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一旦山陵崩
“你说什么?”司姚脑袋轰轰的,瞬间忘记了悬在脸颊的眼泪。
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众孝宗遗妃也都瞪大了眼睛。
小宛浑身都在打哆嗦,舌头也在打结:“太后……驾崩了……”
寝殿内很安静,司姚脱离了婢女的搀扶,独自一人往里走,每一步都走得很轻、很慢,她自觉像是从空中飘过去的一样。
外面那一群孝宗遗妃都涌过来问小宛:“发生了什么?太后怎么会突然……”
“我也不知道,守夜无事,我……我就睡着了,一醒来……太后已经……”小宛支支吾吾,说着说着就惊恐地哭了。
孀居的妃嫔们只是相互唏嘘,却没一个敢走进里间去一看究竟。
唯有司姚一人,恍若听不到身后嘈杂的议论声,独步前行,里间好似有风,吹得她一阵一阵打寒颤。
“母后……”司姚试探着轻声呼唤,她似乎是不太相信张小宛的话。
她又前行几步,果然见后窗是开着一半的,难怪有风。
“母后……”司姚再次呼唤,床榻静悄悄,没有人回应。
她走得离床越近,越觉得房内安静。
终于,床上躺着的那个人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人”吗?
司姚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的母后并非她所想象的那般安详。
那个死相很难看,没有盖被褥,从头到脚都是血,孟氏身上的伤口比司姚多得多,而且不同的是,司姚的伤口仅仅是被划破皮表,而孟氏的每一道伤口都深入内里。
对,司姚的剑伤只能称之为“划”,而孟氏的刀伤应称之为“捅”。
不知捅了多少刀,那腹腔已经血肉模糊,连腹内血淋淋的什么东西都被扯了出来,床单尽染红,一大股腥味扑面而来,简直让人不堪直视。
“啊——”司姚忍不住大叫,撒腿跑了出来,双手抓住张小宛的衣襟,厉声质问:“我母后是怎么死的?我母后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小宛身体蜷缩着,不敢抬头看司姚。
“你不知道?”司姚恼怒异常,狂吼着:“那么多刀!你在房里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宛痛哭流涕,像是浑身都被吓软了,没有骨架支撑一样,突然摊在地上:“我睡得很沉……不知为何睡得那么沉……就像吃了蒙汗药一样……”
“睡得很沉?”司姚冷笑着,有些癫狂之状,随手抡起一个古董架上的花瓶,就砸向小宛。
小宛往一旁滚动闪躲,花瓶就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摔碎花瓶的响声,吓得小宛慌忙抱住司姚的腿:“公主……公主饶命……我没有骗你……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司姚关切地问着。
“只是床尾有一把短刀……是我醒来后看到的……公主刚才可能没有看到……”小宛的声音越来越小,好似从嗓子眼发出的一样,哼哼唧唧。
听见小宛这么说,司姚当然想再进去看一次。
可是这次,她有点恐惧一个人进去,便回头喊上所有人:“你们跟我一起进去。”
孝宗遗妃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太好拒绝司姚这个要求。
一大群人一起进去,应该不会那么恐怖,于是主仆众人一起进入内间。
才刚看到床上的一点点血光,这群女人就一个个尖叫得如丢了魂一般,其中一人直接呕吐了出来。
唯有司姚屏气凝神,更进一步,走到床尾。
床尾确实有一把陈旧的短刀,刀柄刀刃上都是血,但仍然看得出,它花纹精致,手柄上雕刻了一个“元”字。
那个字是当今官家的名讳,她想,没有人敢轻易把此字雕刻在刀柄上。
司姚伸手将短刀拿起,用拇指抿掉了手柄上的血,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真的是一个“元”字。
她瞬间想起,孟氏先前谈起司元时曾说过:“他恨哀家极深,指不定哪一天,他连哀家的命也就顺手拿去了。”
在听到那些话时,司姚也害怕过、担忧过,但总觉得不至于到那一步,总觉得一切还遥远。
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公主,因为有一个极疼爱她的母亲的庇护,她习惯性顺风顺水,即便偶有小小挫折,她的母亲也必有办法帮她摆平。
她没想到,她的靠山就这样倒了。
她没想到,一切竟可以来得这样快?
一股怒火冲到了司姚头顶,她手持那把短刀,飞速冲出安寿殿。
伺候司姚的几个丫鬟见了,也赶忙追出去,奈何司姚跑得太快,她们怎么都追不上。
司姚一口气跑到式乾殿,将短刀藏进衣袖中,抬头挺胸就向东斋走去。
在式乾殿的东斋,司修、王玉正在向司元、韩夫人敬早茶,是新婚后第一日应有的礼仪。
因昨日宴席结束得太晚,司蓉喝酒不少,司元便不放心司蓉回家,于是叫司蓉和陈济留宿宫中,今日晨起后二人也早早过来拜见司元和韩夫人。
一家人正在小聚谈笑时,听见外面有宫婢喊:“长公主,待奴婢禀告官家才能进……”
转眼间,司姚已经闯进东斋,出现在司元等人面前。
宫婢们慌忙跪下:“奴婢该死,没能拦住长公主。”
众人讶然,谁也没想到司姚竟然脸上包着纱布,连手臂等能看得到的地方也都缠着纱布,因纱布太厚,衣服都是勉强穿上的,看起来很别扭。
“我母后死了。”厚厚的纱布里发出咬牙切齿般的声音。
司元、韩夫人、司修、王玉、陈济、司蓉,以及殿内的宫婢,每个人脸上都是大写的吃惊。
“凶器……我带来了……”司姚话音落,猛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前冲,短刀从袖中漏出,刀刃直指司元。
“官家小心!”韩夫人惊呼着。
司修急忙站起去阻拦,却不如陈济的步伐快。
在一阵慌乱中,陈济挡在了司元前面,司姚手中那把短刀,就插进了陈济的胸口。
司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屋内各种高亢的叫喊声,引得一群侍卫从外面赶来,擒拿了司姚。
“那就是杀死我母后的凶器……你就是杀死我母后的凶手!”司姚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在侍卫们的控制中,司姚拼命挣扎,她身上才包扎不久的伤口被剧烈撕扯着,渐渐血浸白衣。
韩夫人、司修、司蓉都不由自主看向陈济胸口的短刀,手柄上清晰可见的“元”字,是那么眼熟,是他们在永昌多年曾多次亲眼看到司元随身携带过的。
不止他们,那些旧日追随司元的永昌人,大多都是见过这把短刀的。
但只有司元知道这把短刀的来历,那是某人的馈赠,连木质手柄上的“元”字也是某人亲手所刻,他从年轻时随身携带到年长,直到这次回京后,又将短刀还给了那个人。
当下,司元只是看着司姚发疯地吼叫挣扎,没有作声。
韩夫人只管代为发号施令:“快把她带出去,押入大牢,听候官家发落。”
“司元!你断杀嫡母!你不得好死!”司姚继续不依不饶地咆哮,终于气力耗尽,一下子昏倒在地。
司姚这么一昏倒,原本控制着她的侍卫们反而不知该如何是好。
“愣什么?带下去啊。”韩夫人又一次催促。
“不要关押她。”司元反驳了韩夫人的话,吩咐道:“去叫两个御医来,给长公主和谯郡公看伤。”
韩夫人无法,只好吩咐人将司姚抬到旁近的卧房中,司蓉也搀扶陈济回了昨夜歇息的寝殿,各自就医。侍卫们也都退了出去。
热闹的新婚奉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散场,司修、王玉伫立在东斋中,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望着一言不发的司元,惴惴不安。
“父皇,皇祖母之事……该怎么办?”司修往司元身边靠拢了一步,尴尬地开了口。
在这个时候,说什么话都显得很不对劲。
司元瞟了司修一眼,淡淡答了两个字:“发丧。”
司修皱眉,他觉得,他问得跟父亲回答得好像并不是同一个问题。
“昨夜,是你的新婚之夜,是朕的生辰。”司元苦笑着,声音很低很低,恍若是在自言自语:“挑选这个日子,她是有多恨我?”
司修站得离司元很近,他清楚地听到了这句话,但是他听不懂。
“她?她是谁?”司修的声音也很低,他很好奇,想问,又不敢问。
正此时,韩夫人的婢女香冉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官家……长公主醒了,一醒就闹着要出宫,口口声声说她不出宫就会像太后一样死在宫里,夫人劝也劝不住、抓又不敢抓,这可该如何是好?”
司元慢慢坐下,一手揉着太阳穴,轻声道:“她要出宫,让她出去便是,不必劝。”
司修听了,有些不解:“可是,父皇,她在宫里尚且如此撒泼,出了宫门岂不更要到处胡说了?”
“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什么?”司元看起来有些精神倦怠,只道了这句,便闭目养神。
司修也不敢再多言。
随后,韩夫人暗暗派人盯住司姚,事情果然如司修所说的那样,司姚一出宫就去往鸿胪卿孟泓家中,并同时命其心腹侍女奔赴其他孟氏亲眷处,诉说孟太后死相的惨状,将在京的孟氏族人都传唤到孟泓家中。
午后时分,王敬收拾稳妥,告知了兄嫂即将带桃叶离京之事,正欲入宫跟王玉辞行,还没走近宫门,便听到巨大的擂鼓声。
他感到有些不妙,寻声而去,那好像是宫门外的登闻鼓。
这登闻鼓是先帝孝宗所设,允许寻常百姓击鼓鸣冤,直达天听。但击鼓者必得先受刑罚,才能陈情。
自孝宗驾崩,敲登闻鼓所受的刑罚越来越重,有不少告状之人都死于重刑,连面圣递状纸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此鼓渐渐成了个摆设。
王敬拄拐前行,听到有不少和他一样闻声聚集的人,议论纷纷:
“这登闻鼓,有好几年没动静了吧?”
“你们看,敲鼓的后面,站了一大群人,看起来都像是达官贵人,不像平头百姓。”
“达官贵人……还有必要敲登闻鼓么?”
王敬听得很不心安,他目不能视,不得已,只好向一旁的陌生人打听:“擂鼓之人是什么模样?”
那人答道:“头上脸上缠满了纱布,衣服上都是血,啥也看不出来,反正是个女的。”
王敬已经猜到擂鼓者是何人,但还未细想擂鼓是为何事,忽听到前方那一群人整齐的呐喊声,如排山倒海般响亮,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当今官家,忘恩负义,暗杀嫡母,天理难容……”
第152章、假道伐虢
声势浩大的擂鼓声和呐喊声,宫墙外听得到,宫墙内自然也听得到。
在式乾殿的西斋,御医正在为陈济诊治刀伤,司蓉看到伤口那样深,已十分焦虑,忽然听见登闻鼓被敲响、孟氏族人的呐喊,更是一阵心惊。
她忙推开门,走到外间,只见司元、韩夫人都在那里坐着。
韩夫人见司蓉出来,忙迎上来关心:“公主,驸马的伤怎么样?”
司蓉长叹一声,满脸愁容:“御医说,离心就差半寸了,幸好没有……虽不致命,可伤口好深,他一直在发烧……”
韩夫人听了,也作出和司蓉一样的担忧之态,连连哀叹。
后方的司元却隐隐露出笑意,意味深长地赞叹:“千钧一发之时,还能控制好半寸之差,果然是万人不能及的武士。”
司蓉听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事发突然,难道陈济还来得及有什么预谋吗?”
司元站起,走向司蓉,带着微笑,又安慰起司蓉来:“朕看你心情沉重,就随口与你开个玩笑罢了,别放在心上。”
“父皇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陈济是因为太了解我有多爱父皇,才甘愿拼上性命保护父皇,父皇却只是记着过去,看不到现在。你太让我失望了!”司蓉痛哭流涕着,斥责了司元,转身又奔回陈济躺着的屋子,完全忘了自己原是想问登闻鼓之事的。
里间的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司元不禁随之叹气。
韩夫人看了一眼房门,挽住了司元的胳膊:“官家这是何必呢?”
“朕只是想试探她一下而已,果然女人都是善变的。”司元无奈轻笑,摇了摇头。
“或许……或许变的并不是公主呢?”韩夫人温和笑着,像是在分析事情,也像是劝慰之词:“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有别的近亲,唯有一个倾心待他的妻,何以见得不会假意变真心?”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没有表态。
外面,又传来孟氏族人的呐喊声、擂鼓声,吵得人头疼。
司元被韩夫人搀扶着,踱步到门外廊檐下,面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漠然远眺。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司元扭头,只见司修和徐慕快步从式乾门赶来,及至到了面前,躬身向司元行礼。
“父皇,儿臣去过了安寿殿,确认皇祖母已然身故。丧仪之事,理应是鸿胪卿职责所在,可鸿胪卿现在……”司修禀报着,目光瞥向登闻鼓那边。
司元淡淡一笑:“这样你就没辙了?”
司修颔首答道:“儿臣倒有一个主意,只是不敢擅自作主,特来请父皇示下。”
“不必了,只管自作主张便是。”司元随口撂下这句,又由韩夫人搀扶着回屋去了。
司修愣住了,低头呢喃:“这么大的事……他……他连问都不问,竟就叫我自作主张?”
徐慕亦低声道:“孝宗曾下过口谕,登闻鼓一响,皇帝理应亲自问案。如今长公主告得就是官家,他不交于你,又该如何?”
“可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啊……”司修慢慢转回身,深吸一口气。
“外柔内刚,张弛有度,太子一直都做得很好,这次也一定可以。记得你母亲叮嘱过的话吗?不要辜负她。”徐慕望着眼前十六岁的少年,满怀期待。
司修只好点点头,可脸上还是有些小小的不自信。
徐慕又在司修耳边叮嘱了一番,然后二人带着侍从,走出宫门。
在登闻鼓之下,满身纱布的司姚仍在死命地擂鼓,她身后的一众孟氏族人也还在高声呐喊,一个个都累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
巨大的动静总算将宫内的人给引了出来,聚众围观的老百姓都铆足了劲往前挤,好奇观望着这千载难逢的一幕。
孟泓远远看到司修带着徐慕等人走出,不禁心中一喜,忙告知司姚:“长公主,太子来了。”
司姚听见,不由激动得手中鼓槌跌落,这才发现双臂早已酸得抬不起来了。
传言中温文尔雅的太子一路保持着亲民的模样,微笑着向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点头致意,缓缓走到登闻鼓下,彬彬有礼地向司姚作揖:“姑母,有话回宫好好说便是,您这是做什么呢?”
“你少来劝我!我母后死了,我就是要大齐上下都知道,他们所瞻仰的明君是个什么东西!”司姚大声咆哮,恨不能让千里之外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站在司修身后的徐慕哼了一声,板着一张脸,好似斥责一般:“长公主,登闻鼓一响,乃是要告御状,岂是你想用它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太师……”司修陪笑着,拉住了徐慕:“您体谅一下,姑母心情不好……”
徐慕毫不买账:“心情不好就可以随手敲登闻鼓?心情不好就可以随口胡说八道?”
听了这两句话,司姚恨意更重,气冲冲吼向徐慕:“谁说我是随便敲鼓?我就是要告御状!我告得就是你们的官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姑母……别较真啊……”司修又陪笑着来扶司姚:“咱们都是一家人……”
司姚一把甩开司修。
那边,徐慕继续摆着一副不屑的态度,冷冷一笑:“长公主要告御状,应当知道告御状的规矩,须得先受刑,然后才能问案。”
司修焦躁不安着,忙又阻止徐慕:“您就少说两句吧?您看姑母满身是伤,哪还经得住受刑啊?”
徐慕扬着高挑的调子,答道:“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公主告状,也当与庶民同刑。不然太子您这个监国就有失公正。”
司姚像是杠上了一样,毫不畏惧:“受刑就受刑!我倒要看看,身为监国的太子,要怎么审问他的皇帝父亲。”
不大一会儿,有内常侍指挥几个宫人抬出了长板凳和棍棒。
孟氏族人们看着司姚身上的斑斑血迹,想着昔日由孟太后亲口定下的告御状前杖刑五十,都胆战心惊。
司姚瞅见棍棒是那般粗,也有些微微的怕。
司修向左看看司姚的旧伤,向右看看棍棒,又一次带着讨好的笑意问徐慕:“就算是要公正,杖刑不可免,那……那能不能由近亲代替受刑啊?”
徐慕淡淡发笑,轻轻应声:“您是监国太子,怎么问起微臣来了?只怕就算律法允许,长公主那些近亲也未必有人愿意代替受刑呢。”
不知不觉中,司姚略略回头,瞥了一众孟氏族人,默默期待着哪个能挺身而出。
然而,这些姓孟的,竟都不约而同稍稍后退了半步一步。
徐慕不禁露出轻蔑的笑容,底下看戏的百姓们也都睁大了眼睛,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司姚脸上满是失望,她站在一众孟氏族人之前,真是丢人现眼。
“谁说没有近亲愿意代为受刑?我是姑母的亲侄儿,我可以替她受刑。”司修一身仗义,趴在了长板凳上。
这个举动,让在场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意外。
徐慕故作出吃惊的模样,慌忙跪下:“请太子三思。官家时常卧病,太子肩挑监国之职,岂能受此重刑?”
“姑母身负重伤,若杖刑五十,只怕性命不保,我怎能再失去一位至亲?”司修目光笃定,仰头向执棍的宫人们下令:“打!”
执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没一个敢动手。
司修似乎有些生气了,朝内常侍及宫人们厉声大喊:“愣什么?从前有人告御状是怎么行杖刑的?就照那样打!”
内常侍无奈,只得朝执棍的宫人摆摆手,宫人们于是开打。
头几下,司修是咬着牙的,可那脸上的表情却很痛苦,随着棍子的起落,他额头渐渐出汗,十棍之后,他有些忍不住了,嗓子眼隐约传出哼咛声。
司姚看着,不由得随着司修的一哼一哼,也眉头一皱一皱,愧疚之感油然而生。
杖刑还不足二十下,司修突然头部一沉,昏了过去。
宫人们吓得赶紧停了行刑,徐慕忙上前摇晃司修的肩膀,声声呼唤:“太子……太子……”
司修没反应,徐慕只好伸手掐了司修的人中。
司修这才慢慢醒来,低声问着周围:“怎么……怎么停了?继续……打……”
“不能再打了!再打您就没命了!”徐慕抓住司修的手臂,激动得声音都颤抖起来。
“可是……杖刑没完……姑母又……又如何告御状?”司修费劲地抬起头,看了司姚一眼。
底下围观的百姓们多被太子感动,纷纷称赞,有些老弱妇孺甚至于流泪。
司姚浑身都不自在,她也不好意思叫司修代她受刑,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不能打退堂鼓,一定要告状为母伸冤不可,绝不能轻易松口。
徐慕感觉得出司姚丝毫没有罢休之意,便又劝司修:“太子一片孝心,难能可贵。可您身为国本,岂能轻视性命?若不然,先养几日,待伤好些再打,慢慢将这五十杖打完,长公主的御状也还是能告的。”
司姚听了,像是个两全之策,按照现在这个状态,杖刑最多分三次就打完了,还可以继续告御状,也不至于打出人命,不由自主就随着徐慕劝起司修:“徐大人说得是,太子不如先养伤几日吧……”
司修于是慢慢点了头。
徐慕命东宫侍从们过来搀扶司修,自己却对着孟氏族人发话:“命案可待审,但后事须得速办才行。烦请鸿胪卿就别在这儿杵着了。”
孟泓一惊,立刻否决:“不行。太后乃是枉死,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岂能不明不白就下葬?”
