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借力温柔乡
“太皇太后要在寿宴上做什么,想必沈老板已经心里有数。我受命办事,虽已十分谨慎,但大司马仍有可能得到风声、有所防备。我的功夫不及他,我们的人也不如他们多,然民心所向,此事势在必行。伤亡固不可免,但我职责所在,定要护住国本,故此跟沈老板借人,希望在关键时刻抓住他的软肋,您就是我和我主公的大恩人。”
陈济习惯性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觉得沈慧应能理解到位,讲述完毕,他向沈慧深深躬身作揖,以表谢意。
沈慧淡淡一笑,摇头轻叹:“我对做你那主公的恩人没兴趣,不过……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哦?这是为何?”陈济有些好奇。
“因为……你的规矩,我懂。”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又往前走,低头进了假山下的矮洞:“你把这么机密的消息透漏给我,我若不加入你们,怕被你灭口呢。”
“沈老板可真能开玩笑,我哪有那个胆量?”陈济抬脚,紧跟着也走进矮洞。
沈慧忽又回头,一帕子甩到陈济脸上:“天底下有你不敢干的事吗?何必自谦?”
黑暗中,陈济捂了一下脸,因为沈慧的手帕边缘镶了宝石,甩在他才刚受伤的脸上,还是挺疼的。
桃叶跟在最后面,看着陈济和沈慧的一言一行,好似明白,也好似糊涂。
两个丫鬟仍旧替沈慧掌灯,几人一起走出山洞,走出梅林。
在梅林尽处,沈慧笑盈盈吩咐桃叶:“你带陈公子回前面去,找芙瑄拿点药,好好给陈公子擦擦伤口。”
“是。”桃叶应声,眼望着沈慧带丫鬟回阁楼里去了,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依沈慧之言,去找芙瑄拿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然后带陈济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夜已深,靠蜡烛支撑的光亮太微弱,桃叶不得不站得离陈济很近,才看得清伤处,小心翼翼地用药膏替他擦脸。
陈济还从没得到过这般待遇,他坐在长椅上,端正坐好,微微扬起脸,只见桃叶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涂来涂去,动作是那般轻柔。
桃叶的衣袖较长,伸手、收手之间总也在陈济的手背上划过来、划过去,划得他手背发痒,心里也跟着痒痒。
一个整日舞刀弄剑之人,以往他也曾受伤过无数次,今日却第一次发现,原来受伤也可以是一种享受?
“你怎么会突然成了太皇太后的说客了?”桃叶一边抿着药,一边随口问着。
“说来话长……”陈济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叶,霎时间有种倾诉的欲望。
他很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目睹族人被毒死时的恐惧、挨饿时的难受滋味、为自救而苦思冥想的疲惫,都一股脑讲出来,甚至是往昔数年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恨不能都在此刻一诉衷肠。
但是,他好像不能。
从失去父亲之后,他习惯性的隐匿,让他走到哪都是一身秘密,面对任何人都必须有所保留,尽管这使他活得很累,可他不敢轻易信任一个人。
于是,他只是简单概括了句:“总之,我这次能平安出来,都是仰仗太皇太后的袒护。”
“太皇太后保你出来的?”桃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她竟然会帮你?”
陈济不敢说是自己设法引孟氏来相助的,只进一步解释着:“她要帮的不是我,是永昌王,她深恶周太后对孝宗的背叛,所以才想要废除当今官家,立永昌王为新君。”
“废官家?立新君?”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就好像是刚刚听说这则消息一般惊奇。
陈济看到桃叶这个神情,也一脸惊奇:“丫头,难道你刚才听我和沈老板说话,没听出来这个意思?”
桃叶摇了摇头。
陈济盯着桃叶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了,难得他心爱的小丫头还和当年一样单纯。
他压低声音,凑近桃叶耳边:“这个意思就是,孟太后和永昌王要里应外合,联手清除周氏和陈熙一党、逼官家退位,就在她六十大寿那天。”
桃叶听了,顿觉毛骨悚然,永昌王筹划多年的一天、臣民在谣言中预知的风雨——终于要来临了。
那一天,建康城会不会血流成河?
在桃叶走神忘记擦药的时候,陈济隐隐发觉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他站起走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似乎觉得原先红肿的位置更红了,感到不大对劲:“你给我擦得是什么药?”
桃叶低头看了一眼药膏:“我不知道,沈老板的丫鬟说是消肿止痛的药。”
“止痛?”陈济只觉得痛感更强烈了,他手抚痛处,又对着镜子仔细观察对比,发现疼的地方都是被沈慧手帕上宝石划伤的位置。
他被司德拳打脚踢时,唯有鼻内流血,脸上只是青紫或肿起,并不曾有破口,偏偏被沈慧那么随手一划,就给划破了。
可是沈慧因何要用帕子甩他?
他起初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沈慧不过是回头时的偶然动作,现在却觉得像是刻意而为之,再细想沈慧当时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正常……
当他努力回忆他与沈慧可能有过的过节时,他很快猜到了:“丫头,沈老板是不是也知道孝宗之死的真相?”
桃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济登时变得紧张起来:“快……快打一盆水给我洗脸!”
桃叶有点迷糊,一时间没弄懂陈济的意思。
“快打水啊,赶紧把你的手也洗洗!”陈济又催促了一次。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连忙将手里剩余的药膏丢掉,速速去打水,两人洗了一遍,紧接着她又去换了一盆水,两人又洗一遍。
一连洗了好几遍,陈济才稍稍感到脸上痛感下降,双手捧水,望着水中自己的狼狈模样,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该害孝宗,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皇帝。你知道吗?每当我想起此事,我就不想看到你,和你做朋友,会让我对他充满负罪感。”
桃叶的言语飘进了陈济的耳朵,说这番话的时候,桃叶的脸色很沉重,心情也很沉重。
陈济抬头看了桃叶一眼,没有应声,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气氛的低迷让桃叶浑身不自在,她便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陈济点点头,又抬头,目光转向房间最里侧,是一张床:“你就在这间屋里休息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梅香榭还会有第二个房间?”
“一个姑娘家的闺阁,不该是一群乌七八糟的男人进出的地方。”
“我已经沦落至此,早就不指望有清清白白的名声了。”桃叶勉强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听了这句话,陈济心里说不出得难受:“我在京城还有几处商铺宅院,只是我现在不方便转手。等眼前这件大事一过,我会尽快想办法将它们换成现银,把你赎出去。”
“你还是别浪费钱了,就算你替我赎了身,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还是留着那些另外娶亲过日子用吧。”
桃叶表达得太直接、太利索,寥寥两三句话,如冰凌一般扎在陈济的心上。
陈济从未想过以赎身的办法使桃叶就范,可亲耳听到桃叶这样说,他不可能不失落。
“如果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过日子,又何必等到现在?”陈济声音低沉,早没了方才去偷窥官家、求助沈慧时那股精神头,只无精打采地轻轻叹息。
桃叶没有说话,但她其实不太相信陈济单身这些年算是对自己特意的等待,她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没空理会情爱之事罢了,因为他一直很有计划地进行着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从不曾以她为重心,他每一次对她的表白、每一次所表现出的“争取机会”都是业余的、顺便的。
此情此景,陈济也已无话可说,他是该回去了,毕竟距离宫中寿宴就剩没几天的时间了,他总得跟王子司修好好部署一下。
他于是道了别:“你保重,我走了。”
桃叶礼貌点头,并未起身送客,只目送陈济出门。
可躺下之后,桃叶却总也睡不着,她想着陈济说得那些话,陈济虽不是一个为情爱牵绊之人,但在感情的世界里,应该还算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不似王敬只会把她当作满堂娇的替身。
仔细想想,桃叶觉得自己很失败,她在她的时代是个讨人嫌的人,又因为贫穷、因为母亲的压力而活得很累,致使她总想逃避;
来到这个时代一晃多年,她倒是挺受欢迎的,可她所遇到的人,要么不够看重爱情,要么看重爱情但爱的不是她,还有些只看重色相、把她当玩物的过客……
次日晨起,梳洗过后,后厨开饭,桃叶和往常一样,跟别的姑娘一起到后面吃饭,她留神到轻袖和她一样有些眼圈发黑,像是昨夜没睡好。
大家正吃着,沈慧的侍女芙瑄进来说:“桃叶、轻袖、采薇、雪依早膳后去沈老板屋里一趟。”
说罢,芙瑄转身离开。
桃叶一听这被传唤的人之中有轻袖,心下猜测恐怕与昨夜之事有关,可偏偏也叫了自己……原本就没有食欲的她突然更吃不下了。
她再抬头看与自己同桌而坐的采薇,面上似也有淡淡愁容。
饭后,她们四人一起来到沈慧所住的阁楼,来听沈慧的吩咐:“宫中要为太皇太后操办六十大寿,我受命献艺,打算选你们四人同去,你们可都愿意?”
桃叶明知宫中寿宴乃是一场鸿门宴,当然是不愿意去的,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先默不作声,看看另外三个人怎么表态。
雪依头一个开了口,是一副积极的模样:“我自幼是被沈家抚养大的,沈老板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采薇看了雪依一眼,也勉为其难地做了决定:“沈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该遵从您的决定。”
轻袖和桃叶一样,都保持着沉默。
沈慧坐在垫了狐皮的草席上,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轻袖:“你呢?”
“我不想去。”轻袖回答得很简单,语气也很生硬。
沈慧笑问:“为何?”
轻袖冷冷答道:“因为我不想死。”
第122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桃叶偷偷瞄了一眼轻袖,要知道,这次的入宫献艺,本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轻袖送进宫,别的姑娘都是去凑数而已,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唯有轻袖肯定是非去不可呀。
雪依显然对一切都不知情,没太懂轻袖的话:“轻袖姐姐怎么会这么说?莫不是得罪官家了吧?”
轻袖没有答话,也没有去看任何人。
沈慧望着轻袖冷若冰霜的脸,只是略略一笑,却吩咐采薇、雪依:“你们两个先去前边招呼客人,我这里还有话跟轻袖和桃叶说。”
桃叶不由得暗暗犯嘀咕,她不明白沈慧干嘛把她也留下,难道她和轻袖一样,也是非去不可?
采薇、雪依领命出去。
门外有两个丫鬟守着,屋里只剩了沈慧、桃叶、轻袖三人,沈慧笑问轻袖:“你都知道了?”
“从看到门外有人偷听,我自然就留心了。沈老板昨晚都已经应承人家了,今天才来问我愿不愿意,不是可笑吗?”轻袖虽答着话,眼睛却瞟在一旁,仍旧没有正视沈慧。
沈慧笑点点头,并没有计较轻袖的态度,反而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我固然有些私心,可这也不失为一个能帮到你父亲的办法啊。”
听到这句听不懂的话,桃叶爱八卦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父亲……她父亲怎么了?”
沈慧轻笑着,便向桃叶解释:“轻袖的父亲原是俚郡太守,早年因赈灾不利获了罪,一家子都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唯有轻袖因年幼而幸免。轻袖屈居梅香榭以接近官家,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求得特赦。”
桃叶心里一阵唏嘘,难怪她一直觉得轻袖身处这烟花之地却总带着一股子高傲劲,原来是个官宦小姐。
沈慧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轻袖:“你对官家比我们都了解,你觉得,现在的他有能力越过两宫太后主持政务?又或者,你看他可能较量得过永昌王?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要等着他来救,那得等到何年何月?”
轻袖低着头,没有吱声。
沈慧继续说:“永昌王取代官家是迟早的事,你若能在新帝那儿立功,将来求什么不成?”
轻袖眼珠来回滚动,显然是已经被沈慧说得动了心,她纠结半晌,又发出低沉的声音:“可是……那天一定很危险,我怕死……”
“如果你遇到危险,桃叶会保护你的。”沈慧笑意盈盈,双手拉过桃叶的手臂,似乎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我肯重金买来的镇店之宝,看重的可不止是她的声色。你或许还不知道,桃叶曾拜师仙山,学过法术,能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一人抵御千军万马。”
桃叶一脸懵,她几时跟沈慧说过自己拜师仙山?莫要说沈慧,她跟任何人都不曾这样说过!
她的法术,是来自鬼王的创造、老桃树精的赐予,于人间属于一门邪术,一旦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那样,她就算想救轻袖也有心无力啊……
桃叶觉得,她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一点:“沈老板,我……”
“这一天的工钱,我给你们两个都按一百两黄金来算。”沈慧一句话堵住了桃叶的嘴,打断了桃叶的解释。
桃叶目瞪口呆,她在梅香榭工作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几乎每天都是所有姑娘中待客最多的一个,累死累活至今,赚到的钱还不足五十两黄金,距离她偿还沈慧的债务远着呢。
这个数字实在是有点诱惑,让她不知怎么就对着沈慧点了点头……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太放心:“桃叶姐姐的法术有多厉害?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这个“见识”,无非是一次事先测试。
沈慧对桃叶微笑示意。
桃叶向屋内环视一圈,见沈慧斜靠的玉几上有一把刚刚把玩过的木质小梳子,她就给拿了过来,然后稍稍侧身,背对轻袖,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一点点,使绿血抿在梳子上,又回头瞟了沈慧一眼。
沈慧起身,突然抽出她身后墙面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刺向轻袖。
桃叶立时将木梳幻化作一个大大的盾牌,挡在轻袖面前,沈慧的剑就砍在了盾牌上。
轻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说不得有多么震惊:“相识许久,我竟不知桃叶姐姐是这般奇人?”
桃叶勉强咧嘴笑笑,这笑容乍一看好像是谦虚之意,实则是更多心虚在里面。
惊讶之余,轻袖还有更多歆羡之情:“姐姐究竟是师从何处仙师,能不能也教一教我?”
“这个……”桃叶脸上有些尴尬。
沈慧又扶着玉几坐回草席上,笑着替桃叶解了围:“桃叶是自幼修行,历经多年才有这般成果,哪是你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待忙完了这阵儿,再拜师不迟。”
轻袖觉得有理,又忙向沈慧请教:“还请沈老板指点,我要怎样为永昌王立功?”
沈慧笑道:“你昨晚不都听到了吗?陈公子求我们帮忙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保护他们那王子司修,莫使其被大司马所害。在关键时刻抓住大司马的软肋,便是永昌王的大恩人,这你还不明白?”
轻袖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大司马的软肋就是现在的官家司德,抓住大司马的软肋,那不就是以司德的性命作要挟,逼迫大司马放过司修吗?
“官家不会对你有任何戒备,只有你做这件事最容易,所以陈公子才会来这儿求助。”沈慧又进一步跟轻袖解释了两句。
轻袖没有立刻回应,她眉头紧皱,好像又陷入新一轮的纠结中。
沈慧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另外找人、另做计划了,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闲耗着。”
“我答应……”轻袖答出这三个字时,声音有些颤抖。
沈慧笑点点头,向二人交待道:“好了,那今天这事儿就说定了。一百两赏金的事,你们出去可不要跟别的姑娘说,以免引起大家不愉快,懂吗?”
桃叶和轻袖都应了声,不多久之后,她们又一起走出了沈慧的阁楼,桃叶该回前面开始她一天的工作了,轻袖也该回她竹林深处的小屋了。
在分叉处,轻袖拉住了桃叶:“姐姐,你法力如此强大,能不能在他们的王子得救之后,你也救一救官家?”
“救……救官家?”桃叶又有点懵了。
“永昌王要取代官家,将来必不会放过官家,所以我求你救救他,我可以把沈老板赏我的百两黄金都给你,好吗?”轻袖望着桃叶,目光中饱含期待。
可是,桃叶压根心里没谱,她对要做的一切都没有把握,虽然她也很乐意再多赚点钱……
“官家是真心待我,可我却在利用他。如果这次我再……”轻袖低下了头,她的眼神在诉说着无尽的不忍:“他一定会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想他那样想……”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越发紧张起来,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我尽力而为……”
轻袖无限欣喜,对着桃叶千恩万谢,才又相互道别。
看着轻袖回屋时已比方才放松了许多,桃叶很不安心,轻袖到底还是太年轻、太单纯……
桃叶一转身又奔回沈慧门前,正巧沈慧从屋内走出。
“沈老板,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这一点,大司马是知道的,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未必能救得了轻袖。”桃叶实在忍不住,把这个实话给说了出来。
然而,沈慧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声:“能救则救,能力之外的事谁也没办法。你放心,只要你那天去了,工钱不会少你。”
说罢,沈慧就叫着守门丫鬟离开了。
这一刻,桃叶察觉到了一个真相:沈慧根本没有把轻袖的性命放在心上!
可是,她却没有勇气把这个真相告诉轻袖。
带着满心的不安,桃叶忐忑着回到前楼,远远看到采薇站在她们房外的走廊上。
她想,采薇应该是在等她。
果然,采薇快步迎了过来,她看得出桃叶脸色不太好,便挽住桃叶的胳膊一起往屋内走,并关心着:“沈老板是不是给了你们两个特别的差事?入宫献艺,应该不单纯吧?”
桃叶点点头,现在的她,在这个时代能说知心话的人似乎只有采薇了。
“寿宴可能有恶斗,沈老板要轻袖挟持官家,还要我保护轻袖……可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没用,轻袖却不知道……我觉得这是一场对轻袖的欺骗……而且是拿命的欺骗……我怎么可以骗她?”桃叶的声音很低、神色慌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表述得是不是词不达意。
采薇没有太弄清楚宫中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她听懂了桃叶紧张的原因:“你是被沈老板赶鸭子上架了吧?”
桃叶点点头。
采薇握住桃叶的手,安抚着:“那便不是你对轻袖的欺骗,只是沈老板对轻袖的欺骗。”
“可以这样算吗?”桃叶觉得这个理论很牵强,因为她方才明明是被沈慧承诺的一百两黄金蒙了心,才没有及时讲明一切,然后才掉入了沈慧的欺骗计划中,配合演出了一场使轻袖信服的戏码。
但桃叶不敢把这一点告诉采薇,因为采薇也受命入宫献艺,却没有这笔赏金,大家出来混,都是缺钱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心里不平衡……
采薇又劝说桃叶:“你就不要顾忌别人了,我觉得你更应该保护好自己。无论寿宴有没有辟邪之物,你最好都不要在一大群人面前展示你的法术。”
桃叶一脸惊愕:“什么意思?”
