搭好,从船舱里探出一张俏丽的小脸,饱含秋水的眸子,明亮灵动,带着一丝急躁,不停在人群中逡巡而过。
“妹妹找什么,人不是在那里吗?”
王悦影顺着周沁筠的手指看去,果然见到一个身着淡灰色儒衫的少年郎,手里牵着一头粉鼻子粉眼的小毛驴,正在翘首以盼。
“是行之!”
小姑娘兴奋地跳起,急匆匆出了船舱,踩在跳板上,既紧张又兴奋,小心肝都提到了嗓子眼,还差一步到了岸上,一只手伸了过来。
“抓住了。”
王悦影愣了一下,绯红着小脸,抓住了滚烫的大手,两手握在一起,双方都能清楚感触到对方的心跳,砰砰砰,竟一下子在跳板头僵住了。直到后面传来周沁筠的咳嗽声,王悦影才羞得脖子通红,急匆匆跟着唐毅上了岸,来到了一棵高大的柳树下面。
唐毅呆呆看着,王悦影为了方便,穿着男装,同样方巾儒衫,越发显得五官清秀,俊美异常。细腻的肌肤白净如玉,明眸皓齿,琼鼻精巧,小口红润,纤长的脖颈,瘦削的肩头,从上到下,无一不美。
“哈哈哈。”唐毅突然傻笑起来,简直犯了花痴一样,王悦影白了他一眼,低声说道:“周姐姐看着呢!”
“管她呢!”唐毅嬉笑着拉过小毛驴,对王悦影说道:“王兄,请上驴吧!我带你逛逛苏州。”
王悦影还有些犹豫,求助似的看着周沁筠,周沁筠笑道:“妹妹,你是羊入狼口,恕姐姐帮不了你了,我还有事,告辞告辞!”
周沁筠很不讲义气地丢下了王悦影,自顾自跑掉了。
霎时间王悦影就只能任凭唐毅摆布,骑上了小毛驴,唐毅牵着小驴儿,走在了繁华的街道上面,两旁店铺林立,天南海北,甚至连西洋的货物都应有尽有。
做生意的扯着嗓子高声吆喝,比唱戏还有趣,王悦影顾不得羞涩,好奇地看着。没走出多远,就到了城隍庙前的空地,这里聚集了南北杂耍说唱的艺人。
有的赤着上身,胸口覆盖着一寸多厚的石板,一锤子下去,石板碎成八块,人毫发无伤。有的挺着一杆花枪,刺在咽喉上面,锐利的枪尖愣是扎不透一层肉皮,看热闹的大声叫好。
有人耍着双刀,速度如飞,就好像一团白雾,旁边有人抓起水桶,一桶水泼过去,耍双刀的家伙舞动不停,猛地停住,身上一滴水都没有!
“好啊!”
精彩的表演,王悦影都忘了矜持,随着大家拍手鼓掌。骤然间才想起唐毅就在身旁,不由得一吐舌头。扭头看唐毅,唐毅只是宠溺地看着,毫不生气,掏出了一把碎银子,递给了王悦影。小姑娘心领神会,抓起银子,奋力扔到了圈子里面。
“多谢公子赏啊!”
很快,越来越多的艺人知道有一对大方的公子哥,人漂亮的不像话,出手也大方。见他们过来,都拿出了看家的本事,逗得王悦影笑声不断,不停叫着:“赏。赏啊!”
两个人一直逛到了下午,唐毅都疲惫不堪,王悦影却依旧兴趣盎然,这还是坐了一天多的船,要是状态完美,只怕唐毅早就趴了。
“悦影,咱们吃点东西吧!”
王悦影意犹未尽,可是唐毅说了。她只好点头。
唐毅在街边看了看,下意识摸了摸兜里。顿时傻眼了。带来的碎银子都打赏了,银票倒是有几张,不过哪个小店能收下几万两的银票啊。王悦影突然得意地伸出了小手,手心有一粒碎银子,二三钱的样子。
“我留着一块,没都赏了。”
“哈哈哈。好聪明的媳妇!”唐毅接过了银子,心说你倒是留一块大的,像样的饭馆不够,他只好找了家干净的茶馆,两个人上了二楼雅座。没要别的。点了两碗枫镇大面,一碟蟹壳黄,一碟袜底酥。
小伙计上菜的时候,还给他们介绍:“二位公子,咱们的枫镇大面地道正宗,妙处都在汤里面,不光用肉骨,鳝鱼骨熬汤,还加了酒糟螺丝。看着没有,浇头用的是焖肉,不放酱油,纯用盐调味,肥美鲜嫩,入口即化。”
唐毅嗅了一口,果然酒香扑鼻,他高兴之下,把剩下的银子都赏给了小伙计。两个人都走得累了,迫不及待开吃了。
夹起焖肉,放在嘴里,果然在舌尖化开,滋味妙不可言。再喝一口浓浓的汤汁,从里往外舒坦,没几口额头上冒出了细腻的汗珠。
王悦影也学着唐毅,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小脸红润,鼻头微微冒汗,更显得迷人不已,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时候雅间门口走过两个人,透过帘子,正好能看到里面的情况,有一个人脚下就慢了两步,另一个不耐烦地拉着他。
“陆兄,有什么看的,不就是两个吃面的穷酸书生吗?”
这时候两个人已经到了隔壁雅座的前面,就听偷窥的家伙略带遗憾地说道:“郑兄,你啊就是一个肉眼凡胎,哪是两个书生,分明是一出楼台会,梁山伯见祝英台!”
他们说的声音不大,可是雅座的隔音不好,唐毅两个听得一清二楚,王悦影顿时羞得脖颈通红,唐毅起身就想替媳妇出气,王悦影急忙摇摇头。
“哥,咱们走吧!”
“嗯,不和俗人一般见识。”
他们正准备离开,又听到有脚步声,从另一边上来两个人,也到了那一间雅座。只听他们寒暄了几句,就听其中一个说道:“赵兄,你怎么能放了黄锦那个老阉货啊,多肥的一块肉,吞下来多好。”
唐毅听到这话,顿时浑身就是一激灵,冲着王悦影微微摇头,让她不要说话,小姑娘心领神会,侧耳倾听。
又过了半晌,从里面传来一个很有磁性的声音:“陆兄,郑兄,我也不瞒着你们,我被耍了。”
“新鲜,赵兄你可是当世的沈万三,只许你骗人,没人能骗得了你!”
“唉,别说没用的,我的确是栽了,谁能想到凭着一百万两银子,就能操控苏州的茶价。”
姓郑的那位好奇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把茶叶吃进去,运到太仓,改头换面,又抛了出来。难怪茶价压不下去,人家越卖银子越多,本钱越雄厚,赵永芳被人耍的连猴子都不如!”
啪,赵兄用力拍着桌子。
郑兄和陆兄互相看了眼,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简直匪夷所思,天雷滚滚,“不会把,谁这么缺德啊?”u
第244章 好一口大黑锅
唐毅并不是迷信的人,可是他现在相信了,有的人真的能够旺夫,比如面前的王姑娘!他废尽了心力探查不到的东西,竟然吃了一顿面条,什么都来了。唐毅好想把佳人抱在怀里,好生亲热一番。
王悦影似乎被他灼热的目光吓到,花容失色,起身就要离开,唐毅慌忙拉住了她的手,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王悦影看了一眼他的手,唐毅讪讪松开,两个人老老实实坐下来,隔壁的谈话的声音又传来了,唐毅竖起了耳朵。
那位郑兄用着夸张的语气道:“赵兄,我怎么有些害怕啊!别茶叶,就算是粮食,布匹,几乎每样东西,只要用这套方法,谁也承受不住啊!”
陆兄也道:“真是想不到,老阉货身边竟有如此的高手,只是弟有些不解,他为什么放手了?如果换成我,我一定大量收购茶叶,把价格推起来,等到文书期限一到,拿着茶叶券,逼着宏瑞祥交割茶叶。到了那时候,哪怕三五两,甚至十两八两都要买下,要是不然,黄锦大可以调动官府的力量,直接抄家都没法拦着,人家名正言顺啊!”
唐毅默默听着,心瞬间悬起来,暗暗惊叹古人的厉害,经典的轧空教程就在三言两语之间勾勒出来。
如果自己真的坚持下来,没准被人家看破手脚,就有折戟沉沙的危险,自己胳膊腿,可经不起折腾。
唐毅屏气凝神,继续听着,就听那位赵兄冷笑了一声:“你的没错,所以不可能是老阉货,以宦官的贪婪。他们会放着数以百万计的利润不要,果断收手吗?”
“那是谁?”郑陆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是晋商!”
“不会吧。”郑兄竟然道:“老西儿不是从来不掺和票券吗,他们怎么会兴风作浪?”
陆兄讥笑道:“郑兄,你是找到了桃花源吗?”
“此话怎讲?”
