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跟死人计较
桃叶自然知道,司元不是能轻易被蒙蔽的人,可她能直接说害死孝宗的人就是陈济么?
论理说,旧日孝宗待她不薄,她觉得自己不该背恩。可这几年,陈济也帮过她不少,她也曾说过两人是朋友。
既是朋友,她岂能轻易供出他的罪状?
更何况,陈济如今是司元的女婿,司蓉公主又有孕在身,桃叶如果把实话说出来,说不定会得罪司蓉。到时候,恐怕她不仅不能报答孝宗当日的袒护之恩,更有可能自身难保。
桃叶细思,纵然司元精明,可孝宗之死毕竟过去已久,司元那时又远在永昌,不太可能知道真相……
思虑再三,桃叶拿定了主意。
“奴婢……奴婢不知道,奴婢看到孝宗的时候,孝宗已经身故,奴婢不曾目睹孝宗临终之事……但张淑媛……张淑媛绝非凶手……她手无缚鸡之力……”桃叶吞吞吐吐,可能是源自于知情不报的心虚,几句话下来,她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她很快听到了司元的声音,竟十分和蔼:“不知道便罢了,桃姑娘也不必紧张。”
司元没有再继续追问孝宗命案,让桃叶松了一口气。
司元又向桃叶道:“既然你为张淑媛求情,而朕又欠你一个人情,没有不允之理。不论她曾做过什么,便都既往不咎了,孝宗早已作古,太后薨逝,她也无可服侍之人,就放她出宫去,还她一个自由之身,如何?”
桃叶知道,司元这般处置方式,这般温声细语,已经给足了她面子,也是极其宽容了。
可在她心中,仍然意难平。
因为,她既然已经得知孝宗遗妃都会被殉葬,她想救的就不可能只是小宛一人。
她双手紧紧相扣,忐忑不安中,还是忍不住再次开了口:“官家……官家能否……放过孝宗的所有妃嫔?”
“你说什么?”司元的脸上,突然有了一些异样。
桃叶觉得,司元不可能没有听清楚她的话,这样发问,断不是叫她再重复一遍的意思。
站在一侧的韩夫人噗嗤笑了,笑得十分诡异:“嗳……桃姑娘这份怜悯苍生的胸怀,恐怕连官家都比不上得呢。”
桃叶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官家恕罪,奴婢只是觉得,她们……她们都是青春守寡的弱女子,其实挺可怜的,如今已没了靠山,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何必不放她们一条生路?”
司元笑问:“你想如何放她们一条生路?”
桃叶想了想,这些女子毕竟多为孟氏亲眷,似张小宛那般直接被放出宫去大约是不可能的:“官家已允诺太子将活着的孟氏族人流放至永昌,她们也算此一流,可以一起流放。”
司元望着桃叶,笑着摇了摇头。
韩夫人向前迈进一步,乃向桃叶道:“桃姑娘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那些被赦免死罪的孟氏族人,皆是与孟太后支脉偏远、官位低微之人,而孝宗所遗妃嫔中出身孟氏者,皆为孟氏数一数二的贵族,有好几个都是与司姚长公主一同长大的表亲。
而且,孟氏宗族看似覆灭,但其实族内远亲、外姓旁系眷属人数众多,那些人从前也是狐假虎威、霸凌一方的,如今失了倚傍之人,自然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鼠,难保心中不会怨恨、记仇,掀不起风浪,那是因为他们现在是一盘散沙。
孝宗遗妃是这些人旧日所倚之人的后人,正好可以把这盘散沙给梳理成形。倘若依你之言,大约过不了多久,这些人就会被组织成一支复仇军,京城中又有司姚长公主与他们里应外合,恐怕没有做不成的事呢。”
“如果……如果她们无心谋反呢?”桃叶按捺不住内心的不安,她听得懂韩夫人所讲的道理,只是不能赞同:“难道为了预防她们复仇,就要将她们赶尽杀绝吗?”
韩夫人冷笑一声,反问道:“难道为了成全你的“悲悯之心”,就要放任余孽作乱吗?”
“这事,倒也容易。”司元盈盈一笑,看向桃叶:“若桃姑娘不忍她们枉死,那么还有一个办法,赐死司姚,她们便没有“里应外合”的机会了。”
桃叶听了,大吃一惊。
司元又道:“你来选一选,是让孝宗遗妃为太后殉葬,还是让司姚为太后殉葬?”
韩夫人看着司元脸上的笑意,十分不快,又阴阳怪气起来:“臣妾竟不知,一个小小奴婢,竟也有资格决定公主妃嫔们的生死?”
面对韩夫人的挑衅,桃叶心中很不舒服,她凝视司元,只管大胆说出了几句心里话,不卑不亢:“奴婢确实没有资格为谁求情,更没有资格让谁去死。死者已矣,可上天有好生之德,奴婢只是希望活着的人都能好好活着,奴婢认为,这个想法没有错。如果今日奴婢的言行已然僭越,那就请官家赐罪。”
言罢,桃叶俯身,深深一叩首。
不想桃叶再抬头时,司元竟已离开座位,走了下来。
司元一直走到桃叶身侧,吩咐王敬:“桃姑娘是个至纯至善之人,朕不能不感动,请安丰侯替朕扶她起来吧。”
王敬于是扶桃叶站起。
司元低低一声叹息,轻声道:“可这事,倒叫朕难办了,安丰侯一向擅长出谋划策,不如你替朕出个主意?”
王敬向司元行了个拱手礼,答道:“臣以为,这些女子虽系孟氏血亲,然既已出阁入宫,便不再算是孟氏族人。官家后宫空虚,不妨将孝宗所遗妃嫔纳入,还以原先的位份,以彰仁德,孟氏余众也再无叛变的道理。”
听了这个主意,韩夫人目瞪口呆,斜眼瞟了王敬,简直脸都要绿了。
然而王敬是个瞎子,便只能无视韩夫人的神情了。
王敬再次向司元行礼,又说:“臣今日还另有一事相求。蒙官家隆恩,赐臣安丰侯之爵,臣抱恙多年,也实难为国效力,恳请官家准许臣不日离京,到封地安度晚年。”
司元笑道:“也好,你与桃姑娘去了安丰,无人认得,可以重新开始,就不必有那么多顾忌了。”
王敬无奈一笑,解释道:“官家错解了,是臣要独自前往安丰。桃姑娘不愿再相伴,是臣没有福气,臣也不该勉强。”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心中不禁为这话生气,他果然是她的好二哥,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自己在往上贴,他只有接受或拒绝,他从来都是那么的被动。
司元看看王敬,又看看桃叶,甚是不解,忽而劝起王敬来:“安丰侯若是独自前往封地,朕觉着那就大可不必了吧?留在京城,有兄嫂照拂,也可时常父女相见,不比孤身一人好得多?”
王敬答道:“多谢官家关怀,但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臣只要留在这里,难免就会多管闲事,可闲事多半不是好事,往往使臣寝食难安。臣自知来日不多,但求偏安一隅,风烛残年,别无他求,只求个心安罢了。”
桃叶淡淡一笑,她才不会相信,他既做得出那样凶狠的事,还会寝食难安吗?他未来会真的只求心安吗?