“命案这几日已是不能审了,难道太后遗体腐在宫中不成?”徐慕走到司修身侧,看了一眼司修,只管代为下令:“太子命你速速入宫操办太后丧仪,否则国法论处。”
司修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地站着,没有说话。
孟泓心头一团乱麻,有后事搁在那儿,司元司修等人或许还能着急些,一旦孟太后入土为安,宫中恢复宁静,只怕此命案就不了了之了,他岂能任由事情这样发展?
他再次据理力争:“太后丧仪固然迫在眉睫,可命案没有水落石出,太后又岂能瞑目?请太子破例今日就为太后伸冤!”
徐慕突然厉喝孟泓:“太子为示公正,才刚受刑,定了杖刑五十完毕后审案,金口玉言,岂能出尔反尔?”
“可太后乃是……”
没等孟泓说完,徐慕高声盖过了孟泓的声音:“鸿胪卿孟泓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太史丞孟嘉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孟泓眼睛瞪得圆圆。
司姚也呆住了,她好像感到这里有些不对劲。
太史丞孟嘉见孟泓拒绝办理丧仪,也不敢轻易接受:“这……臣以为,鸿胪卿所言有理,国母死于非命,理应先查清元凶,才好……”
没等孟嘉说完,徐慕又高声盖过:“太史丞孟嘉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中牧监孟恪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中牧监孟恪像抽筋一样,浑身一抖,吓了一跳:“我……我只会养马,哪懂丧仪啊?”
徐慕再次宣布:“中牧监孟恪藐视国法,即日革职,由起居郎孟旭暂代鸿胪卿一职,速理太后丧仪。”
起居郎孟旭几乎不敢思索,战战兢兢答了句:“臣……臣遵旨……”
“那就快去。”徐慕随口撂下这句,又吩咐着东宫侍从赶紧扶太子回宫、宣御医等事。
孟旭也不敢看孟氏一族的任何人,低着头灰溜溜离开了族人们的队列。
司修由侍从们搀扶到式乾门,令所有人退下,唯留徐慕一人同入式乾殿,来向司元复命。
他们走近西斋,却见韩夫人也是刚从外头回来,几个婢女慌慌张张跑到韩夫人身边,喘着粗气禀告:“夫人,官家……官家不见了……”
第153章、第三种选择
王敬站在围观的人群中,听完了徐慕和司修一唱一和应对孟氏族人的好戏,大概明白了宫中之事,也猜出了徐慕的计谋。
可是,孟氏族人是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既然太子掺和进了这件事,他的女儿王玉迟早也会卷入其中,这让王敬有了更多担忧。
他这趟本来就是要跟女儿辞行的,眼下更需见一面才好。
于是他来到延明殿,求见太子妃。延明殿的人却告诉他,太子妃去了安寿殿。
安寿殿?那不是孟太后的寝殿吗?
王敬拄拐,又来到安寿殿。
安寿殿正布置灵堂,白茫茫一片,所有宫人都在四处忙碌着,灵堂正中只站着一个左顾右看的王玉。
“父亲……”王玉心中忐忑,看到王敬,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快步迎了过来,挽住王敬的手臂,含泪倾诉着:“韩夫人排了守灵次序,头一晚就叫太子和我来守。可方才徐大人派人来告诉我,太子受了重伤,不能来了……”
话未完,王玉已是泪珠滚落:“太后遗容实在是……我连看都不敢看,真不知该怎么度过这一夜,还好父亲来了……”
王敬不禁一声叹息,谁承想女儿才刚嫁入宫中就遇到这样的大事?
留下陪女儿守灵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今早离开梅香榭时曾与桃叶相约了今晚见面、商议离京行程的,他真的不想失约。
可王玉这般害怕、这般无助,他又岂能置之不顾?
王玉搀扶王敬往里走着,先长篇大论讲述了司姚行刺司元、陈济挡刀等事,又低声告知王敬,说是韩夫人来了一趟安寿殿,安排孝宗遗妃等宫中女眷轮流守灵事宜,再回式乾殿时竟发现官家悄悄出宫去了……
王敬都耐心听着,从头到尾没有在王玉面前提过桃叶。
趁王玉忙别的事暂离王敬身边之时,王敬赶紧找到陪王玉嫁入宫的秀萍,吩咐秀萍去梅香榭给桃叶捎口信,并嘱咐秀萍不得将此事告诉王玉。
秀萍得令,立刻来到梅香榭,将王敬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桃叶。
桃叶听了,不由得苦笑。
在王敬离开梅香榭时,她便担心王敬会一去不回,如今,他果然失约。
宫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平静的地方,王玉既然做了太子妃,摊上的大事小事必会源源不断,若是王敬总也放心不下女儿,失约的又岂会只是这一次?
桃叶失魂落魄地站在窗前,百无聊赖,随意望着窗外远近的景致。
远处,有秦淮河,河流上时不时有船只飘过;近处,是梅香榭的后院,因天色渐晚而变得静谧。
不经意中,桃叶目光左移,恍惚看到沈慧的阁楼外有个人持剑伫立,不像是梅香榭的人。
她心生好奇,盯着那人仔细看了看,觉得好像是在永昌见过的、曾与陈济一同练兵的将军尚云。
尚云为人一向低调,入京受封为大司马之后,一直深居简出,因此除了永昌旧人、同朝为官者,外头极少有人认得他。
可他……怎么会出现在梅香榭?
桃叶感到了一些不对劲,忽想起方才秀萍传话的内容,乃是“孟太后昨夜薨逝,太子妃胆小,今晚守灵需安丰侯相陪,不得已失约,请姑娘见谅。”
这里的重点,应该是“孟太后昨夜薨逝”。
沈慧昨天入宫彻夜未回,王敬分析说宫中可能有大事发生,想来这件“大事”应该就是孟太后之死吧?
桃叶好像明白了,她忍不住走出房门,下楼到后院,慢慢走近沈慧的阁楼,想真真切切看一看,以确认那守门之人究竟是不是尚云。
“桃姑娘。”没等桃叶完全靠近,尚云先开了口。
桃叶心中一惊,不得不走到尚云面前,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尚将军。”
“桃姑娘既然来了,就请逗留片刻。”尚云脸上,没有笑容,也并不冷漠,像个惯常执行任务的军人。
桃叶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尚云答道:“在这梅香榭,桃姑娘是唯一认得我的人,你也应该猜得出我是在为谁守门。为免暴露行踪,只能委屈姑娘暂且留步。”
桃叶当然知道,有资格使唤尚云守门的人,只可能是司元。
而尚云绝不会像陈济一样对她放水。
她抬头仰视阁楼,遥望着从沈慧房中透出的点点烛光,惴惴不安。
在那被烛光照得通亮的精美室宇内,沈慧斜坐在贵妃榻上,一手支着侧额,一脸不以为意的轻佻姿态。
在她对面,司元身着便装,正襟危坐,神色庄重。
他们之间横着一张玉几,玉几上没有香茶、没有美酒,只有一把雕刻着“元”字的陈旧短刀。
这般对坐,不知已经僵持了多久。
“官家若要兴师问罪,只管抓了我便是。只要你向天下臣民公示元凶,自然就能洗清你“暗杀嫡母”的恶名了。”沈慧言语之间,还嗤嗤发笑,略略瞟着司元。
司元望着沈慧那副不正经的模样,除了无奈,还是无奈:“你成心要逼我担下这个罪名,是吗?”
“哟……这话说得……您是高高在上的帝王,我不过一介商贾,怎么敢呢?”沈慧阴阳怪气,仍是嗲嗲的腔调。
司元闭着嘴,唇齿之间却传出微微的磨牙声,眼睛直直瞪着沈慧。
沈慧继续嗤笑,淡淡叹息:“多好办的事,您偏要穿成这样,贵足踏贱地,跟我促膝长谈。犯得着么?”
“你闹够了没有?”面对沈慧一而再作妖,司元终于忍不住了,一掌拍在玉几上,震得短刀都发出微弱的晃动声。
他站起,几步跨到沈慧身边,俯下身,双手按住玉几,是那般痛心疾首:“就算你再怎么恨我,你至少要为蓉儿着想吧?她好不容易才过上几天安稳日子,如果我倒了,她还能安生吗?”
沈慧冷冷一笑,半仰着头,与司元相对的目光中充满仇视:“你倒好意思这么说?你为了将来儿子能坐稳皇位,不惜牺牲掉女儿的终身幸福。
那陈济是个什么东西?心狠手辣、诡计多端,前头恋着桃叶,后头又勾搭上了太医令的女儿田乐,嫁给这种人,她这辈子都毁了!”
“所以,你就想出这种招数来报复我?”司元的眼中满是失望,悲哀地摇着头。
“对。我就是要报复你。”沈慧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换了阴冷之色:“你那么爱惜名声、那么爱惜颜面,你的自尊,你的骄傲高于一切……为此,你宁可搭上亲生儿子的命!”
话风转到这里的时候,司元的眼底泛起些许悔恨,底气也不似方才那么十足了。
他慢慢直起身子,目光旁移,轻轻道了句:“我没有想到他会死在路上。”
“你没有想到?”沈慧又一次笑了出来,笑声中邪气弥漫。
司元听得耳中聒噪,心中发憷。
突然间,沈慧的笑声戛然而止,猛地大声喊问:“你怎么可能会没想到?”
司元惊了一下。
“你明知他正在发烧,却坚持启程,一刻都不愿逗留。我跪下求你……你竟大发雷霆……说什么“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沈慧笑着、笑着,眼角泪珠滑落。
她忽而又一次厉吼:“可是你没死,他死了!”
司元静静站着,没有说话。
“你怎么不去“站着死”呢?你那么有骨气,怎么觍着脸去白家吃软饭了呢?”沈慧继续大声喝问。
司元凝视沈慧,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只是隐忍着。
转瞬间,沈慧又拈着手帕,往靠背上一仰头,恢复了她原先轻浮的坐姿。
“人,我已经替你杀了。后路,我也替你想好了。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你就默认罪名,让孟氏一族替你传扬什么“大不孝”、“过河拆桥”;要么,你就抓出元凶,我保证供认不讳。
你放心,我一定会在死之前让真实身份公之于众……到时候,人人都得称赞你的发妻好风流呢!居然一身事兄弟两人……”说到这儿,沈慧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那摇曳的身姿,恍若一朵带刺沾血的玫瑰,看得司元眼花缭乱;那癫狂的笑声,犹如伴随风驰电掣的雷鸣,听得司元震耳发聩。
司元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剧痛,一下子喷出一大口血来。
眼见鲜血溅地,沈慧顿时止住了笑,徐徐抬头,注视着司元。
司元四肢无力,摇摇晃晃着,不慎撞倒了身侧高高的烛台。
铜制的烛台轰然倒下,砸得地面好大一声响。
沈慧不由自主站起,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扶司元,却忽然听到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忙又缩了手、坐回原地。
原来是楼下伫立的尚云听到响声,深感不妙,赶紧快步狂奔上楼。
桃叶脑袋一直乱糟糟的,不及细思,不知怎么就跟着尚云一起闯进了沈慧的屋子。
“官家……”尚云慌忙扶住司元。
桃叶站在司元身后,看着地上的血、倒下的烛台、熄灭滚落的蜡烛,心惊肉跳。
司元搭着尚云的手臂,缓缓向后转身,目光对准桃叶:“是你把她放进宫的?”
桃叶记得,王敬交待过“如果是官家亲自审问,你就不要隐瞒了,要实话实说。”
“是……是我……但我没想到……”桃叶很紧张,支支吾吾:“我以为她只是……只是去见想见的人……我以为只是成全最平凡的亲情……”
然而,在桃叶坦诚之后,司元的脸色极差,转头便吩咐尚云:“传朕口谕,桃乐丞藐视国法,致太后殒命,即刻打入死牢,明日午时问斩。”
桃叶目瞪口呆,行凶杀人的沈慧丝毫没有被问责,而她这个无心放水的从犯竟是死罪?
“明君果然是明君,随时可以有第三种选择。”沈慧露出阴冷的奸笑,蔑视着司元。
下一刻,桃叶恍然意识到,她刚才理解错了,她并非被视为从犯,她压根是被用来顶罪的!
司元竟然要她替沈慧承担谋害太后的罪名?
“凭什么?”桃叶忍不住喊了出来。
司元没有理会桃叶,也没有搭理沈慧,他倚着尚云,艰难地往外走,不想才刚走出两步,一下子昏倒在地。
第154章、双面人
桃叶看着人事不省的司元,一阵迷茫,连为自己求情开罪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了。
尚云蹲下,奋力将司元推到自己背上,一口气背下了楼。
桃叶站在沈慧房门口,看见楼下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应该是司元来梅香榭时所乘坐的。
尚云就把司元安置在那个马车中。
桃叶呆呆看着那君臣二人,她想,尚云至少应该先把司元送回宫就医,然后才有功夫来抓她,那么她或许还有机会寻求救兵……
不及桃叶多想,尚云从马车里钻出来,便吹了一声口哨,然后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跳出一大群士兵。
桃叶心中陡然一惊。
“抓住那个谋害太后的凶手。”尚云手指桃叶,一声令下。
“不!不是我!”桃叶拼命否认着,蓦地转身瞪住安然稳坐的沈慧,厉声喝问:“你怎么可以让我替你顶罪?你怎么可以这样?”
沈慧低着头,一声不吭,就像没有听到桃叶的话一样。
已经有几个兵冲上阁楼,抓住桃叶双臂,不由她反抗,只管将她揪了下来,押出梅香榭。
偌大的动静引得梅香榭内外的姑娘们、客人们都探头张望,一齐吃惊地看着桃叶被一群官兵带走,还听得见桃叶口中喊着“我不是凶手……我没有害太后……”
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而尚云本人,将抓捕桃叶之事交付给他下属的一个将军之后,仍亲自为司元驾车,奔赴回宫,悄悄将司元送回式乾殿。
此时司蓉、司修都已离开式乾殿。
司修在登闻鼓下受了杖刑,那伤自然是三分真、七分假,可他明面上已对外宣称是重伤,不得不回延明殿休息。
至于司蓉,因为白日里司元的那句问话,让她气愤异常,一刻都不愿在宫里多呆,没等陈济苏醒,她就命下人们套马车,直接将陈济抬上车,带回谯郡公府。
不想司蓉前脚才把陈济的病榻安置好,后脚就有韩夫人的婢女来传话,说是司元突然病势沉重、昏迷不醒,请司蓉进宫去瞧瞧。
“又给我来苦肉计?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司蓉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就把韩夫人的婢女给轰走了。
司蓉吼婢女时的嗓门太大,把陈济给惊醒了。
他坐起,环望四周,看得出这是司蓉的卧房。
“你醒了?”司蓉轰了婢女,回过头看见陈济坐着,一阵惊喜,快步跑到床边,那声音可比方才温柔多了。
“我们……怎么回家了?”
听见陈济的问话,司蓉顿时又想起司元那些话,不由得宣泄起来:“不回来做什么?你再也不要保护那个没良心的人,不值得!”
陈济听到这几句,心中大概已经明白了怎么回事,但还是拉住司蓉的手,安慰般笑问:“到底是怎么了?”
“就是我父皇啊!你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不感激也就算了……居然还怀疑你的用心!他……他气死我了!”司蓉倾诉着,猛地重重坐下,震得整张床都随之晃动。
陈济略略勾唇,并不在意,他早料到如此,司元能从流亡之徒成为君王,岂能是一个轻易信任旁人的人?
司蓉意犹未尽,越说越气,几乎咆哮起来:“他明知我是带着气走的,我刚到家,他居然好意思装病,大半夜派人叫我去看他?白天还精神十足,这会儿就“病势沉重、昏迷不醒”,骗谁呢?我才不去!除非他来登门道歉,否则我这辈子都不见他……”
大约是说话过于激动、肢体动得幅度太大,司蓉话没说完,竟一下子昏了过去。
“蓉儿……蓉儿?”陈济摇晃着司蓉的身体,连连呼唤,不见回应,忙着人去传御医。
不多时,司蓉醒了,但陈济还是不放心,待御医至,为司蓉诊了脉。
“恭喜郡公,公主有喜了。”
小莺等几个侍女听了御医宣布的喜讯,都欢呼雀跃。
司蓉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也不自觉嘴角微扬。
陈济愣了一下,也很快表示高兴,他想他应当是高兴的。
他走下床,看着御医开了安胎药,目光的余光隐约感到窗外有人,便抬头往窗外看,只见陈亮微微露头,正给他使眼色。
陈亮先前受陈济之命去永昌调查白氏一族,一去就是几个月,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陈济料想,陈亮必是有什么情报需要单独告诉他,可这些日子以来,司蓉早已习惯了和他形影不离,他根本就没有背着司蓉跟人说话的机会。
是夜,两人就寝之后,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话,陈济不断表达着初为人父的愉悦和感恩。
而后,陈济又话题一转:“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的孩子有了心上人,他为了那个人跟我赌气,甚至不肯见我,我一定会伤心的。”
司蓉嘟着嘴,她知道陈济是想劝她不要跟司元生气。
“明日一早,去看看你的父皇,好吗?”
“他那样对你,你还叫我去看他。”
陈济抚摸着司蓉的脸,深情款款:“他是你的父亲,你是他最爱的孩子。不要缺席任何一次探病,他身体一向不好,我很怕你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那样,你一定会伤心。你应该懂我的意思……”
司蓉眼神散乱,她当然听得懂,尤其是那个可能的“遗憾”,让她不能不纠结:“万一……万一他这次就是装病呢?”
“如果我的孩子不肯见我,我要维持身为长辈的尊严,不能向他低头,可我又很想见他,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病,引他来。试想一下,你的父皇现在有多想你?”陈济轻声细语,每一句都暖入司蓉心房。
司蓉说不出有多感动,不知不觉就流下泪来:“夫君……你怎么这么好?”
陈济吻过司蓉的眼睛,笑答:“因为你太好了,所以我得配得上你的好。”
司蓉紧紧抱住了陈济,沉醉在无限幸福之中。
次日清晨,依陈济所言,司蓉早早进宫去了,还叮嘱了丫鬟定时为陈济胸口的伤口换药。
趁这个时间,陈济忙将陈亮叫了过来。
就在陈济床边,陈亮简明扼要:“白夫人有三位兄长,随父入京任职卫尉的那个,是她的二兄长。长兄承袭了永昌郡首之职,三兄长据说早已出家,云游四海,是个道人。”
“道人?”陈济低声重复,这个身份不禁让他狐疑。
陈亮继续说:“白夫人还有一位孪生姐姐,说是嫁了交州商贾,卑职就到交州走了一趟。你猜怎么着?这位商贾居然有兄弟十三人,全都在经商,遍布各行各业。”
陈济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孪生姐姐?那是不是跟白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这……卑职又没见过。卑职跟交州人打听过,可他们都没见过白夫人。她们既然是孪生姐妹,料想应该是相似的。”
陈济点点头,总觉得这里有些什么问题,但他一时间想不明白:“那白夫人呢?你可知她为何不入京?”
