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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全文阅读

作者:沪弄     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txt下载     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6章、之子于归

    当司蓉能用正常态度对待陈济时,已然说明她从心底接受了这门婚事。

    于是,司元命太史令推算历法、择定婚期,又命鸿胪卿赞导礼仪,筹备司蓉公主大婚。

    而陈济在没有考虑好要不要接纳婚事时,已经接到了迎娶公主进门的圣旨,明明白白地指定了婚期。

    陈济只好按部就班,采买聘礼、收拾房屋,准备迎亲。

    由于陈济家中没有长辈、也没有兄弟,事事皆需他亲力亲为。

    在婚期未到之时,陈济看了个吉日,命府中男丁抬着大大小小几十个礼盒入宫,作为纳征之礼,前来拜见司元。

    那日司元又龙体抱恙,在式乾殿的东斋休息,韩夫人陪侍在侧。

    陈济见如此,便不敢多待,只尽了礼数,道了问候的话,将礼单交给韩夫人,就忙告退。

    他刚走出东斋,正要招呼随行家丁离开,迎面看到一个绿衣裙的姑娘提着木箱走来,恍然感到有些眼熟。

    “谯郡公?”那姑娘快步跑来,到陈济面前,双手合在腰间一拜:“多谢郡公先前将我爹藏在五兵尚书府,才保了他一命,我爹正说这几日要找个时间上门拜谢,只是怕郡公忙于备婚,没敢打搅。”

    听了这几句话,陈济才意识到,这是太医令田源的女儿田乐。

    陈济记得,在观音山下,他与陈熙相约交换人质那晚,御史中丞王敏来抓人时,引路的就是这个小姑娘。

    那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陈济很有印象。

    “原来是田姑娘,客气了。”陈济笑着还礼,他看着田乐手中的木箱,像是医正们平日用来装药的箱子,便问:“姑娘这是来送药的?”

    田乐点点头,甜甜一笑:“我爹配好的药,叫我给官家送来。我先进去啦!”

    陈济也点点头,就叫着家丁们出去。

    尚未走出式乾门时,他们身后传来开门声、说话声,竟是十分严厉的语气:“站住!”

    陈济心生好奇,回头望去,只见田乐被挡在门外的几层台阶之下,守门丫鬟香冉请出韩夫人来。

    韩夫人走出东斋,就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田乐,带着几分嘲笑之意,感叹道:“这田大人还真是有趣,诊脉时说得明明是回去开了药方叫徒弟送来,可每每来送药的,都是他的女儿,怎么师徒几个都那么忙吗?”

    丫鬟香冉配合着,也露出不屑之态:“想来是田姑娘貌若天仙,田大人要是不让出来露露脸、多叫男人们看几眼,就觉得可惜了呢!”

    田乐羞得面红耳赤,不知该说些什么。

    香冉走下几层台阶,随手将药箱从田乐手中拿了过来,连一句话也没有就又上了台阶,主仆二人翻了个白眼就进屋去了。

    田乐捂着脸往外跑,不禁呜咽着哭了起来。

    陈济在身上摸了几下,摸出一个手帕。

    因为上次想帮桃叶拭泪没有手帕,陈济后来回去就寻来一条,随身带在身上,但后来并没有用过。

    田乐快跑到式乾门时,看到了陈济,陈济便将手帕递给了她。

    她接了手帕,有些不好意思地底下了头:“谢郡公。”

    “就为这么几句话,至于哭成这样?”陈济轻轻笑着。

    田乐擦着眼泪,撇撇嘴说:“人家只是替父亲跑个腿,又不是来卖弄姿色的,她凭什么这么说?”

    “怕挨骂,下次就别来了,叫你爹的徒弟来,不就行了?”

    “我不!我就来!我叫她天天都得看见我,气死她!气死她!”田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倔强地讲完话,又朝东斋的方向吐舌头。

    陈济忍不住笑了,笑得合不拢嘴。

    田乐看了陈济一眼,又忽然惊慌地捂住嘴:“你……你不会去告我的状吧?”

    陈济不由得笑得更厉害了:“傻姑娘,大话都说完了,这会儿再担心,不就晚了吗?”

    田乐嘟着嘴,憨憨地笑。

    陈济再次向田乐道别,各自出宫去了。

    宫中府中继续为司蓉和陈济的婚事忙碌,韩夫人盘点嫁妆名录,顺便将宫妃宫人等的各项开支捋了一遍,也好清算旧账。

    韩夫人以为,他们来京后的吃穿用度,比起永昌已经是天地之差,不想一查宫内别处的账目,才知道自己原来竟是最节俭的一个。

    她越查越生气,遂拿着正在整理的账本,来到司元床榻边:“官家您看,太后和司姚长公主母女这个月的开销,足足翻了你我二十多倍,连孝宗所遗妃嫔们的开支,都是我们的好几倍。”

    司元半躺着,接过账本,翻了几页,抬头问:“旧账呢?太后和长公主过去的开销,也是如此吗?”

    “过去……”韩夫人冷笑几声,没好气地说:“过去比这个多得多呢!我去给太后送东西时,连她们的丫鬟都说,“太后和公主如今不比从前,能减则减了”。那过去,钱还不是花得如流水一样?”

    司元合起账本,闭目沉思。

    韩夫人继续叨叨着:“他们从前都是靠沈家进贡,早就骄奢习惯了。如今您又不受沈家的礼,岂不是咱们要拿永昌的旧金库养她们?似这般,怎么维持得下去?”

    “朕有个主意……不过,孟太后现在名义上是朕的母亲,朕不太好短着她……先帝妃嫔已孀居多年,司德没给撵出去,朕就更不好发配了……这两件事要做好,恐怕得委屈爱妃扮黑脸了。”司元目光深邃,微微发笑。

    韩夫人也会心一笑:“官家放心,扮黑脸么?臣妾最擅长了。”

    到了司蓉出阁的日子,韩夫人早早吩咐太乐署入宫奏乐,又私下交待太乐令,必得叫桃叶来。

    于是,桃叶带着乐工、歌姬在式乾殿的前庭摆好队列,要演奏的曲目事先已在太乐署训练多次,为契合今日氛围,桃叶特意选择了《诗经·周南·桃夭》作为歌词。

    送嫁之礼在式乾殿的中斋进行,司蓉被先行接到西斋,盛装华服,等待着陈济入宫迎亲。

    在吉时之前,司元来到西斋看望司蓉,并遣出了一众宫人。

    司蓉知道,父亲必是有话单独交待。

    她站起走到司元面前,规规矩矩地跪下,俯身叩首,行了个大礼:“父皇。”

    司元双手扶起司蓉,上下打量了一番凤冠霞帔的女儿,不禁长叹一声。

    “父皇放心,我记得,我是一个公主,我会做好我应该做的事。”司蓉努嘴,努力做出快乐的样子。

    “我知道,这门婚事,你心里并不情愿,陈济心里……应该也是不情愿的。但是,你要相信你的父亲为你做的选择,只有嫁给陈济,你才可能过得安稳。”

    司蓉望着司元眼角越发明显的皱纹,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既嫁了陈济,日后难免会与他之间有些感情,我希望你们夫妇和顺,白头偕老。可你不能忘记你的母家,无论他以后是敬你、爱你,还是与你生下子女,你都必须保证,你的母家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你千万千万……千万不要——助纣为虐。”

    司蓉再次点点头。

    “你既出嫁,自然也该对夫君一心一意,婚后切不可恋着旧日情缘,那便是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叛变借口。陈济半生孤苦,你若倾心相待,温暖他的心,其实不难收服他,要让他心甘情愿地效忠大齐,而不是做做样子。”

    “我记得了,父皇……我都记得……”

    尽管司蓉很听话、很真诚,可司元还是有些不放心:“我要你对天起誓。”

    司蓉惊了一下。

    “你对天起誓,若你来日背叛母家、纵夫篡权,你的父亲司元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安宁。”司元的面色突然变得很严肃,语气也很重。

    司蓉惊异地望着司元,她好像很怕说出这样的誓言。

    “跪下,发誓!”司元又一次要求。

    司蓉无奈,只好跪了下来:“我……我对天起誓,我成婚之后,若……若是背叛母家、纵夫篡权,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说到这里,司蓉的眼泪都流了出来,她实在说不下去。

    司元却再次催促:“快说!”

    “我若背叛……我的父亲将堕入地狱,永世不得安宁……”话音落,司蓉忍不住哭了起来。

    司元忙扶起司蓉,安慰着:“别哭,妆都花了。”

    司蓉强忍住眼泪,却觉得心如刀绞般的难受。

    该嘱咐的话已说完,司元又传唤宫人进来为司蓉补妆。

    良辰吉时将近,陈济一身喜服,带着迎亲队伍缓缓进了南掖门,走不多久,一阵轻歌入耳。

    他凝神仔细听着歌词,反反复复都是那几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夭,桃夭,桃……”陈济低声自语着,他抬头望天,春光明媚,真是个好日子。

    再往前行,陈济看到了桃叶,一身淡粉月华裙,堕马髻之下,鬓角装饰着莲花纹的银鬓花,凤眉如月,香腮微晕,一双纤纤玉手交互挥动,引导着歌姬们有节奏的合唱。

    陈济真想多看几眼,可是似乎不能,他要赶快进去,在吉时接出新娘。

    宫人通报新郎到,韩夫人为司蓉蒙上盖头,令宫婢们将司蓉搀扶到中斋。

    陈济也来到中斋,在众人的注视中,与司蓉一起跪在当中,向司元三叩首,又来拜别孟太后、韩夫人等人。

    行礼毕,陈济便挽住司蓉的手,缓缓走出式乾殿。

    他们又一次经过桃叶附近,听着乐工们的奏乐、歌姬们的合唱,那曲子十分动听,只是被祝福的两个新人脸上,都没有笑容。

    陈济最后看了桃叶一眼,桃叶的脸上,倒是笑容满面,他想,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懂他的心痛。

    陈济将司蓉扶上花轿,自己又到前面骑马,引着迎亲队伍缓缓出宫。

    他们身后,歌声还在继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第137章、抛砖引玉

    司元目送着司蓉的花轿消失不见,回过头来,又把目光转向桃叶所领的乐工、歌姬:“这么多人一起唱歌,张口竟然都如出一辙,好厉害。”

    听见这话,孟太后也不经意瞟过去看,歌姬大约有二百余人,一排一排地整齐站立,第一排是站在地上的,从第二排开始,每一排都站得比前面一排高出一截、每一排都比前面一排多一人,个头高的姑娘站中间、个头低的姑娘站两边,且后排的每个人都露头在前排的两人之间,谁也不挡住谁的脸,远看去像一个扇叶般的楼梯,确实有趣。

    在场的宫人们也都不禁赞叹队伍的壮观、歌声的一致。

    唯有司姚翻个白眼,露出不屑之态。

    桃叶以为送嫁礼已经结束,便止住乐工、歌姬们的表演,纷纷站起,向司元、孟氏等人行礼。

    司元望着桃叶,饶有兴趣地问:“朕从没见过数百人同唱,还是这样的站队方式,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桃叶再拜,答道:“回官家,这叫“大合唱”,奴婢的家乡有此风俗,每当有庆典、或喜事,就召集多人同唱,以示隆重。”

    司元点点头,又问:“那你站在前边,一直双手挥来挥去,是什么意思?”

    桃叶笑答:“这个叫做“打节拍”,我们要对面而立,她们能看到我的手型,好控制什么时候唱、什么时候停,不易出错,哪怕中间有些缘故耽搁了一两句,再开口时,随着节拍也能跟上,可以随时保持一致。”

    “原来如此……”司元满意地笑笑,思索片刻,又说:“看来,桃姑娘不仅才貌双全,还很擅长驭人。朕记得,太乐署的乐丞还有一个空缺,即日起,就晋你为乐丞。”

    大约是虚荣心作祟,桃叶有些吃惊,也有些沾沾自喜,忙跪拜谢恩。

    司元往前走了一步,目不转睛看着桃叶,温声细语地叮嘱:“朕希望……下次宫中摆宴时,你能再给朕带来惊喜。”

    “遵命。”桃叶脑海中灵光一闪,已经有了个好主意,不禁又开心一笑。

    自去了太乐署之后,桃叶一边学习其他乐正、乐工的技艺,一边将太乐署的歌姬都组织到一起,传授自己时代的声乐知识。

    白日在太乐署,夜晚她仍是回梅香榭去住。

    沈慧也不再管她,梅香榭似乎就只是变成她夜晚的免费宿舍了,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每天行走在太乐署和梅香榭之间。

    这样,似乎也不错,生活自有另一番滋味。

    而今官职晋升,俸禄自然也就该跟着涨了,桃叶竟颇有成就感。

    当下,韩夫人看看司元,又看看桃叶,那脸色不知有多难看。

    孟氏站在后面,淡淡一笑,任谁都看得出,韩夫人是在吃醋呢。

    “好了,回去吧。”司元笑着朝桃叶摆摆手。

    桃叶便行礼告退,吩咐乐工和歌姬们收拾东西。司元、孟氏、韩夫人等都往回走。

    韩夫人拉长着一张脸,似笑非笑:“官家这么看重桃乐丞,何不直接纳入后宫?”

    “胡说些什么?那桃姑娘是王驸马的妾室,朕怎么可能有别的心思?”司元半含笑,故作出一副心虚的模样。

    走在后边的司姚,听见这话十分不忿,低声嘀咕着:“什么妾室?就是一个被抛弃了的外室!”

    孟氏瞪了司姚一眼,司姚只好闭了嘴。

    韩夫人仍带着怪怪的腔调,追问司元:“官家这意思是……若桃姑娘不是王驸马的妾室,您就有意了?”

    司元笑着摇头:“朕可没有这么说。”

    韩夫人长叹一声,忽又做出楚楚可怜的小女人之态:“官家的后宫只有臣妾一人,若臣妾不劝官家选新人,这前朝后宫还都当臣妾是个妒妇呢。”

    司元又笑着摇头:“怎么会?朕初登大宝,万事都需筹备,而国库空虚,增添新人,那是多大一项开支?前朝后宫哪个人会不明白?”

    韩夫人连连哀叹:“说得也是,单看先帝所遗的这些宫妃,每日用度,都要把臣妾吓个半死!一个月的开销都够臣妾一年了!”

    司元立时变了脸,斥责道:“爱妃怎能这么说?先帝遗孀,朕理应赡养,你打理后宫,也自该节俭才是,怎么好去跟她们攀比?”

    韩夫人像是受惊了一样,连忙请罪:“官家恕罪,臣妾自知不配与先帝妃嫔相提并论,臣妾只是担忧,官家您子嗣稀薄,迟早得选新人充裕后宫、开枝散叶啊。这先帝的遗孀那么多,几乎把后宫寝殿都给住满了,使唤的宫婢内侍更是不计其数,到时候您选了新人,还哪住得下?”

    “这……”司元似乎陷入了无解之中。

    静默片刻,韩夫人又突然开口:“臣妾想出了一个主意,不知当讲不当讲。”

    司元便道:“说来听听。”

    “臣妾前几日整理宫人名单,发现太后宫中有些宫婢已经到了该放出宫的年纪。如今倒不如叫先帝这些妃嫔去服侍太后,岂不正好?”

    司元勃然大怒:“放肆!你怎敢将先帝遗孀视同宫婢?”

    韩夫人却狡辩道:“可是她们既非正宫、又身无所出,按照祖宗律例,原本是该驱逐到宗庙的啊……”

    “你……你真是越说越不像话了……”司元手指韩夫人,像是气极了,顿感头晕目眩,刚用手抵住头,就一下子昏了过去。

    “官家……”韩夫人忙扶住司元,又招呼别的宫人:“快将官家送回东斋,宣太医令。”

    宫人们于是一阵忙乱,将司元抬走了。

    韩夫人满脸委屈,挽住了孟氏的胳膊,哀求道:“太后……臣妾是一心为官家着想,为大齐着想,没想到把官家气成这样……若是官家醒来惩罚臣妾,还请太后为臣妾做主啊……”

    孟氏眯着眼睛,冷冷一笑:“如今是韩夫人打理后宫,还有什么事是不能做主的吗?”

    韩夫人望着孟氏,唯唯诺诺地问:“您这话的意思……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充裕后宫、为官家开枝散叶,这么大的事,哀家敢不答应?”孟氏撂下这句话,甩开韩夫人,拂袖而去。

    司姚满脸疑惑,忙追上了孟氏。

    待看不见韩夫人时,司姚才低声问:“母后,您怎么了?官家昏倒了,我们要不要过去探望?”

    “探望什么?他们是在演戏,你看不出来吗?”孟氏满面怒色,走得很快。

    “演……演戏?”司姚还是没太明白。

    孟氏往寝殿走着、思索着,孝宗的妃嫔大多来自效忠于孟氏的官宦之家,当初孝宗离世、司德即位,孟氏是为对抗周氏,才破例让这些身无所出的妃嫔继续留在宫中,以笼络大臣,不想如今司元才刚即位,竟要把这些人贬为奴婢,那简直是比发配宗庙还大的羞辱……

    回到安寿殿,孟氏立刻命令关窗闭门、所有宫婢到门外守着。

    这让司姚不由得紧张起来:“母后……这是什么意思?”

    孟氏的神色很严肃,郑重其事地告诉司姚:“等不到官家“醒来”,孝宗妃嫔就会被送到哀家这儿,然后韩夫人就会声称安寿殿宫人太多、而宫室不足以居住,借题将哀家的亲信婢女全部放出宫去。”

    “啊?”司姚惊诧着,有些不太敢相信:“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孟氏淡淡一笑:“主要么,当然是为了钱。孝宗妃嫔大多出身名门,入宫都带了丰厚嫁妆,侍奉孝宗时又得了不少赏赐,尤其是那些当年得宠的,不知暗自积攒了多少体己呢!

    一旦她们没了属于自己的宫室,哪还有藏宝之处?韩夫人近来不是一直在清算后宫账目吗?到时候,她便会挨个宫殿盘点贵重之物,全部没入国库,就如同抄家一样。

    而且,伺候她们的宫婢内侍也就随之遣散,这一下可省了许多月俸呢。开源、节流、还顺理成章撵走所有忠于旧主的老宫人,那可真是一举多得。”

    司姚愣住了,好像是这番话信息量太大,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

    孟氏扶着玉几慢慢坐下,又说:“先拿出一点他们从永昌带来的金银养我们,再将整个后宫的私囊都充公,司元的算盘可是够精明了,恐怕连哀家几十年的积蓄都未必能留得住!”

    “可是……他们怎么就敢……”司姚似乎仍然懵懵的。

    “有什么不敢?司元可不是司昱,做什么都畏首畏尾。别看他病歪歪的,那心眼可多着呢!再说了,他又不是真把司昱的妃嫔贬作奴婢,给她们保留名号、保留俸禄,只是叫孀居的媳妇伺候孀居的婆婆,替先帝尽孝,毫无不合理之处。他真是找了个最好的时机给后宫换血。”

    “那我们该如何阻止这件事?”司姚迷茫着,期待孟氏给出一个主意。

    不想,孟氏却摇了摇头:“阻止不了。你不慎被狼追赶,无奈之下利用老虎咬死了狼,如今还能指望把老虎驯服成猫吗?想当年,是哀家吩咐陈熙派人追杀他,才致使他的发妻嫡子死在路上,他岂能不思报仇?