“你忘了你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绿血是什么结果吗?世人都抵触异类,虽然你绿血的事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可大多人也都只是耳闻,并没有亲眼得见,或以为是讹传,便没有那么恐惧。这份恐惧于你是一种凶器,见过你法术的人越多,造成的影响越大,你就越危险,你明白吗?”采薇认真地为桃叶解说着,一词一句都充满对桃叶的担忧。
桃叶的心更乱了,她当然不会忘记被宫人们称作“绿血妖”那天,被数以千计的人追杀,她差点就死在宫里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采薇再次正式地给桃叶以警示。
桃叶与采薇目光对视,越来越六神无主了。
此后的几个夜晚,桃叶没有一次不是在失眠或恶梦中度过,在无尽的煎熬中,她们终于迎来了太后的六十寿宴。
第123章、众赴万寿宴
在太皇太后万寿宴的清晨,晴空万里,像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叶起得很早,因为她压根就睡不着。
由于筹备入宫献舞一事时间紧张,这几日她和采薇、轻袖、雪依四人不得不加班加点地练习群舞,搞得她肩背腰腿全都在痛。
她对镜梳了妆,穿上沈慧为她们四人选好的舞裙,来到后院与别的人会和。
后门外早已备下马车,芙瑄在那里安排琐事。
桃叶是第一个到的,不久后采薇、轻袖也来了,她们又等了一会儿,雪依才姗姗来迟。
雪依见所有人就等她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三位姐姐,我昨夜想着今日能进宫看看,高兴过了头,睡不着,结果就起晚了,连累你们等我。”
桃叶、采薇、轻袖相互笑笑,都说“没事”。
桃叶在心里默叹,能为进宫而兴奋的人,大约也只有雪依了。
芙瑄见人齐了,便吩咐一起上车。
雪依左顾右看,不见沈慧,难免好奇:“沈老板呢?她不和我们一起进宫吗?”
芙瑄答道:“沈老板昨夜在沈太傅家里住,今早就与太傅一同入宫,不过来了,她会在宫内等你们。”
桃叶记得,她在宫里时听说过,沈慧的父亲乃是正一品的太傅沈濛,如今沈慧虽已不是皇后了,却还是太傅之女,依旧门第显赫。
于是,桃叶、采薇、轻袖、雪依都上了车,芙瑄又叮嘱了车夫几句话,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前面大厅看顾生意。
在路上,雪依神采奕奕,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是一脸疲惫相:“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见识见识,你们都不高兴吗?”
桃叶、采薇相视一笑,采薇轻声道:“其实宫里也就那样,无非是宽敞了些。”
“哦……对了,我忘记了,桃叶姐姐和采薇姐姐都曾经做过宫女,对宫里的一切老早就不稀奇了。”雪依觉醒般地感叹着,但脸上还是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桃叶、采薇都没有再说话,轻袖也沉默着,车内很安静。
但是车外,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街市上嘈杂的叫卖声,声声传入她们的耳朵,让桃叶感到焦躁不安,她瞥了轻袖一眼,轻袖也正在出神,神色凝重。
马车一路奔到建康宫的西止车门外不远处,突然停住了。
桃叶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方知她们的马车是在给别家的马车让道。
在西止车门两侧伫立着十数名侍卫,而门前正在排队入宫的马车难以计数,每辆车都要被详细盘查一番,因而进门的速度很慢,外面排队的马车也越来越多。
梅香榭的马车到这里算是比较早的,但却不停地给别的马车让道,因为那些马车大多都来自官宦之家,她们的车不敢抢道先行。
雪依在桃叶对面坐着,也掀开了另一侧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载着官眷的马车甚多,前边排队的车还没进去完,后面来的车又把道路给堵上了。
如此眼看着别家马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就是她们的马车原地不动,等得雪依急躁起来:“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沈老板在这车上,我们一准早就进去了!她干嘛不跟我们一起?”
桃叶望着那一排车水马龙,倒情愿他们慢些,若是能就这么一直拖延着时间,拖得她和轻袖都不得不错过了某些事,反而是一个向沈慧交差的好借口。
但车是不可能过不完的,许久之后,终于有了那么个机会,让梅香榭的车夫插了个空,向守门侍卫展示了他们被允准入宫的手谕,侍卫又向车内检查一番,他们的车才徐徐驶入建康宫。
穿过三重宫墙,她们在神龙门下了车。
“你们怎么来得这样迟?”沈慧刚从北面过来,看到了正下车的桃叶等人。
车夫名唤武肃,忙躬身答了沈慧的话:“宫门口贵人们的车太多了,让道才误了些时辰。”
“谁叫你让道的?”沈慧冷冷一笑,脸上飘过淡淡的不屑,如警示一般:“以后记得,我们沈家的马车,不需要给任何人让道。”
“是。”武肃立在马车旁,不敢抬头。
桃叶在心中胡思乱想着:沈老板这话说得这么霸气,难道以后遇到圣驾马车,也都不需要让道吗?
沈慧没有理会别的人,转身又往北走。
桃叶等忙跟上沈慧,如来往的宫人一样,四位姑娘排列成一个纵队,沿夹道向北步行。
桃叶、采薇、轻袖一路都低着头,唯有走在最末的雪依,由于是第一次进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想悄悄瞄一眼左右器宇轩昂的宫殿,生怕这次不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沈慧在最前面,没有回头,却轻飘飘道了句:“别东张西望了,叫人看着,还以为你是怎么没见过世面呢?”
雪依忙端正了自己,也俯身低头步行。
还未走到举办寿宴的华林园,沈慧却停住了脚步。
紧跟在沈慧身后的桃叶稍稍抬头,只见是陈济出现在沈慧正前方,挡住了沈慧的去路。
陈济似笑非笑,捋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沈老板觉得,我好看吗?”
沈慧则笑得更灿烂:“好看,陈公子仪表堂堂,当然好看了。”
桃叶听这一问一答怪极了,仔细向陈济脸上看,才发现他右眉角有两道小小的疤痕,一深一浅,好像是那晚在梅香榭后院被沈慧手帕甩过划伤的位置。
可桃叶记得,当时划破的只是一点点皮表,微微渗血,怎么几日过去不但没长好,反而更加明显了?
“你叫丫鬟给我用得到底是什么药?”陈济瞬时又收敛了笑容。
桃叶恍然记起,那晚沈慧叫她去找芙瑄拿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给陈济擦在脸上,后来陈济突然要求快速把涂上的药洗掉……
沈慧仍略略笑着,很随意地作答:“我们那里备用的药多得是,我哪知道给你拿的是哪一个?”
陈济见沈慧这个态度,已稍稍动了怒气:“我洗脸算是及时了,但还是成了这个模样,我若是当时没洗脸,是不是就毁容了?”
“哦?”沈慧挑着眉毛,更显得轻浮:“莫非是芙瑄给你错拿了放久的药?”
“你成心要毁了我的脸是不是?”陈济说话之间,随手拔了腰间佩剑,指向沈慧颈部。
雪依沉不住气,快步冲过来推了陈济一把:“你凶什么凶?就你那张脸,毁不毁容还不是一样难看?”
沈慧忙止住雪依,笑盈盈向陈济解释道:“雪依的意思是说,陈公子脸上有了疤,就更符合你将士的身份,更有英雄气概了呢!”
“若是我的脸从此留疤,信不信我拆了你们梅香榭?”
“那就等您的主子正了位,您做了一等功臣,好好地、慢慢地拆。”
陈济与沈慧四目相对,一个瞪得圆圆,一个笑得弯弯,看得桃叶、采薇、轻袖都心砰砰直跳。
半晌无言,陈济提剑往回走。
沈慧这才又带着她的姑娘们继续前行,只是速度放慢了些,好与陈济保持出一段距离。
雪依带着一脸疑惑,低声问桃叶:“不都传言说宫内不能带刀剑吗?”
桃叶亦低声答道:“侍卫可以。”
她们总算进入华林园,沈慧直接回了园内宴席的座位上,而桃叶等只能沿墙边走,先到戏台后的宫室内稍稍整理妆容,然后等待着该露面的时间。
外面的人极多,司德的座位自然在最前排中间,两宫太后分在两侧,司姚公主、司修王子等更在两边,其余皇亲大臣在后排依次落座,不可胜举。
戏台上有十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跳舞,孟氏身边的郑嬷嬷正指着台上对司德说:“那位穿红衣的,是鸿胪卿孟泓之女孟瑶;那位穿绿衣的,是太医令田源之女田乐;那位穿紫衣的,是中书令王敦之女王环;那位穿彩衣的,是太傅沈濛的孙女沈媛……”
“别说了,说那么多我记不住!”司德打断了郑嬷嬷的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坐在一侧的孟氏瞥了司德一眼,慢悠悠地笑道:“官家今年已经十五了,也该选后妃了,你若是留心,哪能一个也记不住?”
司德听见这话,不由得板起一张脸,站起就想离开。
郑嬷嬷陪笑着说:“官家且慢,下面一定有您记得住的人。”
司德不知何意,又往台上看,只见那些官宦小姐舞毕下台,主持寿宴的鸿胪卿孟泓向两宫太后及官家拜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太后,沈太傅有一舞献上。”
周太后听到,随即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沈濛、沈慧父女二人在后排同坐一桌,正相互斟酒,谈笑不亦乐乎。
孟泓对着戏台后的宫室拍手两下,桃叶、采薇、轻袖、雪依依次上台来。
司德看到轻袖,心中陡然一惊,果然又重新坐下,盯着台子看。
在群臣中,王敦、王敬、王敏等王氏眷属都坐在相近位置。
王敬听到是沈太傅使人献舞,顿时警觉起来,忙问兄长王敦:“献舞的是谁?是梅香榭的姑娘吗?”
王敦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戏台,也不大好撒谎:“四个,有一个是你的桃叶,别的不认识。”
王敏也朝戏台上看,因为采薇、轻袖、雪依都是自幼学舞的人,步态轻盈优美,只有桃叶是半路出家,姿势有些僵硬,在群舞中反而比较抢眼。
“一会儿她们下台了,你能不能帮我引路去找她?”王敬面向王敦,他如今的视力,即便在强光下也就勉强能看出近在眼前之人了。
王敦显然很不乐意,也很不解:“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那天大街上没有熟人、说话方便,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今日满座都是同僚,你偏偏要找她,你想干嘛?”
王敬没有答话,他的脸又慢慢转了回去。
王敏看得出王敬的阴郁,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可以给你引路,想做什么就去吧。”
王敬欣慰一笑。
王敦眉头皱起,没有反驳,只是无奈地叹气。
梅香榭姑娘们在宫中的舞与常日为客人们跳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练习的时日较短,也实在谈不上惊艳,舞毕,孟氏按照惯例给了每人一袋赏钱。
四人行礼拜谢赏赐时,司德望着前面高喊:“轻袖过来。”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只得走到司德身边,再次施礼。
“来!坐这儿!”司德笑得很温柔,并向轻袖招手,就像寻常人家那样亲切、随意。
周太后见状,立刻变了脸色:“一个卑贱舞姬,岂能与官家同坐?”
“母后若觉得她坐在这儿不合适,儿臣就带她去别处。”司德头也不抬,只管按着轻袖坐在自己身边。
孟氏望着周氏,笑意盈盈:“今儿个是我的好日子,太后就给我这个做婆婆的一点面子,纵容他一次吧。”
周氏满脸通红,众目睽睽之下,司德又何尝给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颜面?她只觉得到处都是异样的目光。
桃叶见轻袖已经坐在司德身边,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可没有圣谕,她是没有资格留在这宴席之上的,不得不随采薇、雪依一起,又回了戏台后的宫室。
王敏拍拍王敬的手臂,就趁着众人将注意力投向官家、太后等人时悄悄离席了。
在场人多,旁人或许不大留心王敬的举动,然而,司姚公主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往这边瞟。
以大局为重就该少生是非……但那从来不是司姚的作风,她一看到王敬随王敏离开宴席,想也没想,就急不可耐地站起追了去。
第124章、岂能做三
在戏台后的宫室内,有伶人、歌姬、舞姬、乐姬,或梳妆、或卸妆,或出出进进忙碌着。
桃叶在内坐立不安,她走到窗前,悄悄探头往外看,远远看到司德亲自为轻袖斟酒,周太后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太皇太后却笑意盈盈地讲着话,像是在夸赞轻袖。
如此,使得桃叶更加惶恐,两宫太后的矛盾已有多年,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随时可能由暗处搬到明面上,桃叶好怕轻袖成为那个导火索。
采薇知道桃叶在担忧什么,也闲步到桃叶身边,低声安慰道:“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根本无法左右任何事情,你就不要自寻苦恼了。”
桃叶没有作声,眼前的一幕是明摆着的,她连进入宴席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谈得上保护轻袖?
她默默想到:沈慧那场事先演练,果然只是诱使轻袖上当的一个骗局罢了……
雪依见桃叶、采薇都站在窗口,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们在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罢了。”采薇略笑,又拉着桃叶往里走。
雪依忙贴近窗子,站在方才桃叶站的位置往外看,也看到了司德对待轻袖那般亲切,不禁眼角流露出一丝歆羡之情,自言自语起来:“轻袖姐姐会不会很快被册封为妃?”
桃叶听见这话,不由得在心内苦笑:皇帝恐怕都要做不成皇帝了,还谈什么封妃?
正焦躁乱想着,窗外飘来一声呼唤:“桃姑娘。”
三人都寻声看去,王敏出现在窗外不远处的廊檐下,正对着桃叶礼貌微笑。
桃叶十分意外:“中丞大人?”
她因为上次离开御史台时忘了给王敏道谢道别,心中一直有点抱歉,忙站起走了出来,双手合在腰间,向王敏一拜:“大人万福。”
“姑娘多礼了,能否借一步说话?”王敏手指宫室一侧,那是通往华林园南门的夹道。
桃叶从心里信得过王敏,便点了点头,随王敏过去。
走了不多远,桃叶看到狭长的夹道中只有一人,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王敬。
桃叶顿时明白了王敏的用意,竟是引她来与王敬相见?
王敏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去夹道的一头把风。
王敬听见王敏的咳嗽声,知道是桃叶到了。
他距离桃叶并不远,但视线的模糊让他不敢走得太快,他手中的拐杖,原本是为减缓脚疼的支撑工具,现在却同时也挑起了探路的担子。
桃叶望着王敬,静静伫立,无声无息。
之前在渡口那一别,她心中对王敬必然是有恼怒的,王敬当日亲口说过叫她不要再来打扰他,今日却假借旁人的名义约见,她觉得她应该对此感到不屑,她甚至认为她应该狠狠地怼他一顿,才符合她的脾气。
但是,当她看到王敬又比之前瘦了一圈,走得那么慢、那么艰难,她好像就失去了发火的能力。
王敬终于走到了桃叶面前,他的目光是放在桃叶身上的,尽管他看不清:“你为何今日要来,难道你不知今日这儿会有危险?”
桃叶差点要说出一句“知道危险,你还不是来了?”
转念一想,她才不要关心他,她应该保持冷漠,以报复他昔日的无情:“我来不来,关你屁事。”
“真的会有危险,你赶快寻个借口出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王敬说话的样子很急切,语气更像是命令。
“管得真宽,你是我什么人啊?”桃叶瞪着王敬,她当然相信王敬是真的在关心她,可她就是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咽不下。
王敬从来不会按照桃叶理想的方式答话,他仍然继续着他本来的目的,言语中又多了几分指责的意味:“我不是你什么人,可你跑到这里,又能图个什么?”
桃叶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火气:“除了钱我还能图什么?你好意思问?我是为了替你们家传信,才被公主卖了,从此莫名其妙背了一大笔债务……”
提到债务,桃叶更加伤心,她在她的时代就是个穷鬼,每个月都在努力还上个月的信用卡,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窘,后来来到这里,还是免不了欠债还钱的命运。
“为了早日还上沈老板的钱,我一天到晚弹弹唱唱,三教九流的客人,我来者不拒……”桃叶望着王敬的脸,不禁潸然泪下:“你知道有些客人是多么让我作呕吗?你知道我的手指每天有多疼吗?你知道我每夜多晚才睡吗?”
不知不觉,桃叶居然幻想着,王敬会被她说得这些话所打动,会愧疚、会安抚……
然而,王敬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满腹道理:“你如果回到属于你的地方,这里的债务又能奈何得了你?”
桃叶的哭泣顿时停滞,面对王敬这个质问,她竟然无言以对?
“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何必固执留下?”王敬涣散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桃叶身上,他看起来很认真。
但这话让桃叶好没面子,她才不承认自己是为他逗留,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少往脸上贴金,谁会为你留下?我是为了陈济!”
那边,突然传来了司姚公主的吼叫声:“给我让开!”
原来司姚已经追了过来,但被王敏拦住了。
“微臣既然站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放公主过去。”王敏虽口中称臣,但显然并没把司姚放在眼里。
司姚果然被激得一脸怒色:“放肆!你是想本公主叫侍卫来把你扔出去吗?”
王敏轻蔑一笑,他看待司姚公主不过如跳梁小丑一般:“一个即将失势的公主,还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司姚愣了一下,她想起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的母后很难顾及得上她,侍卫们以后也未必能任她调遣了。
没辙,她只能靠自己冲过去,可王敏稳稳当当地堵在那儿,不给她留丝毫的机会。
这样近的距离,王敬不可能听不到司姚的大声嚷嚷,但他习惯性忽视司姚的存在,仍继续着他自己的事。
他面对桃叶那句“为了陈济”,一脸惊愕:“你是为了陈济?”