陈亮哼了一声,显然是清楚的:“听白家长兄的下人说,官家与白夫人定亲时,说好是做正室夫人的,可后来官家受封“永昌王”,定要追封死去的发妻为王后,而白夫人只是夫人。白夫人为此别扭了好一阵。
官家当年能在永昌立足,全靠白氏,白夫人门第显赫,又是官家的恩人,可官家登极,又追封发妻为皇后,这白夫人还是夫人,等于跟她那位小门小户出来的韩家表妹平级,你想她能来吗?
他们说,官家派人去接白夫人时,白夫人曾言明使者,“入京当以皇后之礼相迎”,但官家就是不肯。白硕也劝过白夫人,说“你若不去,将来跃到你头上的女人只怕更多”。
谁知那白夫人的固执也不亚于官家,若不能正位中宫,她宁可守活寡、留孤城。白硕生怕白氏一族就此失势,因此带着次子入京,好在京城占一席之地,留长子在永昌照顾白夫人。”
陈济撇嘴,琢磨着这些事,深感不解:“其实,白夫人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官家追封发妻为皇后,并不影响立白夫人为后。他又何必定要后位空悬?如此将白夫人扔在永昌,就不怕底下人说三道四吗?”
陈亮胡乱猜测:“会不会是……官家偏爱韩夫人,想找机会改立太子,然后立韩夫人为后?”
陈济摇了摇头:“在官家心里,根本不可能真正爱哪个女人,又何来偏爱一说?”
思虑片刻,陈济又做出了新的部署:“那个白夫人的姐姐,以郡首长女的身份,嫁给一介商人,门不当户不对;兄弟十三人都从商,理应同行才强大,他们却分布各行,也不正常。
我会想办法让你去交州为官,深入了解此事。另外,你最好能查到她那位三兄长“云游四海”的轨迹,我只怕你的“听说”都是障眼法,里面暗藏玄机。”
陈亮领命而退,刚走到门口,又拐了回来:“对了,卑职昨晚从外头回来时,听见人说,谋害太后的凶手已经抓到了,今日就要正法,您猜是谁?”
“嗯?这么快?”陈济并不意外,他淡淡笑着,挑了挑眉:“那人……莫不是从梅香榭抓出来的吧?”
“原来郡公知道?”陈亮先是惊讶了一下,又慢悠悠感叹:“想那桃姑娘花容月貌,死了就可惜了。”
陈济如被雷劈了一样,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什么?你说被抓的人是桃叶?”
“是啊,官家下旨让大司马去抓的,昨夜好多人亲眼所见。”陈亮看到陈济这般反应,有点糊涂。
“你怎么不早说?”陈济慌慌张张,披上外衣,穿上靴子,就往外走。
陈亮吓了一跳,忙拦住陈济:“您不能出面救她!公主知道了,该怎么想?说不定官家正要借此试探你呢!”
听到“试探”二字,陈济恍然醒悟,是的,司元不可能不知道真凶是谁,这样让桃叶顶罪,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人抓走,极有可能是在试探自己对司蓉的真心。
“您啊……本是个最有主意的人,就是每次一遇到桃姑娘的问题,就失了分寸。”陈亮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
陈济不得不冷静下来,原地伫立,却眉头紧绷:“可她是个虚有官衔、没有家世的人……万一没人为她出头,她必死无疑……”
第155章、一念成仇
病得昏昏沉沉时,司元恍惚又回到了他的新婚之日。
那天,所有人都在嘲笑他大费周折、几次登门求亲,结果娶到的“沈家长女”只是一个长在乡下的村姑沈嫣。
他骑马走在街上,感受着来自各个方向的异样目光,花轿后边被抬走的嫁妆,哪像是嫁女儿?只能算是打发乞丐!
当他把新娘接进府邸,跨门之时,那个没见过世面的沈嫣居然紧张得绊住了门槛,一下子摔了个狗吃屎。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司元脸上难堪极了,只是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数。
他们又一起走进礼堂,他的父亲显宗因身体不适,卧床休息,只有孟贵嫔等妃嫔前来观礼。
才刚要向长辈行礼,沈嫣不知为何又没站稳,把一旁摆着的火盆给撞倒了,火盆滚到沈嫣脚下,她蒙着盖头看不清,不知怎么就踩了一脚,吓得又喊又跳。
一屋子人都哄堂大笑,孟贵嫔也忍俊不禁。
“不必拜了!把她送回房去。”司元积攒了一肚子怒火,随手丢下他与沈嫣同握的红绸。
于是,蒙着红盖头的沈嫣直接被送回新房,府中为来宾设宴,司元也无心茶饭,只是草草应付。
夜晚,司元回到卧房。
坐在床边的沈嫣,依旧蒙着红盖头,一听见开门声,连忙站起,向司元行礼:“大皇子。”
司元一言不发,直接走向卧榻。
沈嫣从盖头下方看见司元的脚步,赶紧蹲下为司元脱靴子。
不想司元却突然甩出一个字:“滚。”
沈嫣讪讪缩了手,站远了一点。
司元就自行睡了,没再搭理沈嫣。
次日清晨,司元醒来后看到,他昨晚脱下的喜服已经被收拾走了,身边整齐叠放着家常的衣服。
他坐了起来,看到沈嫣还站在原地,也已经自行卸下盖头、换了衣着。
屋里多了几瓶插花,散发着些许香甜的气息,取代了他昨晚带回的一身酒味。
他穿上衣服,走下了床,走到沈嫣身边,意外发现,原来传言中粗俗不堪的沈家庶女是个天生丽质的美人,只是形容有些憔悴。
“你就这么站了一夜?”
“奴婢……奴婢不知该去哪……”沈嫣呼吸急促,好像很紧张,也好像很害怕,几乎不敢抬头看司元。
“奴婢?”司元不由得感到好笑:“你一个官宦小姐,怎么自称奴婢?”
“那……那奴婢应该如何自称?”沈嫣眼神闪烁,双手相互揉搓,像个犯了错误、又不知所措的下人。
司元皱眉,没好气地作答:“我们已经成亲,以“你我”相称便可。”
沈嫣忙屈膝一拜,唯唯诺诺:“奴婢记住了。”
司元无奈,微微叹息。
“我以后……以后记住了……”沈嫣终于改了口,却是那么不自然。
司元往前走了几步,在桌旁坐下。
沈嫣忙将沏好的茶,倒了一杯,双手捧给司元。
司元接过,抿了一口,又放回桌上,站起之时,不经意手划过沈嫣的膝盖。
沈嫣突然叫了一声,差点又摔了,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个时候,司元留意到了沈嫣的膝盖:“你腿怎么了?”
“奴婢没事……我是说我没事……”沈嫣连连后退几步。
司元上前,直接掀起了沈嫣裙摆下的裤腿,看到膝盖红肿、小腿上也有斑斑伤痕,像是被棍子打伤的。
他又拉起沈嫣的手,果然如他所料,手上都是厚厚的茧子。
这一瞬,怜悯之心油然而生,他知道了沈嫣昨日为何总也站不稳,也知道了沈嫣在母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好好养伤吧。以后晚上到床上去睡,别这么一站一夜,更伤腿。”
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轻描淡写的话,竟让沈嫣感动涕零,激动得眼泪直流:“谢……谢大皇子……”
司元不禁又一次叹气,他实在难以想象,沈嫣出阁前究竟是被欺负成什么样。
一年后,沈嫣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司蓉。
沈嫣坐在花园中,抱着女儿晒太阳,一脸幸福的模样。
“你知道……我小时候是多么渴望有亲娘关爱……我一定要好好爱我们的蓉儿,让她做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儿。”
司元只是略略一笑。
又过了两年,沈嫣生下了一个儿子,生在冬季,偶染风寒,咳嗽又发烧。
而这个时候,恰逢司元遭到孟贵嫔陷害,当着众臣的面,被他的父亲显宗狠狠训斥了一顿。
司元不堪受辱,一气之下扬言要离京,显宗大怒,立即下令要将司元全家流放到永昌。
司元心高气傲,一刻都不愿多留,转头就回府收拾行装。
沈嫣很害怕,央求司元:“你就跟官家求个情吧,要走……也得等孩子病好了才行啊……”
“官家事事都听孟贵嫔的,难道你要我跟那个贱人低头吗?”司元气得满脸通红,肆意对着沈嫣咆哮。
“可是……可是孩子正在发烧……按照大齐律法,年幼的孩子可以免于流放之刑……”
“我再跟你讲一遍,我绝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跟那个贱人低头。你听不懂吗?”
面对固执的司元,沈嫣流着眼泪跪了下来:“就算我求你……我从来没求过你……求求你……为了孩子……就委屈这一次……”
司元顿时怒火万丈,吼声如雷:“宁可站着死,绝不跪着生!”
言罢,司元拂袖而去。
沈嫣望着司元离去的背影,咬着手指,失声痛哭。
午后,司元再次回到卧房,想看看沈嫣有没有收拾好,却发现沈嫣并不在房中。
丫鬟告诉他,沈嫣回母家去了。
成婚之后,沈嫣习惯性足不出户,从没回过母家。司元深感不解,来到沈家去寻沈嫣。
一进沈家后院,他便听见正厅内传出沈嫣哭哭啼啼的声音:“母亲就收留这孩子几日吧……该吃的药我都抓好了,过几日他的病就会好,我就接他走,一定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将来我愿当牛做马报答您……”
紧接着他又听到沈家嫡母袁氏不耐烦的声音:“我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竟然跑来求我收留他?我们家慧儿马上就要嫁入宫做太子妃了,你赶紧把这个不祥的东西给我带出去,别死在我们家!晦气!”
司元满腔怒火,一脚跨进门内,只见沈嫣跪在地上,一手怀抱出生不久的儿子,一手扯住嫡母的裙摆,满脸泪痕。
他伸手抓起了沈嫣:“你丢不丢人?人家不愿意收留,觍着个脸做什么?跟我回去!”
袁氏翻着白眼,连看都懒得看司元一眼。
“天太冷了,孩子经不起折腾啊……”沈嫣泪水直流,话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司元给拽走了。
很快,他们一家四口走在颠簸的路上,不久遭到孟贵嫔派来的陈家兵追杀……为保命,司元驾车直接跳下山崖,襁褓中的婴儿飞出马车,滚得好远……
司元又一次经历了生命中最噩梦的一幕:大雪纷飞的夜晚,沈嫣抱着儿子在一家家医馆门外磕头求救,额头鲜血直流。
那个孩子,曾在沈嫣怀中烧得滚烫,最终慢慢冰冷下去……
司元望着死去的孩子,痛心不已,悔恨不已。
在风雪飘摇中,沈嫣抱着冷如冰的孩子狂奔,她头上、身上都是雪,却仰望天空,疯疯癫癫地大笑。
“沈嫣……沈嫣……你要去哪?”司元在后面追赶,嘴里哈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司蓉在最后面,小步伐跑得喘气。
沈嫣大笑着、跑着,一直跑在最前面,好像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人。
“沈嫣……你别跑了……我错了……我知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司元跑着、喊着,几乎追不上沈嫣,再看看身后更追不上他们的司蓉,感到万般无助。
沈嫣突然站住,回了头,笑靥如花:“我要当皇后了……我要当皇后了……”
司元顿时心头一震,他觉得,沈嫣可能疯了。
“谁说庶女天生卑贱?太子妃很高贵吗?孟贵嫔又算个什么东西?”沈嫣大笑着,奔回他们来时的方向。
司元又觉得沈嫣并没有疯,最后一次用尽全力大喊:“沈嫣……你别走……你走了,蓉儿怎么办?我不会照顾孩子,求求你,为了她留下来吧……”
“你也会求人?可惜太迟了……”沈嫣狂笑着,越跑越远。
司元冻得僵硬,脚下越来越没有力气。
“爹……爹……”司蓉在最后面大声哭泣,一声声喊得嘶哑。
司元回头,这才发现司蓉的鞋子不知几时跑丢了,小脚冻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小脸上涕泪满面,不知哭了多久。
司元再也跑不动了,他忙折回头,抱起司蓉,将外衣解下,整个裹在司蓉身上,一手揉搓着司蓉的小脚。
“娘……娘……”司蓉哭着,看向前方。
司元也看向前方,可是他追不上沈嫣了,他已经明白,沈嫣不愿原谅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沈嫣大笑着、狂奔着,最后消失在了那个寒冷的夜。
“沈嫣……沈嫣……你回来啊……”司元望着沈嫣背影消失的方向,无力地低声呢喃,他的眼角终于挂泪,那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落泪。
他隐约感觉到有人正在推他,声声呼唤:“父皇,父皇,你醒醒……醒醒啊……”
司元渐渐清醒,意识到方才只是大梦一场,他现在是躺在式乾殿西斋的龙床上,身边还有一个梨花带雨的司蓉。
“父皇,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司蓉抽噎着,紧紧握住司元的手,她入宫后发现司元真的病得很重,简直被吓了半死。
司元望着女儿忧郁的脸,欣慰一笑:“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司蓉嘟着嘴,摇了摇头:“刚才,你在梦里喊了我娘的名字。”
司元顿了顿,原来,时过境迁,那一晚还是那样让他难安。
“我知道,父皇一直都深爱着我娘。我也好想她。”
“其实,我对你娘,更多的是愧疚。她是个很好的妻子,勤劳、温柔、善解人意……可我年轻时脾气很坏,动不动就跟她发火,她却总是很能包容。”司元沉浸在回忆中,充满忧伤。
“后来,我明白了许多,想要补偿她,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给我这个机会……”司元闭上眼睛,轻轻叹气。
“人死不能复生,父皇何必总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司元又睁开了眼,没有说话,他想起八千多陈家军被斩杀时的血腥场面、想起孟太后被捅了无数刀的惨状,他觉得,他那个温婉娇弱的发妻的确是死了。
“父皇,我……我有孩子了……”司蓉低着头,害羞地跟父亲报告了这一喜讯。
司元也露出笑意:“好……真好,朕的小蓉儿也要做母亲了……”
“父皇……”司蓉又慢慢抬头,凝视司元,紧紧握住他的手:“陈济真的对我很好,我现在很幸福……真的很幸福……我们天天在一起,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我会感觉不出来吗?你就不要再那么多心了好不好?”
司元颤巍巍,将手心伸到女儿的脸庞,看到那一脸幸福的容光,他不忍心再说什么,他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很难真正拥有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幸福。
“你知不知道……你的猜忌,真的让我好难过……你就相信他一次,好不好?”司蓉说着,眼泪啪嗒啪嗒落到了司元手上。
司元手指抿开那温热的泪水,一阵心塞,他望着女儿,点了点头。
第156章、君当作磐石
在现代从来不清楚监狱地理位置的桃叶,来到古代之后已经蹲了两次大牢,上次是在御史台,这次是在廷尉府。
关押平民百姓的廷尉府,果然比关押朝廷命官的御史台简陋很多。
阴暗潮湿的大牢,到处都是小虫子,让桃叶感到好恶心、也好害怕。
让她更害怕的,是司元昏迷前那道圣旨:“即刻打入死牢,明日午时问斩”。
昨夜才被抓,今日午时就处死,这时间未免太仓促了,竟然连过堂审讯的环节都免了……
这般速度,她觉得消息根本来不及传到王敬耳中,就该行刑了。
桃叶之前从来没问过鬼王,似她这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人,万一在这个时代死了,是会真的就此死去?还是仅仅只是离开这个时代?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王敬了,她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等到王敬下决心跟她私奔,怎么可以是这个结果?
还有那个令她心惊胆战的“问斩”,她一闭上眼就会不自觉幻想出身首异处的场面,如噩梦一般,瞬间使她毛骨悚然、脊背发凉。
因此,昨夜一夜她都没有睡。
胡思乱想之间,她恍惚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正在向她靠近。
莫不是行刑时间到了吧?
桃叶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上直冒冷汗。
然而,待来人走近,她定睛一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乃是御史中丞王敏。
王敏走到桃叶的牢房外,便对身后的几个狱卒说:“太子口谕,桃乐丞乃官身,需带到御史台处置。你们快把门打开。”
桃叶顿时安心许多,静静看着牢门被打开。
王敏当真将她带到了御史台,但不是御史台的牢房,而是后院。
如她所料,王敬就站在那里等她。
“二哥……”桃叶满心欢喜,狂奔过去,抱住了王敬:“我好怕头被砍掉……吓死我了……”
“有我在,怎么会?”王敬也紧抱桃叶,温柔一笑。
王敏见状,不做声离开了。
桃叶慢慢放开王敬的怀抱,又好奇地问:“你不是在宫里陪太子妃守灵吗?你怎么知道的?”
“昨晚玉儿跟我说官家悄悄出宫去了,我就猜着他是去了梅香榭,所以心里早有了防备,一直让人打听着的。不过……”说到这儿,王敬嘴角微扬,那笑容有些古怪。
“不过什么?”桃叶感到了某些不正常。
王敬面对桃叶,尽管看不见,也要面对面表达出郑重之感:“今日一早,有陈济的亲信来跟我通风报信,他生怕我不知道你的事,错过了营救时间。”
桃叶愕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官家下旨抓你,虽是为了对孟太后命案有个交代,但同时也是在试探陈济。因为昨日司姚行刺官家,陈济挡了一刀,表现得实在太突出了,才值得官家试探。”王敬半仰起脸,那脸上洋溢的,不知是快乐还是忧伤:“如果我把陈济报信这事儿透露出去,他之前所有的努力就全都付诸东流了。”
桃叶望着王敬的脸,似乎不太敢问,可又不能不问:“你……你应该不会那样吧?”
王敬摇了摇头,笑容显得有些无奈:“我只是突然间感到自己饱受威胁。”
“从前,我一直认为陈济只不过是想利用你,利用你的法术、利用你的单纯,或者最多也就是贪图美色,他对你不可能是真心。可是这一次,他竟然为了救你,不惜在他的仇人手中留下把柄……一个那么有野心的人,竟敢为了你,赌上他的前程。”王敬苦笑着,不住摇头。
“二哥……”桃叶攥紧王敬的手,突然间无比紧张。
“我怕他跟我抢你,我以前从来没有怕过,你知道吗?”王敬的紧张,似乎并不亚于桃叶。
桃叶讪讪笑着:“哪能呢?他都已经有司蓉公主了……”
“那我名义上不是司姚的丈夫吗?”王敬绷紧着脸,很严肃,很认真。
桃叶又一次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陈济,究竟是什么程度?”