“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陆兄得意地笑道:“这两年票券越来越热,有多少人向山西票号借银子?以我的估算⑥↓⑥↓⑥↓⑥↓,m.⊙.c←om。老西儿手里至少有二百万的抵押票券。”
这话又印证了唐毅的判断,唐毅不停头,听得格外仔细,生怕错过一个字。
郑兄又诧异地问道:“老西儿手握着票券,他们推高茶价,让手里的票券升值,的确能打捞一笔。可他们的贪婪不比黄锦差,为何要收手呢?没有理由啊!”
“他们有!”
赵兄果断道:“晋商每年都要采购大量的茶叶,运到九边。如果茶价暴涨,对钱庄是好事,可是那些做南北贩运的商人就亏大了。”
原来如此啊!
郑兄了头,“赵兄果然高见,能用出左手买右手卖的高明办法,除了老西儿之外,别人绝无可能。只是我想不透,他们搀和进来。那为什么王崇古还答应帮忙呢?”
一个简单的问题,隔着一间包厢。唐毅的心都差跳出来。
他最担心的就是晋商和苏州大户摊牌,那样的话,自己就不得不独自面对苏州大户的怒火了,咬紧了嘴唇,仔细倾听。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赵兄道:“这就是他们阴险之处!以我估计。一定是老西儿看到了黄锦倒霉,他们暗助黄锦和我斗法,目的就是为了测试我们的实力。”
“测试实力?”
“嗯,他们把黄锦推到台前,然后充当和事老。换取我们的好感,同时经历一场风暴之后,人就会放松下来,他们好暗中布局,调动势力。”
“他们想干什么?”郑兄激动地问道。
“还能干什么,天底下赚钱的事情能少得了晋商吗?开国之初,两淮盐商里面晋商寥寥无几,而如今所有大盐商的祖上都是山西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们吞了两淮盐业还不够,把手又伸到了江南,伸到了票券上面,真是可恶至极!”赵兄一边着,用力锤击桌子,怒火之强,唐毅都能清楚地感到。
怒火越大,唐毅就越高兴,他服从王崇古的调停,一方面是知道实力不足,另一方面也是制造假象,让苏州的大户误以为唐毅是晋商的白手套,好吸引双方大战。
只是唐毅高估了自己的影响,人家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了玩家之一,从头到尾,都把矛头对准了晋商,虽然拉仇恨的效果更好,可是唐毅还是有些郁闷。
不过他很快就被接下来的谈话吸引住了。
那位陆兄又问道:“赵兄,你确定晋商要动手?”
“应该差不多了,我本以为当初把王崇古调来,只是想捞军功,没想到竟然有更险恶的用心!”赵兄止不住地怒气勃发,“他们想动手就来吧,我要和他们周旋到底,看看究竟谁更厉害!”
哗啦。
郑兄的茶杯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赵兄,你疯了,老西儿势力多强,你不是不知道,和他们斗,那是九死一生啊!”
“哈哈哈!”赵兄得意地笑道:“你未免也把晋商看得太高了,近些年来,东南的豪商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论起财力,未必怕晋商,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想一想,如果能把晋商击败,整个大明朝的商人还不都要听我们的号令。到时候天下就有两个皇帝,一个是紫禁城的朱皇帝,一个就是我们!”
吸!
郑陆两个人都吓得不敢话,这位赵兄的野心还真是惊人啊!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郑兄才长长吸口气,忧心地道:“赵兄,我怎么都觉得有些危险,要不和王崇古通个气,探探口风,万一是个误会……”
“不!”赵兄果断道:“这种事情就是以有心算无心,若是王崇古得到了消息,我们可就一胜算都没有了。”
“奶奶个球的,你还算是爷们吗?”陆兄咆哮道:“伸手摸摸裤裆儿,怕晋商怕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丢人?本来票券就要撑不住了,晋商跳出来,让他们缸岂不是更好!”
赵兄微微一笑,“还是陆兄有魄力,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就转手做多,把价格都炒上去?”
“都?”
“没错,不只是茶价,布价、粮价、煤价,一样都不放过!”
听到了这里,唐毅已经没有坐下去的必要了,他冲着王悦影招了招手,两个人悄悄下了茶馆,骑上了毛驴,唐毅一溜烟儿回到了府邸。
唐毅伸手把王悦影搀扶下来,姑娘虽然不懂茶馆听到的消息意味着什么,可是看唐毅紧张的样子,也不由得担心起来。
“哥,是不是有大事了?”
唐毅有些惭愧,脸上发红,道:“本该多陪你好好玩的,谁知……”唐毅懊恼地直跺脚。
“哥,你是做大事的,日子长着呢,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丫头完,扭头就跑,迎面正好撞上了王世懋,仿佛受惊的鹿,惊呼道:“二哥!”
“二哥,哥,一字之差,云泥之别啊!”王世懋摇头叹息:“进来吧,接风宴都准备好了。”
……
夜半三更,唐毅捧着一摞文稿,到了徐渭的房门前,没锁!
唐毅轻轻推开,只见徐渭正襟危坐,在灯下沉思呢,见唐毅进来,笑道:“怎么样,徐大仙未卜先知的本事不差吧?”
“是啊,徐大仙法力无边,弟这不来求你帮忙吗!”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徐渭的对面,把文件随意一扔。
“文长兄,终于来了!”
“当真?”徐渭兴奋地搓手,狠狠一拍桌子,巴掌通红也顾不得疼。
“行之,晋商要对东南下手?”
“准确是东南要反击晋商。”
徐渭摆摆手,“总而言之,狗咬狗一嘴毛,无所谓的。”
“不一样啊!”唐毅笑道:“晋商虽然实力雄厚,可是东南毕竟是地头蛇,如果抢占了先机,没准真能击败晋商,胜算至少有七八成。”
“这么高?岂不是王崇古没戏了吗?”徐渭惊讶地道:“行之,要不要去告诉王崇古一声?”
“算了吧,两个庞然大物厮杀,没有几个月,不会出结果的。”
“那可就好玩了!”徐渭抚掌笑道:“咱们要做什么?”
“很简单,就是让他们斗得更惨,最好是两败俱伤,到时候再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唐毅得意地笑道:“金融期货太危险了,一把神兵不能放在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手里!”
……
山雨欲来,空气中都是凝重的味道,两个能轻松动用几千万两资金的庞然大物,光是想想,就让人血液沸腾,不能自己。唐毅知道未来的战斗取决于谁手上的筹码多,谁的弹药更充足。
战场有两个一个是票券,一个是实物,唐毅自知没有本钱去填票卷无底洞,大难临头,实物为王。
唐毅果断下令,全面收购物资,不过这一次他玩了一个花招,他把银子存入几家山西钱庄换成了银票,然后挥舞着银票去收购物资,买茶叶,买米,买面,买布匹……
好巧不巧,王崇古因为唐毅的提醒,感到票券危险很大,他和几个钱庄的老板沟通,让他们调集一批银子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本来只是避险的举动,可是看在赵旭等人的眼睛里,不亚于宣战的号角,再加上唐毅的采购,让他们确信无疑,是晋商要动手了,不得不,唐毅这个好学生结结实实给老师一口大黑锅!
第245章 文征明
昨天夜里,从浙江来的信使送来一封家书,厚厚的有几十张的样子,唐毅小心翼翼地展开,熟悉的字体跃然纸上。
“唐毅吾儿见信如晤:欣慰吾儿连中二元,为父欢喜非常,以吾儿之才,潜心读书,三元高中,不过反掌之间……”
刚看了第一段,唐毅就差点喷了,心说别人捧也就算了,老爹跟着起什么哄啊,自己吃几碗干饭还不知道?
说实话,唐毅都觉得连中两元都有些高调了。
不是唐毅谦虚,而是他有自知之明,凭着他的活动能量,搞个二甲靠前,麻烦不算大。毕竟每一科都有几匹黑马,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可一旦太高调了,成了众矢之的,拿着放大镜检验你,没毛病也挑出毛病来了,再想要运作,就难上加难。
当然唐毅也明白,老爹这是高兴过火了,还是往下看吧。
老爹接下来果然就冷静了许多,他嘱咐唐毅不要骄傲,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要用功读书,多向文长先生请教云云。又说到本不该打扰吾儿读书,但是有些心事不吐不快。
“……从去岁算起,乡勇编练已过半年之期,为父从浙东之地精选七千五百名乡勇士兵,其中人人与倭寇皆有血仇,粮饷充足,训练得法。又筹建军器作坊一座,至五月间,已经赶制鸟铳二百杆,三眼铳五百杆。士兵苦训战阵之法,火铳手求战心切……然则,总督张经偏信狼兵,对乡勇嗤之以鼻。为父空有报国杀敌之心,却没有施展空间。唯有整日饮酒,消磨时光……”
看着老爹愤愤不平。喋喋不休的抱怨,唐毅眼前就浮现他灯下愁眉苦脸埋头写信的模样,不知不觉间。嘴角就浮现了一丝笑容。
“看来老爹是有些闲了,张经不用你。孩儿用你!”
