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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全文阅读

作者:沪弄     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txt下载     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借力温柔乡

    “太皇太后要在寿宴上做什么,想必沈老板已经心里有数。我受命办事,虽已十分谨慎,但大司马仍有可能得到风声、有所防备。我的功夫不及他,我们的人也不如他们多,然民心所向,此事势在必行。伤亡固不可免,但我职责所在,定要护住国本,故此跟沈老板借人,希望在关键时刻抓住他的软肋,您就是我和我主公的大恩人。”

    陈济习惯性不会把话说得太明白,但他觉得沈慧应能理解到位,讲述完毕,他向沈慧深深躬身作揖,以表谢意。

    沈慧淡淡一笑,摇头轻叹:“我对做你那主公的恩人没兴趣,不过……这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哦?这是为何?”陈济有些好奇。

    “因为……你的规矩,我懂。”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她又往前走,低头进了假山下的矮洞:“你把这么机密的消息透漏给我,我若不加入你们,怕被你灭口呢。”

    “沈老板可真能开玩笑,我哪有那个胆量?”陈济抬脚,紧跟着也走进矮洞。

    沈慧忽又回头,一帕子甩到陈济脸上:“天底下有你不敢干的事吗?何必自谦?”

    黑暗中,陈济捂了一下脸,因为沈慧的手帕边缘镶了宝石,甩在他才刚受伤的脸上,还是挺疼的。

    桃叶跟在最后面,看着陈济和沈慧的一言一行,好似明白,也好似糊涂。

    两个丫鬟仍旧替沈慧掌灯,几人一起走出山洞,走出梅林。

    在梅林尽处,沈慧笑盈盈吩咐桃叶:“你带陈公子回前面去,找芙瑄拿点药,好好给陈公子擦擦伤口。”

    “是。”桃叶应声,眼望着沈慧带丫鬟回阁楼里去了,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依沈慧之言,去找芙瑄拿了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膏药,然后带陈济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夜已深,靠蜡烛支撑的光亮太微弱,桃叶不得不站得离陈济很近,才看得清伤处,小心翼翼地用药膏替他擦脸。

    陈济还从没得到过这般待遇,他坐在长椅上,端正坐好,微微扬起脸,只见桃叶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上涂来涂去,动作是那般轻柔。

    桃叶的衣袖较长,伸手、收手之间总也在陈济的手背上划过来、划过去,划得他手背发痒,心里也跟着痒痒。

    一个整日舞刀弄剑之人,以往他也曾受伤过无数次,今日却第一次发现,原来受伤也可以是一种享受?

    “你怎么会突然成了太皇太后的说客了?”桃叶一边抿着药,一边随口问着。

    “说来话长……”陈济目不转睛地看着桃叶,霎时间有种倾诉的欲望。

    他很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目睹族人被毒死时的恐惧、挨饿时的难受滋味、为自救而苦思冥想的疲惫,都一股脑讲出来,甚至是往昔数年积压在心中的阴霾,恨不能都在此刻一诉衷肠。

    但是,他好像不能。

    从失去父亲之后,他习惯性的隐匿,让他走到哪都是一身秘密,面对任何人都必须有所保留,尽管这使他活得很累,可他不敢轻易信任一个人。

    于是,他只是简单概括了句:“总之,我这次能平安出来,都是仰仗太皇太后的袒护。”

    “太皇太后保你出来的?”桃叶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她竟然会帮你?”

    陈济不敢说是自己设法引孟氏来相助的,只进一步解释着:“她要帮的不是我,是永昌王,她深恶周太后对孝宗的背叛,所以才想要废除当今官家,立永昌王为新君。”

    “废官家?立新君?”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就好像是刚刚听说这则消息一般惊奇。

    陈济看到桃叶这个神情,也一脸惊奇:“丫头,难道你刚才听我和沈老板说话,没听出来这个意思?”

    桃叶摇了摇头。

    陈济盯着桃叶愣怔了一会儿,突然忍不住笑了,难得他心爱的小丫头还和当年一样单纯。

    他压低声音,凑近桃叶耳边:“这个意思就是,孟太后和永昌王要里应外合,联手清除周氏和陈熙一党、逼官家退位,就在她六十大寿那天。”

    桃叶听了,顿觉毛骨悚然,永昌王筹划多年的一天、臣民在谣言中预知的风雨——终于要来临了。

    那一天,建康城会不会血流成河?

    在桃叶走神忘记擦药的时候,陈济隐隐发觉他脸上有些火辣辣的疼。

    他站起走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照了一照,似乎觉得原先红肿的位置更红了,感到不大对劲:“你给我擦得是什么药?”

    桃叶低头看了一眼药膏:“我不知道,沈老板的丫鬟说是消肿止痛的药。”

    “止痛?”陈济只觉得痛感更强烈了,他手抚痛处,又对着镜子仔细观察对比,发现疼的地方都是被沈慧手帕上宝石划伤的位置。

    他被司德拳打脚踢时,唯有鼻内流血,脸上只是青紫或肿起,并不曾有破口,偏偏被沈慧那么随手一划,就给划破了。

    可是沈慧因何要用帕子甩他?

    他起初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沈慧不过是回头时的偶然动作,现在却觉得像是刻意而为之,再细想沈慧当时说的话,越想越觉得不正常……

    当他努力回忆他与沈慧可能有过的过节时,他很快猜到了:“丫头,沈老板是不是也知道孝宗之死的真相?”

    桃叶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陈济登时变得紧张起来:“快……快打一盆水给我洗脸!”

    桃叶有点迷糊,一时间没弄懂陈济的意思。

    “快打水啊,赶紧把你的手也洗洗!”陈济又催促了一次。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连忙将手里剩余的药膏丢掉,速速去打水,两人洗了一遍,紧接着她又去换了一盆水,两人又洗一遍。

    一连洗了好几遍,陈济才稍稍感到脸上痛感下降,双手捧水,望着水中自己的狼狈模样,深吸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该害孝宗,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好的一个皇帝。你知道吗?每当我想起此事,我就不想看到你,和你做朋友,会让我对他充满负罪感。”

    桃叶的言语飘进了陈济的耳朵,说这番话的时候,桃叶的脸色很沉重,心情也很沉重。

    陈济抬头看了桃叶一眼,没有应声,也不知该怎么回应。

    气氛的低迷让桃叶浑身不自在,她便下了逐客令:“很晚了,你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陈济点点头,又抬头,目光转向房间最里侧,是一张床:“你就在这间屋里休息吗?”

    “不然呢?你以为我在梅香榭还会有第二个房间?”

    “一个姑娘家的闺阁,不该是一群乌七八糟的男人进出的地方。”

    “我已经沦落至此,早就不指望有清清白白的名声了。”桃叶勉强笑了一下,笑得有点苦。

    听了这句话,陈济心里说不出得难受:“我在京城还有几处商铺宅院,只是我现在不方便转手。等眼前这件大事一过,我会尽快想办法将它们换成现银,把你赎出去。”

    “你还是别浪费钱了,就算你替我赎了身,我也不会嫁给你。你还是留着那些另外娶亲过日子用吧。”

    桃叶表达得太直接、太利索,寥寥两三句话,如冰凌一般扎在陈济的心上。

    陈济从未想过以赎身的办法使桃叶就范,可亲耳听到桃叶这样说,他不可能不失落。

    “如果我只是想随便找个人过日子,又何必等到现在?”陈济声音低沉,早没了方才去偷窥官家、求助沈慧时那股精神头,只无精打采地轻轻叹息。

    桃叶没有说话,但她其实不太相信陈济单身这些年算是对自己特意的等待,她觉得他只是太忙了没空理会情爱之事罢了,因为他一直很有计划地进行着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从不曾以她为重心,他每一次对她的表白、每一次所表现出的“争取机会”都是业余的、顺便的。

    此情此景,陈济也已无话可说,他是该回去了,毕竟距离宫中寿宴就剩没几天的时间了,他总得跟王子司修好好部署一下。

    他于是道了别:“你保重,我走了。”

    桃叶礼貌点头,并未起身送客,只目送陈济出门。

    可躺下之后,桃叶却总也睡不着,她想着陈济说得那些话,陈济虽不是一个为情爱牵绊之人,但在感情的世界里,应该还算是把她放在第一位的,不似王敬只会把她当作满堂娇的替身。

    仔细想想,桃叶觉得自己很失败,她在她的时代是个讨人嫌的人,又因为贫穷、因为母亲的压力而活得很累,致使她总想逃避;

    来到这个时代一晃多年,她倒是挺受欢迎的,可她所遇到的人,要么不够看重爱情,要么看重爱情但爱的不是她,还有些只看重色相、把她当玩物的过客……

    次日晨起,梳洗过后,后厨开饭,桃叶和往常一样,跟别的姑娘一起到后面吃饭,她留神到轻袖和她一样有些眼圈发黑,像是昨夜没睡好。

    大家正吃着,沈慧的侍女芙瑄进来说:“桃叶、轻袖、采薇、雪依早膳后去沈老板屋里一趟。”

    说罢,芙瑄转身离开。

    桃叶一听这被传唤的人之中有轻袖,心下猜测恐怕与昨夜之事有关,可偏偏也叫了自己……原本就没有食欲的她突然更吃不下了。

    她再抬头看与自己同桌而坐的采薇,面上似也有淡淡愁容。

    饭后,她们四人一起来到沈慧所住的阁楼,来听沈慧的吩咐:“宫中要为太皇太后操办六十大寿,我受命献艺,打算选你们四人同去,你们可都愿意?”

    桃叶明知宫中寿宴乃是一场鸿门宴,当然是不愿意去的,可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就先默不作声,看看另外三个人怎么表态。

    雪依头一个开了口,是一副积极的模样:“我自幼是被沈家抚养大的,沈老板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您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采薇看了雪依一眼,也勉为其难地做了决定:“沈老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该遵从您的决定。”

    轻袖和桃叶一样,都保持着沉默。

    沈慧坐在垫了狐皮的草席上,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轻袖:“你呢?”

    “我不想去。”轻袖回答得很简单,语气也很生硬。

    沈慧笑问:“为何?”

    轻袖冷冷答道:“因为我不想死。”

第122章、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桃叶偷偷瞄了一眼轻袖,要知道,这次的入宫献艺,本就是为了找个由头把轻袖送进宫,别的姑娘都是去凑数而已,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唯有轻袖肯定是非去不可呀。

    雪依显然对一切都不知情,没太懂轻袖的话:“轻袖姐姐怎么会这么说?莫不是得罪官家了吧?”

    轻袖没有答话,也没有去看任何人。

    沈慧望着轻袖冷若冰霜的脸,只是略略一笑,却吩咐采薇、雪依:“你们两个先去前边招呼客人,我这里还有话跟轻袖和桃叶说。”

    桃叶不由得暗暗犯嘀咕,她不明白沈慧干嘛把她也留下,难道她和轻袖一样,也是非去不可?

    采薇、雪依领命出去。

    门外有两个丫鬟守着,屋里只剩了沈慧、桃叶、轻袖三人,沈慧笑问轻袖:“你都知道了?”

    “从看到门外有人偷听,我自然就留心了。沈老板昨晚都已经应承人家了,今天才来问我愿不愿意,不是可笑吗?”轻袖虽答着话,眼睛却瞟在一旁,仍旧没有正视沈慧。

    沈慧笑点点头,并没有计较轻袖的态度,反而苦口婆心地劝解起来:“我固然有些私心,可这也不失为一个能帮到你父亲的办法啊。”

    听到这句听不懂的话,桃叶爱八卦的老毛病又犯了:“她父亲……她父亲怎么了?”

    沈慧轻笑着,便向桃叶解释:“轻袖的父亲原是俚郡太守,早年因赈灾不利获了罪,一家子都被流放到南蛮之地,唯有轻袖因年幼而幸免。轻袖屈居梅香榭以接近官家,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有机会求得特赦。”

    桃叶心里一阵唏嘘,难怪她一直觉得轻袖身处这烟花之地却总带着一股子高傲劲,原来是个官宦小姐。

    沈慧似笑非笑,又将目光投向轻袖:“你对官家比我们都了解,你觉得,现在的他有能力越过两宫太后主持政务?又或者,你看他可能较量得过永昌王?你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都要等着他来救,那得等到何年何月?”

    轻袖低着头,没有吱声。

    沈慧继续说:“永昌王取代官家是迟早的事,你若能在新帝那儿立功,将来求什么不成?”

    轻袖眼珠来回滚动,显然是已经被沈慧说得动了心,她纠结半晌,又发出低沉的声音:“可是……那天一定很危险,我怕死……”

    “如果你遇到危险,桃叶会保护你的。”沈慧笑意盈盈,双手拉过桃叶的手臂,似乎是一副信心满满的模样:“我肯重金买来的镇店之宝,看重的可不止是她的声色。你或许还不知道,桃叶曾拜师仙山,学过法术,能撒豆成兵、挥剑成河,一人抵御千军万马。”

    桃叶一脸懵,她几时跟沈慧说过自己拜师仙山?莫要说沈慧,她跟任何人都不曾这样说过!

    她的法术,是来自鬼王的创造、老桃树精的赐予,于人间属于一门邪术,一旦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那样,她就算想救轻袖也有心无力啊……

    桃叶觉得,她有必要解释清楚这一点:“沈老板,我……”

    “这一天的工钱,我给你们两个都按一百两黄金来算。”沈慧一句话堵住了桃叶的嘴,打断了桃叶的解释。

    桃叶目瞪口呆,她在梅香榭工作差不多也有一年了,几乎每天都是所有姑娘中待客最多的一个,累死累活至今,赚到的钱还不足五十两黄金,距离她偿还沈慧的债务远着呢。

    这个数字实在是有点诱惑,让她不知怎么就对着沈慧点了点头……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太放心:“桃叶姐姐的法术有多厉害?能让我见识一下吗?”

    这个“见识”,无非是一次事先测试。

    沈慧对桃叶微笑示意。

    桃叶向屋内环视一圈,见沈慧斜靠的玉几上有一把刚刚把玩过的木质小梳子,她就给拿了过来,然后稍稍侧身,背对轻袖,将自己的手指咬破了一点点,使绿血抿在梳子上,又回头瞟了沈慧一眼。

    沈慧起身,突然抽出她身后墙面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刺向轻袖。

    桃叶立时将木梳幻化作一个大大的盾牌,挡在轻袖面前,沈慧的剑就砍在了盾牌上。

    轻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说不得有多么震惊:“相识许久,我竟不知桃叶姐姐是这般奇人?”

    桃叶勉强咧嘴笑笑,这笑容乍一看好像是谦虚之意,实则是更多心虚在里面。

    惊讶之余,轻袖还有更多歆羡之情:“姐姐究竟是师从何处仙师,能不能也教一教我?”

    “这个……”桃叶脸上有些尴尬。

    沈慧又扶着玉几坐回草席上,笑着替桃叶解了围:“桃叶是自幼修行,历经多年才有这般成果,哪是你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待忙完了这阵儿,再拜师不迟。”

    轻袖觉得有理,又忙向沈慧请教:“还请沈老板指点,我要怎样为永昌王立功?”

    沈慧笑道:“你昨晚不都听到了吗?陈公子求我们帮忙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保护他们那王子司修,莫使其被大司马所害。在关键时刻抓住大司马的软肋,便是永昌王的大恩人,这你还不明白?”

    轻袖愣住了,她自然知道,大司马的软肋就是现在的官家司德,抓住大司马的软肋,那不就是以司德的性命作要挟,逼迫大司马放过司修吗?

    “官家不会对你有任何戒备,只有你做这件事最容易,所以陈公子才会来这儿求助。”沈慧又进一步跟轻袖解释了两句。

    轻袖没有立刻回应,她眉头紧皱,好像又陷入新一轮的纠结中。

    沈慧有些不耐烦了:“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不答应我就另外找人、另做计划了,我没有那么多功夫跟你闲耗着。”

    “我答应……”轻袖答出这三个字时,声音有些颤抖。

    沈慧笑点点头,向二人交待道:“好了,那今天这事儿就说定了。一百两赏金的事,你们出去可不要跟别的姑娘说,以免引起大家不愉快,懂吗?”

    桃叶和轻袖都应了声,不多久之后,她们又一起走出了沈慧的阁楼,桃叶该回前面开始她一天的工作了,轻袖也该回她竹林深处的小屋了。

    在分叉处,轻袖拉住了桃叶:“姐姐,你法力如此强大,能不能在他们的王子得救之后,你也救一救官家?”

    “救……救官家?”桃叶又有点懵了。

    “永昌王要取代官家,将来必不会放过官家,所以我求你救救他,我可以把沈老板赏我的百两黄金都给你,好吗?”轻袖望着桃叶,目光中饱含期待。

    可是,桃叶压根心里没谱,她对要做的一切都没有把握,虽然她也很乐意再多赚点钱……

    “官家是真心待我,可我却在利用他。如果这次我再……”轻袖低下了头,她的眼神在诉说着无尽的不忍:“他一定会把我当成彻头彻尾的骗子,我不想他那样想……”

    听了这几句话,桃叶越发紧张起来,但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我尽力而为……”

    轻袖无限欣喜,对着桃叶千恩万谢,才又相互道别。

    看着轻袖回屋时已比方才放松了许多,桃叶很不安心,轻袖到底还是太年轻、太单纯……

    桃叶一转身又奔回沈慧门前,正巧沈慧从屋内走出。

    “沈老板,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会失效,这一点,大司马是知道的,宫里很多人都知道,我未必能救得了轻袖。”桃叶实在忍不住,把这个实话给说了出来。

    然而,沈慧并没有多大反应,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了声:“能救则救,能力之外的事谁也没办法。你放心,只要你那天去了,工钱不会少你。”

    说罢,沈慧就叫着守门丫鬟离开了。

    这一刻,桃叶察觉到了一个真相:沈慧根本没有把轻袖的性命放在心上!

    可是,她却没有勇气把这个真相告诉轻袖。

    带着满心的不安,桃叶忐忑着回到前楼,远远看到采薇站在她们房外的走廊上。

    她想,采薇应该是在等她。

    果然,采薇快步迎了过来,她看得出桃叶脸色不太好,便挽住桃叶的胳膊一起往屋内走,并关心着:“沈老板是不是给了你们两个特别的差事?入宫献艺,应该不单纯吧?”

    桃叶点点头,现在的她,在这个时代能说知心话的人似乎只有采薇了。

    “寿宴可能有恶斗,沈老板要轻袖挟持官家,还要我保护轻袖……可我的法术遇到辟邪之物就没用,轻袖却不知道……我觉得这是一场对轻袖的欺骗……而且是拿命的欺骗……我怎么可以骗她?”桃叶的声音很低、神色慌乱,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表述得是不是词不达意。

    采薇没有太弄清楚宫中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她听懂了桃叶紧张的原因:“你是被沈老板赶鸭子上架了吧?”

    桃叶点点头。

    采薇握住桃叶的手,安抚着:“那便不是你对轻袖的欺骗,只是沈老板对轻袖的欺骗。”

    “可以这样算吗?”桃叶觉得这个理论很牵强,因为她方才明明是被沈慧承诺的一百两黄金蒙了心,才没有及时讲明一切,然后才掉入了沈慧的欺骗计划中,配合演出了一场使轻袖信服的戏码。

    但桃叶不敢把这一点告诉采薇,因为采薇也受命入宫献艺,却没有这笔赏金,大家出来混,都是缺钱的人,知道了一定会心里不平衡……

    采薇又劝说桃叶:“你就不要顾忌别人了,我觉得你更应该保护好自己。无论寿宴有没有辟邪之物,你最好都不要在一大群人面前展示你的法术。”

    桃叶一脸惊愕:“什么意思?”