司元目光再次扫过桃叶,凝神片刻,微微一笑,对王敬说:“安丰侯若去意已决,朕也就不再多劝了。朕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桃姑娘讲,烦请你外边等她吧。”
王敬只好行礼告退。
司元回头,只见韩夫人还站在那里:“朕已说了要单独与桃姑娘说话,你怎么还不退下?”
韩夫人虽拉长个脸,但也只能出去了。
当殿内只剩下司元和桃叶两个人的时候,桃叶感到浑身都不自在。
不过,司元表现得很平常,也很和善:“司姚几次三番要你的命,又害你沦落风尘,你都不恨她?还希望她好好活着?”
桃叶想了想,就实话实说了:“我厌恶她自是有的,恨……好像还谈不上。”
“那是为何?”
“大概是因为……她这样折腾、那样折腾,最后好像什么也没得到。”桃叶思索着司姚的为人,轻声感叹道:“她心眼不算很坏,就是太任性自私,才会多行不义,可如今境况也挺凄惨的,况且她也没有真的把我害死,我又如何能置她于死地呢?”
“你很能替她开脱。”司元轻笑着,淡淡道:“可惜,倘若易地而处,恐怕她不能这般对你。”
桃叶低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司姚视你如眼中钉、肉中刺,但凡有一丁点机会,巴不得你下地狱,你却怜悯她如今境况凄惨;张淑媛为保全自己,两次毫不犹豫将死罪推到你头上,你却仍顾念昔日姐妹情分……”司元左右踱步,又回头望桃叶:“桃姑娘,朕很想劝你一句,你为何对伤害你的人宽容有加,而对身边的人过于刻薄呢?”
桃叶一脸茫然,这里“身边的人”莫非指的是王敬?
“安丰侯只不过是看透了朕的心思,替朕担了一次恶名,做了朕手中的一柄剑。你若因此怪罪于他,更该怪罪于朕。如果你们就此劳燕分飞,岂不是朕的过失?朕以后又该以何面目面对朕的儿子儿媳呢?”司元带着虔诚的微笑,是从未有过的恳求语气:“就算给朕一个薄面,不要离开他,行吗?”
听到身为一国之君的司元这样说,桃叶不知有多为难,可她这么多年与王敬的情感纠葛,哪是她宽容一下就可以完美解决的?
“官家厚爱,并非奴婢不领情,可我们之间,并不只是……”桃叶不知该如何表达下去。
司元思索片刻,试探性地问:“他对发妻执念极深,伤害到了你,是吗?”
提到这一点,桃叶忍不住哭了。
“何必跟一个死人计较呢?”
“虽是个死人,我却多年都活在她的阴影之中……一切看起来属于我、却又不属于我……我这样说,官家或许不能懂……”桃叶的眼泪越来越多,声音也哽咽起来。
司元虽有些迷惑,但仍然温柔:“几年前,在永昌,白夫人也曾说过与你相似的话。她做了永昌宫的女主人,却不能拥有王后的名分;朕登基,立了她的儿子为太子,却不能立她为皇后。”
桃叶抬头,看了司元一眼。
司元的目光变得十分深沉,也带着些哀伤:“朕因何让后位空缺,你应当是知道的。但安丰侯与朕不同,如果你愿意,以后便是他的正妻。至于说,他心里始终有满氏,那正说明他是个好丈夫,难道你希望他是个喜新厌旧的薄情之人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桃叶泪流满面,她说不清楚自己复杂的心绪。
司元看着桃叶的眼泪,轻叹一声,慢慢走到门口,向外望去,只见王敬拄拐,站在院中一侧的小池塘边上。
池塘内,鱼儿游得欢快,岸边柳枝嫩芽低垂,一片清幽之气,只是那踏青之人眉头紧锁,似乎对一切都心不在焉。
桃叶扭头,也看到了。
“他那脚不能站太久,你去吧。”
第167章、患得患失
桃叶拜别了司元,并没有去叫王敬,她只是绕着柳树一侧稍微走了一段,发出一阵脚步声。
幸而,王敬立刻识别出那是桃叶的脚步声,忙离了池塘边,跟了上来。
离开式乾殿之后,他们又恢复了来时的状态,一路同行,默默无言。
快要走到延明殿的时候,桃叶停住了脚步。
这样进去,也不过是像近来的每一天一样,各回各屋,各自休息。
如此无聊的拖延,有什么意义?
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停步,似乎意识到她在思索些什么,于是也站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安静终于被打破,却是这么句话,桃叶心中又一阵酸楚。
可是人家都这么问了,她难道还要赖着不走吗?
“越早越好。”虽然说得很违心,但桃叶嘴角仍努出笑意。
“从哪里走比较好?能完成你要做的事……”王敬的语速一直很慢很慢。
桃叶能听得出,他其实是不舍的。但不舍又如何?他不还是在催着她离开吗?
“有古树的地方就可以。”桃叶不知自己此刻是哪里来的勇气,可以让她的作答如此迅速,不带半分思考。
或许,她对王敬已经太失望了,失望了一次又一次,太累太累,让她再也不想坚持了。
王敬点点头,踌躇中,神色带着些许慌乱:“华林园……华林园有很多古树。”
“那就去吧。”桃叶很镇定,她不知这种镇定从何而来。
言罢,桃叶立即换了方向,她知道华林园在哪,也知道华林园哪里有古树。
这般行径,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是真的要离开了,她的态度竟然是那般决绝。
王敬尾随桃叶身后,又是一路沉默,一直走到华林园。
现在宫中没有宴席,华林园果然十分空旷,静谧的林木中,
偶有鸟叫声,被暖阳照耀着,是一个很美很和谐的画面。
桃叶想,这个场景或许很适合道别。
有一棵老桃树出现在桃叶的视野中,于她而言,所有的古树中,桃树自然是最好的。
她回头嘱咐王敬:“不必再走了,你稍等,我就取来。”
听到这句话,王敬的脚好像是被原地冻住了,呆呆站在那里,一脸的茫然。
桃叶又看了一眼那古树,约莫着距离,她走过去,大约十步也就够了。很快。
“一,二,三……”桃叶每迈出一步,都数一个数字。
她想,王敬应当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还是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四,五,六……”桃叶再次回头,她看到王敬脸上的肌肉在抖动,手杖也在微微摇晃,但他的脚依然凝固在原地。
这是她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可能真的不知道这是个机会……可惜,最后一次机会也要没有了……
她心里凉凉的,又把头转了回去,她想,这便是他们的命运使然,算了吧……
她再一次向前迈步:“七,八,九……”
“桃叶……”王敬突然弃了拐杖,不顾脚的疼痛,飞奔而来,几步跑到桃叶身后,抱住了她。
“我的错真的那么不可宽恕吗?你真的要一走了之吗?”王敬的声音颤颤巍巍,有气无力。
桃叶略略回头,她看到的王敬竟是满脸泪痕,像一个失去了心爱宝贝的孩子一样那么伤心。
“我会离开京城,也会远离是非……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一件都不会再做了……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只要一次就够了……”王敬抱着桃叶,抱得很紧很紧,就好像他一松手,桃叶就会立刻消失似的。
“你不想我走?”桃叶癔症着,像是在一堆混乱的消息中捋出了一条重要内容。
王敬摇头,形容憔悴:“我怎会舍得你走?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这句话,让桃叶心头微微一颤。她以为,他永远都不会挽留她呢。
桃叶慢慢转回身,面对面看着王敬,快乐并忧伤着:“既然如此,你在延明殿怎么不说?在去式乾殿的时候怎么不说?在来华林园的路上怎么不说?”