“对,我今天就是为陈济来的,我不放心他,我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桃叶仰着脸发笑,好似是在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打击王敬的方式而沾沾自喜。
王敬看不到桃叶的表情,也不太相信这几句话,他甚至从桃叶底气不足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悲凉。
但他配合了桃叶的这些话,低声哀叹:“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允许你“同生死,共患难”。”
司姚眼看着王敬对桃叶说话那般温柔,肺都要气炸了,只是被王敏挡着,无法靠近、无法阻止,干脆朝王敬喊起来:“好你个王敬,竟敢在宫中跟这个妖精私会,你就不怕遭到臣民耻笑吗?”
王敬就像没有听到司姚的话一样,还在劝说桃叶:“我告诉过你,陈济屡次对你表达爱意,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异于常人的法术、帮他做事,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你可以怪我、恨我,但你不能不信我。”
桃叶没有回应王敬,脑海中却想起,陈济此番入京后几次到梅香榭跟她拉近关系,先是拜托她用法术救马达的家人,后又煽动她引见轻袖、促成与沈慧的合作……
王敬又一次语重心长:“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司姚见喊王敬无用,又开始对着桃叶叫嚣:“狐狸精,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我的男人,你还要不要脸了?”
极具羞辱的语言如炸雷一般塞进桃叶的耳朵,桃叶抬头,看到狭长夹道的那头,王敏稳如泰山横在那里,司姚只能在外面暴跳。
无论事实是怎样的,可司姚和王敬名义上就是夫妻,她岂能赖在这里做三儿?
桃叶眼角泪痕未干,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飞一般从夹道的另一头狂奔了出去。
“桃叶……”王敬察觉到了桃叶的离开,但作为半个瘸子、半个瞎子,他没有追上去的能力,只是面朝着桃叶离开的方向久久伫立。
桃叶这一跑,不经意跑出了华林园南门,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因为沈慧事先并没有说明,如果表演完毕,是否可以离开。
若是转身回到华林园,她害怕会再次碰到王敬或者司姚,她觉得她最好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去找采薇她们。
于是她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晃悠,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往华林园送东西的宫人、或巡逻的侍卫,她都尽可能躲避着,以免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正走着,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太后的贴身侍女欣儿,蹑手蹑脚地端着托盘走到了路旁假山的后面。
在周太后还是周婕妤的时候,桃叶也曾服侍过,与欣儿那时是很熟的,因此即便站得很远也不会认错。
桃叶记得,欣儿是周氏的陪嫁侍女,很少会离开周氏单独行动,怎么今日竟做起了这端茶送水的活计,还是这么鬼鬼祟祟的?
好奇心促使桃叶悄悄跟了过去,在假山背面藏了身,探头瞄了一眼,只见欣儿已经把托盘放在石头上,然后将一个纸包的粉末倒进托盘上的羹汤中,又搅了一搅,盖好盖子,再端起托盘往华林园走去。
桃叶顿时警觉起来:那一定是毒药!
她一时间想不了太多,又快步跟上了欣儿,像其他来往于华林园的宫人一样低头走路,总与欣儿保持出一段距离。
进入华林园后,桃叶眼见欣儿走进宴席之中,将那羹汤放在太皇太后孟氏的桌上。
桃叶似乎明白了:恐怕是周氏想要毒杀孟氏……
她远远看着那碗羹,不知该如何是好,孟氏从前为维护司姚,待她实在不怎么样,她有必要通风报信去救情敌的母亲吗?
正思虑间,她忽然看到孟氏扭头向司德、轻袖微笑说话,那碗羹便被婢女端起,摆在了轻袖面前。
第125章、一鸟入林百鸟惊
不必说,是孟氏将那碗被下了药的羹汤赏赐给了轻袖,轻袖只得谢恩接纳。
桃叶霎时感到一阵心慌。
她不知孟氏是无心之举,还是有心为之,毕竟孟氏桌上的食物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将这一份赐给了轻袖呢?
她必须提醒轻袖一下,否则轻袖随时可能不经意地喝一口,然后中毒身亡……
准备迈步上前的时候,桃叶又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方才王敬说得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
如果她现在跑到轻袖身边低声耳语,官家会怎么想?两宫太后又会是什么态度?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轻袖是因为相信了自己才会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她怎么能眼看着轻袖可能中毒而置之不理呢?
戏台上正在上演杂耍,那表演很是精湛,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连来往送物的宫人、在宴席两侧回廊上站岗的侍卫、戏台后所倚宫室中的伶人都遥遥观望。
桃叶就站在一侧回廊上靠近伶人宫室的位置,大半身子都隐在石柱之后,一直紧紧盯着轻袖眼前的那晚羹。
“弟妹,怎么站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飘进桃叶耳中,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回头见是陈熙。
他脸上还是那种亘古不变的神秘微笑,身着官服,后面还跟着两排士兵,一个个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作战之士。
“我……我刚刚献了舞……”桃叶被这个笑面虎吓了一跳,连对方给自己的称谓都不曾留意到。
陈熙笑点点头,又抬头望着天空悬挂的那一轮骄阳:“今日天气晴和,想来是不太可能起风了。”
桃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是心里突突的,陈熙这句话,分明是在暗指观音山下交换人质的那夜,她使用妖法鼓起的那阵风,被陈熙手下所带的一副关公画像轻而易举地破解了,今日自然更不会给她施展妖术的机会了……
陈熙并没有纠缠桃叶,看完天气就带着士兵们走下回廊,走入君臣满座的宴席中。
他身后的士兵队伍是真长啊,直到他走入群臣之间,桃叶都还没有看出队伍的末尾在哪,只觉得已经蜿蜒到华林园门之外。
敢于不请旨就直接带兵入宫的大臣,大约也只有陈熙了。
寿宴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陈熙才姗姗来迟,自然格外抢眼。
当他从两侧排座的大臣们中间穿过时,同僚们纷纷站起拱手问候。
由于起立行拱手礼的人较多,那些原先并不想站起恭维陈熙的人也不得不站起略作表示。
陈熙作为群臣之首,对这些客套早已习惯,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他只向左右略笑点头,仍继续前行,直到两宫太后和官家面前,躬身行礼。
士兵们则停步于群臣宴席座位之外。
孟氏看了一眼陈熙,又看了一眼两列士兵,盈盈一笑:“大司马怎么来得这样迟?还带这么些人?”
陈熙再次向孟氏一拜,恭敬答道:“禀太皇太后,今日入京者甚多,入宫者也极多,臣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必得亲自于皇城内外巡视一番,才来迟了。臣多调人马,也是为了保卫太皇太后、太后和官家的安全。”
言毕,陈熙随即向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们立即四散开来,快步伫立到戏台左右、官家及两宫太后周围、大臣们身后、两侧回廊内外,每五步一士兵,将整个华林园全部填满,不遗漏一个角落。
这般整齐的士兵布阵,让寿宴氛围突变,朝臣们左右望一望那难以计数的兵丁,岂能不感到心惊?
谁人不知,此次寿宴受邀入京者,多半都是孟氏亲眷,陈熙口中的“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还能指得是谁?
可外有陈家兵坐镇、内受周太后照拂,陈熙早就是自作主张习惯了的,孟氏也有些无可奈何。
当下,孟氏还只是微笑着,轻声轻语:“大司马未免也太过谨慎了吧?”
“事关官家安危,臣不敢稍有半点差池。”陈熙颔首,面上也一样笑意盈盈。
陈熙和士兵们的到来,似乎让周太后安心许多,周氏忙吩咐:“大司马快请入席,不然诸位大人也都不好开动呢。”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此刻都没动筷子哪是因为要等陈熙入席?分明是被这庄严肃穆的士兵阵势给震惊得忘了!
陈熙谢恩,就准备入席。
他往后走了两步,见王子司修坐在与孟氏紧邻的席位上,而陈济与其他永昌侍卫都侍立在司修身后。
陈熙遂向司修做了个揖:“臣与舍弟久未相见,不知王子能否赏光,准舍弟与臣同坐宴饮片刻?”
司修虽没见过陈熙,也晓得眼前之人是谁,他连忙也向陈熙回敬了一个拱手礼:“大司马言重了,陈将军尽管自便。”
陈熙拜谢过司修,又笑望陈济,仍是以礼相待:“二弟,请。”
陈济略笑,他自然知道陈熙相请无好事,不过他倒愿意坐一坐,因为站久了是挺累的。
陈济便随着陈熙,走到群臣中最靠前的一桌,那是寿宴上专为陈熙所留的位置,桌上摆着与众大臣同样的美酒佳肴。
当陈熙、陈济并排坐下,来自于各个方向的惊诧目光、各种低声议论必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二人都心里有数,只是谁也不提。
坐定,陈熙举起酒壶,亲自满上一杯,推到陈济面前,又倒一杯,是给自己的。
这个画面,让陈济恍然追忆起儿时,陈熙也曾多次为他倒酒、夹菜,那好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自他父亲死后,他再也没与兄长同桌而食过。
“你是不是在想,我上次为你斟酒是什么时候?”陈熙望着陈济,那笑容似乎十分亲切。
陈济没有作声,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酒杯上。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陈熙举起酒杯,长叹一声,气息中尽是惋惜之意。
陈济冷冷一笑:“别跟我谈感情,早戒了。”
“是吗?”陈熙眯着眼,似笑非笑,指了指回廊上的桃叶:“女人呢?也戒了?”
“你什么意思?想拿她威胁我?”陈济终于看了陈熙一眼,但那神色是充满鄙夷的。
陈熙却轻轻摇了摇头:“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是人都有软肋,我并不曾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对付你,你却打算以此等方式对我。”
陈济又不做声,他早该猜到,他说服沈慧将轻袖送来牵制司德之事,陈熙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信我,可你就信你的主子?”陈熙笑着,显然他想再一次尝试拉拢自己的弟弟。
陈济没有理会陈熙,只管一边吃菜,一边看台上唱戏,他见别的官员也都继续吃喝看戏了,只是都不比刚才那会儿自在了。
陈熙望着陈济,笑问:“我听说,他又添了一个幼子,你难道就没想过他会放弃这个窝囊的长子?”
陈济眉头稍顿,他的兄长可不是一般的消息灵通,居然连永昌王又添了幼子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
“你们已经在这儿了,他却未必会来接应。你当知,“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太皇太后的密诏又见不得天日,他怎会轻易来给人留话柄?除非……他的长子死在这里,他便师出有名了……”陈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不大,一直和颜悦色望着陈济。
陈济虽仍不做声,却不可能权当没听见这些话。
陈熙继续补充着:“坦白告诉你,今日京城的每道城门防御都松着呢,就怕他不来。他如果当真与孟氏里应外合,即便来日做了皇帝,孟氏还得凌驾在他上头,他会愿意吗?他身边那个韩夫人更会铆足了劲儿阻拦援兵,那样她的幼子才好是唯一的继承人,是吧?”
陈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还是沉默,永昌王会不来接应他们这种可能,他事先也是想到过的,所以他才又找了沈慧。
“我来猜猜你的如意算盘……”陈熙又一次为陈济满上一杯,颇有耐心地絮叨着:“你是觉得,永昌王太精明,大王子却是个脓包,所以你得让大王子立功,今日虽凶险,可一旦挺过去,他就得是永昌王不得不承认的太子,你也会是第一功臣。将来只要永昌王两腿一蹬,大王子就是个泥团,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他的兄长未免也把他的规划算得太准了。
他的耳边又飘来陈熙的声音:“你是在指望沈家今日帮你挺过去吗?可你……猜得透她的心思吗?”
这一句倒把陈济问住了,在京城这一众人里,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沈慧的心思。
沈慧答应了帮他,也确实兑现了承诺,但暗地里却对他充满敌意,他总觉得这里的缘故不太像是为了替孝宗报仇。
他突然有点担心:沈慧和陈熙该不会其实是一伙的吧?所以故意把桃叶弄来做他的软肋?
正琢磨着,陈济忽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循声望去,见孟氏满面红光,摇摇摆摆地站起。
陪坐的孟氏母族人、以及文武大臣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
“今儿合家团聚,儿孙满堂,哀家真是好福气!”孟氏好似是喝多了,刚站起就差点摔倒,歪在了司姚公主身上。
司姚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孟氏。
贴身服侍孟氏的郑嬷嬷便对司姚说:“太皇太后醉了,公主不如扶回去休息吧。”
司姚听了,就搀扶孟氏往外走,她们的侍女也都跟着。
才刚走了几步,经过那些伫立的士兵们面前,士兵们纷纷举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刀剑半出鞘的声音,让宴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台上的戏子也忘记了唱戏,都注视着被拦下的孟氏和司姚。
司姚不忿地回头瞪住陈熙,质问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阻拦我母后回寝宫休息吗?”
陈熙站起,躬身一拜,笑道:“公主莫怪,今日宫中生面孔太多,可臣手下的精兵只够戍守华林园,太皇太后和公主还是留在这里,才最安全。”
空气正在变得压抑,陈济嗅到了血腥气味的即将降临,趁着陈熙与司姚公主讲话的时机,他立刻侧身向桃叶所在的方向迈步。
谁知他跨出一只脚,陈熙粗糙的手掌就卡在了他肩上,随即便是陈熙伴随阴笑的声音:“二弟意欲何往啊?”
第126章、血溅华林园
陈济并不回头,只两根手指微微拨开陈熙的手,亦半含笑:“撒尿而已。大哥要派专人跟着“保护”我吗?”
“二弟本就是王子的护卫,自然不必再被保护。”陈熙的手缓缓划过陈济的肩,他的眼神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暖,简直温声细语到了极致:“咱们是自家人,二弟尽请自便。”
此言一出,司姚公主、孟泓等孟氏族人看待陈济的目光煞变,那好似是震惊、是愤怒……
陈济顿时意识到,原来他的兄长正在挑拨离间、破坏他与孟氏族人事先约好的合作。
但陈济无暇解释,依旧快步走向回廊。
那边,孟氏突然挣脱开司姚的手,倚着几分醉意撒起娇来:“哀家才不要回去休息,哀家还想和我的好孙儿多喝几杯呢!”
说着这话,孟氏已经晃悠到司德和轻袖身边。
轻袖忙站起让座,司姚和婢女们也都惊慌着紧跟孟氏追了过来。
陈济走上回廊,疾步到桃叶身边,也没有合适的方式讲明眼下境况,只是推着她说:“陪我出去方便一下。”
“你别推我。”桃叶的注意力一直在轻袖身上,此刻眼见太皇太后凑近轻袖,担心更多,哪会理解陈济的用意?
果然如桃叶所猜想的那样,孟氏一坐下便盯住了桌上那碗羹,原本笑容可掬的脸突然失色,回头质问轻袖:“怎么哀家赏你的,你连一口也没动?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轻袖被孟氏态度的转变吓了一跳,慌忙向桌上端起那羹。
桃叶来不及思考,就从回廊上直奔过去,在羹汤即将接近轻袖唇边的时候,她一把伸手打掉。
“哗”的一声,瓷碗落地摔成碎片,羹汤在地上泛起大朵的白泡沫,连溅到轻袖和桃叶衣裙上的点点汤汁也瞬间使衣料发黑。
“有毒!”司德吃惊地拉住轻袖后退一步。
孟泓看见,指着周太后高喊:“妖妇周氏,居敢公然毒害婆母!”
说话间,孟泓已经在孟氏亲眷的拥簇中向周氏冲来,亮出了他们藏在身上的短剑。
周氏慌忙后躲,却不慎踩住自己的裙摆,一脚摔在地上,再抬头已躲闪不及,正惊恐大叫时,只见她的丫鬟欣儿上前替她挡住。
孟泓的剑极其锋利,一挥而过便砍掉了欣儿的头颅。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竟顺着被砍的方向飞到司姚身上,惊得司姚和侍女们都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桃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瞬时听到无数拔剑之声,转身只见宴席中的大臣们纷纷离桌四窜,其中包括王氏族人,王敦护着妻女、王敏拉着王敬,疾速向外躲开。
伫立在周氏、司德等附近的陈家兵早已拔剑上前,保护周氏母子,与孟氏族人血拼成一片,看得大臣和宫人们眼花缭乱。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王子,也都拿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刀,围住司修一圈,只防御不进攻。
陈家兵多,孟氏族人很快处于劣势,孟泓以手入口吹出一阵口哨声,只见戏台上以及戏台后宫室内的伶人、歌舞姬等都手持表演所用的兵器冲出,从后方攻击陈家兵。
采薇和雪依在屋内看到,方知今日只有她们两人是纯粹来献艺的,别的人全都另有图谋。
陈济拉住桃叶的手,忙忙地且打且往外躲避,并催促着:“快走,这里危险。”
这个距离太近,桃叶清楚地看到了陈济眉角的两道疤痕,那形状好似两条小小的蜈蚣,看着很别扭,使她不想再继续看陈济,她此刻很理解陈济想拆了梅香榭的心情。
孟氏和司姚被孟氏族人们围住保护起来,司姚却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注视着陈济,见他欲带桃叶离开,而她们母女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司姚气愤地叫骂起来:“陈济,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陈济回望了司姚一眼,心下有些犹豫,被孟家人误会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孟家人也阻挠不了他的去留,但他今日此行的本来目的,可不是护送桃叶逃跑就算了。
桃叶也迟疑着,孟家武士、陈家兵、永昌兵早已混打成一团,她看到,紧紧相拥的司德和轻袖虽在陈家兵的保护中,却还是时不时就有被刀剑所伤的风险,轻袖也在胆怯中不断嚎叫。
“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得带她一起走,不然我就真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了!”桃叶摇了摇头,又往回走了两步,不敢前进,无法后退。
陈济听得很懵:“什么意思?”
孟氏族人不止与陈家兵厮杀,同样也攻击永昌兵。
永昌兵皆是陈济带出来的精兵,不可能轻易被孟氏族人所伤,只是永昌兵来到这里之前接受的指令是与孟氏合力对付陈熙,并不会贸然对孟氏族人下手。
司修见有些永昌兵因顾忌合作约定而被孟氏族人所伤,十分担忧,他艰难地俯下身,从打斗的士兵们身下钻到孟泓旁边,拉住孟泓,陪笑着劝说:“孟大人,不要自己人伤自己人啊!”