“没有……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桃叶不知要怎么解释才好。
“怎么个“没有”?他握过你的手吗?他抱过你吗?他亲过你吗?”王敬连连追问,每一个问题都像逼问。
桃叶不能作答,她无法撒谎,她的初吻就是给了陈济,她怎么敢说啊?
王敬松开了桃叶的手,一阵苦笑,他已经有答案了。
他背过身去,没有再继续面对桃叶:“其实,我早该想到的。你认识他在前,认识我在后,或者说……你原本就是为了帮他做事、受他蛊惑,才来到我身边的。你们曾经单独相处过无数次,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
看到王敬这般计较陈年旧事,桃叶心里很不高兴,她嘟着嘴,小声嘟囔起来:“过去的事,有那么重要吗?你怎么那么小心眼啊?”
“我一向心眼很小,容不得一粒沙子,你不知道吗?”王敬发出了冷笑,如挖苦一般感叹:“我可没有陈济那么“海纳百川”,明知你跟我睡过,还能继续死皮赖脸缠着你!”
听到这儿,桃叶忍不住发了火:“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就因为我曾经跟他有过一点点纠葛,是不是我现在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王敬的语气又变缓和了些。
“那你什么意思?”
“是他对你的好,让我很没有安全感。难道你希望我不在乎这些吗?”
桃叶哑然,她当然不希望,如果王敬对这些毫不在乎,那她在王敬心中还算什么?
她觉得自己好像不该生气。
于是,她轻轻抱住了王敬:“记得在永昌借住农家那晚,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是个死脑筋,我只想从一而终。你刚才问的那些,都是我们在一起之前的事,当我决定和你在一起之后,我不会接纳任何男人的亲近,过去不会,以后也不会,我可以对天发誓……”
“别发誓。”王敬慌忙捂住了桃叶的嘴。
他好像很怕桃叶发誓,很怕誓言灵验,因为他情知自己活不长,等他不能再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想他是希望能有个可靠的人照顾她、保护她,那么,她一定不能发誓、一定不要“从一而终”。
沉默片刻,王敬松开了桃叶,拄拐慢慢往里走。
桃叶挽住王敬的胳膊,随着他的脚步。
方才的争论,就算是翻篇了。
“你那个鬼王交付的差事,还有多少?”王敬且走且问。
桃叶回忆着,在脑海中计算:“好像只剩下一单了,我再送一单,就够数了。”
王敬止步,低着头,犹豫片刻,发出了低沉的声音:“那就把最后一单也完成了吧。”
桃叶愣了一下。
“就在这里,现在。”王敬拄拐站立,仰头朝天,午阳高照,似乎也照进他眼底一点微光。
桃叶猛地推了王敬一把:“你怎么又要赶我走?上次我们明明说好……”
她说着说着,突然不想说了,一股怒气油然而生,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靠近得那么艰难、放手得那么容易。
“现在官家卧床养病,外面的事都由太子说了算,你才能躲过一劫。但你以后再也不能在人前露面了,可你这么出名,外面认识你的人那么多……”王敬的声音很小,每一句都像是推托之词。
桃叶气呼呼地,打断了王敬:“你当我不了解官家的为人吗?他是病了,又不是死了!廷尉府现在是韩夫人兄长的地盘,你既然有办法把我弄出来,自然有能耐护我周全!”
王敬没有反驳,又讲起另一番缘故:“官家抓你顶罪,也就能糊弄一下老百姓,摆平不了孟氏族人的仇恨,太子现在摊上了这件事,玉儿迟早也会牵涉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管。你跟着我,可能有性命之忧……”
“死就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为了女儿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去,我愿意陪葬不行吗?”桃叶激动得提高了音量,眼泪随之倾泻而下。
这次,换了王敬无言以对。
桃叶哽咽着,厉色质问:“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满堂娇,你还会左一个理由、右一个借口吗?”
“我是真的不想连累你。”王敬的解释,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当年你被司姚公主逼婚,满堂娇要弃你而去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你说你的世界如果没了她,便会万念俱灰!你说宁可死在一块,都不要她独自离开……”桃叶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那个样子很难看。
王敬吃惊地抬头,他一时间没想明白,桃叶怎么可能说出他与满堂娇相处的细节?
桃叶只是难过着自己的难过,没有留意王敬的神情,继续痛哭流涕地宣泄:“现在换了我,一切都不一样了……你随时可以抛弃我……你承诺过的“再不会负我”都是屁话……”
那哀嚎的哭声,让王敬一阵心塞,他不禁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桃叶:“对不起……对不起……”
桃叶靠在王敬胸前,哭了许久许久。
日头渐渐西斜,还是那么刺眼,桃叶微微挪开了脸,温声细语念出了几句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你能不能意志坚定一点?”桃叶仰头,含泪注视着王敬无神的眼睛。
王敬点了点头,他很佩服桃叶可以为爱勇往直前,也很惭愧自己总是那么容易动摇。
而后,王敬将桃叶打扮成宫婢模样,带进延明殿,暂时假装成王玉的侍女。
王玉十分欢喜,为庆贺王敬和桃叶重归于好,特意命人做了一桌好菜。
因为宫中正在为孟太后办丧事,王玉不敢招摇,只是在她与司修的寝殿简单设宴,也只有王敬、桃叶、司修、王玉四人围坐在一起,小酌几杯罢了。
王玉先为桃叶斟了一杯酒,然后举起了自己的酒杯:“这第一杯,我必须先敬母亲。母亲照顾我多年,一直待我如亲女,我却多次出言中伤母亲,还请母亲原谅。”
说罢,王玉一饮而尽。
桃叶笑点点头,也举杯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我敬父亲,父亲为我付出了太多、也放弃了太多,我真心希望,以后的日子,父亲能为自己而活,不要再顾忌我了……”王玉说罢,又一饮而尽。
王敬也只好抿了一口。
“这第三杯,我敬太子。承蒙太子不嫌弃,还对我这么好……”
没等王玉说完,司修忙按住了王玉的酒杯:“菜一口没吃,你这一杯又一杯喝进去,是想把自己灌醉吗?这杯就免了。”
“你不知道,我高兴……我这么多年从没像今晚这么高兴过……”王玉双手捏着酒杯,不自觉泪流两行。
“我知道,我都知道。”司修拿着手帕给玉儿擦眼泪,将她的酒杯推到一边,又给她夹菜。
桃叶望着这对新婚燕尔,心中竟有几分羡慕,他们不过才十几岁,就有了自己安稳的小家。
而她已经年过三十,还活得如同无根的浮萍,整日打一枪换个地方,仰视着她可望而不可及的爱情,不知哪年才能安定。
忽而外面传来两下扣门声,打断了桃叶的思绪。
在这大半夜,又是在司修和王玉的居室,论理不该有人打搅。
四个人都不约而同停了筷子。
司修扭头,看出门外有个躬身的影子,应该是他的心腹内侍葛生,便问:何事?”
“太子,长公主求见。”
第157章、真的?假的?
司修惊了一下,他再想不到,大半夜要找他的人竟会是司姚?
他转回头,与王玉对视了一眼。
“她该不会是知道了母亲在这儿,专程来找麻烦的吧?”王玉凑近王敬,低声瞎猜。
王敬摇了摇头,据他所知,韩夫人安排的每夜守灵名单里并没有司姚,但司姚无疑是在安寿殿呆得最久的一个人,司姚现在满心都是孟太后之死,连王敬藏身宫闱都不曾留意,哪还有心思找桃叶的麻烦?
王玉恨极了脸上的刺字,自然对司姚是深恶痛绝的,便挽住司修的胳膊说:“管她因何而来,找个理由不见就行了。”
“她是我的亲姑母,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不可不见。”司修的语气虽然温和,态度却很坚决。
王玉很不高兴,板着一张脸,随手又推开了司修。
但司修并没有因此改变主意,他站起,躬身向王敬一拜:“烦请岳父大人和桃姑娘到屏风后面避一避,也好替我忖度一下她的来意。”
王敬点点头,也向司修还礼,然后拉住桃叶的手,走到了居室的屏风之后。
司修这才回头吩咐葛生:“请长公主进来吧。”
言罢,司修迅速脱了靴子、跳上床,顺手将被子披在背上,随即趴下,侧脸贴着枕头,装出一副重伤疼痛难忍的模样,不住地“哎哟哎哟”哼咛。
王玉闷闷地瞥了司修一眼,她竟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是这么个戏精,装得倒还挺像。
不多时,司姚从外面进来,她身上还是多处包扎着,先到司修床边礼貌问候:“太子的伤好些了吗?”
“好……好多了……”司修说话时还喘着气,露出忍痛逞强般的微笑。
司姚轻声叹息,又转身向王玉颔首致意,陪笑着问:“太子妃,这两日照顾太子一定很辛苦吧?”
王玉没有搭理司姚,连看也不往这边看,她独坐到远一些的椅子上,那椅子的位置斜对着床、也斜对着屏风。
司姚知道王玉不会理她,也没有继续自讨没趣,她又面向司修,看起来十分郑重其事:“这么晚了,原不该来叨扰太子和太子妃,但我有很重要的事,不得不及早告知太子。”
“姑母……姑母请讲……”司修仍然故作艰难地讲话。
司姚更近一步,声音很低,措辞也十分慎重:“请太子先有一个心理准备。官家……官家可能已经驾崩了……”
“什么?”司修睁大了眼睛,这个消息实在意外,他瞬间好像忘了自己正在假装重伤的事,猛地直起腰回了头。
王玉也吃了一惊,怔怔往司姚身上瞄了一眼。
屏风后,王敬、桃叶的脸上也都露出诧异之色,虽说司元常年多病,但每次都是病了又好转,反反复复,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而且官家驾崩,头一个来报信的人也不该是司姚啊?
“官家驾崩了,但韩夫人秘不发丧。”司姚重复了报信内容,她看起来很紧张,语气却更肯定了。
“这……这怎么可能?”司修又慢慢缓过神来,却不能不心跳加速。
“兹事体大,我岂敢乱讲?”司姚神色凝重,一五一十地跟司修讲述起来:“今晚戌时,我偷偷溜进了式乾殿。没想到,我竟看到韩夫人私自召见了大司马尚云,两人单独讲话。
我躲到暗处偷听,是韩夫人亲口告诉尚云,说官家已经咽气,她想先假传圣旨、改立太子,然后再公布死讯。
为此,她还将太医令软禁在西斋,她要尚云派最精锐之士把守式乾殿,以免有人求见官家不成而硬闯。尚云不仅听从吩咐,还替韩夫人谋划如何稳住朝臣。”
司修听得头懵,喃喃自语:“怎么会?今日一早,我姐姐刚去探望了父皇,那时他明明已经好多了……”
王玉心里也感到乱糟糟的,她想起了当初孝宗司昱薨逝,周婕妤隐瞒死讯、与陈熙勾结力鼎幼帝司德上位的事,难道历史是要重演吗?
司姚见司修满是疑虑,不由得急上眉头:“太子请相信我,你在登闻鼓下那般维护我,我岂能胡编故事来骗你?你要不赶紧想办法对付他们,迟早被他们算计得一无所有啊!”
司修仍在迟疑之中,王玉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向屏风后悄悄看了一眼,只见王敬微微露出一根手指,在半空中挥写了几下。
王玉会意,只得开了口,但语气是冰冷的:“你因何会夜里跑去式乾殿?”
“我……”司姚的目光转向王玉,有些为难地说:“不瞒你们,我是想寻机再次刺杀官家……我母后死得那般凄惨,我是不可能甘心的,我也知道,太子不可能真的去审问官家……所以我……”
说到这里,司姚不好再说下去,深埋着头。
王玉又往屏风后扫了一眼,又看到王敬的一根手指挥动,忙再次追问:“你在来延明殿之前,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别人?”
司姚又抬起头,好似是犹豫了一下下,作答得很慢:“我告诉了孟泓……虽然孟家人很没用,可除了他们,我实在没人可商量。”
“所以,是孟泓和你商量好了,特意来向太子报告此事,才好邀功了?”问这句话的时候,王玉的脸色很难看,言语中还带着一股讥讽之味。
“不……那不能叫作邀功……我们只是……”司姚不知该如何解释下去,忽然跪倒在床边:“太子,满朝内外都知道官家偏爱韩夫人,是迫于臣民的压力才立你为太子,我们都知道你其实受了很多委屈,从来不敢擅作主张、每次都要看官家脸色行事……”
没等司姚说完,司修已经“忍痛”爬下床来,那动作自然不可太快。
他双手急急去扶司姚:“姑母您是长辈,怎么跪我?这可折煞我了。”
司姚并未站起,而是继续哀求:“太子,请你相信我,我并不图谋什么,我只是想为我母后报仇。但是如果我的仇人已死,那我所求的也不过是遵从母后遗愿……她一直嘱咐我要好好活着……”
说着说着,司姚哭了起来。
“姑母……”司修扶不起司姚,只好对面跪下。
“可是……我知道……我知道官家和韩夫人,他们都是心狠之人,似我们如今这般景况,只有支持你才有活路……”司姚哀伤难以自已,泪水将面部包扎的纱布都沾湿了。
“我信您了,求您就起来吧,万一叫底下人看见了,还不知要怎样议论呢?”司修的目光柔和友善,再次谆谆劝解。
司姚听得有理,这才站起,擦了眼泪,又向司修道谢。
司修言笑晏晏,又安慰道:“姑母不要心急,我需要好好捋一捋头绪,才能想出应对之法。您先回去等我消息,说不定,到时候我还需要您和孟氏族人出一臂之力呢。”
“太子放心,我们唯太子之命是从。”司姚每一言一行都很有礼貌,完全不像当年那个霸道骄纵的公主了。
姑侄二人又相互客套了几句,司修走得很慢,却坚持要亲自送客到门外,王玉一直坐在椅子上不曾站起。
待司姚完全离开,桃叶扶着王敬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王玉忙跳下椅子,三两步到王敬身边:“这个混账公主,会不会是骗我们的?”
“不像。”王敬轻轻摇了摇头:“她一向不擅长撒谎。”
王玉仍然心中存疑:“可是孟泓他们才被太子革职,难道没有报复之心?要是他们怂恿得呢?”
“给那几个姓孟的革职的人可不是我,是徐大人。”司修已经送走了司姚,从外面回来,显然是听到了王玉的问话。
王玉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就挖苦起司修来:“那是!徐大人一贯喜欢越俎代庖,好成就太子爷的美名!”
“我也不想这样,可徐大人说,我们必须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事情才能解决,我坐的这个位置只能扮好人,我也没有办法呀。”司修皱着眉,嘟嘟囔囔地解释着,脸上好似还有几分委屈。
王玉带着对司姚的敌对情绪,又要开口,却被王敬猛然扯了一下手臂,便没再说话。
王敬面向司修,那神情似赞赏又似警示:“徐大人固然善于谋划,然而却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司修愣了一下,没太明白,忙向王敬礼貌请教:“还请岳父大人明示。”
王敬简明扼要:“你得罪了官家。”
司修更呆住了。
“从离开永昌,徐大人就极力替你传扬美名、收服民心,民心当然重要,可要是赞许你的人比赞许官家的人还多,你觉得合适吗?尤其这次,外面风言风语把官家说成杀人凶手,你还借此机会收买人心,你这是什么居心?”
听王敬这么一捋,司修恍然大悟,恐惧之心顿时闪现:“可是……我们只是为了解决孟氏一族的问题啊……”
王敬淡然一笑:“孟氏一族是要解决,但不是这样解决的。”
“那……那要怎么解决?”司修好似越来越迷茫了。
“你愿意听我的吗?”
“嗯。”司修点点头。
王敬没有立即讲出他的主意,而是再次重申了同一个问题:“如果我的想法与徐大人相悖,你确定你还愿意听吗?”
司修的身子像是定住了,他眼睛咕噜转了一圈,没有立即回应。
王玉冷冷一笑,挽住王敬的胳膊:“怎么可能?人家太子爷和徐大人可是穿同一条裤子的呢!”
王敬忽的伸手打了一下王玉的手背,惊得王玉猛然一缩手。
“我……我听岳父大人的……”司修急急忙忙做出了决定,他拉过王玉的手,轻轻揉着被王敬打的那个手背。
王敬略点点头,对司修说:“若如此,我需要你做三件事。”
第158章、上屋抽梯
司修依照王敬的吩咐,先使人找来这几日各宫门的出入记录,果然查到尚云曾在那晚晚间入宫,而且确实是去了式乾殿,并随后不久给式乾殿增加了多名守卫。
另一记录也证明,司姚曾在那个时间离开安寿殿,不久后又出宫,夜里再次回宫。
而司元一直卧床休养,在司蓉探病之后,除了韩夫人侍疾,也没再召见过任何人,偶有大臣来求见的,都被韩夫人打发了回去。
所有能查到的线索,都与司姚深夜报信的内容相吻合。
桃叶清楚记得上次在梅香榭看到司元昏倒的模样,越发相信了司姚的话。
她告诉王敬、司修、王玉:“我和尚将军闯进沈老板房间的时候,看到地上好大一滩血,当时官家站都站不稳,下令处置我之后,他就昏倒了,是被尚将军背上车的。”
王玉听得很认真,分析道:“你的意思是,官家这次病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有可能是真的驾崩?”
“很有可能。”桃叶点点头。
司修回忆着往事,轻轻摇头:“可是我觉得……韩夫人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与我母亲本是表亲,也是因为感情要好,我母亲才举荐她到父皇身边。在永昌共侍一夫那么多年,她们一直都相处得很好,母亲比较倔,经常让父皇生气,韩夫人没少从中调解。”
“你说得那些都是表面,她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王玉噘着嘴,满脸狐疑:“大婚那天,不就是她的丫鬟害我掉了盖头,在所有人面前出丑吗?”
司修低着头,没有反驳。
王玉跟司修建议道:“要不,你亲自去求见官家?难道韩夫人就敢明目张胆阻止你这个监国?”
司修连连摇头:“不行。外面都知道我在“养伤”,连日不能起身,却非要这时候跑去见父皇,岂不明摆着告诉韩夫人我已经知晓此事?让他们有所防备?”
王玉想了想,又建议道:“那就叫你姐姐再去探望一次官家?他们父女感情那么好,官家若健在,断不会不见吧?”
司修仍然摇头:“不好,姐姐刚刚有了身孕,理应多休息,哪能跑一趟又一趟?再说了,现在姐姐极其信任陈济,万一父皇是真的已然驾崩,这事传到陈济耳朵里,只怕我的位置更岌岌可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们怎么确定这件事的真假嘛?”王玉在房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安。
王敬静静坐在一侧,半晌只是沉默。
桃叶走到王敬身边,推了推他:“你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其实最诡异的,并不在于官家是否驾崩,而是这件事……如何就被司姚知道了?”王敬双手扶在拐杖上,依旧双目无神:“自官家正位,式乾殿应是建康宫中守卫最森严的宫殿,闲人岂能擅入?若韩夫人要隐瞒官家死讯,更该谨慎,她与尚云秘密讲这些事,恐怕连心腹侍女都得防着,怎么就能让司姚这个草包轻轻松松听了去?”