“说……说什么?”王敬又有些迷茫了。
桃叶很无语,她盯着王敬,想笑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
王敬愣怔着,胡乱理解起来:“我知道,因为孟氏一族被灭之事,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应该早些认错,我不该那样长篇大论只讲我的道理。”
“你觉得,我就只是在为这生气了?”
“不是为这件,那是为哪件?”
桃叶实在难以想象,满堂娇是怎么跟这块榆木疙瘩过了八年,她望着王敬,轻声叹气:“你那么有智慧,又怎么会这么笨呢?”
王敬呆呆站着,似懂非懂。
桃叶推开王敬,往回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拐杖,交回王敬手中:“你不要动不动就把拐杖扔了,如果我不高兴,不给你捡,你自己又要找半天。”
言罢,桃叶一扭头向外走开了。
王敬只得握住拐杖,跟上桃叶,一起出了华林园。
在回延明殿的路上,王敬对桃叶说:“宫中常有变故,不适合你我久居。我想着,官家如今既同意了我离京,我们还是尽早离开得好,以免夜长梦多。”
桃叶不太理解王敬口中的“夜长梦多”,不过她心里比王敬更期盼早些离开,于是点了点头。
王敬又说:“那就明天走吧?我的行装早已收拾好,都装在马车上了,明日一早,我们就动身如何?”
“明天?”桃叶有点小小的惊讶,她并不是嫌这个时间早,她只是没想到王敬会说急就这么急。
“对,早走早安心,我想快点开始属于你和我两个人的生活,多滞留一刻,我都害怕会在这一刻失去你,若非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出城,我恨不得这会儿就带着你走在路上了。”王敬说着话,双手握住桃叶的手,那种激动,桃叶能感到他的手都在打颤。
桃叶忍不住低头浅笑,从前都是她对王敬患得患失,原来王敬也会有对她患得患失的时候。
她轻声应和了句:“好吧,那就明日一早。”
王敬像是喜出望外一样,吻了桃叶的额头。
桃叶听到,他连呼吸声都是急促的。
“桃叶姐姐。”
迎面传来一声呼唤,桃叶辨识得出,那是张小宛的声音。
原来张小宛已经站在延明殿门口很久了,她一直在等候桃叶的消息。
当着旁人的面,桃叶不好意思和王敬距离那么近,就推开了王敬:“二哥,你先回去吧,我和张淑媛说会儿话,就回屋收拾行李。”
王敬知道桃叶是有些害羞,于是点点头,独自回房去了。
张小宛目睹着王敬完全离开,忙上前挽住桃叶的胳膊,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姐姐,一切……一切可还顺利?”
桃叶上下打量了小宛,好似去式乾殿之前是没有仔细看过的,现在的小宛比几年前瘦了不少,也似乎比那时长高了一点,沧桑之感更多,看得桃叶又不由自主生出悲悯之心:“官家金口玉言,说对你的过去所有都不再追究,放你出宫,还你自由。”
小宛听说,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她自拍着胸脯,不禁喜上眉梢。
“今日不知是我运气太好,还是官家心情好,我不止为你求情,也为孝宗的所有妃嫔求情了,官家竟没有嫌我多事,还都答应了。”桃叶满面春风,心中无限欢喜,谈起这些时,颇有成就感。
小宛睁大了眼睛,说不得多么惊讶:“官家要放了所有孝宗的妃嫔?连同那些出身孟氏一族的也放了?”
“她们的情况自然不如你,哪里都能重获自由呢?能留一命已是难得了……”桃叶轻声叹息着,带着一丝无奈,感慨道:“官家打算将她们重新纳入后宫,以后就算作官家的妃嫔,她们这辈子大概是没有机会走出宫墙了。”
“纳为……官家的妃嫔?”小宛愣住了,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僵住,随后消散不见。
桃叶点点头,又随口补充道:“官家后宫空虚,一直也没有纳新人的打算,空着也是空着,就招她们进去充数,反正就是做个摆设,防止她们叛乱嘛,你懂得。”
小宛虽然也附和着桃叶的话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言,眼神却越来越复杂。
要知道,孝宗乃是司元的弟弟,孝宗的妃嫔当然也都比司元年纪小,其中有几个比韩夫人还年轻貌美,且又不曾生育,即便现在是摆设,何以见得将来没有受宠的可能?
而小宛作为孝宗遗妃中最年轻的一个,却马上就要离开宫廷了。
夕阳已经落下,桃叶满脑子都在惦念着明日之后要和王敬一起开启的新生活,巴不得早些回屋收拾行李,她见小宛也没别的事要问了,便讲明即将陪王敬离京之事,忙忙辞别,急不可待奔回屋去了。
小宛却伫立在原地,看着桃叶背影远去,久久凝望。
第168章、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一夜似乎过得分外漫长,桃叶不停起身去看窗户,只恨天亮得太迟,这种守候天亮的心情,竟像是待嫁那般悸动。
因为睡不着,桃叶干脆起来梳妆,精心打扮一番,把屋里可穿的衣服都换了个遍,却觉得哪件都不够好看。
好不容易挨到东方发白,她忙离开梳妆台,准备去找王敬。
谁知她刚打开门,发现王敬就站在门外。
“二哥?”桃叶又惊又喜。
王敬低着头,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慢腾腾解释道:“睡不着……就早些过来等你。”
桃叶见他仍是不安的模样,便调戏般玩笑起来:“怎么?还怕我半夜里偷偷跑了不成?”
“不是……我就是很想你,一直在想你……”王敬似乎有千言万语,似乎又无话可说,他双手在拐杖杖头上不住挪动,忐忑与彷徨中,一下子抱住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
桃叶感觉到了王敬胸膛噗通噗通的心跳,居然跳得那么快。
昔日那个梦中恋人总是忽远忽近、可望而不可及,如今突然变得这般黏人,桃叶还真有点不太习惯。
王玉让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为王敬和桃叶践行,只是王敬压根无心茶饭,一直跟桃叶计议行程:“其实我们也未必要去安丰,就按你上次说的,我们往北边去寻三弟,看他如今医术精进得如何了,也顺道探望我父亲和侄儿。”
桃叶点头,只要是跟着王敬,去哪她都不在意的,而且她巴望着王敖能有办法给王敬治病,就算治不好,至少也叫王敬多活几年,让她与王敬可以多厮守几年。
他们的马车就在延明殿外的夹道上,由于宫中是个临时住处,桃叶的东西大多还在梅香榭,因此行李不多,车内放的大多是王玉精心准备的行路一应所需之物。
早膳过后,王玉亲自相送到马车外,扶王敬上车,还叮嘱着:“父亲安顿好了,要尽快让人捎信给我,不然我会天天想着的。”
王敬笑着点点头。
桃叶也要上车时,忽又听到远处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
“桃叶姐姐……桃叶姐姐!”张小宛快步跑向桃叶,肩上背着一个布包袱。
桃叶便立住脚,等着小宛的到来。
王玉伏在桃叶耳边低声说:“听说官家已经下旨,让孝宗遗妃尽数挪回原先的宫室,等候册封礼,只有张淑媛被准予放出宫去。”
说话间,小宛已到眼前,慌慌张张拉住桃叶的手,大口地喘着气:“姐姐,我……我也要出宫去,你们能捎我一程吗?”