“谁跟你是自己人?”孟泓甩开司修,回身即挥剑劈向司修。
徐慕从不远处跳过来,挡在司修前面,以短刀抵住孟泓的剑,却几乎扛不住,忙扭头高喊:“陈济!你在干什么?为何不来保护王子?”
陈济听到喊声,辨识出是徐慕的声音,难免焦躁不安,可刀剑无眼,他不敢轻易把桃叶独自撇在这里,只好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马达的踪影。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马达感觉到了陈济的需要,快速地从永昌兵群中蹿出,飞奔到陈济身边。
背靠背的一瞬,陈济看了马达一眼,马达已完全领略了陈济的吩咐。
于是马达留在桃叶身边保护桃叶,而陈济提剑冲向将孟氏、司姚等孟氏族人围得如铁桶一般的陈家军,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尸首赶到孟氏母女身边。
整个华林园都被陈熙的兵包围着,谁也走不出去,那些不大习武的文臣或宫人,都只顾躲避刀剑,三五成群地躲在树后、墙角、石头之后、甚至于桌子之下等能暂时躲避的地方,因躲避不及而被误伤、误杀的自是不少。
王氏一族并不参与任何一方的斗争,也没有任何一方刻意针对他们,他们此刻所思的,自然也只有逃命而已。
因王敦自幼做过孝宗司昱的伴读,儿时与司昱玩耍曾多次在华林园躲藏,知道华林园有一角落草丛甚密,草丛后却有一小洞可以钻出华林园。
在今日入宫之前,王敦已经将此洞的位置详细告知了一同来赴宴的王氏族人,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兵戈刚起时,王氏一族就开始相互帮衬着往那个方向躲避。
王敬看不清,只能被王敏拉着走,但他总也回头,不住地问:“她在哪?你们有没有看到她?”
可王敦、王敏等族人都忙着看顾安全和找寻位置,并没有闲暇去理会王敬的顾虑。
直到他们走入那有洞的草丛处,王敬隐隐感觉到了身边有较高草丛的存在,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他突然停步,抓住王敏的衣袖问:“告诉我,她后来究竟有没有回过华林园?”
王敦听见,只管糊弄着王敬说:“她躲开你之后就没再回过华林园。”
王敬不太相信,仍旧抓住王敏的手臂不放:“他说得是真的吗?”
王敏犹豫了一下,回望一眼,方才的寿宴场地已伏尸无数。
他觉得,他还是不能撒谎:“不是,她早就回了华林园,一直都在……”
王敬听了,撒开王敏的手就要往回走。
“二弟!”王敦叫了一声,但看着身边的妻子周云娘、女儿王环,他不敢动。
因为他们老早就知道今日可能的危险,所以王氏族人都尽可能找借口把家眷撇在了家里,唯有王敦是被指定了女儿要来献艺,不得不带了妻女。
当下,王敏忙跟着往回走,又拉住王敬:“那个叫做陈济的正在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陈济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可能一直守着她。”王敬再次甩开王敏,倔强地拄拐往回走。
王敦气极了,斥责王敏道:“你何必要那么诚实?”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为此丢了半条命,如果再来一次,你觉得就算顺利逃出去,他还有命可活吗?”王敏的质问,让王敦无话可说。
言罢,王敏追随王敬而去。
王敬拄拐辨识方向,当然走得慢,很快就被王敏追上了,于是又一次被王敏扶着走。
两人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忽远远望见太皇太后孟氏在陈济的搀扶下,艰难地站到了桌子上,而环绕桌子周围,孟族人与陈家兵仍在厮杀之中。
刀剑交错的声音、士兵们呐喊的声音、伤者呼救的声音,让孟氏感到震耳欲聋。
孟氏颤抖着手,取出袖中的诏书,高高举起,她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喉头,努力发出能压制全场的声音。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孟氏郑重其事的宣告:“先帝孝宗遗旨,传位于其兄永昌王。妖妇周氏勾结大司马陈熙,隐匿诏书,祸乱朝纲,今宜正法。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从贼谋逆者,诛九族!”
正在攻击永昌兵的孟泓等人听到孟氏的话,有些傻眼了,回头看到孟氏和陈济站在一处,才癔症过来是中了陈熙的挑拨之计,这才赶紧收手,号令族人遵循原计划,与永昌兵合力攻打陈家兵。
扶着孟氏的时候,陈济终于有了短暂的静态,他注意到,并不止文臣们是在躲是非,连五兵尚书陈冲、以及西戎校尉陈伟、武卫将军陈歆、轻车将军陈秘等武将也都只是在作自卫战,看不出明确的立场。
他想,这些人果然都是畏惧陈熙的,即便背地里肯协助他、投诚永昌王,可在胜负未分之前,他们明面上还是不愿意与陈熙撕破脸。
永昌兵和孟家武士的合力,让陈家兵不似方才那么占上风了。尤其那些永昌兵,放开了打之后,皆可一人连斩十人,转眼之间就把陈家兵杀得满地血光。
眼见前方杀戮愈演愈烈,王敏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再带王敬继续前进?是否要劝王敬别去做无谓的牺牲?
思绪混乱之间,王敏又听到一阵呐喊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回头一看,只见不计其数的弓箭手越墙进入华林园,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从四面八方将园内所有人团团围住。
拔箭拉弓,成千上万的弓箭手将箭头对准相互厮杀的人群,在场的大臣、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人声鼎沸的华林园,一下子安静了……
陈济大吃一惊,被带入宫中的兵,怎么可以数量如此之多?
环视一周的弓箭手,陈济好像明白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陈熙身上:“你把守城的士兵都撤了?全城兵力都齐聚建康宫?”
陈熙眼角弯弯,笑得很从容:“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二弟说了嘛?你的王,不会攻城。危机只在此地,还留什么士兵守城?”
陈济愣住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的兄长可以孤独一掷到把建康城变成一座空城?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惜你都不要。那我只好将所有不忠于官家的叛党,全部处死。”言罢,陈熙收了笑容,一声令下:“放箭!”
第127章、血溅华林园(二)
桃叶记得,按照她们在梅香榭商定的计划,一旦司修王子有性命之忧,轻袖就应当挟持司德以迫使陈熙放过司修、放过永昌人。
可是三方交战之后,桃叶特意留心过,她们的老板沈慧早就在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太傅沈濛也不知去向,却把她们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女丢在了这儿。
这让桃叶很害怕,因为轻袖年轻天真,又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沈家父女已经开溜,多半会如约执行原计划。
在永昌王失约、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永昌兵很难胜过陈家军,如果轻袖继续与司德在一处,尚有一线生机;如果她一旦倒戈帮助永昌兵,极有可能被陈家军视为奸细仇敌,而她又身处陈家军的环绕中,岂不危险?
当桃叶意识到越来越多的问题时,她很想告知轻袖,改变计划。
可到处都是刀剑、到处都是死尸,桃叶无论如何都走不到轻袖身边。
在弓箭手们将所有人包围起来的那一刻,打斗声终于停止,在场的人都不敢再乱动,都像扎了根一样被锁定在某一个位置。
桃叶终于有机会走向轻袖,可是,来不及了。
陈熙那句“放箭”的命令刚刚出口,轻袖便一手勒住司德的脖子,一手拔掉头上的银簪,压在司德颈前,大喊:“不许放箭,否则我就杀了他!”
言语行动之间,有部分弓箭手的箭已发出,被围住的人都拼命闪躲,又引起一阵慌乱。
面对轻袖的这个动作,陈熙当然不会吃惊,唯有司德瞪大了眼睛看着轻袖,周太后发出一声尖叫。
不过,陈熙还是摆手止住了弓箭手,轻声哀叹:“老臣曾多次提醒过官家,此女乃是红颜祸水,是叛臣贼子派来蛊惑官家的奸细,官家固是不信……”
“叫你的人都让开,只要司修王子和永昌的人平安出宫,我就放了你的官家。”轻袖朝陈熙高声喊着,双手仍然紧紧控制住司德。
司德的目光稍稍倾斜向轻袖,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一脸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是永昌派来的奸细?”
轻袖看了司德一眼,没有说话,眼中满是心虚之感,紧握银簪的手也出了一手心的汗。
陈熙按照轻袖的话,吩咐他手下的兵:“给他们让路。”
于是,弓箭手们向两旁聚拢,让出一条道路。
徐慕忙扶着司修、带着永昌男女,往华林园的北门撤退。他深知华林园的方位,只有从北门出去才距离建康宫的宫门最近。
“母后……”司姚忙伸手去扶孟氏,她看着此刻司修离开得如此容易,当然也想趁机逃命了。
伫立在旁的陈济总觉得不对劲,他想,陈熙明明事先已经知道轻袖会挟持司德,为何还任凭此事发生?为何给敌方可逃之机?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陈熙想让司德亲眼见证轻袖的真面目;第二,从华林园北门出宫的道路只有一条,此路或许早已设下埋伏……
正思虑间,他听到了孟氏的声音:“阿德一向孝顺,前边的路不太好走,你要不要给祖母引路啊?”
此言一出,正在前行的司修和徐慕戛然止步,相视一看。连一向脑袋不灵光的桃叶都听得出前面有问题。
司德被轻袖挟持着,根本做不了主,孟氏那两句话当然是说给轻袖的。
轻袖瞥了一眼北面的宫墙,心中也有些发憷,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押着司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能去!”周氏一脸的慌张,想要上前拉住司德。
轻袖便将她的银簪离司德更近了一分,也同样惊恐地朝周氏大喊:“别过来,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司德屏气凝神,一声都不吭。
周氏不得不站在原地,注视着司德在轻袖的控制中前行。
孟氏盈盈一笑,扶着司姚的手,跟在距离司德相近的位置,也徐徐前行。
当轻袖押着司德从桃叶面前经过时,她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轻袖还在指望她用法术救他们,可她现在该如何说出真相?
她也不敢劝轻袖放开司德,因为司德一旦脱险,陈熙哪还会给轻袖留活路?
桃叶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轻袖可以押着司德走出建康宫,只要走出那道高高的宫墙,外面一定有其他各官府的兵马等着营救各自的主人,便不是陈熙能左右的局面了。
然而,陈熙岂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就在轻袖绕过司修等永昌人、快要走到华林园北门的时候,陈熙突然拿过一个弓箭手的弓箭,快速射出两发,第一支箭射在轻袖拐住司德的那只手臂上,第二支箭就射在轻袖背后。
轻袖不防,手一疼,不自觉就松开了司德,紧接着后背中箭,才迷失着回头。
司德瞬间也懵了,扭头看轻袖时,不想孟氏却猛地扑过来,从后方抱住了他。
司姚记得,昨夜她母后叮嘱过她,当没有机会逃走时,若陈熙这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德,若陈济那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修,虽结果难料,但必能保命。
于是司姚也赶紧扑过来,母女两个一起拖住司德,司德挣扎着,被拖离了轻袖。
“轻袖!”桃叶惊叫着,情不自禁奔向北门。
陈济这时也飞奔过来,拉住桃叶,却是往相反方向拉的。
果然,狂风平地起,陈济拉着桃叶才刚后退了几步,北门外甬道路面的青石板纷纷被下方顶开,不知多少持剑士兵从下面跳出,使得无数大小石头向四处滚动。
桃叶眼看着好多石头砸到了轻袖身上,轻袖被砸得趴下,又被石头压住,动弹不得,衣服上血迹斑斑,口鼻也一齐往外喷血,凄惨万状。
“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桃叶望着轻袖大哭起来,双手攥住陈济的胳膊,泪眼模糊地恳求着。
可陈济看着园外、园内的陈家军都冲过来,两面夹击永昌兵,自顾不暇,他哪有功夫去救轻袖?
马达唯陈济之命是从,更不可能去管不相干的人。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两侧抵御,园内的孟家武士也再次与陈家兵打了起来,原先包围华林园的弓箭手们也都拔出了箭,在乱斗中开始了对敌人的精准射击。
“嗖”的一下,不知怎的,一支箭射中了司修的胸口,司修吓得两腿发软,还没见血就摊在了地上。
“王子……”徐慕想扶起司修,可怎么都扶不起来。
徐慕无奈地举目四望,兵力悬殊,夺胜而出对于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想质问永昌王为何不来增援、也很想质问沈家父女为何临阵脱逃,可前提是他们得能活着出去……
没了更好的主意,徐慕放开了司修,提剑冲向司德,意欲控制住司德,才有可能再为永昌人的逃亡争取机会。
但陈熙眼疾手快,立刻就意识到了徐慕的意图,他飞奔至此,亲自保护司德。
徐慕根本不是陈熙的对手,他还没来得及接近司德,就被陈熙一剑砍中了臂膀,抬头只见陈熙的剑再次挥来。
陈济见徐慕有性命之忧,又一次将桃叶撇给马达,快步赶来抵住了陈熙的剑,护住徐慕。
陈熙盈盈一笑:“二弟剑法比先时精进不少呢。”
陈济懒得废话,他与陈熙师出同门,单打独斗自然很难取胜,他立即招呼徐慕以二敌一。
幸而徐慕很能理解陈济用意,他只看着陈济招式,与陈济保持同进同退、同时出手,却总分在陈熙两侧,好使陈熙应接不暇、难以分身旁顾。
而被陈熙保护的司德,一直挤在孟氏、司姚两个胖女人之间挣脱不得,三人几乎抱成一团,旋转在士兵们中间,犹如一个滚动的大肉球,活脱脱是上演了一个皇家笑话。
司德已经恼怒异常,大吼着“放开我”,使出浑身力量,终于在旋转滚动中伸出去手,捡起了一把地上的匕首,那也不知是谁掉在地上的匕首。
他拿起匕首后左右乱晃,吓得孟氏、司姚母女不得不松了手,谁知他得了自由之后并未再去伤害孟氏母女,而是几步上前,一刀插进了陈熙背面。
陈熙正与陈济、徐慕打斗中,更不防司德会来这么一下,那一刀刺得好深!
这一刀,也让陈济忘记了打斗,他想象着揣测,也许司德本意是要刺他,只是他们在打斗中变换位置太快,才误伤了陈熙。
然而,下一秒,却证明了陈济这个揣测不对。
司德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朝着所有人大吼:“别打了!”
血从陈熙背部的伤口中喷出,陈熙愣怔着转回身,睁大了眼睛瞪着司德,不想司德竟又一下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他出神着,竟没来得及躲避。
“你做什么?”周太后大呼着跑了过来,一巴掌挥在司德脸上。
司德阴沉一笑,转眼间又暴跳如雷般怒吼:“你们整天争、整天斗,你们就没有想过你们要扶持的人压根就不愿意做皇帝?”
听见这句话,周太后震惊得无言以对。
现场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一片安静,只响起司德的脚步声,是跑向轻袖的。
轻袖经历了中箭、石头砸中之后,又被人踩到过几次,已经浑身是血,躺着不能动弹,只有嘴还在一张一合。
“轻袖……”司德蹲了下来,望着生命垂危的轻袖,泪如雨下。
桃叶也推开马达,跑到了轻袖身边,只见轻袖嘴唇挪动,忙对司德说:“她是想告诉你,她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她从没打算伤害你,她昨天还拜托我救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司德泪如泉涌,抱起了轻袖的头,望着桃叶,哽咽难鸣:“你不是神仙吗?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桃叶的眼泪也簌簌落下,愧疚和怜悯之情都涌在心头,她很想救轻袖,可她要怎么救轻袖?
司德痛哭着,再次朝陈熙和周太后大吼:“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眼见这一幕,陈家军中的几位将军都怒火万丈,右护军陈墉向陈熙道:“此等朽木天子,根本不值得大司马拥护。请大司马准许属下擒拿他,以叛国罪处之,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另外几位将军也都一起起哄:“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陈熙眉头紧皱,一手捂住背面的伤口,望着司德,又目光下移至轻袖,轻轻应声了句:“把那个女人踩死。”
陈墉听了,便号令陈家军:“处死妖女,活捉叛国之君!”
第128章、鬼山求援
陈家军得令,不再围攻孟家武士或永昌兵,而齐齐冲向司德和轻袖。
此刻桃叶就在轻袖身旁,吓得惊叫着朝司德大喊:“快跑!”
司德和桃叶都吃力地去扶起轻袖。
陈济如疾风一般赶过来,也不看桃叶的手是不是还在轻袖身上,就只管奋力将桃叶向一旁拉开。
可这一拉还是不够及时,陈家兵已经冲来。
陈济将桃叶从轻袖身边快速拉走,桃叶的头发却迎风飘起,一缕青丝被一个士兵的剑砍断。
青丝断开的瞬间,那些离开桃叶身体的发梢,每一根都幻化成长长的绿色藤条,将提剑奔赴来的士兵紧紧缠住,困在原地。
桃叶吃惊极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忙拿过陈济手中的剑,又拉起一缕头发,挥剑砍断,将发丝扔向稍远处尚未赶来的陈家兵。
果然,那些发丝都顺应桃叶心意,化作长藤,将所有陈家兵、连同陈熙、陈墉等都缠裹起来,而永昌兵、孟家人即便站得不远也未曾受到影响。
这一刻,桃叶忽然觉得,她的法术其实不必依靠什么木头,她身体的每一处本身就是拥有法力的,而且当她不去凭借任何外力的时候,也就不会被什么辟邪之物镇压。
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尝试,走到司德和轻袖身边,一手拉住司德、一手拉住轻袖,心中默念着“离开此地,前往鬼山”。
如她所料,她带着二人轻而易举地腾空飞起。
华林园中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但除了吃惊,别无良策。
桃叶就这样带着司德和轻袖飞出了高高的宫墙,降落到了人迹罕至的鬼山。
落地之时,轻袖已经不省人事。
“轻袖……轻袖……”司德抱住轻袖,声声呼唤,他惊恐地将手指伸到轻袖鼻子下面,感受到了微弱的呼气,紧绷的脸稍稍舒展开,一时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孤独屹立的鬼山,四面是一如既往的荒凉,来自各个方向的风在空荡荡的河岸上横扫而过。
司德似乎感到了很重的阴气,他抬头环望周围,这才看到前方不远处竟有无数坟堆,他难免心头一颤:“这……这是什么地方?”