    司元一向主张爱民如子、人命贵重,可哀家万寿宴那日,他却允许八千余名陈家兵被斩杀,血流成河,就是他报复之心的明证。他恨哀家极深,指不定哪一天,他连哀家的命也就顺手拿去了。”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司姚抓住孟氏的胳膊,吓得心砰砰直跳,连腿都软了。

    “哀家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其实怎么过日子,都已经无所谓了。但你……”孟氏抬头望着司姚,目光中充满慈爱:“你不善过活,哀家必须在死之前为你谋划好。第一步,你得回王家去,然后把哀家的体己都充作你的行李,装箱带走。”

    “回王家?”司姚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又连忙摇头:“我回公主府去吧,把东西藏公主府就好,王家……还是算了……”

    “不行,公主府是先帝分给你的府邸,是公产、不是私产,司元随时可以找个借口收回。你现在名义上还是王家的媳妇,可以回去暂避一时,哀家会尽快想办法给你另寻妥当的去处。”

    司姚低着头,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可是,王敬上次在太极殿说出那样的话,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我就这样自己跑回去,那也太丢人了。”

    孟氏拉住司姚的手,盈盈一笑:“放心,哀家有办法让王敬亲自来接你。”

第138章、请君入瓮

    事情果然如孟氏所料,司元还在“昏迷之中”,韩夫人就带人去挨个盘查后宫所有寝殿,将孝宗妃嫔寝宫的贵重之物,一一登记在册,并宣称是奉太后旨意。

    孝宗的妃嫔们哪想到,韩夫人竟会在司蓉公主的大婚之日忙这个事?因此都没有防备,也没有机会藏匿,几乎把老底都给曝光了。

    唯有孟氏在与司姚计议之后,把大部分金帛玉器先藏入了密室。

    次日一早,孟氏发出请帖,邀请五品以上在京官员的夫人来安寿殿喝茶赏花。

    孟氏命人在院中摆了许多花卉,先引着各府诰命夫人欣赏一遍,又坐下喝茶,闲聊些家常琐事。

    茶余半盏时,孟氏乃向众位夫人道:“今日请大家来,还另有一事相求。”

    夫人们都忙说请吩咐。

    孟氏便道:“你们也都知道,官家子嗣稀薄,这后宫也只有韩夫人一位。昨日,哀家和韩夫人才商议了要为官家选纳新人,不想官家说话间就病了。

    哀家昨夜思虑许久,官家毕竟有了些年纪,又龙体欠佳,后嗣之事恐怕也难。这后来一想,太子风华正茂,不是正该娶亲吗?所以呢,就请各位替哀家好好物色一下太子妃的人选。”

    夫人们一听是要选太子妃,哪能不积极,都纷纷推荐自家女儿、或是亲戚家的适龄姑娘,滔滔不绝地夸赞举荐之人的容貌、才情等。

    孟氏手握茶盅,认真地听着。

    众人正在讨论之中,不想忽然司姚长公主跑了过来,一来就冲孟氏大喊:“母后这是做什么?难道你不知太子五年前已经和我们家玉儿有婚约了?你这么大张旗鼓地另选太子妃,是要叫儿臣难堪吗?”

    “五……五年前?”孟氏愣怔着,好像有点想不起来。

    官眷夫人们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解其意。

    司姚看起来更生气了,上前摔了孟氏手中的茶盅,厉声质问:“母后装什么糊涂?难道就因为我们家玉儿不慎伤了脸、留了疤,母后和皇兄就想赖账了?”

    “不……不是……”孟氏笑着站起来,拉住司姚的手:“你先别气,母后年纪大了,这五年前的事,是有些想不起来了……还有,玉儿几时伤了脸?哀家怎么不知道?”

    司姚冷笑一声,甩开了孟氏:“母后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就算五年前的事不记得了,那太子去年还是王子的时候为何会入京,母后也忘了吗?不是为迎娶我们家玉儿,他哪会来京?若非玉儿生病错过婚期,他又怎会正好赶上奸臣陈熙、妖妃周氏作乱?又怎会成为监国太子?”

    “哦……对对对……瞧瞧哀家这记性,几个月前的事,怎么就给忘了?”孟氏好似恍然大悟一般,向众人笑道:“真是对不住各位夫人,让你们白跑了一趟。”

    来赴茶会的夫人们难免都感到有些扫兴,但也不好表露什么,只好向孟氏、司姚行礼拜退了。

    望着夫人们离去的背影,孟氏又拉住司姚的手说:“姚儿别气了,官家乃是一国之君,他亲口许诺过的婚约,岂能言而无信?想来是前一阵忙蓉儿的婚事,才没提这个。”

    司姚佯装还带着气,故意大声了些:“虽说蓉儿是做姐姐的,可毕竟是太子和玉儿先有了婚约。先许婚者理应先成婚,连民间都是这样嘛……”

    前面走出的官眷中,有两个停顿了一下脚步,又继续往前走了。

    孟氏母女上演的这场戏码,被宫人们议论纷纷,很快就传到了司元和韩夫人耳中。

    韩夫人因为盘点后宫财物时没能在安寿殿有多大收获,原本就不悦,又听说此事,忍不住跟司元抱骚起来:“照葫芦画瓢,瞧瞧她们学得多快?煽动了太子和王玉的婚事,那司姚公主就能以送嫁为由,名正言顺地回王家,然后把太后私藏之物统统带走。”

    司元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韩夫人见司元发笑,更加不满:“你还笑?她的小金库,肯定比孝宗所有遗孀加起来都多!我们这么大动作,不抄整数抄零头啊?”

    司元还只是笑。

    韩夫人撇撇嘴,不忿地说:“等她出宫回王家的时候,我非要拦下她的车查一查,让所有人都看到,咱们长公主的随身行李竟然有一大堆金银财宝!”

    “年轻人……就是冲动。”司元半躺在卧榻上,又笑着摇了摇头。

    韩夫人坐到床榻边沿,推着司元,埋怨道:“还不都是你的主意?昨天那一出,正好给她提了个醒。要我说,我们就应该声色不露,直接下手。”

    司元笑问:“你以为,如果没有太后首肯,孝宗妃嫔会肯乖乖任你盘查?她们可是出身贵族的小姐,不是市井大街的丫头。”

    韩夫人哼了一声,一脸的不服气。

    “做事不能急,你也不要那么小气。若是逼得太紧,她必会煽动族人作乱,你看京城有多少官员都姓孟?”司元拉住韩夫人的手,劝解道:“给她留有余地,她也就会给我们留有余地。这样我们才能一步一步走稳,真正成为这里的主人。”

    韩夫人看了司元一眼,勉强咽了一口气:“你倒是不逼她,可她在逼我们啊!她故意放出那些话,过不了多久外头就会传得沸沸扬扬,太子要是不娶王玉,官家就得落个言而无信的名声;太子要是娶了王玉,大齐岂能有一个脸上刻“贼”的太子妃?”

    “这件事……”司元低头沉思片刻,吩咐道:“你派人把司修叫来。”

    韩夫人领命,即刻吩咐宫婢去传唤司修。

    司元也下了床榻,整理衣着,到中斋的正厅等司修。

    不多时,司修至,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司元便问:“太后和长公主对外大肆宣扬的事,你听说了吗?”

    司修躬身答道:“儿臣略有耳闻。”

    “你想怎么处置这件事呢?”

    “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司元不由得一笑,无奈地摇头叹气。

    韩夫人忖度其意,便笑向司修道:“太子殿下,官家叫你来,是叫你出主意的,可不是叫你听从吩咐的。”

    “出主意?”司修好像有点糊涂,闷闷地问:“出什么主意?”

    司元望着司修,竟有些束手无策之感。

    韩夫人生怕司元动怒,忙温和地提醒司修:“你想啊,现在你要是不娶王玉,外面的人岂不说我们过河拆桥?你要是娶了王玉……你也知道她那张脸……”

    “哦……”司修这才癔症过来,然后讪讪地笑着:“这事……这事还真是有点难办啊……”

    司元瞪着司修,一言不发,只一手按在书桌上,几乎要把书桌压出来一个坑。

    韩夫人只是干着急,不得不再次提醒司修:“太子殿下仔细想想,比如,让王家主动退婚什么的……”

    “让王家主动退婚?”司修一脸惊愕,他想了想,又说:“不太好吧?就算王家真的愿意退婚,外面人也肯定说是我们逼他的啊。”

    韩夫人用目光的余光瞥着司元,忙借机称赞了一句:“太子思虑得很周到,所以咱们得想个好主意。”

    司修点点头,挠着头想了半晌,最后还是眼巴巴地摇头:“除了老老实实地娶回来,儿臣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话音落,一个砚台从书桌上飞过来,一下子砸到了司修头上。

    “儿臣知错。”司修连忙跪下,吓得连头也不敢抬。

    司元怒气冲冲地从书桌后面走出来,走向司修,司修望着司元的靴子,后退连连。

    这时,外面有内侍通报:“启禀官家,大公主和驸马爷求见。”

    韩夫人赶紧挽住司元的胳膊,满面堆笑:“臣妾差点忘了,今儿个是大公主回门的好日子,官家就宽恕太子吧。”

    不等司元发话,韩夫人就命请大公主和驸马爷进来。

    于是,司蓉挽着陈济的手臂进了殿,一起向司元行礼。

    司元只得暂时收起怒气,叫司蓉和陈济平身。

    司蓉看到地上跪着的司修瑟瑟发抖,不解地问:“太子这是怎么了?”

    司修忽然一把抱住司蓉的腿,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救我,姐姐替我给父皇求个情。”

    司蓉虽不太明白,但还是微笑着恳求了司元:“父皇,不管太子犯了什么错,看在儿臣新婚头一次回来的份上,今日就饶他一次吧?”

    “你给朕好好地想,十日之内,你要是处置不好这件事,以后就不要来见朕了。”司元训斥完司修,又踹了他一脚:“滚出去!”

    司修忙行礼拜退,站起时却双腿发软,一不小心又摔在地上,他惊恐地看了一眼司元,不敢在门内久留,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爬着出了门槛。

    司元气得脸色发青,差点昏厥过去。

    司蓉快步走在司元身边,捋着司元的胸脯:“父皇消消气,消消气……”

    陈济也忙向司元行礼:“父皇,儿臣去送一送太子。”

    说罢,陈济立刻转身搀起司修,一起出门,下了门外的几层台阶。

    “多谢姐夫……”到院中,司修总算能独自站立了,长长地舒缓了一口气。

    陈济感觉得出,司修的心还在砰砰直跳:“太子没事吧?要不要臣送你回寝宫?”

    “不……不用,姐夫和姐姐是专程来拜见父皇的,怎么能送我去?姐夫快进殿吧……”司修勉为其难笑着,赶紧跑了,像一个仓皇而逃的囚犯。

    陈济盯着司修背影远去,不禁笑了出来。

    他正准备再回中斋时,忽一眼瞥见田乐出现在式乾门内,跟之前一样,手里提着药箱。

    田乐跑跳着来到陈济面前,喜笑颜开:“谯郡公,我又碰到你啦。”

    “你还真敢再来送药?”陈济上下打量着田乐,确实是个美人坯子。

    “为什么不敢来?”田乐仰着脸,一副无惧无畏的模样,可真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

    陈济点点头,放低了声音问:“官家看到过你吗?”

    “没有……一次也没见过……”田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们身后,传来了侍女香冉的声音:“你怎么又来了?”

    香冉走过来,先向陈济行了个礼,然后拿过田乐手中的药,便去喊另外一个婢女煎药。

    “看到没?当着你,她不敢骂我。”田乐偷笑着,目光循香冉而去,忽然发觉对面接住药箱的婢女看起来很眼熟。

    陈济见田乐笑容忽然消失,又不停朝那个方向看,十分好奇:“看什么呢?”

    “她……她是那个路人……”田乐手指接了药箱往回走的婢女。

    “什么路人?”陈济没听懂,他回头看时,那婢女已拿着药箱进屋了。

    田乐随口答道:“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天,告诉我夜里会有人绑着我爹出现在观音山下的那个“路人”啊。”

第139章、假婚约退不得

    这句话,一下子吸引了陈济的全部注意力。

    陈济清楚记得,那天就是因为田乐受一个“路人”指点,才引着御史中丞王敏来到观音山下,撞见了他和陈熙相约交换人质的现场、并把他抓进了御史台的大牢。

    他当时以为,那个“路人”多半是陈熙指派的,因为所约定的那个时间、那个地点,他只告诉了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此“路人”乃是韩夫人手下的一名煎药婢女?

    “你确定吗?”陈济关切地问了田乐。

    田乐摇了摇头:“一面之缘,都过去这么久了,我哪能完全确定?但我觉得好像……”

    陈济不能放过这个线索,他觉得这里隐藏的秘密绝不简单,他只好低声央求田乐:“帮我确认一下好不好?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我怎么确认啊?总不能跑过去直接问她吧?”田乐似乎有些为难。

    “不能直接问,是或不是,她都会说不是。”陈济想了想,给田乐出了个主意:“你是送药的,她是煎药的,你可以沿着这个线跟她搭话,比如下次送药时,不必再让韩夫人的贴身女使经手,而直接给她,你听一听她的声音,看看是否也觉得耳熟。”

    田乐点点头。

    “另外,你最好能跟式乾殿别的宫人攀个交情,然后从旁人嘴里打听一下这个煎药婢女的身世,越详细越好。”

    田乐又点点头,笑着说:“郡公放心,只要是郡公吩咐的事,我一定尽全力做好。”

    于是两人匆匆道别,陈济忙又回了中斋。

    在孟太后的努力下,果然很快全城风雨,议论着关于司修与王玉五年前的婚约。

    一大群好事者都在等着看笑话,看看如今万众瞩目的监国太子,究竟是准备背信弃义毁婚约,还是准备迎娶一个脸上刺字的太子妃?

    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一向听话的司修并不敢擅自做主,可司元却偏偏叫他处置此事,他与徐慕商议一番之后,只好书信一封,快马加鞭传给他的母亲白夫人。

    徐慕令心腹之人沿途驿站不停换马,以最快的速度将司修的书信传到白夫人手中,拿到白夫人回书之后,又马不停蹄地传回京城。

    在司元限制的十日期限即将来临时,司修主动求见了司元,禀明司元,声称他要遵循旧约,娶王玉为妻。

    韩夫人仍然侍奉在司元身侧,对于司修这个决定,毫不感到意外。

    司元望着司修,饶有深意地笑着:“王玉虽已毁容,但仍身份贵重,王氏一族人口甚多,遍布大江南北,可不是好惹的。

    你娶了她,必得为正室,今日是太子妃,明日就是皇后。你当真认为,她做得了皇后?你就不怕她毁了你的名声?毁了大齐的名声?”

    司修躬身作揖,恭恭敬敬地作答:“回父皇,儿臣以为,事有轻重缓急。

    此事本无两全之法,外面谣言指向,是父皇五年前口谕所许婚约,父皇为君,君无戏言,父皇的名声便是“重”,儿臣眼下只是太子,太子虽为储君,但仍是臣,儿臣的名声便是“轻”;

    至于她将来是否会成为皇后、是否会有损大齐国威,那毕竟是将来之事,乃是“缓”,而婚约若不履行,父皇声誉此刻就会受损,父皇声誉即为大齐国威,乃是“急”。”

    司元点点头,似笑非笑,就好像要故意为难司修一般:“可朕必须打算好将来,无论何时,大齐都不能声名扫地。”

    司修听了,立刻跪了下来:“如果儿臣的婚事将来确有损毁大齐名声,就请父皇另立太子。”

    韩夫人看到司修这个举动,倒是吃了一惊。

    司元仍不甚在意,脸上还是若有若无的笑容:“你九死一生,才挣下太子之位,岂能轻易放弃?”

    司修答道:“儿臣若不能以父皇颜面、大齐名声为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连皇子都不配做得,又怎能配得上太子之位?”

    司元盯着司修看了一会儿,默默无言,今日司修的一言一行,与上次所见,就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他目光扫过司修身后的徐慕,大约心中有数,主动求见与被动召见,自是不同,必得有备而来。

    半晌,司元又淡淡一笑,身体稍微往前探了一点点:“既是你亲口所说,朕可都记着了。若是安丰侯硬是要退婚、或者王玉婚后惹人耻笑……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儿臣……谨记……”司修虽然应承着,声音却有些底气不足。

    出了式乾殿,徐慕长吁短叹地摇头:“那日,官家没有派援兵来救你,你险些丧命。没想到,身为父亲,他不仅毫无愧疚之意,反而为此对你心生疑虑。”

    “我已经习惯了……”司修苦笑着,低头慢慢往前走着:“从小到大,他真心对待的只有姐姐罢了,其他人……都是可有可无的……”

    “别的倒还好办,只是安丰侯未必同意这门婚事,你看大典时他跟官家说话的态度,实在是倔得很。”徐慕跟在司修身后,一脸担忧。

    “不,在这件事中,唯有让安丰侯点头,恰恰是最容易的。”司修盈盈一笑,继续前行。

    徐慕有些不解。

    还没等到司修上门,他即将向王玉下聘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因为司修听从徐慕的主意,派人往各处搜寻珍奇异宝作为聘礼,动静实在有点大。

    于是,满城的谣言都换了风向,都在传言说太子不仅守信,而且知恩图报,即便身居高位也从不忘本,自己省吃俭用,却不惜重金各处求宝,只为备一份与众不同的聘礼,可见何等重视这门婚事。

    王敦在外办差时听说了这则消息,赶忙回来告知王敬。

    王敬听了,不由得怒火万丈:“那个做戏、这个也做戏,当我们家玉儿是什么?他们内斗的工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吗?”

    “虽说如此,可外面都已经这么说了,你要是不同意这门婚事,任谁都会说你不知好歹。”

    王敬听了兄长的劝说,更气不打一处来,一拐杖敲在地上,震得桌椅都发出颤声:“你少劝我顾全大局。他们不过是受了孟氏母女的挑拨,为了名声,才不得不挥剑斩乱麻。被迫迎亲,玉儿嫁过去,能有好日子过吗?”

    王敦见王敬发火,没敢再继续劝下去,只等着看到时候王敬怎么应付拒婚。

    果然,两日后,司修带着徐慕等人到王家下聘,将聘礼摆了满满一院子。

    王敦、王敬出门迎接了司修,相互见礼毕,王敬便直言不讳。

    “太子的心意,臣等心领了。然小女粗鄙,实在与太子殿下不相匹配,就请殿下将抬来的礼物悉数带回,臣自会禀明官家,是臣要退婚,与太子无关。”

    司修憨憨一笑,走到王敬面前,做了个拱手礼:“岳父大人,小婿与令媛之婚约,定了已有五年。小婿自问本分,从不曾与别的女子往来,更无冲撞岳父之举,不知何事惹岳父不快,竟要退婚?”