桃叶觉得趁个便车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带着小宛一起上了车。王家的两个侍从驾车,王玉又嘱咐了几句话,马车才开始行进。
马车走出宫门之后,桃叶便问小宛:“我们路程远,就先把你送到家吧。听采薇说,你家离公主府挺近呢。”
“那个是我舅舅家,并非我的家……”小宛蹙眉,看起来是那么楚楚可怜,她低声倾诉着:“我舅母一向不待见我,当年是因为年纪小,不得不看脸色讨生活,如今我失了皇妃的身份,恐怕又要惹她耻笑,何必再去他们家?我惦记着我父母生前住的旧房子,好多年没去过了,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样。”
桃叶听了这些话,又看小宛那无助的眼神,不禁有几分心疼,她拉住小宛的手,安慰道:“自立门户,也挺好。你还年轻,再觅得个良人,托付余生,那便更好了。”
小宛低头,腼腆一笑。
桃叶又问:“那你父母的旧宅是在哪里?”
小宛往窗外看了看,马车是正在往北走着的,于是笑答:“出了北城门的第一个村子就是,村里路窄,马车不好走,你们送我出了城门就行。”
桃叶听罢,随即掀开马车的布帘,交待车夫出了北城门之后停车。
王敬坐在她们二人对面,一直闭目养神,独自沉默。
马车终于出了北城门,小宛下了车,与桃叶道别。
桃叶将王玉装在车上的食盒拿了一个,赠予小宛,才相互道别。
马车再次上路,王敬换了个位置,挨着桃叶坐了。
桃叶纳闷地问:“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人家从上来到下去,你连个招呼都不打,未免也太没礼貌了。”
“我不喜欢车里有第三个人。”王敬的语气和他的脸色一样冷淡,显得傲慢且固执。
桃叶不由得笑了,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王敬那天,是在陈熙府邸做歌姬时,那日陈熙请王敬饮酒、又向王敬介绍自己,可王敬面对美色与曼妙歌声,完全不在意,就如同现在这个表情一样。
在王敬的世界里,大概永远不会存在什么风流、滥情之类的问题,这样想想,桃叶还挺有安全感的。
王敬抱住了桃叶,又温柔起来:“要不要给我唱歌?”
“唱歌?”桃叶愣了一下,不知道这个突兀的问题从哪来。
“记得那天,你在官家寿宴上唱的歌,我记得最后一句是“其实心里最大理想,跟他归家为他唱”。”王敬深深回味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知道吗?那天,你把我的心都唱碎了。”
桃叶这才明白,原来突兀的问题是来自于这句歌词。
“以后,只为我一个人唱,好不好?”王敬抱着桃叶,整个身子都与桃叶依偎在一起,像是在求安慰,也好像是在撒娇。
“好。”桃叶想了一想,就清唱了另一支歌,一首来自于她原本时代的歌:
“想把我唱给你听
趁现在年少如花
花儿尽情的开吧
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芽”
王敬的头靠在桃叶身上,听着歌声,也跟着小声哼唱,洋溢着一脸幸福的容光。
“谁能够代替你呢
趁年轻尽情地爱吧
最最亲爱的人啊
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桃叶的歌声传出窗外,歌声中是满满的甜味,似乎她有生以来所拥有过的一切,都不如此刻得到的甜蜜。
在歌声飘荡过的地方,留下两道车轮碾过的痕迹,还有一个仍然驻足在北城门外的张小宛。
小宛脸色阴沉,不停在脑海中想象出那些孝宗遗妃再次接受册封礼时春风得意的模样,同样是在宫中守寡、被冷落,熬过了最艰辛的几年,凭什么那些人就能熬出头?而她兜兜转转,竟然成了唯一一个错失良机的人?
王家的马车一路向北,上了驰道,小宛目送着马车越走越远,暗自琢磨着,若顺着这个方向一直走,是能走到魏国去的。
小宛已经心中有数,转头立刻又进了城,拦下一辆骡车,给了车夫一些钱,吩咐车夫尽快赶去城中的谯郡公府。
来到谯郡公府坐落的街道,小宛远远看到陈济小心翼翼搀扶着司蓉走出府门,那司蓉的腹部已经有些出身,被陈济扶上了一顶小轿,轿夫抬起轿子,陈济就和丫鬟们一样随行在轿子一侧。
小宛忙下了骡车,与陈济等人相向而行,三步并作两步,只管大胆走了过去。
擦肩而过时,小宛故意咳嗽了一声。
陈济看到是小宛,讶然一惊,但很快又假装得像没看见一样,继续随轿行走。
小宛瞪着陈济,又瞥一眼轿子,显然是不甘心被忽略的,她便又尾随了这波人,总与轿子保持着半远不近的距离。
陈济察觉到了小宛的跟踪,只是不理会。
轿子一直走到陆氏珠宝的店铺门前停下,陈济扶司蓉下轿,一起进了珠宝铺。
小宛此前在宫中见过司蓉,那是天之娇女,必然使人人留心。但司蓉视所有孝宗遗妃为一类,并不曾注意过小宛,因此小宛认得司蓉,司蓉却不认得小宛。
小宛也进了陆氏珠宝铺,只见珠宝铺老板陆氏夫妇正在热情招待司蓉,将镇店之宝的珠宝首饰都展示出来,司蓉挑挑拣拣,看中了好几个花样,不住地问陈济哪个更好看。
陆则刚把司蓉看中的几件首饰都取下,一扭头看到了小宛,认出是邻居家的外甥女,很是惊讶:“这不是小……小宛姑娘吗?”
“陆老板,一向可好?”小宛盈盈一笑,对着陆则微微点头,目光的余光却落在陈济身上。
陈济正陪着司蓉一起看首饰,突然听到陆则的称呼,猛地回头,果然看到小宛灿烂的笑脸,顿觉浑身发毛。
甩大约是甩不掉了,陈济无奈,不得不先跟司蓉扯了个谎:“你先挑着,我想去方便一下。”
司蓉笑点点头,并不在意,只忙着叫侍女小莺帮她试戴首饰。
陈济就从珠宝铺出来,临出门之前,还向陆则使了个眼色。
陆则大概猜得出陈济的用意,于是拿出更多的珠宝首饰,跟司蓉介绍了一件又一件。
小宛看了看那个对一切浑然不觉的司蓉,有些想笑,不过她没空在那笑,还是赶紧走出珠宝铺,追上了陈济。
在店铺一旁的拐角,陈济停住了脚步,将目光对准小宛,那态度很不友善:“你一直跟着我做什么?”