桃叶不想告诉他这是鬼山,更不能告诉他要去找鬼王,可是轻袖的伤显然已经无力回天,除了找鬼王求助,她更想不到别的主意。
这几年,因为恋着王敬,她早把鬼王交付的差事抛到脑后,更不曾踏足鬼山,她并不确定鬼王是不是还会出现在里面,更不确定鬼王肯不肯帮她。
“这里是……我师父的道场。”桃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进山洞。
司德很迷茫,好像除了跟着桃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由洞口进入山洞,光线越来越弱,司德抱着轻袖,走得很吃力,也腾不出手去感知方向或障碍物:“桃姑娘,能点个火把吗?我看不见路。”
“还是不要点了,我师父不喜欢。”桃叶回答得很敷衍,因为她觉得她擅自带凡人来找鬼王是不合适的,更不曾得到鬼王准许,哪敢随便让凡人看到鬼王的样貌?
虽说,鬼王的样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少在桃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有时是古装打扮、有时是现代装打扮。
而且,桃叶记得,以往她进洞,当洞内一丝光线也无的时候,便距离鬼王所在不远了。
他们又走了没几步,远远看到一束杜鹃花插在花瓶里,花瓶的瓶口围了一小圈灯串,散发着微弱的光,所以他们才能看到。
但花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
“师父……你在吗?”桃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半晌,前方传来了鬼王的声音,满是挖苦之意:“你倒还好意思来?脸皮够厚!”
桃叶惭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我有个朋友快不行了,求你救救她……”
山洞中,又传来鬼王的嘿嘿一笑:“你压根就没把我交待的事当回事,还指望我帮你?”
司德抱着轻袖,已是出了一身的热汗,此刻只闻洞中回话之声,而四处黑洞洞不见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冷热交加,浑身湿淋淋难受极了。
桃叶听到了司德因为恐惧而变粗的出气声,回头只见司德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而他怀中的轻袖身上一直在滴血。
这个画面,看得桃叶很心塞。
桃叶不知鬼王在何处,她对着那一束杜鹃花跪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我也可以重新再送一百单外卖……但是,轻袖命不该绝,是我害得她,若是她死了,我还哪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说着说着,桃叶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司德看着桃叶,更加迷茫,他知道桃叶是在求情,也听得出桃叶很伤心,可他实在听不懂桃叶的话。
鬼王终于从黑暗中走出,走到杜鹃花前,背对着他们,一袭黑袍:“你因何认为她命不该绝?又因何认为我能救她?”
桃叶抹着眼泪,答道:“因为我本不属于这里,那么由我造成的事便是本不该发生的,轻袖是被我骗了才会如此,在生死簿上,她一定阳寿未尽;你曾在我濒死的时候救了我,当然也可以在她濒死的时候救她……”
“你倒也不是很笨么?”鬼王又一次奚落了桃叶。
桃叶一脸惊喜,仰头望着鬼王的背影:“你……你这是同意了?”
“如你所说,她五脏六腑俱碎,难以救活,却阳寿未尽,魂魄不该被收进阴司。我今可用花瓣为她重塑身体,但有两个条件。其一,她从此不能再出现在旧相识之人面前……”
没等鬼王说完,司德就迫不及待打断了鬼王的话:“您放心,我会带她隐姓埋名,从此隐居山林,一定不会让人看到,也不会暴露您……”
桃叶忙拉了拉司德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官家,我师父的话还没说完呢!”
司德赶紧闭了嘴。
鬼王又嘿嘿一笑,并不在意,又说:“其二,送走他们之后,你必须回来接受惩罚。”
“什么……什么惩罚?”桃叶忽然有点小小的害怕,尤其是在鬼王把这个“惩罚”列为救轻袖的条件时。
鬼王没有回答桃叶的问题。
桃叶生怕鬼王反悔,也不敢再问了,忙应承下来:“我一定回来接受惩罚,求你快救她吧,她这一口气已经撑了很久了……”
鬼王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杜鹃花的花瓣却离开了花枝,飞向轻袖。
桃叶和司德都紧盯着,只见那些花瓣融入轻袖的身体,轻袖所有的伤口和血渍都不见了。
轻袖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四周。
“你以杜鹃为体,以后就更名杜鹃吧。”鬼王又一次发了话。
司德忙向轻袖解释:“这是桃姑娘的师父,他救了你。”
“啪”的一下,像是某个开关被关闭的声音,花瓶上小灯串被灭了灯,山洞中又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再次传来鬼王的声音:“送客。”
于是桃叶、司德、轻袖三人一起走出山洞。
在洞外的河边,桃叶将一根飘在水上的小木棍变成一叶扁舟,嘱咐司德和轻袖:“你们走吧,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你怎么办呢?你师父要给你的惩罚,会不会很严重?”司德担忧地看着桃叶。
轻袖不解:“什么惩罚?”
“怎么会?他毕竟是我的师父啊……”桃叶轻轻一笑,她其实心里没底,但她并不想他们担心:“你们快走吧,这里并不安全,陈熙、陈济都是知道这里的。”
司德点点头,便要扶轻袖上船。
轻袖忽然想起什么,又对桃叶说:“姐姐,我在梅香榭的房间里留了遗书,遗书中有跟沈老板说,我若死,就将她给的那一百两黄金转赠与你。你一定得找她要这笔钱,就对所有人宣称我已经死了。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轻袖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得再拜托姐姐一件事,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永昌王了,但姐姐应该可以。如果能,请你想办法替我求他,赦免我爹……”
桃叶点点头,最后一次看了看轻袖、看了看司德,宽慰道:“放心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你们都被上一辈的事拖累太多,也该做自己了。”
这句话,竟把司德的眼泪都招出来了,他说不出有多么感动:“桃姑娘,我和轻袖……是我和杜鹃一辈子都感激你,如果将来有需要,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轻袖也感动极了,她拥抱了桃叶:“可是姐姐,我好希望你也能得到你的幸福……”
桃叶只是笑笑,她想起她在华林园时最后一次看到王敬,是在王敦、王敏等人的帮衬下仓皇而逃。她想,在那一刻,王敬大概忘了她也身处险境吧?
司德和轻袖终于登上了那一叶扁舟,顺着水流,飘然远去。
桃叶站在河岸,微笑着朝他们挥手道别,直到那小舟再也看不到,她望着那滔滔河水,心中百感交集。
她可以帮他们做到的,或许是她自己这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按照约定,她又回到了鬼山下的山洞,来见鬼王。
鬼王这次的态度一改往常,是冷冰冰的,连挖苦都没了笑意:“自学成才,法术运用自如啊?”
“我……我凭感觉的……”桃叶尴尬地笑笑:“我原以为我的法术会被那些辟邪之物镇住,没想到并不会……”
“你本不属于邪,何来辟邪?被镇住的一直都是那些想借助你绿血成精的枯木。”
“原来如此……”桃叶恍然大悟。
黑暗中,鬼王的声音突变严厉:“我的餐厅开业近百年,你——是我招到的最差劲的员工。我赋予你们每个人异能,是为了紧要关头能保护性命,是叫你随时随地乱用的吗?”
这还是鬼王头一次如此劈头盖脸地数落,桃叶不敢为自己开脱:“我……我错了,我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别跟我说不会,我不信。世人皆怕疼、怕流血,你倒是自残得挺容易,帮助这个时代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不合常理的事。如今你得知自己浑身异能,使用法术不费吹灰之力,会不再用?你保证不了什么,我要收回你的法力。”
桃叶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救轻袖要交换的条件“惩罚”?
来到这个乱世之后,她一直混得好惨,唯一能算作优势的便是这份异于常人的法力,若被收回,她下次遇到灭顶之灾该怎么挺过去?
她陪笑着,想最后一次为自己求情:“我发誓……真的不会再乱用了……”
然而,鬼王的态度已看不出半分回旋的余地:“你知道你在华林园滥用法力,那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第129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桃叶愣了一下,飞出那道宫墙后,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救轻袖,后来目送司德和轻袖离开,她又陷入无限歆羡之情中,早就把华林园那些人抛到脑后了。
现在听到鬼王这么问,她觉得,华林园后来发生的事肯定是不怎么好。
这次,鬼王主动启用了时间记录仪,投屏在鬼屋内的白墙上,让桃叶亲眼看一看滥用法力的后果。
桃叶这才知道,沈慧和父亲沈濛能顺利离开华林园,是被陈熙手下的一个将军放了水。
而后,父女两人分头行动,沈慧去了五兵尚书府,沈濛自回沈家集结雇佣来的一众江湖高手。
大约是事先早有约定,沈慧很快就和陈冲的夫人邹氏见了面,二人好似闺蜜,十分默契,一起持陈冲的调兵令牌,点兵出发,与沈濛会和。
他们在一起计议着,陈熙、陈济双方必定会在华林园内大战无数回合,等到两方相互消耗、都伤亡惨重时,他们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不多久时,他们便收到陈冲的飞鸽传书,书中言曰“局势大好,尔等速到”。
于是沈慧吩咐所有人诈自称永昌王亲兵,冲入建康宫营救主母孟氏,捉拿妖妃周氏、叛臣陈熙。
再次入宫时,沈慧方知原来所有陈家兵皆被藤条束缚,毫无还手之力,而陈熙因背部伤口太深,又因被藤条绑住后久久不能医治,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
于是,以少胜多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陈熙手下的将士,除了放水沈家父女那一支,其余的皆被就地斩杀,死者无数,华林园血流成河,尤其陈熙、周氏被斩下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下,电源断掉了,山洞又陷入一片黑暗,也陷入了一片安静。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再也没脸为自己求情了,尤其是当她看到华林园那么多士兵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因为身缚绿藤,半点反抗逃生的机会也无。
为救一人,而害了几千甚至上万人,这是行善还是作恶?
“他们……他们还可以再被救活吗?”桃叶的声音颤颤巍巍,因为她很没有底气。
“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那么一大群人起死回生,你觉得可能吗?”
桃叶默默无言,她才刚消除了对轻袖的愧疚之心,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愧疚。
沉浸于自责的时候,桃叶感到了体内灵力的游离、消散,她知道,那是鬼王正在收回赐予的异能。
“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我不会再见你了。”这是鬼王撂给桃叶的最后一句话。
桃叶走出了山洞,看到一抹夕阳正滑落到水天一线,残存下最后一丝光亮。
她咬破手指,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映着晚霞,很红、很红,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与这个时代的人再无差别,她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古代人。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没有了法力,不能飞、也不能变出一条船,她该如何回到河对岸?如何离开这座无人的荒山?
如果饿死在这里、冻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吗?
如果有幸能回到对岸,她害死的人那么多,树敌自然也更多,万一有朝一日她落到那些死去士兵的亲人手里,应该会死得很惨吧?
这时候,她想起了前几日采薇警告她的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也想起了王敬提醒她的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得罪鬼王、失去法力、树敌无数,然后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乱坟岗,她是有多蠢啊?
面对宽阔的河面、即将降临的夜幕,她不由得苦笑。
也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只觉得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冷,隐隐约约中,她听到风中有人呼唤:“桃叶……”
她抬头望去,在薄雾笼罩的水面上,似乎是有一只小船划过来,船上有一个人,他的面目在靠近中渐渐变得清晰。
原来是陈济,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眉角的两条小蜈蚣,下意识便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陈济将船靠了岸,忙跳下船,将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了桃叶肩上:“这么冷,赶紧跟我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桃叶虽感到意外,但并不开心。
“那么重的伤,除了你那位住在鬼山的师父,你还能求助谁?”陈济咧嘴笑笑,并不多问。
他小心翼翼地将桃叶扶上船,然后又划船桨,慢慢往河对岸驶去。
桃叶望着越来越小的鬼山,想起方才,司德和轻袖也是这样,一个划船、一个坐船,渐行渐远。
如此相似的场景,可在她身旁划船的人,为什么是陈济?为什么不是王敬?
“众臣拥立永昌王为新君,又说永昌路途遥远,永昌王一时难以赶到,因此举荐司修王子为监国,暂代永昌王处理政务。孟太后还特意拟定了黄道吉日为新君举行登极大典,就等永昌王到来。”陈济的几句话,把桃叶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不知为何,桃叶听了这些话,特别想笑:“永昌王还真是有能耐,“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来”。”
“你没听说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永昌王做事,哪次需要亲自出马?”陈济蹲坐到了桃叶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肩背,不解地问:“我被沈家父女抢了首功,我都没气,你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桃叶想也没想,本能地推开了陈济的手,这才意识到船已经靠岸了,又忙忙登上了岸。
陈济也赶紧上岸,拉住桃叶说:“不要回梅香榭了,跟我去见司修王子吧。今日你也是功臣之一,永昌王一定会给你封赏,以后就不必做歌女了。”
“谁稀罕他的封赏?”桃叶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华林园数千人被顷刻斩杀的血腥场面,一把推开了陈济。
陈济感觉到了桃叶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无法容忍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你明白吗?”桃叶突然哭了出来。
“你知道了?”陈济好像有点糊涂、又有点明白,他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手帕之类的东西,就用袖子替桃叶拭泪。
半晌,他又慢慢安慰桃叶:“其实,我也觉得不该斩杀那么多人。你离开后,我便劝说我哥手下那些陈家军,“只要是愿意投诚的,我们都可以纳降”,谁知沈家父女突然带人从外面闯进来。沈慧说,不忠者不可用,忠于陈熙者更不可用,所以全杀了,陈冲也跟她一气,我的意见都成了废话……不过,杀人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我,你也犯不着……”
“如果不是我绑了他们,他们都有机会反抗,他们可以各凭本领逃生,何以见得会死得一个不留?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桃叶梨花带雨地哭泣,越哭越伤心。
陈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很想一把抱住桃叶,让她在自己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可他觉得,她并不愿意要他的拥抱,就只能静静相对站着。
哭了一会儿之后,桃叶转身离开,向梅香榭的方向走去。
“我送你吧。”
“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济没有勉强,就目送桃叶前行,而后又悄悄跟在半远不近的地方,一直到亲眼看着她平安进了梅香榭,才转身自回。
这一路步行太长,当她踏进梅香榭的门槛时,已是深夜,大厅中的客人早已散尽,只有些丫鬟伙计在那里收拾桌椅、打扫地面,而沈慧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翻看账本。
芙瑄侍立在沈慧身侧,忽见桃叶出现在门内,轻轻碰撞了沈慧的肩膀,咳嗽一声。
沈慧抬头,只见桃叶正在走近,脸色阴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明明事先已经有应对之策,为什么还要让轻袖以身犯险?你明明可以纳降,为什么还要杀死那么多的兵?为什么?为什么?”桃叶的情绪十分激动,她瞪着沈慧,质问渐渐变成咆哮。
这还是桃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跟沈慧说话。
不过,沈慧只是淡淡一笑:“我竟不知,究竟你是我老板?还是我是你老板?我做决定,几时需要向你交待?”
此时此刻,桃叶真相两只手下去,把沈慧掐死,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
“好,我没资格问你,但我也不会再做你的工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一个客人!”桃叶带着一肚子怒气,飞奔上楼。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听见身后飘来沈慧的一句:“随便你。”
桃叶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深深体会着自己的无能和卑微,她对于沈慧最大的价值已经被利用完了,说出那些话又能威胁到谁?
突然门响,芙瑄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揭掉了上面罩着的红绸,露出下面金灿灿的元宝。
“这是二百两黄金,一百两是给你的酬金,另一百两是轻袖的,她遗书里说转赠给你。”
言罢,芙瑄便出去了。
桃叶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哭笑不得,她送走轻袖那会儿,还在考虑回来后要怎么圆谎轻袖已死、埋在了哪,其结果却是,压根没人过问。
她站起,走近那二百两黄金,紧盯着金灿灿的光芒……就是为了这些金子,她欺骗了轻袖,才使轻袖命悬一线……而为救轻袖,她又让几千、甚至是上万士兵做了刀下亡魂……
“咣”一声,桃叶的衣袖挥过,将所有金元宝、连同那个托盘都甩到了地上,金元宝滚得到处都是。
桃叶慢慢蹲了下来,背靠着桌子,抱着双膝,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贪心,恨自己的愚蠢,恨这一天不能重新来过……
第130章、大伯子和小婶子
司修王子仍然住在驿馆里,虽不止一次有人恭请他入宫去住,但他总说“父王尚未入京,不可僭越”,并多次暗地里派人催促永昌王进城。
数日之后,永昌王司元终于带着韩夫人和刚诞下不久的幼子、以及女儿司蓉郡主,由中郎将尚云驾着马车,共五人,一起进了建康城。
尚云手下的兵,以及原先跟随韩夫人、司蓉等的丫鬟侍从都暂被留在了城外。
这样安排,无非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显得低调。
马车进城后直接奔向驿馆,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司修,直到司元等在驿馆前下车,一行人走进驿馆,才被徐慕看到。
徐慕忙去通知司修、陈济,彼时司修刚刚起床,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来见司元。
在门楼外,司修远远看到韩夫人抱着幼子左右打转,晒着暖阳。
韩夫人也看到了司修、徐慕、陈济,便迎了过来,满面含笑地问候:“王子一向可好?”
司修也礼貌笑答:“我们挺好,多谢夫人惦记。”
侍立在司修身后的徐慕,不由得一阵冷笑:“王子福大命大,即便遭遇险境,也自能化险为夷。”
韩夫人听得出徐慕的弦外之音,也自然知道他是为何生气,因此解释道:“徐先生莫怪,那日陈熙虽撤了城门的大部分守卫,却在每个城楼上都绑了几个老百姓,若是尚将军只管带人攻城,他们就把那些百姓给杀了。你也知道,大王一向胸怀天下,怎忍心伤及无辜?”