    王敬淡淡答道:“太子极好,是小女配不上。”

    “今日是岳父开口要退婚,必是小婿有对不住的地方,不然何故如此?岳父要是讲不出理由,便是无理退婚,小婿不能接受,是要非娶不可的。”司修低着头,故作出一副执拗的模样。

    王敬握紧了拐杖,他对于司修这种说话方式当然十分生气,可他更诧异,他所听说过的司修一向温顺,或者说是窝囊,可今日他见到的司修,似乎并不是这样。

    王敬勉强克制了怒气,质问道:“难道太子是要以身份压迫,行逼婚之举吗?”

    司修撇嘴一笑,声音很轻,却言之凿凿:“岳父大人错怪小婿了。当初在永昌,修只是一随父流放之人,蒙祖父大人不弃,金口玉言许下婚约,修感激在心。如今入京,修有幸忝位东宫,岳父大人却要退婚,小婿岂能不问缘故,胡乱退婚?”

    “当初……”王敬冷笑一声,当初两家人心知肚明,这婚事本是一计,是为了让永昌人有借口入京而已。

    难道现在,他要当着一众东宫随从、王家下人的面,直接说那是个假婚约?

    “当初许婚,玉儿被带进永昌宫的第一日,就差点死于大火之中。我如今若同意她嫁过去,只怕新婚当日就得出些什么“意外”呢?”王敬语气冷冷的,嘲讽之意毫不掩饰。

    司修依旧从容不迫,礼貌笑着:“岳父大人也说了,当初是“差点”陷于大火,并不曾真有危险,如今又何以见得会再遇险境?”

    “当初只是侥幸有人通风报信,我才有机会赶去营救,哪能回回都那么幸运?”王敬的脸色,还是冰冷难看。

    司修却凑近王敬耳边,将声音压得极低,轻飘飘问了句:“那岳父可知,当初通风报信的人是谁?”

    这句话,让王敬霎时心中一震。

    他记得,那是他与桃叶的新婚之夜,琼琚匆匆从外面回来,告诉他们,王玉被司姚许配给了司修、被司元带回永昌宫,而且报信的人还特意透漏说司元不情愿这门婚事、因此王玉在宫里不安全。

    那时王逸问报信的人是谁,琼琚回答得是“我不认识,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

    眼前的司修只有十六岁,五年前……不就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吗?

第140章、前尘往事

    其实,王敬当年就诧异过,报信的怎么会是一个孩子?一个普通的孩子又怎么会清楚永昌宫里的事?

    只是后来亲眼目睹王玉险些葬身火海,又看到王玉脸上所刺的“贼”字,他完全震怒得忘记了别的事,也就没有再去思索报信人的身份。

    可那个时候,司修和王玉是不可能认识的,他为什么会救她?

    “为什么?”王敬问了出来。

    “因为,上苍有好生之德。”司修回答得很诚恳。

    王敬说不出心里有多感动,当年,王玉对于司修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是一个被毁容了、还非娶不可的陌生女子,司修竟肯违背父命偷偷报信?

    他的耳边,又传来司修温润谦和的声音:“岳父大人照顾不了她一辈子,但我可以。如果您真的那么心疼她,何不给我一个机会,彼此成全?”

    这句话,一下子说到王敬心坎里去了,他的病早已是不治之症,余生时日不多,岂能不想为女儿安排好以后?

    “好……”不知怎么,王敬就从嘴里吐出了这么一个字。

    那好像是对司修品德的赞许,也好像是对女儿归宿的放心。

    “多谢岳父大人,那小婿就回去选定日子,筹备婚事了。”司修又向王敬行了个拱手礼,辞别离去。

    待司修的随从全部撤出去,隐在屏风后的王玉急急忙忙跑到王敬身边,她疑惑极了:“那太子在你耳边说了什么?你怎么就同意了?”

    王敦也很好奇:“我正想问呢,到底是什么话,让你改变主意那么快?”

    “他就是那个报信的孩子,是玉儿的救命恩人。”王敬对着司修已经消失的方向,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虽然他连司修长什么模样都不曾有机会看到,可是他打心底里感激这个人,让他有机会留住他与挚爱发妻的唯一骨血,否则,他一定会悔恨终身。

    王玉也惊奇地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王敬琢磨着,揣测着:“我觉得,太子并非传言中的废物,他是在藏拙。内有韩夫人的枕边风、外有陈济虎视眈眈,羽翼丰满之前,装傻示弱或许是他最好的自保方式。”

    王敦点头,认可了王敬的说法:“倘若他平日确实是在装傻,而今日在你面前竟肯露底,那必然就是真心结亲了。”

    王敬的神色变得有些深沉,转身扶住王玉的肩膀:“玉儿,我想大胆相信他一次,你愿意吗?”

    玉儿低下头,稍稍红了脸:“爹的眼光从来没错过,您信,我就信……”

    王敬听得出,玉儿的回答很勉强,他不知那是矜持、还是不情愿。

    他轻推了王敦一下,王敦知是他们父女有体己话要说,便先行出去了。

    这里,王敬又问玉儿:“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你尽管说来,不要顾忌那么多。”

    “他既是我的救命恩人,且身份、品行之贵重,是万万人不能及的,我哪能不愿意呢?只是,自伤了脸以来,我总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嫁人了,也就没再往这上面想过,今日突然如此,便觉得心里好怪……”玉儿声音很低,自卑之感由内及外。

    王敬听得很是心疼,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我的玉儿配得上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是他们大多人不能慧眼识珠罢了。”

    玉儿知道父亲是在安慰她,不知不觉就哭了出来。

    “我想,太子是一个有“慧眼”的人……那便是你的福气了……”王敬在脑海中勾勒着女儿可能的未来,好似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如果……如果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父亲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玉儿红着眼,她的头渐渐离开王敬的胸口,仰头望着他。

    王敬听得出玉儿很郑重:“什么事?”

    “去找桃姑娘,我相信,她还在等你。”

    王敬愣怔着,他没想到玉儿会突然说这个,他也已经很久不与桃叶往来了。

    玉儿又说:“我一直都知道,爹心里最想做的事,就是带着桃姑娘远离京城,去过最最普通的日子。爹没有这么做,只是因为放心不下我。”

    王敬没有说话,却恍然追忆起在永昌和桃叶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桃叶给他“休夫书”的那日。

    那天,他对桃叶说过:“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桃叶也曾追问过:“如果你父亲永远也不能脱离大王的掌控呢?如果玉儿永远都嫁不出去呢?我和你,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未来可言?”

    每每想到此,王敬便满心愧疚,他对家人倾心倾力,却独独对不住桃叶。

    “爹希望我能过得好,我也希望爹过得好啊……无论余生有多长,我只愿爹能为自己而活……我从来不愿成为爹的负担。你就不要再固执了……”说着说着,玉儿又一次泪流满面。

    “我已经对自己发誓,回到建康之后,我会想办法与公主和离,正式迎你进门……若不能,我就与你远走高飞。无论余生有一年两年、或是五年十年,我都会把你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是永昌一别,王敬给桃叶的最后承诺,尽管桃叶没有接纳,但他依旧认定那个承诺。

    可是他刚一回京,他的母亲就死了,无形之中,那些承诺便全都不作数了。

    现在,他的负担倒是都完结了。

    可是,时移世易,他和桃叶还能在一起吗?

    他发现,就如玉儿所说的感觉一样,他已经很久没有往这上面想过了,现在去想,觉得好怪……

    在得到王敬的首肯之后,司修立刻禀明司元,拟定婚期,迎娶王玉。

    这门婚事很快成了京城的头等新闻,然而最受关注的并不是婚事本身,而是司修在式乾殿承诺的那句:“如果儿臣的婚事将来确有损毁大齐名声,就请父皇另立太子。”

    这句话不知怎么就传出了式乾殿,传得前朝后宫皆知,有不少人预言说,太子一旦娶了这位太子妃,必然会地位大不如前。

    陈济得知司修和王玉的假婚约成真,有些哭笑不得,他和王敬做了十几年的情敌,如今他已娶了司蓉,而王玉即将嫁给司修,这么一弄,他竟与王敬的女儿沦为一个辈分了。

    他正在自嘲,忽见陈亮拎着几包药出现在书房门口,向内禀告:“郡公,太医令派人送来了些药,说是您上次要的。”

    陈济一听,便知是上次他央求田乐去打听的消息,已经有了眉目。

    他忙放下手中书卷,走到门前,接过陈亮手中的药,打开一看,药只是些平常进补的药。

    药包下面压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三排字:“天冷,问题就多,阁下多多保暖就好。”

    这几句话,简直是废话。

    陈济又看了一遍,想了一下,京城内好像是有一家酒楼叫做“天问阁”。

    他立即换了身衣服,也没告知任何人,就独自出府去了天问阁。

    果然如他所料,田乐就在天问阁内的一张桌子旁坐着吃饭,他便走过去,坐在了田乐对面。

    田乐一见面就赶紧解释:“我原本是打算亲自到府上拜访的,可后来又想到,我每次去给官家送药,韩夫人都不高兴,我要是贸然去找你,恐怕公主也不高兴,所以只好约你出来。我想你那么聪明,一定能看懂我的意思。”

    “你觉得这个主意妥当吗?”陈济笑着摇了摇头,玩笑般地问:“如果那张纸条没送到我手里,而是先被公主看到了,然后公主来到天问阁,看到你在这儿,你该如何自圆其说?”

    田乐眼睛咕噜了几圈,好像是想不出合适的说辞。

    “要是让人知道,你用这种方式约我出来单独见面,咱俩之间没事情也变成有事情了。”

    “好像是啊……”田乐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不过,这次比较幸运,我是第一个看到字条的人。”陈济礼貌笑着,为田乐夹菜:“你打听到了些什么,快说来我听听。”

    田乐点头,就边吃边说:“我按你说的,后来直接把药送给她,和她搭了几句话,她的声音……可能时间太久了,我判断不出来。”

    陈济听了,不免有些失望。

    “然后,我就跟别的宫人打听她的身世。她身世还蛮可怜的,她小时候,就和她的父母一起被流放到永昌,没几年,她的父母都死了,她沦为孤儿,被收进了永昌的一个难民营,说是叫什么宫……”田乐努力回忆着。

    陈济轻轻一笑,又给她夹菜,替她补充道:“是宁王宫吧?”

    “对对……就是宁王宫,她在宁王宫长大,后来被韩夫人看上,带在身边做了侍女,一直伺候韩夫人到现在。”田乐笑得像朵花一样,吃了陈济夹得菜,这样看着陈济,她好像格外能下饭。

    “就这些?”陈济不禁皱眉,因为他觉得田乐方才讲得所有信息都没有多大用。

    田乐也给陈济夹了菜,努嘴笑着:“别急嘛,我还有一个消息没说呢……她还有个弟弟,小时候因为年幼,没有随他们一起流放,一直在京城,长大后做了御史台的狱卒。”

    听到御史台,陈济顿时又有了兴趣:“御史台的狱卒?现在还在御史台吗?”

    “不在了……”田乐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长叹一声,换了一副忧伤的神色:“这个宫女的命也实在不好,在永昌熬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回到京城,哪想到他们姐弟才刚团聚,她的弟弟偏偏就在这时候死了呢?”

    “死了?”陈济感到了更多蹊跷。

    田乐用力地点点头,满眼都是怜悯之情:“对啊……听说是在御史台犯了错,被送到廷尉府受审,后来就死在了廷尉府,姐弟两个也没能见上最后一面……他们说,死的时候浑身是伤……唉,别提有多惨了……”

    陈济手中的筷子陡然跌落。

第141章、原来是命硬

    这消息简直是个晴天霹雳,劈出了陈济的一连串回忆:

    在他和马达、以及同行族人被抓进御史台大牢之后,接连得到的牢饭都是馊的,他们难以下咽。

    终于来了一顿没有馊味的饭菜,族人们吃得很香,却被悉数毒死,唯有他和马达没吃。

    在下毒的狱卒靠近时,他和马达装死,才有机会劫持狱卒、冲出大牢,向御史中丞王敏告状。

    两个狱卒招认,是大司马陈熙逼迫他们下毒。

    当时,陈济是那么愤恨他的兄长,因为他的兄长要置他于死地,他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顾忌,要求王敏秉公审理,要让所有人看清陈熙的真面目。

    于是,王敏将二狱卒送到了廷尉府受审。

    可是二狱卒没等到开审,就已经死在廷尉府。

    因为那时的廷尉周子晏是周太后的堂兄,因为陈熙和周太后有私情,陈济自然而然就认为是周子晏故意将狱卒灭口,好保护陈熙。

    当他设法让两宫太后同审此案,当他看到二狱卒的尸身被抬到含章殿外,两具尸首竟都衣服破裂、伤痕累累。

    陈济一直以为,那些伤必是廷尉府酷刑所致,要下毒害死他的人必然就是陈熙。

    而现在,田乐居然告诉他,韩夫人的煎药婢女有个弟弟是御史台的狱卒,因为在御史台犯错被送到廷尉府受审,然后死在廷尉府、且浑身是伤……死的时间恰恰是永昌人刚入京的时间……

    他被关入御史台大牢,也是在永昌人刚刚入京的时间啊……

    事情,可以这么巧吗?

    “你筷子怎么掉了?”田乐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推了推发呆的陈济,很是疑惑。

    陈济又想起,陈亮说过,陈熙死后尸身被烧了,烧成了灰,然后被抛洒在秦淮河中。

    他突然站起,走出了天问阁。

    “你要去哪?”田乐懵懵的,也站了起来,刚要追出门,却被天问阁的店小二拦住了。

    “客官还没给钱呢。”

    田乐没时间等他们计算价钱,随手放下一块银子,就赶紧飞奔出去追陈济。

    天色已有些昏暗,路上的行人稀稀疏疏,田乐跑得很快,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喊着:“喂!等等我!”

    陈济出着神,并没有听到田乐的呼唤,一直迈着大步向前,走到秦淮河的一段支流。

    临近河岸的时候,田乐总算追上了陈济,气喘吁吁:“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陈济紧绷着脸,蹲下身,一手深深按下水,触摸到了水底的泥沙,又舀起,水和泥就从他的手中遗漏,最后只剩一点点湿湿的泥土残存在手心。

    他不知,这把泥里,是否会有他兄长的骨灰?

    “不是你……你从来都没有要过我的命……”陈济自言自语着,握紧了那仅剩的泥浆,握得那么紧、那么紧。

    他兄长曾说过的话,仿佛依旧在耳边: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我当年太年轻,怨气难免就重,才会轻易受人挑拨,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我后来很后悔,得了爵位,却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那些昔日被他认为是鬼扯的话,不知为何,此刻他突然又愿意相信了。

    他还想起父亲奔赴战场前曾说过一句话:“我最最怕的,就是有人挑拨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在父亲死后的许多年里,他总深恨他的兄长受人挑拨,做出了让父亲最痛心的事。

    如今他才明白,原来他也是如此。

    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他心中也基本可以确定,在御史台大牢给自己下毒的狱卒就是韩夫人婢女的弟弟,所谓的“熬了多年、姐弟团聚”,只不过是为了传递毒药、传递消息而已。

    他还记得,两宫太后在含章殿审案时,周子晏看到伤痕累累的狱卒尸身有多么吃惊、拼命否认用刑,并声称从未审理过那两个狱卒。

    他当时以为,周子晏都是在伪装。

    可事后,孟太后来驿馆寻他,却夸赞他说:“因廷尉是周家人,哀家在廷尉府一直是有眼线的。据说,御史台的二狱卒从送过去到自缢,连牢门都未曾被打开过,竟能弄得满身伤痕,真是高明。”

    那时候他对孟氏的称赞很疑惑,现在……他明白了:周子晏根本没有撒谎,两个狱卒应该都是忠于永昌的死士,他们身上的伤口以及死亡全部源自于狱中自残。

    所以,下毒要他性命的人其实是司元……司元早在没登上皇位之前就开始预谋除掉他了……

    所以,那个完整的计划应该是:毒死陈济、嫁祸陈熙、伪装严刑逼供致死以陷害周子晏、打击周氏,最后让所有人都相信陈熙、周氏的罪名。

    可惜,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害死的人,司元才不得不另作图谋:将女儿嫁给他、看住他。

    可是,他确实中计了,他以为陈熙已经毫不顾念兄弟之情,在陈熙被杀的时候,他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想到这里,陈济望着滔滔河水,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田乐一头雾水,她向前走了两步,蹲在陈济身侧,忧心地看着陈济:“你到底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陈济勾唇轻笑,也扭头看着田乐:“难道你不记得,那个时候,我就是被抓进了御史台大牢吗?”

    田乐点点头:“记得是记得,只不过,你们被抓进御史台没多久,孟太后就派人跟我说“不要再到处寻父,日后必自回”,我就没再关注过御史台的事了……也不知道你们后来是怎么出来的……”

    陈济看着手上的泥沙,没有多做解释。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可我却不知道为什么……”田乐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济,她似乎也在难过着陈济的难过。

    夜色越发凝重,周围也更安静,许久,陈济才又出声:“你失去过至亲之人吗?”

    田乐挠着头,想了一想,问:“我娘……算吗?”

    “当然算了,娘都不算,那谁还算?”陈济依旧笑着,只是那个笑很僵硬。

    田乐也没细想陈济问话的意思,就顺着这个话题絮叨起来:“我没见过我娘,她生我的时候难产……就没了……后来有个道士给我算卦,说我命太硬,上克父母、中克夫婿、下克子女,这话传开了,就没人敢上门给我提亲了……”

    听了这几句话,陈济不由得再次发笑,这次笑得很自然。他从不相信什么命运,他一向认为,人生的一切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田乐却有些急眼了,一下子变得极其认真:“你别不信,道士说了,我命中注定,必须得嫁给帝王,才能镇得住,不然肯定会被我克死的。”

    “所以在孟太后的万寿宴,给废帝选后妃时,我也去了,但他没瞧上我……现在,我爹又天天逼着我进宫给官家送药……”说到这里,田乐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我看也没戏……这辈子,我大概是嫁不出去了。”

    陈济看着田乐自哀自叹的模样,笑得更厉害了,虽然田乐是在讲一个悲惨的经历,可他听着真的好好笑。

    田乐很生气,她瞪着陈济,挖苦起来:“你笑什么笑?我听说,你娘不也是为了生你才难产死的么?我看你也是命太硬,所以命中注定只能当皇帝的女婿!”

    陈济愣了一下,这话虽是气话,竟听起来十分合理。

    “我一直想不通,为何我总也脱离不了做驸马的命运,今天,终于有人给了我一个答案。原来,是因为我命硬?”陈济再次笑了起来,笑得那么悲哀。

    田乐望着陈济的笑容,忽又有那么一点心疼,她挪了挪脚,靠近了陈济一点:“你喜欢的,是那个梅香榭的桃叶,对吧?”