唐毅把老爹的书信收起来,立刻提笔,他把苏州的事情写了一遍,然后又给老爹写了几个任务,而后用漆封好,让人连夜送出去。
老爹就算是一路援军,要不要发动,就看局势到了哪一步。小憩一会儿。天已经亮了,唐毅没有多睡,而是立刻梳洗,而后带着徐渭和沈林上大街了。
比较而言,虽然和王悦影逛街累得要死,但是唐毅心甘情愿,可是对着徐渭和沈林他就没有耐心了。
徐渭这家伙越来越不靠谱儿,看到有人卖虎头鞋,卖拨浪鼓,他居然买了下来。然后一本正经塞给唐毅。
“拿去,这是给我干儿子的!”
“呸,徐文长。你少占便宜,我什么时候成你干儿子了?”
徐渭白了他两眼,鄙夷地说道:“你?想当我都不收,嫌闹心!”
“哇呀呀,你给我说明白了,不然我给伯母写信,让她收拾你。”
提到了老娘,徐渭老实了,乖乖说道:“我觉着你和王姑娘也差不多了。就凭咱们的关系,你的儿子认我做干爹。也没什么问题吧?”
“这倒也是。”唐毅沉着脸说道:“我还没正式下聘礼,婚期也没订。至于孩子那就更远了,还不一定是男孩女孩,你着什么急啊?”
徐渭压低了声音,在唐毅耳边说道:“我可听说你的老岳母还没松口呢,不如就来个先下手为强,把生米炒成熟饭,我这个干爹也能快点上任。”
还想往下说,只见唐毅的脸变得铁青,到了发作的边缘,徐渭一把拉起沈林,撒腿就跑。
“我去给孩子买吃的,回见!”
……
徐渭三晃两晃,从人群消失不见,唐毅只剩下一个人,游走在各个铺子之间,不管是大是小,也不管是卖什么的,唐毅都要去看看,还要找掌柜和伙计聊一聊。
他始终认为很多直观的感觉往往比数字更接近真实。一圈走下来,唐毅得到了一个很要命的结论,苏州城万物皆涨。
以老百姓用的最多的棉布为例,五年前只要二两银子一匹,仅仅比粮价稍微贵一点。可是接下来棉布就进入了涨价的快车道,最新的价格已经突破五两,更有些质量好的,达到了六两。
五年翻了三倍,已经远远超出了大多数老百姓的承受能力。
很多人成亲的时候,做不起新被褥,逼得老母亲不得不摇起多年不用的纺车,给儿子纺织棉布。
再比如肉类,也涨了一倍多,饭店的红烧肉块越来越小,量越来越少。
凡此种种,已经预示着危机已经开始了,只是大家浑然不知,都沉浸在票券升值,财富增长的幻觉当中,不能自拔。
票券说到底就是一张纸,能带动的只有造纸和印刷产业,再上面不论印上多大的名额,一点意义艘没有。
就好像天地通银行一样,写再多的零,也是一块钱一捆!
迟早苏州的百姓会有醒悟的一天,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看到那一天。
唐毅突然十分懊恼,他低着头,路过一处酒馆,就见里面有人招手,正是徐渭和沈林,面前摆着几道小菜。唐毅气不打一处来,迈步走进来,就要发作。徐渭连忙抢先说道:“衡山先生,这位就是唐毅,唐行之,荆川先生的高足,今科府试的案首。”
坐在徐渭的对面,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此人十分富态,慈眉善目,虽然容颜苍老,但是精神头充足,上下打量唐毅,忍不住赞叹起来。
“哎呦,老夫还以为唐寅去世之后,世间再也没有如此人物,没想到小友风采远在伯虎之上,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老了,老了啊!”
唐毅一愣,徐渭介绍道:“行之,这位就是文征明,衡山先生,天下闻名的才子,诗书文画,天下四绝!”
老头听到徐渭的话,连连摆手。
“徐文长你不要消遣老夫,什么才子,就是老棺材皮,黄土都埋到了脖子,就等着再来一锹,好去阎王爷报道呢!”
老头的话唐毅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听到了文征明,老天啊,这不是江南四大才子之一吗?其余三位都不长命,早早地死了,唯独文征明年过八十,耳不聋眼不花,能整日写蝇头小楷,不知疲倦,简直就是神仙般的人物。
见到了上辈子的偶像,刚刚的不快一扫而光,唐毅连忙给文征明施礼。
“晚生拜见衡山先生,愿先生长命吉祥,事事称心如意。”
“真会说话,你可比荆川随和多了。”文征明随手从手腕上解下来一串菩提子,每一颗都磨得红润发光,送到了唐毅的手里。
“糟老头子把玩儿了十几年了,可别嫌轻啊!”
“岂敢岂敢!”唐毅拿出了一方手帕,小心翼翼包起来,放进怀中,笑道:“我可要藏好了,要是别人知道这是衡山先生的东西,只怕要引来无数人哄抢啊。”
文征明很喜欢唐毅的率直,笑得脸上皱纹都开了。
“老夫的东西可不值得抢,现在人都抢券,抢粮食呢!”
老先生也提到了券,唐毅顿时来了精神,问道“衡山先生,您老也买了券吗?”
文征明笑着摇摇头,“今日脱下鞋和袜,不知来日穿不穿。钱财对老夫连浮云都算不上了。老夫眼下不过是每天买些粮食蔬菜,够一家人吃得就成。闲下来写写字,侍弄花草,还养了两只小黄雀,哨起来好听着呢!”
老先生兴致勃勃,讲起了他的养鸟心得,滔滔不断。看得出来,文老先生风光过,也失落过,十次参加乡试落榜。在嘉靖二年,五十四岁的文征明被推荐为贡生,进入京城,又被选为翰林院最低级的待诏。四载宦游,老先生看透了官场,回到苏州隐居,几十年过去了,该放下的早就放下了。
言谈话语中,那份恬然潇洒,简直令人心驰神往。
唐毅自知一辈子也别想修到人家的境界,便提议道:“衡山先生,晚生去买些米面蔬菜,送您老回家,顺便瞻仰一番老先生的墨宝,不知道晚生有没有这个福分?”
“呵呵,行之太客气了,老夫早就听说徐文长和唐行之都是当世了不得的才子,文长的才华老夫早就见识过,行之有多大的本事,老夫还不清楚,正想好好看看。只不过……”
“老先生有什么难处?”
文征明呵呵一笑,“谈不上难处,老夫在粮店和菜市场转了一圈,粮食比起昨天涨了一成还多,老夫一气之下,就什么都没买。说起来也怪,一辈子粮价起起落落,唯有这几年总是往上涨,也不见跌,行之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还真问对了人,唐毅沉吟一下,没有多说,而是用手指沾着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券字。
文征明已经到了老眼平生空四海的境地,略微寻思一下,感叹道:“月有缺损花有凋谢,天道尚且不全,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先生高见,晚生回头给您老送半年的粮,足够吃到烟消云散了。”
“半年啊,那多不好意思。”
徐渭忙说道:“衡山先生,吃大户天经地义。”
“哈哈哈,文长,吃人家的嘴短,老夫可不上当。这样吧,粮食送去,回头老夫给行之几本亲手抄写的佛经,就算抵账了。”
唐毅不好意思地说道:“衡山先生墨宝价值连城,晚生岂不是占便宜了?”
“呵呵。”文征明感叹一笑:“离乱的年,一斗米就值金子,没准还是老夫占便宜了呢!”
第246章 万物皆涨
江南商贸繁荣,经济发展,充足的外来贵金属就像是落在干涸田地上的甘霖,迅速推动着东南的繁荣,催生资本萌芽的出现。请大家搜索()看最全!更新最快的
如今江南的资本分成了两条明显区别的道路,第一条就是以豪商大户权贵代表的金融势力,他们利用票券作为武器,大肆投机,榨取巨额暴利。
另一派则是以交通行为核心,形成的实业集团。
交通行是从盐铁塘发家,改善交通状况,带来丰厚的回报,使得交通行的决策层更愿意依靠实实在在的东西发财,比如家具、酒、丝绸、造船、文具等等,另外他们还喜欢革新商业模式,比如推行加盟制,比如订立统一的行业标准,比如建立大型市场,比如鼓励技术创新……
虽然交通行论起整体实力,远逊于苏州的世家豪商,但是单独任何一个世家都没法和交通行比拟。而且交通行还有一个巨大的优势,就是他们不拘于南直隶,触角已经蔓延到浙江,山东,京师,江西,湖广等地,好像八爪鱼一般。加入交通行系统的商贾士绅比不得顶尖豪门,但是胜在人数众多,涉及领域广泛,其中人才辈出,底蕴雄厚。
构成了唐毅最大的本钱,正因为有这些人的支撑,唐毅才敢打晋商和苏州豪门的主意,进行火中取栗。
“公子,最近几天各地的资金陆续调入,已经差不多有三百万两白银,另外还有二百余万在十天之内,就能调集过来。”周沁筠轻松地说道,貌似几百万的白银根本没看在眼里一般。佰渡亿下嘿、言、哥免費無彈窗觀看下已章節
倒是唐毅欣喜异常,“这么多?大家伙不是挺担心的吗?”