“我被放出了宫,现在无家可归,你必须收留我。”小宛回答得很自然,完全没有了方才与桃叶说话时的娇羞腼腆。
“收留你?”陈济勾唇一笑,那感觉就好像是听说了一则笑话:“吃错药了吧你?你有家无家与我何干?我这里没有你的位置。”
说着话,陈济就准备回珠宝铺去。
小宛满腔愤懑,伸手拉住了陈济的胳膊。
“放手。”陈济甩开小宛,连看也懒得看一眼:“我警告你,我现在是个有妇之夫,司蓉公主可是个暴脾气,你最好不要纠缠我,也最好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你惹不起。”
“是吗?”小宛也冷笑着,毫无惧色:“那如果我现在进去跟她掰扯掰扯,孟太后被刺一案……其实是有人通过一面神奇的镜子,唆使我把凶器放在显眼的位置,然后故意误导司姚长公主把官家当凶手……”
陈济回头,淡淡笑问:“你觉得这件事威胁得了我?”
“我怎么会威胁你呢?我只不过是想提醒你,是因为有我相助,长公主才会贸然去行刺官家,然后你才有机会挡剑……”小宛盯着陈济,嗤嗤发笑:“如今司蓉公主对你深信不疑,甚至是言听计从,这不也算是我的功劳吗?难道你不该帮帮我吗?”
陈济听罢,轻蔑一笑:“不好意思,我和你一样,都擅长过河拆桥。现在的你于我没用了,我没必要帮你。”
“不见得,我可是很有用呢。”小宛靠近陈济一步,语气越发温柔起来,轻声说:“我想你大概还不知道,我才刚见过你念念不忘的桃叶,她现在啊……别提有多开心,正跟她的心上人,走在情奔天涯的路上呢……”
第169章、旁门左道
果然,这简单的三两句话,让陈济脸色煞变。
自从桃叶被王敬接进延明殿,延明殿没有陈济的眼线,陈济便没有途径得知桃叶的消息了。
而且,每日看着司蓉微微隆起的腹部,都好像是在警醒他,不该再有别的心思。
但是,听到桃叶跟王敬“情奔天涯”,陈济不能无动于衷。
“她已经离京了?她现在在哪?”不经意中,陈济已经问了出来。
小宛噗嗤一声笑了,立即挖苦起陈济来:“你不是有妇之夫吗?你那公主娘子不是个暴脾气吗?你关心别的女人做什么?”
“你爱说不说,我有的是办法知道。”陈济对于小宛的奚落很是心烦,立刻又变了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小宛并不想得罪他,忙作答了:“官家昨儿个傍晚召见了他们,安丰侯自请离京去封地养病,官家恩准了。人家今儿一大早天不亮就收拾东西,天刚亮便动身上路,两个人真是干柴烈火,一刻都不愿多等。”
陈济默默听着,一字一句,都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清清楚楚听见桃叶姐姐说过,他们跟官家请辞时说的是去安丰,安丰在东边,可他们却一路向北,上了通往魏国的驰道……”小宛凝视着陈济,笑容越发诡异:“我不知道他们因何要北上,但我知道……官家可是个多心之人……”
陈济没有说话,但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一封信,那还是他捂死孝宗那日,采苓从孝宗桌上的奏折里拿到的一封信。
“我知道你主意极多,但这件事得快……不然,一旦他们进入魏国境内,就算你有法子让官家下旨召回,他们也未必能回来了……”小宛再次伏在陈济耳边,低声说:“收留我去你府上,我有办法让公主立刻主动带你入宫面圣。不过……这是女人的办法哦,或许不是什么好办法,但一定是见效最快的……”
小宛凑得离陈济耳朵更近,声音也压得更低,讲了自己的“办法”。
陈济随即解下自己腰间的玉佩,递与小宛:“拿着这个去找马达,让他帮你安排去府里做婢女。”
小宛便伸手。
“你如果敢拿着我的东西另做别用,我就宰了你。”陈济轻飘飘地撂下这么一句狠话,转身回了珠宝铺。
珠宝铺中,司蓉已经挑花了眼,一见陈济进来,忙把他拉了过去:“你看这几支簪子,哪个最好看?”
陈济只随意扫了一眼,笑着答复:“你喜欢就都买了吧。”
“都买了?那也太多了吧?”司蓉低头摆弄着那些首饰,清点了一下数量。
“你以前总喜欢舞枪弄棒的,衣服首饰也都不多,如今做了母亲,也该多打扮打扮,不然连孩子都觉得你不像个女人了。”陈济的心思早已不在陪司蓉逛街上,便随口找了个理由,好快点结束这趟采买。
提到孩子,司蓉心中无限欢喜,似乎也觉得陈济的话在理,于是吩咐小莺将方才挑选的物件都包了起来。
结完账,陈济就以怕司蓉站久了太累为由,劝司蓉早些回家休息。
轿夫们复又抬起轿子,原路返回,陈济也像来时一样,随行在轿子一侧。
快走到谯郡公府门口时,陈济将手探入衣襟内,摸到了身上藏着的小镜子,用食指对着镜面轻轻扣了两下。
在府内,小宛刚被马达安顿好了住处,忽感到身上小镜子的震动,忙对马达说:“郡公方才交待我,入府之后一定要拜见公主,马总管若没什么吩咐,我就去门口迎接公主了。”
马达听了,觉得有点奇怪:“拜见公主,也不必如此着急吧?公主出门还未必回来呢。”
“若没回来,我就在门口等着。”小宛说着,就只管往府门方向去了。
马达跟着陈济多年,对陈济的事自然知道得最多,但关于张小宛与陈济的关系,他却不够清楚,他只知道本属于桃叶的镜子早已落入小宛之手。
按照马达管理谯郡公府的原则,是不会让张小宛这种人入府为婢的,但小宛拿着陈济的信物来,马达不得不服从。
当下,看到张小宛如此积极地跑出去迎接司蓉公主,马达总觉得很不正常,他便跟着也去看看。
只见小宛跑得很快,跑出花园拐弯时,正遇司蓉等人进来,彼时司蓉是被丫鬟小莺扶着的,而陈济走得比司蓉略靠后一些。
小宛像是刹不住脚一样,不慎踩住了一个圆圆的石头,一下子向前摔去,撞到了司蓉的腿一侧。
司蓉被吓了一跳,不禁腿打了个弯。
惊慌之间,马达敏捷上前,抱住司蓉,司蓉便侧歪到了马达身上。
陈济也随即赶了过来,马达又赶紧松开司蓉,向陈济行礼:“卑职失仪了。”
陈济没有立即回应马达,只是小心扶住了司蓉,轻声问:“你没事吧?”
司蓉摇了摇头,目光扫向跌在地上的小宛。
小宛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脸惊恐,哀求着:“奴婢该死,公主恕罪。”
陈济指着小宛,厉声质问马达:“那是什么人?”
马达眼珠咕噜转了一圈,他很快意识到——陈济和小宛是在司蓉面前演戏,可他不敢戳穿,只能配合:“是……是府里新来的丫鬟。”
陈济立刻斥责道:“这样冒失的人你也敢用?杖责二十,立刻给我撵出去!”