    陈济收敛笑容,点了点头。

    “桃叶姑娘的容貌,的确是举世无双,难怪人见人爱。可你已经娶了公主,那可是如今齐国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表现出二心的,那样你的日子不好过……”

    陈济又抬头看了田乐,从田乐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听起来那么真实,那么真挚。

    “这世上,竟还有人关心我?”陈济又苦笑。

    田乐努嘴笑笑:“我当你是好朋友呢,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小心公主生气。”

    陈济抬头看天,天已经完全黑透了,他想,田乐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夜路不太安全。

    “我先送你回去,我再回去。”

    田乐好像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可她并不想拒绝陈济的好意,不知怎么就点了点头。

    于是两人一起漫步在人迹稀少的大街,被无边无尽的夜幕笼罩着。

    少时,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侧驶过,马车内坐的人是沈慧,但陈济、田乐并没有留意。

    隔着窗帘,沈慧隐约觉得像是看到了陈济,忙掀开窗帘,果然见陈济和田乐深夜同行,田乐脸上还带着那种惬意的微笑,时不时瞥陈济一眼。

    一股怒气冲到沈慧心头,她撂下窗帘,吩咐车夫加快马鞭,速速回到了梅香榭。

    走进梅香榭大门,沈慧随手将身上披风扔给来迎接她的芙瑄,二话不说,就上了楼。

    芙瑄很少见沈慧这个样子,知道是在外面遇见了不愉快的事,也不敢多问。

    沈慧到二楼,径直来到桃叶门前,敲了敲门。

    桃叶的房门是开着的,敲门不过是一种礼貌。

    听到敲门声,桃叶抬了头,见是沈慧,她只好站起,走到门前:“沈老板找我有事吗?”

    “我听说,太子大婚,奏乐歌舞之事还是由你负责的。我想请你帮一个忙,到了那天,把我也编进太乐署的舞姬之中。”

    桃叶对于这个提议感到很意外,她所知的沈慧虽然善舞,可从来都是自娱自乐,哪肯专程跳给人看?

    这个突如其来的求助,她实在是理解不动:“为什么要去充当太乐署的舞姬呢?”

    “我自有我的道理,你到底答不答应?”沈慧的语气很生硬。

    桃叶没有立刻答应,她每每想起沈慧上次下命令斩杀八千余名陈家兵、血流成河的事,都一阵胆寒。

    沈慧见桃叶犹豫不决,脸色愈发难看了:“你人还在我这里住着,难道连这点小忙都帮不了我吗?”

    桃叶很为难,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想过搬离梅香榭另住,可是有些困难。

    其一,她积攒的钱还不完全够赎身,即便找人周济凑够了数,那么接下来吃喝租房的开支也很紧张;

    其二,古代不比她原先生活的现代,夜里很难保证安全,她现在已没了法力,偏偏又在建康仇人甚多,一个人出去住难免有诸多恐惧。

    可是既然人在屋檐下,她就还得顾着沈慧的面子。

    思索半晌,桃叶只得勉强答应:“好吧……但是,只能你一个人。你不可以带别的人入宫,你入宫之后也不可以用飞鸽传书什么的给别人传信,你要像一般舞姬一样配合我的排练。”

    沈慧嘴角微扬,淡淡一笑:“成交。”

第142章、夫妇之道

    由于田乐的家与陈济的府邸距离有些远,而两人又是步行,将田乐送回家之后,陈济再往回走,已是二更天。

    独步夜行,陈济有些无聊,回想着田乐说过得那些话。

    “你已经娶了公主,那可是如今齐国最尊贵的女人,你不能表现出二心的,那样你的日子不好过”。

    想到这句,陈济不由得一笑,他想田乐应该不了解司蓉。

    他和司蓉虽然奉命成婚,也不过是同床异梦。

    在新婚之夜,他其实对司蓉没有兴趣,司蓉也算姿容尚可,但比桃叶还是差远了。

    然而,为了表示对当今官家的忠心,他还是主动碰了司蓉,司蓉没有拒绝他,可并没有一个女人初夜应有的娇羞。

    整整一夜,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

    像完成任务一般,洞房花烛,真是味同嚼蜡。

    新婚这段日子,他有时住在书房,有时住在司蓉房中,无论去或不去,司蓉都不会问原因。

    他倒很想知道,如果他彻夜不归,司蓉会是什么态度?

    于是他继续满大街游荡,经过昔日他兄长旧居大司马府的门前,经过司姚长公主府的墙外,经过梅香榭桃叶房间的窗下,一直到东方发白,他才慢慢走回他现在的府邸——谯郡公府。

    院中许多家丁正在扫枯叶、喂鸟喂鱼,见了他都赶紧一旁让道、躬身行礼。

    他默默前行,走向司蓉的居室,远远看到司蓉坐在廊檐下发呆,侍女小莺陪伴在侧。

    再往前走,他注意到司蓉虽然面色呆滞,可目光是一直朝着一个方向的。

    他就无声地从背后靠近她们主仆二人,顺着司蓉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方晴和另外几个丫鬟在院中说笑。

    一个丫鬟对方晴说:“马总管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另一个丫鬟摸着方晴的肚子,也玩笑着:“叫我猜猜,是男是女呢?”

    方晴推开了那丫鬟的手,羞得整张脸都红了:“哎呀……你们别闹了……”

    听到丫鬟们的笑声,司蓉也轻轻一笑。

    陈济怅然无语,他就站在司蓉身后,司蓉竟浑然不觉。

    他只好咳嗽了一声。

    “郡公……”小莺忙向陈济行礼。

    司蓉也慢慢站起,向陈济微微笑:“你来了?”

    “你知道,我昨晚在哪吗?”陈济似笑非笑,望着司蓉。

    司蓉愣怔了一下:“昨晚?昨晚你不是睡在书房吗?”

    陈济忍不住笑了,这就是他的妻子,这就是他的家。

    想来,倘若他昨夜偶遇歹徒,死在外头,家里也是没一个人知道的。

    陈济一言不发,扭头回了书房。

    司蓉很迷茫,她好像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赶紧吩咐小莺去跟昨晚书房的值夜护卫打听一下。

    小莺问了书房的值夜护卫,又去问了大门的守门护卫,这才知道,原来陈济是昨日寅时出的门,今日一早方回。

    司蓉对此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于是叫厨房做了些饭菜,亲自送到书房,扣了扣门。

    敲门半晌,屋里没有声音,她便推开了个门缝,往里看了一眼,原来陈济在床上睡着了。

    因为走了一夜的路,陈济很累,睡得也很沉。

    司蓉见状,吩咐侍女留在门外,自己拎着食盒进去了。

    进门后,她又把门关好,将食盒放在桌子上,走到床边坐下,推了推陈济。

    陈济睁开疲惫的眼睛,看到了司蓉。

    “对不起,是我这个妻子做得不称职。我来给你送饭了,如果你肯原谅我,就请起来吃一口吧?”司蓉低着头,那样子看起来十分诚恳。

    陈济坐了起来,盯着司蓉,问:“嫁给我,你是不是觉得心里很委屈?”

    司蓉连忙摇头。

    “不要害怕,说实话,是不是跟我共度的每一天,都在勉为其难?”陈济拉过司蓉的手,司蓉的手很凉,他就用自己的双手捂着。

    司蓉不敢抬头看陈济,也不敢摇头否认,两行豆大的泪珠却从眼眶中无声滚落。

    陈济抬手,抿过司蓉的脸颊,抿掉了那两行热泪。

    在这一刻,司蓉感觉到了陈济的手很粗糙,在陈济放下手之后,她看到陈济的手上有茧子、有疤,那应该是一个英勇武士的证明。

    陈济仍然望着司蓉,目光深沉:“既然你来道歉,我们不如一次性,把所有话都说开。

    你应该知道,在官家登极大典上,我想要恳求赐婚的人是桃叶,可官家却抢先一步,将你许配给了我。

    我整整比你大了十三岁,而且和离过一次,属实是配不上你。可官家执意如此,其中缘由,我想你和我一样清楚。

    虽然成亲我并不情愿,可婚后我再没有去见过桃叶一次,那是我对你的尊重……那么你呢?”

    “我……我也很想努力……”司蓉一开口,又泪流满面:“其实……我不想当一条拴住你的绳索,我不是天生的公主,我只想做一个平凡的女子……过平常的日子……”

    陈济嘴角微扬,轻声笑问:“你知道什么是平常的日子吗?”

    司蓉稍微抬头了一点,她好像不太明白陈济怎么会这么问。

    “用你最真实的一面来过日子,那就是最平常的。它不在于你的身份,而在于你的态度,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开心就笑,难过就哭……那样,你还会觉得累吗?委屈吗?”

    这几句话,让司蓉好感动,因为这段日子,她每天都在伪装,她害怕被陈济发现她的伪装,那样她便辜负了司元的教导。

    然而,对于陈济这种老江湖而言,看穿这点小心思实在易如反掌。

    陈济紧握司蓉的手,深情款款:“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自幼丧母,半生孤苦,爱而不得。我希望我们坦诚相待,因为我们已经是夫妻,因为桃叶并不爱我,也因为马达并不爱你。

    既如此,我们就把心思转移到彼此身上,不好吗?难道只有得不到的就是最好?难道已经拥有的就不值得珍惜?

    如果我可以读懂你的心事,如果我可以接受你真正的喜怒哀乐,如果我愿意配合你为父亲尽孝……在你心里,我就那么不如马达吗?”

    “不是的……不是的……”司蓉又一次哭了,她没有想到,陈济会讲出这样一番话,每一句都戳中她的心窝。

    她靠在陈济胸前,嚎啕大哭起来,不由自主又飙起了从前的大嗓门,哭得稀里哗啦,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心里的滋味。

    陈济也没再说话,趁热打铁,就将司蓉拽到床上,按在身下,猛烈地亲吻起来。

    这一次,他发现,司蓉也会有一点主动了,虽然还在哽咽之中,但他知道,她此刻内心是快乐的。

    此后每天,陈济但凡闲暇,都会用来陪司蓉,他还时常带着司蓉去游览京城内外的名胜风光,制造各种浪漫和惊喜。

    司蓉来京时间不久,对这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她又是个少不经事的姑娘,很容易便得到了满足,也就不会再去羡慕别的任何人了,只用心地经营着属于他们夫妻两个人的小日子。

    与此同时,陈亮受陈济密令,一匹快马悄悄离京,奔赴永昌,去调查白夫人等留驻在永昌的那些人。

    早在司蓉出阁之前,司元已在陪嫁的侍女侍从之中安插了几个眼线,因此对于谯郡公府每天发生的大事小事,几乎是无一不晓的。

    这日司元正与韩夫人下棋,又有线人传来消息,不过是说陈济又带着司蓉去了何处游玩、两人相处越发亲密等事。

    韩夫人便向司元道喜:“恭喜官家,没想到陈济这么快就被公主收服了,真是可喜可贺。”

    司元眼帘上挑,冷冷一笑:“朕怎么觉得,是蓉儿被陈济收服了呢?”

    “不会吧?”韩夫人拿起棋子,手抵下颚,面带疑惑:“他府上哪一处没有咱们的人?若是假恩爱,岂能看不出一点端倪?”

    “要是那么好看出端倪,陈济就不是陈济了。”司元望着棋盘,落下一子,连吃了韩夫人几子。

    韩夫人见了,很不服气,随手抓了一把棋子,全都撂在棋盘上:“不玩了!你趁我分神的时候下套,这不公平!”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盈盈一笑:“输都输不起,小气。”

    韩夫人嘟着嘴,翻了个白眼。

    司元又看一眼棋盘上乱七八糟的棋子,目光扫过每个格子,眉头微皱,陷入深思。

    韩夫人猜测着司元的心思,轻声建议道:“要不……提醒一下公主?”

    “无事无非的,提醒什么?她正沉溺其中、不能自拔,这时候跟她说三道四,她反而会认为是我们打搅了她得来不易的幸福。”

    “那怎么办?”

    “陈济可是读兵书长大的,久经沙场,阴谋诡计多得是。蓉儿才多大?玩心思……她怎么可能是陈济的对手?”司元仍望着棋盘,略略发笑。

    韩夫人撇撇嘴,闷闷地问:“知道这样,那你还把女儿嫁给他?”

    司元无奈笑笑,摇了摇头:“世间从来没有万全之策,最好的打算已然失败,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韩夫人没得好说,慢慢将棋盘上的棋子分类收了起来。

    司元又吩咐:“蓉儿的事,你不需操心,眼下把太子的婚事办好要紧。”

    韩夫人领命。

    上次司元假装昏厥之时,韩夫人已以选新人充裕后宫为名,将孝宗所遗妃嫔都迁居到孟太后的安寿殿,随后又称筹备太子婚事耗资所需甚多,向各宫“借”了大量金银珠宝。

    因为这些举动都是被孟太后默许的,孝宗遗妃们虽有些不满,也无处倾诉。

    太子大婚本就是举国盛事,巧合的是,司天台以司修和王玉的生辰八字所推算出的婚期,正好在司元的寿辰。

    这是司元即位后的第一个寿辰,意义非常,因此但凡与此事稍有些瓜葛的府衙都铆足了力气,尽心尽力筹办官家寿宴与太子大婚。

    太乐署自然也不例外,太乐令吩咐桃叶,此番献艺一定要别出心裁,博得官家欢心。

    关于演出,桃叶是早已有主意了,也已经排练多日,只是沈慧这个不速之客的加入,总让她很不安心。

    在答应沈慧的求助之后,桃叶才回忆起来,在司蓉和陈济成婚那天,宫中观礼的官员、官眷很多,但好像是没有沈慧的,也没有太傅沈濛。

    如果连司蓉的婚礼都缺席,沈慧又何必到司修的婚礼上献舞呢?

    桃叶实在是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她的担心就越多,她觉得,她需要了解更多关于沈家的事、太子大婚的细节,或许能弄清楚这里的猫腻。

    她不想因为个人原因给整个太乐署带来麻烦。

    当她思索起要怎么打探消息的时候,她想到了陈济。然而,现在她和陈济见面似乎是不合适的。

    可是除了陈济,她好像再想不出其他能帮到她的人。

第143章、不速之客

    这些天,司蓉为给父亲挑选寿礼、给弟弟挑选新婚贺礼煞费脑筋,简直把京城有名的店铺给转了个遍。

    她将所有备选的礼物摆了满满一屋子,叫陈济帮她一起鉴赏。

    两人正品评着,外面有丫鬟来报:“太乐署的桃乐丞来求见郡公,说是为官家寿宴和太子大婚献艺有些难处,要向郡公请教一下宫中礼仪。”

    陈济有点意外,别说现在他是有家室的人,就算从前单身的时候,桃叶也从不曾主动上门来找过他。

    当着司蓉的面,他必须表现得疏远些:“这桃乐丞是不是弄错了?礼仪之事,她该请教鸿胪卿、或者韩夫人,找我做什么?”

    关于桃叶与王敬、陈济的情感纠葛,从永昌到建康,司蓉也基本都是知道的,只不过,从前那些都与她无关,也就没有刻意留心过。

    如今陈济既已与她坦诚相待,她自然也接纳了陈济的过往,因此并不介意:“我想,可能是因为她跟那些人都不熟吧。前朝后宫,她最熟的人大概就是你了。你虽不操持礼仪,却见过的宫宴极多,她请教你,也不无道理。”

    陈济只得附和着点点头,笑问:“那我们一起去见见吧?”

    “不了,她求见得是你,又不是我们。”司蓉望着陈济,彬彬有礼。

    她最近一直在努力学习着为妻之道,因此一定要展示出身为妻子的贤惠和大度:“虽然太乐署与朝政无关,可你们也还算是同朝为官,见个面、说说话,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于司蓉这般信任,陈济觉得他理应感动,想来,如果司蓉陪他一起去见桃叶,三个人面对面说话,那似乎是挺别扭的。

    于是,他独自到前厅来见桃叶。

    桃叶穿得很朴素,连妆容都很淡,她生怕她的到来惹司蓉公主不快,因此能简则简,只维持着见人基本的仪容罢了。

    即便如此,陈济见到桃叶时还是心潮起伏,不是因为桃叶美或不美,而是他无法再用从前的态度对待桃叶,那么和桃叶见面,就一定会让他百感交集。

    “见过郡公。”

    “桃乐丞多礼了。”

    两个人相互见礼,彼此都是那么客套。

    “我今日唐突拜访,不知有没有打搅到郡公和公主?”桃叶礼貌笑着,往陈济身后看,并没有看到司蓉。

    “公主正在筹备礼品,有些忙。桃乐丞也难得来一趟,不如到里面去逛逛我这御赐的新园子,且看且谈,也顺便帮我指点一下该怎么布置才好。”陈济说着,向内相请。

    桃叶见如此说,也就没有推辞:“郡公如此抬举,那便看看吧。”

    客厅内外侍立的婢女太多,大多都是司蓉陪嫁来的,陈济知道这里面肯定少不了司元的眼线,因此不愿意在此多说话。

    两人闲步到后花园中,花园内也有些侍弄花草的仆从,陈济知道,这里面自然也是有司元眼线的,但此处视野敞亮、不易藏人,即便有眼线跟踪也不可能跟得太近,顶多只能偷窥,却很难听得清言语,倒还稍微自在些。

    陈济还是保持着与方才一样的客气:“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有话就直说吧。”

    桃叶点点头,这里只有陈济一人,她也犯不着太拐弯抹角:“我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你与公主成婚那日,入宫观礼的宾客好像没有沈家人,是没有宴请他们?还是请了,只是他们自己没来?”

    “又是沈家……”陈济微微勾唇一笑,他早该明白,桃叶对沈家感兴趣不是偶然,必然有不寻常的原因。

    桃叶低头,带着些歉意说:“或许我不该专程来问这些,可我确有我的难处,还请郡公不吝赐教。”

    陈济向周围环视一圈,距离他最近的下人是一个正在刨土的花匠,已经在那儿刨土很久了,大约距离他十几步之外,应该不太能听得到他的声音。

    他也不看桃叶,只目视前方,低声问:“能告诉我,你总打听沈家,究竟是为何?”

    “如果你能不问我原因,我会更感激你。”桃叶不想、也不敢轻易说出沈慧的那个诉求。

    陈济又淡淡一笑,他实在不知,他要桃叶的感激有何用。

    不过,他还是解答了桃叶的问题:“自从官家登基之后,宫中的任何大小宴席,都没有宴请过沈家人。”

    桃叶愣住了,不由得疑惑更多:“这是为什么?”

    “你问我,我倒还想问你呢?你天天在梅香榭,应该比我更清楚沈老板有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或者叫做……不为人知的往事……”陈济又发笑,但还是没有看桃叶,他一直在用目光的余光留意着花园中每一个可能近身的下人。

    “这么说,太子大婚,应该也不会请沈家人了?”

    “应该不会。”

    桃叶算是明白了一件事,在司元的新规里,沈慧是没有资格参加太子大婚的,因此只有混在太乐署的一众舞姬中才有机会入宫。

    可桃叶还是不懂沈慧因何要入宫。

    陈济继续说:“沈氏一族,多是商贾,在朝为官者甚少,能有资格入宫上朝的只有沈太傅一人。

    可自孝宗过世后,沈太傅便称病没再上朝过,他那太傅早就成了白拿俸禄的闲职,当今官家即位之时便默许了。因此别说是宫宴,就连平日,沈家也从无人入宫。

    朝内早有人议论过此事,都传言说是官家嫌沈氏父女那日下令斩杀八千余名陈家军一举太过残暴,应该是私下命令尚云吩咐过宫中侍卫,不允许放沈家人入宫。”

    听了这些,桃叶更懵了,迷茫中,她喃喃自语:“一个骄傲至极的人,既然不被允许进去,自当不屑一顾才是,又怎会想方设法、偷偷摸摸非去不可呢?”