“大家当然担心,不过他们更愿意相信公子!”周沁筠甜甜一笑,“您狙击茶叶,狠捞了一笔,他们都羡慕不已,盼着吃香的喝辣的。”
还是自己鼓励了他们!
唐毅摇摇头:“承担的希望越大,责任就越大,到时候出了问题,可就万劫不复了。”
“不会的!”
周沁筠笃定地说道:“公子,您不会输的!”
“对,我当然不会输!”唐毅霸气地说道:“告诉他们,银子不要汇过来,从各地多多采购物资,囤积起来,给我准备着。”
“都要囤积什么?”周沁筠追问道。
“两白一黑。”唐毅笑道:“能决定价格的就是大宗商品,粮食、棉布、煤炭,只要握住这三样,我们就赢定了!”
周沁筠沉默一下,用力点头。
……
棋子已经都落下去,唐毅又收敛锋芒,安安心心做他的才子兼宅男,每天三篇八股,有空捧着朱子集注,苦心研读。
要说起来,唐毅这辈子是心学弟子,上辈子是三好学生,对于禁锢思想的程朱理学没有任何的好感。可是真正耐下性子,仔细思索,唐毅渐渐品味出理学的味道。
两宋是漫长中国历史的特殊节点,一方面宋人创造了无与伦比的物质文明,文治达到了历代的顶峰,他们骄傲,自豪。
可是文治的兴旺并没有带来真正的尊严,宋代的版图是历代大一统王朝中最可怜的,别说西域,辽东,就连幽州都没了,还要不停掏出岁币,奉送给蛮夷。
屈辱和荣耀同时扛在了宋人的肩头上,使得士大夫们不得不反思国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在所有人苦闷求索的时候,有人站了出来,说我们之所以失败,是私心作祟,是人心不古,所以我们要尊奉天理,要革除人欲,要超脱自我,追求先贤的脚步……
漫长的历史对中国来说,是一笔财富,更是一种负担,每每出现问题的时候,人们就习惯于反思历史,从古人的智慧找出答案。
理学就是这种观念的产物,排斥人欲,王政复古,追求所有人的同一,以达到用最小的成本,治理最庞大国家的目标。
说到底这是一种懦弱的表现,不敢面对未来,才会不停回首过往。
在这一刻,唐毅突然明白了心学的可贵。不再追求虚无缥缈的天理,把目光放在人的身上,重视自己,才有了希望,有了勇气,有了追求,对未来不会恐惧,对海洋不会排斥,对君王不再匍匐……
轻轻合上了书本,唐毅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这就是他的心学,或者说这就是他希望心学走的方向。
虾米须的门帘挑起,徐渭探头往里面一看,突然觉得唐毅和以往不一样了,身上笼着一层神圣的光,尤其是嘴角淡淡的笑容,简直和庙里的神仙一般不二,吓得徐渭连忙甩了甩头,瞪大了眼睛,又什么都没有了。
“行之,你在搞什么鬼?”
“哈哈哈,文长兄,刚刚阳明公出现在了小弟的面前,他冲着我的额头一点,小弟立地成圣!怎么,见了本尊还不下跪吗?”唐毅气势十足的一喝,徐渭的双膝鬼使神差的一弯,随即挺直了。
三步两步,冲到唐毅面前,气急败坏道:“装什么大尾巴狼!我是来告诉你的,粮价开始涨了!”
“当真?”
“嗯,是蒋月泉派人来通知的,他说本该亲自过来的,可是实在抽不开身。”
比起悟道成圣,唐毅更在乎眼前,他急匆匆换了一身长衫。
“走,咱们去看他。”
从家里走出来,闷热的天气险些让唐毅呼吸艰难,没走多大会儿,浑身都湿透了,徐渭呢,这家伙更惨,顺着脖子流水,总算在汗水流感之前,赶到了蒋月泉的点心铺,离着老远,就看到不少百姓排着队伍,焦急地等待。
每烤出一炉点心,顷刻之间,就被扫荡一空。
唐毅驻足看了一会儿,默默摇着头,绕到了后院,宽敞的后院一边放着面粉、红豆、绿豆一类的原料,另一边是五个烤炉,师傅们脱光膀子,不停地劳作。
小伙计把唐毅请到了客厅,奉上了凉茶。两个人不停往肚子里灌水,喝得徐渭肚子里都发出了水声,和老牛一个德行。蒋月泉才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擦了把头上的汗。
“唉,你总算来了,要不然我的肺叶子都漂起来了!”
蒋月泉急忙拱手抱拳,连连说道:“都是小人的错,还请青藤先生不要怪罪。”
“算了,说正事吧。”唐毅沉着脸说道。
蒋月泉急忙躬身,一脸担忧,向着唐毅说道:“公子,自从前天开始,粮食就往上涨,今天天不亮的时候,小人去买面粉,价格一下子提高了三成,我和他们理论,说没有这么涨价的,可是那帮人根本不听,说看在老交情的面子上才卖给我,要不然有更多人抢着买呢!”
徐渭不解地问道:“蒋老板,既然价格涨起来,怎么还有那么多人百姓排队抢购点心啊?
蒋月泉长长叹口气,愁得泪都快流出来了。
“青藤先生,我就为了此事发愁啊,他们买点心不假,多数都用以往卖出去的券兑换,我每卖一盒点心,就要赔十文钱,卖的越多赔的越多,我现在就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
“蒋老板那你还能撑多久?”徐渭问道。
“这个不好说。”蒋月泉压低了声音,在唐毅和徐渭的面前说道:“二位公子,给你们交个底儿,小的这些年的积累都拿出去买面粉了。现在全靠着往外买券撑着,券只要一直涨价,只要比点心的价钱贵,我就能撑住,可是我怕啊,这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唐毅微微冷笑,那还用问吗,肯定撑不下去,一盒点心十几文,几十文或许还有人要,可要是超过了一百文,都顶得上一顿酒席钱,谁会傻乎乎的继续买券。停止买券,资金链就断裂了,商铺一旦露出了疲态,老百姓就会捧着券前来挤兑,瞬间沙漠上的城堡就会轰然崩塌。
唐毅都能看到千千万万愤怒的百姓冲过来,将无数个蒋月泉撕成碎片,偌大的苏州城,一下子从天堂爹到地狱。
这个双输的结果究竟是谁造成的,唐毅意味深长地看了蒋月泉一眼,他扑通跪倒,抱住唐毅的双腿。
“公子,赏小的一条活路吧!”
……
问计的人不知蒋月泉一个,苏州府衙,王崇古正脸色铁青,在他的对面,就是晋商四大票号的掌柜,正战战兢兢地垂手侍立。
“到底是怎么回事?三天时间,粮价突破二两五一旦,布匹过了七两,还在不停往上涨,其余蔬菜瓜果,锅碗瓢盆,凡是老百姓用得着的,都往上涨。老夫一下子坐到了火坑上面,亏你们还是多年的掌柜,连这点风声都看不出来,真是没用,废物,饭桶!”
王崇古越骂越气,前些日子唐毅就提醒过他,他也和这几个家伙说过,几十年都白活了,竟然比不上一个小孩子,真他娘的丢人!
为首侯记钱庄的东家侯运来脸色凄苦,连连作揖,“鉴川公,我们这些日子帮着收购茶叶,光盯着茶价,茶价才涨了不到一成,和往年差不多,我们也……”
“呸!”王崇古狠狠啐了侯运来一口,侯运来也不敢动作,只能唾面自干。
“还糊涂着呢!”王崇古气呼呼说道:“人家故意不动茶价,就是麻痹你们,咱们晋商这么多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王崇古痛苦地揉着脑袋,怕什么来什么啊!
第247章 问策
唐毅觉得让文征明那种半仙般的人物为了柴米油盐费心,太过残忍了。●⌒,.他准备了足够用半年的大米、白面、腊肉、木炭,就连花椒大料都有,亲自送到了文家。老先生去听戏并不在家,老先生的侄子收下了东西,千恩万谢,临走还拿出一本书,说是老先生特意嘱咐的。
欣欣然回到了家中,唐毅满怀期待,文征明啊,没准是什么古籍珍本,那可值钱了。
洗了洗手,小心翼翼揭开包在外面的布,两个大字赫然出现。
“孟子”
唐毅急忙翻了翻,果然是老先生手抄的《孟子》,蝇头小楷无可挑剔,还有文征明的印章,只是离着唐毅的预想差了太多,烂大街的玩意,就算过了几百年,也未必值钱啊!
看着一脸失落的唐毅,徐渭捂着嘴,嘿嘿直笑。
“笑什么,不管如何都是文老先生亲笔抄的,我留下当传家宝了,你可别想偷走!”
徐渭一听笑得更欢了,走到桌子前,把《孟子》拿在了手里,看了两眼,鄙夷地看着唐毅。
“我笑你不识真佛,你看看这和平时看的孟子一样吗?”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唐毅接了过来,貌似有些厚,也有些重,猛地惊醒,“这,这是完整本啊!”