桃叶听了,觉得有理,也因此更感到纳闷:“可你不是说,司姚不擅长撒谎吗?”
王敬笑道:“我的意思不是司姚撒谎,而应该是韩夫人故意要让她听到的。”
“韩夫人故意让司姚听到?为什么?”桃叶有点迷惑,她盯着王敬脸上的笑意,倏而又明白过来:“就是为了让她跑过来告诉太子?”
王敬点点头。
“哦哦……我想起来了……唐朝时,武惠妃曾故意让太子误以为唐玄宗有危险,然后找太子救驾,待太子铁甲入宫时,她又在唐玄宗面前诬陷太子谋反,唐玄宗信以为真,果然太子就被害死了……”桃叶因为感到她和王敬心有灵犀而沾沾自喜,于是津津乐道讲起了自己曾看过的电视剧。
“唐朝?”王玉一脸懵,似自言自语般问:“这是哪本史书上记载的?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一段?”
桃叶瞬间意识到,他们现在可能是在唐朝之前。
王敬站起,走到桃叶身边,代为解释道:“她讲得是以前看过的一出戏罢了。”
“这样啊?”王玉点点头,以为已经明白:“父亲的意思是,官家并没有驾崩,是韩夫人与尚云合谋,故意让司姚误以为官家驾崩,传话给我们,然后诱导太子带兵硬闯,到时候再在官家面前诬告太子逼宫。”
王敬答道:“这只是其中一种可能。”
司修忙问:“那其他的可能是什么?”
“可能性太多了,你无法一一辨识。”
司修骤然眉头收拢,陷入更深的纠结中:“那要怎么做呢?硬闯可能会变成“逼宫”,不硬闯又见不到父皇。万一父皇真的已经……我们岂能坐以待毙?”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王敬微微笑着,拍了拍司修的肩膀:“式乾殿还是要去的,关键在于哪些人“去”、怎么个“去”法。”
司修闷闷地问:“怎么“去”?”
王敬并未答复司修这个问题,而是问起一件久远的事:“太子可还记得,当年咱们离开永昌之前,聚首商议,入京打算要举的旗号是什么?”
司修答道:“我当然记得,那时的计划是“追查孝宗命案”,然后再“为孝宗报仇”,才好师出有名。结果陈济突然掀起流言,满城都议论起司德不是孝宗血脉、周氏与陈熙勾结,不知怎么他就怂恿了孟太后主动跑来与我们联盟,我别无选择,只能去赴万寿宴,那真是九死一生啊……”
王敬笑道:“官家若是为弟报仇、然后即位,本该名正言顺,也不必欠谁的人情。正是因为你掉进了陈济的圈套,可陈济又力保你平安,并将你推上了监国的位置,逼得官家不得不改变了原计划。
你或许不清楚,但你母亲白氏一族应该很了解,当年官家落难到永昌时有多狼狈。他对孟氏的仇恨极深,定然是不愿与孟氏结盟的,尊封孟太后……应该是官家这辈子做过的最憋屈的一件事。”
司修恍然间想起当日之事,感慨万千:“所以……父皇宁可我死在万寿宴上,都不愿意与孟氏结盟。”
王敬点点头:“为你报仇,也算师出有名,但你没给他这个机会。”
司修默默低下了头,他还年轻,怎么会愿意轻易死去?
王敬继续说:“官家爱惜名声,再憋屈,都不愿成为万民眼中过河拆桥的人。可孟太后还是死了,如今她的族人竟像疯了一样在外面损毁官家名声,你们觉得,官家心中得有多厌恶那群人?”
“那……那他们现在投奔我,要跟我一气儿,父皇岂不是连我也得厌恶了?”司修自言自语着,心中更发憷。
王敬却呵呵一笑,淡淡道:“让老百姓把官家当成杀人凶手、把你说成最忠孝节义之人,你已经被官家厌恶至极,哪里还差这件?”
不知不觉中,司修眼中淌泪:“我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姐姐对他大吼大叫,依然是他的掌中宝?为什么我要如履薄冰、鞍前马后,都未必在他心里占一席之地?”
王玉见状,忙抱住了司修,低声问:“我……我把你当掌中宝行吗?”
桃叶在一边看着,只觉得他们就像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十分有趣。
王敬走来,一手扶住王玉、一手扶住司修:“别指望他父爱发作,你要自己赢回他的好感。眼前就有个现成的机会,司姚不是说孟氏族人任你差遣吗?那就叫他们替你去闯式乾殿。”
司修一惊,抬头看了王敬一眼。
“他们若真心想投靠你,到了式乾殿,肯定是要跟尚云手下血拼的。你想,如果官家是真死,韩夫人到那个时候还能瞒得住吗?如果官家是假死……”到这里,王敬顿了顿,没有把话说下去。
司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战战兢兢地问:“您是想……上屋……抽梯?”
桃叶好奇地问:“上屋抽梯是什么意思?”
王敬没有理会桃叶,只对着司修点点头。
司修愕然,喃喃道:“姑母是那样答应过,可孟氏一族会真的照着做吗?难道他们就猜不出……”
“孟氏族人大多出身行伍,虽善战却是有勇无谋,读过书的没几个,是因偶然出了一个宠妃,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如果能像你想得那么带脑子,也不会去登闻鼓下胡闹,轻而易举就丢了官。
不过,徐大人是仗着你才能下令革职,这点他们不可能不明白,自然也不会完全信任你。”王敬思索着,又说:“所以,如果只有他们去,肯定不行,得有你的人陪他们一起冒险,最好是你的至亲之人。”
司修道:“我外公和二舅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司修的外公,即白夫人之父白硕,如今的官位是司徒,其次子白杨,入京后官封卫尉,皆是自幼习武之人。
王敬继续谋划着:“但能让孟氏族人完全信服的,必须还是以你为领袖,不能是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同僚。所以,你得以“卧床养伤、不便出门”为名,把你的令牌交给司姚,让她代替你,领着孟氏族人和你的亲信同往。有你的令牌,他们也更顺利进入式乾殿。”
听了这个计策,司修有些犹豫:“令牌……拿着我的令牌,可以命令任何人做任何事,这个风险未免太大了。孟氏族人那么多,他们要是拿着我的令牌另做别用怎么办?”
“令牌再有用,还能比你本人有用吗?”王敬微微一笑,看似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你放心,他们没有机会拿着令牌胡作非为,你只管叫司姚来便是。”
第159章、星夜速作计
某晚,同样的场景再次重现,司修趴在床上“养伤”,王玉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王敬、桃叶又一次藏在屏风之后。
司姚也如上次一样立在床边,不同的是,她这次是被请来的。
“我已经打听过了,求见父皇的大臣都被韩夫人找借口拦了下来,无一例外,而尚云时常到式乾殿巡逻。我现在完全相信姑母所说,父皇一定是出事了。我昨日打算亲自去看父皇,我不信韩夫人敢拦我?没想到……”司修情绪很激动,言语之间抬起了上半身,像是一下子闪住了腰,忍不住伸手按住腰部。
司姚忙往前一步,关心道:“太子怎么了?”
司修只是咬着牙,额头冒汗。
王玉走过来,替司修揉腰,冷冷答道:“太子担心官家,昨日强撑着出门,结果在院子里摔了一跤,现在更起不来了。”
“啊?”司姚一愣:“这可如何是好?”
王玉一边为司修揉捏,一边埋怨道:“我都跟你说了,急不得,你偏不听。”
“怎么能不急?你可知,这每多一天,尚云能在外面拉拢多少大小官员……”司修叹着气,又抬头对司姚说:“姑母有所不知,永昌旧臣中,与尚云交情匪浅者甚多,我虽为太子,毕竟年轻,能结交几个人?仔细想想,我眼下能信得过的,也只有姑母和我外公白氏一族了。”
“太子要怎么做,尽管吩咐就是。我已经说过,孟氏一族唯太子之命是从。”司姚说话的态度,看起来是那般实诚。
司修望着那个虽已年长、但却依旧单纯的面庞,竟有些于心不忍,愣怔起来,不知怎么开口往下进行这场骗局。
房中有了片刻的静默,王玉忽然使劲捏了一下司修腰间的皮肉。
司修一疼,缓过神来,又不得不按照原计划进行:“这件事,我已经想了许久,必须得尽早揭穿韩夫人和尚云,我们才可能不处于被动的位置。明天祖母头七,入宫祭拜的人必然极多,是我们行动的最佳时间。
我们就在宫中人最多时去式乾殿求见父皇,韩夫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拦。求见肯定是见不到的,那么只能硬闯,一旦双方交手,势必引人注目,等所有祭拜祖母的人都来围观的时候,我们便将他们的诡计捅破,看他们怎么向满朝文武交待。”
司姚称赞道:“这确实是个好时机,可太子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又怎么去得了式乾殿?”
司修长叹一声,满脸无奈:“如今之计,只能托付姑母代我一行了。就请姑母持我的令牌,带着孟氏、白氏两族人去式乾殿。”
“你……你要把你的令牌交给我?”司姚震惊极了,要知道,那枚代表监国身份的令牌,除了司元以外,所有人都得遵从持牌者的号令。
司修点头,郑重地说:“是,一旦证实父皇已故,姑母便可代我下令斩杀韩夫人和尚云。我以监国的名义许诺,能取得二人首级者,封万户侯,凡参与剿灭叛贼者,皆论功行赏。此事重大,我能信任的人实在不多,还请姑母不要推辞。”
听到这般信任、这般厚赏,司姚不知有多么感动,连忙就应承了:“太子放心,我一定不负厚望。”
司修又说:“为免式乾殿的人提前得知我们的行动,有所防备,还得委屈孟氏、白氏两族人在祭奠祖母之后,先行假装成一般宫人,分散行进,最后在式乾门外会和,再同去式乾殿。
我会尽多寻来宫人衣着,待明日玉儿去安寿殿守灵时一起带过去,姑母和玉儿要亲自发给参与行动的人,各自小心换衣,莫要打草惊蛇。”
司姚一一谨记。
夜深时,所有人都已睡去,桃叶因要小解,不得不挣扎着起来,带着几分困意走出房间。
外面漆黑一片,桃叶只能慢慢行进、小心探路,走过一个拐角,她意外发现,王敬住的屋子竟传出一束微光。
桃叶感到十分奇怪,无论睡或不睡,一个瞎子还有必要点灯吗?
她便悄悄走了过去,想看一看王敬在干嘛。
走近房门时,桃叶隐隐听到了一点哭声,她眯着一只眼,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王敬静静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像个监工一样,而司修站在书桌对面,手拿着一个小瓶子,正在将瓶子里的东西往桌上倾倒。
那微弱的哭声就是来自于司修,他鼻子轻轻哼着,双手却一直在桌面上忙碌。
他们身侧有一盏烛台,虽点了灯,但真的好暗好暗。
桃叶更觉得好奇,又借微光努力盯着看,这才看出来,原来地上堆放着一大堆太监们的衣服,桌子上也有一件。
司修正在倾倒的东西,好像呈白色粉末状,均匀撒在桌上衣服的夹层中。
撒好之后,司修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衣服整理好,再另取一件地上的衣服,重复了方才的操作。
就这样,一件又一件。
若房中只有王敬一人,桃叶此刻一定按捺不住好奇心,必须得进去问一问他们这是在干嘛。
可桃叶与司修并不熟,人家半夜做事肯定就是为了隐秘,她不太好这样直接闯进去。
虽然桃叶是有点不明白,白日里也不过是她和王玉同司修、王敬在一块,怎么这俩人还能有更秘密的事要半夜做?
终于,最后一件也弄好了,司修用衣袖抿去脸上的泪水。
王敬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像是在劝慰司修:“你心里应该有数,“官家驾崩”之事,多半为假。最怕此事还不是韩夫人对你的暗算,而是官家对你的考验,你想,如果你不能通过考验,结局该当如何?
你的性情,其实与你叔父孝宗挺像。可是你看,孝宗是什么结局?身为帝王,连死因都不能查明。君王怀仁,于天下臣民原本是一件好事,但生逢乱世,善良便可能是一味毒药。除非,你并不想做君王。”
“不……我必须成为大齐未来的国君……从我呱呱落地开始,我母亲就是这样说的。”司修强忍着眼泪,泪水却一行又一行流出来。
“那就不要再哭了,你是个男人,又是太子,怎么能动不动就哭?”
司修再次用衣袖擦了眼泪,向王敬作揖,两人相互道别,王敬便送司修出门。
桃叶吓了一跳,赶紧往一侧的拐角躲,然后看到司修跨出房门、回自己的居室去了。
紧接着,门内又传出王敬的声音:“躲在外面偷看的那个,现身吧。”
桃叶讶然,跳了出来,站到门前向内探头:“你知道我在?”
“若连这点耳力都没有,我这个瞎子还能做什么?”王敬笑盈盈靠在门口,温柔地说:“夜里凉得很,别站在这儿了,快回屋睡觉。”
桃叶噘着嘴,她还以为,这么个半夜,这么个私室门前,王敬会邀请她进去呢。
然而,显然王敬一点那个意思也没有。
“我不回去,我要跟你一起睡。”桃叶只管厚着脸皮说了出来,反正在王敬面前,她主动献殷勤也不是第一回了。
王敬讪讪一笑:“这……让下面的人看到,不太好吧?”
被婉拒的感觉,真是不爽,桃叶“哼”了一声,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她忽然想起,好像是她要八卦的问题还没问,她忙又倒了回来:“你们刚才在做什么?那个瓶子里装得是什么?”
“没什么,给衣服做个记号而已,好把白氏和孟氏两族的人区分开。”王敬回答得很自然。
桃叶想了想,是的呢,在这次计划里,白氏是太子自己的人、而孟氏是司姚的人,行动时却要穿上一样的衣服,好像是应该区分一下。
她又向王敬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离开,走在半路才想起,那瞎子压根看不见她做鬼脸、吐舌头,真是好傻!
翌日清晨,司修悄悄让人传话去白府,他外公白硕、二舅父白杨于是早早入了宫,在祭拜孟太后之前,先来到了延明殿,王敬也在,四人同坐,详细部署接下来要做的事。
内侍葛生在外面把门。
因为白氏父子是外男,谈话之地又是卧房,王玉便习惯性回避了,跟桃叶一起来到隔壁宫室闲聊。
她们聊起许多王玉小时候的趣事,提到当年王玉将一碗热汤扣到司姚头上那一幕,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正说笑着,她们听见一个很重、很快的脚步声,两人到门口探头,只见徐慕如疾风一般穿梭而过。
没等葛生通报,徐慕一把推开了司修的房门。
仅仅是开门而已,不知徐慕用了多大力气,两扇门都在一瞬张开到最底部,就差没撞住墙了。
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惊得司修、王敬、白硕、白杨都抬了头。
徐慕眼睛直直瞪着司修,走了过去,那样子像极了兴师问罪:“太子这一成婚,果然是长大了,要做惊天动地的事,竟然连问都不问我了?”
“我……我……”司修一下子结巴起来,眼神慌乱,连头都不敢抬。
“站起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徐慕一声厉吼,吓得司修浑身一颤。
司修如抽筋般站起,吞吞吐吐:“我……我不能……不能说。”
桃叶和王玉在门外,看着这一幕,都感到一阵纳罕。
徐慕又快步到王敬面前,仍旧疾言厉色:“是你怂恿太子的?”
王敬挑眉,淡淡地问:“何为“怂恿”?”
见王敬这个态度,徐慕更觉可气:“你当延明殿是什么地方?宫内宫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天黑后召见长公主,天未亮召见白大人,这是要做什么?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一样瞎了?”
“太子卧病,诸位长辈慈爱,轮番探视,有何不妥?”王敬声调慢悠悠,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徐慕握拳,冁然冷笑:“若接下来太平无事,你当然可以说那是“长辈慈爱”。可宫里有几日是太平的?到时候,所有的坏事、所有的脏水就都泼到太子头上了!太子积攒了那么久的美名,就让你全毁了!”
“徐大人,难道你从来都不觉得你的思路有问题吗?难道你看不出官家对太子芥蒂越来越深?”王敬安然坐着,脸上是大写的无奈:“如果你不觉得,那我只能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太子这一次还就必须得自毁名声,才有可能赢回官家的信任。”
“自毁名声?”徐慕重复了一遍,似笑非笑:“你当太子是萧何吗?萧何是臣,他永远只能是臣,才需要自毁名声!可太子有朝一日必为君,他的人生岂能随随便便有污点?”
这样抬杠,王敬不禁有些心烦,语气也随之变得生硬:“当下为臣的坎都未必过得去,还谈什么“有朝一日必为君”?”
“那你倒是告诉我,当下的“坎”是什么?”徐慕气性更大,冲着王敬,猛然提高了嗓门。
他话音刚落,咣当一声,一个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让徐慕轰然倒下。
第160章、原来二哥是狠人
“徐大哥……”司修飞奔上前,托住了昏倒的徐慕。
然而司修体格瘦弱,一时间托不住,反而被徐慕的身子压倒,一下子蹲坐到地上。
他仰头,看到二舅父白杨就站在徐慕身后,缓缓放下了粗壮的手臂。
就是那个手臂,一下子将徐慕打昏了。
白硕隐约察觉出司修有些不满,忙站起走到司修身边,躬身一拜,替儿子解释:“太子恕罪,有徐大人挡着,恐怕臣等今日要做的事就做不成了,白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司修没有说话,他将徐慕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吃力地站起。
门外的葛生看到,忙进来架住徐慕的另一边,帮着司修一起将徐慕扛到床上。
白硕、白杨都看着,徐慕被斜放在床上之后,司修竟蹲下,将手伸向徐慕的靴子。
“太子!你岂能为他脱靴?”白杨忍不住厉声质问。
司修的手才将将触及那个靴子边,听到白杨的喝止声,顿时面无表情地僵在那里。
葛生很麻利,疾速把两只靴子都脱掉,又抱起徐慕双腿,整个抬到床上。
白硕看着这一幕,把头转到一侧,微微叹息。
王敬走近白硕,低声问:“前辈,这徐大人,原先是怎么个来历?”
白硕看了徐慕一眼,慢腾腾地讲:“也是被流放到永昌的人,他那时也就十来岁,说话比现在还横冲直撞,得罪了看押的官差,差点被打死。正巧被白夫人撞见,救了他,后来就到了太子身边,是看着太子长大的。太子看待他,一直如亲兄长一般……”
王敬点点头,转头向内,也劝解起司修:“太子,天色已不早了,也委实没有时间跟徐大人讲明、征得他同意。请太子以大局为重,不要再耽误时间。”
司修终于慢慢站起,走了出来,向白硕、白杨行了个拱手礼:“有劳外公和舅父为我走这一趟,司修在此谢过。”
白硕、白杨连忙还礼。
看看外面,一轮红日已挂上枝头,是时候离开延明殿,去祭拜孟太后了。
于是,白硕、白杨辞别而去。
目睹白氏父子背影远去,桃叶几步跑到王敬跟前,急不可耐地询问她方才的疑惑:“他们今日去式乾殿,不就是为了试探一下官家是真死假死吗?你为什么说太子会“自毁名声”呢?”