    “你忘了你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绿血是什么结果吗?世人都抵触异类,虽然你绿血的事已经算不得秘密了,可大多人也都只是耳闻,并没有亲眼得见,或以为是讹传,便没有那么恐惧。这份恐惧于你是一种凶器,见过你法术的人越多,造成的影响越大,你就越危险,你明白吗?”采薇认真地为桃叶解说着,一词一句都充满对桃叶的担忧。

    桃叶的心更乱了,她当然不会忘记被宫人们称作“绿血妖”那天,被数以千计的人追杀,她差点就死在宫里了!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采薇再次正式地给桃叶以警示。

    桃叶与采薇目光对视,越来越六神无主了。

    此后的几个夜晚,桃叶没有一次不是在失眠或恶梦中度过,在无尽的煎熬中,她们终于迎来了太后的六十寿宴。

第123章、众赴万寿宴

    在太皇太后万寿宴的清晨,晴空万里,像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叶起得很早,因为她压根就睡不着。

    由于筹备入宫献舞一事时间紧张,这几日她和采薇、轻袖、雪依四人不得不加班加点地练习群舞,搞得她肩背腰腿全都在痛。

    她对镜梳了妆,穿上沈慧为她们四人选好的舞裙,来到后院与别的人会和。

    后门外早已备下马车,芙瑄在那里安排琐事。

    桃叶是第一个到的,不久后采薇、轻袖也来了,她们又等了一会儿,雪依才姗姗来迟。

    雪依见所有人就等她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三位姐姐,我昨夜想着今日能进宫看看,高兴过了头,睡不着,结果就起晚了,连累你们等我。”

    桃叶、采薇、轻袖相互笑笑,都说“没事”。

    桃叶在心里默叹,能为进宫而兴奋的人,大约也只有雪依了。

    芙瑄见人齐了,便吩咐一起上车。

    雪依左顾右看,不见沈慧,难免好奇:“沈老板呢?她不和我们一起进宫吗?”

    芙瑄答道:“沈老板昨夜在沈太傅家里住,今早就与太傅一同入宫,不过来了,她会在宫内等你们。”

    桃叶记得,她在宫里时听说过,沈慧的父亲乃是正一品的太傅沈濛,如今沈慧虽已不是皇后了,却还是太傅之女,依旧门第显赫。

    于是,桃叶、采薇、轻袖、雪依都上了车,芙瑄又叮嘱了车夫几句话,还是和往常一样回前面大厅看顾生意。

    在路上,雪依神采奕奕,却发现另外三人都是一脸疲惫相:“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见识见识,你们都不高兴吗?”

    桃叶、采薇相视一笑,采薇轻声道:“其实宫里也就那样,无非是宽敞了些。”

    “哦……对了,我忘记了,桃叶姐姐和采薇姐姐都曾经做过宫女,对宫里的一切老早就不稀奇了。”雪依觉醒般地感叹着,但脸上还是有种难以抑制的喜悦。

    桃叶、采薇都没有再说话,轻袖也沉默着,车内很安静。

    但是车外,车轱辘碾压地面的声音、街市上嘈杂的叫卖声,声声传入她们的耳朵,让桃叶感到焦躁不安,她瞥了轻袖一眼,轻袖也正在出神,神色凝重。

    马车一路奔到建康宫的西止车门外不远处,突然停住了。

    桃叶掀开一点窗帘往外看,方知她们的马车是在给别家的马车让道。

    在西止车门两侧伫立着十数名侍卫,而门前正在排队入宫的马车难以计数,每辆车都要被详细盘查一番,因而进门的速度很慢,外面排队的马车也越来越多。

    梅香榭的马车到这里算是比较早的,但却不停地给别的马车让道,因为那些马车大多都来自官宦之家,她们的车不敢抢道先行。

    雪依在桃叶对面坐着,也掀开了另一侧窗帘往外看,只见那些载着官眷的马车甚多,前边排队的车还没进去完,后面来的车又把道路给堵上了。

    如此眼看着别家马车过了一辆又一辆,就是她们的马车原地不动,等得雪依急躁起来:“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要是沈老板在这车上,我们一准早就进去了!她干嘛不跟我们一起?”

    桃叶望着那一排车水马龙,倒情愿他们慢些,若是能就这么一直拖延着时间,拖得她和轻袖都不得不错过了某些事,反而是一个向沈慧交差的好借口。

    但车是不可能过不完的,许久之后,终于有了那么个机会,让梅香榭的车夫插了个空,向守门侍卫展示了他们被允准入宫的手谕,侍卫又向车内检查一番,他们的车才徐徐驶入建康宫。

    穿过三重宫墙,她们在神龙门下了车。

    “你们怎么来得这样迟?”沈慧刚从北面过来,看到了正下车的桃叶等人。

    车夫名唤武肃,忙躬身答了沈慧的话:“宫门口贵人们的车太多了,让道才误了些时辰。”

    “谁叫你让道的?”沈慧冷冷一笑,脸上飘过淡淡的不屑,如警示一般:“以后记得,我们沈家的马车,不需要给任何人让道。”

    “是。”武肃立在马车旁,不敢抬头。

    桃叶在心中胡思乱想着:沈老板这话说得这么霸气,难道以后遇到圣驾马车,也都不需要让道吗?

    沈慧没有理会别的人,转身又往北走。

    桃叶等忙跟上沈慧,如来往的宫人一样,四位姑娘排列成一个纵队,沿夹道向北步行。

    桃叶、采薇、轻袖一路都低着头,唯有走在最末的雪依,由于是第一次进宫,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总想悄悄瞄一眼左右器宇轩昂的宫殿,生怕这次不看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沈慧在最前面,没有回头,却轻飘飘道了句:“别东张西望了,叫人看着,还以为你是怎么没见过世面呢?”

    雪依忙端正了自己,也俯身低头步行。

    还未走到举办寿宴的华林园,沈慧却停住了脚步。

    紧跟在沈慧身后的桃叶稍稍抬头,只见是陈济出现在沈慧正前方,挡住了沈慧的去路。

    陈济似笑非笑,捋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沈老板觉得,我好看吗?”

    沈慧则笑得更灿烂:“好看,陈公子仪表堂堂,当然好看了。”

    桃叶听这一问一答怪极了,仔细向陈济脸上看,才发现他右眉角有两道小小的疤痕,一深一浅,好像是那晚在梅香榭后院被沈慧手帕甩过划伤的位置。

    可桃叶记得,当时划破的只是一点点皮表,微微渗血,怎么几日过去不但没长好,反而更加明显了?

    “你叫丫鬟给我用得到底是什么药?”陈济瞬时又收敛了笑容。

    桃叶恍然记起,那晚沈慧叫她去找芙瑄拿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药,给陈济擦在脸上,后来陈济突然要求快速把涂上的药洗掉……

    沈慧仍略略笑着,很随意地作答:“我们那里备用的药多得是,我哪知道给你拿的是哪一个?”

    陈济见沈慧这个态度,已稍稍动了怒气:“我洗脸算是及时了,但还是成了这个模样,我若是当时没洗脸,是不是就毁容了?”

    “哦?”沈慧挑着眉毛,更显得轻浮:“莫非是芙瑄给你错拿了放久的药?”

    “你成心要毁了我的脸是不是?”陈济说话之间,随手拔了腰间佩剑,指向沈慧颈部。

    雪依沉不住气,快步冲过来推了陈济一把:“你凶什么凶?就你那张脸,毁不毁容还不是一样难看?”

    沈慧忙止住雪依,笑盈盈向陈济解释道:“雪依的意思是说,陈公子脸上有了疤,就更符合你将士的身份,更有英雄气概了呢!”

    “若是我的脸从此留疤,信不信我拆了你们梅香榭?”

    “那就等您的主子正了位,您做了一等功臣,好好地、慢慢地拆。”

    陈济与沈慧四目相对,一个瞪得圆圆,一个笑得弯弯,看得桃叶、采薇、轻袖都心砰砰直跳。

    半晌无言,陈济提剑往回走。

    沈慧这才又带着她的姑娘们继续前行,只是速度放慢了些,好与陈济保持出一段距离。

    雪依带着一脸疑惑,低声问桃叶:“不都传言说宫内不能带刀剑吗?”

    桃叶亦低声答道:“侍卫可以。”

    她们总算进入华林园,沈慧直接回了园内宴席的座位上,而桃叶等只能沿墙边走,先到戏台后的宫室内稍稍整理妆容,然后等待着该露面的时间。

    外面的人极多,司德的座位自然在最前排中间,两宫太后分在两侧,司姚公主、司修王子等更在两边,其余皇亲大臣在后排依次落座,不可胜举。

    戏台上有十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跳舞,孟氏身边的郑嬷嬷正指着台上对司德说:“那位穿红衣的,是鸿胪卿孟泓之女孟瑶;那位穿绿衣的,是太医令田源之女田乐;那位穿紫衣的,是中书令王敦之女王环;那位穿彩衣的,是太傅沈濛的孙女沈媛……”

    “别说了,说那么多我记不住!”司德打断了郑嬷嬷的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坐在一侧的孟氏瞥了司德一眼,慢悠悠地笑道:“官家今年已经十五了,也该选后妃了,你若是留心,哪能一个也记不住?”

    司德听见这话,不由得板起一张脸,站起就想离开。

    郑嬷嬷陪笑着说:“官家且慢,下面一定有您记得住的人。”

    司德不知何意,又往台上看,只见那些官宦小姐舞毕下台,主持寿宴的鸿胪卿孟泓向两宫太后及官家拜道:“禀官家、太皇太后、太后,沈太傅有一舞献上。”

    周太后听到,随即向后看了一眼,只见沈濛、沈慧父女二人在后排同坐一桌,正相互斟酒,谈笑不亦乐乎。

    孟泓对着戏台后的宫室拍手两下,桃叶、采薇、轻袖、雪依依次上台来。

    司德看到轻袖,心中陡然一惊,果然又重新坐下,盯着台子看。

    在群臣中,王敦、王敬、王敏等王氏眷属都坐在相近位置。

    王敬听到是沈太傅使人献舞,顿时警觉起来,忙问兄长王敦:“献舞的是谁?是梅香榭的姑娘吗?”

    王敦漫不经心瞟了一眼戏台,也不大好撒谎:“四个,有一个是你的桃叶,别的不认识。”

    王敏也朝戏台上看,因为采薇、轻袖、雪依都是自幼学舞的人,步态轻盈优美,只有桃叶是半路出家,姿势有些僵硬,在群舞中反而比较抢眼。

    “一会儿她们下台了,你能不能帮我引路去找她?”王敬面向王敦,他如今的视力,即便在强光下也就勉强能看出近在眼前之人了。

    王敦显然很不乐意,也很不解:“我说你是不是有毛病?那天大街上没有熟人、说话方便,你无论如何都不见,今日满座都是同僚,你偏偏要找她,你想干嘛?”

    王敬没有答话,他的脸又慢慢转了回去。

    王敏看得出王敬的阴郁,露出温和的笑容:“我可以给你引路,想做什么就去吧。”

    王敬欣慰一笑。

    王敦眉头皱起,没有反驳,只是无奈地叹气。

    梅香榭姑娘们在宫中的舞与常日为客人们跳舞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练习的时日较短,也实在谈不上惊艳,舞毕,孟氏按照惯例给了每人一袋赏钱。

    四人行礼拜谢赏赐时,司德望着前面高喊:“轻袖过来。”

    轻袖看了桃叶一眼,只得走到司德身边,再次施礼。

    “来!坐这儿!”司德笑得很温柔,并向轻袖招手,就像寻常人家那样亲切、随意。

    周太后见状,立刻变了脸色:“一个卑贱舞姬,岂能与官家同坐?”

    “母后若觉得她坐在这儿不合适,儿臣就带她去别处。”司德头也不抬,只管按着轻袖坐在自己身边。

    孟氏望着周氏,笑意盈盈:“今儿个是我的好日子,太后就给我这个做婆婆的一点面子,纵容他一次吧。”

    周氏满脸通红,众目睽睽之下,司德又何尝给了她这个做母亲的颜面?她只觉得到处都是异样的目光。

    桃叶见轻袖已经坐在司德身边,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可没有圣谕,她是没有资格留在这宴席之上的,不得不随采薇、雪依一起,又回了戏台后的宫室。

    王敏拍拍王敬的手臂,就趁着众人将注意力投向官家、太后等人时悄悄离席了。

    在场人多,旁人或许不大留心王敬的举动,然而,司姚公主的眼睛总会时不时往这边瞟。

    以大局为重就该少生是非……但那从来不是司姚的作风,她一看到王敬随王敏离开宴席,想也没想,就急不可耐地站起追了去。

第124章、岂能做三

    在戏台后的宫室内,有伶人、歌姬、舞姬、乐姬,或梳妆、或卸妆,或出出进进忙碌着。

    桃叶在内坐立不安,她走到窗前,悄悄探头往外看,远远看到司德亲自为轻袖斟酒,周太后的脸色一直很难看,太皇太后却笑意盈盈地讲着话,像是在夸赞轻袖。

    如此,使得桃叶更加惶恐,两宫太后的矛盾已有多年,早就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随时可能由暗处搬到明面上,桃叶好怕轻袖成为那个导火索。

    采薇知道桃叶在担忧什么,也闲步到桃叶身边,低声安慰道:“我们这样身份的人,根本无法左右任何事情,你就不要自寻苦恼了。”

    桃叶没有作声,眼前的一幕是明摆着的,她连进入宴席的机会都没有,哪里谈得上保护轻袖?

    她默默想到:沈慧那场事先演练,果然只是诱使轻袖上当的一个骗局罢了……

    雪依见桃叶、采薇都站在窗口,也好奇地凑了过来:“你们在看什么呢?”

    “随便看看罢了。”采薇略笑,又拉着桃叶往里走。

    雪依忙贴近窗子,站在方才桃叶站的位置往外看,也看到了司德对待轻袖那般亲切,不禁眼角流露出一丝歆羡之情,自言自语起来:“轻袖姐姐会不会很快被册封为妃?”

    桃叶听见这话,不由得在心内苦笑:皇帝恐怕都要做不成皇帝了,还谈什么封妃?

    正焦躁乱想着,窗外飘来一声呼唤:“桃姑娘。”

    三人都寻声看去,王敏出现在窗外不远处的廊檐下,正对着桃叶礼貌微笑。

    桃叶十分意外:“中丞大人?”

    她因为上次离开御史台时忘了给王敏道谢道别,心中一直有点抱歉,忙站起走了出来,双手合在腰间,向王敏一拜:“大人万福。”

    “姑娘多礼了,能否借一步说话?”王敏手指宫室一侧,那是通往华林园南门的夹道。

    桃叶从心里信得过王敏,便点了点头,随王敏过去。

    走了不多远,桃叶看到狭长的夹道中只有一人,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王敬。

    桃叶顿时明白了王敏的用意,竟是引她来与王敬相见?

    王敏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转身往回走,去夹道的一头把风。

    王敬听见王敏的咳嗽声,知道是桃叶到了。

    他距离桃叶并不远,但视线的模糊让他不敢走得太快,他手中的拐杖,原本是为减缓脚疼的支撑工具,现在却同时也挑起了探路的担子。

    桃叶望着王敬,静静伫立,无声无息。

    之前在渡口那一别,她心中对王敬必然是有恼怒的,王敬当日亲口说过叫她不要再来打扰他,今日却假借旁人的名义约见,她觉得她应该对此感到不屑,她甚至认为她应该狠狠地怼他一顿,才符合她的脾气。

    但是,当她看到王敬又比之前瘦了一圈,走得那么慢、那么艰难,她好像就失去了发火的能力。

    王敬终于走到了桃叶面前,他的目光是放在桃叶身上的,尽管他看不清:“你为何今日要来,难道你不知今日这儿会有危险?”

    桃叶差点要说出一句“知道危险,你还不是来了?”

    转念一想,她才不要关心他,她应该保持冷漠,以报复他昔日的无情:“我来不来,关你屁事。”

    “真的会有危险,你赶快寻个借口出宫去,不然就来不及了。”王敬说话的样子很急切,语气更像是命令。

    “管得真宽,你是我什么人啊?”桃叶瞪着王敬,她当然相信王敬是真的在关心她,可她就是有一口气憋在心里,一直咽不下。

    王敬从来不会按照桃叶理想的方式答话,他仍然继续着他本来的目的,言语中又多了几分指责的意味:“我不是你什么人,可你跑到这里,又能图个什么?”

    桃叶听见这话,顿时来了火气:“除了钱我还能图什么?你好意思问?我是为了替你们家传信,才被公主卖了,从此莫名其妙背了一大笔债务……”

    提到债务,桃叶更加伤心,她在她的时代就是个穷鬼,每个月都在努力还上个月的信用卡,每一天都过得那么窘,后来来到这里,还是免不了欠债还钱的命运。

    “为了早日还上沈老板的钱,我一天到晚弹弹唱唱,三教九流的客人,我来者不拒……”桃叶望着王敬的脸,不禁潸然泪下:“你知道有些客人是多么让我作呕吗?你知道我的手指每天有多疼吗?你知道我每夜多晚才睡吗?”

    不知不觉,桃叶居然幻想着,王敬会被她说得这些话所打动,会愧疚、会安抚……

    然而,王敬仍然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满腹道理:“你如果回到属于你的地方,这里的债务又能奈何得了你?”

    桃叶的哭泣顿时停滞,面对王敬这个质问,她竟然无言以对?

    “我们已经不可能了,你何必固执留下?”王敬涣散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桃叶身上,他看起来很认真。

    但这话让桃叶好没面子,她才不承认自己是为他逗留,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你少往脸上贴金,谁会为你留下?我是为了陈济!”

    那边,突然传来了司姚公主的吼叫声:“给我让开!”

    原来司姚已经追了过来,但被王敏拦住了。

    “微臣既然站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放公主过去。”王敏虽口中称臣,但显然并没把司姚放在眼里。

    司姚果然被激得一脸怒色:“放肆!你是想本公主叫侍卫来把你扔出去吗?”

    王敏轻蔑一笑,他看待司姚公主不过如跳梁小丑一般:“一个即将失势的公主,还当自己是天王老子呢?”

    司姚愣了一下,她想起了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她的母后很难顾及得上她,侍卫们以后也未必能任她调遣了。

    没辙,她只能靠自己冲过去,可王敏稳稳当当地堵在那儿,不给她留丝毫的机会。

    这样近的距离,王敬不可能听不到司姚的大声嚷嚷,但他习惯性忽视司姚的存在,仍继续着他自己的事。

    他面对桃叶那句“为了陈济”,一脸惊愕:“你是为了陈济?”

    “对,我今天就是为陈济来的,我不放心他,我要与他同生死、共患难!”桃叶仰着脸发笑,好似是在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打击王敬的方式而沾沾自喜。

    王敬看不到桃叶的表情,也不太相信这几句话,他甚至从桃叶底气不足的笑声中听出了一丝悲凉。

    但他配合了桃叶的这些话,低声哀叹:“他如果真的爱你,就不会允许你“同生死,共患难”。”

    司姚眼看着王敬对桃叶说话那般温柔,肺都要气炸了,只是被王敏挡着,无法靠近、无法阻止,干脆朝王敬喊起来:“好你个王敬,竟敢在宫中跟这个妖精私会,你就不怕遭到臣民耻笑吗?”