“没错。”徐渭叹道:“说起来孟老夫子也够倒霉的,历代流传的经典到了本朝竟然被砍了一刀,就好比完整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太监,你说悲哀不?”
好吗,把孟老夫子送进宫了,要是别人听到,非治徐渭一个欺师灭祖的罪不可……这是一段著名的公案,朱元璋出身寒微,夺得天下之后,非常努力学习。忽然有一日读到了《孟子》的一句话,朱皇帝不高兴了。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老子南征北战。辛苦驱逐北元,打下偌大的江山,到你老东西的嘴里,竟然轻了,简直可杀不可留。
朱元璋耐着性子看下去。越看孟子的论调越生气,看来看去,看到了:“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老朱爆发了。
好大的狗胆,这不是教唆臣子造反吗,那还了得,别看你死了两千多年,朕一样办了你!
朱元璋当即下令把孟子逐出文庙,还下令毁禁《孟子》一书。
这下子可触及到了所有读书人的命根子,刑部尚书钱唐高呼“臣为孟轲死。死有余荣!”朱元璋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光靠着权力就能解决的,孟子重新回到了文庙,只是老朱是执着的,终于在洪武二十七年,刊发《孟子节文》,删除了“异端邪说”85章,足足占了全书的三分之一。
从此之后,大明的官方考试用的都是删节版。如今文征明突然送了本“**”,唐毅不由得吓了一跳,文老才子不会想陷害自己吧?
唐毅慌忙把书包起来。想着是给老先生送回去,还是扔到火炉里烧了。看他胆小的模样,徐渭好一阵狂笑。
“行之啊,几百万两银子。你都指挥若定,小小一本书就把你吓成这样?衡山先生不过是告诉你要以生民为念,要想办法帮助危难之中的苏州百姓。”
唐毅讪笑了两下,的确区区一本书,没什么了不起的,大明毕竟和猪尾巴是不同的。想来想去,他把孟夫子放在了书架的顶端,最崇高,也最不显眼。做完之后,才有坐在了位置了。
“对了,文长兄,你又跑来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的好老师好像有麻烦了?”
“你是说王知府?”唐毅惊问道。
“嗯!”徐渭拉过了椅子,坐在了唐毅的对面。
“行之,我刚从几家晋商票号回来,你猜怎么着?他们居然在抛售票券,老百姓都跑去疯抢了,队伍排的老长。”
完了!
唐毅脸色一变,王崇古啊王崇古,你这一手可不高明啊!
虽然疯狂抛售可以抑制炒作票券,券涨不上去,实际的物价也上不去。但是,唐毅敢肯定晋商手里的票券根本不够用。毕竟操控票券发行权的是苏州的大户,他们在发动之前,岂会不做好应对。
这一抛售不但没法抑制物价,还会失去宝贵的筹码,让王崇古陷入更加不利的境地。
徐渭聪明绝顶,跟着唐毅混了这么长时间,也弄懂了金融战的关键,忍不住说道:“行之,老西儿不是善于经营吗,他们怎么如此糊涂啊?”
“不是糊涂,而是有难言之隐。”唐毅断然说道:“他们毕竟是外来者,比不得地头蛇,要想调集物资,打压物价,只怕难度更大。”
“也有道理!”
徐渭翻了翻眼睛,突然惊呼道:“行之,你说王崇古会不会抽身逃跑?把烂摊子留给继任者?”
“呵呵,在几天前我也担心,生怕王崇古抽身走了,可是现在我不担心了,文长兄,你可知为什么?”
徐渭摇摇头。
“还要感谢李太宰,他执掌吏部以来,对严党任人唯亲,破坏祖制非常反感,规定凡是地方官吏,必须三年考满才能调任。王崇古刚来了一年多,又身处抗倭第一线,岂能轻易调动?就算是晋党实力庞大,想要绕开李太宰和严阁老,也是难度不小。再说了,还有一个唐部堂呢!”
“唐部堂?”徐渭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道:“莫非是荆川先生?”
唐毅笑眯眯的,好像是偷到公鸡的小狐狸,要多得意有多得意。徐渭仰天长叹,替王崇古默哀,摊上这么个学生,老先生可算是倒了血霉!
唐顺之身为南兵部,对南方的人事调动有很大话语权,他不用明着反对,只要在文书往来上动一点手脚,轻轻松松就能拖几个月。
这些时间足够让王崇古万劫不复了。
王崇古没有退路,还剩下唯一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晋商会不会为了王崇古拼命,熟悉王崇古背景的人绝对不会有这种疑问,他的父亲王瑶、伯父王现、长兄王崇义、姐夫沈江等都是鼎鼎大名的商人。
再翻开王崇古的履历,他是嘉靖二十年进士,按理说资历不算是深厚,可是他从安庆、汝宁知府做起,历任刑部主事、陕西按察使、河南布政使,苏州知府,常镇兵备副使。十几年间,将大明朝转了大半,而且凡是他做官的地方,都是晋商势力范围。王崇古为了晋商开疆拓土,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官职越来越大,跟着他发财的人不计其数。
王崇古有了麻烦,谁能袖手旁观!
唐毅默默盘算着,无论如何,王崇古和晋商都必须拼了,刀压在脖子上,不得不战!唐毅也不再留手,他把手下的几处产业都抵押出去,换取白银,再到各处疯狂采购,囤积物资。
就在他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突然有人登门造访。
“唐公子,在下名唤王孺,奉了老爷之命,前来请公子过去商议要事。”
唐毅一皱眉,“你的老爷是何人?最近忙于筹备道试,不是要紧的,就日后再说吧。”他面带不悦,桌案上摆着一摞厚厚的文章,最上面的刚刚写完,笔墨还没有干。
王孺扫了一眼,顿时骇然。
“真好!”看了一眼,就吸引人读下去,简直就是标准的八股范文,自己要是能写出一半的功力,何至于只是穷酸秀才,不得不给人家当家人啊!
“怎么先生也懂得八股?”
王孺一惊,忙说道:“唐公子,实不相瞒,在下中过秀才,屡试不第,如今在王府尊的手下做师爷。”
“你是老师的师爷?”
唐毅恍然大悟,忙站起身,让王孺坐下,又亲自奉茶,热情亲切的劲头儿简直让王孺受宠若惊。
“当不得公子如此抬爱。”
“王师爷不要客气,论起功名你是秀才,我还是白丁,你又是老师的左右手,劳苦功高,让人钦佩啊。”
真诚的话语,让王孺差点感动出眼泪,伺候人就是下九流,唐公子真是亲民啊!
“公子,东翁本想亲自前来,只是事务繁杂,抽不开身,不得不让在下来请公子过去。”
唐毅笑道:“没说的,既然老师相邀,我立刻就去。”
说着就去换洗穿戴,王孺站在书桌前面,偷偷翻了翻桌上的文章,每一张都有日期,还要修改的评语,大约从六月下旬就开始了,一天三篇,不多不少。
唐公子说他闭门读书,的确属实,看起来他没有跟着那些人起舞,东翁找他就算对了。
唐毅拾掇完毕,王孺匆匆把文章放好,带着唐毅,一路赶到了知府衙门。
刚一走进来,唐毅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感,每个人都神色慌张,行走匆忙,一直到了签押房,王崇古一身官服坐在那里,脸上明显憔悴了许多。见唐毅到来,勉强笑道:“行之,老夫找你过来,是有点事情想要行之帮忙。”
唐毅二话不说,“先生,你只管吩咐就是。”
王崇古倒是一愣,笑道:“你就不怕老夫给你找麻烦吗?”
“先生这是哪里话来,师徒名分已定,学生岂能违背师命!”
王崇古紧紧盯着唐毅,想要从他眼神之中找出一丝破绽,可是从头到尾,他读到的只有真诚二字。
唉!
看来老夫是误会此子了,王崇古拍了拍唐毅的肩头,十分用力。
“行之,你此前的警告应验了,如今苏州物价飞涨,你给老夫出个主意吧!”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248章 急先锋(三更求票)
王崇古和侯运来等人商讨,侯运来认为票券也是一种商品,有没有卖,有涨有跌,只要把票券大规模抛出去,造成恐慌,就会形成抛售的浪潮,进而逼迫苏州的大户妥协。↑,毕竟他们手上握着几百万的券,可谓是兵精粮足,王崇古思索再三,终于点头。
果然如同侯运来所料,刚抛出去之后,票券热度下降,市面上的物价也跌了一些,可是不到半天时间,出现了大量的资金,毫不犹豫吃进票券。一种谣言甚嚣尘上,说是山西票号银根吃紧,才不得不抛出票券,换取银子。
这么一说可不打紧,很多百姓都拿着银票跑到钱庄兑换成银子,更令几个掌柜气歪鼻子的是百姓竟然拿着换来的银子去抢票券。
好家伙,涨得比以往更加凶猛,他们的行动完全是扬汤止沸,白白损失了宝贵的白银,一点效果都没有。
王崇古和几个掌柜连夜磋商,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必须开仓放粮,平抑物价。可是王崇古也清楚,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没有本地士绅帮忙,他很难取得胜利。
可是苏州士绅都在赵旭这些人的一边,又有谁肯替自己卖命,想来想去,还就剩下唐毅。
小家伙有实力,又是自己的学生,张嘴也不难,王崇古才派遣王孺邀请唐毅。王崇古将情况和唐毅说了一遍,唐毅什么都清楚,偏偏听得极为认真,不停皱眉思索。
“先生,请恕弟子直言,您的做法或许不妥。”
“哈哈,不用你说,老夫也一清二楚。行之老夫请你过来,就是想讨一个对策。”
唐毅故作为难,半晌才说道:“先生,物价起涨,大多数人都是盲目的。追涨杀跌是人性当然,抛售手里的券是和人心作对,逆天而行,自然难以取得成效。弟子以为当务之急应该是顺势而为。摆脱被动的局面,才有获胜的希望。”
“妙啊!”