王敬笑道:“此中道理,一言难尽,等忙完了今日,我慢慢讲解给你。”
桃叶撇撇嘴,她怎么觉得,王敬好像是不愿意解释清楚而找了个推脱之辞呢?
王敬双手扶住桃叶的肩,叮嘱道:“玉儿马上就得去守灵了,我和太子一会儿也得悄悄出去,你在这儿看住徐大人。”
“你们也要出去?”桃叶愣了一下,她记得昨日商讨的计划里好像没有王敬和司修出门这一茬,顿时很不放心:“不行,我要和你一起去!”
“你得留在这儿看住徐大人,在我们回来之前,万一他醒了,你不能叫他跑出延明殿。”王敬又一次明确分配了任务。
桃叶闷闷地问:“开什么玩笑?你们都是有功夫的人,他若要出去,我能拦得住吗?”
“你不是会法术吗?怎么拦不住?”王敬随口丢下这句,又催促司修和王玉去隔壁整理衣服。
桃叶愣怔了一下,这才想起,她被鬼王驱散灵力之事,竟然从来没有告诉过王敬,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她再要与王敬说话时,却发现他已经推着王玉和司修急急忙忙出去了。
在屋里蹲坐了片刻,桃叶感到焦躁不安,她总觉得王敬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思前想后,她还是想亲自去看看,想着想着,她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外走。
刚踏出房门一只脚,她就被守门的葛生拦住了:“您怎么出来了?安丰侯不是交待您要看着徐大人吗?”
“你趁他没醒之前,把手脚绑住不就行了?有什么好看的?”桃叶正心烦着,随手推开葛生:“别拦我,我要出去。”
葛生不太敢约束桃叶,只好另寻理由劝说:“桃乐丞,您如今在世人眼中可是个已死之人,贸然跑出去,宫人们还以为闹鬼呢。”
桃叶想了一下,貌似宫中认得她的人应该不少,她忙又回屋,到王玉的梳妆台前,对镜化妆,修改了自己的眉形、眼角、唇色……总之把自己化得完全不像自己就对了。
这下,葛生再没借口阻拦,桃叶便出门去了。
在桃叶出门的半个时辰之前,王玉已经将宫人衣服混入其它物品中,带入安寿殿,随后将其中袖口做过标记的六件抽出来,剩余的都交给了司姚。
王玉清楚记得,在延明殿打包衣服时,王敬再三强调,最上面那六件袖口绣线的要给白氏的人穿,其余的给孟氏。
司姚收下王玉给的衣服,就静静等着孟氏族人到来。
因为是孟太后头七,作为母族的孟氏族人来得最多,有的带了家眷、有的没带家眷,祭拜太后之后,自然也是要向司姚请安的。
按照计划,司姚大概跟族人们讲了今日要做的事,然后将衣服一一发给族中男丁,叮嘱他们各自小心独行,最后到式乾门附近集合。
打发了所有孟氏族人后,司姚自己也离开安寿殿,带着太子令牌往式乾门来。
孟氏男丁都是今早才接到司姚指示,立刻就要执行计划,毫无闲暇去思索,更没有机会相互商讨此计,待他们到了式乾门外集合时,才知道白氏居然只来了六个人。
孟泓、孟嘉等不禁感到诧异:“你们……你们就这么点人?”
白硕惭愧地低下头,长叹一声:“没办法,自家人多不在京,底下的人,敢硬闯官家寝殿的能有几个?”
孟泓想了想,好像当初永昌人入京,白家来的只有白硕、白杨两个,今日同来的另外四人都是生面孔,应该是白家下属的兵丁。
但孟氏这边,来的三百多号人,可是个个姓孟,都是孟太后生前在京城内外安插的大小官员。
说是两家合力,可实力悬殊差这么多,孟泓隐约感到了些许不安。
这时候,司姚赶到了。
孟泓就走到司姚身边,低声私语:“长公主,白家就来了六个人啊……这硬闯式乾殿,是不是有点问题?”
“六个人?”司姚也感到十分意外。
才刚说了这么两句话,白杨就凑了过来:“别磨磨叽叽行不行?咱们这么多人站在这儿,你们知道有多引人注目吗?”
司姚抬头,只见有来往的宫人往这边看,心中不由得紧张,让大家换装分头过来,就是怕消息提前走漏、使韩夫人等人有所防备,哪能这样站在式乾门外发呆?
“还是赶紧去吧,我们好歹有这个呢。”司姚紧紧攥着太子令牌,露出一部分给孟泓看了一眼,又说:“就算尚云和韩夫人不听令牌,宫中大多人还是听的。”
“太子竟肯把令牌交付于你?”孟泓又稍稍有了些惊喜之色,他默默盘算着,就算闯式乾殿失败,有了这枚令牌,至少也能帮他们顺利逃出宫去吧。
白杨再次催促,司姚只得命令孟氏族人速速随她进入式乾殿求见官家。
桃叶还没走到式乾殿,便听到两个宫婢且走且议论:“他们说式乾门那儿刚才聚集了好多个太监,约莫着少说有二三百人呢。”
“官家崇尚节俭,裁剪了大批宫人,怎么会一下子多出来那么多?好奇怪啊。”
那两个小宫婢说着,都好奇地往式乾殿那边去看。
桃叶骤然一惊,她想起昨日王敬拟定的计划,怎么大家都没考虑到宫人数量骤增会是个大漏洞呢?
她加快脚步,走近式乾殿,发现因好奇而跑来看的人可真不少。
那些围观者,有不少是在式乾殿附近当差的宫人,但更多的是今日来祭拜孟太后头七的皇家亲眷、大臣及家眷。
桃叶小心往前走着,觉得应该没有人认出自己,才敢大着胆子站在一群宫婢之间,像个吃瓜群众,探头观望着式乾殿内正对峙的两拨人。
式乾殿内,司姚带着一众“宫人”站在院中,求见司元。
然而,这些人才刚迈进式乾门,根本没有继续前行的机会,就被一排手握长剑的侍卫给拦住了。
韩夫人就站在那一排侍卫的后方,面对司姚,满脸不屑:“官家卧床养病,不便见人,满宫皆知,长公主为何偏要专挑这个时候来?”
看到这一排侍卫个个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司姚其实有点胆怯,但事已至此,她只能佯装镇定:“官家这一年有一半都在“卧床养病”,几时才“方便见人”?我有要事,今日必须面见官家,烦请韩夫人让路。”
韩夫人淡淡一笑,言语中带着一股明显的讥讽之意:“长公主上次行刺官家未遂,今日又让孟氏族人打扮成这般模样,突然到访,执意入内,究竟是什么居心?若再执意如此,休怪本宫不顾亲戚情面了。”
韩夫人言罢,立在她身前的侍卫们纷纷拔剑出鞘,全部向前一步。
司姚于是亮出身上的令牌,从左到右拂过那一排侍卫的眼前:“我今日来,乃是代太子求见官家,谁敢阻拦?”
看到令牌之后,侍卫们面面相觑,都不约而同地略略收敛了剑锋,不敢前进,不敢后退。
韩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如警告一般:“本宫已经言明,官家口谕,不见任何人。太子也需遵从官家口谕。”
司姚拈着一把冷汗,但仍努力表现出平静:“可我如何知道那就是“官家口谕”呢?”
韩夫人冷笑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官家连日不露面,而能入见者唯你一人,那“官家口谕”,还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司姚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强调了自己的话。
“你敢怀疑本宫?”
“我乃大齐国堂堂嫡系长公主,你不过一个芝麻小官进献入宫的嫔妃,我为何不敢怀疑你?”论起出身的时候,司姚终于有了些底气。
然而,韩夫人毫不在意,似笑非笑:“可我所传达的,那就是“官家口谕”呀。”
站在司姚身后的孟泓已经按捺不住,朝韩夫人高喊道:“既说是“官家口谕”,你拿出证据来!”
别的孟氏族人也纷纷起哄:“对,拿出证据来!”
韩夫人摇晃着身子,略略仰头,又是一阵冷笑:“可真是了不得呢,如今连阿猫阿狗也敢跑到式乾殿咆哮了?”
此言一出,孟氏族人都怒火万丈。
“长公主,还跟她啰嗦什么?”孟泓的言语里,还带着咬牙切齿的响声。
司姚又岂能甘心被骂?于是她一声令下:“冲!”
孟氏族人纷纷拔出藏于靴中的短剑,呐喊着向前砍去,立于韩夫人身前的那一排侍卫不得不挥剑相迎。
外面人都屏气凝神看着,以为这会是一场剧烈的厮杀,谁知双方才刚交战,没多久,有些孟氏族人身上竟无端烧起火来!
一个、两个……三百多个,只是转眼之间,所有孟氏族人都乍然起火,吓得式乾殿的侍卫们都连连退步,有几个侍卫不慎也被燃上了火苗,忙在地上打滚几圈,灭了火苗。
可那些孟氏族人,无论怎么在地上打滚、往身上拍打,火势都越烧越旺。
而与孟氏一族同行的白氏六人,早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这一刻,桃叶忽然意识到,她昨夜在王敬房外看到的,王敬要求司修在衣服夹层内放入的小石子——应该是白磷!
第161章、黄雀在后
桃叶记得化学课上讲过,白磷的燃点只有40度。
虽然近日天气寒冷,可武者之间交手后产生的摩擦,足以让外衣的温度在瞬间超过40度,外衣的夹层里如果有白磷,当然会自燃。
桃叶此刻才明白了司修昨夜的眼泪,他虽接受了岳父的谏言,心中却是不忍的。
最让桃叶难以置信的,是她心心念念爱着的二哥,他一手策划了这场骗局,难怪他并不担心这些人拿到太子令牌后另做别用,原来他竟老早就打算好了要将这些人烧死……虽然那些孟氏族人与他们非亲非故、虽然那些人也曾仗着孟太后的势力作威作福……可那毕竟是三百多条年轻精壮的生命啊,就要这样被活活烧死吗?
她觉得自己真的好傻,当时王敬跟她解释说是“给衣服做个记号而已,好把白氏和孟氏两族的人区分开”,她居然就信了,现在想想,衣服的记号应该做在衣服表面啊,怎么可能做在夹层中?
不待桃叶多想,孟氏族人们燃烧的速度很快,所有人只是呀呀喊疼,根本没有机会向任何人交待一句话。
司姚满脸惊愕,脑袋乱轰轰的,她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竟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亲族人们被火吞噬,炽热的灼烧感逼得她连连后退,失声喊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连不远处的韩夫人、侍卫们等人也看着有点懵。
有一部分孟氏的女眷也被吸引到这儿附近,看到自家男人被烧,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礼仪,都纷纷跑进式乾殿,试图找东西帮忙灭火。
但是,她们根本没有机会。
式乾殿左右的围墙上突然跳出数百名弓箭手,就在孟氏女眷蜂拥而至的一瞬,箭如雨般飞来。
面带沧桑的中年妇人、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甚至是那些尚在懵懂之中的孩童……一个个都被箭雨射穿,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
那个声声呼唤着“爹”的五岁女娃孟婉,在抽泣着奔向父亲孟泓的短短几步路途中连中数箭,小小身躯就被那长长的箭支撑着在原地半坐半立,不再动弹了。
“不要!”桃叶的脸上,早已泪痕满面,看到连那些蹒跚学步的孩子都无辜惨死,她再也看不下去,不由自主狂奔上前,竟妄想着要从箭雨中去抢救下鲜活的小生命。
没等到她近前,一个比她更疾速的身影,一把揽住了她的腰,将她截住,不允许她靠近式乾殿惨烈的火光箭雨。
桃叶抬头看到,拦住她的人正是王敬。
不知是怎样的心态,桃叶抬手便是一个耳光,挥过王敬脸上,她痛哭流涕着,恨恨地说不出一句话。
王敬也一言不发,只是一手攥着桃叶的胳膊,控制了她的自由。
在这般晴朗的白日,以个人体积为极限的火光还是不够耀眼,短促的燃烧不多久就将孟氏男丁化为灰烬,地上遗留的只有一堆被射杀而死的女眷尸首。
还有一个跌坐在地上、哭得已经无泪的司姚,她手里还紧紧握着太子令牌,痴痴望着一地碎骨、骨灰,仍然懵懵的。
这时候,司修带着十数名侍从来到式乾殿,他环望着式乾殿,一脸惊讶之色。
韩夫人看到司修,便笑盈盈质问起来:“太子来得正好,不然本宫也要派人去请教呢。你怎能将令牌交于长公主?怎能允许孟氏族人擅闯官家寝殿?”
司修脸上吃惊的神色越发凝重,目光落在了司姚身上:“姑母,果然是您偷了我的令牌?”
“偷?”司姚迷惘地抬起头,重复了这一个字,她好像一时间还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司修满眼失望,如痛心疾首般斥责:“您近来常常探望我,关心我的伤,我一直感动不已,以为是姑侄情深……没想到,您竟然盯上了我的令牌,寻机窃取?您怎么可以这样做?”
“我……”司姚好像意识到了什么,陡然一惊,站起辩驳道:“你胡说!明明是你把令牌交给我的!是你叫我带人来硬闯式乾殿的!”
“姑母,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平时是令牌不离身的,怎么会轻易交给你呢?我一向敬您、维护您,您怎能陷我于不义?”司修不住摇头,哀伤着几乎流泪。
韩夫人听了,似笑非笑,也将目光转向司姚:“真没想到,长公主上次弑君未成,这次竟敢窃取令牌,假传号令,明目张胆地带领孟氏族人闯入官家寝殿,意图对官家不利?”
“你们……你们简直一派胡言……你们是商量好了要害我……”司姚流着眼泪,无助地伸起胳膊,手指指过司修,又指过韩夫人,顿时有百口莫辩之感。
韩夫人几步走到司姚身边,随手抓取了司姚手中的令牌,塞给司修。
司姚两手空空,环绕在孟氏男丁的骨灰、女眷们的尸首中,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几乎崩溃。
她突然往外跑,朝着围观的那些皇家亲眷、大臣、宫人等放声大喊:“官家早已驾崩,韩夫人勾结大司马隐瞒死讯,是太子命我前来闯宫戳穿他们,如今却翻脸不认人了……”
说了这几句话,司姚似哭似笑,疯疯癫癫,手扶门框,嚎啕不止。
皇亲、大臣们左右相顾,一听见“官家早已驾崩”,都茫然失色。
韩夫人闻言,立即厉声喝止:“长公主可真是疯了,竟敢公然诅咒官家?”
司姚蓦地回头,瞪着韩夫人高喊:“说我是“诅咒”,你把官家请出来给大家看看啊!你敢让满朝文武来看一眼吗?”
待司姚话音落,式乾殿中斋的大门被两名宫婢打开。
众目睽睽之下,司元出现在中斋门内,大司马尚云、太医令田源在左右搀扶着,一起从中斋内走出。
“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式乾殿内外,韩夫人、司修、众大臣及官眷、宫人等一齐跪下,山呼万岁。
这次,司姚是彻底看傻了,倚着门框的身子慢慢向下滑落,直至跌坐在门槛上,目瞪口呆。
司元望着满院狼藉,慢慢走到司修身边,递给司修一张纸。
司修忙双手接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乃是张小宛为孟太后之命案所写的供词,落款处还有张淑媛的印信。
司修揣摩着司元的意思,忙举起那张纸向众人开口:“先前太后猝然长辞,大司马已查明,乃太乐署乐丞桃叶为报私仇所为。证人张淑媛的供词详细陈述了案情经过,且桃乐丞也于几日前死于狱中,此案已结。
但长公主和孟氏族人仍以此为借口,多行不义,其罪当诛满门。然当今官家仁慈,入宫行凶者皆已自食恶果,不再追究,孟氏族人中其余在外者,亦赦免死罪,流放至永昌。”
听了太子这番宣判,众臣忙都叩拜吹捧:“官家英明。”
“英明,英明……官家果然英明……”司姚大哭大笑着,仰坐在式乾门的门槛上,她心知肚明,孟氏一族中地位尊崇者都死在了这式乾殿,外面剩余那些虾兵蟹将能成什么气候?且赦免死罪也不过是流放永昌,那永昌还不是太子母亲白氏一族的地盘?
泪眼模糊中,司姚又一次环顾了式乾殿内外的所有人,忽一眼看到了王敬。
她霎时明白了什么,抓狂般离了式乾门,奔到王敬身边,双手扯住王敬的衣襟:“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在背后出谋划策……太子不是那样的人,是你煽动他的!你借机公报私仇!是你……”
哭着、喊着,司姚忽又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歇斯底里地鬼哭狼嚎。
王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唯有方才攥着桃叶胳膊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开了。
桃叶看着眼前跌入人生低谷的司姚,似乎忘记了昔日的仇恨,心中涌起的竟是无限怜悯之情,但她做不了什么,只是呆呆站着,显然司姚没有认出她这副丑化的妆容。
韩夫人走向司元,尚云、田源都忙后退一步,韩夫人便挽住司元的胳膊,淡淡地问:“这长公主……也该当死罪吧?”
司姚听见韩夫人的话,陡然又从地上爬起来,她脑海中忽然闪现过母亲的影子,她记得,在她上次收拾大批行装、搬离安寿殿那天,孟太后给了她两个荷包,一个黄色的,一个红色的。
当时,孟太后对她说:“今日一别,不同往昔,也许难以再相见,也许我从此不能再护着你。他日你若落难,我这两个荷包,或可救你一命。如果落难时你仍是公主身份,就打开那个黄色荷包;如果落难时你已不是公主,就打开那个红色荷包。切记,不要拿错了。”
自那之后,司姚便将这两个荷包每日每夜都贴身带着。
想到这里,司姚忙向贴身里衣内取出了黄色荷包,打开一看,里面有一张字条。
她将字条伸开,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字:“血浓于水”。
司元看到了司姚打开荷包这个动作,心生好奇,便抬脚向司姚的方向走来。
司姚一见司元走来,顿时一阵惊恐,她还没想明白母亲所留字条的用意,只凭着对字面意思的理解,慌乱中抬头朝司元大喊:“你不能杀我,我是你的亲妹妹!如果你敢杀我,父皇在天之灵都不会原谅你的!”
内外一片静默,司元径直走到司姚身旁,吓得司姚失手将字条掉在地上。
司元俯身,捡起了那张字条,一眼认出那是他的弟弟孝宗司昱的笔迹。
第162章、血浓于水
司元的记忆被拉回多年前,就是他被父亲显宗下令发配永昌的那天。
当时年轻气盛的他,顶撞了显宗之后,转头就要出宫回府,准备离京。
万头攒动的大殿内,要么是讥笑得意的嘴脸,要么是漠不关心的看客,唯有他的弟弟司昱追了出来。
“大哥,不要走,我们还可以再在父皇面前求求情……”司昱追到司元身后,伸手拉住了司元的衣袖。
司元心高气傲,随手甩开了司昱:“放开我!我不需要求情!你也少在我面前猫哭耗子假慈悲。”
司昱眼中布满哀伤,却依然固执地拉住司元:“大哥怎么这样说呢?我是真的担心你,你身体一直不好,岂能再去永昌那种地方吃苦?”