    王敬就像没有听到司姚的话一样,还在劝说桃叶:“我告诉过你,陈济屡次对你表达爱意,不过是为了利用你异于常人的法术、帮他做事,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你可以怪我、恨我,但你不能不信我。”

    桃叶没有回应王敬,脑海中却想起,陈济此番入京后几次到梅香榭跟她拉近关系,先是拜托她用法术救马达的家人,后又煽动她引见轻袖、促成与沈慧的合作……

    王敬又一次语重心长:“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司姚见喊王敬无用,又开始对着桃叶叫嚣:“狐狸精,光天化日之下勾引我的男人,你还要不要脸了?”

    极具羞辱的语言如炸雷一般塞进桃叶的耳朵,桃叶抬头,看到狭长夹道的那头,王敏稳如泰山横在那里,司姚只能在外面暴跳。

    无论事实是怎样的,可司姚和王敬名义上就是夫妻,她岂能赖在这里做三儿?

    桃叶眼角泪痕未干,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飞一般从夹道的另一头狂奔了出去。

    “桃叶……”王敬察觉到了桃叶的离开,但作为半个瘸子、半个瞎子,他没有追上去的能力,只是面朝着桃叶离开的方向久久伫立。

    桃叶这一跑,不经意跑出了华林园南门,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因为沈慧事先并没有说明,如果表演完毕,是否可以离开。

    若是转身回到华林园,她害怕会再次碰到王敬或者司姚,她觉得她最好稍微等一会儿,再回去找采薇她们。

    于是她漫无目的地在附近晃悠,偶尔会遇到一两个往华林园送东西的宫人、或巡逻的侍卫,她都尽可能躲避着,以免有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正走着,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周太后的贴身侍女欣儿,蹑手蹑脚地端着托盘走到了路旁假山的后面。

    在周太后还是周婕妤的时候,桃叶也曾服侍过,与欣儿那时是很熟的,因此即便站得很远也不会认错。

    桃叶记得,欣儿是周氏的陪嫁侍女,很少会离开周氏单独行动,怎么今日竟做起了这端茶送水的活计,还是这么鬼鬼祟祟的?

    好奇心促使桃叶悄悄跟了过去,在假山背面藏了身,探头瞄了一眼,只见欣儿已经把托盘放在石头上,然后将一个纸包的粉末倒进托盘上的羹汤中,又搅了一搅,盖好盖子,再端起托盘往华林园走去。

    桃叶顿时警觉起来:那一定是毒药!

    她一时间想不了太多,又快步跟上了欣儿,像其他来往于华林园的宫人一样低头走路,总与欣儿保持出一段距离。

    进入华林园后,桃叶眼见欣儿走进宴席之中,将那羹汤放在太皇太后孟氏的桌上。

    桃叶似乎明白了:恐怕是周氏想要毒杀孟氏……

    她远远看着那碗羹,不知该如何是好,孟氏从前为维护司姚,待她实在不怎么样,她有必要通风报信去救情敌的母亲吗?

    正思虑间,她忽然看到孟氏扭头向司德、轻袖微笑说话,那碗羹便被婢女端起,摆在了轻袖面前。

第125章、一鸟入林百鸟惊

    不必说,是孟氏将那碗被下了药的羹汤赏赐给了轻袖,轻袖只得谢恩接纳。

    桃叶霎时感到一阵心慌。

    她不知孟氏是无心之举,还是有心为之,毕竟孟氏桌上的食物那么多,怎么偏偏就将这一份赐给了轻袖呢?

    她必须提醒轻袖一下,否则轻袖随时可能不经意地喝一口,然后中毒身亡……

    准备迈步上前的时候,桃叶又犹豫了一下,她想起了方才王敬说得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

    如果她现在跑到轻袖身边低声耳语,官家会怎么想?两宫太后又会是什么态度?

    可是,她清楚地知道,轻袖是因为相信了自己才会出现在这个宴席上,她怎么能眼看着轻袖可能中毒而置之不理呢?

    戏台上正在上演杂耍,那表演很是精湛,吸引了许多观众的目光,连来往送物的宫人、在宴席两侧回廊上站岗的侍卫、戏台后所倚宫室中的伶人都遥遥观望。

    桃叶就站在一侧回廊上靠近伶人宫室的位置,大半身子都隐在石柱之后,一直紧紧盯着轻袖眼前的那晚羹。

    “弟妹,怎么站在这儿?”

    突如其来的声音飘进桃叶耳中,她猛地打了个冷颤,回头见是陈熙。

    他脸上还是那种亘古不变的神秘微笑,身着官服,后面还跟着两排士兵,一个个高大威猛,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作战之士。

    “我……我刚刚献了舞……”桃叶被这个笑面虎吓了一跳,连对方给自己的称谓都不曾留意到。

    陈熙笑点点头,又抬头望着天空悬挂的那一轮骄阳:“今日天气晴和,想来是不太可能起风了。”

    桃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是心里突突的,陈熙这句话,分明是在暗指观音山下交换人质的那夜,她使用妖法鼓起的那阵风,被陈熙手下所带的一副关公画像轻而易举地破解了,今日自然更不会给她施展妖术的机会了……

    陈熙并没有纠缠桃叶,看完天气就带着士兵们走下回廊,走入君臣满座的宴席中。

    他身后的士兵队伍是真长啊,直到他走入群臣之间,桃叶都还没有看出队伍的末尾在哪,只觉得已经蜿蜒到华林园门之外。

    敢于不请旨就直接带兵入宫的大臣,大约也只有陈熙了。

    寿宴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陈熙才姗姗来迟,自然格外抢眼。

    当他从两侧排座的大臣们中间穿过时,同僚们纷纷站起拱手问候。

    由于起立行拱手礼的人较多,那些原先并不想站起恭维陈熙的人也不得不站起略作表示。

    陈熙作为群臣之首,对这些客套早已习惯,也就不大放在心上,他只向左右略笑点头,仍继续前行,直到两宫太后和官家面前,躬身行礼。

    士兵们则停步于群臣宴席座位之外。

    孟氏看了一眼陈熙,又看了一眼两列士兵,盈盈一笑:“大司马怎么来得这样迟?还带这么些人?”

    陈熙再次向孟氏一拜,恭敬答道:“禀太皇太后,今日入京者甚多,入宫者也极多,臣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必得亲自于皇城内外巡视一番,才来迟了。臣多调人马,也是为了保卫太皇太后、太后和官家的安全。”

    言毕,陈熙随即向身后士兵做了个手势。

    士兵们立即四散开来,快步伫立到戏台左右、官家及两宫太后周围、大臣们身后、两侧回廊内外,每五步一士兵,将整个华林园全部填满,不遗漏一个角落。

    这般整齐的士兵布阵,让寿宴氛围突变,朝臣们左右望一望那难以计数的兵丁,岂能不感到心惊?

    谁人不知,此次寿宴受邀入京者,多半都是孟氏亲眷,陈熙口中的“唯恐有小人趁机作乱”还能指得是谁?

    可外有陈家兵坐镇、内受周太后照拂,陈熙早就是自作主张习惯了的,孟氏也有些无可奈何。

    当下,孟氏还只是微笑着,轻声轻语:“大司马未免也太过谨慎了吧?”

    “事关官家安危,臣不敢稍有半点差池。”陈熙颔首,面上也一样笑意盈盈。

    陈熙和士兵们的到来,似乎让周太后安心许多,周氏忙吩咐:“大司马快请入席,不然诸位大人也都不好开动呢。”

    众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此刻都没动筷子哪是因为要等陈熙入席?分明是被这庄严肃穆的士兵阵势给震惊得忘了!

    陈熙谢恩,就准备入席。

    他往后走了两步,见王子司修坐在与孟氏紧邻的席位上,而陈济与其他永昌侍卫都侍立在司修身后。

    陈熙遂向司修做了个揖:“臣与舍弟久未相见,不知王子能否赏光,准舍弟与臣同坐宴饮片刻?”

    司修虽没见过陈熙,也晓得眼前之人是谁,他连忙也向陈熙回敬了一个拱手礼:“大司马言重了,陈将军尽管自便。”

    陈熙拜谢过司修,又笑望陈济,仍是以礼相待:“二弟,请。”

    陈济略笑,他自然知道陈熙相请无好事,不过他倒愿意坐一坐,因为站久了是挺累的。

    陈济便随着陈熙,走到群臣中最靠前的一桌,那是寿宴上专为陈熙所留的位置,桌上摆着与众大臣同样的美酒佳肴。

    当陈熙、陈济并排坐下,来自于各个方向的惊诧目光、各种低声议论必然是少不了的,兄弟二人都心里有数,只是谁也不提。

    坐定,陈熙举起酒壶,亲自满上一杯,推到陈济面前,又倒一杯,是给自己的。

    这个画面,让陈济恍然追忆起儿时,陈熙也曾多次为他倒酒、夹菜,那好像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只是自他父亲死后,他再也没与兄长同桌而食过。

    “你是不是在想,我上次为你斟酒是什么时候?”陈熙望着陈济,那笑容似乎十分亲切。

    陈济没有作声,目光只停留在眼前的酒杯上。

    “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陈熙举起酒杯,长叹一声,气息中尽是惋惜之意。

    陈济冷冷一笑:“别跟我谈感情,早戒了。”

    “是吗?”陈熙眯着眼,似笑非笑,指了指回廊上的桃叶:“女人呢?也戒了?”

    “你什么意思?想拿她威胁我?”陈济终于看了陈熙一眼,但那神色是充满鄙夷的。

    陈熙却轻轻摇了摇头:“你是我的至亲骨肉,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想告诉你,是人都有软肋,我并不曾打算以这样的方式对付你,你却打算以此等方式对我。”

    陈济又不做声,他早该猜到,他说服沈慧将轻袖送来牵制司德之事,陈熙岂能不知?

    “我知你不信我,可你就信你的主子?”陈熙笑着,显然他想再一次尝试拉拢自己的弟弟。

    陈济没有理会陈熙,只管一边吃菜,一边看台上唱戏,他见别的官员也都继续吃喝看戏了,只是都不比刚才那会儿自在了。

    陈熙望着陈济,笑问:“我听说,他又添了一个幼子,你难道就没想过他会放弃这个窝囊的长子?”

    陈济眉头稍顿,他的兄长可不是一般的消息灵通,居然连永昌王又添了幼子这等隐秘之事都知道。

    “你们已经在这儿了,他却未必会来接应。你当知,“藩王无诏不得入京”,太皇太后的密诏又见不得天日,他怎会轻易来给人留话柄?除非……他的长子死在这里,他便师出有名了……”陈熙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不大,一直和颜悦色望着陈济。

    陈济虽仍不做声,却不可能权当没听见这些话。

    陈熙继续补充着:“坦白告诉你,今日京城的每道城门防御都松着呢,就怕他不来。他如果当真与孟氏里应外合,即便来日做了皇帝,孟氏还得凌驾在他上头,他会愿意吗?他身边那个韩夫人更会铆足了劲儿阻拦援兵,那样她的幼子才好是唯一的继承人,是吧?”

    陈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还是沉默,永昌王会不来接应他们这种可能,他事先也是想到过的,所以他才又找了沈慧。

    “我来猜猜你的如意算盘……”陈熙又一次为陈济满上一杯,颇有耐心地絮叨着:“你是觉得,永昌王太精明,大王子却是个脓包,所以你得让大王子立功,今日虽凶险,可一旦挺过去,他就得是永昌王不得不承认的太子,你也会是第一功臣。将来只要永昌王两腿一蹬,大王子就是个泥团,你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他的兄长未免也把他的规划算得太准了。

    他的耳边又飘来陈熙的声音:“你是在指望沈家今日帮你挺过去吗?可你……猜得透她的心思吗?”

    这一句倒把陈济问住了,在京城这一众人里,他最搞不懂的就是沈慧的心思。

    沈慧答应了帮他,也确实兑现了承诺,但暗地里却对他充满敌意,他总觉得这里的缘故不太像是为了替孝宗报仇。

    他突然有点担心:沈慧和陈熙该不会其实是一伙的吧?所以故意把桃叶弄来做他的软肋?

    正琢磨着,陈济忽听到一阵爽朗的大笑声,循声望去,见孟氏满面红光,摇摇摆摆地站起。

    陪坐的孟氏母族人、以及文武大臣见状,也连忙站了起来。

    “今儿合家团聚,儿孙满堂,哀家真是好福气!”孟氏好似是喝多了,刚站起就差点摔倒,歪在了司姚公主身上。

    司姚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孟氏。

    贴身服侍孟氏的郑嬷嬷便对司姚说:“太皇太后醉了,公主不如扶回去休息吧。”

    司姚听了,就搀扶孟氏往外走,她们的侍女也都跟着。

    才刚走了几步,经过那些伫立的士兵们面前,士兵们纷纷举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刀剑半出鞘的声音,让宴席再次陷入一片沉寂,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连台上的戏子也忘记了唱戏,都注视着被拦下的孟氏和司姚。

    司姚不忿地回头瞪住陈熙,质问道:“大司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阻拦我母后回寝宫休息吗?”

    陈熙站起,躬身一拜,笑道:“公主莫怪,今日宫中生面孔太多,可臣手下的精兵只够戍守华林园,太皇太后和公主还是留在这里,才最安全。”

    空气正在变得压抑,陈济嗅到了血腥气味的即将降临,趁着陈熙与司姚公主讲话的时机,他立刻侧身向桃叶所在的方向迈步。

    谁知他跨出一只脚,陈熙粗糙的手掌就卡在了他肩上,随即便是陈熙伴随阴笑的声音:“二弟意欲何往啊?”

第126章、血溅华林园

    陈济并不回头,只两根手指微微拨开陈熙的手,亦半含笑:“撒尿而已。大哥要派专人跟着“保护”我吗?”

    “二弟本就是王子的护卫,自然不必再被保护。”陈熙的手缓缓划过陈济的肩,他的眼神闪烁着从未有过的暖,简直温声细语到了极致:“咱们是自家人,二弟尽请自便。”

    此言一出,司姚公主、孟泓等孟氏族人看待陈济的目光煞变,那好似是震惊、是愤怒……

    陈济顿时意识到,原来他的兄长正在挑拨离间、破坏他与孟氏族人事先约好的合作。

    但陈济无暇解释,依旧快步走向回廊。

    那边,孟氏突然挣脱开司姚的手,倚着几分醉意撒起娇来:“哀家才不要回去休息,哀家还想和我的好孙儿多喝几杯呢!”

    说着这话,孟氏已经晃悠到司德和轻袖身边。

    轻袖忙站起让座,司姚和婢女们也都惊慌着紧跟孟氏追了过来。

    陈济走上回廊,疾步到桃叶身边,也没有合适的方式讲明眼下境况,只是推着她说:“陪我出去方便一下。”

    “你别推我。”桃叶的注意力一直在轻袖身上,此刻眼见太皇太后凑近轻袖,担心更多,哪会理解陈济的用意?

    果然如桃叶所猜想的那样,孟氏一坐下便盯住了桌上那碗羹,原本笑容可掬的脸突然失色,回头质问轻袖:“怎么哀家赏你的,你连一口也没动?这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

    “奴婢不敢。”轻袖被孟氏态度的转变吓了一跳,慌忙向桌上端起那羹。

    桃叶来不及思考,就从回廊上直奔过去,在羹汤即将接近轻袖唇边的时候,她一把伸手打掉。

    “哗”的一声,瓷碗落地摔成碎片,羹汤在地上泛起大朵的白泡沫,连溅到轻袖和桃叶衣裙上的点点汤汁也瞬间使衣料发黑。

    “有毒!”司德吃惊地拉住轻袖后退一步。

    孟泓看见,指着周太后高喊:“妖妇周氏,居敢公然毒害婆母!”

    说话间,孟泓已经在孟氏亲眷的拥簇中向周氏冲来,亮出了他们藏在身上的短剑。

    周氏慌忙后躲,却不慎踩住自己的裙摆,一脚摔在地上,再抬头已躲闪不及,正惊恐大叫时,只见她的丫鬟欣儿上前替她挡住。

    孟泓的剑极其锋利,一挥而过便砍掉了欣儿的头颅。

    那颗血淋淋的头颅竟顺着被砍的方向飞到司姚身上,惊得司姚和侍女们都发出狼嚎般的叫声。

    桃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瞬时听到无数拔剑之声,转身只见宴席中的大臣们纷纷离桌四窜,其中包括王氏族人,王敦护着妻女、王敏拉着王敬,疾速向外躲开。

    伫立在周氏、司德等附近的陈家兵早已拔剑上前,保护周氏母子,与孟氏族人血拼成一片,看得大臣和宫人们眼花缭乱。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王子,也都拿出藏在衣袖中的短刀,围住司修一圈,只防御不进攻。

    陈家兵多,孟氏族人很快处于劣势,孟泓以手入口吹出一阵口哨声,只见戏台上以及戏台后宫室内的伶人、歌舞姬等都手持表演所用的兵器冲出,从后方攻击陈家兵。

    采薇和雪依在屋内看到,方知今日只有她们两人是纯粹来献艺的,别的人全都另有图谋。

    陈济拉住桃叶的手,忙忙地且打且往外躲避,并催促着:“快走,这里危险。”

    这个距离太近,桃叶清楚地看到了陈济眉角的两道疤痕,那形状好似两条小小的蜈蚣,看着很别扭,使她不想再继续看陈济,她此刻很理解陈济想拆了梅香榭的心情。

    孟氏和司姚被孟氏族人们围住保护起来,司姚却在刀光剑影中依旧注视着陈济,见他欲带桃叶离开,而她们母女却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司姚气愤地叫骂起来:“陈济,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叛徒!你不得好死……”

    陈济回望了司姚一眼,心下有些犹豫,被孟家人误会倒不是什么要紧事,孟家人也阻挠不了他的去留,但他今日此行的本来目的,可不是护送桃叶逃跑就算了。

    桃叶也迟疑着,孟家武士、陈家兵、永昌兵早已混打成一团,她看到,紧紧相拥的司德和轻袖虽在陈家兵的保护中,却还是时不时就有被刀剑所伤的风险,轻袖也在胆怯中不断嚎叫。

    “我不能一走了之,要走也得带她一起走,不然我就真成一个不折不扣的骗子了!”桃叶摇了摇头,又往回走了两步,不敢前进,无法后退。

    陈济听得很懵:“什么意思?”

    孟氏族人不止与陈家兵厮杀,同样也攻击永昌兵。

    永昌兵皆是陈济带出来的精兵,不可能轻易被孟氏族人所伤,只是永昌兵来到这里之前接受的指令是与孟氏合力对付陈熙,并不会贸然对孟氏族人下手。

    司修见有些永昌兵因顾忌合作约定而被孟氏族人所伤,十分担忧,他艰难地俯下身,从打斗的士兵们身下钻到孟泓旁边,拉住孟泓,陪笑着劝说:“孟大人,不要自己人伤自己人啊!”

    “谁跟你是自己人?”孟泓甩开司修,回身即挥剑劈向司修。

    徐慕从不远处跳过来,挡在司修前面,以短刀抵住孟泓的剑,却几乎扛不住,忙扭头高喊:“陈济!你在干什么?为何不来保护王子?”