    陈济一下子便明白了,是沈慧准备偷偷溜进宫呢。

    言至此处,这也实在不难推测。

    他随口笑答:“也许是宫中有她想见却很难见到的人吧。”

    陈济虽然没像桃叶那样在沈慧的阁楼外偷听到司元和沈慧的谈话,但也能感觉得出司元和沈慧是有旧情的,至于旧情究竟是个什么情况,那还真是难猜。

    但桃叶由陈济的这句回答想到的人并不是司元,而是司蓉。

    那天,桃叶在沈慧的阁楼外,清清楚楚地听到沈慧拒绝了司元,却在司元提到司蓉时久久沉默。

    桃叶觉得自己应该没有猜错,现在的沈慧极有可能并不是沈太傅原本的嫡女沈慧,而是庶女沈嫣,也就是司元的发妻、司蓉的生母。

    她并不知当年是什么缘故导致了司元与发妻的分离,但她想,如果因为沈慧拒绝与司元复合,司元就不允许沈慧再见到司蓉、甚至不允许沈慧参加司蓉的婚礼,这对于沈慧实在不公平。

    沈慧和陈济有过节,肯定不会、也没有理由来谯郡公府。但太子大婚,司蓉定然是会出现在宫中的。

    如果沈慧入宫只是想看一看自己的亲生女儿,桃叶当然是不介意帮忙的。

    “郡公的园子极好,我今日大饱眼福,也该告辞了。”桃叶自以为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忙忙向陈济道别。

    陈济并不挽留,就如同送普通客人一样,送桃叶出府。

    桃叶离开谯郡公府,心情似乎稍微放轻松了些,却又联想起更多谜团,比如:真正的沈慧被弄到哪去了?沈太傅又怎能同意庶女顶替嫡女?

    胡思乱想着,她已经走回了梅香榭门外的街道上。

    有人快步走到她面前,是她昔日的一个常客,她隐约记得是哪个府衙侍郎的小舅子,一见着她,忙恭谨作揖:“桃姑娘,这有几个月都没见你,怎么就突然关门谢客了呢?”

    桃叶无奈停步,自从她把梅香榭变成纯粹的宿舍开始,这样走路被拦的场景,时不时就会上演几次。

    她不想砸梅香榭的生意,因此总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貌:“衙内难道不知,我现在太乐署做事,自然不会再在此抛头露面了。”

    “知道知道,桃乐丞……”那人嬉笑着,语气中渐渐有了些调戏之意:“这官衔都是虚的,不过是换了个地方表演而已,月俸恐怕还赶不上梅香榭的赏钱吧?你不如嫁给我,从此锦衣玉食,保不齐哪日就是诰命夫人了呢!”

    “那就请您求得了诰命的封号再来。”桃叶懒得废话太多,随口搪塞了一句,就准备绕开他。

    这时却有另一个男子出现,也是桃叶从前的常客,一把将方才那衙内推到一边,唰的一下抖开扇面,摇扇轻笑:“桃姑娘不要信他,他早有妻室了。倘若姑娘愿意下嫁,在下今日便能备齐赎金,明媒正娶迎姑娘进门。”

    桃叶很无语,这梅香榭门口难道要开招亲大会不成?

    她不得不变了脸色:“我还有急事,烦请二位公子不要拦路,否则我就要喊人了。”

    那两人都被桃叶突如其来的厉声吓了一跳。

    站在梅香榭门内的采薇听到了桃叶的声音,赶紧走了出来,半哄半劝,将两个客人拉回梅香榭。

    桃叶正要绕道回自己的屋子,才刚走了两步,却又听到采薇叫她。

    采薇已安顿了客人,再次出门,赶到桃叶身侧,跟桃叶指了指梅香榭一旁的墙角。

    桃叶顺着采薇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梅香榭与隔壁店铺之间那个窄窄的巷子里,好似是有拐杖的杖头伸出巷子之外,显然是有人手持拐杖,站在巷子之内,只是身子完全被墙面遮住了。

    那根拐杖的花纹……桃叶太熟悉了,就是她旧时滴绿血勒令变大、用作交通工具的那个,曾驮着她和王敬从建康一路飞到永昌,陪她度过了最快乐、最充满期待的旅程。

    “我昨天就看到了这个杖头,也是这个位置,应该不是偶然。”采薇把声音压得很低,伏在桃叶耳边。

    说罢,采薇又自回去了。

    桃叶的脚步很轻,慢慢走近杖头,能看到的拐杖越来越长,也看到了玄色衣衫,那是失明后的王敬最常穿的颜色。

    直到桃叶完全站在巷子口,果然看到王敬背倚着梅香榭的侧墙,松松扶着拐杖。

第144章、有情何似无情

    王敬凭听觉,感到有人靠近,只是他不敢肯定靠近的人是谁,也不敢轻易喊出那个名字。

    “二哥……”桃叶先开了口,看到王敬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她说不得有多么震惊。

    听到桃叶的声音,王敬顿时双手打颤。

    大约是激动过了头,不知怎么,他的拐杖就离了手,倒在了地上。

    没了拐杖的支撑,让王敬很没安全感,他忙扶墙下蹲,四处去摸自己的拐杖。

    桃叶赶紧弯腰捡起,将拐杖送回王敬手中。

    “谢……谢了……”王敬好像舌头打结了一样。

    “你怎么会在这儿?”桃叶盯着王敬,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

    王敬好像浑身都不自在,扶着拐杖慢慢站起,吞吞吐吐地说:“玉儿……玉儿过几日就……就要出嫁了……”

    “我知道。”不知不觉中,桃叶也开始心跳加速,她好像知道王敬要说什么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在离开永昌时,王敬曾给过的承诺:“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虽然桃叶当时对那个承诺很不满,也没有答应,可在那之后,她毫无目的地在这个时代滞留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等王敬,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忐忑的相对中,王敬又一次开了口:“我……我……”

    桃叶感觉得出,自己是那么期待王敬接下来要说的话,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开始两眼放光……时隔多年,她竟然还是这么没出息?

    “我……我出门给玉儿采办嫁妆的,刚好路过这儿……”话到嘴边,王敬不知怎么又改了口。

    桃叶心中才刚燃起的小火苗,瞬间被扑灭了,她的眼睛又变得黯淡无光,也不知该把眼神放在何处。

    她不想再去看任何一个人、任何一样东西,仿佛世间万物,都在这一刻褪了色。

    幸而对方现在看不到,否则她脸上这一起一落的表情转变,该多么惹人耻笑?

    她呆呆站着,实在难以想象,王敬家里有那么多下人、那么多族人,又有身为王氏族长的亲哥哥王敦、以及热心肠的堂兄王敏,竟然轮得到王敬这个又瘸又瞎的病人跑出来采购?

    但她没有当面质疑王敬的答案,只是故作随意的一笑:“原来是路过啊?”

    王敬点了点头,他的手往衣袖中推了推什么东西。

    桃叶隐约觉得,在王敬的袖子里,像是有一张纸。

    “你……保重。”王敬实在找不出什么话题了。

    “嗯……我还有事,先回去了。”桃叶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她匆匆道别、匆匆离去,却巴望着那个人能在她身后稍微挽留她一下下。

    然而,那个人从来不会给她惊喜、不会给她意外。

    桃叶由巷子往里走,一直走到巷子的那头,她的身后一直都是那么安静。

    即将拐向梅香榭后门时,她回头看了王敬一眼。

    王敬拄拐,走得很慢很慢,但已经走出巷子了。

    桃叶心里凉凉的,许久以来,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尽管王敬把她排在所有待办事项的最后,她却依然在卑微地等待着。

    她还记得,那次,王玉哭着来求她,将她和王敬都约到一个渡口相见,王敬却冷言冷语、无情地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

    那天回来后,她哭了很久,沈慧劝了她许多话,有两句,她记得很清楚。

    其中一句是:“他跟你划清了界限,公主就不会找你麻烦,这也是在保护你。”

    另一句是:“等他完成了他的计划之后,你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跟你保持距离呢?当一个人没有顾忌时所做的决定,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也许是出于自我安慰,桃叶当时相信了沈慧这些话,并执着地、没有期限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王敬把他家里那些是是非非都处理完了,等到了他主动出现在她面前,居然只是这么个结果?

    桃叶顿时觉得,她的人生活得好没意义,她不明白,他的身上已经没有包袱了,为什么他和她还是不能在一起呢?

    相背而行,她与王敬之间拉开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

    王敬扶了扶衣袖内的那张纸,那是桃叶离开永昌那天,给他的“休夫书”。

    在见到桃叶之前,他也无数次幻想过,他要对桃叶说:“只要我没点头,你这份休书便不作数,我们仍然是夫妻。”

    他还想对桃叶说:“我们之间的感情,并不是你以为的一厢情愿,我是爱你的,很久很久之前已经开始,一直到现在,始终如一。”

    他更要对桃叶解释清楚:“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做阿娇的替身,我只是改变不了你们相似的事实。”

    可是见到桃叶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面对感情,他是如此缺乏勇气。就像他连出门、来到梅香榭都是被玉儿推来的一样。

    玉儿很了解他,因此强行带着他来到梅香榭附近,但玉儿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所以又躲在别处,央求他一定要在那儿等到桃叶出现。

    王敬虽然听了玉儿的话,等着桃叶出现,见了这一面……

    待看不到桃叶时,玉儿跑了出来,跑回王敬身边,摇晃着王敬,气愤地质问:“你是怎么回事?你这样跟她见一面,只会让她伤心,比不见还糟!你就不能跟她说几句真心话吗?”

    王敬低着头,默默无言,又往前迈步。

    “到底为什么啊?”玉儿死命扯住王敬的胳膊,好像抓狂一样,拖住王敬不能前行。

    王敬不得不停住脚步,半晌,才发出低沉的声音:“你听到了吗?那些客人,虽是轻薄之言,却也能许她名分、筹划将来。她随随便便找个人,都可以做到衣食无忧,而我……连一根拐杖掉了都需要她来捡。”

    玉儿哑然,瞬时感到一阵心塞。

    “我恳求过摆脱驸马的名分,可官家不允。我若要和她在一起,就只能是私奔,亡命天涯。我是一个连自理都不能的人,我能给她什么?她要伺候我衣食,她得为我出门引路,她甚至还得想办法赚钱养我、供我看病吃药……而我,还不能陪她走到白头……我这是在爱她吗?”王敬摇了摇头,一阵苦笑。

    玉儿沉默着,想不出应对之词。

    王敬步伐又起,徐徐前行:“我不该成为她的累赘,倒不如不要给她任何希望,那样……她或许就能早点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做回她原本的自己……”

    玉儿挽住王敬的手臂,听着王敬的话,望着前路,埋头苦思。

    “或许……或许等我做了太子妃,我能有办法说服官家,同意你与混账公主和离,然后名正言顺地和桃姑娘在一起,就不用亡命天涯了。那样,你俸禄照旧,我还可以照顾你,她也不必跟着你吃苦。”玉儿天真地幻想着,她凭借自己努力,可以为父亲做到的事。

    王敬听了,不禁一笑:“傻孩子,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官家能真正接纳你就不错了,你就别顾忌我了。”

    “不为你考虑,那要我多没用?”玉儿小声嘀咕着。

    父女两人回到家,王敦和周云娘已在中院正厅的座椅上等候多时。

    玉儿一眼便看到,正厅桌上放着几个礼盒,都被红丝绸包裹着。

    她上前拿起其中一个盒子:“大伯,这是什么?”

    “全都是孟太后刚才派人送来的,说是要为你的嫁妆增色。来人还说,司姚长公主正在亲手为你缝嫁衣。”王敦答着话,一脸愁容。

    玉儿感到了不妙,双手推开那些礼盒:“她们什么意思?”

    王敦无奈答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孟太后在暗示你父亲,要他把长公主接回来,为你送嫁。”

    玉儿听了,顿时一阵恼火:“有大娘这个儿女双全的福星为我送嫁就很好,我们用不上她!”

    “她哪是为了送嫁?不过是要找个借口……”王敦没有把话说完,长叹一声。

    “接了她,我爹还怎么跟桃姑娘在一起啊?”玉儿越说越气,一胳膊将所有礼盒都挥到了地上。

    王敬在一旁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过了片刻,周云娘站起,走到王敬和玉儿身边,解释道:“长公主这次想回王家,应该不是为了纠缠二弟。前几日,我在外头遇到了一个伺候过我姐姐的宫婢,是新近被放出宫的。

    听她说,韩夫人把宫中资历较深的宫人都放出去了,尤其曾贴身伺候旧主的,一个都没留。更不可思议的是,先帝妃嫔们迁居到安寿殿后,她们积攒的体己钱几乎被“借”得一分不剩。

    连孟太后的旧日奴仆,都被裁剪得所剩无几了,但并没有人提过孟太后的体己。我猜,长公主是为了找藏物之所,才不得不想办法回来暂避一时。

    谁人不知?官家与孟太后宿怨极深,不可能一直“母慈子孝”装下去。太后得给自己留退路,更得给长公主谋活路。保住钱财,再图以后,她应该在王家呆不长。”

    王敬听了这番话,不由得一声冷笑:“我王家竟成了她们转移赃物的避难所了?”

    王敦也站起,走近王敬,劝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她,我也不愿意。可她们母女住在宫里,玉儿也是要嫁进宫里,倘若她们有心使坏,玉儿这婚事还能顺利成吗?”

    王敬没有回应王敦的话,却反问道:“大哥还记得她上次在王家是什么时候吗?”

    王敦自然记得,因为那是在他们母亲萧睿的丧仪上。

    自萧睿下葬后,司姚再也没有出现在王家,王家也没有人欢迎司姚。

    “她逼走了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连我们母亲都因为她的任性而送命。这样的人,你还能容忍她在我们家占有一席之地?你还想劝我亲自去接她?”王敬声声质问,一句比一句更显得刻薄。

    王敦眉头紧皱,犹豫着:“可玉儿的婚事……”

    没等王敦说完,王敬断然打住:“叫她做春秋大梦去吧。有我在,想都别想。”

    说罢,王敬拄拐,转身走出门去。

    王敦和周云娘相视一看,只是望着王敬的背影叹气。

第145章、太子妃真容

    太子大婚在即,王家宾客不断,远近亲友纷纷来道贺,王家皆盛情款待,因此时常今日小聚、明日大宴,每天从早热闹到晚。

    王敬向来不擅理会人情世故,且身体状况不佳,王敦和周云娘不得不代为劳碌。

    在此期间,王敦和周云娘也曾多次劝说王敬暂且将司姚接回王家,待平安度过玉儿的婚礼再另做打算。

    王敬固是不从。

    直到成婚前一日,王家又摆宴款待客人,来者皆是堂客,周云娘在后院设下东西两席。

    东边是些年纪稍长的妇人,由周云娘招待;西边尽是未出阁的姑娘们,王环、王玉在那里作陪。

    两边都十分热闹,时不时相互串桌、敬酒、闲话家常。

    起先的话题多半是夸赞太子品貌、美名远扬,众人都说王玉好福气,能嫁得此等如意郎君。

    有个都尉的夫人苗氏,乃是萧睿母族的侄媳妇,大约是不服这般夸赞方式,便也夸起王玉来:“玉儿天生丽质,与太子十分般配。能娶到玉儿,何尝不是太子的福气呢?”

    鸿胪卿孟泓的夫人贾氏听到,忍不住一笑:“这小时候的玉儿,我是见过的,的确是个天生的美人坯子。至于如今的玉儿么……”

    话到这里,贾氏故意顿了顿,往西边瞅了一眼,又接上了方才的话:“想来依然是国色天香。”

    同桌的几个人也都不由自主目光旁移,只见王玉蒙着面纱,正给别的姑娘们倒果酒。

    自玉儿从永昌回到建康之后,只要走出闺房,就一定是蒙着面纱的,连在王敦、周云娘面前也是如此,从不与家人同桌而食。

    外人面前,自然更不会露脸了。

    五兵尚书陈冲的夫人邹氏像是有些好奇,乃俯首低声问了挨着坐的王敏之妻何氏:“听说王玉姑娘是不慎伤了脸,究竟有多严重?你可知道?”

    何氏轻笑着摇了摇头:“没见过,不敢说。”

    “你们时常往来,竟然都没见过?”邹氏感到难以置信。

    正招呼上菜的周云娘也听到了这些话,却当做没听见,还只管张忙着。

    恰好孟泓的两个女儿孟瑶、孟婉来东边串桌,那孟婉只有五岁,一脸童稚之气,听到了几人议论的言语,想也没想就直奔回西边,伸手揭掉了王玉脸上的面纱。

    王玉没有防备,在众目睽睽之下,脸上的刺字被一览无余。

    所有的人都齐刷刷投来惊异的目光,现场一片安静,只响起孟婉的声音。

    “看!她脸上有个“贼”!”孟婉口无遮拦,小手还指着王玉的脸。

    王玉不知所措,手中酒壶跌落,双手捂住面颊,眼神慌乱无比,恨不能在此刻死去。

    王环气极了,快步走来,一手推开孟婉的小手指,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孟婉被王环的声音吓得后退两步。

    孟瑶赶紧从东边跑过来,将幼妹孟婉护在身后,也朝王环喊起来:“你那么大声干嘛?她这么小,她懂什么?”

    王环听了,越发来气:“年纪小就是欺负人的借口了?你跟着她,就只是来当酒囊饭袋的吗?”

    “你才酒囊饭袋呢!”孟瑶说着,就上了手。

    王环半分不退让,两人就厮打起来。

    孟婉突然站在原地大哭。

    王玉也不禁眼泪滴落,却一手捂住脸上的刺字,一手试图劝阻王环:“姐姐……”

    东西两桌的女人们,都渐渐站起,赶来劝架。但因为两人的势头都十分凶猛,许多人只是用嘴劝,不敢太近身。

    由于人多嘴杂,劝解之言也乱糟糟听不清,只觉得人声鼎沸。

    周云娘和何氏一左一右拉住王环,王环却还是不服,两脚前踢,一脚踹翻了一个椅子。

    贾氏从孟瑶身后抱住孟瑶,却又让孟瑶挣脱了。

    孟瑶上前,双手掀起离王环最近的桌子,将所有菜肴都掀到王环身上。

    站得离王环不远的田乐也被溅了一身菜汤。

    田乐抖抖裙摆,上前劝和道:“大家好歹曾一起御前献舞,也算姐妹一场……”

    话未完,王环一脚踹向孟瑶,孟瑶一躲,那一脚正好踹在田乐身上。

    田乐被踹得四脚朝天,躺到了一地碎盘碗、散落的食物上。

    众人都吃了一惊,王环也吓了一跳。

    周云娘忙暂时松开了王环,上前去扶田乐:“田姑娘,你要不要紧?”

    贾氏再次扯住孟瑶的胳膊,一巴掌挥在孟瑶脸上:“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王家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吗?”