守在楼门外的尚云也忙附和:“正是正是,我那天去每个城门都试过,只是进不来。”
徐慕不答,又是轻佻一笑,反正现在陈熙已死,那些原先的守城士兵早望风而逃,谁也不能证明那天城楼外是否有人来过。
司修总是一副从来不会生气的模样,又开始做起了和事佬,劝解徐慕:“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平安就好,咱们就不提那些了……”
徐慕瞟了司修一眼,那脸色更难看了。
“说得也是,王子要不要抱一抱你的弟弟,你还没见过他呢!”韩夫人说着,就将怀中幼子伸向司修。
司修刚要接过,陈济却拉了司修一把,提醒道:“王子,大王还在里面等您,您应当先进去拜见,再出来叙兄弟之情。”
司修觉得有理,忙拜别韩夫人,进了门楼。
徐慕、陈济也忙跟上。
在二人将进门时,听到韩夫人笑意盈盈,轻轻道了声:“陈将军好谋划,大王还没入主正位,王子已经是监国了。”
陈济回头,也会心一笑:“夫人谬赞,都是大王教子有方,才使远近皆知王子贤德,众臣推崇。再说了,纵然臣有心,倘若举荐得只是一个吃奶小儿,满朝文武也不能认呢!”
说罢,陈济只管推着徐慕一起进屋,也不管后面的韩夫人是什么脸色。
徐慕也懒得与韩夫人一般见识,就与陈济携手去见永昌王司元。
司元见了司修,并不曾解释那日为何没去增援,也不商议登极大典等事,不过是轻描淡写地相互寒暄了几句,司元便吩咐陈济:“我要去梅香榭给沈老板道谢,听说陈将军是那儿的常客,就给我带路吧。”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带着司修、司蓉等走出门楼,徐慕立刻去安排马车。
韩夫人迎上来问:“大王要去哪?”
司修微笑答道:“父王要去梅香榭,答谢沈老板。”
韩夫人又陪笑着说:“妾身陪大王一起去吧?”
“不必了,陈济一人跟随即可。”司元的态度很冷漠。
韩夫人又讨了个没趣,遂拉长个脸、抱着孩子离开了。
徐慕拉来了马车,尚云忙扶司元上车,然后招呼陈济去驾车。
司蓉见马车已放下车帘,觉得司元应该看不到,就赶紧拉住陈济,低声问:“马达在哪?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陈济伸手指了指马达的住处,然后快步上了马车前边,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这些日子陈济都不曾去过梅香榭,是因为他不想遇到沈慧。
万寿宴那日,他两次与沈慧起冲突,一次是因为他脸上的疤,另一次是因为沈慧下令斩杀近万名陈家军,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他父亲的旧部,而他却都无可奈何。
他让马达去梅香榭跟采薇打听过桃叶的近况,据说桃叶自那日回去之后,就整日呆在房中闭门不出,也不大与人说话,清瘦了不少。
他想,这次是受命于永昌王,不得不前往梅香榭,也正好顺便探望一下桃叶。
沈慧听说是永昌王到来,只好带着丫鬟们亲自在门前迎接,一起进了后院。
在沈慧的阁楼外,司元吩咐:“所有人退下,我要与沈老板单独聊聊,陈济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陈济有点纳闷,他觉得,永昌王和沈慧毕竟也曾经算是大伯子和小婶子的关系,避开所有人、单独去屋里聊天,合适吗?
丫鬟们都遵命退下,沈慧便客客气气地引着司元上了阁楼。
陈济忙拉住一个丫鬟,央求道:“麻烦给桃叶捎个信,就说我来了,永昌王让我在这儿守着,我也不能过去看她,她能不能过来见我?”
那小丫鬟笑道:“桃姑娘近来都不出门,这可不好说了。”
说罢便去捎口信了。
桃叶在屋里颓废了多日,整日连梳洗都免了,也不再见客,每日闲得都不知要做什么,只好经常睡觉、做梦、胡思乱想。
听说永昌王和陈济来了,桃叶猛然想起,轻袖离开时,曾托付她下次见到永昌王时,要想办法替轻袖的父亲求情。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桃叶看了看满地金灿灿的元宝,她记得,轻袖最后刻意将相赠黄金之事、与替父亲求情一事一并嘱咐,也算是拿钱买路吧。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钱还是不能不要。
这样想的时候,桃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心肠变硬了。
她快速将所有金元宝捡了起来,数了一数,确实是二百两,便放进钱箱,和她旧日所积攒的碎银都在一处。
紧接着她又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来到后院。
陈济看见桃叶果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金钗摇摇、罗衣飘飘,打扮得窈窕妩媚,无限欣喜之情涌上心头,激动得他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你你你……来了?”
可是,桃叶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陈济眉角那两条蜈蚣似的疤痕。
她不由自主目光旁移,望着沈慧的阁楼。
陈济见她看阁楼,便说:“大王和沈老板在楼上呢。”
桃叶点点头,又往前走。
陈济忙伸手拦住,又说:“大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接近。”
桃叶又看了陈济一眼,她自然知道陈济站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接近,可她就是很想上去。
陈济望着桃叶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由自主又放下了手。
桃叶便径直上了阁楼,轻手轻脚凑近沈慧的窗外。
屋内,传出了司元的声音,浑厚、深沉:“记得当年你说过,无论我们兄弟两个谁做了皇帝,你都是皇后。所以,我今日来,是特意请你入宫去做皇后的。”
“别……”沈慧笑得很夸张,半晌止不住:“你那韩夫人可不是个省油的,我不去掺和。再说了,你的陈将军已煽动群臣把大王子推上监国之位,皇后的位置自该是那位被你留在永昌守家园的白夫人。”
“我说过,后位,只为你一人留。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司元的语气很肯定。
听了这些,桃叶有无限猜疑,显然司元和沈慧的关系不一般,而且不是现在不一般,应该是在多年之前就不一般了。
她带着某种幻想,眯着眼睛从窗户缝往里瞄了一眼,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司元和沈慧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两个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无越礼之处。
沈慧抱着个小暖炉,似笑非笑:“你和孝宗两个,去沈家提亲,无非是为了拿嫁妆充盈国库。你放心,谁做皇帝,我沈家照样纳贡就是了,至于皇后这个位置,就不必了。”
尽管沈慧看起来很敷衍,但司元依旧是一副诚恳的模样:“我已经得到我祖父当年藏在永昌的金库,娶你真不是为了钱。”
桃叶有些惊讶,永昌王竟然连金库的事都不瞒沈慧。
可沈慧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是摇头努嘴地笑。
“好吧……”司元站了起来,走向窗户。
桃叶吓了一跳,急忙蹲下。
司元打开了窗户,看到陈济站在楼下驻守,周围并无一人。
陈济也仰头,看到司元开窗,而桃叶就在窗下,险些被司元看到。这个画面,看得陈济心砰砰直跳。
桃叶更是屏气凝神,出了一身的冷汗。
司元就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轻声说:“无论如何,这次还是谢谢你。”
沈慧还坐在原位,冷冷一笑:“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司元长叹一声,又回头望着沈慧:“蓉儿一直很怀念小时候在京城的日子,这次能回来,她很快乐……终于不用再守着那个贫瘠的永昌过苦日子了……”
桃叶蹲在窗下,听得愈发纳闷,这话题怎么又扯到司蓉郡主了?
司元带着一种期待的目光,再次凝视沈慧:“如果蓉儿知道她的亲娘其实还活着,她一定会更高兴的。”
这句话,让桃叶感到当头一棒,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131章、那是个妖精
在提到司蓉之后,沈慧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许久,窗内才又传出沈慧的声音:“我累了,你走吧。”
桃叶再次感到一阵惊慌,她觉得,她听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如果被发现,别说为轻袖的父亲求情,恐怕连她自己都性命难保。
她必须得在永昌王出来之前离开。
于是她就蹲着慢慢向楼梯的方向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屋内,司元走回沈慧身旁,将一把短刀放在茶几上:“这是你当年送我防身用的,我贴身带了十几年,今日还你,留作个念想吧。”
沈慧看了一眼短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元”字,虽稍有磨损,但仍看得出。
窗外,桃叶已经艰难地挪到了楼梯口,她弯着腰,捻手捻脚地下楼。
司元又对沈慧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指责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将陈熙手下的将士全部处死,单单是将尸首运出宫都用了几个时辰,实在是太残忍了。”
“不处死,难道等着他们将来跟随陈济造反吗?”沈慧挑着眉毛,皮笑肉不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机会除掉陈济,可惜每一次都没得手。我帮你一把,不好吗?”
司元没有说话,眉头淡淡皱起,他轻轻摇头,又不经意地去看窗外,一眼瞥见桃叶奔向陈济,那方向好似是从阁楼过去的。
但只一瞬,他又赶紧转了回来,就当是没看到一样。
因为,陈济一直是面朝阁楼的。
“其实你在意的,并不是我处死陈家兵,而是我以你的名义处死陈家兵,坏了你爱民如子的名声。”沈慧嗤嗤地笑,一脸阴阳怪气。
司元望着沈慧,似有万般无奈,但语气还是平静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善良,就像从前那样。”
话音落,司元也走出房门,扶着栏杆慢慢下楼。
桃叶走回陈济身旁,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你别大意,大王有可能发现你了。”陈济低声提醒着。
“不会吧?我觉得应该没有啊……你确定吗?”桃叶刚放松的心境又紧张起来,不自觉就想回头看。
“不确定。你别回头,他过来了。”陈济双手扶住桃叶,假装抿了一下桃叶的鬓发,实则是阻止了她的回头。
司元已经从楼上下来,也走向陈济身边,礼貌笑问:“桃姑娘来了?”
桃叶这才回头,就像是刚看到司元一样,忙屈膝行礼:“给大王请安。”
司元笑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桃姑娘才貌双全,只是在这烟花之地献艺,未免可惜,不如去太乐署做个乐正,姑娘意下如何?”
“乐……乐正?”桃叶有点懵。
陈济忙向桃叶解释:“太乐署掌管宫廷礼乐,设太乐令一员、乐丞二员、乐正八员、乐工百员。乐正为从九品,大王这是在嘉奖你呢。”
桃叶觉得,这个“嘉奖”,必然是由那日寿宴“立功”所来,想起被她害死的士兵,她心中一阵抵触:“谢大王,可民女是被卖进梅香榭的,身家性命皆不能自主,哪有资格受官身?”
“这有什么?你将来必定是要为自己赎身的。你若想留在梅香榭,也无何不可,太乐署需要你时,能到场就行。”司元看起来很有诚意,也很有耐心。
桃叶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谢了恩,又向司元一拜,恳求道:“我有个朋友的父亲被流放多年,不知大王即位后,能不能做主赦免其罪?”
司元笑得十分从容,点了点头:“孤王既有幸承天命,岂有不大赦天下之理?”
桃叶再次拜谢。
司元又嘱咐陈济:“孤王是第一次来这儿,也想到前面去坐一会儿,当个普通客人。你也可自便,我们晚些再回去。”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自往前厅去了。
陈济正想叫桃叶一起出去走走,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陈将军今日好不容易大驾光临,咱们这梅香榭究竟是拆、还是不拆了?”
二人回头,只见沈慧笑盈盈站在那儿。
陈济哼了一声,冷冷一笑:“三局两胜,我只不过是输了第一局,沈老板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些。”
沈慧移着三寸金莲,从陈济和桃叶身旁飘过,她的手帕也自陈济手背缓缓划过,浓重的妆容、配上邪气弥漫的笑意,显得格外妖艳:“那我可等着你呢……”
帕子离开,小碎步继续往前,渐渐远去,只有沈慧的笑声依然在耳。
“天呐,这才是个真正的妖精!”陈济一边骂着,一边忙看自己的手背,好像也没有什么异样,却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沈老板,确实很奇怪。”桃叶望着沈慧的背影,片刻,她又注视陈济,目光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蜈蚣疤上。
陈济意识到桃叶正在看他的疤,忙用手捂住:“别看,我知道很丑!”
桃叶认识的陈济一向很自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也会自卑。
“我问过好几个大夫,他们都没遇到过我这种情况,其中一个大夫凭猜测给我开了药,我擦了,没有用。这个疤……大概真的要留一辈子了……”陈济捂着脸、低着头,一副失落的样子。
桃叶盯着陈济看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有办法,你跟我来。”
陈济很好奇,就跟着桃叶来到她房中。
桃叶让陈济坐在凳子上,将陈济头上的束发冠取下,使头发全部披散开,又寻来一把剪刀。
“你要给我剪头发?”
“你别动,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着桃叶这么近距离挥动剪刀,陈济也不敢动,他静坐着,随口问:“你刚才在后边,都偷听到了些什么?”
“他们在叙旧……说是永昌王年轻时,也曾向沈家提过亲。”
“嗯,是有这么回事。”
桃叶忽然想起,陈济的父亲曾经与永昌王很熟,陈济应当也知道永昌王不少事,她就顺便跟陈济打听起来:“那永昌王后来娶了谁?”
“也是沈家女,好像是叫……叫……”陈济回忆着,努力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了一点印象:“沈嫣……对,是叫沈嫣。”
“沈嫣是沈慧的亲姐妹吗?”桃叶很好奇。
陈济点点头:“同父异母,沈嫣是庶出,且生母早亡,所以从小就不得宠。那时沈家举家入京,一大家子都搬来了,就单单把一个沈嫣扔在乡下老家,以至于京中同僚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个女儿,都以为沈慧是长女。
直到永昌王向沈家提亲,求娶长女,沈太傅突然说长女是乡下的沈嫣,于是许配永昌王。永昌王私下派人去调查才知道,原来沈太傅老早就私下答应了孟太后将沈慧许给孝宗,因此以沈嫣搪塞永昌王。
可沈嫣是沈家长女,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永昌王很生气,但又不得不将庶出的沈嫣迎进门。嫁妆嘛,自然少得可怜。比不得几年之后孝宗迎娶嫡女沈慧的风光,嫁妆装了几十辆马车,引得全城都来围观。”
桃叶听了,心中疑惑更多:“那沈慧出嫁时,沈嫣还在京城吗?是不是已经随永昌王发配永昌了?”
“比你想得更糟,沈慧出嫁时,沈嫣已经死了。”说到这里,陈济也略有些伤感,叹道:“那沈嫣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孤苦,成婚还遭夫家冷眼、被母家耻笑,生下第二个孩子没多久,一家四口都被撵出了京城,大概是因为产后虚弱,母子两个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得到这个信息后,桃叶似乎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忙又追问:“你见过沈嫣吗?”
“在永昌王的婚礼上是见过的,但是蒙着盖头,不知道长什么样。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儿,后来在永昌王的府邸有没有见过,就不太记得了。”
“那你见过出阁前的沈慧吗?”
“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哪能轻易见外男?自然是没见过的。”陈济冁然而笑。
桃叶一边给陈济理着头发,一边思索:沈嫣因为算是半个弃女,所以鲜为人知;沈慧婚前作为闺阁女,也不轻易见人;那如何确定嫁给孝宗的沈慧就是沈慧?
陈济见桃叶目光深沉,也倍感好奇:“你怎么忽然对沈家的事这么有兴趣?”
“我就是想不通沈老板……她怎么就能这么厉害、这么任性?”桃叶的剪刀又一次竖着慢慢剪过陈济额前,分出刘海的形状。
陈济轻笑道:“这还用说?肯定是从小被亲娘宠坏了,都强势成习惯了,又做了几年皇后,更胆大妄为了。”
桃叶望着陈济脸上的笑意,显然陈济并不知她心中真正的谜团。
不过,她倒是从陈济这句话里找到了一个很给力的证据——沈夫人。
“沈老板的亲娘,还健在吗?”
“不在了。”
“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沈慧出阁前不久。”
桃叶心中又是一惊,她几乎可以拿捏得准……那个猜测,但她还想进一步确认:“沈夫人死的时间,你确定吗?我在宫里做宫女时,还听人提过沈夫人呢……”
“你听到的那个“沈夫人”,是沈慧的姨母。她亲娘死的时间,我能确定。当时的人都知道,婚期在即,准太子妃的亲娘却突然得了急病离世,孟太后生怕沈慧要守孝误了婚事,反而将婚期提前,沈太傅为出阁礼圆满,就立即将原配夫人的妹妹接进门顶替成为沈夫人。沈慧后来也称其为母亲,但其实年纪与沈慧相仿呢!”
听了这番陈述,桃叶顿时觉得心里突突的,若是如此,那她现在面对的沈老板……未免也太可怕了……
陈济仰头望着桃叶,脸上的笑意稍稍有点变了味:“你可不是偶然对沈家往事有兴趣,你是专程跟我打探消息呢?”
桃叶愣了一下,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方式,好像是挺像打探消息的。
陈济已经猜到了桃叶这一串问题的由来:“你在阁楼……究竟听到了什么?”
第132章、盲点鸳鸯谱
桃叶尴尬地站着,她觉得,她似乎不好对陈济撒谎,可她好像也不敢轻易说出自己偷听到的内容。
“你不想说就算了。”陈济又笑了笑,那态度倒有些臭美:“你不说,或许是为了保护我呢?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得知就会引火上身呢!”
此言一出,话风忽转,桃叶方才紧张的心情都不知哪里去了,忍不住发笑,又朝陈济吐了吐舌头。
又过了一刻,桃叶放下剪刀,将陈济后面的头发重新用发冠束好,微微一笑。
陈济知是头发剪好了,忙站起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仅那两条小蜈蚣疤痕被遮住了,他的脸在新发型的衬托下也显得更年轻更好看了。
他不禁赞叹道:“你的手好巧啊!”
“那当然,我上大学时兼职做过理发店的学徒,这个叫斜刘海……”桃叶看着发型成效比预想得还好,竟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又说出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桃叶又忙闭了嘴,无语地低下了头。
陈济笑吟吟凑近桃叶,嗅着她面颊上的淡淡香气,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看来,我得好好调查一下,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桃叶很抵触这样的面对面近距离,忙后退两步,转身走到窗口,面向窗外发呆。
陈济也只管跟过来,站在桃叶身侧,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永昌王让你做乐正,多半是因为忌惮你的法力,才使这个法子拴住你。而我身后有陈家军,肯定也是被他防着的。如此,咱俩也算是一路人,何不一起远离是非,去过平凡的生活呢?”