    陈济听到喊声,辨识出是徐慕的声音,难免焦躁不安,可刀剑无眼,他不敢轻易把桃叶独自撇在这里,只好在混乱的人群中寻觅马达的踪影。

    像是心灵感应一样,马达感觉到了陈济的需要,快速地从永昌兵群中蹿出,飞奔到陈济身边。

    背靠背的一瞬,陈济看了马达一眼,马达已完全领略了陈济的吩咐。

    于是马达留在桃叶身边保护桃叶,而陈济提剑冲向将孟氏、司姚等孟氏族人围得如铁桶一般的陈家军,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尸首赶到孟氏母女身边。

    整个华林园都被陈熙的兵包围着,谁也走不出去,那些不大习武的文臣或宫人,都只顾躲避刀剑,三五成群地躲在树后、墙角、石头之后、甚至于桌子之下等能暂时躲避的地方,因躲避不及而被误伤、误杀的自是不少。

    王氏一族并不参与任何一方的斗争,也没有任何一方刻意针对他们,他们此刻所思的,自然也只有逃命而已。

    因王敦自幼做过孝宗司昱的伴读,儿时与司昱玩耍曾多次在华林园躲藏,知道华林园有一角落草丛甚密,草丛后却有一小洞可以钻出华林园。

    在今日入宫之前,王敦已经将此洞的位置详细告知了一同来赴宴的王氏族人,以备不时之需。

    因此兵戈刚起时,王氏一族就开始相互帮衬着往那个方向躲避。

    王敬看不清,只能被王敏拉着走,但他总也回头,不住地问:“她在哪?你们有没有看到她?”

    可王敦、王敏等族人都忙着看顾安全和找寻位置,并没有闲暇去理会王敬的顾虑。

    直到他们走入那有洞的草丛处,王敬隐隐感觉到了身边有较高草丛的存在,知道目的地已经不远,他突然停步,抓住王敏的衣袖问:“告诉我,她后来究竟有没有回过华林园?”

    王敦听见,只管糊弄着王敬说:“她躲开你之后就没再回过华林园。”

    王敬不太相信,仍旧抓住王敏的手臂不放:“他说得是真的吗?”

    王敏犹豫了一下,回望一眼,方才的寿宴场地已伏尸无数。

    他觉得,他还是不能撒谎:“不是,她早就回了华林园,一直都在……”

    王敬听了,撒开王敏的手就要往回走。

    “二弟!”王敦叫了一声,但看着身边的妻子周云娘、女儿王环,他不敢动。

    因为他们老早就知道今日可能的危险,所以王氏族人都尽可能找借口把家眷撇在了家里,唯有王敦是被指定了女儿要来献艺,不得不带了妻女。

    当下,王敏忙跟着往回走,又拉住王敬:“那个叫做陈济的正在保护她,你不必担心。”

    “陈济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可能一直守着她。”王敬再次甩开王敏,倔强地拄拐往回走。

    王敦气极了,斥责王敏道:“你何必要那么诚实?”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之痛,为此丢了半条命,如果再来一次,你觉得就算顺利逃出去,他还有命可活吗?”王敏的质问,让王敦无话可说。

    言罢,王敏追随王敬而去。

    王敬拄拐辨识方向,当然走得慢,很快就被王敏追上了,于是又一次被王敏扶着走。

    两人才往前走了一小段,忽远远望见太皇太后孟氏在陈济的搀扶下,艰难地站到了桌子上,而环绕桌子周围,孟族人与陈家兵仍在厮杀之中。

    刀剑交错的声音、士兵们呐喊的声音、伤者呼救的声音,让孟氏感到震耳欲聋。

    孟氏颤抖着手,取出袖中的诏书,高高举起,她将全身力气都凝聚到喉头,努力发出能压制全场的声音。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孟氏郑重其事的宣告:“先帝孝宗遗旨,传位于其兄永昌王。妖妇周氏勾结大司马陈熙,隐匿诏书,祸乱朝纲,今宜正法。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从贼谋逆者,诛九族!”

    正在攻击永昌兵的孟泓等人听到孟氏的话,有些傻眼了,回头看到孟氏和陈济站在一处,才癔症过来是中了陈熙的挑拨之计,这才赶紧收手,号令族人遵循原计划,与永昌兵合力攻打陈家兵。

    扶着孟氏的时候,陈济终于有了短暂的静态,他注意到,并不止文臣们是在躲是非,连五兵尚书陈冲、以及西戎校尉陈伟、武卫将军陈歆、轻车将军陈秘等武将也都只是在作自卫战,看不出明确的立场。

    他想,这些人果然都是畏惧陈熙的,即便背地里肯协助他、投诚永昌王,可在胜负未分之前,他们明面上还是不愿意与陈熙撕破脸。

    永昌兵和孟家武士的合力,让陈家兵不似方才那么占上风了。尤其那些永昌兵,放开了打之后,皆可一人连斩十人,转眼之间就把陈家兵杀得满地血光。

    眼见前方杀戮愈演愈烈,王敏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再带王敬继续前进?是否要劝王敬别去做无谓的牺牲?

    思绪混乱之间,王敏又听到一阵呐喊声,似有排山倒海之势,他回头一看,只见不计其数的弓箭手越墙进入华林园,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从四面八方将园内所有人团团围住。

    拔箭拉弓,成千上万的弓箭手将箭头对准相互厮杀的人群,在场的大臣、士兵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人声鼎沸的华林园,一下子安静了……

    陈济大吃一惊,被带入宫中的兵,怎么可以数量如此之多?

    环视一周的弓箭手,陈济好像明白了,他的目光落在了陈熙身上:“你把守城的士兵都撤了?全城兵力都齐聚建康宫?”

    陈熙眼角弯弯,笑得很从容:“我方才不是已经跟二弟说了嘛?你的王,不会攻城。危机只在此地,还留什么士兵守城?”

    陈济愣住了,他怎么就没想到,他的兄长可以孤独一掷到把建康城变成一座空城?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给了你一次又一次机会,可惜你都不要。那我只好将所有不忠于官家的叛党,全部处死。”言罢,陈熙收了笑容,一声令下:“放箭!”

第127章、血溅华林园(二)

    桃叶记得,按照她们在梅香榭商定的计划,一旦司修王子有性命之忧,轻袖就应当挟持司德以迫使陈熙放过司修、放过永昌人。

    可是三方交战之后,桃叶特意留心过,她们的老板沈慧早就在混乱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太傅沈濛也不知去向,却把她们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舞女丢在了这儿。

    这让桃叶很害怕,因为轻袖年轻天真,又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沈家父女已经开溜,多半会如约执行原计划。

    在永昌王失约、没有援军的情况下,永昌兵很难胜过陈家军,如果轻袖继续与司德在一处,尚有一线生机;如果她一旦倒戈帮助永昌兵,极有可能被陈家军视为奸细仇敌,而她又身处陈家军的环绕中,岂不危险?

    当桃叶意识到越来越多的问题时,她很想告知轻袖,改变计划。

    可到处都是刀剑、到处都是死尸,桃叶无论如何都走不到轻袖身边。

    在弓箭手们将所有人包围起来的那一刻,打斗声终于停止,在场的人都不敢再乱动,都像扎了根一样被锁定在某一个位置。

    桃叶终于有机会走向轻袖,可是,来不及了。

    陈熙那句“放箭”的命令刚刚出口,轻袖便一手勒住司德的脖子,一手拔掉头上的银簪,压在司德颈前,大喊:“不许放箭,否则我就杀了他!”

    言语行动之间,有部分弓箭手的箭已发出,被围住的人都拼命闪躲,又引起一阵慌乱。

    面对轻袖的这个动作,陈熙当然不会吃惊,唯有司德瞪大了眼睛看着轻袖,周太后发出一声尖叫。

    不过,陈熙还是摆手止住了弓箭手,轻声哀叹:“老臣曾多次提醒过官家,此女乃是红颜祸水,是叛臣贼子派来蛊惑官家的奸细,官家固是不信……”

    “叫你的人都让开,只要司修王子和永昌的人平安出宫,我就放了你的官家。”轻袖朝陈熙高声喊着,双手仍然紧紧控制住司德。

    司德的目光稍稍倾斜向轻袖,仍带着一脸不可思议、一脸不敢相信:“你……你真的是永昌派来的奸细?”

    轻袖看了司德一眼,没有说话,眼中满是心虚之感,紧握银簪的手也出了一手心的汗。

    陈熙按照轻袖的话,吩咐他手下的兵:“给他们让路。”

    于是,弓箭手们向两旁聚拢,让出一条道路。

    徐慕忙扶着司修、带着永昌男女,往华林园的北门撤退。他深知华林园的方位,只有从北门出去才距离建康宫的宫门最近。

    “母后……”司姚忙伸手去扶孟氏,她看着此刻司修离开得如此容易,当然也想趁机逃命了。

    伫立在旁的陈济总觉得不对劲,他想,陈熙明明事先已经知道轻袖会挟持司德,为何还任凭此事发生?为何给敌方可逃之机?

    他想到了两种可能:第一,陈熙想让司德亲眼见证轻袖的真面目;第二,从华林园北门出宫的道路只有一条,此路或许早已设下埋伏……

    正思虑间,他听到了孟氏的声音:“阿德一向孝顺,前边的路不太好走,你要不要给祖母引路啊?”

    此言一出,正在前行的司修和徐慕戛然止步,相视一看。连一向脑袋不灵光的桃叶都听得出前面有问题。

    司德被轻袖挟持着,根本做不了主,孟氏那两句话当然是说给轻袖的。

    轻袖瞥了一眼北面的宫墙,心中也有些发憷,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只能押着司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不能去!”周氏一脸的慌张,想要上前拉住司德。

    轻袖便将她的银簪离司德更近了一分,也同样惊恐地朝周氏大喊:“别过来,再靠近我就杀了他!”

    司德屏气凝神,一声都不吭。

    周氏不得不站在原地,注视着司德在轻袖的控制中前行。

    孟氏盈盈一笑,扶着司姚的手,跟在距离司德相近的位置,也徐徐前行。

    当轻袖押着司德从桃叶面前经过时,她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心里难受极了,她知道,轻袖还在指望她用法术救他们,可她现在该如何说出真相?

    她也不敢劝轻袖放开司德,因为司德一旦脱险,陈熙哪还会给轻袖留活路?

    桃叶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轻袖可以押着司德走出建康宫,只要走出那道高高的宫墙,外面一定有其他各官府的兵马等着营救各自的主人,便不是陈熙能左右的局面了。

    然而,陈熙岂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就在轻袖绕过司修等永昌人、快要走到华林园北门的时候,陈熙突然拿过一个弓箭手的弓箭,快速射出两发,第一支箭射在轻袖拐住司德的那只手臂上,第二支箭就射在轻袖背后。

    轻袖不防,手一疼,不自觉就松开了司德,紧接着后背中箭,才迷失着回头。

    司德瞬间也懵了,扭头看轻袖时,不想孟氏却猛地扑过来,从后方抱住了他。

    司姚记得,昨夜她母后叮嘱过她,当没有机会逃走时,若陈熙这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德,若陈济那边处于优势,就死缠住司修,虽结果难料,但必能保命。

    于是司姚也赶紧扑过来,母女两个一起拖住司德,司德挣扎着,被拖离了轻袖。

    “轻袖!”桃叶惊叫着,情不自禁奔向北门。

    陈济这时也飞奔过来,拉住桃叶,却是往相反方向拉的。

    果然,狂风平地起,陈济拉着桃叶才刚后退了几步,北门外甬道路面的青石板纷纷被下方顶开,不知多少持剑士兵从下面跳出,使得无数大小石头向四处滚动。

    桃叶眼看着好多石头砸到了轻袖身上,轻袖被砸得趴下,又被石头压住,动弹不得,衣服上血迹斑斑,口鼻也一齐往外喷血,凄惨万状。

    “你救救她,求你救救她!”桃叶望着轻袖大哭起来,双手攥住陈济的胳膊,泪眼模糊地恳求着。

    可陈济看着园外、园内的陈家军都冲过来,两面夹击永昌兵,自顾不暇,他哪有功夫去救轻袖?

    马达唯陈济之命是从,更不可能去管不相干的人。

    徐慕号令永昌兵保护司修、两侧抵御,园内的孟家武士也再次与陈家兵打了起来,原先包围华林园的弓箭手们也都拔出了箭,在乱斗中开始了对敌人的精准射击。

    “嗖”的一下,不知怎的,一支箭射中了司修的胸口,司修吓得两腿发软,还没见血就摊在了地上。

    “王子……”徐慕想扶起司修,可怎么都扶不起来。

    徐慕无奈地举目四望,兵力悬殊,夺胜而出对于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很想质问永昌王为何不来增援、也很想质问沈家父女为何临阵脱逃,可前提是他们得能活着出去……

    没了更好的主意,徐慕放开了司修,提剑冲向司德,意欲控制住司德,才有可能再为永昌人的逃亡争取机会。

    但陈熙眼疾手快,立刻就意识到了徐慕的意图,他飞奔至此,亲自保护司德。

    徐慕根本不是陈熙的对手,他还没来得及接近司德,就被陈熙一剑砍中了臂膀,抬头只见陈熙的剑再次挥来。

    陈济见徐慕有性命之忧,又一次将桃叶撇给马达,快步赶来抵住了陈熙的剑,护住徐慕。

    陈熙盈盈一笑:“二弟剑法比先时精进不少呢。”

    陈济懒得废话,他与陈熙师出同门,单打独斗自然很难取胜,他立即招呼徐慕以二敌一。

    幸而徐慕很能理解陈济用意,他只看着陈济招式,与陈济保持同进同退、同时出手,却总分在陈熙两侧,好使陈熙应接不暇、难以分身旁顾。

    而被陈熙保护的司德,一直挤在孟氏、司姚两个胖女人之间挣脱不得,三人几乎抱成一团,旋转在士兵们中间,犹如一个滚动的大肉球,活脱脱是上演了一个皇家笑话。

    司德已经恼怒异常,大吼着“放开我”,使出浑身力量,终于在旋转滚动中伸出去手,捡起了一把地上的匕首,那也不知是谁掉在地上的匕首。

    他拿起匕首后左右乱晃,吓得孟氏、司姚母女不得不松了手,谁知他得了自由之后并未再去伤害孟氏母女,而是几步上前,一刀插进了陈熙背面。

    陈熙正与陈济、徐慕打斗中,更不防司德会来这么一下,那一刀刺得好深!

    这一刀,也让陈济忘记了打斗,他想象着揣测,也许司德本意是要刺他,只是他们在打斗中变换位置太快,才误伤了陈熙。

    然而,下一秒,却证明了陈济这个揣测不对。

    司德猛地拔出了那把匕首,朝着所有人大吼:“别打了!”

    血从陈熙背部的伤口中喷出,陈熙愣怔着转回身,睁大了眼睛瞪着司德,不想司德竟又一下将匕首插进他的胸膛,他出神着,竟没来得及躲避。

    “你做什么?”周太后大呼着跑了过来,一巴掌挥在司德脸上。

    司德阴沉一笑,转眼间又暴跳如雷般怒吼:“你们整天争、整天斗,你们就没有想过你们要扶持的人压根就不愿意做皇帝?”

    听见这句话,周太后震惊得无言以对。

    现场如被按下了暂停键一般,一片安静,只响起司德的脚步声,是跑向轻袖的。

    轻袖经历了中箭、石头砸中之后,又被人踩到过几次,已经浑身是血,躺着不能动弹,只有嘴还在一张一合。

    “轻袖……”司德蹲了下来,望着生命垂危的轻袖,泪如雨下。

    桃叶也推开马达,跑到了轻袖身边,只见轻袖嘴唇挪动,忙对司德说:“她是想告诉你,她对你的感情不是假的,她从没打算伤害你,她昨天还拜托我救你。”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司德泪如泉涌,抱起了轻袖的头,望着桃叶,哽咽难鸣:“你不是神仙吗?你救救她、救救她啊……”

    桃叶的眼泪也簌簌落下,愧疚和怜悯之情都涌在心头,她很想救轻袖,可她要怎么救轻袖?

    司德痛哭着,再次朝陈熙和周太后大吼:“我恨你们!我恨死你们了!”

    眼见这一幕,陈家军中的几位将军都怒火万丈,右护军陈墉向陈熙道:“此等朽木天子,根本不值得大司马拥护。请大司马准许属下擒拿他,以叛国罪处之,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另外几位将军也都一起起哄:“大司马可取而代之!”

    陈熙眉头紧皱,一手捂住背面的伤口,望着司德,又目光下移至轻袖,轻轻应声了句:“把那个女人踩死。”

    陈墉听了,便号令陈家军:“处死妖女,活捉叛国之君!”

第128章、鬼山求援

    陈家军得令,不再围攻孟家武士或永昌兵,而齐齐冲向司德和轻袖。

    此刻桃叶就在轻袖身旁,吓得惊叫着朝司德大喊:“快跑!”

    司德和桃叶都吃力地去扶起轻袖。

    陈济如疾风一般赶过来,也不看桃叶的手是不是还在轻袖身上,就只管奋力将桃叶向一旁拉开。

    可这一拉还是不够及时,陈家兵已经冲来。

    陈济将桃叶从轻袖身边快速拉走,桃叶的头发却迎风飘起,一缕青丝被一个士兵的剑砍断。

    青丝断开的瞬间,那些离开桃叶身体的发梢,每一根都幻化成长长的绿色藤条,将提剑奔赴来的士兵紧紧缠住,困在原地。

    桃叶吃惊极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忙拿过陈济手中的剑,又拉起一缕头发,挥剑砍断,将发丝扔向稍远处尚未赶来的陈家兵。

    果然,那些发丝都顺应桃叶心意,化作长藤,将所有陈家兵、连同陈熙、陈墉等都缠裹起来,而永昌兵、孟家人即便站得不远也未曾受到影响。

    这一刻,桃叶忽然觉得,她的法术其实不必依靠什么木头,她身体的每一处本身就是拥有法力的,而且当她不去凭借任何外力的时候,也就不会被什么辟邪之物镇压。

    她大胆地做了一个尝试,走到司德和轻袖身边,一手拉住司德、一手拉住轻袖,心中默念着“离开此地,前往鬼山”。

    如她所料,她带着二人轻而易举地腾空飞起。

    华林园中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但除了吃惊,别无良策。

    桃叶就这样带着司德和轻袖飞出了高高的宫墙,降落到了人迹罕至的鬼山。

    落地之时,轻袖已经不省人事。

    “轻袖……轻袖……”司德抱住轻袖,声声呼唤,他惊恐地将手指伸到轻袖鼻子下面,感受到了微弱的呼气,紧绷的脸稍稍舒展开,一时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孤独屹立的鬼山,四面是一如既往的荒凉,来自各个方向的风在空荡荡的河岸上横扫而过。

    司德似乎感到了很重的阴气,他抬头环望周围,这才看到前方不远处竟有无数坟堆,他难免心头一颤:“这……这是什么地方?”

    桃叶不想告诉他这是鬼山,更不能告诉他要去找鬼王,可是轻袖的伤显然已经无力回天,除了找鬼王求助,她更想不到别的主意。

    这几年,因为恋着王敬,她早把鬼王交付的差事抛到脑后,更不曾踏足鬼山,她并不确定鬼王是不是还会出现在里面,更不确定鬼王肯不肯帮她。

    “这里是……我师父的道场。”桃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鼓起勇气走进山洞。

    司德很迷茫,好像除了跟着桃叶,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由洞口进入山洞,光线越来越弱,司德抱着轻袖,走得很吃力,也腾不出手去感知方向或障碍物:“桃姑娘,能点个火把吗?我看不见路。”

    “还是不要点了,我师父不喜欢。”桃叶回答得很敷衍,因为她觉得她擅自带凡人来找鬼王是不合适的,更不曾得到鬼王准许,哪敢随便让凡人看到鬼王的样貌?

    虽说,鬼王的样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至少在桃叶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只是有时是古装打扮、有时是现代装打扮。

    而且,桃叶记得,以往她进洞,当洞内一丝光线也无的时候,便距离鬼王所在不远了。

    他们又走了没几步,远远看到一束杜鹃花插在花瓶里,花瓶的瓶口围了一小圈灯串,散发着微弱的光,所以他们才能看到。

    但花的周围,并没有什么人。

    “师父……你在吗?”桃叶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半晌,前方传来了鬼王的声音,满是挖苦之意:“你倒还好意思来?脸皮够厚!”