小宛跪走到司蓉脚下,苦苦哀求:“公主……看在小公子的份上,公主就饶奴婢一回吧……”
司蓉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便对陈济说:“她找了个很好的理由,我已经是个母亲了,应该为腹中的孩子积德。把她撵出去就算了,杖刑便免了吧。”
小宛忙叩首谢恩。
司蓉没再理会小宛,搭着陈济的手继续往里走了,侍女们都跟着。
进了花园之后,陈济虽扶着司蓉,却一直沉默着,而且越走越慢。
司蓉似乎觉得陈济有点不正常:“你怎么了?”
陈济望着司蓉,轻轻叹气:“我在想,马达的孩子就快要降生了,其实应该让他自立门户,而不是在我这里继续做下人。”
司蓉听了,顿时变了脸色,猛地推开陈济,飙起了大嗓门:“你什么意思?就因为他刚才抱我了一下,你就要撵走他?”
陈济陪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不然你干嘛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会儿说?人家还不是为了保护你的孩子?我和他的事早就翻篇了,你怎么能这么小肚鸡肠?”司蓉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喷了陈济一脸。
陈济握住司蓉的手,深情款款地望着她,眼睛中流露出一丝忧伤:“就算我心里不舒服,还不是因为我在乎你吗?难道你希望我一点都不介意吗?你是我的妻子,他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们这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你知道我每天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司蓉忽然愣住了,莫名其妙出现的愧疚感,把她的火气完全压了下去,又变得纠结起来:“可是……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把他撵出去吧?”
“你误会我了,我说想让他自立门户,是不愿他永远只做个下人。”陈济抚摸着司蓉的脸,温柔地解释着:“其实,这件事我也考虑很久了。官家即位时,为永昌旧臣封官加爵,马达也曾立功,可有功的旧人实在太多了,朝廷的官位却是有限的,他出身那么低,哪里轮得到?我视他为兄弟,他却一直谨守主仆规矩,如今我们都各自有了孩子,我常常在想,难道他的孩子也要做我孩子的奴才吗?”
司蓉听着,也随着陈济的话,思索起来:“那时确实是僧多粥少,不过……孟氏一族覆灭,不是空出来了很多位置吗?”
“不错,原先因孟太后,京城内外姓孟的官员极多,此番或死或流放,空出那些位置都被盯着呢,想必这几日满朝文武都铆足了劲,为自家眷属谋前程呢。但是我……”陈济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司蓉纳闷地问:“你怎么了?你也可以替马达去争取啊!”
陈济又叹气,轻轻拥抱住了司蓉,如倾诉一般:“你明明知道,官家当初将你许配给我,就是忌惮陈家兵权在握。虽然我只是孤儿一个,却被陈氏一族推崇为首。和你成亲,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很快乐,也无心于朝堂纷争。如果我现在为身边的人争取官位,我怕官家误会我有野心,以为我要培养自己的势力。那样,我……”
不待陈济说完,司蓉便拍着陈济肩膀,笑道:“怕什么?有我呢,我替你说。”
陈济依然眉头蹙起,继续为难地说:“可是,还有陈亮……陈亮在我心中,自然是不及马达的,但他原是我父亲的副将,我自幼称之为叔父,也在咱们家住着,我若是为马达求了官位,岂不显得晾着他?”
司蓉连想也没想,就随口答道:“那还不容易?给他也封个官不就行了?”
陈济听了,正中下怀,但还是略微谦虚了一下:“这……”
“这有什么?”司蓉微笑着,捏了捏陈济的脸:“别忘了,你娶得可是一位公主,公主要是没有点特权,还要这公主的名号有什么用?”
陈济勾唇一笑,好似满眼感动:“蓉儿,你真好。”
“你对我好,我当然要对你好啦!”司蓉拉住陈济的手,转身往外走,边走还边嚷着:“要去就得赶紧,我们现在就进宫求父皇,不然晚了,那韩夫人的叔伯兄弟就把位置给填满了。”
第170章、一箭双雕
天将晌午时,一辆马车由谯郡公府行至宫门。
陈济在车上告诉司蓉,说是陈亮的家眷都在交州,若能让陈亮去交州任职,与家人团聚,是最好的,也省得还要在京中另寻住处。
司蓉都一一谨记着。
两人在式乾殿外下了车,一起进去拜见司元。
彼时司元仍如往常一样,在式乾殿的中斋看奏折。韩夫人依旧在殿中陪侍,正吩咐婢女传午膳。
司元见司蓉腹部已有些显怀,急令赐座,乃笑问:“你身子不便,怎么不多在家休息?”
“怀胎十月,我哪能天天在家坐着,那不闷死了?”司蓉也不着急坐下,却凑到司元一旁,看了司元手中的奏折,问:“父皇在看什么?”
原来司元手上的折子,写的都是孝宗所遗妃嫔的姓名封号。
司元笑答:“孝宗遗妃多与孟氏沾亲带故,赐死不妥,外放亦不妥,朕只能将她们纳入后宫,过两日便行册封礼。”
“哦……是这样?”司蓉抬头看了韩夫人一眼,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次韩夫人可够大度啊。”
韩夫人听了此语,不过淡淡一笑:“公主此言差矣,官家充裕后宫乃宫中常事,何须本宫大度?”
司蓉又挽住司元的胳膊,笑问:“父皇这个安置后宫的办法极好,那前朝的官吏是不是也要安置一下?”
看着司蓉撒娇般的笑意,司元已经明白了:“你是来求官的?”
司蓉把头靠在司元肩上,笑着点点头。
司元又问:“为谁?”
司蓉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们家的大总管,马达。”
“哦……马达……”司元饶有深意地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看站在桌案前的陈济。
司蓉忙说:“马达出身虽然低,可功夫一点都不逊于那些个将军。而且在永昌,他日日练兵,也劳苦功高,却多年来无所求,难道不该给他一官半职?”
“有道理。”司元望着司蓉,笑意盈盈,于是抬头看韩夫人。
韩夫人知道司元的意思,转身向左侧的书柜上拿下一个小册子,拉开了其中一页,向司元禀报:“中关令一职,尚未有人选。”
司蓉听了,立即反驳:“不行,中关令职位太低。孟氏一族可腾出来好多空缺呢,别的呢?”
韩夫人脸上划过一丝不明显的冷笑,将册子又往右拉伸:“侍御史,还有一个空缺。”
司蓉想了想,又摇头:“不行,马达是习武之人,读书又不多,不太做得了这个。”
韩夫人瞥了司蓉一眼,再次将册子往右延伸:“骁骑尉,如何?”
“这个也就是六品吧?”司蓉嘀咕着,犹豫起来。
韩夫人冷笑一声,对司蓉说:“公主,我朝的官员都是从芝麻小官做起,一品一品熬上去的。就算良籍出身,也没有过直接官封正六品的,更何况是奴籍出身?这已经是越级了,难道公主还嫌不够吗?”
陈济也忙陪笑着劝司蓉:“正六品已经抬举马达了,蓉儿,不要挑三拣四的。”
司蓉撇撇嘴,没再发表意见,于是继续下文,她推着司元的手臂说:“还有一个人,是先时陈济父亲的副将,陈亮。”
韩夫人捏着册子,又是一阵冷笑:“这两日虽也偶有来求官的,最多不过是求一个,公主这一来,就直接求两个?”
“我是大齐最尊贵的嫡公主,要求区区两个官职算什么?”司蓉翻了个白眼,又摇晃司元:“给我看看交州的官位有没有空的?”