桃叶望着不远处的河流,几条飘过的小舟,一阵苦笑:“你明知,我已心有所属了。”
“知道就不能争取了?你若敞开心扉,好好跟我相处,焉知不会改变心意?”
桃叶侧目看了陈济一眼,他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她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河、河面上的几条小船,船上的男男女女似乎是在往河里打捞什么,突然有一个女子不慎掉入河里,一个男子快步跟随跳下,把那女子救了上来。
桃叶恍然想起,她假扮满堂娇时,王敬曾经说过的话:“记得我们没成亲那会儿,你掉进秦淮河那次,我叫你换衣服,你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捂得只剩眼睛……”
那天,好像是桃叶第一次对王敬有了特别的感情,尽管当时王敬看到的只是满堂娇。
不知不觉,她把那一刻说了出来:“他说,没成亲的时候,满堂娇也曾经落水……就像方才那个姑娘那样,他们一起坐船……”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桃叶手指窗外渐行渐远的船只,眼中流露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陈济听了,则是不屑的模样:“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把满堂娇从秦淮河救上来的人是谁?”
桃叶愣了一下,她没有问过,因为她想当然以为救满堂娇上来的人肯定是王敬。
可是陈济这样发问,好似另有文章。
“总不会是你吧?”桃叶难以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
陈济淡然一笑:“你猜对了,就是我。王敬连水性都不懂,竟敢带满堂娇游船,若非我当时在那儿,她就淹死在水里了,还哪有机会嫁人生女、夫妻恩爱?”
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或许这个时候应该问问陈济:那满堂娇是否有感恩之情?那王敬是否有道谢之意?
可是不知为何,桃叶竟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在那儿?该不会是专程去跟踪人家约会吧?”
陈济慢慢转过头、瞪着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龇着牙,脸上是大写的鄙视。
可桃叶又不知好歹地继续问:“再不然……连满堂娇落水都是你设计的?想来一出英雄救美,然后好要求人家以身相报?”
“喂喂喂?在你心里,我就这么龌龊吗?”陈济斜眉歪眼,没好气地质问着。
桃叶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得不要求自己用正常的逻辑来理解此事:“好吧好吧。那你救了满堂娇一命,她应该会感激你吧?”
“感激自是感激……”陈济又把头转回窗外,无精打采地说:“但她说,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已然先遇见了王敬,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
桃叶悄悄瞄了陈济一眼,原来他在回忆与满堂娇相关的往事时,也会有和王敬相似的失落。
“来生?那是个多么冠冕堂皇的词!就算有来生,就算她会先遇见我,我只怕她爱上的还是王敬。”陈济的笑容有些苦味,好似自嘲。
桃叶看着陈济,恍然间有了一种猜测:“你常说,王敬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发妻的替身。今日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满堂娇的替身?”
“绝对没有。”陈济的语气很肯定,就像对天发誓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都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印象早就模糊了。再说了,你长得可比她美多了,岂能做她的替身?”
桃叶又忍不住发笑:“我竟不知,你原来是以貌取人的?”
“若说这世上的男人看待女人不重色相,那绝对是放屁。不过,容貌虽可悦目,但能走进一个人心里,看重的自然不止是容貌。”陈济说着话,只觉得五内动情,情不自禁拉住了桃叶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就是眼前的你……”
桃叶习惯性缩回了手,心却砰砰直跳。
“让你自主选择我,太难。我甚至想……倘或有一道圣旨压着你,必须嫁给我,你没得选择,天长日久,你终会爱上我。”陈济凝视着桃叶,目光是那般笃定。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乱乱的。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是个小丫鬟的喊声:“陈将军,大王叫你下楼,他要回驿馆呢。”
陈济无奈,只好辞别了桃叶。
是夜,桃叶做了一个梦,梦中与王敬一同在秦淮河上泛舟垂钓,两人正谈笑嬉戏时,桃叶却被鱼钩那头的大鱼扯住鱼竿,连人带鱼竿一下子坠入水中。
她大呼着“救命”,很快看到陈济出现在附近,一手轻轻抱住她,另一手划水游上了岸。
王敬也很快划船赶过来,将外穿的衣服解下,披在桃叶身上。
在岸边,陈济盯着桃叶,笑问:“我可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谢我?”
“金帛之谢,公子定是看不上的。可我……我……”桃叶低着头,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
陈济坏坏地笑着,又问:“我要你以身相报,如何?”
桃叶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敬先拦在了前头:“陈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愿舍命相报。但若要阿娇,是万万不能的。”
陈济哼了一声,不屑一顾:“谁稀得要你的命?连水性都不懂,还敢带娇娇坐船,这会儿倒好意思跟我说“万万不能”?”
桃叶脑子里有点迷糊,不知怎么又开了口:“陈公子,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已然先遇到了二哥,此生便不能再委身于第二人。恐怕公子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
“来生?”陈济冷笑一声,无奈长叹:“若有来生,如果你能先遇到我,万一你还是看上他怎么办?”
“如果来生,我能先认识陈公子,无论心之所属,都愿以身相报。”桃叶仍低着头,语气却像发誓一样郑重。
“这话说得,好像我强人所难一样?”陈济的笑渐渐变得阴冷,他一根手指挑起桃叶的下巴,目光很不友善:“来生太渺茫,我就想要今生怎么办?”
“拿开你的咸猪手!”王敬再也沉不住气,伸手推开了陈济那一根手指。
两人相互撕扯着,不知怎么就一起掉入水中。
“二哥!”桃叶惊叫着,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环视一周,还是在梅香榭内、她自己的房中,她看了一眼窗口,那个白天她和陈济站着说话地方。
两日后,登极大典如期在建康宫举行。
受邀入宫的大臣们在宫门口三三两两地相遇,都相互道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只是有些人喜得不太自然。
陈济骑马而来,才刚在宫门内下马,往前没走几步,忽被一只大手拉住。
陈济扭头一看,原来是五兵尚书陈冲。
陈冲的脸色不太好,边走边低声告知着:“昨日那个护送永昌王入京的将军尚云,突然去了我那儿,说是奉韩夫人之命,把我手下的兵有一半都编进他的队伍里去了。我问凭什么?他竟说是因为我杀戮之心太重,不宜带兵太多。你说这算什么理由?”
陈济冷笑一声,带着些挖苦之意,应声道:“我早说了不要斩杀那么多兵,你非要听沈慧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永昌王是奉孝宗遗命才能即位,沈老板毕竟是孝宗的皇后,我也不好不听啊。”
“如今韩夫人是主母,你也不能不听,那就认罚呗!”陈济说得很轻松,完全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冲有些急眼了,忍不住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先是处死你兄长手下的兵,后又分走我的兵,这分明是在削弱我们陈氏一门的兵权。现在你是陈氏族长,最大的受害人其实是你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亲眼目睹了永昌王与沈慧的交情匪浅,再听到陈冲讲得这些事,陈济对于其中的暗算早已心如明镜。
不过,他还是淡淡一笑:“知道,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件心事,比这更重要。”
“还能有什么比失去兵权更重要?”陈冲追问着。
陈济没有再搭理陈冲,只管向前走了。
良辰吉时,君臣齐聚太极殿,司元正式登极为帝,繁文缛节,自不必说。
礼毕,众大臣山呼万岁。
而后有殿头官宣旨:尊孟氏为太后,追封永昌王后沈氏为皇后,封白氏、韩氏为夫人,追封嫡长子为安定王,封嫡女司蓉为公主,立司修为太子。
陈济伫立群臣之中,早留意到桃叶作为太乐署的乐正,也被一起宣到宫中奏乐,在殿外一侧的乐队中坐着弹琵琶。
他一直默默听着奏乐声,等待着大典的每一个环节,就等着新帝封赏功臣。
出乎意料,司元论功行赏时,头一个就叫了陈济:“陈将军乃功臣之后,自永昌至建康又屡立奇功,今封为骠骑将军,承袭父爵,为谯郡公。”
“谢官家。”陈济忙叩首,又抬头仰望司元:“今日官家万千之喜,臣斗胆借一借喜气,恳请官家赐婚……”
没等陈济说完,司元便截住了话:“陈将军正值壮年,当有家室,才算圆满。朕意欲将长女司蓉许配于你,如何?”
第133章、天缘亦或天灾
陈济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笑容突然僵住。
新帝将唯一的女儿、嫡亲的公主、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他岂敢说不好?
他用目光的余光稍稍瞥了桃叶,桃叶虽也有吃惊之色,但也不过是吃惊了一下而已。
可恶的是,在他偷瞥桃叶时,留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王敬也伫立在群臣之中,原本是一直端正严肃、面无表情的,可当他听到陈济开口求赐婚时,他额上的皮肉骤然紧绷,紧张之感油然闪现,再当他听到司元的赐婚旨意,他不禁眉头舒展、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么个不明显的微笑,已经让陈济恨死了。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陈济哪敢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他只能感恩戴德,一个头深深磕在地上:“臣……谢官家恩典……”
头顶抵地之时,陈济的眼泪差点没流出来。
他的耳边,却传来了司蓉气愤、急躁的叫喊声:“父王……”
“瞧瞧咱们这位公主,害羞得连称呼都错了。”韩夫人坐在皇帝宝座一旁的侧位上,双手揣在毛茸茸的手笼里,笑着看向司蓉,轻声细语地提醒着:“公主应该叫“父皇”才对。”
由于白夫人并不曾来京,才轮得到韩夫人坐在司元身旁。
司元眼帘下搭,没有去看司蓉,也没有看任何人,他自然知道司蓉并不是在害羞,更不是因为害羞才错了称呼。
坐在皇帝宝座另一侧的孟氏,也笑着应和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也不必如此紧张。”
司蓉呆呆站在那里,强忍着憋住了盈眶的眼泪,作为本朝尊贵的嫡公主,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大殿上表达不满,即便是受了万分委屈,也不能失了颜面。
于是,封赏继续。
司元命原有官员皆照旧任职,另查空缺官职,任命尚云为大司马,徐慕为司空、太子太师,白夫人之父白硕为司徒,韩夫人之兄韩璟为廷尉,凡是原永昌追随着,皆有封赏。
此外,因孟氏在万寿宴那日承诺过“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于是封太傅沈濛为陇西侯;五兵尚书陈冲协助沈濛剿灭叛贼亦有功,加封镇国将军。
司元又唤王敬:“王驸马在永昌四年,劳苦功高,以你之才,本该为官,可朕观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实在难办,就给你封个爵位吧?安丰侯,如何?”
王敬迟疑了一下,迟疑得并不是“安丰侯”这个爵位,而是“王驸马”这个称谓。
稍稍犹豫后,他还是决定说出不该在今日说的话,他觉得,如果司元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为他主持公道,私底下就更不可能了。
“官家隆恩,臣感激涕零。但臣另有所求,求官家准许臣在永昌宫所求之事——废除臣与司姚长公主的婚姻、迎发妻满氏遗体回王氏祖坟。”
此言一出,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在一众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面前,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内殿外,不知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人。
然而,孟氏恍若无事一般,只等着司元发话。
司元此番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正位,多得孟氏族人之力,且如今朝中,姓孟的官员甚多,他哪好轻易得罪?
他轻笑着,打个马虎眼回复了王敬:“王驸马重情重义,迎发妻葬入祖坟乃人之常情,朕岂有不准之理?不过……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朕也不好插手,还望王驸马三思而行。”
王敬自然知道司元是在顾忌孟氏,想当年也是孟氏一手遮天,才成了这门婚事,如今换了新君,却还要受此摆布,他此生哪还有自由之身?
他只管搬出“铁证”来:“民间夫妇成婚,尚要三书六礼。臣与长公主,既未下聘、也未迎亲,更无夫妻之实,婚姻实属无稽之谈,又何来三思?臣再次恳求官家做主。”
这几句话,尤其是“无夫妻之实”,更让司姚无颜见人,她几乎已经把头低得与颈齐了。
各种各样的眼神,在大臣和宫人们的目光中交流传递,就差窃窃私语了。
面对孟氏、面对百官,司元真的很为难,他望着王敬,勉强压制了心中的不满:“下聘为汝兄,迎亲是汝弟,纳采、纳吉、纳征、请期,皆是令堂亲力亲为。王驸马在大婚前后身体不适,才由家亲代劳,岂能因此泯灭事实?”
王敬心中,不满更多,想当年在永昌签下生死状时,司元明明许诺过他,大事成,则为他做主废除婚姻,他不惜拼上身家性命为司元做事,如今司元竟翻脸不认账?
反正他如今基本是个瞎子,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脸色,事与夙愿违,索性就吐个畅快:“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之时,臣之发妻满氏都健在人世,不曾和离、不曾休妻,臣想请问官家,那长公主过门,究竟是妻是妾?”
这般咄咄逼人的言辞,简直把司元气个半死,他瞪着王敬,手掌紧握龙椅左右扶手,几乎捏得双手打颤:“王驸马是定要朕的即位之日成为你的和离之日吗?”
司元此刻的神色,就好似昔日在永昌宫、差点烧死王玉的那一晚。
当时,司元满面怒色质问得是“你要我接受这样的儿媳,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而当时王敬也目光锋利地回应“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儿也不屑于做你家儿媳!”
可今日,司元已经登极为帝,王敬若再敢这样针锋相对,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请命无望,王敬不得不闭了嘴,又一次选择忍气吞声。
大典结束,百官款款散去,离开太极殿。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在人群中越来越落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敦和王敏也故意走得慢些,待周围无人时,王敦便数落起王敬来:“新帝刚刚即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不出吗?再说了,公主整日住在宫里,你在家里,互不相扰,和不和离又有多大差别?留个虚名,不过是为了脸面,你何必固执?”
王敬不答,只是拄拐前行。
王敏从旁观着王敬的眼神,揣测着问:“是不是……为了桃姑娘?你只有摆脱了驸马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和她在一起?”
王敦听了,蓦然摇头:“若是为了她,那就更不能了。那日她使妖法绑人、腾空而飞的事,全城都传遍了。官家岂能不防着她?”
王敏也低声附和道:“正是。毕竟废帝是被桃姑娘带走后失踪的,万一哪一日又跑出来作乱,她可脱不了关系。”
“而且,她这一年多跟陈济走得太近,在梅香榭孤男寡女独处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说到这里,王敦没好意思说下去。
王敬微微一笑,突然立住手杖,停了脚步。
尽管他已经很难看到人影了,他还是稍稍回头,对着王敦、王敏:“二位兄长可曾想过,我死后会与谁合葬?”
王敦、王敏都愣了一下。
“众人皆知,我将不久于人世。将死之人,为身后事盘算几分,有错吗?”王敬低着头,因为几乎失明而眼神呆滞,却依然流露出悲哀。
他仰天长叹一声,朝着太阳的方向,勉强感知着隐约的光亮:“我不愿我死后,在地底下还得等着与那个我最憎恶的人长眠,我想用此生仅剩的一点点光阴……去换一点点自由……最后的自由……”
王敦看到王敬这个模样,一阵心塞。
王敏想了一想,建议道:“要不……你去央求桃姑娘私奔吧?她不是会飞吗?她可以直接带你飞离这里啊!”
“王敬!”一声尖锐的喊叫声从后方传来。
三人都听得出,那是司姚长公主的声音。
转眼之间,司姚已到眼前,后面还跟着四个丫鬟。
“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些话?”司姚咆哮着、质问着。
王敬习惯性地忽视司姚的存在,立即抽身拄拐往前走,就像没停下来说话之前那样。
司姚当然生气,她快步到前面,挡住王敬:“是不是因为你听到陈济被赐了婚,你觉得你和桃叶那个贱人又有希望了?所以你就大放厥词否定我、摆脱我?”
王敬凭听觉,判断得出司姚的位置,于是他绕开司姚,继续向前。
没能问出一个结果,司姚绝不甘心,她再次拦住王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害我颜面尽失,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哪怕是一个字……”
“滚。”王敬果然给出了一个字,随即拎起手杖,一仗挥过衣袖边,敲在司姚手上,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拉扯。
然后,王敬又前行离开。
王敦、王敏也忙跟上。
司姚望着王敬背影,越想越气,她忽想起桃叶现在是太乐署的乐正,而她出来之前,太乐署的人还在收拾演奏所用的乐器。
她转身跑回太极殿,果然看到桃叶正在指挥两个乐工将大鼓抬走。
话不需说,司姚上前抓起鼓槌,随即往桃叶头上猛敲,就如同王敬才刚用手杖敲在她手上的速度一样。
“住手!”陈济狂奔过来,打掉了司姚手中的鼓槌:“她的头又不是鼓,你敲什么敲?”
原来陈济一直隐在附近,因为桃叶尚未离开,他也不曾离开。
他赶紧看了一下桃叶的额头,已是青紫了好大一块。
司姚正心中不快,见陈济来了,便一起骂起来:“这不是我的侄女婿么?才被赐婚就这般维护小贱人,莫不是想在娶妻之日同时纳妾吧?那我可真要恭喜你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原来长公主不仅手贱,嘴也贱,不如我送你的手和嘴去祭天,或能换得来大齐国风调雨顺呢?”陈济怒目而视,拔剑划过司姚嘴边。
司姚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又瞪着陈济和桃叶哼了一声,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这里,桃叶也后退一步,与陈济保持出一些距离,并屈膝向陈济略微施礼:“多谢陈将军袒护,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将军呢。”
“你恭喜我?”陈济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桃叶竟这么快就为避嫌划清界限,连称呼都不一样了。
桃叶点点头,笑道:“司蓉公主亲民又识大体,将来也一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这不是将军的福气?”
陈济忍不住又笑了,笑得那么难受:“你是在庆幸,以后终于不会再被我纠缠了是吧?”