    桃叶惭愧地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我有个朋友快不行了,求你救救她……”

    山洞中,又传来鬼王的嘿嘿一笑:“你压根就没把我交待的事当回事,还指望我帮你?”

    司德抱着轻袖,已是出了一身的热汗,此刻只闻洞中回话之声,而四处黑洞洞不见人,不由得又出了一身冷汗,冷热交加,浑身湿淋淋难受极了。

    桃叶听到了司德因为恐惧而变粗的出气声,回头只见司德脸上有豆大的汗珠滚下,而他怀中的轻袖身上一直在滴血。

    这个画面,看得桃叶很心塞。

    桃叶不知鬼王在何处,她对着那一束杜鹃花跪了下来:“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接受你的惩罚,我也可以重新再送一百单外卖……但是,轻袖命不该绝,是我害得她,若是她死了,我还哪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说着说着,桃叶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司德看着桃叶,更加迷茫,他知道桃叶是在求情,也听得出桃叶很伤心,可他实在听不懂桃叶的话。

    鬼王终于从黑暗中走出,走到杜鹃花前,背对着他们,一袭黑袍:“你因何认为她命不该绝?又因何认为我能救她?”

    桃叶抹着眼泪,答道:“因为我本不属于这里,那么由我造成的事便是本不该发生的,轻袖是被我骗了才会如此,在生死簿上,她一定阳寿未尽;你曾在我濒死的时候救了我,当然也可以在她濒死的时候救她……”

    “你倒也不是很笨么?”鬼王又一次奚落了桃叶。

    桃叶一脸惊喜,仰头望着鬼王的背影:“你……你这是同意了?”

    “如你所说,她五脏六腑俱碎,难以救活,却阳寿未尽,魂魄不该被收进阴司。我今可用花瓣为她重塑身体,但有两个条件。其一,她从此不能再出现在旧相识之人面前……”

    没等鬼王说完,司德就迫不及待打断了鬼王的话:“您放心,我会带她隐姓埋名,从此隐居山林,一定不会让人看到,也不会暴露您……”

    桃叶忙拉了拉司德的衣袖,小声提醒道:“官家,我师父的话还没说完呢!”

    司德赶紧闭了嘴。

    鬼王又嘿嘿一笑,并不在意,又说:“其二,送走他们之后,你必须回来接受惩罚。”

    “什么……什么惩罚?”桃叶忽然有点小小的害怕,尤其是在鬼王把这个“惩罚”列为救轻袖的条件时。

    鬼王没有回答桃叶的问题。

    桃叶生怕鬼王反悔,也不敢再问了,忙应承下来:“我一定回来接受惩罚,求你快救她吧,她这一口气已经撑了很久了……”

    鬼王又没有说话,也没有动,杜鹃花的花瓣却离开了花枝,飞向轻袖。

    桃叶和司德都紧盯着,只见那些花瓣融入轻袖的身体,轻袖所有的伤口和血渍都不见了。

    轻袖睁开了眼睛,疑惑地看着四周。

    “你以杜鹃为体,以后就更名杜鹃吧。”鬼王又一次发了话。

    司德忙向轻袖解释:“这是桃姑娘的师父,他救了你。”

    “啪”的一下,像是某个开关被关闭的声音,花瓶上小灯串被灭了灯,山洞中又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再次传来鬼王的声音:“送客。”

    于是桃叶、司德、轻袖三人一起走出山洞。

    在洞外的河边,桃叶将一根飘在水上的小木棍变成一叶扁舟,嘱咐司德和轻袖:“你们走吧,离开建康,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可是……你怎么办呢?你师父要给你的惩罚,会不会很严重?”司德担忧地看着桃叶。

    轻袖不解:“什么惩罚?”

    “怎么会?他毕竟是我的师父啊……”桃叶轻轻一笑,她其实心里没底,但她并不想他们担心:“你们快走吧,这里并不安全,陈熙、陈济都是知道这里的。”

    司德点点头,便要扶轻袖上船。

    轻袖忽然想起什么,又对桃叶说:“姐姐,我在梅香榭的房间里留了遗书,遗书中有跟沈老板说,我若死,就将她给的那一百两黄金转赠与你。你一定得找她要这笔钱,就对所有人宣称我已经死了。还有就是……”

    说到这里,轻袖犹豫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还得再拜托姐姐一件事,我已经没有机会见到永昌王了,但姐姐应该可以。如果能,请你想办法替我求他,赦免我爹……”

    桃叶点点头,最后一次看了看轻袖、看了看司德,宽慰道:“放心去过自己的生活吧,你们都被上一辈的事拖累太多,也该做自己了。”

    这句话,竟把司德的眼泪都招出来了,他说不出有多么感动:“桃姑娘,我和轻袖……是我和杜鹃一辈子都感激你,如果将来有需要,赴汤蹈火,我在所不辞。”

    轻袖也感动极了,她拥抱了桃叶:“可是姐姐,我好希望你也能得到你的幸福……”

    桃叶只是笑笑,她想起她在华林园时最后一次看到王敬,是在王敦、王敏等人的帮衬下仓皇而逃。她想,在那一刻,王敬大概忘了她也身处险境吧?

    司德和轻袖终于登上了那一叶扁舟,顺着水流,飘然远去。

    桃叶站在河岸,微笑着朝他们挥手道别,直到那小舟再也看不到,她望着那滔滔河水,心中百感交集。

    她可以帮他们做到的,或许是她自己这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按照约定,她又回到了鬼山下的山洞,来见鬼王。

    鬼王这次的态度一改往常,是冷冰冰的,连挖苦都没了笑意:“自学成才,法术运用自如啊?”

    “我……我凭感觉的……”桃叶尴尬地笑笑:“我原以为我的法术会被那些辟邪之物镇住,没想到并不会……”

    “你本不属于邪,何来辟邪?被镇住的一直都是那些想借助你绿血成精的枯木。”

    “原来如此……”桃叶恍然大悟。

    黑暗中,鬼王的声音突变严厉:“我的餐厅开业近百年,你——是我招到的最差劲的员工。我赋予你们每个人异能,是为了紧要关头能保护性命,是叫你随时随地乱用的吗?”

    这还是鬼王头一次如此劈头盖脸地数落,桃叶不敢为自己开脱:“我……我错了,我以后不会随便用了……”

    “别跟我说不会,我不信。世人皆怕疼、怕流血,你倒是自残得挺容易,帮助这个时代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不合常理的事。如今你得知自己浑身异能,使用法术不费吹灰之力,会不再用?你保证不了什么,我要收回你的法力。”

    桃叶吃了一惊,难道这就是救轻袖要交换的条件“惩罚”?

    来到这个乱世之后,她一直混得好惨,唯一能算作优势的便是这份异于常人的法力,若被收回,她下次遇到灭顶之灾该怎么挺过去?

    她陪笑着,想最后一次为自己求情:“我发誓……真的不会再乱用了……”

    然而,鬼王的态度已看不出半分回旋的余地:“你知道你在华林园滥用法力,那里后来发生了什么吗?”

第129章、一将功成万骨枯

    桃叶愣了一下,飞出那道宫墙后,她一门心思只想着怎么救轻袖,后来目送司德和轻袖离开,她又陷入无限歆羡之情中,早就把华林园那些人抛到脑后了。

    现在听到鬼王这么问,她觉得,华林园后来发生的事肯定是不怎么好。

    这次,鬼王主动启用了时间记录仪,投屏在鬼屋内的白墙上,让桃叶亲眼看一看滥用法力的后果。

    桃叶这才知道,沈慧和父亲沈濛能顺利离开华林园,是被陈熙手下的一个将军放了水。

    而后,父女两人分头行动,沈慧去了五兵尚书府,沈濛自回沈家集结雇佣来的一众江湖高手。

    大约是事先早有约定,沈慧很快就和陈冲的夫人邹氏见了面,二人好似闺蜜,十分默契,一起持陈冲的调兵令牌,点兵出发,与沈濛会和。

    他们在一起计议着,陈熙、陈济双方必定会在华林园内大战无数回合,等到两方相互消耗、都伤亡惨重时,他们再去坐收渔翁之利。

    没想到不多久时,他们便收到陈冲的飞鸽传书,书中言曰“局势大好,尔等速到”。

    于是沈慧吩咐所有人诈自称永昌王亲兵,冲入建康宫营救主母孟氏,捉拿妖妃周氏、叛臣陈熙。

    再次入宫时,沈慧方知原来所有陈家兵皆被藤条束缚,毫无还手之力,而陈熙因背部伤口太深,又因被藤条绑住后久久不能医治,失血过多已陷入昏迷。

    于是,以少胜多变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陈熙手下的将士,除了放水沈家父女那一支,其余的皆被就地斩杀,死者无数,华林园血流成河,尤其陈熙、周氏被斩下首级,悬挂于城楼之上,看得人毛骨悚然。

    “啪”的一下,电源断掉了,山洞又陷入一片黑暗,也陷入了一片安静。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再也没脸为自己求情了,尤其是当她看到华林园那么多士兵倒在血泊之中,皆是因为身缚绿藤,半点反抗逃生的机会也无。

    为救一人,而害了几千甚至上万人,这是行善还是作恶?

    “他们……他们还可以再被救活吗?”桃叶的声音颤颤巍巍,因为她很没有底气。

    “在光天化日之下,让那么一大群人起死回生,你觉得可能吗?”

    桃叶默默无言,她才刚消除了对轻袖的愧疚之心,没想到换来的却是更多的愧疚。

    沉浸于自责的时候,桃叶感到了体内灵力的游离、消散,她知道,那是鬼王正在收回赐予的异能。

    “没有完成任务之前,我不会再见你了。”这是鬼王撂给桃叶的最后一句话。

    桃叶走出了山洞,看到一抹夕阳正滑落到水天一线,残存下最后一丝光亮。

    她咬破手指,鲜红的血流了出来,映着晚霞,很红、很红,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她与这个时代的人再无差别,她成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古代人。

    走到河边的时候,她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她已经没有了法力,不能飞、也不能变出一条船,她该如何回到河对岸?如何离开这座无人的荒山?

    如果饿死在这里、冻死在这里,会有人知道吗?

    如果有幸能回到对岸,她害死的人那么多,树敌自然也更多,万一有朝一日她落到那些死去士兵的亲人手里,应该会死得很惨吧?

    这时候,她想起了前几日采薇警告她的那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她也想起了王敬提醒她的那句:“无论你是为了爱人,还是为了朋友,我都希望你记得,每次做事时先考虑你自己,给自己留退路,不要盲目地帮助别人,好吗?”

    得罪鬼王、失去法力、树敌无数,然后被困在这个荒无人烟的乱坟岗,她是有多蠢啊?

    面对宽阔的河面、即将降临的夜幕,她不由得苦笑。

    也不知在河边坐了多久,只觉得被冷风吹得浑身冰冷,隐隐约约中,她听到风中有人呼唤:“桃叶……”

    她抬头望去,在薄雾笼罩的水面上,似乎是有一只小船划过来,船上有一个人,他的面目在靠近中渐渐变得清晰。

    原来是陈济,她又一次看到了他眉角的两条小蜈蚣,下意识便低下了头,不再看他。

    陈济将船靠了岸,忙跳下船,将一件厚厚的披风披在了桃叶肩上:“这么冷,赶紧跟我回去吧。”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桃叶虽感到意外,但并不开心。

    “那么重的伤,除了你那位住在鬼山的师父,你还能求助谁?”陈济咧嘴笑笑,并不多问。

    他小心翼翼地将桃叶扶上船,然后又划船桨,慢慢往河对岸驶去。

    桃叶望着越来越小的鬼山,想起方才,司德和轻袖也是这样,一个划船、一个坐船,渐行渐远。

    如此相似的场景,可在她身旁划船的人,为什么是陈济?为什么不是王敬?

    “众臣拥立永昌王为新君,又说永昌路途遥远,永昌王一时难以赶到,因此举荐司修王子为监国,暂代永昌王处理政务。孟太后还特意拟定了黄道吉日为新君举行登极大典,就等永昌王到来。”陈济的几句话,把桃叶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不知为何,桃叶听了这些话,特别想笑:“永昌王还真是有能耐,“人在家中坐,皇位天上来”。”

    “你没听说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永昌王做事,哪次需要亲自出马?”陈济蹲坐到了桃叶身旁,伸手揽住她的肩背,不解地问:“我被沈家父女抢了首功,我都没气,你这是生得哪门子气?”

    桃叶想也没想,本能地推开了陈济的手,这才意识到船已经靠岸了,又忙忙登上了岸。

    陈济也赶紧上岸,拉住桃叶说:“不要回梅香榭了,跟我去见司修王子吧。今日你也是功臣之一,永昌王一定会给你封赏,以后就不必做歌女了。”

    “谁稀罕他的封赏?”桃叶的脑海中又一次闪过华林园数千人被顷刻斩杀的血腥场面,一把推开了陈济。

    陈济感觉到了桃叶有些不对劲,疑惑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无法容忍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你明白吗?”桃叶突然哭了出来。

    “你知道了?”陈济好像有点糊涂、又有点明白,他在自己身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手帕之类的东西,就用袖子替桃叶拭泪。

    半晌,他又慢慢安慰桃叶:“其实,我也觉得不该斩杀那么多人。你离开后,我便劝说我哥手下那些陈家军,“只要是愿意投诚的,我们都可以纳降”,谁知沈家父女突然带人从外面闯进来。沈慧说,不忠者不可用,忠于陈熙者更不可用,所以全杀了,陈冲也跟她一气,我的意见都成了废话……不过,杀人的是他们,又不是你我,你也犯不着……”

    “如果不是我绑了他们,他们都有机会反抗,他们可以各凭本领逃生,何以见得会死得一个不留?我不能原谅自己,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桃叶梨花带雨地哭泣,越哭越伤心。

    陈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很想一把抱住桃叶,让她在自己怀里痛痛快快地哭,可他觉得,她并不愿意要他的拥抱,就只能静静相对站着。

    哭了一会儿之后,桃叶转身离开,向梅香榭的方向走去。

    “我送你吧。”

    “我想一个人走走。”

    陈济没有勉强,就目送桃叶前行,而后又悄悄跟在半远不近的地方,一直到亲眼看着她平安进了梅香榭,才转身自回。

    这一路步行太长,当她踏进梅香榭的门槛时,已是深夜,大厅中的客人早已散尽,只有些丫鬟伙计在那里收拾桌椅、打扫地面,而沈慧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翻看账本。

    芙瑄侍立在沈慧身侧,忽见桃叶出现在门内,轻轻碰撞了沈慧的肩膀,咳嗽一声。

    沈慧抬头,只见桃叶正在走近,脸色阴沉,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你明明事先已经有应对之策,为什么还要让轻袖以身犯险?你明明可以纳降,为什么还要杀死那么多的兵?为什么?为什么?”桃叶的情绪十分激动,她瞪着沈慧,质问渐渐变成咆哮。

    这还是桃叶第一次用这种态度跟沈慧说话。

    不过,沈慧只是淡淡一笑:“我竟不知,究竟你是我老板?还是我是你老板?我做决定,几时需要向你交待?”

    此时此刻,桃叶真相两只手下去,把沈慧掐死,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能力。

    “好,我没资格问你,但我也不会再做你的工具。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见一个客人!”桃叶带着一肚子怒气,飞奔上楼。

    走在楼梯上的时候,她听见身后飘来沈慧的一句:“随便你。”

    桃叶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镜子,深深体会着自己的无能和卑微,她对于沈慧最大的价值已经被利用完了,说出那些话又能威胁到谁?

    突然门响,芙瑄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她将托盘放在桌子上,揭掉了上面罩着的红绸,露出下面金灿灿的元宝。

    “这是二百两黄金,一百两是给你的酬金,另一百两是轻袖的,她遗书里说转赠给你。”

    言罢,芙瑄便出去了。

    桃叶望着那闪闪发光的金子,哭笑不得,她送走轻袖那会儿,还在考虑回来后要怎么圆谎轻袖已死、埋在了哪,其结果却是,压根没人过问。

    她站起,走近那二百两黄金,紧盯着金灿灿的光芒……就是为了这些金子,她欺骗了轻袖,才使轻袖命悬一线……而为救轻袖,她又让几千、甚至是上万士兵做了刀下亡魂……

    “咣”一声,桃叶的衣袖挥过,将所有金元宝、连同那个托盘都甩到了地上,金元宝滚得到处都是。

    桃叶慢慢蹲了下来,背靠着桌子,抱着双膝,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好恨自己,恨自己的贪心,恨自己的愚蠢,恨这一天不能重新来过……

第130章、大伯子和小婶子

    司修王子仍然住在驿馆里,虽不止一次有人恭请他入宫去住,但他总说“父王尚未入京,不可僭越”,并多次暗地里派人催促永昌王进城。

    数日之后,永昌王司元终于带着韩夫人和刚诞下不久的幼子、以及女儿司蓉郡主,由中郎将尚云驾着马车,共五人,一起进了建康城。

    尚云手下的兵,以及原先跟随韩夫人、司蓉等的丫鬟侍从都暂被留在了城外。

    这样安排,无非是为了不引人注目,显得低调。

    马车进城后直接奔向驿馆,也没有提前派人告知司修,直到司元等在驿馆前下车,一行人走进驿馆,才被徐慕看到。

    徐慕忙去通知司修、陈济,彼时司修刚刚起床,慌慌张张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然后来见司元。

    在门楼外,司修远远看到韩夫人抱着幼子左右打转,晒着暖阳。

    韩夫人也看到了司修、徐慕、陈济,便迎了过来,满面含笑地问候:“王子一向可好?”

    司修也礼貌笑答:“我们挺好,多谢夫人惦记。”

    侍立在司修身后的徐慕,不由得一阵冷笑:“王子福大命大,即便遭遇险境,也自能化险为夷。”

    韩夫人听得出徐慕的弦外之音,也自然知道他是为何生气,因此解释道:“徐先生莫怪,那日陈熙虽撤了城门的大部分守卫,却在每个城楼上都绑了几个老百姓,若是尚将军只管带人攻城,他们就把那些百姓给杀了。你也知道,大王一向胸怀天下,怎忍心伤及无辜?”

    守在楼门外的尚云也忙附和:“正是正是,我那天去每个城门都试过,只是进不来。”

    徐慕不答,又是轻佻一笑,反正现在陈熙已死,那些原先的守城士兵早望风而逃,谁也不能证明那天城楼外是否有人来过。

    司修总是一副从来不会生气的模样,又开始做起了和事佬,劝解徐慕:“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都平安就好,咱们就不提那些了……”

    徐慕瞟了司修一眼,那脸色更难看了。

    “说得也是,王子要不要抱一抱你的弟弟,你还没见过他呢!”韩夫人说着,就将怀中幼子伸向司修。

    司修刚要接过,陈济却拉了司修一把,提醒道:“王子,大王还在里面等您,您应当先进去拜见,再出来叙兄弟之情。”

    司修觉得有理,忙拜别韩夫人,进了门楼。

    徐慕、陈济也忙跟上。

    在二人将进门时,听到韩夫人笑意盈盈,轻轻道了声:“陈将军好谋划,大王还没入主正位,王子已经是监国了。”

    陈济回头,也会心一笑:“夫人谬赞,都是大王教子有方,才使远近皆知王子贤德,众臣推崇。再说了,纵然臣有心,倘若举荐得只是一个吃奶小儿,满朝文武也不能认呢!”