司元微笑着,向韩夫人摆摆手。
韩夫人板着一张脸,不得不又往下翻册子,没好气地答道:“有个县尉。”
司蓉想也不想,便一口否决:“太低了,不行。”
“那没有了,交州只有这一个空缺。”韩夫人说着,就把册子给合上了。
司蓉站起,随手将册子从韩夫人手中拿来,才发现韩夫人是从尾部品阶低的起看的,她就从头看起,只见最靠前的空缺是二品都护,不由得感到生气:“这都护还空着,居然净给我说那些官卑职小的?”
韩夫人道:“都护已经有人求过了。”
司蓉忙问:“谁?”
韩夫人淡淡答道:“本宫的兄长,韩璟。官家金口玉言,已经赐了官印。”
司蓉瞪着韩夫人,仔细回忆,她记得司元即位时给韩璟的职位是廷尉:“那廷尉呢?”
韩夫人道:“现任廷尉,乃大司马尚云的弟弟,尚雷。”
司蓉笑了,是那种带着讽刺意味的笑,在她看来,尚云和韩夫人还不都是一伙的?
“动作够快呀?”司蓉蔑视着韩夫人,走回司元身旁,啪的一下把册子拍到桌案上,发出好大一声响,然后朝司元大喊:“给我封陈亮为交州刺史。”
司元还没有发话,后边韩夫人的声音又传来:“交州刺史又没有空出来,怎么封?”
“我不管,你们想办法给我空出来。”司蓉双臂抱在胸前,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司元站起,轻轻扶着司蓉的背,笑劝道:“别生气。这个也容易,把现今的交州刺史调任到别处,或者升为京官,自然空得出来。”
韩夫人愕然一惊:“官家未免太惯着公主了吧?”
司蓉毫不客气,回了韩夫人一句:“我还觉得父皇惯着你了呢!”
韩夫人愤愤不平,质问道:“韩璟在永昌就是兵曹参军,带兵多少年了?论资排辈,也轮得上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司蓉不怀好意地笑着,只管奚落对方:“陈亮在祖父为帝时,就是定远将军,南征北战,那时韩璟还穿开裆裤呢。”
韩夫人再要说话时,却被司元喝止了:“别说了,蓉儿有孕在身,你想气着她吗?”
韩夫人只得闭了嘴,却把整张脸都憋红了。
司蓉得意洋洋,又往下继续看册子,只见第二个空缺的官位是鸿胪卿:“鸿胪卿有人了吗?”
司元笑答:“还没有,你有人选?”
“没有,我只是先了解一下,说不定接下来要用呢。”司蓉说着,往下看着。
“鸿胪卿倒是急缺,只是没有合适的人。眼下这群妃嫔的册封礼,只好先叫太子筹划着。”司元说着话,像是有些累了,扶着桌面走向座椅。
司蓉忙放下册子,扶着司元坐下,感到司元似乎体力不支:“就走这么几步,父皇就觉得累吗?”
“自上次昏睡了一天一夜,梦到了你娘,之后,就好像体力大不如前了。”司元伸手,抚弄着桌上那把刻着“元”字的小刀,微微发笑:“所以外面才有传言说朕病死了,差点连太子都被骗了。”
司蓉顿时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才的得意全都不见了。
陈济细细观察了司元的脸色,血色渐少,蜡黄更多,他暗暗琢磨着,司元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多了。
司元又翻开妃嫔们的册封名单,司蓉也看着,这次才看出是司修的字迹。
陈济躬身,向司元一拜,谏言道:“父皇,太子年轻,这些礼仪之事,恐怕难以周全。臣以为,太子的岳丈安丰侯,倒很适合鸿胪卿一职,就算身体欠佳,不能长久为国效力,也可暂代一时,以解燃眉之急。”
司元长叹一声,笑道:“合适是合适,不过他不愿呆在京中,已经前往封地去了。”
“他已经去封地了?”陈济故作惊讶。
司元抬头,望着陈济,点了点头:“他昨日黄昏时来见过朕,自请离京前往封地,听太子说,今儿个一早就走了。”
“这……”陈济只道出一个字,假装得好像很为难。
司元瞅着陈济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感到很有意思:“这怎么了?”
司蓉不知陈济为何做此态,也感到很奇怪。
陈济再次躬身一拜,答道:“父皇一向不希望自家人相互猜疑,因此有件事,儿臣虽知道已久,也从没提过,可今日听说安丰侯离京,恐怕不得不说。”
司元的好奇心已经完全被陈济给调动出来,他挥手示意殿内的宫婢们都退下,然后将所有注意力投在陈济身上。
陈济便道:“臣昔日曾偶然获得一封信,收信人是安丰侯之父、前任司徒王逸,而写信之人……竟是魏王。”
“魏王?”司元大吃一惊,魏国与齐国这些年来虽没有起战火,但边境交界处却时常有纷争,从来没有和睦过。
“是,这封信,儿臣一直小心收藏,如今还在儿臣的书房中。父皇若是不信,儿臣可以即刻回去取来,上面有魏王的印信,是绝对错不了的。”陈济低着头,冷静禀报:“记得父皇带领永昌旧人离开永昌之后,王逸很快就从永昌宫消失了,从此在大齐再也没出现过。而父皇入京前,王逸的第三子王敖、长孙王耿也离京不见。如果臣猜得不错,他们多半都是去了魏国,投在了魏王帐下。如今安丰侯离京,如果只是去封地安丰,那倒没什么,只怕他没有去安丰……”
在场的人都能听得出陈济的言外之意,王敬以齐国国丈的身份,如果与魏国勾结,其祸不小,而且王家人一个一个都悄悄由齐国迁徙到魏国去,这听起来很像有预谋。
司元手扶桌案,盯着陈济看了许久,沉默不言。
陈济一直低着头,似乎是不敢面对司元的直视,也难以猜测司元在想什么。
殿内安静了一阵之后,司元终于再次开口:“你觉得该当如何?”
陈济仍俯着身,答道:“臣以为,应该追踪安丰侯,若他只是往封地去,那便不必再管;若他北上赴魏,应当即刻将其召回,从此王氏一族的京官都必须牢牢留在京中,以防北国有变。”
司元点点头,吩咐道:“那朕就派你去追踪安丰侯,倘若是在去魏国途中,立即宣其回京。另外,记得把你说的那封信找出来,交给朕。”
陈济心中一阵窃喜,忙领命:“臣遵旨,臣这就去安排。”
说罢,陈济就躬身后退,准备出门。
司蓉忙从书桌后走出,拉住陈济:“至于这么急吗?马上就该吃午饭了,你饿着肚子去吗?”