    孟瑶这才消停。

    田乐忍着疼站起,勉强对着周云娘笑笑:“我没事。”

    “真的没事?”周云娘很不放心,又回头斥责王环:“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带田姑娘去换一身衣裳,找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了,我爹就是大夫,我回家就好……”田乐仍满面堆笑,不想让场面太难堪。

    王环赶紧过来扶住田乐,先引着去了自己房间。

    这里何氏又去劝贾氏不要太难为孟瑶、贾氏与周云娘又相互赔礼道歉半日,事情就此算了。

    一场宴席不欢而散,王玉在喧闹的人群身后悄悄离开,将自己关在房中。

    待送走了所有宾客,周云娘自带人收拾满院狼藉,晚间又将此事转述给王敦、王敬。

    王敬知道,这必是孟氏安排孟家人故意的杰作。

    王敦连连长叹,最后一次劝了王敬:“我的话,你总是不听。你执意不肯接长公主,只怕今天这场闹剧就要搬到明日太子和玉儿的大婚典礼上了。”

    周云娘也附和道:“是啊,二弟,接公主只是权宜之计,哪怕你就接回来一两天,做做样子……”

    王敬默默无言。

    待王敦和周云娘离开后,王敬拄拐来到王玉的房外,听到里面不断传出女儿呜咽的哭声,可当他扣门时,哭声却戛然而止。

    王玉开了门,眼睛虽有些红,说话时却带着笑意:“爹……还没睡?”

    反正她的父亲已经瞎了,就算她的眼睛再怎么红肿,父亲也是看不到的。

    “白天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还好吗?”王敬关心着。

    “爹不要太担心……大家迟早都是会知道的……哪里瞒得住一辈子?”王玉故作随意地回答着。

    王敬只好点点头,嘱咐一声:“早些睡吧,明日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得早起上妆。”

    王玉也点点头。

    闭门后过了一会儿,王敬又一次踱步到女儿房外,再也没听到过哭声,这让他感到更难受了。

    是夜,王敬对着满堂娇的灵位久久发呆,手中还攥着桃叶给他的“休夫书”,彻夜失眠。

    次日晨起,王敬命人到宫中安寿殿传话,称他将亲自为玉儿送嫁,并入宫观礼、为官家贺寿,寿宴过后,将携司姚公主一同归家,请公主提前收拾好行装。

    司姚得到这个消息,很是得意,就忙忙收拾东西,又对镜梳妆,打扮得十分郑重,准备着去参加太子大婚典礼,也是官家寿宴。

    按照旧例,太子大婚应在太极殿举行。

    太极殿的布置早已齐备,但这日清早,宫人们还是在天未亮时就开始忙碌。

    桃叶也带着太乐署的人早早入宫,先命乐工们在太极殿的广场两侧擂鼓奏乐,而一众舞姬皆在太极东堂等候。

    太子司修已于前一日去过太庙,向祖先禀告即将迎娶王氏之女为太子妃,成婚当日仍然起得很早,先到式乾殿拜司元,又到安寿殿拜孟氏,然后才去王家迎亲。

    在司修出发后不多久,司元、韩夫人来到太极殿,在正殿前就坐,下面站着一众大臣及各命妇,都早早入宫来恭候太子、太子妃。

    又过了一盏茶功夫,孟太后也来到太极殿正殿,后面还跟着司姚长公主。

    司元、韩夫人象征式地站起,恭迎孟氏,司姚也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韩夫人一见着司姚,忍不住笑了出来:“长公主乃是太子妃的母亲,我还以为您这会儿一准是在王家送嫁呢,没想到您还在宫里呢?”

    此言一出,司姚不禁脸上火辣辣的。

    孟氏淡淡一笑,替司姚答道:“王驸马原是派人接公主回去送嫁的,这不正赶上今日又是官家寿宴,王驸马心疼姚儿,不忍叫她来回跑,因此让吃了宴席再一块回去,也十分便利。

    至于送嫁么,韩夫人也是知道的,王家有位儿女双全的长嫂,为太子妃送嫁最为合适。姚儿若是为此专程回去一趟,她家那位长嫂必然得退让一步,倒妨碍了玉儿沾福气了。”

    因王敬晨起是有派人入宫到安寿殿传话,孟氏这样讲也挑不出毛病。

    韩夫人只得点头笑笑:“王驸马如此心疼公主,还真是羡煞旁人呢。”

    司姚双手相互揉搓着,看着韩夫人和孟氏脸上的笑容,浑身大不自在。

    到了良辰吉时,司修引花轿入宫,由南面的大司马门抬入,在太极殿外落轿。

    王敦、王敬,以及周云娘都在玉儿的花轿离开王家后,也立刻乘马车赶到宫中,等候为司元贺寿。

    韩夫人的贴身侍女芄兰早已候在太极殿外,待花轿落地,芄兰就赶紧迎了上去,扶王玉下轿。

    王玉盛装,盖着盖头,就搭着芄兰的手从轿内走出。

    司修也下了马,等玉儿被芄兰搀扶着走近,一起跨过端门,走入太极殿。

    太极殿高八丈、广十丈、长二十七丈,大殿前伫立的大臣、命妇、宫婢、侍卫极多,却只听得到擂鼓、奏乐之声,所有人站得整整齐齐,是一片庄严肃穆的景象。

    王玉还是第一次来到太极殿,又是这样的场合,难免有些紧张,她在司修的引路、芄兰的搀扶中,慢慢行走在甬路正中间,是铺着红毯的。

    红毯路走到尽头,便是丹墀之下。

    王玉仍然被芄兰搀扶着、跟在司修身后,走上正殿前宽阔的楼梯。

    谁知她才刚迈上第一个台阶,又抬步时,不知怎么竟绊住了芄兰的脚,原本就紧张过度的她,猛然身体前倾,一下子摔了下去。

    司修吃了一惊,敏捷地伸手拉住王玉,使她没有完全摔倒,可在王玉身体前倾的一瞬,她的红盖头却不慎滑落。

    太子妃的真容,就如此轻易展示在所有人眼前。

第146章、千手观音

    莫要说今日来观礼的大臣们,就连太子司修,也是头一次看到他的新娘是什么模样。

    因为有盖头的遮掩,王玉今日是没有蒙面纱的。

    在这个晴朗无风的日子,未入洞房、盖头已落下,王玉哪里会料得到?

    她明知,为免今日婚礼不顺,王敬一早便派人入宫告知司姚长公主即将接回王家之事。

    而且,王敬生怕孟氏母女再出幺蛾子,故意说明要等宴席结束才能将司姚接回王家,就是为了让她们今日不得不安分。

    可是,王玉没想到,她竟然还是出了丑,在这万众瞩目的太极殿上,比王家后院宴请堂客的那个场面更糟。

    她似乎感到了无数不友善的目光,她甚至隐隐听到了远处的笑声、诽谤声,她也分不清那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已经快要被这些声音炸裂了。

    芄兰赶紧捡起落地的红盖头,跪下双手奉给王玉:“奴婢该死,太子妃恕罪。”

    王玉的手颤颤巍巍,虽接过了盖头,可双手却打颤得怎么都蒙不上。

    “如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司修的声音很大,他抓住王玉的手,随手拿过红盖头,丢在了地上。

    他环视一周,用极其锋利的目光扫过殿前两侧伫立的每一个人:“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在笑?有话想说的,不妨到我面前来讲,我洗耳恭听。”

    听到太子这样说,在场的哪个人还敢小声议论?也不敢再发笑,连抬头看都不敢看了。

    司修又扶住王玉的手,注视着王玉的眼睛,郑重地说:“娘子,受了伤,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该感到羞耻的,是那个恶意给你伤口的残暴之徒。”

    王玉很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可她忍不住,泪水滑落,无声无息。

    多年以来,她一直自苦着自己的不幸,却在后来的某一天发现,原来她是如此幸运。

    大殿上,站在孟氏身后的司姚,比方才更加脸红了。

    司修又将目光对准跪在地上的芄兰,冷冷道了声:“无用之人,立刻滚出宫去。”

    芄兰愣愣跪着,满宫皆知,太子司修可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在此之前,从没斥责过任何人,好像任何错误在他那里都可以被原谅。

    “你不知道什么是“滚”出去吗?还是想让我在大喜的日子赐你杖毙?”司修的声音,比方才更严厉了。

    “奴婢遵命。”芄兰是真的有点怕了,只好按照司修的话去做。

    在众目睽睽之下,芄兰沿着方才走进来的路,蜷着身子,一圈一圈地滚了出去。

    人人皆知,这是韩夫人的贴身婢女。司修第一次惩罚宫人,却是用这种丢人现眼的方式,无疑是在打韩夫人的脸。

    站在群臣之中的陈济,也注视着这一幕,不禁皱眉。他有些疑心,他先前以为司修软弱无能,才鼎力将其扶上太子之位……如今看来,他该不会是给自己制造了个麻烦吧?

    韩夫人坐在司元身侧,却不敢吭声,也不去看外头,就拉长着脸,闷闷坐着。

    司元轻轻一笑,看了韩夫人一眼:“夫人是在不高兴吗?”

    韩夫人强颜陪笑,答道:“臣妾是在羞愧,竟教出来这样的奴婢,给太子添堵。还请官家责罚。”

    “朕要是为此罚了你,岂不是更该惩处那个给太子妃脸上刺字的“残暴之徒”?”司元挑了挑眉,笑得很诡异。

    韩夫人默不作声,司姚焦躁不安得头上都快要冒汗了。

    “夫人虽然教人无方,可却让大家看清楚了,太子……是个合格的太子。大喜之日,责罚……还是免了吧。”司元言笑晏晏,转头看向孟氏:“母后您说是吧?”

    孟氏也只好附和着一笑,称赞道:“官家的儿女,自然是个个都好。韩夫人连日忙碌,偶有疏忽,也情有可原。”

    司元便顺着孟氏的话,叹道:“韩夫人近来的确辛苦,疏忽得恐怕也不止这一件。听说对母后的安寿殿也有些照顾不周,朕还得多谢母后海涵呢。”

    这些日子以来,后宫放出的宫人甚多,也又增添了新的宫人,安寿殿几乎是被换了血,这些动作都是一点一点进行的,如温水煮青蛙一般,孟氏总也没有理由、也不太有机会提出异议,只能一笑而过。

    于是大婚礼仪继续。

    太子妃被迎入太子的寝殿延明殿之后,寿宴在太极东堂展开。

    司元在宴席主位落座,孟太后和韩夫人的席位分别在司元左右两侧,底下大臣及家眷分坐在两边,其中司蓉和陈济坐了东边首席,司姚和王敬坐了西边首席,余者皆按位份就座。

    众人坐定,但闻得乐声起,那乐声和雅、清彻、深满,如日光普照大地般轻柔,原来是佛界的梵音。

    乐工们或站或坐,在君臣们的坐席对面,也是分于左右两边,呈扇叶形队列。

    随着音乐的旋律渐入佳境,有舞姬从两列乐工之间出现,每一个都双手合掌在胸前,徐徐走出,如神圣庄严的观音宝相。

    大臣们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纳罕着舞姬们的衣着。

    以往大小宴席,舞姬们必是仙袂飘飘、舞裙摆摆,而今日诸人所见的舞姬,竟穿得那么紧致,从颈肩到手臂、由腰及臀,衣裙牢牢贴住肌肤,秀出每个舞姬苗条的身形。

    唯有裙子末梢如鱼尾样式散开,掩住舞姬们小巧的三寸金莲。而衣裙上下全都绣着鳞片般的金甲,在阳光洒落的映射中熠熠生辉。

    舞姬们由远及近走来,每二十人成一列,共十二列,都到君臣面前停步。

    一阵摇铃声从乐工们身后传来,舞姬们开始舞动,她们手带金甲,身穿金衣,每一列的二十人整齐如一,时而如云雀翻飞,时而如雄鹰展翅,体态矫健,手袖轻扬,就好似从敦煌壁画上走出来的飞天之神。

    又一阵摇铃声响起,后方奏乐声由柔美变得铿锵,十二列舞姬忽然合一,有无数个手从左边伸出,转眼间又好似受惊似的,一下子全部收回,无数个手又从右边伸出,再次收回。

    乐声乍停,又乍起,为首的第一个舞姬双手合掌,后边舞姬的双手从各个方向晃动着渐次伸出,如孔雀开屏一般,演绎的正是那无色无相的千手观音。

    此刻满座讶然,唯有王敬那个瞎子浑然不觉。司元不禁为之鼓掌,于是两边掌声雷动,使人振聋发聩。

    再次有摇铃声传来,舞姬们又舞步跃动,由一列分作四列,胳膊继续优雅地旋转着,仍是前后渐次展开、渐次收拢,前一分是凤凰展翅,后一刻又成了百花绽放,渐渐从四列绽放为十二列,一会儿分散、一会儿聚拢,舞姿随着旋律不断变化,看得人眼花缭乱,就好像是变幻莫测的观音尊者有无数分身降临人间。

    又是一阵摇铃,所有舞姬全部分开,如花瓣一样飘落,散到舞台各处,一齐舞动,身形妙曼、动作默契,腰肢扭动像清泉流水般柔和,舞步跳跃如海浪滔天般卷起。

    结末,乐声骤然收紧,节奏变得极快,摇铃随之加速摇起,舞姬们也快速聚拢成一个不规则的形状。第一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萬”字;

    摇铃又挥动,舞姬们又散开。第二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壽”字;

    摇铃再次挥动,舞姬们再次散开。第三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無”字;

    摇铃最后一次挥动,舞姬们最后一次散开。第四次摇铃声停,舞姬们集体摆成了一个“疆”字。

    “好极了,原来祝寿的字,还可以这样写出来?”司元点头称赞,简直叹为观止。

    千手观音舞毕,桃叶手持摇铃从乐工们身后走出,与一众乐工、舞姬集体叩拜司元等人。

    众大臣也都纷纷站起,举杯共向司元敬酒,祝贺万寿无疆。

    司元忙叫平身,又吩咐重赏太乐署众人。

    韩夫人瞟了一眼桃叶,再看司元脸上满意的笑容,淡淡笑问:“桃乐丞这么能干,官家何不纳入后宫?想来会是个贤内助呢。”

    “你又来了。”司元轻笑着,不以为意。

    韩夫人这次脸色是真的很难看,那醋意绝不像是在做做样子:“官家喜欢便是喜欢,又何必不承认呢?”

    “朕只是觉得,好像从前并不了解她。别无他意。”司元笑着抿了一杯酒,又摇头:“更何况,朕已经上了年纪,身体又是这样,何必耽误别人?她还年轻呢。”

    “年轻么?”韩夫人冷冷一笑:“桃乐丞与臣妾是一个年纪,可算不得年轻了。”

    “是吗?”司元惊讶了一下,又看了桃叶一眼:“还真看不出来,朕一直以为她和蓉儿一般大呢。”

    韩夫人没有说话,但顿时浑身灼热,好似瞬间能燃烧起来一样。

    正此时,太子司修带着王玉从延明殿来,他们仍穿着喜服,专程来恭贺父亲寿诞。

    司元笑问:“怎么这样跑过来?你们大喜的日子,倒被朕的生辰耽误了。”

    “父皇的寿宴,儿臣岂能缺席?”司修说着,忙招呼王玉一同跪下拜寿。

    司元命人另置一桌宴席,摆在韩夫人的桌子旁边,让司修和王玉就座。

    君臣们且吃且看,只见太乐署的男乐工大多来到前面舞姬们身旁,每一男一女相对跳舞,一手彼此搭肩、抱腰,另一手相握,你退则我进、我退则你进,或两人共同向左、向右迈步,走动几步后,男子高举一手,拉动着舞姬旋转一圈。

    司元看着十分有趣,便问:“桃乐丞,这又是什么舞?”

    桃叶忙行礼,笑答:“回官家,这叫交谊舞。在奴婢老家,若是有身份、有名望的人办寿宴,交谊舞是常有的。男人可以邀请自己心仪的姑娘一起跳舞,这舞简单易学,跳起来又很热闹。”

    “你老家……”司元低声重复着。

第147章、下一站天后

    司元记得,上次司蓉出嫁时,桃叶就曾说过那个“大合唱”来自于她老家的习俗。

    他沉思着,又抬头看桃叶,幻想着那个老家,似乎是个神奇的存在。

    桃叶一心要打造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宴,环望着赴宴的大臣及家眷们,建议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各位大人和夫人也可以一起跳。”

    可这些大臣们何曾跳过舞?他们听了桃叶的话,就好像没听到一样,或笑、或沉默,无一人回应。

    这使得桃叶有些尴尬。

    桃叶逐一看了这些大臣,琢磨着请谁来挑头能成。

    看了半天,她只能来到御史中丞王敏面前,勉强鼓起勇气相请:“中丞大人,要不要请夫人跳一支舞?”

    王敏当然也是个丝毫不懂舞的人,但既是桃叶当面所求,他岂能驳了桃叶的面子?

    于是王敏笑看了夫人何氏,两人一起站起,走到舞动着的乐工和舞姬们之间,学着他们的步伐,来回挪步。

    桃叶又走到王敦面前:“中书大人也请夫人舞一支如何?”

    王敦愣怔着,犹豫了一下,与周云娘相视一看,又看一眼不远处的王敬,终于也站了起来。

    他们走向那些舞者,尝试跟着学习,一个不留神,王敦踩到了周云娘的脚。

    司元看到王敦笨拙的样子,乐不可支,乃向下喊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众位爱卿何不一起凑个热闹?”

    此言一出,果然大臣们都纷纷站起,携妻加入这场交谊舞。

    司蓉早就觉着十分有趣,但没人邀请她,她也不好意思主动参加,待司元开了口、群臣皆舞,她才忙借这个机会拉着陈济同舞。陈济没有理由拒绝,只得陪着。

    桃叶见司元如此有兴趣,便壮着胆子走到司元面前,对司元、韩夫人说:“不知官家和韩夫人能否赏脸,也来“众乐乐”呢?”

    韩夫人翻了个白眼,声音和目光一样酸:“满朝文武一起跳舞,真是让本宫大开眼界。桃姑娘觉得还不够滑天下之大稽?是要闹多大的笑话才满意?”

    “既然韩夫人不愿意,那朕就请桃姑娘跳舞吧。”司元放下筷子,立时站了起来。

    桃叶愕然失色,心砰砰直跳。

    转眼间,司元已经来到桃叶面前,像方才那些乐工邀请舞姬跳舞的姿势一样,向桃叶伸出一只手。

    桃叶没敢去看韩夫人是什么神色,不得不将手搭在了司元手上,一起走到舞台正中央。

    相对走舞步时,司元问了桃叶一句话:“你老家,究竟是什么地方?”

    “我老家……”桃叶不知该怎么说,只好随口胡诌:“是一个官家从没去过的仙乡。”

    “原籍乃仙乡,那你必定是个仙女了?”