    说罢,陈济只管推着徐慕一起进屋,也不管后面的韩夫人是什么脸色。

    徐慕也懒得与韩夫人一般见识,就与陈济携手去见永昌王司元。

    司元见了司修,并不曾解释那日为何没去增援,也不商议登极大典等事,不过是轻描淡写地相互寒暄了几句,司元便吩咐陈济:“我要去梅香榭给沈老板道谢,听说陈将军是那儿的常客,就给我带路吧。”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带着司修、司蓉等走出门楼,徐慕立刻去安排马车。

    韩夫人迎上来问:“大王要去哪?”

    司修微笑答道:“父王要去梅香榭,答谢沈老板。”

    韩夫人又陪笑着说:“妾身陪大王一起去吧?”

    “不必了,陈济一人跟随即可。”司元的态度很冷漠。

    韩夫人又讨了个没趣,遂拉长个脸、抱着孩子离开了。

    徐慕拉来了马车,尚云忙扶司元上车,然后招呼陈济去驾车。

    司蓉见马车已放下车帘,觉得司元应该看不到,就赶紧拉住陈济,低声问:“马达在哪?我好久没看见他了。”

    陈济伸手指了指马达的住处,然后快步上了马车前边,亲自驾车出了驿馆。

    这些日子陈济都不曾去过梅香榭,是因为他不想遇到沈慧。

    万寿宴那日,他两次与沈慧起冲突,一次是因为他脸上的疤,另一次是因为沈慧下令斩杀近万名陈家军,其中也不乏有一些他父亲的旧部,而他却都无可奈何。

    他让马达去梅香榭跟采薇打听过桃叶的近况,据说桃叶自那日回去之后,就整日呆在房中闭门不出,也不大与人说话,清瘦了不少。

    他想,这次是受命于永昌王,不得不前往梅香榭,也正好顺便探望一下桃叶。

    沈慧听说是永昌王到来,只好带着丫鬟们亲自在门前迎接,一起进了后院。

    在沈慧的阁楼外,司元吩咐:“所有人退下,我要与沈老板单独聊聊,陈济在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接近。”

    陈济有点纳闷,他觉得,永昌王和沈慧毕竟也曾经算是大伯子和小婶子的关系,避开所有人、单独去屋里聊天,合适吗?

    丫鬟们都遵命退下,沈慧便客客气气地引着司元上了阁楼。

    陈济忙拉住一个丫鬟,央求道:“麻烦给桃叶捎个信,就说我来了,永昌王让我在这儿守着,我也不能过去看她,她能不能过来见我?”

    那小丫鬟笑道:“桃姑娘近来都不出门,这可不好说了。”

    说罢便去捎口信了。

    桃叶在屋里颓废了多日,整日连梳洗都免了,也不再见客,每日闲得都不知要做什么,只好经常睡觉、做梦、胡思乱想。

    听说永昌王和陈济来了,桃叶猛然想起,轻袖离开时,曾托付她下次见到永昌王时,要想办法替轻袖的父亲求情。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桃叶看了看满地金灿灿的元宝,她记得,轻袖最后刻意将相赠黄金之事、与替父亲求情一事一并嘱咐,也算是拿钱买路吧。

    死去的人已经死了,钱还是不能不要。

    这样想的时候,桃叶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心肠变硬了。

    她快速将所有金元宝捡了起来,数了一数,确实是二百两,便放进钱箱,和她旧日所积攒的碎银都在一处。

    紧接着她又梳洗一番,换了衣裳,来到后院。

    陈济看见桃叶果然出现在自己面前,金钗摇摇、罗衣飘飘,打扮得窈窕妩媚,无限欣喜之情涌上心头,激动得他连舌头都开始打结:“你你你……来了?”

    可是,桃叶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陈济眉角那两条蜈蚣似的疤痕。

    她不由自主目光旁移,望着沈慧的阁楼。

    陈济见她看阁楼,便说:“大王和沈老板在楼上呢。”

    桃叶点点头,又往前走。

    陈济忙伸手拦住,又说:“大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接近。”

    桃叶又看了陈济一眼,她自然知道陈济站在这里就是为了防止有人接近,可她就是很想上去。

    陈济望着桃叶灿若星辰的眼眸,不由自主又放下了手。

    桃叶便径直上了阁楼,轻手轻脚凑近沈慧的窗外。

    屋内,传出了司元的声音,浑厚、深沉:“记得当年你说过,无论我们兄弟两个谁做了皇帝,你都是皇后。所以,我今日来,是特意请你入宫去做皇后的。”

    “别……”沈慧笑得很夸张,半晌止不住:“你那韩夫人可不是个省油的,我不去掺和。再说了,你的陈将军已煽动群臣把大王子推上监国之位,皇后的位置自该是那位被你留在永昌守家园的白夫人。”

    “我说过,后位,只为你一人留。我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你一个。”司元的语气很肯定。

    听了这些,桃叶有无限猜疑,显然司元和沈慧的关系不一般,而且不是现在不一般,应该是在多年之前就不一般了。

    她带着某种幻想,眯着眼睛从窗户缝往里瞄了一眼,并不是她想的那样……司元和沈慧对面而坐,中间隔着一张茶几,两个人都是规规矩矩的,并无越礼之处。

    沈慧抱着个小暖炉,似笑非笑:“你和孝宗两个,去沈家提亲,无非是为了拿嫁妆充盈国库。你放心,谁做皇帝,我沈家照样纳贡就是了,至于皇后这个位置,就不必了。”

    尽管沈慧看起来很敷衍,但司元依旧是一副诚恳的模样:“我已经得到我祖父当年藏在永昌的金库,娶你真不是为了钱。”

    桃叶有些惊讶,永昌王竟然连金库的事都不瞒沈慧。

    可沈慧好像丝毫不放在心上,还是摇头努嘴地笑。

    “好吧……”司元站了起来,走向窗户。

    桃叶吓了一跳,急忙蹲下。

    司元打开了窗户,看到陈济站在楼下驻守,周围并无一人。

    陈济也仰头,看到司元开窗,而桃叶就在窗下,险些被司元看到。这个画面,看得陈济心砰砰直跳。

    桃叶更是屏气凝神,出了一身的冷汗。

    司元就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轻声说:“无论如何,这次还是谢谢你。”

    沈慧还坐在原位,冷冷一笑:“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了我……”司元长叹一声,又回头望着沈慧:“蓉儿一直很怀念小时候在京城的日子,这次能回来,她很快乐……终于不用再守着那个贫瘠的永昌过苦日子了……”

    桃叶蹲在窗下,听得愈发纳闷,这话题怎么又扯到司蓉郡主了?

    司元带着一种期待的目光,再次凝视沈慧:“如果蓉儿知道她的亲娘其实还活着,她一定会更高兴的。”

    这句话,让桃叶感到当头一棒,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第131章、那是个妖精

    在提到司蓉之后,沈慧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许久,窗内才又传出沈慧的声音:“我累了,你走吧。”

    桃叶再次感到一阵惊慌,她觉得,她听到了不该知道的秘密,如果被发现,别说为轻袖的父亲求情,恐怕连她自己都性命难保。

    她必须得在永昌王出来之前离开。

    于是她就蹲着慢慢向楼梯的方向挪动脚步,一点一点,不敢发出半分声响。

    屋内,司元走回沈慧身旁,将一把短刀放在茶几上:“这是你当年送我防身用的,我贴身带了十几年,今日还你,留作个念想吧。”

    沈慧看了一眼短刀,刀柄上刻着一个“元”字,虽稍有磨损,但仍看得出。

    窗外,桃叶已经艰难地挪到了楼梯口,她弯着腰,捻手捻脚地下楼。

    司元又对沈慧说:“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指责你,可我还是忍不住想说……你将陈熙手下的将士全部处死,单单是将尸首运出宫都用了几个时辰,实在是太残忍了。”

    “不处死,难道等着他们将来跟随陈济造反吗?”沈慧挑着眉毛,皮笑肉不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找机会除掉陈济,可惜每一次都没得手。我帮你一把,不好吗?”

    司元没有说话,眉头淡淡皱起,他轻轻摇头,又不经意地去看窗外,一眼瞥见桃叶奔向陈济,那方向好似是从阁楼过去的。

    但只一瞬,他又赶紧转了回来,就当是没看到一样。

    因为,陈济一直是面朝阁楼的。

    “其实你在意的,并不是我处死陈家兵,而是我以你的名义处死陈家兵,坏了你爱民如子的名声。”沈慧嗤嗤地笑,一脸阴阳怪气。

    司元望着沈慧,似有万般无奈,但语气还是平静的:“我是真心希望你善良,就像从前那样。”

    话音落,司元也走出房门,扶着栏杆慢慢下楼。

    桃叶走回陈济身旁,悬着的心总算稍稍放下,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你别大意,大王有可能发现你了。”陈济低声提醒着。

    “不会吧?我觉得应该没有啊……你确定吗?”桃叶刚放松的心境又紧张起来,不自觉就想回头看。

    “不确定。你别回头,他过来了。”陈济双手扶住桃叶,假装抿了一下桃叶的鬓发,实则是阻止了她的回头。

    司元已经从楼上下来,也走向陈济身边,礼貌笑问:“桃姑娘来了?”

    桃叶这才回头,就像是刚看到司元一样,忙屈膝行礼:“给大王请安。”

    司元笑点点头,又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桃姑娘才貌双全,只是在这烟花之地献艺,未免可惜,不如去太乐署做个乐正,姑娘意下如何?”

    “乐……乐正?”桃叶有点懵。

    陈济忙向桃叶解释:“太乐署掌管宫廷礼乐,设太乐令一员、乐丞二员、乐正八员、乐工百员。乐正为从九品,大王这是在嘉奖你呢。”

    桃叶觉得,这个“嘉奖”,必然是由那日寿宴“立功”所来,想起被她害死的士兵,她心中一阵抵触:“谢大王,可民女是被卖进梅香榭的,身家性命皆不能自主,哪有资格受官身?”

    “这有什么?你将来必定是要为自己赎身的。你若想留在梅香榭,也无何不可,太乐署需要你时,能到场就行。”司元看起来很有诚意,也很有耐心。

    桃叶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谢了恩,又向司元一拜,恳求道:“我有个朋友的父亲被流放多年,不知大王即位后,能不能做主赦免其罪?”

    司元笑得十分从容,点了点头:“孤王既有幸承天命,岂有不大赦天下之理?”

    桃叶再次拜谢。

    司元又嘱咐陈济:“孤王是第一次来这儿,也想到前面去坐一会儿,当个普通客人。你也可自便,我们晚些再回去。”

    陈济领命,于是司元自往前厅去了。

    陈济正想叫桃叶一起出去走走,忽闻身后传来一声问话:“陈将军今日好不容易大驾光临,咱们这梅香榭究竟是拆、还是不拆了?”

    二人回头,只见沈慧笑盈盈站在那儿。

    陈济哼了一声,冷冷一笑:“三局两胜,我只不过是输了第一局,沈老板未免高兴得太早了些。”

    沈慧移着三寸金莲,从陈济和桃叶身旁飘过,她的手帕也自陈济手背缓缓划过,浓重的妆容、配上邪气弥漫的笑意,显得格外妖艳:“那我可等着你呢……”

    帕子离开,小碎步继续往前,渐渐远去,只有沈慧的笑声依然在耳。

    “天呐,这才是个真正的妖精!”陈济一边骂着,一边忙看自己的手背,好像也没有什么异样,却叫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沈老板,确实很奇怪。”桃叶望着沈慧的背影,片刻,她又注视陈济,目光落在那两个小小的蜈蚣疤上。

    陈济意识到桃叶正在看他的疤,忙用手捂住:“别看,我知道很丑!”

    桃叶认识的陈济一向很自信,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他也会自卑。

    “我问过好几个大夫,他们都没遇到过我这种情况,其中一个大夫凭猜测给我开了药,我擦了,没有用。这个疤……大概真的要留一辈子了……”陈济捂着脸、低着头,一副失落的样子。

    桃叶盯着陈济看了一会儿,想出了一个主意:“我有办法,你跟我来。”

    陈济很好奇,就跟着桃叶来到她房中。

    桃叶让陈济坐在凳子上,将陈济头上的束发冠取下,使头发全部披散开,又寻来一把剪刀。

    “你要给我剪头发?”

    “你别动,一会儿就知道了。”

    看着桃叶这么近距离挥动剪刀,陈济也不敢动,他静坐着,随口问:“你刚才在后边,都偷听到了些什么?”

    “他们在叙旧……说是永昌王年轻时,也曾向沈家提过亲。”

    “嗯,是有这么回事。”

    桃叶忽然想起,陈济的父亲曾经与永昌王很熟,陈济应当也知道永昌王不少事,她就顺便跟陈济打听起来:“那永昌王后来娶了谁?”

    “也是沈家女,好像是叫……叫……”陈济回忆着,努力想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了一点印象:“沈嫣……对,是叫沈嫣。”

    “沈嫣是沈慧的亲姐妹吗?”桃叶很好奇。

    陈济点点头:“同父异母,沈嫣是庶出,且生母早亡,所以从小就不得宠。那时沈家举家入京,一大家子都搬来了,就单单把一个沈嫣扔在乡下老家,以至于京中同僚都不知道沈家还有这个女儿,都以为沈慧是长女。

    直到永昌王向沈家提亲,求娶长女,沈太傅突然说长女是乡下的沈嫣,于是许配永昌王。永昌王私下派人去调查才知道,原来沈太傅老早就私下答应了孟太后将沈慧许给孝宗,因此以沈嫣搪塞永昌王。

    可沈嫣是沈家长女,却是不折不扣的事实,永昌王很生气,但又不得不将庶出的沈嫣迎进门。嫁妆嘛,自然少得可怜。比不得几年之后孝宗迎娶嫡女沈慧的风光,嫁妆装了几十辆马车,引得全城都来围观。”

    桃叶听了,心中疑惑更多:“那沈慧出嫁时,沈嫣还在京城吗?是不是已经随永昌王发配永昌了?”

    “比你想得更糟,沈慧出嫁时,沈嫣已经死了。”说到这里,陈济也略有些伤感,叹道:“那沈嫣也是个可怜人,自幼孤苦,成婚还遭夫家冷眼、被母家耻笑,生下第二个孩子没多久,一家四口都被撵出了京城,大概是因为产后虚弱,母子两个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得到这个信息后,桃叶似乎觉得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忙又追问:“你见过沈嫣吗?”

    “在永昌王的婚礼上是见过的,但是蒙着盖头,不知道长什么样。我那时只是个小孩儿,后来在永昌王的府邸有没有见过,就不太记得了。”

    “那你见过出阁前的沈慧吗?”

    “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哪能轻易见外男?自然是没见过的。”陈济冁然而笑。

    桃叶一边给陈济理着头发,一边思索:沈嫣因为算是半个弃女,所以鲜为人知;沈慧婚前作为闺阁女,也不轻易见人;那如何确定嫁给孝宗的沈慧就是沈慧?

    陈济见桃叶目光深沉,也倍感好奇:“你怎么忽然对沈家的事这么有兴趣?”

    “我就是想不通沈老板……她怎么就能这么厉害、这么任性?”桃叶的剪刀又一次竖着慢慢剪过陈济额前,分出刘海的形状。

    陈济轻笑道:“这还用说?肯定是从小被亲娘宠坏了,都强势成习惯了,又做了几年皇后,更胆大妄为了。”

    桃叶望着陈济脸上的笑意,显然陈济并不知她心中真正的谜团。

    不过,她倒是从陈济这句话里找到了一个很给力的证据——沈夫人。

    “沈老板的亲娘,还健在吗?”

    “不在了。”

    “什么时候死的?”

    “就在沈慧出阁前不久。”

    桃叶心中又是一惊,她几乎可以拿捏得准……那个猜测,但她还想进一步确认:“沈夫人死的时间,你确定吗?我在宫里做宫女时,还听人提过沈夫人呢……”

    “你听到的那个“沈夫人”,是沈慧的姨母。她亲娘死的时间,我能确定。当时的人都知道,婚期在即,准太子妃的亲娘却突然得了急病离世,孟太后生怕沈慧要守孝误了婚事,反而将婚期提前,沈太傅为出阁礼圆满,就立即将原配夫人的妹妹接进门顶替成为沈夫人。沈慧后来也称其为母亲,但其实年纪与沈慧相仿呢!”

    听了这番陈述,桃叶顿时觉得心里突突的,若是如此,那她现在面对的沈老板……未免也太可怕了……

    陈济仰头望着桃叶,脸上的笑意稍稍有点变了味:“你可不是偶然对沈家往事有兴趣,你是专程跟我打探消息呢?”

    桃叶愣了一下,她这种刨根问底的方式,好像是挺像打探消息的。

    陈济已经猜到了桃叶这一串问题的由来:“你在阁楼……究竟听到了什么?”

第132章、盲点鸳鸯谱

    桃叶尴尬地站着,她觉得,她似乎不好对陈济撒谎,可她好像也不敢轻易说出自己偷听到的内容。

    “你不想说就算了。”陈济又笑了笑,那态度倒有些臭美:“你不说,或许是为了保护我呢?毕竟……有些事情,一旦得知就会引火上身呢!”

    此言一出,话风忽转,桃叶方才紧张的心情都不知哪里去了,忍不住发笑,又朝陈济吐了吐舌头。

    又过了一刻,桃叶放下剪刀,将陈济后面的头发重新用发冠束好,微微一笑。

    陈济知是头发剪好了,忙站起到桃叶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端详自己,不仅那两条小蜈蚣疤痕被遮住了,他的脸在新发型的衬托下也显得更年轻更好看了。

    他不禁赞叹道:“你的手好巧啊!”

    “那当然,我上大学时兼职做过理发店的学徒,这个叫斜刘海……”桃叶看着发型成效比预想得还好,竟有些得意忘形,一不小心又说出了几句让人听不懂的话。

    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桃叶又忙闭了嘴,无语地低下了头。

    陈济笑吟吟凑近桃叶,嗅着她面颊上的淡淡香气,半似玩笑半似认真:“看来,我得好好调查一下,你究竟是什么来历?”

    桃叶很抵触这样的面对面近距离,忙后退两步,转身走到窗口,面向窗外发呆。

    陈济也只管跟过来,站在桃叶身侧,变得一本正经起来:“永昌王让你做乐正,多半是因为忌惮你的法力,才使这个法子拴住你。而我身后有陈家军,肯定也是被他防着的。如此,咱俩也算是一路人,何不一起远离是非,去过平凡的生活呢?”

    桃叶望着不远处的河流,几条飘过的小舟,一阵苦笑:“你明知,我已心有所属了。”

    “知道就不能争取了?你若敞开心扉,好好跟我相处,焉知不会改变心意?”

    桃叶侧目看了陈济一眼,他脸上洋溢着满满的自信。

    她依旧注视着窗外的河、河面上的几条小船,船上的男男女女似乎是在往河里打捞什么,突然有一个女子不慎掉入河里,一个男子快步跟随跳下,把那女子救了上来。

    桃叶恍然想起,她假扮满堂娇时,王敬曾经说过的话:“记得我们没成亲那会儿,你掉进秦淮河那次,我叫你换衣服,你就是这个样子,把自己捂得只剩眼睛……”

    那天,好像是桃叶第一次对王敬有了特别的感情,尽管当时王敬看到的只是满堂娇。

    不知不觉,她把那一刻说了出来:“他说,没成亲的时候,满堂娇也曾经落水……就像方才那个姑娘那样,他们一起坐船……”

    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桃叶手指窗外渐行渐远的船只,眼中流露的,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

    陈济听了,则是不屑的模样:“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把满堂娇从秦淮河救上来的人是谁?”