司元冷笑一声,淡淡答道:“我病了早些死,不是正好没人跟你抢皇位了吗?”
“我……我发誓……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司昱望着司元的眼睛,赤诚的眼睛中几乎闪烁泪光:“父皇近来一直让我练习四个字,“血浓于水”。你知道,大齐早已不如旧时强盛了,子嗣也一代比一代稀薄。
父皇少年流浪在外,吃尽苦头,登极成婚已是年长,只得了我们兄妹三人,如果我们再不和睦,江山危矣!父皇常说,你脾气不好,三妹又骄纵太过,我必须努力维系我们之间的感情。
孟贵嫔固然有许多不好,可她是三妹的亲娘,是我的养母,父皇更是把她当成了后宫三千佳丽中的唯一真爱。父皇已经上了年纪,需要孟贵嫔的照顾,我们给她表面的尊重,至少不是能让父皇少生气?才能多活几年吗?”
“你孝顺,就好好去做你的大孝子吧,太子殿下!别拉上我,我嫌恶心!”司元终于甩开了司昱,继续快步向外走,越走越快。
司昱却一路小跑,屁颠屁颠地跟在司元身后,仍然带着恳求般的语气,边跑边说:“我可以跟你保证,如果有朝一日轮到我做主,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如果你愿意接纳,我甚至可以把皇位让给你……”
在跑步中说话,司昱有些喘气,但却不肯轻易罢休:“大哥……求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想你走,我不愿你受苦,我不愿我们一家人分开。孟贵嫔不是我的亲娘,你才是我的亲哥哥啊……”
“滚!”司元被唠叨得不耐烦了,猛地回过头来,随手推了司昱一把。
司昱不防,一下子向后蹲倒。
司元更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大哥……大哥……”司昱蹲坐在地上,依然痴痴喊着:“请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是我的亲哥哥……”
后来,失去嫡子、失去发妻的司元,在永昌落难后,为了让女儿司蓉有一口饭吃,不得不放低自己作为皇子的身份,求助了永昌郡首白家。
那些年,司昱没少背着孟贵嫔给司元写信,还打点上下,悄悄将司元儿时的伴读尚云送到永昌,照顾司元。
为了在永昌站稳脚,司元最终做了上门女婿,每当在白家遭受白眼的时候,多亏尚云在身旁,他才稍稍得以慰藉。
在司昱登基之后,也曾多次在书信中邀请司元回京,司元凭感觉其实相信司昱是出于真心,可自幼多疑的他还是担心那里面有诡计。
一晃十几年,他从来没有给司昱写过一次回信,也许是因为疑心深重,也许是因为怕回信落入旁人之手。
可是,他没想到,司昱会英年早逝,那匆匆一别,他唯一一次无情地将司昱推倒,竟成了他们此生所见的最后一面。
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司元又低头看了一眼那边角泛黄的字条,深吸一口气。
虽不曾兄弟相残,可他终究是有些愧对那个死去的弟弟司昱。他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不可能不后悔。
沉默许久,司元抬头,又看了一眼跌坐在地的司姚,她的目光中充满无助和恐惧。
“念及先帝显宗、孝宗之德,赦免长公主司姚死罪,准其在宫中守孝至太后下葬,此后终身幽禁于公主府。”
简短的几句交待之后,司元拈着字条,转身走回式乾殿。
司姚愣怔了好大一会儿,才癔症过来,激动得伏地叩拜:“谢官家恩典……”
司元没有再理会任何人,经过司修身边时,瞥了司修一眼,又继续往中斋方向走去。
司修会意,跟在司元身后,一起进了式乾殿的中斋。
“有什么话要跟朕说吗?”司元坐在中斋内书桌后的椅子上,望着司修。
司修站在书桌外,微微俯身,点了点头:“有……”
“那就说吧。”
“儿臣想告诉父皇,不是只有姐姐是父皇的亲生女儿,我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司修鼻子一酸,强忍住了差点流出的眼泪。
司元手扶桌案,脸上带着些许不明显的笑意:“你觉得,朕是一个偏心的父亲,对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司修拼命摇头,慌忙解释道:“我只是想告诉父皇,姐姐能为父皇做到的,我也可以。甚至姐姐不能为父皇做到的,我也可以……”
司元点了点头。
司修含着眼泪,继续喃喃而道:“我母亲说,姐姐是父皇亲手照顾过的孩子,难免多疼爱一些,叫我不要攀比。我也知道,姐姐是个姑娘家,就算父皇多有偏爱,我也不该计较。我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司修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司元轻轻挑眉,笑问:“那你母亲有没有告诉过你,朕在永昌那些年,尤其是在受封永昌王之前,经常被白家人看不起,其中包括你母亲。”
“没……她没说过……”司修低着头,一脸茫然。
司元意味深沉地点点头,又是轻轻一笑。
“可是……可我是您的儿子,我……我不姓白呀……”司修咬着嘴唇,看起来是那么紧张。
听见这两句话,司元再次抬头,重新审视了司修一遍。
沉默片刻,他招招手,示意司修近前。
司修就靠近了司元的桌案。
司元拉过司修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看着司修,郑重地说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听见这话,司修一愣,强忍了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全部流了出来。
“朕不该试探你,朕应该相信你。朕以后都不会这样了。”司元凝视着司修,脸上终于露出了慈爱的微笑,那是与他年轻时截然不同的样子。
“父皇……”司修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眼泪哗啦哗啦,一拨又一拨。
司元又问:“这次替你出主意的,是你的岳父吧?”
司修点点头。
“为什么听他的?”
“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只是因为“有道理”?”司元似乎有点好奇。
司修再次认真地点点头。
司元望着司修,脸上又泛起一种神秘的笑意:“你已经成亲,朕自然希望你夫妇和睦。朕也相信王家的家教。但是,朕希望你一定要有自己的立场,不要被近臣或者女人牵着鼻子走,那样,你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太子。”
“儿臣没有被任何人牵着鼻子走,儿臣决定这样做,是因为孟氏一族作威作福多年,理应受此重惩。儿臣也以为,这些人不配得到父皇亲自处置,若为些许宵小,让世人将父皇误解成“过河拆桥”的人,便更不值得了。”
司修的作答铿锵有力,让司元不得不信。
司元打趣般笑问:“你不想别人说朕“过河拆桥”,就不怕别人说你手段太毒?”
司修答道:“我母亲曾说过,世上从没有万全之策,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争取最大的利益、最小的损失罢了。”
“你母亲还说过什么?”
“我母亲还说……百善孝为先……”
司元又一次上下打量着司修,赞赏式地点点头。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慨叹道:“你多年来都是多得你母亲教导,近来朕才算慢慢了解了你,看到你如今这般行事作风,朕自问,原来不止是她小看了朕,朕也小看了她。”
“那……父皇能考虑一下我娘的要求,接她来京吗?”司修顺势,就提出了这么个想法,声音还不敢太大。
然而,司修话音刚落,司元突然斜眼一瞥,目光已不似方才那般温和了。
司修吓了一跳,便不敢再提此事。
于是,房中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司元又嘱咐:“今日朕累了,你回去转告你岳父,明日午时,叫他过来见朕,朕倒要跟他好好探讨两招。”
“是……”司修弱弱应了声。
司元懒散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又飘来一句:“他来的时候,不妨顺便带上桃姑娘。”
“桃……”司修愣了一下,没敢继续说下去。
第163章、你还愿意吗
式乾殿内的尸首、骨灰慢慢被清理了出去,外面围观的所有人也都款款散尽。
一切恢复如初,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桃叶的眼角,依旧残存着眼泪,她默默伤心着,回了延明殿。
王敬也默默跟在桃叶身后,一直跟到桃叶所居住的小屋门外,两人都停了脚步。
“告诉我,你们到底在衣服的夹层里放了什么?”桃叶没有回头,也不想去看王敬,那句问话也是冰冷的。
王敬低着头,轻声答道:“是事先捣碎过的火燧石。”
“果然……火燧石的主要成分就是白磷吧……”桃叶闭上眼睛,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王敬静静站着,没有说话。
桃叶的眼泪却一发不可收拾,她目光幽怨,捂住胸口,痴痴自问:“我爱了多年的男人……怎么会是一个心狠手辣之人?我一直以为你是善良的……”
“你为何认为我善良?”她身后终于飘来了一个声音。
桃叶闷声回忆往事,有关于王敬的每一件事都历历在目,是啊,她为何认为王敬是善良的呢?
这些年,王敬做过什么呢?他虽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可也没做过什么扶危济困之事,他不过是很平常地爱护着自己的家人、仇视着伤害过自己的敌人。
她凭什么认为他善良呢?
“原来……一切只不过是我的幻想……”桃叶的哭泣中,又多了一分自嘲的冷笑。
她不知她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王敬。
“每个人都有阴暗的一面,我原不想让你看到那样的我。但你倾心跟随,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也实在难以隐瞒。如今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正好想和你论一论,何为善?何为狠?
式乾殿的那些弓箭,你看到了吗?这个局,根本不是韩夫人设的,而是官家;他的最大目的也不在于对付孟氏族人,而是试探太子。如果我不能在一开始识破这个局,配合官家的招数,你可知,今日死在乱箭下的人会是谁?”
王敬的一词一句都进入桃叶耳中,她不是听不懂,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那个惨烈的死亡场景,是来自于她心上人的设计。
“孟氏一族失去了他们的庇护伞,却把太子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抓得紧紧的;可是对于太子而言,这些人就是拴在他身上的大石头,如果太子不想被一起坠下水,就必须挥剑把这石头砍掉,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桃叶涕泪连连,突然忍不住扭头朝王敬大吼:“你讲得头头是道,可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该死吗?难道连那些小孩子也有错吗?你看到无辜之人受害的时候就不会心痛吗?”
王敬满脸无奈,长叹一口气:“你责备得好没道理,是我让人放箭射死老弱妇孺的吗?”
“如果不是你要烧死她们的家人,她们会跑进去吗?如果她们不跑进去,又怎有机会集中射杀?”桃叶怒气冲冲,使劲咆哮着,宣泄心中的愤懑。
王敬也有些按捺不住脾气,语气渐渐变得生硬:“照你这样推理,世上所有的事都是相互因果。你大概忘了我们在永昌宁王宫差点被难民用石头砸死的事了吧?他们为什么要砸我们?
孟家人迟早都是要死的,官家也绝不允许他们的后代留下了长大报仇。晚死不如早死,省得拖累别人。今天你替他们的孩子叫屈,可一旦太子倒台,太子身后的白氏一族、太子妃身后的王氏一族要死多少人呢?
难道白氏和王氏就没有孩子吗?难道我们这些从不鱼肉百姓的家族,不比他们更配活下去吗?难道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桃叶不服,更加大了嗓门反驳:“事到临头去反击,那是正当防卫!事情没到眼前就去算计,你这就是谋杀!你所说的都不过是你的推测!如果你不去主宰别人的命运,他们走得当然就会是不一样的路,你如何肯定那些不该死的人就一定没命可活?”
王敬毫无退让之意,也责难般斥问:“我的推测从来就没错过,这么多年了,还需要我向你证明这一点吗?你以为所有的灾难到了临头都有机会反击吗?你是不能接受我的“防患于未然”?还是不能接受我把自己家人的命看得比他们的命重?”
桃叶答不上来,她看着王敬,泪水止不住地下落,越来越模糊的视线,让她感到眼前的面孔突然变得好陌生。
“看来……我真的是不够了解你……”桃叶失魂落魄着,喃喃自语,转身慢慢坐在廊檐下的石台上,倚着柱子静静抽泣。
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失落,他伸出双手,慢慢摸索到了桃叶的双肩,轻声问:“那么,你还愿意跟我走吗?”
这个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
“我不知道。”桃叶只是倚着柱子哭泣,难过着自己的难过。
王敬的神色黯淡了下来,他的手离开了桃叶的肩,背在身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在认识你之前,曾经做过官。”
桃叶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却依稀记得,在她假扮满堂娇和陈济假成亲那晚,陈济跟她讲过,说是王敬先前曾到外地做过两年刺史,后来是主动辞官回家的。
“我只做过一次官,刺史,是在跟阿娇新婚不久的时候。因为到外地任职,我和阿娇不得不暂时分开,后来她带着玉儿去看我。她赶到的那天,正好看到我给一个犯人判了斩立决……”说到这里,王敬稍稍停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桃叶似乎已经知道王敬接下来是想说什么了。
王敬低下头,又慢慢说:“我告诉过她,没有人喜欢杀戮,决定那样做的只是我当时所处的位置。”
“她不愿意你杀人,所以你辞了官,对吗?”桃叶缓缓抬头,望着王敬,哽咽着问:“如果我也不想看到你这样,你会为了我离开这里吗?”
“只要是你希望的,我以后都可以努力做到。”王敬蹲了下来,蹲在桃叶身侧,握住了她的手:“但是,请你理解我已经做过的这件事,行吗?”
桃叶心里乱糟糟的,她没有回应,而是把手从王敬手中抽了出来。
王敬又说:“还有就是,我当初辞官,其实并不是因为阿娇的要求。”
“那是因为什么?”桃叶突然有点好奇。
“那些都是我与她之间的事,你也没必要总是拿她跟你作对比。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做事有我的原则,或许会让身边的人伤心,但很抱歉,我不能改变。但我对你是真心,在梅香榭,我说过不会再辜负你,那绝对不是骗你的,如果你还愿意接受我,我会尽快向官家辞行,带你离京。”
面对王敬这番话,面对自己期待已久的承诺终于兑现,桃叶竟然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你好好休息,也好好考虑一下吧,我等你。”王敬吻过桃叶的额头,转身离开了此处。
桃叶目送着王敬的背影远去,心里说不出得难受。
哭已经哭累了,她就靠着柱子坐着,呆呆看着空空的院落。
看着看着,桃叶似乎有些意识混乱了,仿佛远远看到满堂娇和王敬站在一棵树下,却都是十七八岁的样貌,一脸青涩。
满堂娇双手拉住王敬的衣袖,眼中含泪哀求:“如果做官就一定要杀戮,我宁可你永远都不做官。你马上就辞官,跟我回京去,好不好?”
“这……”王敬看起来有些为难,温柔地解释:“就算辞官,也不可能说辞就辞,我是被从前的恩师举荐到这儿的,要走也得有个交待啊。”
“你又找借口敷衍我,一会儿因为这个、一会儿因为那个,我看你能推脱到什么时候?”满堂娇气愤地推开王敬,头也不回地跑了。
紧接着,换了一个场景,是在一间精致的卧房中。
满堂娇怀抱着熟睡的女儿,在房中走来走去,边走边哼着歌,轻轻拍着女儿。
丫鬟双双打起门帘,王敬端着一个木盆从外面走了进来,木盆里是冒着烟的热水。
“我来给你赔罪了,别生气了好吗?”王敬将木盆放在地上,抬头笑望着满堂娇。
满堂娇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王敬。
王敬便向双双使了个眼色。
双双忙将玉儿从满堂娇手中抱过来,王敬就趁机将满堂娇拉走,按在椅子上。
“喂喂?你们干嘛?”满堂娇还没癔症过来,孩子已经被抱走,她也已经坐下了。
王敬只管为她脱下绣花鞋,将她的脚按到水中。
双双也抱着玉儿出去了。
“哼,又来这套,让你娘看到,又该说“瞧瞧你大嫂多贤惠?整日给你大哥洗脚,哪像你们整天反着来?””满堂娇一脸阴阳怪气,恣意地踩着水。
王敬就蹲在一边洗脚,抬头笑问:“她贤惠她的,关我什么事?”
说罢,王敬又拿来帕子给满堂娇擦脚,然后直接将满堂娇抱到床上。
“一边凉快去!别以为我就那么好糊弄?”满堂娇一个枕头砸到王敬身上,翻身向内离开了王敬。
王敬抱住枕头,盈盈一笑:“谁糊弄你了?我明天就去见恩师,跟他商议此事,行吗?”
“真的假的?”
“我给你起个誓?”
“谁叫你起誓了?”满堂娇按下了王敬刚抬起的右手,翻了个白眼,淡淡地说:“这事儿也容易,你要辞不了,我这次回京就改嫁。”
“你敢!”王敬的眼睁得好大,放下枕头,一把将满堂娇按倒。
刚要吻下去,王敬忽然感觉他的手按到了什么硬东西,就在枕头边上。
他随手翻开枕头,发现那是一纸包瓜子。
王敬顿时脸色变了,他将那纸包拿了起来,伸到满堂娇面前问:“这是哪来的?昨天晚上还没有的。”
“这个……这个是……我等你无聊……随便嗑了几下……”满堂娇支支吾吾,微微咧嘴笑了笑。
王敬眉头紧皱,脸上青筋暴起,将那包瓜子攥得越来越紧:“是不是陈济今天来过?”
第164章、活在她的阴影里
“我……我也没想到,我今天一出门,他就在门外站着呢。他说来此地拜访一个旧友,正好路过这儿,瓜子也是他那旧友给他的,他不惯于吃这个,就顺手送我了。我们就在门口说了几句话,别的什么也没有……”满堂娇嘟着嘴,撒娇般揉着王敬的衣袖。
然而王敬丝毫不买账,依然板着一张脸:“我离京这段时间,你们在京城有没有见过面?”
“怎么会?有婆母在,哪能允许?除了这趟来看你,我一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王敬听了这话,反而更生气了,将瓜子重重摔在地上,撒了一地:“既如此,他明知你这趟是来看我的,还偏要出现,是什么意思?”
满堂娇挽住王敬的胳膊,陪笑着嘟囔:“不都跟你说了吗?他只是路过这儿……”
“路过?你信吗?”王敬的声音有点大,他瞪着满堂娇,脸都要发绿了。
满堂娇低着头,默默无语。
又一日,满堂娇带着双双和玉儿,坐上了回京的马车,她正清点马车中的行李,忽见王敬上了车。
“咦?你怎么上来了?”满堂娇一脸惊愕。
王敬拉长个脸,冷冷答道:“我要跟你一起回京。”
满堂娇愣怔着,好似半清楚半糊涂:“你不是说,你那恩师还没完全同意吗?不是说还有几个案子审到一半吗?再说,你行李也没收拾啊?”
“不管了,不审了,不收拾了,我要回家守着老婆,不然就被人拐走了!”王敬瞪着满堂娇,气喘吁吁,眉头收拢。
满堂娇噗嗤一下笑了,看着王敬,肆意挖苦起来:“哦?原来督促你辞官回家还是挺容易的嘛?这招我可记得了!”
“不准你使这招,不然我……”王敬凑近满堂娇,但没有把话说完。
满堂娇仰起脸,不乐意地问:“你要怎么样?难不成你还敢跟我动手?”
“我要跟他拼命!”
满堂娇又故作不解:“跟谁拼命?”