他们费尽心思讨论出来的东西,唐毅几句话说的一清二楚,果然是后生可畏,王崇古的信心越发高涨。鼓励地说道:“继续讲,有什么高招?”
“先生,既然对方靠着囤积居奇,哄抬物价,炒高票券,我们就该调集大量物资,把价格压下去。”
“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王崇古叹口气,说道:“虽然有几个钱庄支持老夫,可是他们都是摆弄银子的。手里头没有多少物资,也没有调运的能力。老夫身为知府,但一面要应付倭寇,一面又要安抚苏州,能用的力量有限。空有雄心,却无有可用之兵啊!”
图穷匕见了,是想让自己当打手啊!
唐毅眼珠转了转,笑道:“先生有命,弟子岂能推脱。我立刻给太仓写信,让雷七派遣三百名工人。加上二十艘船只,听后先生的调遣。”
见王崇古不说话,唐毅以为他还不满意,继续加码道:“弟子手上还有从茶叶赚来的不到四十万两。再添六十万两,凑个整数,弟子愿意交给先生,稳定物价。”
出人出力又出钱啊!
王崇古是真的惊讶了,刚刚他吃惊,不是嫌弃唐毅给的东西少。而是吃惊于唐毅的豪爽,又加码了一百万两,简直让王崇古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之,你就不用考虑考虑?”
唐毅摇摇头,“先生,弟子一直认为赚钱不是本事,懂得花钱才是能耐,与私,先生是我的老师,与公,平抑物价对苏州百姓的恩德。再有弟子也坚信山西票号势力雄厚,断然不会被几个土鳖击败的!”
唐毅的话半真半假,有情有义还带着吹捧,听得王崇古十分感动。
“行之,你就不怕赔了?”
“哈哈哈,赔了就当是交学费,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气魄!”王崇古彻底被唐毅打动了,他把侯运来等人都叫了过来,和唐毅一起商讨对策,足足花了一个晚上,他们确立下两路进军的方略。
首先王崇古要调集苏州的存粮,开放常平仓,平抑物价。唐毅会配合王崇古,调集粮食布匹,以及一切民生必需品,帮着维持市场稳定。
其次四大钱庄要改变态度,不但不抛售券,反而要吸收票券,准许抵押贷款。
唐毅给他们算过一笔账,票券虽然是薄薄的一张纸,毕竟要有实物撑着,到了约定的期限,就可以换取实物,逼着大户交割。
另外集中大量的票券抛售,可以造成恐慌,形成恐怖平衡,迫使对手知难而退。
不用怀疑,山西人绝对是最厉害的商人,他们不但理解了唐毅的方案,还把很多漏洞补上了,比如开放常平仓要进行限购,粮价只要比市价低一点就行,比如收购票券要有重点,主要收购粮食和布匹……这些漏洞其实都是唐毅有意无意留下的,为的就是让王崇古他们低估自己的能力,显然他的目标达到了。
四位掌柜见识了唐毅的敏锐和犀利,可是毕竟是年轻人,还不够周全缜密,或许过个五年十年,他会成为一位强劲的对手,眼前还只是可靠的盟友……
从知府衙门出来,已经是满天星斗月光朦胧,唐毅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给王崇古的办法根本是包藏祸心。
如果他和王崇古互换身份,唐毅一定让四大票号加入收购物资的行列,只要把对手打垮,票券变得一钱不值,苏州的商人至少有七八成要破产,到时候用最低廉的价格,就能收购优质资产,大发横财。
不过那四位掌柜却没有想到,或许他们也想到了,只是玩钱久了,使得他们有充足的自信,能在票券上苏州大户掰手腕,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两路出击的策略。
唐毅不屑于猜测谁输谁赢,他真正要做的就是关键的少数,就像赤壁一战的刘皇叔,等着摘桃子就够了。
不过刘备也不是好做的,人家首先要打出联合抗曹的旗号,获得东吴支持,从而站稳脚跟。唐毅也是一样,他的旗号是救民水火,回去之后,立刻给雷七下令,调集人员船只,还有各种物资,向苏州运来。转过天唐毅就侯运来的票号存入一百万两银子,动作之快,甚至在王崇古之上。
光是这样还不够,唐毅把王世懋、徐渭、沈林都叫上了,几个人一起到了常平仓,王崇古正在这里指挥着搬运粮食。
“见过先生。”
王崇古见几个人都是短打,好奇道:“行之,你们这是干什么?”
“弟子不忍先生操劳,哪怕多一个猴,也能多三分力气,我们都愿意帮忙做事。”
王崇古看到这里,心里头感慨万千,曹子朝是自己的亲外甥,闷头读书,一门心思和唐毅争抢道试的第一名,全然不知道他的舅舅遇到了何等麻烦。
难怪有人说天下间最亲的是师徒,亲人把给予的一切都看成理所当然,稍微不如意就会心怀愤恨。学生不一样,老师对他一分好,他们就要十分百分地报答。
王崇古感慨地拍了拍唐毅的肩头,“老夫没有看错你,闯不过去就算了,真闯过去了,日后老夫一定重重报答!”
唐毅脸涨得通红,外人只当他是感动的,唯独后面的三位心里头一清二楚,这丫的是羞愧的。王崇古如今的境地都是他挖坑设套的,偏偏又来充好人,简直和给周瑜吊孝的诸葛亮有得一拼,也不知道王崇古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如同周瑜一般,被活活气死!
唐毅到来之后,果然是雷厉风行,他规划出三块区域,分别是大米、面粉、杂粮,每处开五个窗口,对外售粮。
看似公平的设计,其实暗含窍门,一般情况下购买大米的人远远多于另外两处,一样的配置能减轻抢购的压力。
王崇古心知肚明,对唐毅的能力大为赞许。
一切都布置妥当,售粮的牌子打了出去。老百姓早就按捺不住了,过去几天时间,粮价从不到二两,一跃增长到三两一石,几乎翻了一倍。
很多做工的人每月领钱,家里的存粮不会超过十天,粮价疯长起来,他们哪能不害怕。天不亮就堵在粮店的门口,可是当粮店打开大门,却只有几百斤大米出售,没一会儿就卖个精光,挂出了售罄的牌子。
百姓们简直气得发疯,涨价不说,还囤积居奇,想逼着大家伙上梁山吗?
好些年轻人露出粗壮的臂膀,就要砸了粮店,幸亏有衙役巡逻,才没有酿成大祸。听说朝廷放粮,大家又一股脑涌到了常平仓。
“乡亲们,不要挤,咱们苏州是什么地方?鱼米之乡,什么时候短过粮食。不要听信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府尊大人下令开仓放粮,每人限购五斗,售价一两银子。大家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好多百姓一听,心中一喜,比起粮行便宜了一半,青天大老爷果然是爱民如子,可是他们忘了,去年这时候,粮价才一两银子一石!
唐毅扯着嗓子吆喝着,忙前忙后不消停。每当百姓过来买粮,他都要仔细盯着,不能短斤少两,坑了百姓,可是银子的成色也要看好了,朝廷也不吃亏。因此交易的速度非常慢,可就算如此,一上午还有五千多石粮食流出。
就在常平仓的对面,几个年轻人坐在靠窗户的雅座,一切尽收眼底。
“真没想到,堂堂交通行的老板的竟然干起来卖粮的活儿?王崇古好大的面子!”
赵旭微微冷笑,“给老西儿当急先锋,不会有好下场的!”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249章 特别的粮仓
唐毅四个在常平仓盯了三天,王世懋和沈林的嗓子都喊哑了,尤其是沈林处在变声期,撑下去怕是都会成为公鸭嗓,到那个时候只能找单田芳学评书,没法当书童了。¥f。¥f他们两个都去休息,剩下的唐毅和徐渭同样不好受。
这不,徐胖子扛着大半袋子粳米,龇牙咧嘴跑过来,扔到了唐毅的面前。
“看看吧,排了半天队,才买来的。”
唐毅急忙打开米袋子,把手伸进去,不停地摸索。徐渭喘着粗气,抓起一壶水,猛灌几口,呛得咳嗽不停。
“我说行之非要跑到粮店买什么粮啊,咱们这不是一大堆吗!你可不知道有多少人派排队,都把我挤瘦了。”
不理会徐渭的抱怨,唐毅在袋子里掏了半天,最后干脆把米倒在了地上,趴在上面寻找。
“在这呢!”