“我视将军为友,何来纠缠一说?我是真的替你高兴。”桃叶浅笑着,那样子很亲切,似乎也真诚:“你已经三十好几了,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虚度光阴。天赐良缘,虽没得选择,但却不会再孤独,天长日久,你终会明白她的好。”
陈济无言以对,这次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陈将军保重,我们太乐署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桃叶再次向陈济施礼,招呼乐工们带着乐器出宫。
望着桃叶背影,陈济的心冰凉冰凉。
原来,最让他伤心的不是皇命难违,而是桃叶的恭喜……
第134章、物是人非事事休
太极殿已是空荡荡,唯有陈济站在那个方才君臣齐聚的殿外,独自难过。
看看日将晌午,阳光越发刺眼,他也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桃叶的恭喜之言依旧在耳边回旋,让他最感到悲哀的就是,他觉得桃叶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走到宫门口,他又听到一阵恭喜声:“恭喜郡公,贺喜郡公,官家为郡公赐了新府,卑职已经派人去打扫布置了。”
陈济抬头看,原来是他父亲旧日的副将陈亮。
陈亮驾着一辆新马车,前面拉车的有三匹马,皆健壮俊美,车四面有五色丝绸包裹,窗牖镶金嵌宝,映着阳光闪耀夺目,车舆上帷幔下垂,两侧美玉高悬,四角衡轭饰以铜銮,迎风摇动叮叮当当,清脆动听。
陈济隐约记得,他小时候,他父亲带他出门似乎坐得就是这样的车。
不过,当下他却摇了摇头:“多谢叔父亲自来接我,但当今官家崇尚节俭,这车未免过于招摇,还是不要用了。”
“是卑职考虑不周。”陈亮惭愧地低下了头。
“没事,以后不要带出来便好。”陈济拍了拍陈亮的肩膀,勉强笑笑,又去寻自己入宫时骑的马,仍旧骑马回去。
陈亮交待随从把马车拉回府中,自己赶忙将马车上的马解下来一匹,随陈济同行。
走在路上,陈亮又对陈济说:“卑职在宫门外等郡公时,听见五兵尚书和西戎校尉他们说,白夫人没来建康,但白夫人的父亲却来了,好生奇怪。”
陈济愣了一下,他在太极殿时为新帝的赐婚伤神,竟没太留意这些事。
他记得,去年他护送司修离开永昌时,白夫人是那般舍不得司修,而当时白夫人之父白硕作为永昌郡首,是奉命留守永昌、保卫家园的。
如今白硕被召入京、官晋司徒,身为永昌宫女主人、当今太子生母的白夫人居然还留在永昌,确实奇怪。
“难道官家是受韩夫人蛊惑,不让白夫人来京?”陈济胡乱猜测着。
陈亮答道:“可卑职听他们议论的意思,官家登极之前是派人回永昌接了白夫人的,好像是白夫人自己不肯来。”
“那就更奇怪了……”陈济低头沉思,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大司马府,府门前有家丁正在更换牌匾、擦拭大门。
那是陈济丧父之后、随兄长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如今看着,熟悉又陌生。
他恍然想起他的兄长陈熙,当年叱咤风云,而今死无全尸,连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可知……我大哥尸身后来被送到了何处?”陈济问了身旁的陈亮,他知道陈亮一向是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人。
“烧了,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被抛洒在河里了。”
“河里?秦淮河吗?”
陈亮点点头。
陈济又望一眼大司马府的新牌匾,字还是那几个字,只是换了换颜色罢了。
这里如今的主人,是尚云了。
当年永昌练兵,主要靠陈济,可离开永昌时,尚云分走了陈济训练的一半兵力,入京后又分走了陈冲的一半兵力,于是成了大齐国内领兵最多的将军,自然而然地夺走了原本应由陈济接手的大司马之位。
尚云是从司元年轻时就追随的人,最得司元信任,司元当然得安排他控制最多的兵权。
想到这些,陈济不禁一阵苦笑,他谋划多年,怎么还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又走了不多远,便是新帝刚赐给陈济的府邸了,也有些家丁正在打理墙面、洒扫门前。
“谯郡公府……”陈济轻声念了一遍。
陈亮忙下了马,来扶陈济下马。
两人走进府门,陈济脑海中想着司元、白夫人、尚云等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吩咐陈亮:“恐怕得劳驾叔父跑永昌一趟,替我打听一下白夫人在做什么、白家人有多少留在永昌,还有永昌先前被发掘的那八大金库,有多少运到了京城、有多少留在原地,或者有没有被转移……”
一语未完,陈济突然迎面看到司蓉公主从一座假山后面跑了出来。
司蓉跑得很快,显然没看到陈济,她出着神,一下子撞到了陈济身上。
陈济闪躲不及,忙扶住了她。
陈亮立在一侧,躬身下拜:“参见公主。”
司蓉抬头,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望着陈济,说不出一句话,以往两人也曾在永昌见过多次,可哪一次也不似今日这般尴尬。
匆匆一瞥之后,司蓉又绕开陈济,跑了出去。
陈济心下已经怀疑到了什么,果然他往前走过假山,只见马达背靠假山,在那里站着。
马达一看到陈济,忙走了过来,拱手问候:“公子回来了?”
“嗯……”陈济虽应了声,可面对马达,却浑身大不自在。
两人对视片刻,好像也无话可说,陈济不想这么站着,于是又转身离开了这里。
马达低着头,没有像以往那样跟随。
陈亮并不知司蓉和马达先前的关系,还一边引着陈济去看新书房,一边问:“郡公方才说得去永昌,卑职什么时候动身?是不是等郡公大婚之后?”
大婚?陈济又一次愣住了。
是的,虽然婚期还没有择定,可司元在百官面前赐婚,这个婚肯定迟早是要成的。
陈亮又喃喃自语着:“怎么公主一见了郡公就跑,难道她不是来看郡公的?”
陈济静静地走路,一直走进新书房,环视一周,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
他想起眼角挂泪的司蓉,想起倚在假山后的马达,想起为他贺喜的桃叶,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陈亮听得出这笑声很不对味:“郡公这是怎么了?”
陈济仰起头,似笑非笑:“叔父跟随我父亲走南闯北多年,昔日也见过当今官家不少次,依你看,他为何要将芳华正茂的唯一女儿,许配给我这个已经和离过一次的人?”
“这……表面上看,自然是官家器重郡公了……”陈亮吞吞吐吐,笑得也不太自然。
“实际上呢?”
“郡公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文武大臣,官家最最忌惮的就是你。尚将军虽领了许多陈家兵,可难保这些兵依然心向着你,他要日日夜夜防着你,那太难了,派个最牢靠的人到你枕边,约束你、看着你,再无不放心的。”
“这样的婚事,我该接受吗?”陈济苦笑着,望着屋顶横梁,仰坐成一个大字。
“您当然得接受,不然不就成了抗旨了吗?再说了,那司蓉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女儿,又是唯一嫡出血脉,满朝文武都巴不得娶回家去、稳固地位,您只要不在她面前露出不忠之意,娶她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另有所爱……”陈济像是浑身瘫软一样,说话也越来越无力。
陈亮又笑着劝道:“无论您中意哪个,等公主过门一年半载之后,纳为妾室不就行了?”
“纳为妾室?”陈济又直起身子,说话变得慢腾腾:“你叫我纳她为妾?”
陈亮笑眯眯的,点点头。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忍不住大吼了出来:“她要是愿意做妾,还会跟她心心念念的王敬分开吗?我明媒正娶她都未必愿意,怎么可能来给我做妾?”
陈亮吓了一跳,只觉得一头雾水。
半晌,陈济又癔症过来,笑着说:“我失言了,请叔父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陈亮唯唯诺诺,赶紧退了出来,刚一只脚跨出门槛,不妨踩着了个绵软之物。
他吃惊叫了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马达跪在门外,他踩到的就是马达的手。
陈亮忙缩了脚:“你……你怎么跪着?”
“我有话要单独和公子说。”
屋内,陈济听到了马达的声音,站起走了过来,他不知外面几时飘起了小雨,也不知马达在地上跪了多久,只是雨水已被风吹到廊檐下,湿了地面,也湿了马达的裙摆。
陈亮觉得怪怪的,忙从一旁出门去,留他们单独说话。
陈济站在门内,低声问:“为何跪着?又为何淋雨?”
“卑职有罪。”马达回答得很干脆。
陈济凝视着马达,在寒风吹拂中瑟瑟发抖,有一点心疼:“你起来吧,进来说话。”
“卑职有事恳求公子,公子允诺,卑职才能站起。”
“你说。”
“卑职求公子接受官家赐婚,迎娶司蓉公主。”
“为何?”
“桃姑娘并非良配,且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公子为她等了多年,毫无结果,再等下去,陈家这一支都要断了香火。司蓉公主虽年轻无知,曾在感情之事上一叶障目,但她单纯善良、深明大义,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与公子最是般配。”
望着马达固执的脸庞,陈济想哭、想笑:“她那么好,你不喜欢吗?”
“卑职心中,只有公子。”马达抬头,仰视陈济,眼睛中一片赤诚。
陈济顿觉心中一阵不适:“瞎说什么?我跟你又不是龙阳癖!”
“我尚未出世时,父亲已战死沙场,三岁又丧母,蒙叔父不弃,收养到七岁,又不幸走失,几乎饿死街头。是老郡公救了我,将我留在公子身边,公子更是待我如亲兄弟,二十多年彼此不离不弃……”马达一句一句,说得十分动情:“我此生惟愿追随公子,心无二志,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离间了我和公子之间的情谊。”
听了这番话,陈济心间涌起无限感动,他伸出双手,弯腰扶起马达:“你的心,我都明白。我只是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没有。”马达回答得速度很快,毫不犹豫。
陈济反而有些不信:“真的?”
这时候,丫鬟方晴从回廊那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份姜茶,是陈亮吩咐送来给陈济驱寒的。
马达突然转身,向方晴深深一鞠躬:“在下倾慕方晴姑娘多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下嫁?”
方晴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震惊极了,一个不慎,手中盘碗脱落,姜茶撒了一地。
第135章、公主与公主不同命
司蓉回到宫中时,已是大雨漂泊。
湿哒哒的头发、越来越重的衣裙,紧贴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碎石子路面上,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方才马达说过的两句话:
“奴才只是个奴才,与公主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
“从今以后,公主便是奴才的主母,奴才会像效忠公子一样效忠公主。”
司蓉踏着雨水,狂奔进式乾殿的东斋,那是司元的起居室。
“公主……”几个宫婢看到司蓉,争相跑过来,将司蓉扶了进去。
殿内,司元半躺在卧榻上,韩夫人和侍女们侍立在一侧,都看到了司蓉进殿。
司元见司蓉浑身都湿透了,立时坐了起来:“蓉儿,你怎么会如此狼狈?”
司蓉的脸色很难看,心中更憋屈,一见着司元,不由自主就飙起了大嗓门:“我有话单独跟你说,你让别的人都退下!”
似乎是刚才坐起得猛了些,司元还没来得及回复司蓉,就感到一阵头晕。
韩夫人忙上前扶住司元,拉长了脸问司蓉:“公主殿下,官家正诊脉呢,你说话就不能小声一点?”
司蓉愣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原来太医令田源也在殿内,后面还跟着两个医正,一个手拎医药箱,一个捧着医案。
她质问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父皇……父皇前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病了?”
“原来你不知道你父皇病了?你还真是个孝顺女儿!”韩夫人一脸阴阳怪气地挖苦着。
伺候韩夫人的侍女香冉向司蓉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官家在京外那一阵能看起来好些,是因为夫人每日以药膳精心调养。这一入宫,难免忙碌,休息得少,今日大殿上礼节太多,官家早累坏了,为了不在群臣面前失仪,才强撑半日。”
司蓉听了,惭愧地蹲到司元膝下,喃喃道了声:“对不起,父皇,我不知道……”
“没事,赶紧去换件衣服,小心受凉。”司元拍着司蓉的手,笑得很温柔。
韩夫人近身瞅着,横竖看不顺眼,又发出怪怪的腔调:“公主现在还要本宫和太医令退下、单独跟官家说话吗?”
“还是……还是让太医令先诊脉吧……”司蓉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
司元瞟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却问太医令田源:“田大人,还需再诊脉吗?”
田源忙躬身答道:“回官家,臣已经都记下了,稍候开药,让小徒再送来便可。”
“甚好,有劳田大人。”司元笑点点头,又吩咐:“既如此,都退下吧,公主留下来陪着朕就好。”
田源等领命退下。
韩夫人无可奈何,只好也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司蓉父女二人时,司蓉才又开了口:“父皇,我不想嫁给陈济,他比我大那么多,还和离过一次,他曾经是姑姑的驸马,再做我的驸马,多别扭啊!”
司元笑了一下,轻声道:“好孩子,先去换一身干衣服,咱们再慢慢聊。”
司蓉点点头,就到里间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换上、擦了擦头发,又出来见司元。
司元没有急着反驳司蓉的诉求,只与她聊起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我们一家坐车走在路上……娘抱着弟弟,弟弟特别小。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马车翻了,弟弟摔了一下就不会醒了……再后来……好像娘整夜都在街上拍门找大夫……再后来……”司蓉努力回忆着,但似乎只有些残存的记忆碎片。
司元点点头,替司蓉补全了往事:“我们一家四口被迫离京,半路却又遇到追杀。他们人太多,为逃命,我只好驾车直接跳下山崖。当时天寒地冻,你娘还在坐月子,很虚弱,马车侧翻之时,她没能抱好你弟弟,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雪很厚,我们都没有被摔死,但都受伤很重,尤其是你弟弟。因为觉得救你弟弟不如救你的希望大,而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又极少,所以我选择把仅剩的一点钱用来给你看病,总算保住了你的命。
于是,就有了你后来看到的一幕,没了马车,只有双脚,你娘抱着你弟弟走了一夜,跪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把头都磕破了,也没有人救你弟弟。他死了,死在你娘怀里,在那个大雪的夜……你娘那时哭得不知有多绝望……”
提到嫡子的死,司元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就好似他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司蓉也流下泪来,追问着:“那后来呢?后来我娘是怎么死的?”
“你娘……”司元又睁开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无助:“她很恨我……她一开始是主张先给你弟弟治病的,因为她觉得你有可能自己撑过去……可是我觉得未必,因为你也很小……而且,给你弟弟看病的话,那些钱肯定不够……我很怕那样会一个孩子也留不住……”
“我娘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吗?还是因为坐月子太糟糕?”司蓉又一次追问。
“都……都算是吧……”大约是一下子讲话太多,司元又一次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连连咳嗽。
“父皇……”司蓉担忧地扶住司元,慢慢扶他躺好。
“蓉儿……你可知,整日粗茶淡饭,看着你……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瘦……为父有多心疼……”司元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司蓉的脸颊。
司蓉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可那个贫瘠之地,实在滋养不了你……”说到这里,司元又咳嗽几声。
“父皇别说了,休息一下吧。”司蓉双手紧握着司元的手,笑着安抚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司元却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司蓉,吃力地往下讲:“人生……哪有一劳永逸?我们这样的出身,从一落地注定就是——非贵即贱,你觉得我很想做皇帝吗?我只是……不想永远做一个被放逐的囚犯……”
司元又咳嗽一阵,司蓉忙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司元面前。
司元抿了两口,又说:“我……不可能长寿,你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们姐弟三人当如何?我只怕我一闭眼,你们就又被放逐到千里之外了……”
听到“不可能长寿”几个字,司蓉不禁再泪水盈眶。
“你看司修……他心地好、脾气好……他哪都好,我就怕他坐不稳江山。来日他若被夺权,篡位者必是陈济!”司元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司蓉望着父亲,已经揣测出了父亲的用意:“父皇是想让我看住他?管住他?”
司元点点头,语重心长:“只要他不作乱,有他坐镇在上头,底下也乱不了。”
看着父亲期待的目光,司蓉心里凌乱极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但你要明白……你是一位公主,不可能拥有平凡人的生活。婚姻……当以大局为重。就像我当年从不曾忘记你娘,却还是娶了白羽,只因他父亲是永昌郡首,不然……我们连在永昌都站不稳……”
司蓉只好点了点头:“我……我考虑考虑……”
走出式乾殿,天色已暮,司蓉望着渐黑的星空,心中很疑惑。
她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作为公主,她的姑姑司姚就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想换夫婿就换夫婿,甚至是逼死原配、抢得夫君?而她的婚姻却应该以大局为重?
可是,好像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两日后,马达和方晴在谯郡公府内拜堂成亲,陈济特意将此消息悄悄告知了司蓉的丫鬟小莺。
司蓉听说后,果然很快带着小莺赶来了。
夜色朦胧,她们一进府,却看到府内布置得花灯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礼由陈亮主持,陈济只是在一旁观礼。
司蓉没有作声,静静走到陈济身侧。
陈济早知司蓉会来,也就没做声。
陈亮忙请陈济和司蓉一同上座。
两人坐下,看着马达一身新郎装,拉着红丝绸进门,红丝绸的另一头,新娘子蒙着盖头也被牵了进来。
新人拜过天地之后,也拜了他们的主人。
当马达掀开方晴的盖头时,方晴低头惬意一笑,房内一片欢呼之声。
司蓉看着方晴发笑,不知怎么就自言自语起来:“新娘子……新娘子好像很开心……”
屋内很喧闹,只有陈济听见了司蓉的言语,应声道:“我和马达十几岁的时候,府中就有好多小丫鬟喜欢他。她们私下都偷偷议论,说马达若不是出身寒微,整日风吹日晒里做事被晒黑了,那比着号称“建康第一美男”的王敬也差不了什么。”
“他晒黑了也一样好看……可人的出身,却很难改变……那是一辈子的烙印……”司蓉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说着说着,眼角又泛起泪光。
陈济望着眼前的司蓉,这般娴静,倒不像他以往认识的那个急性子郡主了。
郡主变成公主,好像一切都随之变了。
礼成之后,司蓉站起,从小莺手中拿过一个礼盒,走到马达面前,勉强露出笑意:“我是来给你们送贺礼的,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谢公主。”马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住了礼盒。
司蓉又看了看方晴,那个她眼中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好像长得也不错,算是配得上马达吧。
多看几眼,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小莺,我们回去吧。”司蓉迈出了门槛,压制着心中涌动的惊涛骇浪,保持着一个公主应有的从容。
陈济忙跟着出来,亲自相送。
在他们身后,马达攥紧了礼盒,只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