    “官家若觉得是,那就是……”桃叶懵懵的,脑子很混,已经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她远远瞟了一眼坐在西边首席的王敬,她不确定王敬是否知道她此刻正在陪司元跳舞,只看得出坐在王敬身边的司姚好像很开心。

    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看到王敬和司姚同桌而坐,王敬虽然没有笑,可好像也没有什么不情愿。

    桃叶又忽然想起那天王敬出现在梅香榭外面小巷子里的情景,当时王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觉得他那天说得那句“玉儿过几日就……就要出嫁了”,分明是有另一种意思,可他却没有说出来。

    如果那天他不是为了找她,她实在不知他因何会现身在梅香榭附近,她更不知他今日为何与司姚同坐,她总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不知不觉中,桃叶走了神,一脚踩在了司元脚上。

    “奴婢该死。”桃叶惊慌失措,忙跪在司元脚下。

    司元没有去扶桃叶,只轻声问了句:“你心不在焉,是在想一个人吗?”

    桃叶没敢作答,也不知该怎么作答。

    “起来吧。”司元虽没有责怪,但显然是感到了扫兴,转身回了他的座位。

    桃叶默默站起,顿时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自处。

    韩夫人见司元回来,便对着桃叶高喊:“桃乐丞编乐排舞固然是上乘之作,可本宫听闻,桃乐丞原是歌姬出身,从前可是梅香榭的头牌,恐怕唱歌才是最拿手的吧?不知桃乐丞可愿今日歌一曲,让本宫饱一饱耳福?”

    这番话的腔调又细又尖,尤其是“梅香榭”“头牌”几个字,更似重点强调一般,恨不能连宫墙之外都听得明明白白。

    司元也点头一笑:“说得是,朕也听说过桃乐丞的嗓音,堪称建康第一人,却从没亲耳听过。”

    桃叶讪讪笑着,这个提议未免来得太突然了:“奴婢……奴婢事先没有准备……”

    “无妨,唱歌乃是你的看家本领,何须准备?你随意歌一曲便可。”司元遥望着桃叶,那眼神传达来的,不知是有心欣赏,还是有意为难。

    没有排练过的唱歌,很难现场奏乐,桃叶只能清唱。

    她摆手止住了乐工们的奏乐,跳交谊舞的乐工和歌姬也就随着乐声终止而停舞,行礼拜退,大臣及家眷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喧闹的东堂瞬间变得十分安静,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桃叶一个人站在那儿,虽然瞩目,却更孤独。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首歌,一首属于她本来时代的歌,于是她唱了出来:

    站在大丸前

    细心看看我的路

    在下个车站

    到天后当然最好

    但华丽的星途

    途中一旦畏高

    背后会否还有他拥抱

    在百德新街的爱侣

    面上有种顾盼自豪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风光更好

    人气不过肥皂泡

    即使有天开个唱

    谁又要唱

    他不可到现场

    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不恋爱教我怎样唱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桃叶不太会粤语,因此歌中词句也算唱得清楚,只要留心,人人都可以听得懂词中大意。

    婉转的歌声,让人柔肠百转,王敬没看到前面那一幕壮观的“千手观音”之舞,也不知所谓的“交谊舞”为何物,但这首歌,他听得很清楚。

    以歌声传递心事,他岂能听不出来?

    可是,听出来又有何用?他只是凝神听着,声声入耳:

    白日梦飞翔

    永不太远太抽象

    最后变天后

    变新娘都是理想

    在时代的广场

    谁都总会有奖

    我没有歌迷有他景仰

    在百德新街的爱侣

    面上有种顾盼自豪

    在台上任我唱

    未必风光更好

    人气不过肥皂泡

    即使有天开个唱

    谁又要唱

    他不可到现场

    仍然仿似白活一场

    不恋爱教我怎样唱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歌至此处,陈济不由自主看向桃叶,只见一滴眼泪从桃叶的眼角无声滑落。

    他想,王敬看不到,这滴眼泪只能落进他的心里了。

    他很想走过去,拿起手帕去擦掉那滴泪,可这个想法,是多么的自不量力?

    虽然这歌并不是唱给他听的,可他却从头到尾都听得那么认真:

    几多爱歌给我唱

    还是勉强

    台前如何发亮

    难及给最爱在耳边

    低声温柔地唱

    其实心里最大理想

    跟他归家为他唱

    歌毕,桃叶再次跪下,向司元等叩首行礼,趁机用袖子擦掉了眼角的泪痕。

    王玉遥遥注视着桃叶黯然神伤的脸,又瞥了那个始终眼中无神的王敬,不由得轻声叹气。

    “啊……好新奇的歌词,满满的怀春之意呢……”韩夫人声音嗲嗲的,阴阳怪气地笑着。

    话音落,韩夫人发现司元正在看着她,不得不稍稍收敛了些。

    司元又转向桃叶,含笑称赞道:“桃乐丞的歌,果然是天籁之音。朕想给你取一个名号,就叫“妙音娘子”,如何?”

    “多谢官家赐名。”桃叶再次叩首一拜。

    下面的大臣们纷纷附和称赞,有的说“桃乐丞声甲天下,得此名不虚”;也有的说“此歌余音绕梁,当三日不绝”;总之都是奉承之词。

    孟氏观此情景,轻轻一笑,叹道:“又是陪舞、又是赐名,连哀家也觉着,桃乐丞在官家心中实在是不一般。也难怪韩夫人吃醋。”

    宫人们都知道,韩夫人最是个醋坛子,一直在变着法阻止美貌女子出现在司元面前,连安排在式乾殿服侍司元的宫婢都个个是丑女。

    然而,这一点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大约也只有孟氏敢把这等话说出来。

    在大庭广众之下,韩夫人听了这话,很是不悦:“太后误会了吧?臣妾岂是拈酸吃醋之辈?官家喜欢的人,臣妾倾慕还来不及呢。”

    “哦?”孟氏眼珠滚动一圈,故作出不解之态:“哀家记得,韩夫人先前做主,叫先帝妃嫔腾出宫室、挤到哀家这边,不就是为了给官家甄选新人吗?

    可夫人成日忙这忙那,总也没工夫。如今眼前就有个才貌双全之人,甚得官家欢心,韩夫人既然如此大度,何不速速促成此事?也好早些分担夫人的劳碌。”

    “太后所言极是,臣妾早有此意,也跟官家说过好几回了,奈何官家总说“桃乐丞是安丰侯的妾室,不可纳选”。”韩夫人说着,略略皱眉,又微微叹气。

    王敬听到韩夫人提到自己,顿觉心中不适,一种不祥的预感骤然降临。

    果然,韩夫人随即看向王敬,笑盈盈发问:“今儿安丰侯也在,本宫正好当面问一问,这桃乐丞究竟是不是你的妾室?从前那些传闻究竟是怎么说的?若你们并无瓜葛,本宫可要做主让桃乐丞入后宫了。”

第148章、翻脸如翻书

    王敬低着头、捏着酒杯,没有立即作答。

    他自然知道孟氏的如意算盘,也猜得出韩夫人的小九九,他最厌恶这些后宫的女人们,人人心中一本好账。

    司姚见王敬久不回应,生怕韩夫人脸上不好看,赶紧用胳膊轻轻撞了王敬:“韩夫人问你话呢,没听到吗?”

    孟氏见了,淡淡一笑,替王敬解释道:“想来安丰侯的病可能又严重了些,大约是听不清韩夫人的话了。”

    韩夫人撇撇嘴,她自来只听说过王敬的病是因脚烧伤而起,却实在不明白此病如何就导致了眼瞎之类的后果,但王敬若当真是听不见了,那这里还有谁会阻止桃叶被封妃?

    形势所迫,韩夫人正准备当众回应此事,不想这时候又忽然听到了王敬的声音。

    “臣还没有耳聋,听得清韩夫人问话。”

    韩夫人有点郁闷,也有些不满:“既然听得到,为何久不作答?难道回答本宫一句话,就跌了安丰侯的身份?”

    王敬一脸平静,不紧不慢地应声道:“非也。臣是觉得这话问得太可笑,只怕臣给出的答案会更让夫人贻笑大方。”

    “怎么就可笑了?本宫倒不明白。”韩夫人顿感好奇,不自觉将方才的愤懑也抛之脑后了。

    王敬瞎了这件事早在他回京后渐渐被传开,因此他在答话时连抬头仰视都省了,就面对着自己的桌案,淡淡道来:“宫中旧人皆知,先帝孝宗曾有意册封桃叶为美人。

    且孝宗驾崩之时,芳乐殿更有传闻,说是桃叶得了孝宗的宠幸。而今韩夫人又有意将其纳为官家之妃……臣孤陋寡闻,不知一女侍奉两朝君王,可否?”

    “啊?原来先帝时还有这档子事儿啊?”韩夫人故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心中不知有多得意。

    王敬的这番话,简直让桃叶无地自容,她不明白,王敬怎么可以这样说?

    陈济也很吃惊,他预料过王敬可能会设法阻止桃叶成为宫妃,却没想到王敬竟会对桃叶恶言相向。

    王敏、王敦也都感到意外。

    然而,王敬的话还没有完:“今日韩夫人要臣解释外面那些传闻。臣倒也想问一问韩夫人,夫人既知桃乐丞出身梅香榭,难道所听说过的传言就只是与臣有关的?

    这满京城跟桃乐丞有瓜葛的贵族子弟多如牛毛,夫人要是一个一个问,恐怕问到明年也问不完呢。那么夫人是否选桃乐丞入宫,与臣又有什么关系呢?”

    王玉听到父亲这样一而再贬低桃叶,感到十分可气,忍不住当场质问:“父亲与桃乐丞何仇何怨?怎能这样平白污人清誉?”

    王敬带着讥讽之意,冷冷笑问:“莫非太子妃是希望旧日的青楼歌姬入宫为妃,败坏官家名声吗?”

    “你……”王玉被王敬一句话堵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若不是当着官家太子、文武百官的面,她一定要狠狠臭骂王敬一顿。

    司姚听到王敬这样当面羞辱桃叶,简直要在心里偷笑了。

    她掩盖不住弥漫于五内的愉悦之情,随即挖苦起桃叶来:“桃乐丞,我要是你呀,这会儿一定羞得一头撞死了!难为你还有勇气活着?”

    桃叶早已满腔怒火,又听到司姚直接喷向自己,更忍无可忍,脱口而出:“长公主的意思,是叫奴婢将官家的寿诞选为祭日,才好叫天下臣民记得牢吗?”

    司姚愣了一下,她一时间竟忘了这日是司元的寿诞了。

    孟氏无奈轻轻叹气,她觉得自己的女儿就好像一块朽木,尽管这几个月,她教了司姚很多东西,分析局势、传授经验,可总是收效甚微。

    只怼了司姚哪够本?桃叶立刻又向王敬喊话:“安丰侯可真是高人,撇清了外面不三不四的传言,正好带着长公主回家过安生日子,以慰藉尊母在天之灵。”

    王敬毫不在意,随口应答:“桃乐丞若是觉得谣言刺耳,大可以回到你的地方安静度日。整天做着惹人注目的事,还听不得别人说三道四,那不是可笑么?”

    桃叶死死瞪着王敬,她算是明白了,王敬就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她难堪,就是要她声名狼藉到在这个时代待不下去,然后不得不老老实实回到她原本的时代去。

    他竟然用这种方式来撵她,她真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鄙视……

    王敬恍若无事人一般,又站起向司元躬身一拜:“官家恕罪,臣原不该讲这些话,只因韩夫人相问,臣不愿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毁了官家一世清誉,不得不忠言逆耳。”

    关于司元最爱惜名声这件事,近侍之人是没有一个不晓得的。

    当下,众人只见司元彬彬轻笑道:“安丰侯言重了,咱们如今是儿女亲家,韩夫人不过与你玩笑两句,你竟还当真了。”

    言罢,司元举杯,邀请众卿家同饮,于是满座举杯相贺,谁也不再提前事。

    有关于桃叶的“笑话”,就这么有头没尾被翻篇了,只有桃叶还在中间傻傻站着,像个小丑一样。

    在这个转眼间就可以其乐融融的场面里,桃叶的存在实属多余。

    “奴婢三生有幸,能博官家一笑,既然玩笑已经开完了,奴婢也该告退了。”桃叶对着正在喝酒的司元,随便行了个礼,也没等司元准许,就转身跑了出去。

    韩夫人望着桃叶的背影,啧啧叹道:“官家瞧瞧,说走就走,好没规矩。”

    司元就像没有听到韩夫人的话、也没看到桃叶离开一样,只顾着与司修、王玉谈笑宴饮。

    王玉虽知道桃叶出去了,也不敢目光旁移。

    桃叶一溜烟跑出东堂,不分方向,就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她或许很没用,她的执着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种愚蠢。

    正自难过着,她背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姐姐……”

    桃叶不经意回头,然后便愣住了,她没想到,喊她的人竟然是张小宛。

    自从孝宗离世、她被称作“绿血妖”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小宛。

    一晃多年,她几乎已经淡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个朋友,一个出卖她、将罪名推给她的旧友。

    “张淑媛是有身份的人,称呼奴婢为“姐姐”,恐怕于理不合吧?”桃叶收了眼泪,也收起了情绪,她不希望在一个背叛者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小宛走得很慢,两步一摇,好不容易走到桃叶面前,还是当年那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模样:“姐姐……何必这样说呢?你明知道,我早就什么都不算了……

    先帝妃嫔都被赶到安寿殿,好挤……我是出身最卑微的一个……只能住在下房里,做最苦的差事……连一般宫婢都不如……”

    倾诉之间,小宛已是泪流两行,颤颤巍巍向桃叶伸出自己的双手,几乎每根手指都有伤痕。

    桃叶瞟了一眼,她并不想落井下石,但不知怎么还是说出了一句不中听的话:“都是你自找的,受罪也活该。”

    “我知道……我知道姐姐怪我……”小宛的眼泪越来越多,哼哼唧唧着:“我那时不是有意害你的……我只是一时间没了主意……我想姐姐异于常人,脱身的办法一定比我多……”

    “算了算了,都过去了,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叙旧。”桃叶很心烦,也不想和小宛多说话,只想早早离开。

    小宛却突然扯住桃叶的衣袖:“姐姐……姐姐……求你救救我……我的日子真的好难过……”

    “我算哪根葱?哪有本事救你?”桃叶甩开小宛,又一次飞奔离开。

    为免再遇见什么熟人,节外生枝,桃叶干脆直接出了宫,没有跟太乐署的任何人做交待。

    太极东堂中,鸿胪卿孟泓继续安排些歌舞杂耍等演出,至晚尽兴,宴席方散,大臣们纷纷归家。

    司姚带了不知多少箱行李,跟随王敬回到王家,一进门就忙忙地安排她那些行李安置在何处,指挥下人们搬搬抬抬。

    下人们正忙碌着,忽见王敬拄拐走来,手里的一张纸,随手撂到司姚脸上:“赶紧给我滚出王家大门,有多远滚多远。”

    司姚一脸懵,她接住了那张纸,定睛一看,竟是王敬亲手所写的休书,而且笔墨早就干透了。

    她攥紧休书,气得手抖:“好你个王敬,过河拆桥呢?我从没听说过,驸马还可以休了公主?”

    王敬懒得理会司姚的话,只管继续着自己的言辞:“连同你这些破铜烂铁,也都给我扔出去,我这里没地儿堆放杂物。”

    司姚岂能如王敬所愿?她捻起休书,转眼就给撕了个粉碎,揉成一团,也砸到王敬脸上:“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偏不走!我看你能奈我何?”

    说罢,她趾高气扬,又吩咐下人们:“一件也不能少!给我搬!”

    话不多说,王敬直接拔剑,他也看不见何人在何处、何处有何物,就朝各个方向乱劈起来,头一下就砍伤了面前的司姚。

    司姚不防,她的脸已被快速划破,她伸手抹了一下脸颊,只见满手是血,不由得惊恐大叫。

    几个丫鬟拥簇过来保护司姚,眼见王敬就像发疯一样,专门朝司姚叫喊的方向挥剑,司姚主仆几个都不曾习武,不一会儿就被砍得满身是血。

    有些搬箱子的下人也来帮忙,可又不太敢得罪这位新国丈,主仆们乱喊乱躲,撞得行李散落满地,许多都沾了血,在灯光微弱的黑夜里乱成一团。

    这院子里都是司姚带来的人、司姚带来的东西,王敬毫无顾忌,不知砍伤了多少人,也不知砍了多久,他一手拄拐、一手持剑,直到累了、砍不动了,才停了下来。

    丫鬟如春觉得王敬应该不会再折腾了,忙站起跑出去,吩咐人找大夫。

    “王敬!你这个疯子!你这个混账……”司姚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忍痛大骂着:“七年前我刚进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写休书?你怎么不敢砍我?你们王氏族人借着我升官了多少个……你如今做了国丈,就敢这般对我……我要进宫告你……”

    司姚坐在地上,骂着、哭着,血与泪掺和成一团。她感到她的脸被毁了,比王玉脸上的伤疤更甚。

    “你若执意留在王家,以后每天过得都是这种日子。过不下去,就早些滚,再若不然,就去给我母亲陪葬。”王敬冷冷撂下这句话,合上剑鞘,拄拐慢行。

    有个服侍王敬的小童,侍立在一旁很久了,起初见王敬挥剑乱砍,不敢靠近,待王敬停手,才过来禀告:“侯爷,外面有个女人找您,说是梅香榭来的。”

    王敬愣了一下,他觉得,按照桃叶的性格,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来找他。

    他很好奇,跟着小童从离中院最近的后门走了出去。

    采薇正在王家后门外等着,一见王敬跨出门槛,就慌忙赶来告知:“安丰侯,您可出来了。桃叶也不知怎么了,今日回到梅香榭,突然就愿意见客了,还宣称谁要是能把她做得菜吃光,就可以在她房里过夜……”

第149章、迟来深情比草贱

    王敬一惊,听起来,桃叶这好像是要破罐子破摔。

    他不熟悉采薇的声音,也不知来报信的人是谁,以为只是梅香榭一个与桃叶关系要好的姑娘罢了。

    来不及多想,王敬已经在采薇的引路中,奔赴梅香榭。

    入夜后的都城要比白日安静许多,然而一旦走近梅香榭,总能远远就听得到人声鼎沸。

    因为桃叶闭门了数月又突然见客,梅香榭迎来了近期最热闹的一晚,许多桃叶的昔日常客得到风声,都纷纷赶来,挤得梅香榭大厅内都站不下了,只得聚拢在门外。

    又有些游手好闲的吃瓜群众,听说梅香榭一向自命清高的桃叶姑娘竟然大放厥词要留宿男客,都按捺不住好奇之心,在最外面围观了一层又一层,几乎把大街都给堵了。

    王敬和采薇来到这条街上,远闻得一片喝彩之声,像是哪个男客自告奋勇,喊了声:“我来吃。”

    然后四周一片哗然。

    王敬拄着拐,又往前走了几步,很快听到了呕吐声。

    旁观的看客相互嬉笑着议论:“没想到才貌双全的桃姑娘,厨艺竟这么差,怎么吃一个吐一个?”

    王敬听了,便知道,在这之前试吃的客人不少,只是每一个都难以下咽。

    不必说,那并非桃叶下厨所做,而是来自于鬼王餐厅的饭菜。

    前方人多,采薇生怕王敬摔倒,便扶住了王敬,尽可能地推开别的客人、替他开路。

    此种行路方式,想让人不注意都难,那些官宦子弟,都认出了王敬:

    “这不是王驸马?”