    桃叶愣了一下,她没有问过,因为她想当然以为救满堂娇上来的人肯定是王敬。

    可是陈济这样发问,好似另有文章。

    “总不会是你吧?”桃叶难以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

    陈济淡然一笑:“你猜对了,就是我。王敬连水性都不懂,竟敢带满堂娇游船,若非我当时在那儿,她就淹死在水里了,还哪有机会嫁人生女、夫妻恩爱?”

    正常人的思维逻辑,或许这个时候应该问问陈济:那满堂娇是否有感恩之情?那王敬是否有道谢之意?

    可是不知为何,桃叶竟问了句:“你为什么会在那儿?该不会是专程去跟踪人家约会吧?”

    陈济慢慢转过头、瞪着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龇着牙,脸上是大写的鄙视。

    可桃叶又不知好歹地继续问:“再不然……连满堂娇落水都是你设计的?想来一出英雄救美,然后好要求人家以身相报?”

    “喂喂喂?在你心里,我就这么龌龊吗?”陈济斜眉歪眼,没好气地质问着。

    桃叶忍不住大笑起来,不得不要求自己用正常的逻辑来理解此事:“好吧好吧。那你救了满堂娇一命,她应该会感激你吧?”

    “感激自是感激……”陈济又把头转回窗外,无精打采地说:“但她说,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已然先遇见了王敬,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

    桃叶悄悄瞄了陈济一眼,原来他在回忆与满堂娇相关的往事时,也会有和王敬相似的失落。

    “来生?那是个多么冠冕堂皇的词!就算有来生,就算她会先遇见我,我只怕她爱上的还是王敬。”陈济的笑容有些苦味,好似自嘲。

    桃叶看着陈济,恍然间有了一种猜测:“你常说,王敬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了发妻的替身。今日我倒想问问你,是不是也把我当成了满堂娇的替身?”

    “绝对没有。”陈济的语气很肯定,就像对天发誓一样:“我认识你的时候,都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印象早就模糊了。再说了,你长得可比她美多了,岂能做她的替身?”

    桃叶又忍不住发笑:“我竟不知,你原来是以貌取人的?”

    “若说这世上的男人看待女人不重色相,那绝对是放屁。不过,容貌虽可悦目,但能走进一个人心里,看重的自然不止是容貌。”陈济说着话,只觉得五内动情,情不自禁拉住了桃叶的手:“我是真心喜欢你,就是眼前的你……”

    桃叶习惯性缩回了手,心却砰砰直跳。

    “让你自主选择我,太难。我甚至想……倘或有一道圣旨压着你,必须嫁给我,你没得选择,天长日久,你终会爱上我。”陈济凝视着桃叶,目光是那般笃定。

    桃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乱乱的。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然后是个小丫鬟的喊声:“陈将军,大王叫你下楼,他要回驿馆呢。”

    陈济无奈,只好辞别了桃叶。

    是夜,桃叶做了一个梦,梦中与王敬一同在秦淮河上泛舟垂钓,两人正谈笑嬉戏时,桃叶却被鱼钩那头的大鱼扯住鱼竿,连人带鱼竿一下子坠入水中。

    她大呼着“救命”,很快看到陈济出现在附近,一手轻轻抱住她,另一手划水游上了岸。

    王敬也很快划船赶过来,将外穿的衣服解下,披在桃叶身上。

    在岸边,陈济盯着桃叶,笑问:“我可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谢我?”

    “金帛之谢,公子定是看不上的。可我……我……”桃叶低着头,半晌支支吾吾说不出。

    陈济坏坏地笑着,又问:“我要你以身相报,如何?”

    桃叶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敬先拦在了前头:“陈公子的救命之恩,我愿舍命相报。但若要阿娇,是万万不能的。”

    陈济哼了一声,不屑一顾:“谁稀得要你的命?连水性都不懂,还敢带娇娇坐船,这会儿倒好意思跟我说“万万不能”?”

    桃叶脑子里有点迷糊,不知怎么又开了口:“陈公子,感情的世界总有个先来后到,我已然先遇到了二哥,此生便不能再委身于第二人。恐怕公子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

    “来生?”陈济冷笑一声,无奈长叹:“若有来生,如果你能先遇到我,万一你还是看上他怎么办?”

    “如果来生,我能先认识陈公子,无论心之所属,都愿以身相报。”桃叶仍低着头,语气却像发誓一样郑重。

    “这话说得,好像我强人所难一样?”陈济的笑渐渐变得阴冷,他一根手指挑起桃叶的下巴,目光很不友善:“来生太渺茫,我就想要今生怎么办?”

    “拿开你的咸猪手!”王敬再也沉不住气,伸手推开了陈济那一根手指。

    两人相互撕扯着,不知怎么就一起掉入水中。

    “二哥!”桃叶惊叫着,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环视一周,还是在梅香榭内、她自己的房中,她看了一眼窗口,那个白天她和陈济站着说话地方。

    两日后,登极大典如期在建康宫举行。

    受邀入宫的大臣们在宫门口三三两两地相遇,都相互道贺,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只是有些人喜得不太自然。

    陈济骑马而来,才刚在宫门内下马,往前没走几步,忽被一只大手拉住。

    陈济扭头一看,原来是五兵尚书陈冲。

    陈冲的脸色不太好,边走边低声告知着:“昨日那个护送永昌王入京的将军尚云,突然去了我那儿,说是奉韩夫人之命,把我手下的兵有一半都编进他的队伍里去了。我问凭什么?他竟说是因为我杀戮之心太重,不宜带兵太多。你说这算什么理由?”

    陈济冷笑一声,带着些挖苦之意,应声道:“我早说了不要斩杀那么多兵,你非要听沈慧的,我有什么办法呢?”

    “永昌王是奉孝宗遗命才能即位,沈老板毕竟是孝宗的皇后,我也不好不听啊。”

    “如今韩夫人是主母,你也不能不听,那就认罚呗!”陈济说得很轻松,完全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模样。

    陈冲有些急眼了,忍不住斥责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先是处死你兄长手下的兵,后又分走我的兵,这分明是在削弱我们陈氏一门的兵权。现在你是陈氏族长,最大的受害人其实是你啊!难道你不知道吗?”

    亲眼目睹了永昌王与沈慧的交情匪浅,再听到陈冲讲得这些事,陈济对于其中的暗算早已心如明镜。

    不过,他还是淡淡一笑:“知道,当然知道。可是,我有件心事,比这更重要。”

    “还能有什么比失去兵权更重要?”陈冲追问着。

    陈济没有再搭理陈冲,只管向前走了。

    良辰吉时,君臣齐聚太极殿,司元正式登极为帝,繁文缛节,自不必说。

    礼毕,众大臣山呼万岁。

    而后有殿头官宣旨:尊孟氏为太后,追封永昌王后沈氏为皇后,封白氏、韩氏为夫人,追封嫡长子为安定王,封嫡女司蓉为公主,立司修为太子。

    陈济伫立群臣之中,早留意到桃叶作为太乐署的乐正,也被一起宣到宫中奏乐,在殿外一侧的乐队中坐着弹琵琶。

    他一直默默听着奏乐声,等待着大典的每一个环节,就等着新帝封赏功臣。

    出乎意料,司元论功行赏时,头一个就叫了陈济:“陈将军乃功臣之后,自永昌至建康又屡立奇功,今封为骠骑将军,承袭父爵,为谯郡公。”

    “谢官家。”陈济忙叩首,又抬头仰望司元:“今日官家万千之喜,臣斗胆借一借喜气,恳请官家赐婚……”

    没等陈济说完,司元便截住了话:“陈将军正值壮年,当有家室,才算圆满。朕意欲将长女司蓉许配于你,如何?”

第133章、天缘亦或天灾

    陈济原本容光焕发的脸上,笑容突然僵住。

    新帝将唯一的女儿、嫡亲的公主、最宠爱的掌上明珠下嫁于他,他岂敢说不好?

    他用目光的余光稍稍瞥了桃叶,桃叶虽也有吃惊之色,但也不过是吃惊了一下而已。

    可恶的是,在他偷瞥桃叶时,留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王敬也伫立在群臣之中,原本是一直端正严肃、面无表情的,可当他听到陈济开口求赐婚时,他额上的皮肉骤然紧绷,紧张之感油然闪现,再当他听到司元的赐婚旨意,他不禁眉头舒展、嘴角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这么个不明显的微笑,已经让陈济恨死了。

    可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陈济哪敢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悦?

    他只能感恩戴德,一个头深深磕在地上:“臣……谢官家恩典……”

    头顶抵地之时,陈济的眼泪差点没流出来。

    他的耳边,却传来了司蓉气愤、急躁的叫喊声:“父王……”

    “瞧瞧咱们这位公主,害羞得连称呼都错了。”韩夫人坐在皇帝宝座一旁的侧位上,双手揣在毛茸茸的手笼里,笑着看向司蓉,轻声细语地提醒着:“公主应该叫“父皇”才对。”

    由于白夫人并不曾来京,才轮得到韩夫人坐在司元身旁。

    司元眼帘下搭,没有去看司蓉,也没有看任何人,他自然知道司蓉并不是在害羞,更不是因为害羞才错了称呼。

    坐在皇帝宝座另一侧的孟氏,也笑着应和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公主也不必如此紧张。”

    司蓉呆呆站在那里,强忍着憋住了盈眶的眼泪,作为本朝尊贵的嫡公主,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大殿上表达不满,即便是受了万分委屈,也不能失了颜面。

    于是,封赏继续。

    司元命原有官员皆照旧任职,另查空缺官职,任命尚云为大司马,徐慕为司空、太子太师,白夫人之父白硕为司徒,韩夫人之兄韩璟为廷尉,凡是原永昌追随着,皆有封赏。

    此外,因孟氏在万寿宴那日承诺过“能取周氏、陈熙首级者,赏万户侯”,于是封太傅沈濛为陇西侯;五兵尚书陈冲协助沈濛剿灭叛贼亦有功,加封镇国将军。

    司元又唤王敬:“王驸马在永昌四年,劳苦功高,以你之才,本该为官,可朕观你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实在难办,就给你封个爵位吧?安丰侯,如何?”

    王敬迟疑了一下,迟疑得并不是“安丰侯”这个爵位,而是“王驸马”这个称谓。

    稍稍犹豫后,他还是决定说出不该在今日说的话,他觉得,如果司元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为他主持公道,私底下就更不可能了。

    “官家隆恩,臣感激涕零。但臣另有所求,求官家准许臣在永昌宫所求之事——废除臣与司姚长公主的婚姻、迎发妻满氏遗体回王氏祖坟。”

    此言一出,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在一众皇亲国戚、文武大臣面前,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殿内殿外,不知有多少等着看笑话的人。

    然而,孟氏恍若无事一般,只等着司元发话。

    司元此番能不费一兵一卒就正位,多得孟氏族人之力,且如今朝中,姓孟的官员甚多,他哪好轻易得罪?

    他轻笑着,打个马虎眼回复了王敬:“王驸马重情重义,迎发妻葬入祖坟乃人之常情,朕岂有不准之理?不过……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朕也不好插手,还望王驸马三思而行。”

    王敬自然知道司元是在顾忌孟氏,想当年也是孟氏一手遮天,才成了这门婚事,如今换了新君,却还要受此摆布,他此生哪还有自由之身?

    他只管搬出“铁证”来:“民间夫妇成婚,尚要三书六礼。臣与长公主,既未下聘、也未迎亲,更无夫妻之实,婚姻实属无稽之谈,又何来三思?臣再次恳求官家做主。”

    这几句话,尤其是“无夫妻之实”,更让司姚无颜见人,她几乎已经把头低得与颈齐了。

    各种各样的眼神,在大臣和宫人们的目光中交流传递,就差窃窃私语了。

    面对孟氏、面对百官,司元真的很为难,他望着王敬,勉强压制了心中的不满:“下聘为汝兄,迎亲是汝弟,纳采、纳吉、纳征、请期,皆是令堂亲力亲为。王驸马在大婚前后身体不适,才由家亲代劳,岂能因此泯灭事实?”

    王敬心中,不满更多,想当年在永昌签下生死状时,司元明明许诺过他,大事成,则为他做主废除婚姻,他不惜拼上身家性命为司元做事,如今司元竟翻脸不认账?

    反正他如今基本是个瞎子,也看不到任何人的脸色,事与夙愿违,索性就吐个畅快:“纳采、纳吉、纳征、请期之时,臣之发妻满氏都健在人世,不曾和离、不曾休妻,臣想请问官家,那长公主过门,究竟是妻是妾?”

    这般咄咄逼人的言辞,简直把司元气个半死,他瞪着王敬,手掌紧握龙椅左右扶手,几乎捏得双手打颤:“王驸马是定要朕的即位之日成为你的和离之日吗?”

    司元此刻的神色,就好似昔日在永昌宫、差点烧死王玉的那一晚。

    当时,司元满面怒色质问得是“你要我接受这样的儿媳,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而当时王敬也目光锋利地回应“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儿也不屑于做你家儿媳!”

    可今日,司元已经登极为帝,王敬若再敢这样针锋相对,便是大不敬之罪了。

    请命无望,王敬不得不闭了嘴,又一次选择忍气吞声。

    大典结束,百官款款散去,离开太极殿。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在人群中越来越落后,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王敦和王敏也故意走得慢些,待周围无人时,王敦便数落起王敬来:“新帝刚刚即位,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你自己掂量不出吗?再说了,公主整日住在宫里,你在家里,互不相扰,和不和离又有多大差别?留个虚名,不过是为了脸面,你何必固执?”

    王敬不答,只是拄拐前行。

    王敏从旁观着王敬的眼神,揣测着问:“是不是……为了桃姑娘?你只有摆脱了驸马的名分,才能名正言顺和她在一起?”

    王敦听了,蓦然摇头:“若是为了她,那就更不能了。那日她使妖法绑人、腾空而飞的事,全城都传遍了。官家岂能不防着她?”

    王敏也低声附和道:“正是。毕竟废帝是被桃姑娘带走后失踪的,万一哪一日又跑出来作乱,她可脱不了关系。”

    “而且,她这一年多跟陈济走得太近,在梅香榭孤男寡女独处了多少次?都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说到这里,王敦没好意思说下去。

    王敬微微一笑,突然立住手杖,停了脚步。

    尽管他已经很难看到人影了,他还是稍稍回头,对着王敦、王敏:“二位兄长可曾想过,我死后会与谁合葬?”

    王敦、王敏都愣了一下。

    “众人皆知,我将不久于人世。将死之人,为身后事盘算几分,有错吗?”王敬低着头,因为几乎失明而眼神呆滞,却依然流露出悲哀。

    他仰天长叹一声,朝着太阳的方向,勉强感知着隐约的光亮:“我不愿我死后,在地底下还得等着与那个我最憎恶的人长眠,我想用此生仅剩的一点点光阴……去换一点点自由……最后的自由……”

    王敦看到王敬这个模样,一阵心塞。

    王敏想了一想,建议道:“要不……你去央求桃姑娘私奔吧?她不是会飞吗?她可以直接带你飞离这里啊!”

    “王敬!”一声尖锐的喊叫声从后方传来。

    三人都听得出,那是司姚长公主的声音。

    转眼之间,司姚已到眼前,后面还跟着四个丫鬟。

    “你是什么意思?为何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说那些话?”司姚咆哮着、质问着。

    王敬习惯性地忽视司姚的存在,立即抽身拄拐往前走,就像没停下来说话之前那样。

    司姚当然生气,她快步到前面,挡住王敬:“是不是因为你听到陈济被赐了婚,你觉得你和桃叶那个贱人又有希望了?所以你就大放厥词否定我、摆脱我?”

    王敬凭听觉,判断得出司姚的位置,于是他绕开司姚,继续向前。

    没能问出一个结果,司姚绝不甘心,她再次拦住王敬,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害我颜面尽失,今天必须得给我一个交代!哪怕是一个字……”

    “滚。”王敬果然给出了一个字,随即拎起手杖,一仗挥过衣袖边,敲在司姚手上,切断了他们之间的拉扯。

    然后,王敬又前行离开。

    王敦、王敏也忙跟上。

    司姚望着王敬背影,越想越气,她忽想起桃叶现在是太乐署的乐正,而她出来之前,太乐署的人还在收拾演奏所用的乐器。

    她转身跑回太极殿,果然看到桃叶正在指挥两个乐工将大鼓抬走。

    话不需说,司姚上前抓起鼓槌,随即往桃叶头上猛敲,就如同王敬才刚用手杖敲在她手上的速度一样。

    “住手!”陈济狂奔过来,打掉了司姚手中的鼓槌:“她的头又不是鼓,你敲什么敲?”

    原来陈济一直隐在附近,因为桃叶尚未离开,他也不曾离开。

    他赶紧看了一下桃叶的额头,已是青紫了好大一块。

    司姚正心中不快,见陈济来了,便一起骂起来:“这不是我的侄女婿么?才被赐婚就这般维护小贱人,莫不是想在娶妻之日同时纳妾吧?那我可真要恭喜你们——婊子配狗,天长地久!”

    “原来长公主不仅手贱,嘴也贱,不如我送你的手和嘴去祭天,或能换得来大齐国风调雨顺呢?”陈济怒目而视,拔剑划过司姚嘴边。

    司姚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又瞪着陈济和桃叶哼了一声,带着丫鬟们离开了。

    这里,桃叶也后退一步,与陈济保持出一些距离,并屈膝向陈济略微施礼:“多谢陈将军袒护,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将军呢。”

    “你恭喜我?”陈济苦笑了一下,他没想到,桃叶竟这么快就为避嫌划清界限,连称呼都不一样了。

    桃叶点点头,笑道:“司蓉公主亲民又识大体,将来也一定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妻,这不是将军的福气?”

    陈济忍不住又笑了,笑得那么难受:“你是在庆幸,以后终于不会再被我纠缠了是吧?”