唐毅从米中拾起一颗黄豆,捏在手里看了看,脸色一阵苍白。
徐渭不以为然,嬉笑道:“粮店也卖黄豆、绿豆啥的,混几粒算什么?”
“这个不一样。”唐毅把黄豆扔到了徐渭手里,“看看吧!”
徐渭接过来,看了看,放在鼻子下面闻闻,有一股子香味,再放到嘴里,嘎嘣脆。
“啊,这是炒熟的?”
“没错!”唐毅一屁股坐在米粒上,抱着头说道:“这几天放粮之前,我偷偷让人炒熟了一些黄豆,混在米中。为的就是想弄清卖出去的大米的走向,是不是真正到了百姓手里,很显然不是!”
徐渭这时候也明白过来,惊恐道:“有人从常平仓买粮,然后倒卖给粮店,赚取差价,再来买常平仓的粮食……怎么有点像你买茶叶时候干的啊?”
唐毅沉思半晌,摇摇头:“他们比我还要高明多了,去粮店买粮的也未必是百姓。”
“不是百姓?什么意思?”徐渭可真的听不明白了。
“自导自演。自己请狗仔自己炒!”唐毅咬着牙说道:“他们雇人排队,把他们释放出去的粮食再收回,花费不过是一点人工成本,可是却制造了粮食不足的恐慌。吸引更多百姓抢购。高明,真是高明!”
唐毅是彻底钦佩明朝人了,这商业头脑比起后世一点不差。徐渭一听可傻了,我的老天啊,这些家伙浑身都是心眼做的。咋就这么缺德呢!
“行之,咱们该怎么办?”
唐毅眼珠转了转,果断说道:“去见见鉴川公吧。”
两个人急匆匆来到了知府衙门,离着老远,就听到大堂上传来鬼哭神嚎的声音,听得人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王崇古匆匆赶来,身上的杀气还没消退,宛如凶神恶煞。刚进了签押房就说道:“行之,老夫刚刚抓了五个开黑钱庄的。他们大肆借印子钱,炒高票券。老夫打残了三个。”
唐毅没说话,徐渭尴尬笑笑,“不是还留着两个吗,大人宽厚。”
“哈哈哈,文长先生,那两个被打死了!”
真不愧是带兵的人物,够狠!打死两个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徐渭吓得忙低下头。闷头喝茶,掩饰心中的骇然。
王崇古没搭理他,而是问唐毅说道:“行之,常平仓那边出了事情?”
“常平仓倒是没事。只是……”唐毅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断说了一遍,王崇古听完脸就绿了。
“可恶,赵旭这帮畜生简直比放印子钱的还可恶,该杀,该死!”
徐渭忙提议道:“鉴川公,要不干脆把他们抓了。直接打死,漫天的云彩就没了。”
王崇古和唐毅愣了一下,随即都被这个天才的主意弄得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半晌王崇古才说道:“老夫是真想杀人,只是可惜啊,他们个个背后都有朝中的权贵撑腰,动弹不了!赵旭那家伙听说是赵文华的侄子,和严世藩的二公子还拜把子,有个家伙叫郑启明,是刑部尚书郑晓的四公子,还有个叫陆俊的,更了不得,他的叔叔是大都督陆炳,背后站着平湖陆家。”
听完王崇古的话,唐毅和徐渭都吓得张大了嘴巴,能塞进去拳头,乖乖,又是徐阁老,又是郑部堂,外加陆大都督,简直全明星阵容。
幸亏晋党实力雄厚,要不然光是几位神仙就能把人吓个半死,哪还有勇气对阵交锋。
看到唐毅他们吃惊,王崇古微然一笑,“行之,文长,你们也不要害怕。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商场有商场的规矩。他们要是敢捞过界,自然有人对付他们!”
果然,王崇古这家伙绝对深藏不露,唐毅越发觉得拉他下水是最明智的决定。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只要全力应付市面的斗争就够了?”唐毅明知故问。
“没错!”王崇古得意笑道:“老夫已经给各处取信,十天之内,就有二十五万石粮食陆续到齐,足够百姓吃两个月的。再加上苏州的存粮,老夫有把握一举打垮那几个小畜生。他们耍再多的花招都没用!”
唐毅笑道:“如此甚好,既然先生有充足准备,弟子斗胆献上一策。”
“讲!”
“从明天开始,不妨加大放粮的力度,每人可以买粮一石,但是,必须拿出黄册证明,只有苏州的百姓才能购买。”
王崇古眨了眨眼,顿时大声叫好。
加大售粮力度,可以缓解恐慌情绪,而且按册售粮,确保粮食真正到普通百姓手里。至于想囤积居奇,玩什么鬼花招的,只能去粮店买高价粮,而等到粮食运来,他们就等着破产吧!
……
从知府衙门出来,徐渭就不断摇头晃脑,唉声叹气,一副失落沮丧的德行。
“文长兄,知府衙门的茶不好?你这是喝出郁闷了?”
徐渭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失落,不用瞒着,自家兄弟不会笑话你的?”
“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唐毅反问道。
“你就不用装糊涂了。”徐渭感叹地笑道:“到底是晋商出身,实力雄厚,没想到王崇古如此强悍,我看赵旭那伙人很快就要失败,行之,你还是乖乖当老师的好学生吧,别想着火中取栗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唐毅呵呵一笑,“文长兄,你就等着看吧!”
没有多话,唐毅回到了常平仓,这里的衙役和民夫正在抓紧搬运粮食,准备明天出售。唐毅和大家伙干了三天,都很熟悉了,他走来的时候,不断有人点头问好。
“大家听着,明天放粮的力度要加一倍,大家伙辛苦一点,工钱加倍。”
“多谢唐公子。”
民夫们喜笑颜开,干脆甩一个光膀子,奋力扛起一袋袋的米面,码得像是小山一般。前三天出货都在一万石上下,估计明天会达到两万石,甚至更多。民夫们一直干到了快三更,才忙活的差不多。
还剩一百包,卯足了力气完成最后的任务,突然从一个仓库传来惊呼,接着几个民夫跌跌撞撞,额头破了,肩头青紫,狼狈到了唐毅面子,舌头都不好使了。
“公子,那,那,你,你……”
唐毅干脆一甩袖子,直接冲了过去,徐渭拿着火把紧紧跟随,到了粮仓前面,迈步走进去,徐渭用火把照着,两个人一看,顿时惊呼出来。
原来在米堆里面,出现一个巨大的木制物体,足有一人多高,唐毅本能感到不妙,急忙招呼民夫清理,不多一会儿,木制物体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柜子形状,底下和靠边的方向没有木板,埋在大米中间。
这个庞然大物足足占用了粮仓三分之二的容积,也就是说,一个粮仓看起来满满当当,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的粮,其他的都是空气!
看到这一幕,别说唐毅徐渭,就连民夫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唐毅何等机敏,急忙厉声吼道:“来人,把这里封起来!所有民夫集中,谁也不准多说一个字,否则,斩!”
唐毅的命令很及时,消息封锁住了,可是他却没法变出粮食来。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究竟有多少问题粮仓,还剩下几石可用的粮食。
一直忙活儿到了天色朦胧,衙役们才战战兢兢前来报告。
“公子,小的们查了二十三座粮仓,其中只有一座粮仓……”
徐渭忙问道:“是只有一座有木箱隔层吗?”
“不,是,是只有一座都是粮食,还是陈粮!”
嗡!
徐渭脑袋顿时大了三圈,他除了吃惊某些人的丧心病狂,竟敢如此窃取常平仓的粮食外,更是惊叹唐毅的脑袋。这丫的怎么就这么厉害,想想王崇古信誓旦旦,胸有成竹的模样,徐渭就感到一丝好笑。
只是在如此糟糕的局面之下,笑太不合适了,只能强忍着。
这时一阵马蹄作响,王崇古在一群衙役的簇拥之下,急匆匆飞奔而至。下了战马,他一把拉住了唐毅。
“行之,到底怎么回事?”
“先生,请随我来!”唐毅带着王崇古到了一座粮仓的前面,让民夫撤去遮盖物,瞬间哗啦啦作响,米都流了下来,一个巨大的木柜出现在面前。
“这,这是什么东西?”王崇古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唐毅沉声说道:“先生,用木柜放在里面,再装上粮食,从外面看是满满的一仓,可实际只有三分之一,甚至是五分之一,常平仓的真正存粮不到五万石了!只,只够两天!”唐毅说完,把头深深低下去。手机用户请访问
第250章 化缘去
东方露出鱼肚白,大批的民众早早排成了队伍,昨天夜里里长就到各处通知,说是放粮要增加,准许一家购买一石。
百姓们可高兴坏了,粮食不比别的,短了一顿就要挨饿,家里头的孩子哇哇大哭,谁能受得了。有些人都请了半天的假,专门来等待。大家翘首以盼,可是迟迟不见售粮,大家的心里头都毛毛的,可千万别出问题啊!