    “好大一股腥味儿,好像他衣服上有血……”

    “果真是血!还没干呢!”

    有人不慎触碰到了王敬的衣袖,感到惊诧又恶心,连连后退。

    近处的人听到,也都避之不及,于是给王敬腾出一条可以拄拐行走的窄窄小道。

    采薇就搀扶着王敬从这窄道进了梅香榭。

    梅香榭大厅正中间的舞台,平时都是舞姬们跳舞供客人们娱乐的地方,这日却摆满了盘盘碗碗。

    在盘碗的最里面,桃叶斜坐在那儿,胳膊肘支撑在一个食盒上,衣裙就散在舞台上。

    她浓妆艳抹,青丝披落,衣衫轻薄,一双杏眼觑着每一个来寻她的客人,眼波流转,笑容妖娆,似勾魂一般。那半卧半坐的姿态更是千娇百媚,活脱脱是青楼花魁的模样,万种风情尽生。

    由于沈慧今晚没在这儿,别的人也不好约束桃叶,只能任由放肆,把个舞台变成了餐台。

    “还有人要来吃么?怎么都不好好吃呢?”桃叶眼睑下搭,在暖色的微光中,脸腮如新月生晕,问着、轻叹着,一颦一笑都动人心魄。

    “桃姑娘,这菜……这菜的味道实在有点怪,你让我吃一两口也就罢了,要全部吃完……那实在是吃不下……”那客人呕吐了一阵之后,又赶忙向桃叶解释。

    桃叶扬起如削葱根般的手指,轻轻挑起那人的下巴,朱唇微启:“吃不下……说明你还是不够爱我……”

    王敬虽看不到眼前究竟是怎么个景象,但从桃叶的声音中也听得出她的态度有多么轻浮。

    他踉跄着走过去,手杖触及舞台而停步,伸手摸到了桃叶的胳膊,便猛地用力抓紧了那手臂:“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驸马爷?”桃叶抬头,目光掠过王敬,也看到了采薇,便明白是采薇把王敬找来的。

    她微微一笑,推开了王敬的手,故作出满不在意的样子:“我这儿正招新郎呢,驸马爷若是没甚要紧事,还请不要耽误人家的时间,后面排队等着尝菜的人还多着呢。”

    说罢,桃叶又高喊:“下一个!”

    王敬听到这些话,恨得牙痒痒,他也看不到队伍在哪、排队的有多少人,只是横眉怒目地扭头朝外面问:“下一个是谁?还有谁在排队?”

    下一个要轮到的人,先见到一个个尝过菜的人都吐了出来,已有了些犹豫,又见王敬这位新得势的国丈这样带着怒气发问,哪还敢走过去?

    “既然没人排队,那就轮到我了。”王敬说着,就抓起距离他最近的一盘菜,也不管那是什么,张口就吃。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王敬将那些旁人都吃不下的饭菜塞进自己口中,每吃完一盘,就将盘子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到盘子碎裂的声音,桃叶不由得气上心头,她不明白,王敬凭什么在她面前摔东西,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儿撒气。

    就这样吃一份、摔一个,不大一会儿,台上都空了,地上被摔出了一地碎片。

    看着一地碎瓷片,想起王敬白天说得那些话,桃叶不知不觉积攒了满腔怒火:“一个没有味觉的人,就算吃得下去,也算不得赢。”

    撂下这句话,桃叶站起,甩开明黄色的百褶裙,转身奔向二楼。

    王敬跟着脚步声,也尾随上楼去,在桃叶房门口追上了桃叶。

    底下的客人们都仰头看着,只见桃叶一进房门就立刻关门,却被王敬强行推门进去,然后“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

    门内会发生些什么?看客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

    门是被王敬给关上的,他回身便厉声质问:“谁准你这样作践自己?你是逼着我非来不可是不是?”

    “我这样不是正合你的意吗?你不是叫我回属于我的地方去吗?我不努力完成任务,怎么回去?”桃叶脸上带着挖苦般的笑意,好像自己讲得十分在理。

    王敬只觉得这是强词夺理,不禁再次指责:“完成任务就得是这种方式?你那同乡是怎么做到的?偏偏你就得出卖自己才行吗?”

    桃叶冷笑着,故意气他:“我就要这样!你在那么多人面前把我说成青楼女子,那我就给你展示一下,什么叫做“人尽可夫”。”

    果然,听了这两句话,王敬顿时脸上青筋暴起,吼声如雷:“我——不——许!”

    “你是我什么人啊?你有什么资格不许?你配吗?你……”

    没等桃叶宣泄完,王敬忽然抱住桃叶,吻她的嘴,让她不能再说话。

    桃叶心中五味杂陈,各种各样的念头冲进脑海,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她推开王敬,猛地给了他一个耳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王敬听得懂这句话,但此刻,心中的火花已愈演愈烈,也顾不得贱不贱,他忍不住又一次抱住了桃叶。

    桃叶不知自己何时已经泪眼模糊,她假装清高的能力很差,无法一直将心爱之人拒于千里之外。

    不知不觉中,两个人的相拥越来越紧,他吻过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唇边,最后一把将她按倒在床榻上。

    他们好像回到了多年前,那个由王逸做主让他们拜堂成亲的夜晚。

    桃叶的心情依然很复杂,她的眼角仍挂着泪痕,她还一直听得到楼下的喧闹声。

    直到外面大厅的灯光全部熄灭,万籁寂静,桃叶又一次伏在王敬肩上啼哭,低声重复着一句话:“我恨你……我恨你……”

    王敬没有说话,他感觉到枕头被泪水浸湿了,于是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桃叶睡着了,到了后半夜的时候,她又忽然醒了,感觉到处都是汗哒哒的,好像她就是被这汗气弄醒的。

    她伸手摸了王敬,如她所想,是王敬在出汗,前心后背都有好多汗,连头上、胳膊上、腿上也是。

    这么一摸,把王敬也给摸醒了。

    桃叶忙问:“你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这几个月……出虚汗越来越厉害了……”王敬吞吞吐吐着,稍稍与桃叶保持出一些距离。

    桃叶早该猜得到,王敬的病一直在朝着更糟的方向发展。

    “每一次我想靠近你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这副要死没死的皮囊,只能拖累你。”王敬声音低沉,慢慢侧过脸,面对桃叶:“所以,我是真的希望你离开我,你懂吗?”

    “我不懂……”桃叶刚开口,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你如果不想拖累我,早该狠心做出决定……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个老姑娘,你却对我说……请离开……”

    王敬听得出桃叶在哭,伸手抹去她的眼泪,自嘲着:“是啊,我这个人就是活得太纠结,拿不起、放不下,舍不得、又留不住,白白耽误了你的青春。”

    他轻轻叹气,仰望房梁,再次开口,是那般沮丧:“我并不愿这样,我很想全心全意和你共度余生,可我的余生有多长呢?如果我们就此在一起,你一定会面对我死的那天。

    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经历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的场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该有多难过?我不愿某天你为我伤心欲绝,宁可你从此无法得知我的消息……”

    言至此处,王敬的眼泪也顺着眼角滑落。

    桃叶咬着手指,因为王敬看不到、但能听得到,她不想哭得那么大声。

    如死灰般沉寂的夜,只有呼吸声和抽泣声在空中飘荡。

    半晌,桃叶才慢慢控制住一点情绪,哽咽着好不容易道出一句话:“可是……你知不知道……离开了你,我现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谈以后……”

    听到这样的话,王敬的心几乎都要融化了,更不知该如何抉择剩余不长的人生。

    “我们一起离开京城好不好?我们去各地寻访名医好不好?”桃叶抓住王敬的手,恳求一般望着他:“我们还可以找三弟,他如今医术一定精进了许多,或许还结交了许多五湖四海的医者……”

    王敬沉默着,静静感受着来自于桃叶手心的温度。

    他好想看看现在的桃叶是什么模样,他想一定很美、很美……但是,他看不到。

    “就算治不好你,至少也能让你多活几年……”桃叶微微爬起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王敬脸上:“以后……每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都是上苍给我的恩赐……无论有多久,我都知足……请你不要再放弃了,好吗?”

    来自于桃叶口中的每一个字,都刻进了王敬心里,他感到心被雕刻得隐隐作痛,终于点了点头,又一次让唇边凑近桃叶的脸颊,吻到了桃叶的眼泪。

第150章、罗带同心留绾结

    清晨的暖光照在桃叶脸上,她迷迷糊糊揉着眼,半梦半醒之间,嘴角带笑,这似乎是她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夜了。

    抬手向外搭手臂的时候,她意识到床上只有她一个人,这使她猛然惊醒,一下子坐起,心慌如麻。

    再定睛一看,原来王敬是在屋里的,他拄拐立在窗前,一只手的手指来回动弹,像是在掐掐算算。

    桃叶的心又慢慢平静了些,她不禁暗笑自己既没出息、又没自信。

    她披上衣服,走下床来:“你在干嘛呢?”

    “我在算,我们家有多少钱是我能支配的……不知道够不够赎你出去。”王敬答着话,仍在掰着手指算账。

    听见这话,桃叶顿时幸福感爆棚。

    她飞奔过去,从侧面抱住王敬:“我自己攒得钱就可以赎身了,你的钱还是好好收着吧,等我们离开了京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王敬有些小小的吃惊:“你在梅香榭不过一二年,竟然攒得了三百两黄金?”

    桃叶点点头,由她那笔最大的收入想起了死去的八千多名陈家军,愧疚之感顿时涌上心头:“其中有一些是不义之财……我也不知那算不算不义之财……”

    王敬听得有点糊涂。

    “我在鬼山还藏了一箱子珠宝,是我早年所得,加在一起肯定够了……”桃叶说的,还是她刚来到这个时代做厨娘时,从陈济那里得到的一笔酬劳。但她并不想在王敬面前提陈济,便没讲得那么清楚。

    她挽住王敬的胳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他:“我希望我们能尽早离开京城,去过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好吗?”

    王敬点点头,也握住了桃叶的双手:“我也希望能早些,多陪你一天算一天,每一天都是难能可贵的。”

    桃叶的心如掉入蜜糖罐那般甜,似乎毕生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收获,都不如这一刻值得眷恋。

    两人相对暖暖地笑,然后又紧紧相拥。

    “我现在就回家收拾东西,跟我大哥大嫂交待一声,然后再去跟玉儿道个别,今晚之前便能与你会和,计议行程。可你除了梅香榭的债务,还有太乐署的差事需要了结,恐怕比我还慢。”王敬思索着、盘算着。

    桃叶却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笃定:“只要你意志坚定,这世上从来没有任何人或事会成为我奔向你的绊脚石。”

    王敬很感动,也很惭愧,他的意志确实不如桃叶坚定,这也是很明显的事。

    两人松开了彼此的怀抱之后,桃叶看到了王敬衣服上的血迹,恍然想起,她昨晚也是看到了这血迹的,只是情绪高涨中没来得及问这个。

    “你衣服上的血是哪来的?你身上并没有伤口啊……”桃叶环绕着王敬周身看,只见血迹是斑斑点点的,分散得很开。

    “我砍伤了司姚,还有她那几个贴身丫鬟,很多刀。”

    “啊?”桃叶很吃惊,也很难想象,一向仁慈的王敬竟然能下得了这样的手。

    但王敬脸上很平静:“她逼走阿娇、毁了玉儿的脸,还害我母亲病发身亡,我没有直接要了她的命,已经是便宜她了。”

    桃叶理解王敬对司姚的仇恨,但不能不担忧:“可她毕竟是公主啊,你伤了她,她势必要到太后那里告状,若是太后下令抓你,我们还怎么走得了?”

    “我已经隐忍了她们母女太多年,如果不能在死之前出口气,那么我们委曲求全、向当今官家投诚还有什么意义?”王敬冷冷笑着,双手发狠般攥着拐杖。

    “你……你真的不会因为此事获罪吗?”桃叶仍在忧心着。

    “不会。”王敬回答得很干脆,也很肯定。

    桃叶不知王敬为何如此肯定,难道就因为他的女儿做了太子妃?国丈的身份可以压过公主吗?

    她又一遍看了王敬身上的血迹,血实在是有点多,衣服的每一面都有。

    “现在是大白天,你穿着浑身是血的衣服走在街上,不太好。你等一下,我出去先帮你借一件,等你今晚回来再还。”桃叶说着,将王敬扶坐在床边,自出门去。

    她下了楼,到后面去跟谢承借衣服,往回走时,偶然听见雪依正跟芙瑄打听:“沈老板还没回来吗?我有事找她,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忽想起沈慧……沈慧昨日不是充作舞女随她入宫去了吗?

    她昨日刚入宫时是有留意沈慧的,沈慧夹在众舞女之中,一直很规矩表演,并没有出任何岔子,她也一直很放心。

    后来,她因为王敬说得那些话而心情十分糟糕,又因为宫中诸人各种各样的态度,就直接从尴尬的氛围中逃离了宫廷,竟把沈慧这茬给忘了?

    她没想到,沈慧居然一夜没回。

    她感到有些不妙,抱着衣服匆匆跑回房间,狂奔到王敬身旁:“二哥,我可能闯祸了……我昨天把沈老板带进了宫……”

    “沈老板入宫了?”王敬有些疑惑。

    桃叶忙点点头:“一言难尽。是她求我的,我也不好不帮她。我想着她多半只是为了进宫看一眼女儿罢了,就同意她充作舞女混进去了。后来我只顾着闹情绪,忘了留意她的行踪了,没想到她到现在都没回来。”

    “看什么女儿?沈老板有女儿吗?”王敬更听不懂了。

    桃叶慎重地点了点头,又悄悄看看门外楼道,然后关上门,走回床边,坐在王敬身侧,低声道:“你可能有点难以想象,嫁给孝宗的沈慧,根本不是沈太傅的嫡女沈慧,而是长女沈嫣冒名顶替的。她是当今官家的结发之妻、司蓉公主的母亲。”

    “你确定?”

    “基本可以肯定。”

    王敬皱着眉,摇了摇头:“这下可麻烦了……恐怕宫里有大事发生……”

    桃叶听了,心砰砰直跳:“什么大事?你猜得出来吗?”

    “我现在还猜不出,一夜的时间,能做的事太多了。”

    桃叶不禁懊悔起来:“早知她会一夜不归,当初无论如何都不该帮她。”

    “你也不必自责,该发生的迟早都会发生,就算不通过你,也会有别的办法。”王敬拍拍桃叶的手,安抚着她。

    桃叶将借来的衣服拿给王敬,王敬换了,就拄拐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王敬又停顿了一下:“万一有人追究起这件事,你一定不要承认,就说舞女太多,你并不知沈慧混进其中。但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为什么?”桃叶有点懵。

    “因为官家不是一个好欺瞒的人,以你的水准,唯有诚实才胜算最大。”王敬答了这句,便拄着拐杖出了门。

    看着王敬慢慢下楼,桃叶突然很不安心,不由自主快步追了下去,追到一楼大厅,从背后抱住了王敬。

    “怎么了?”王敬缓缓回头来。

    “我好怕……我好怕你一走出这扇门,就会一去不回。”桃叶脸颊绯红,那担惊受怕的模样,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

    “我只是回去收拾东西而已,想什么呢?”王敬温和笑着,一手握住桃叶的肩膀,吻过她的额头,信誓旦旦:“我再不会辜负你,除非我死……”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忙捂住了他的嘴:“呸呸呸,大清早的,瞎说什么?”

    两人再次相拥告别,梅香榭有几个正在打扫大厅的人都在一旁看着发笑。

    王敬终于离开了梅香榭,桃叶站在门前久久伫立,直到王敬的背影消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在王家,司姚被王敬砍伤的事,早在王敬去梅香榭时已传入王敦和周云娘的耳朵,但王家没有一个人是不恨司姚的,明知孟氏母女已经失势,谁还会来管这档子破事?

    唯有下人们请医问药,给司姚处理伤口。

    因伤口数目甚多,上药和包扎折腾了大半夜,司姚一直呀呀喊疼,直到天明也不能入睡。

    她从不曾想到,原来王敬也可以这样狠,她的脸、她的手臂、她的背、她的腿……大大小小的伤口如蝎子蛰般的疼,她浑身几乎没有哪里皮肤是完好的。

    司姚睡不着的另一个原因,是她亲耳听到王敬昨夜砍伤她之后,出去见了梅香榭的人,然后就一夜没回来。

    这一夜,王敬住在了哪、做了什么,司姚岂能猜不出?

    司姚恨极了,恨不能将那两个人撕成一片一片的。

    天刚刚亮,司姚便挣扎着起身,让人备马车入宫,带着那几个如她一样全身包扎的婢女。

    马车一接近建康宫,侍卫们就听见马车内传出了司姚主仆的哭声。

    从东止车门到安寿殿门外,主仆几个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引得一路上听见这声音的宫人都议论纷纷,虽说公主入宫告状这等事也司空见惯,可哭成这样似乎还是头一回。

    待司姚在安寿殿外下了马车,宫人们都惊呆了,那人浑身被纱布包得根本看不出是司姚,也就只能看出是个女人而已。

    “母后……”司姚哭着,踉跄扶着侍女往前跑,一直跑到孟太后常日的居室外。

    她去推门,门竟然推不开。

    “母后……母后……开门啊……”司姚哭着、拍着门。

    隔壁几间寝殿住着孝宗的遗妃们,听见司姚的哭喊声,都走出屋门,好奇地往这边看,相互问着:“昨夜为太后守夜的是谁?怎么这么晚还没叫太后起身呢?”

    众人一齐看着,好大一会儿,孟太后的房门才被打开,张小宛出现在门内,一张小脸煞白。

    “母后……”司姚仍哭着,就准备进门。

    张小宛怯懦地低着头,却突然语惊四座:“长公主,太后……太后驾崩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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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4496/ 第一时间欣赏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最新章节! 作者:沪弄所写的《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为转载作品,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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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介绍:
默默无闻的女外卖员陶烨,因“死”意外上了热搜。
备受争议的是,她并非骑行遭遇车祸,而是拎着外卖袋子昏死在某个男厕,于是登上各大媒体新闻头条,引发了吃瓜群众的无限遐想……
濒死之际,陶烨穿越到了不明历史的古代,更名桃叶,原本只是继续外卖老本行,却乌龙地顶替了一个即将被扫地出门的贵族少妇。
据说,公主看上了她的夫君。
夫君给她两个选择:1、和离;2、下堂做妾。
和离?
这么麻利地成全公主,未免也太便宜渣女了!
做妾?
让夫君坐享齐人之福,未免也太便宜渣男了!
沉思良久,桃叶终于琢磨出了最符合自己气质的第三种选择:改嫁给公主的前夫。。。
果然,公主梦想中童话般的婚礼,生生变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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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后
狼烟四起,千军万马攻陷京师,国君请降
城门大开,一顶金轿徐徐抬入
公主半信半疑:是桃叶?
桃叶淡淡一笑:你该称呼「皇后娘娘」。。。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公主看上我夫君之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