    “我视将军为友,何来纠缠一说?我是真的替你高兴。”桃叶浅笑着,那样子很亲切,似乎也真诚:“你已经三十好几了,不该为了不值得的人虚度光阴。天赐良缘,虽没得选择,但却不会再孤独,天长日久,你终会明白她的好。”

    陈济无言以对,这次连笑都笑不出来了。

    “陈将军保重,我们太乐署还有事,就先告辞了。”桃叶再次向陈济施礼,招呼乐工们带着乐器出宫。

    望着桃叶背影,陈济的心冰凉冰凉。

    原来,最让他伤心的不是皇命难违,而是桃叶的恭喜……

第134章、物是人非事事休

    太极殿已是空荡荡,唯有陈济站在那个方才君臣齐聚的殿外,独自难过。

    看看日将晌午,阳光越发刺眼,他也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桃叶的恭喜之言依旧在耳边回旋,让他最感到悲哀的就是,他觉得桃叶那些话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

    走到宫门口,他又听到一阵恭喜声:“恭喜郡公,贺喜郡公,官家为郡公赐了新府,卑职已经派人去打扫布置了。”

    陈济抬头看,原来是他父亲旧日的副将陈亮。

    陈亮驾着一辆新马车,前面拉车的有三匹马,皆健壮俊美,车四面有五色丝绸包裹,窗牖镶金嵌宝,映着阳光闪耀夺目,车舆上帷幔下垂,两侧美玉高悬,四角衡轭饰以铜銮,迎风摇动叮叮当当,清脆动听。

    陈济隐约记得,他小时候,他父亲带他出门似乎坐得就是这样的车。

    不过,当下他却摇了摇头:“多谢叔父亲自来接我,但当今官家崇尚节俭,这车未免过于招摇,还是不要用了。”

    “是卑职考虑不周。”陈亮惭愧地低下了头。

    “没事,以后不要带出来便好。”陈济拍了拍陈亮的肩膀,勉强笑笑,又去寻自己入宫时骑的马,仍旧骑马回去。

    陈亮交待随从把马车拉回府中,自己赶忙将马车上的马解下来一匹,随陈济同行。

    走在路上,陈亮又对陈济说:“卑职在宫门外等郡公时,听见五兵尚书和西戎校尉他们说,白夫人没来建康,但白夫人的父亲却来了,好生奇怪。”

    陈济愣了一下,他在太极殿时为新帝的赐婚伤神,竟没太留意这些事。

    他记得,去年他护送司修离开永昌时,白夫人是那般舍不得司修,而当时白夫人之父白硕作为永昌郡首,是奉命留守永昌、保卫家园的。

    如今白硕被召入京、官晋司徒,身为永昌宫女主人、当今太子生母的白夫人居然还留在永昌,确实奇怪。

    “难道官家是受韩夫人蛊惑,不让白夫人来京?”陈济胡乱猜测着。

    陈亮答道:“可卑职听他们议论的意思,官家登极之前是派人回永昌接了白夫人的,好像是白夫人自己不肯来。”

    “那就更奇怪了……”陈济低头沉思,也琢磨不出个结果。

    走着走着,他们路过了大司马府,府门前有家丁正在更换牌匾、擦拭大门。

    那是陈济丧父之后、随兄长住过十几年的地方,如今看着,熟悉又陌生。

    他恍然想起他的兄长陈熙,当年叱咤风云,而今死无全尸,连葬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可知……我大哥尸身后来被送到了何处?”陈济问了身旁的陈亮,他知道陈亮一向是小道消息最灵通的人。

    “烧了,一把火烧得干净,骨灰被抛洒在河里了。”

    “河里?秦淮河吗?”

    陈亮点点头。

    陈济又望一眼大司马府的新牌匾,字还是那几个字,只是换了换颜色罢了。

    这里如今的主人,是尚云了。

    当年永昌练兵,主要靠陈济,可离开永昌时,尚云分走了陈济训练的一半兵力,入京后又分走了陈冲的一半兵力,于是成了大齐国内领兵最多的将军,自然而然地夺走了原本应由陈济接手的大司马之位。

    尚云是从司元年轻时就追随的人,最得司元信任,司元当然得安排他控制最多的兵权。

    想到这些,陈济不禁一阵苦笑,他谋划多年,怎么还是为旁人做了嫁衣裳?

    又走了不多远,便是新帝刚赐给陈济的府邸了,也有些家丁正在打理墙面、洒扫门前。

    “谯郡公府……”陈济轻声念了一遍。

    陈亮忙下了马,来扶陈济下马。

    两人走进府门,陈济脑海中想着司元、白夫人、尚云等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吩咐陈亮:“恐怕得劳驾叔父跑永昌一趟,替我打听一下白夫人在做什么、白家人有多少留在永昌,还有永昌先前被发掘的那八大金库,有多少运到了京城、有多少留在原地,或者有没有被转移……”

    一语未完,陈济突然迎面看到司蓉公主从一座假山后面跑了出来。

    司蓉跑得很快,显然没看到陈济,她出着神,一下子撞到了陈济身上。

    陈济闪躲不及,忙扶住了她。

    陈亮立在一侧,躬身下拜:“参见公主。”

    司蓉抬头,眼角的泪痕还未干,她望着陈济,说不出一句话,以往两人也曾在永昌见过多次,可哪一次也不似今日这般尴尬。

    匆匆一瞥之后,司蓉又绕开陈济,跑了出去。

    陈济心下已经怀疑到了什么,果然他往前走过假山,只见马达背靠假山,在那里站着。

    马达一看到陈济,忙走了过来,拱手问候:“公子回来了?”

    “嗯……”陈济虽应了声,可面对马达,却浑身大不自在。

    两人对视片刻,好像也无话可说,陈济不想这么站着,于是又转身离开了这里。

    马达低着头,没有像以往那样跟随。

    陈亮并不知司蓉和马达先前的关系,还一边引着陈济去看新书房,一边问:“郡公方才说得去永昌,卑职什么时候动身?是不是等郡公大婚之后?”

    大婚?陈济又一次愣住了。

    是的,虽然婚期还没有择定,可司元在百官面前赐婚,这个婚肯定迟早是要成的。

    陈亮又喃喃自语着:“怎么公主一见了郡公就跑,难道她不是来看郡公的?”

    陈济静静地走路,一直走进新书房,环视一周,坐在了当中的椅子上。

    他想起眼角挂泪的司蓉,想起倚在假山后的马达,想起为他贺喜的桃叶,不知不觉笑出了声。

    陈亮听得出这笑声很不对味:“郡公这是怎么了?”

    陈济仰起头,似笑非笑:“叔父跟随我父亲走南闯北多年,昔日也见过当今官家不少次,依你看,他为何要将芳华正茂的唯一女儿,许配给我这个已经和离过一次的人?”

    “这……表面上看,自然是官家器重郡公了……”陈亮吞吞吐吐,笑得也不太自然。

    “实际上呢?”

    “郡公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如今的文武大臣,官家最最忌惮的就是你。尚将军虽领了许多陈家兵,可难保这些兵依然心向着你,他要日日夜夜防着你,那太难了,派个最牢靠的人到你枕边,约束你、看着你,再无不放心的。”

    “这样的婚事,我该接受吗?”陈济苦笑着,望着屋顶横梁,仰坐成一个大字。

    “您当然得接受,不然不就成了抗旨了吗?再说了,那司蓉公主是官家唯一的女儿,又是唯一嫡出血脉,满朝文武都巴不得娶回家去、稳固地位,您只要不在她面前露出不忠之意,娶她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另有所爱……”陈济像是浑身瘫软一样,说话也越来越无力。

    陈亮又笑着劝道:“无论您中意哪个,等公主过门一年半载之后,纳为妾室不就行了?”

    “纳为妾室?”陈济又直起身子,说话变得慢腾腾:“你叫我纳她为妾?”

    陈亮笑眯眯的,点点头。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忍不住大吼了出来:“她要是愿意做妾,还会跟她心心念念的王敬分开吗?我明媒正娶她都未必愿意,怎么可能来给我做妾?”

    陈亮吓了一跳,只觉得一头雾水。

    半晌,陈济又癔症过来,笑着说:“我失言了,请叔父回去休息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陈亮唯唯诺诺,赶紧退了出来,刚一只脚跨出门槛,不妨踩着了个绵软之物。

    他吃惊叫了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马达跪在门外,他踩到的就是马达的手。

    陈亮忙缩了脚:“你……你怎么跪着?”

    “我有话要单独和公子说。”

    屋内,陈济听到了马达的声音,站起走了过来,他不知外面几时飘起了小雨,也不知马达在地上跪了多久,只是雨水已被风吹到廊檐下,湿了地面,也湿了马达的裙摆。

    陈亮觉得怪怪的,忙从一旁出门去,留他们单独说话。

    陈济站在门内,低声问:“为何跪着?又为何淋雨?”

    “卑职有罪。”马达回答得很干脆。

    陈济凝视着马达,在寒风吹拂中瑟瑟发抖,有一点心疼:“你起来吧,进来说话。”

    “卑职有事恳求公子,公子允诺,卑职才能站起。”

    “你说。”

    “卑职求公子接受官家赐婚,迎娶司蓉公主。”

    “为何?”

    “桃姑娘并非良配,且死心塌地爱着另一个人,公子为她等了多年,毫无结果,再等下去,陈家这一支都要断了香火。司蓉公主虽年轻无知,曾在感情之事上一叶障目,但她单纯善良、深明大义,是个难得的好姑娘,与公子最是般配。”

    望着马达固执的脸庞,陈济想哭、想笑:“她那么好,你不喜欢吗?”

    “卑职心中,只有公子。”马达抬头,仰视陈济,眼睛中一片赤诚。

    陈济顿觉心中一阵不适:“瞎说什么?我跟你又不是龙阳癖!”

    “我尚未出世时,父亲已战死沙场,三岁又丧母,蒙叔父不弃,收养到七岁,又不幸走失,几乎饿死街头。是老郡公救了我,将我留在公子身边,公子更是待我如亲兄弟,二十多年彼此不离不弃……”马达一句一句,说得十分动情:“我此生惟愿追随公子,心无二志,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离间了我和公子之间的情谊。”

    听了这番话,陈济心间涌起无限感动,他伸出双手,弯腰扶起马达:“你的心,我都明白。我只是想问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她?”

    “没有。”马达回答得速度很快,毫不犹豫。

    陈济反而有些不信:“真的?”

    这时候,丫鬟方晴从回廊那边走过来,手里端着一份姜茶,是陈亮吩咐送来给陈济驱寒的。

    马达突然转身,向方晴深深一鞠躬:“在下倾慕方晴姑娘多年,不知姑娘是否愿意下嫁?”

    方晴对这突如其来的求婚震惊极了,一个不慎,手中盘碗脱落,姜茶撒了一地。

第135章、公主与公主不同命

    司蓉回到宫中时,已是大雨漂泊。

    湿哒哒的头发、越来越重的衣裙,紧贴在她的脸上、身上,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在碎石子路面上,脑海中一遍遍闪过方才马达说过的两句话:

    “奴才只是个奴才,与公主的身份,乃是云泥之别。”

    “从今以后,公主便是奴才的主母,奴才会像效忠公子一样效忠公主。”

    司蓉踏着雨水,狂奔进式乾殿的东斋,那是司元的起居室。

    “公主……”几个宫婢看到司蓉,争相跑过来,将司蓉扶了进去。

    殿内,司元半躺在卧榻上,韩夫人和侍女们侍立在一侧,都看到了司蓉进殿。

    司元见司蓉浑身都湿透了,立时坐了起来:“蓉儿,你怎么会如此狼狈?”

    司蓉的脸色很难看,心中更憋屈,一见着司元,不由自主就飙起了大嗓门:“我有话单独跟你说,你让别的人都退下!”

    似乎是刚才坐起得猛了些,司元还没来得及回复司蓉,就感到一阵头晕。

    韩夫人忙上前扶住司元,拉长了脸问司蓉:“公主殿下,官家正诊脉呢,你说话就不能小声一点?”

    司蓉愣怔了一下,这才注意到,原来太医令田源也在殿内,后面还跟着两个医正,一个手拎医药箱,一个捧着医案。

    她质问的气势一下子矮了半截:“父皇……父皇前些日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病了?”

    “原来你不知道你父皇病了?你还真是个孝顺女儿!”韩夫人一脸阴阳怪气地挖苦着。

    伺候韩夫人的侍女香冉向司蓉解释道:“公主有所不知,官家在京外那一阵能看起来好些,是因为夫人每日以药膳精心调养。这一入宫,难免忙碌,休息得少,今日大殿上礼节太多,官家早累坏了,为了不在群臣面前失仪,才强撑半日。”

    司蓉听了,惭愧地蹲到司元膝下,喃喃道了声:“对不起,父皇,我不知道……”

    “没事,赶紧去换件衣服,小心受凉。”司元拍着司蓉的手,笑得很温柔。

    韩夫人近身瞅着,横竖看不顺眼,又发出怪怪的腔调:“公主现在还要本宫和太医令退下、单独跟官家说话吗?”

    “还是……还是让太医令先诊脉吧……”司蓉低下头,尴尬地笑了笑。

    司元瞟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说话,却问太医令田源:“田大人,还需再诊脉吗?”

    田源忙躬身答道:“回官家,臣已经都记下了,稍候开药,让小徒再送来便可。”

    “甚好,有劳田大人。”司元笑点点头,又吩咐:“既如此,都退下吧,公主留下来陪着朕就好。”

    田源等领命退下。

    韩夫人无可奈何,只好也带着侍女们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司蓉父女二人时,司蓉才又开了口:“父皇,我不想嫁给陈济,他比我大那么多,还和离过一次,他曾经是姑姑的驸马,再做我的驸马,多别扭啊!”

    司元笑了一下,轻声道:“好孩子,先去换一身干衣服,咱们再慢慢聊。”

    司蓉点点头,就到里间随便找了一身衣服换上、擦了擦头发,又出来见司元。

    司元没有急着反驳司蓉的诉求,只与她聊起往事:“你还记得,你母亲和弟弟是怎么死的吗?”

    “好像是……我们一家坐车走在路上……娘抱着弟弟,弟弟特别小。后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马车翻了,弟弟摔了一下就不会醒了……再后来……好像娘整夜都在街上拍门找大夫……再后来……”司蓉努力回忆着,但似乎只有些残存的记忆碎片。

    司元点点头,替司蓉补全了往事:“我们一家四口被迫离京,半路却又遇到追杀。他们人太多,为逃命,我只好驾车直接跳下山崖。当时天寒地冻,你娘还在坐月子,很虚弱,马车侧翻之时,她没能抱好你弟弟,就顺着斜坡滚了下去。

    雪很厚,我们都没有被摔死,但都受伤很重,尤其是你弟弟。因为觉得救你弟弟不如救你的希望大,而我们身上所剩的钱又极少,所以我选择把仅剩的一点钱用来给你看病,总算保住了你的命。

    于是,就有了你后来看到的一幕,没了马车,只有双脚,你娘抱着你弟弟走了一夜,跪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把头都磕破了,也没有人救你弟弟。他死了,死在你娘怀里,在那个大雪的夜……你娘那时哭得不知有多绝望……”

    提到嫡子的死,司元闭上了眼睛,两行热泪无声滑落,就好似他又回到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司蓉也流下泪来,追问着:“那后来呢?后来我娘是怎么死的?”

    “你娘……”司元又睁开眼睛,眼神变得有些无助:“她很恨我……她一开始是主张先给你弟弟治病的,因为她觉得你有可能自己撑过去……可是我觉得未必,因为你也很小……而且,给你弟弟看病的话,那些钱肯定不够……我很怕那样会一个孩子也留不住……”

    “我娘后来到底是怎么死的?是因为弟弟的死伤心过度吗?还是因为坐月子太糟糕?”司蓉又一次追问。

    “都……都算是吧……”大约是一下子讲话太多,司元又一次感到一阵头晕,忍不住连连咳嗽。

    “父皇……”司蓉担忧地扶住司元,慢慢扶他躺好。

    “蓉儿……你可知,整日粗茶淡饭,看着你……从小到大都是那么瘦……为父有多心疼……”司元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过司蓉的脸颊。

    司蓉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可那个贫瘠之地,实在滋养不了你……”说到这里,司元又咳嗽几声。

    “父皇别说了,休息一下吧。”司蓉双手紧握着司元的手,笑着安抚道:“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司元却摇了摇头,无奈地看着司蓉,吃力地往下讲:“人生……哪有一劳永逸?我们这样的出身,从一落地注定就是——非贵即贱,你觉得我很想做皇帝吗?我只是……不想永远做一个被放逐的囚犯……”

    司元又咳嗽一阵,司蓉忙倒了一杯茶水,端到司元面前。

    司元抿了两口,又说:“我……不可能长寿,你有没有想过……我死后,你们姐弟三人当如何?我只怕我一闭眼,你们就又被放逐到千里之外了……”

    听到“不可能长寿”几个字,司蓉不禁再泪水盈眶。

    “你看司修……他心地好、脾气好……他哪都好,我就怕他坐不稳江山。来日他若被夺权,篡位者必是陈济!”司元讲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特别重。

    司蓉望着父亲,已经揣测出了父亲的用意:“父皇是想让我看住他?管住他?”

    司元点点头,语重心长:“只要他不作乱,有他坐镇在上头,底下也乱不了。”

    看着父亲期待的目光,司蓉心里凌乱极了。

    “我知道,你可能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些,但你要明白……你是一位公主,不可能拥有平凡人的生活。婚姻……当以大局为重。就像我当年从不曾忘记你娘,却还是娶了白羽,只因他父亲是永昌郡首,不然……我们连在永昌都站不稳……”

    司蓉只好点了点头:“我……我考虑考虑……”

    走出式乾殿,天色已暮,司蓉望着渐黑的星空,心中很疑惑。

    她是有点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作为公主,她的姑姑司姚就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想换夫婿就换夫婿,甚至是逼死原配、抢得夫君?而她的婚姻却应该以大局为重?

    可是,好像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答案。

    两日后,马达和方晴在谯郡公府内拜堂成亲,陈济特意将此消息悄悄告知了司蓉的丫鬟小莺。

    司蓉听说后,果然很快带着小莺赶来了。

    夜色朦胧,她们一进府,却看到府内布置得花灯如昼,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婚礼由陈亮主持,陈济只是在一旁观礼。

    司蓉没有作声,静静走到陈济身侧。

    陈济早知司蓉会来,也就没做声。

    陈亮忙请陈济和司蓉一同上座。

    两人坐下,看着马达一身新郎装,拉着红丝绸进门,红丝绸的另一头,新娘子蒙着盖头也被牵了进来。

    新人拜过天地之后,也拜了他们的主人。

    当马达掀开方晴的盖头时,方晴低头惬意一笑,房内一片欢呼之声。

    司蓉看着方晴发笑,不知怎么就自言自语起来:“新娘子……新娘子好像很开心……”

    屋内很喧闹,只有陈济听见了司蓉的言语,应声道:“我和马达十几岁的时候,府中就有好多小丫鬟喜欢他。她们私下都偷偷议论,说马达若不是出身寒微,整日风吹日晒里做事被晒黑了,那比着号称“建康第一美男”的王敬也差不了什么。”

    “他晒黑了也一样好看……可人的出身,却很难改变……那是一辈子的烙印……”司蓉的声音很轻、语速很慢,说着说着,眼角又泛起泪光。

    陈济望着眼前的司蓉,这般娴静,倒不像他以往认识的那个急性子郡主了。

    郡主变成公主,好像一切都随之变了。

    礼成之后,司蓉站起,从小莺手中拿过一个礼盒,走到马达面前,勉强露出笑意:“我是来给你们送贺礼的,祝愿你们……白头偕老……”

    “谢公主。”马达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接住了礼盒。

    司蓉又看了看方晴,那个她眼中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好像长得也不错,算是配得上马达吧。

    多看几眼,好让自己彻底死心。

    “小莺,我们回去吧。”司蓉迈出了门槛,压制着心中涌动的惊涛骇浪,保持着一个公主应有的从容。

    陈济忙跟着出来,亲自相送。

    在他们身后,马达攥紧了礼盒,只是没有回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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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介绍:
默默无闻的女外卖员陶烨,因“死”意外上了热搜。
备受争议的是,她并非骑行遭遇车祸,而是拎着外卖袋子昏死在某个男厕,于是登上各大媒体新闻头条,引发了吃瓜群众的无限遐想……
濒死之际,陶烨穿越到了不明历史的古代,更名桃叶,原本只是继续外卖老本行,却乌龙地顶替了一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贵族少妇。
据说,公主看上了她的夫君。
夫君给她两个选择:1、和离;2、下堂做妾。
和离?
这么麻利地成全公主,未免也太便宜渣女了!
做妾?
让夫君坐享齐人之福,未免也太便宜渣男了!
沉思良久,桃叶终于琢磨出了最符合自己气质的第三种选择:改嫁给公主的前夫。。。
果然,公主梦想中童话般的婚礼,生生变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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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
狼烟四起,千军万马攻陷京师,国君请降
城门大开,一顶金轿徐徐抬入
公主半信半疑:是桃叶?
桃叶淡淡一笑:你该称呼「皇后娘娘」。。。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