而常平仓的里面,唐毅和徐渭陪在王崇古的左右,在他们面前跪着的正是管库大使,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啪!
王崇古把桌子都拍碎了,怒吼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粮食呢?怎么变成了空箱子!”
管库的根本没勇气抬头和王崇古对视,只是浑身颤抖个不停,汗水好像溪流,从鬓角滚滚落下。
“小,小的实在不知!”
“哇呀呀,二十多万石变成了五万石,你敢说不知道!来人,大刑伺候!”
一句话,有人提着生牛皮的鞭子就走了过来,啪啪甩了两个鞭花,一扬手抽在了管库大使的后背,顿时衣服抽碎,皮开肉绽,疼得他闷哼了一声。
“打!往死里打!”
衙役左右开弓,没一会儿,后背都被打烂了,血肉模糊,好不凄惨。唐毅伸手拦住了衙役,走到了管库大使的面前。
“你不过是不入流的小官,谅你也没有胆子吞下二十万石粮食。不如把话说清楚,省得给别人背黑锅。”
管库大使没有说话,唐毅似乎得到了鼓励,继续说道:“神仙打架和你有多大的关系,戏法变漏了,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知府大人会保你的狗命的。”
王崇古强忍着怒火,说道:“没错,只要你说实话。老夫会给你一条生路。”
见这家伙还不说话,王崇古气得走过来,怒骂道:“宁顽不灵!”他一脚踢过来,管库大使仰面摔倒。从鼻子嘴里喷出乌黑的血水,王崇古吓了一跳,老夫的脚力这么好?随即他明白过来,疯狂喊道:“快叫医生。”
大夫没等过来,管库大使就七窍流血。浑身抽搐而亡。
唐毅和李时珍混过,粗通医术,他俯身掰开了管库大使的嘴,只见他的槽牙之间有个小小的皮囊。这玩意是用鱼泡制成的,把毒药灌进去封死,外面用皮子包裹,能藏在牙缝中间,咬碎皮囊,顷刻之间就能丧命。
真是好狠呢!
徐渭的头发都立起来了,在死尸上狠狠踹了几脚。恨恨说道:“鉴川公,依我看摆明了苏州府有那帮人的内鬼,早就把粮食给掏空了!您可不能放过这些贼子啊!”
“嗯!”
王崇古发出狮子一样的咆哮,脸色青紫,竟然在自己的眼皮子地下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真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
“查,老夫一定要彻查,不管谁偷窃了常平仓的粮食,老夫都要追回来!”
王崇古起身要走,唐毅慌忙拦住。
“先生。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当务之急还是外面的百姓,已经通知下去,要增加售粮,大家都在翘首以盼呢!”
王崇古仰起头。叹口气道:“行之,就这么点粮食,还能加售吗?告诉百姓们,今天开始每人只许购买一斗粮食。”
“不行!”唐毅断然说道:“先生。既然已经向百姓承诺,就不能改口,不然势必带来百姓的不满。外面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一旦有人带头闹事,民变在即!”
王崇古的脸色更加铁青,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行之,老夫也不想,可最起码要支撑三天时间,容我调度粮食吧!要是敞开了出售,只怕明天就不够了!”
唐毅眼珠转了转,说道:“先生,不妨今天敞开出售,明天改成每人三斤粮。”
“能成吗?”王崇古疑惑地问道。
“先生,事缓则圆,有一个晚上老百姓会冷静很多。您呢,最好学学曹孟德。”
“什么意思?”
“借几颗人头,替百姓们出气!”
王崇古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抚掌大笑,难得高兴。唐毅这小子果然有急智,找他来帮忙再英明不过了。
“好,就按你说的办!”
……
拖到了日上三竿,在百姓们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终于开始售粮了,比起前几天的磨磨蹭蹭,今天动作快了很多。
一上午的时间,就买出了一万五千多石,买到粮食的百姓无比喜笑颜开,高兴地手舞足蹈。
唐毅暗自叹息,今天怕是最后的机会了,要是买不到粮食,以后就等着过苦日子吧。
徐渭没有留在常平仓,而是走街串巷去了。他跟着唐毅这段时间,越发肥头大耳,就算脑门上贴上徐文长,别人也只当他是疯子,根本没人在意。
徐渭从粮店开始,走遍了小半个苏州,不管大小,几乎每个铺子都看了一遍。越看越是心惊胆寒,越看越是惶恐不安。
今天一匹棉布正式突破了十两银子,其余鸡鸭鱼肉,蔬菜水果,都涨了三五倍不止,老百姓兜里的银子买什么都不够。
鸡蛋只能论个买,韭菜要数着几根,徐渭都看傻眼了,一个鸡蛋炒几根韭菜,还不够他一筷子呢,没准就是一家人的晚饭了。
从菜市场出来,徐大才子就暗暗发誓,从今天开始,每顿只吃一碗饭,一道菜,危机不结束,绝不加餐。正在他向着的时候,突然看到不少百姓从一家店铺出来,每个人都挎着筐,里面装着红纸包的圆乎乎的东西,看样子又大又沉。
徐渭乐了,还是有善心的商人,东西卖的不贵,大家都买得起。徐渭激动之下,就想赠送一份墨宝,可是走到近前傻眼了!
两个硕大的字悬在当头。
“煤铺!”
敢情是卖煤饼子煤球的,明朝的城市十分发达,很难想象几十万人,上百万人的城市光是烧柴禾,那要砍光多少山林才能够用!
煤和炭早就成为家家户户的必备之物,一两银子差不多能卖七八百斤炭,足够用两三个月。平淡无奇的东西,现在就卖得高大上了!用红纸包着,和月饼一般,二十文钱一块,您还别讲价,今天不买,明天就涨价。
徐渭气得差点昏过去,他一怒之下,从旁边的铺子借来笔墨,站在粉墙前面刷刷点点,画了起来。
有些好奇的人不明所以,凑过来仔细看着,只见徐渭寥寥几笔,画出了一僧一道,画完之后,提笔写下“僧在有道”四个字。
有人念了几遍,突然恍然大悟,僧在有道,就是“生财有道”,把煤饼当月饼卖,还真是生财有道啊!
看了看掌柜的和伙计,那副嘴脸和画上的僧道真有七分相似,骂得好,讽刺的犀利!大家放声大笑,鄙夷地看着掌柜,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给撕了。
掌柜的见有人在墙上画画,也气得够呛,招呼着小伙计拿水桶,他攥着拳头就要和徐渭理论。
“告诉你,某家叫徐渭徐文长,你要是敢把画洗掉了,我就写文章,编戏曲,让你遗臭万年!”
这回可把掌柜的吓到了,也不敢动了,只能傻愣愣看着生财有道,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徐渭出了口气,大摇大摆,出了街口,迎面就碰到两个衙役在追人,这已经是第五波了。
万物皆涨,有些家底儿的还能勉强维持,至于那些闲汉苦力累了一天,都换不到一斤白面。市面上的小偷小摸越来越多,衙役们跑断了腿,也管不了多少。
放在平时也就算了,如今谁都一股子怨气没处撒,有的小偷儿公然拒捕,和衙役拼的你死我活,被偷的百姓更是愤怒不已。兜里的钱,手里的东西,那就是一家人的指望。往往被偷之后,追着小偷儿跑八条街,有的小偷就被打死了。
如果再这么下去,只怕就不是偷,而是抢,演变下去,就是民变!
徐渭觉得脑袋都大了三圈不止,他急匆匆赶回了常平仓,要把所见告诉唐毅。此时一天放粮已经结束,共计卖出了三万八千多石,偌大的常平仓只剩下一万石出头。
下午的时候,王崇古又送来了八千石,这八千石虽然没说来路,可是袋子上印着兵备衙门的字样,不用问,这是军粮!
倭寇不知什么时候来,不到万不得已,王崇古哪里会动用军粮,足见情况之危急。
唐毅沉默了好一会儿,说道:“文长兄,咱们不能再等了,粮食和茶叶不一样,要是苏州真的饿死了人,老天爷不会放过咱们的!”
徐渭用力点头,“行之,你说怎么办?”
“借粮!”唐毅果断说道:“舍了这张脸皮,咱们两个就当一回儿化缘的和尚,我就不信苏州上下都是赵旭这帮家伙的人,都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唐毅话音刚落,王崇古从外面大步流星走进来,冲着唐毅深深一躬,几天的功夫,他就憔悴了许多。
“行之,文长先生,老夫已经和两淮的盐商联络,他们会尽力帮忙筹粮,五天,只要撑五天时间,老夫就有办法把粮食运进来。”
唐毅和徐渭用力点头,冲着王崇古深深一躬。
“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危急时刻,还请先生拿出魄力,乱世用重典,决不能放过借机作乱的家伙,决不能让苏州乱了,不然多少粮食都没了用处。”
王崇古深以为然,用力点头。唐毅和徐渭再也不迟疑,直接踏上了化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