“谁勾引我老婆,我就跟谁拼命。”
王敬话音刚落,马车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他掀开窗帘,果然看到是陈济在外头。
“王兄,您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要“拼命”?不如说是去“送命”吧?”陈济大笑着,甩开扇子,悠闲自得地扇着。
王敬向窗外探头,瞪着陈济,忍不住破口大骂:“姓陈的,你可真够不要脸,阿娇已经是我孩子的娘,你还敢来找她?”
陈济笑嘻嘻地反问道:“虽然她已嫁,但是我未娶。又没人管制我,我为什么不敢来找她?”
“那我就祝你这趟回京娶一个母夜叉,好好管制你!”
“若当真承您吉言,我就把这母夜叉转送给您,一准搅合得您家鸡犬不宁。”
听着这窗内、窗外的口舌之争,一句又一句,满堂娇实在坐不住,也探头到窗外,厉声质问:“陈公子,原来你不是路过,是专程来找麻烦的?”
“诶?这怎么能叫找麻烦呢?”陈济依旧摇着扇子,坏坏地笑:“有我在这儿兜底儿,哪天你过得不痛快了,不是多个选择嘛?”
王敬听见此言,一股怒火由胸腔直冲头顶,他二话不说,往前站起,跳下马车,拔了腰间佩剑就往陈济身上砍。
“二哥……”满堂娇吓了一跳,忙将怀中的玉儿递给双双,也扶着马车两侧的栏杆下了车。
那陈济早已敏捷躲过了王敬的剑,手中扇面一合,身子后仰,戏弄般敲击了王敬的后脑勺。
王敬又向后挥剑,陈济身轻如燕,侧翻一跳,唰一下甩开扇子,又挑逗似的用扇面挑了一下王敬的下颌。
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许多人围观过来,只见王敬举剑上挥下划,无论如何都碰不到陈济,陈济则像一只活泼的猴子,左闪右躲,总是在王敬不经意时用扇子一挠,把王敬气得面颊涨红、累得汗流浃背,而陈济却笑得合不拢嘴。
满堂娇插不进去,不得不大吼一声:“陈公子,你耍够了没有?”
陈济一脚踢飞了王敬手中的剑,笑眼弯弯,望着满堂娇:“是他非要打的,你怎么先说我呢?”
满堂娇上前几步,捡起了王敬的剑,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王敬看到,吓得忙来拉满堂娇的手。
满堂娇却没有理会王敬,而是径直走到陈济面前,郑重地对陈济说:“我敬你救过我一命,不敢轻易驳你的情面。可是如果你总要仗着这一点扰乱我的生活,那我今日就把命还给你!”
陈济愣了一会儿,他目不转睛望着满堂娇那倔强的脸,渐渐又嘴角微扬,然而这次笑容中却有一丝苦味:“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陈公子也是书香门第,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满堂娇望着陈济,每一字一句都充满决绝之意。
陈济没有再说什么,脸上只残留下苦笑。
相对无言良久,天空淅淅沥沥有小雨落下。
王敬忙拿下满堂娇手中的剑,劝道:“下雨了,你身子弱,赶紧上车去吧,小心淋坏了。”
没等满堂娇作答,王敬只管推着她上了车。
他们上车后才发现,玉儿正在丫鬟双双怀中小声哼唧着哭,满堂娇赶紧将女儿抱在怀中,轻轻哄着。
王敬吩咐车夫启程,于是车轮开始转动。
满堂娇一手微微掀起窗帘,看到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方才所有围观的人都躲雨去了,只有陈济一人还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头发、衣服都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肌肤上。
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渐行渐远的马车,一动不动,像是凝固了的雕塑。
满堂娇不忍心再看,她放下窗帘,将所有目光都投向自己的女儿:“睡吧,玉儿……”
“母亲……母亲……”桃叶耳边传来一声呼唤,她猛然被人推醒,才意识到,她不知几时竟然靠着廊檐下的柱子睡着了,方才所见的满堂娇、王敬、陈济等人不过都是恍然一梦。
推醒她的人是王玉,她仰头看到王玉脸上贴了花钿,那是司修为了替王玉遮住脸上刺字亲手所制的饰品,王玉婚后便经常这般打扮。
王玉笑着搀扶桃叶站起:“母亲困了,怎么不进屋去睡?外面多冷啊?下雨了呢。”
桃叶仰头看天,果然看到外面下起了小雨,她虽坐在廊檐下,可衣服还是被打湿了不少。
王玉就扶着桃叶进了屋,又找出一身干净衣服,放在桃叶身边,陪笑着问:“听说……您和父亲刚才吵架了?”
“你是来替他做说客的?”桃叶笑了笑,她早该明白王玉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王玉只好点点头,陪着桃叶一起坐在床边:“他说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坏人,却无法面对你指责的“谋杀”。他真的很怕会因此失去你。”
“是吗?”桃叶冷冷一笑,侧脸望着玉儿:“你觉得,他是更爱你的亲娘,还是更爱我?”
王玉不解地问:“我娘已经故去多年,母亲为何要跟她比呢?”
桃叶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心中不禁一阵失落:“你可能有些难以想象,我和你娘虽然只有一面之缘,这些年我却一直活在她的阴影里。你说你爹害怕失去我,可我心里很明白,我在他那儿只不过是你娘的替身罢了。”
“我并不觉得他是把你当替身啊……你和我娘,有许多相似之处,本来就是同一类人,我爹既然会喜欢我娘,当然也是真心喜欢你啦……”王玉笑着耷拉着脑袋,挽住桃叶的胳膊,故意吹捧道:“而且,我娘虽然也是个大美人,可是比起母亲您,还是略逊一筹呢。”
“虽然你这么说,可我总觉得,他和你娘在一起时,意志特别坚定,他把他们的感情看得高于一切,他也甘于为了你娘抛弃一切。可是我呢?他在面对我的时候,太容易动摇了……”桃叶不禁一笑,无奈地摇着头:“如果不是我的执着,我们哪有机会走到一起?”
王玉显然毫不赞同桃叶的想法,她盯着桃叶,一本正经地问:“母亲若这样说,我倒想问你几个问题。如果现在是你瞎了、残了,每天都要靠药来维持生命,而我爹健康、英俊、离了你就会有大好前途,你还会像之前那样执着地追随我爹吗?”
桃叶没想到,王玉会突然这么问,她竟被问住了。
“你是没见过,我娘在的时候,不知被我爹伺候得有多殷勤周到,早上睡过头,就在被窝里吃,晚上起夜嫌冷,我爹能把夜壶拎到床边。要不是受我祖母管制,她都不知要懒成什么样了。天特别冷的时候,我娘能在床上赖一天,我爹就跟祖母扯谎说我娘不舒服,他惯我娘比惯我都狠呢……”王玉回忆起儿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容光。
桃叶听着,脑海中不禁浮现出王敬当年宠妻成魔的画卷,竟又生出了几分嫉妒。
倏而,王玉那股精神头又慢慢不见,长叹一声:“可如今,他能为你做什么呢?他顶多也就是能出出主意,他那脚走不了长路,一旦行动起来,就是你的累赘……他眼睛瞎了,许多简单的事都不能自理,更谈不上保护你……所以他才会纠结、矛盾……”
“他没有把你当我娘的替身,他只是再也没有能力做好一个合格的丈夫了……”说到这里,王玉的眼泪流了出来,唇齿一张一合之间,有种难以形容的心疼。
桃叶没有再说话,她懂得王玉此刻的难过,却无法共情。
次日,因为司元要召见王敬和桃叶,王敬不得不来到桃叶门前,告知此事,两人一同前往。
“你……考虑好了吗?”王敬很少吞吞吐吐,他走在桃叶身侧,似乎有些紧张。
桃叶也目视前方,试探般地问:“如果我决定回自己的时代去,你会怎么做?”
王敬顿时停住了脚步,原地伫立,沉默了。
桃叶也沉默着,虽然她确实认为王敬除掉孟氏一族的手段过于狠毒,很违背她为人处世的原则,但她觉得,她心里仍然是愿意和王敬在一起的。
可是,她没有那样说。
她觉得,如果王敬真如王玉所说的那般在乎她、害怕失去她,即便她给出了否定答案,那么他也应当主动挽留。
“我当然会祝福你。”王敬答复了桃叶的话,还带着一脸努力的笑意。
桃叶的心,冰凉冰凉:“祝福我什么?”
王敬笑答:“祝福你就要与你的亲人团聚了,也祝福你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
“要找一个比你好的人还不容易?满大街都是。”桃叶嘴角上扬,故作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王敬点点头:“挺好,今日觐见,我们就顺带向官家辞行吧。”
于是两人继续前行。
一路同行,彼此沉默,寒冷的天气似乎显得更冷了。
桃叶虽看得见,眼神却和王敬一样空洞,她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连走路都思想抛锚。
正出神时,路过一带林木花丛,忽有一个身影从道旁闪出,一下子跪倒在桃叶脚下:“桃叶姐姐,求你帮帮我……”
第165章、道不同,不相为谋
桃叶定睛一看,如她所料,跪在她面前的正是张小宛。
在这宫中,会这样冒昧跑来跟她求助的,也只有这个人了。
“姐姐……我为孟太后命案所写的供词都是被逼的……我只是想活命……我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小宛哭哭啼啼,又摆出了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姿态。
桃叶深吸一口气,当初孝宗莫名其妙驾崩,张小宛就把罪名推到了她头上,这次又发生这样的事,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淡淡地问:“你凭什么认为我有能力帮你?”
“太子妃称你一声母亲,官家也很欣赏你……只要你开口,我一定就有活命的机会……”
“那你又凭什么认为我会救你?”
“我相信姐姐的为人,一定还顾念我们昔日的姐妹情分……”
桃叶想笑又笑不出,也许她太容易对任何人都留有情分,才让张小宛有所期待。
不过,孝宗之死、孟太后之死,这两件事有太多相似之处,桃叶不能不好奇。
“二哥,我想和张淑媛单独聊一会儿,麻烦你回避一下。”桃叶支开王敬,并非她需要隐瞒王敬什么事,而是她觉得,有王敬在这儿,张小宛很难畅所欲言。
王敬点头,就先往前头去了。
桃叶扶张小宛站起,离了此处,另寻了一片空旷之地,因为只有这样的地方附近不宜藏人,远处的人就算能看到,也不可能听到。
“谢谢姐姐还肯认我……”小宛拉着桃叶的手,仍然红着眼睛。
桃叶则是冷冰冰的模样,说起话来也淡漠无情:“我真的很佩服你,孝宗死的时候,你就是见证人;孟太后死了,你又成了唯一的人证。你看起来最是软弱,手中却像握着免死金牌一样,每一次都能全身而退。你这样的人,还需要我来帮?”
“不……不是那样的……我虽被封妃,却出身卑微,所以每次有了不好脱身的事,大家就都会丢给我……”小宛低着头,哼哼唧唧。
“其实我已经知道,害死孝宗的凶手是陈济,你基本算是帮凶;我也知道,害死孟太后的凶手是沈慧,你……是又做了一次帮凶吗?”桃叶疑惑地看着小宛。
小宛连忙摇头:“不是……我那晚给太后守夜,中间上了一次茅房,回屋就发现沈皇后……我没敢进去,我害怕她连我也灭口了……我就藏在外面……直到她离开……”
“原来如此?”桃叶琢磨着这个说法,也基本觉得可信,又问:“逼你写供词的人,是官家吗?”
小宛弱弱答道:“出面的是韩夫人,应该是官家的意思……”
桃叶听了,感到很是纳闷:“你既是奉官家之命办事,自然不会有错处。还有什么需要向我求助的?”
“孟氏几乎算是灭族了,残留者唯有孝宗所遗妃嫔,我听见韩夫人的婢女说……孝宗遗妃本就是以侍奉太后为名留于宫中的,如今太后薨逝,待下葬之日,会被赐以殉葬,到地下继续侍奉太后……那将是最好的借口……我与孟氏一族虽无亲无故,但我也是孝宗遗妃啊……而且……我知道的事实在太多了,想活……便更难了……”小宛说着,又潸然泪下。
“这几年,我在宫中举步维艰……我好想做回平民百姓,我真的只想过平常的日子……”小宛拉住桃叶的手,哭着哀求:“求姐姐在官家面前求个情,放我出宫去吧……”
桃叶看着小宛哭得那般伤心,且这番诉求也完全在情理之中,不知不觉就心软了。
“我可以试试,但官家能不能赏脸,我一点把握都没有。”无意识中,桃叶已经应承了下来。
小宛喜不自胜,又噗通一下跪倒:“多谢姐姐……”
结束了与张小宛的会面,桃叶又一次与王敬同行,走在去往式乾殿的路上。
踏入式乾殿,看着庭院中的一草一木,桃叶仿佛又一次看到了昨日的烈火箭雨,被烧成灰的孟氏男丁、被射杀的老少女眷,她感到心又一次被深深刺痛了。
她再审视走在她身侧的这个男人,在他走过这片土地的时候,悉如平常,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
可桃叶从那里走过的时候,只觉得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鲜血之上,短短几步,毛骨悚然。
她想,也许他们真的不应该在一起。
中斋门外响起一声召唤:“官家宣安丰侯、桃姑娘觐见。”
王敬和桃叶一同走进殿内,只见司元在正中端坐,一旁服侍的仍是韩夫人,两人皆依礼叩拜。
“安丰侯自打做了国丈,可比以前胆大妄为得多,不仅从死牢里捞人,还敢大大方方带进宫中,连朕的儿子都被你训教得更有出息了。”司元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好似闲话家常那般随意。
可桃叶听到这些话,心却砰砰直跳,那种紧张,或许是来自于对君心的畏惧,也或许是来自于对替罪的不甘。
王敬颔首,恭谨答道:“若官家不允,臣自然寸步难行。”
“你倒擅长猜度人的心思……”司元略点点头,似笑非笑:“事既成,今日对朕有所求吗?”
桃叶微微侧目,瞟了王敬一眼,此刻轮不到她开口,不然她真想嘲讽挖苦一番:这么大个功劳,可要好好邀赏,毕竟是把人家烧成骨灰换来得呢?
王敬再次向司元躬身一拜,果然就说出了一个诉求:“臣只有一个心愿,请官家开恩,废除臣与司姚长公主的婚姻。”
听了这个要求,司元不禁眉头蹙起,他当然记得,在他登基为帝那日,王敬所求的就是这个,时至今日,竟然还是这个。
“臣知道,当初官家不肯下旨废除此婚事,是因为顾忌着孟氏一族。如今孟氏一族已然覆灭,长公主也是戴罪之身,废除婚事理应合情合理了。”王敬目光无神,言语中充满苦涩,又重申了所求之事。
司元笑看着王敬,似乎有些好奇:“你撺掇太子除去孟氏一族,难道就是为了与长公主和离?”
“是,也不全是。”王敬看起来很诚实,坦然答道:“臣担心太子生性纯良,迟早被孟氏一族拖累,臣只有一个女儿,自然想护她周全。”
司元点点头,还是疑惑着:“朕已经下令让长公主终身禁足于公主府,她也老早就不影响你的生活了,所残存的不过一个虚名而已。你为何大费周折,定要把这名分也撇得干干净净?”
“为了在臣死后,能顺利与发妻满氏合葬。”王敬回答得很利索。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句回答的时候,桃叶的眼泪竟然悄无声息地流下,他所做的每一件事,要么就是为了挚爱的亡妻,要么就是为了亡妻留下的唯一骨血。这一点,从不曾改变过。
“就为了这个?”司元的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可思议。
然而王敬的神情始终如一:“是的,仅此而已。”
瞎子当然看不到身旁女子无声的泪水,但司元和韩夫人都看到了。
韩夫人挑着眉毛,打趣般笑问:“桃姑娘怎么哭了?”
“奴婢替安丰侯感到高兴,一个念想,藏在心里多少年了,如今夙愿得成,该是多么天大的喜事呢?”桃叶嘴角微扬,闪烁泪光的眼角也渐渐被控制住了。
王敬静静听着,默不作声。
司元手扶桌案,摇头微笑,又抬头看桃叶:“桃姑娘今后有何打算?”
桃叶双手合在腰间,轻轻一拜:“官家已经对外宣称奴婢死于狱中,而京城认得奴婢的人又极多,哪还由得奴婢选择?也只能飘然远去,了此残生罢了。”
“听桃姑娘这意思,是在责备朕了?”
“奴婢哪敢?”也许是桃叶心中原本存着一股不忿,不经意间流露,突然听到司元那样问,让她心中猛然一惊。
“朕为应付孟氏之事,故意冤枉了你,你若心存怨气,也在情理之中。”司元手抵侧额,稍作思虑,又望一眼王敬和桃叶,轻声笑问:“不如……朕为你们赐婚,婚礼风光大办,作为补偿,如何?”
桃叶想也没想,便一口给回绝了:“不必了,奴婢与安丰侯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句话,王敬听得清清楚楚,只是沉默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司元低声重复了一遍,望着桃叶,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不知是哪条“道”?”
桃叶心中,又是一惊,她原本只是心中不痛快,不愿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赐婚,然而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思虑不周。
纵然她心中对王敬的作为愤愤不平,可司元显然是赞赏的,她岂能当面批判?
她必须得赶紧回答司元的问话,不得已,只得换了种说法:“官家抬爱,奴婢本该感激不尽。但奴婢与安丰侯早有旧情之事,满城皆知,如今官家废除他与长公主之婚姻,而转头就赐婚奴婢,旁人会如何说?是外室转正?外室把正室挤出去了么?”
言至此处,桃叶不禁一阵苦笑,轻轻摇头:“安丰侯或许可以不在意名声,但奴婢是个女子,不能不在意。”
司元点了点头:“你说的,似乎也有理。但朕不想欠着你,该赏些什么好呢?”
这个时候,桃叶想起了张小宛。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不得不开了口:“奴婢斗胆,想问官家一件事。孝宗遗妃当初是为侍奉太后而留于安寿殿的,如今太后仙去,不知官家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未等司元发话,韩夫人先插了嘴,那腔调怪怪的:“桃姑娘怎么关心起她们来了?莫不是半路被哪个拦截教唆了,才来管这档子事的吧?”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早该料到,宫中没有一处不在司元的眼线之内。
她不得隐瞒,唯有实话实说:“官家恕罪,奴婢有此一问,确实是受张淑媛所托。”
韩夫人笑盈盈,捏着司元的肩,阴阳怪气:“臣妾恍惚听说,桃姑娘与张淑媛从前有些过节,那过节似乎还不小呢。”
桃叶不敢隐瞒,只好老实交代:“启禀官家,孝宗驾崩之时,张淑媛曾诬陷奴婢谋害孝宗,奴婢险些因此送命,不可能对她不怪罪。但我俩曾同在长公主府中伺候,那时也情同姐妹。奴婢觉得,情分还是应该大过恩怨。”
“是这样?”司元饶有深意地点点头,却顺着这话问出另一个问题:“她既诬陷你谋害孝宗,那你和她,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谋害孝宗的真凶是谁吧?”
桃叶愣住了,她好傻,她怎么没想到司元会由此事问起孝宗命案呢?
“能告诉朕,真凶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