“事不宜迟,万一安丰侯进入魏国境内,可就宣不回来了。”陈济笑着,吻了一下司蓉的手背,然后便将司蓉的手推开。
第171章、我比你更有病
理论上来讲,陈济应当派两队人马,一队向东,一队向北,以追查王敬离京后所去的方向。
但实际上,陈济已经知道王敬和桃叶走上了通往魏国的驰道,根本不必派人往东。
他心急如焚,一出宫就立刻点兵出发,很快也走上了这条驰道,虽说他们骑马比王敬的马车要跑得快很多,但他出城时已是日头偏西,想要追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心里默默盘算着:马车的速度、从天亮到午后的时长,王敬的马车最短可能跑了多远、最长可能跑了多远,那么他追踪的重点路段应该是哪一段。
当然,随着时间,这个“重点路段”是一直在变化的。
按部就班地奔走在路上,陈济不思饮食,下边的人也不敢拖沓,几乎是马不停蹄,直到暮色降临,还是毫无收获。
莫要说追上马车,他们一路在驰道上连人影都没见几个。
一个骑兵向陈济谏言:“郡公,天都要黑了,还要走吗?就算人可以不休息,这马也跑不动了啊。”
陈济正烦躁着,忽听见有人打退堂鼓,顿时一腔怒火:“不想跟着的,现在就可以解甲归田,立刻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听见陈济发火,没人再敢吭声。
陈济思忖着,王敬和桃叶的车上应该带了不少干粮和水,为赶时间,他们在行车的第一天可能不需要专程找地方吃喝,但夜晚必须得找地方投宿,所以现在找寻的重点应该是沿途的客栈。
他又回头看了看他带的兵,有数百人,而王敬、桃叶,加上两名随从,也不过四个人,其实用不上这么多人追踪。
陈济于是下令:“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必以赶路为主,每遇到有下驰道的小道,就下去十个人,然后沿途去找距离驰道较近的客栈,一旦发现王家的马车,就立刻快马来告诉我。若寻到十里开外还没一点踪迹,就原路返回。”
士兵们领命,开始夜路慢行,每十人一组,渐渐分散了去驰道附近寻找客栈,而陈济本人一直在驰道上慢慢向前走,走到了“重点路段”的最远处又返回来走,等待着下属来报告消息。
果然,戌时有人来报,王家马车停在一家客栈外面。
陈济总算心里有了着落,赶快带着身边的剩余士兵去寻这家客栈,只留了几个人在驰道上等着集结尚未回来的士兵。
那客栈不大,外面只有一辆马车,因此十分抢眼,陈济远远便看到了。
店家正要打烊,忽见一大群官兵进来,吃惊地离开柜台,笑面相迎:“各位……是要住店吗?”
陈济懒得废话,直奔主题:“外面马车的主人住哪间?带我过去。”
“是……”店家唯唯诺诺,带着陈济往里面去。
陈济将士兵们都撇在外面,独自一人跟着店家进去,没走几步就看到了王家的那两个随从,站在一间客房外面,腰间都挂着佩剑。
那两个随从是见过陈济的,没等陈济靠近,赶紧敲了房门,向内提醒:“侯爷、夫人,谯郡公来了。”
房内点着一盏油灯,桃叶正借着微光给王敬的脚上药,两人听到随从的话,都乍然一惊。
陈济也听到了二随从的禀报,尤其是“夫人”这个称呼,简直让陈济有种冲上去扭断王敬脖子的冲动。王敬和桃叶共住一间房,这是显然的,根本无需他去猜测。
转眼间,陈济已经走到房门外,勉强压制了五内的怒火,象征性地客气了一下:“王兄,我奉皇命而来,烦请开门。”
桃叶的心情突然变得惴惴不安,她小声问王敬:“怎么办?他怎么会来?”
“他是来抢你的。”王敬眉头紧锁,他一向很确信自己的揣测,也大约猜到了京中可能发生的事。
“怎……怎么会?”桃叶迷惑极了,她一时之间想不明白这里面的逻辑。
皇命难为,王敬低低叹息着,俯身摸到了自己的鞋袜。
桃叶忙按住王敬的脚,焦虑地问:“你的脚才刚上药,纱布还没缠上呢,怎么穿鞋啊?”
王敬一脸无奈:“不穿鞋下床,怎么接旨?”
哪里等得及王敬和桃叶这一商一量的磨蹭,陈济早就不耐烦了,一拳过去,将房门捶开,连门内的门闩也掉在了地上。
桃叶被这门闩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再抬头看,陈济已大步走进来,她忍不住朝陈济发了火:“半夜三更,你推门而入,还有没有礼貌啊?”
“在下奉皇命办事,不分白天晚上,也没工夫等二位在屋里卿卿我我,还请夫人见谅。”陈济笑得十分诡异,说话的腔调也阴阳怪气,尤其“夫人”二字,像是重点强调。
桃叶看着陈济,竟然无言以对。
陈济凝视桃叶,上下打量,只觉得今日的桃叶与以往他所见的都不同,她青丝全部盘起,更显得乌发如云、肤白胜雪,明艳得不可方物。
盯着桃叶看了那么一会儿,让陈济感到更不甘心了。
王敬勉强踢上鞋子,站了起来,桃叶看到,忙去搀扶。王敬就搭着桃叶的肩,走到陈济面前,行了个拱手礼。
陈济便宣告圣命:“官家口谕,宣安丰侯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王敬慢慢抬起头,空洞的眼睛低垂,声音低沉着问:“官家为何要宣我回京?”
“因为你向官家奏请离京时说得是去封地,而你现在却是北上,走得是去魏国的路。”陈济唇角微扬,目光散漫,不看王敬,也不看桃叶,说话的样子很是浮漂。
桃叶听了这个理由,感到十分无语,急躁地解释道:“那是因为跟官家辞行时他打算的是一个人走,去哪都无所谓,后来不是因为带上了我才改变计划吗?我们只是想去北方求医而已!”
陈济淡然一笑,凝视桃叶,温柔地说:“那只是你的说辞,言行不一,官家该怎么想呢?这可是欺君呢。”
王敬的脸色更加阴沉,如质问一般:“我的女儿已经是齐国的太子妃,难道我还能帮着魏国对付齐国吗?”
“这可不好说,有个做太子妃的女儿,正好方便你里应外合嘛!”陈济笑嘻嘻,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王敬点头,心如明镜:“是你在官家面前挑唆的。”
“是又怎么样?”陈济满不在意,随口便承认了。
王敬轻轻摇着头,声音虽不大,口气却像一种指责:“你马上就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怎可有二心?”
这话一落地,不想陈济登时变了脸,猛地对着王敬厉声大吼:“别跟我提这个!你以为我不知道?官家为我赐婚那日,只有你一个人在笑,你笑什么笑?幸灾乐祸啊?”
桃叶被陈济突如其来的厉吼吓得打了个冷颤,她愣怔着,努力回想,怎么都回忆不起来司元给陈济和司蓉赐婚时的具体情况,也不记得王敬笑过。
王敬却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陈济的说辞。
“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又瞎又瘸,她跟着你图个什么?”陈济咆哮着,一眼又瞥见床边的洗脚盆、床上的纱布和药膏,更气不打一处来,猛然推了王敬的胸口:“你还叫她给你洗脚、擦脚,你怎么这么会作践人?”
王敬的鞋子本来没穿好,被陈济这么一推,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幸而有桃叶搀扶,还不至于摔倒,可鞋子却离了脚,一脚踩在了地上,痛感让他不禁发出了异样的声音。
桃叶气愤不已,回手也使劲推了陈济的胸口,大声吆喝:“你干嘛呀?你不知道他脚上有病吗?”
“我不知道他有病!我觉得你才有病!我觉得我比你更有病!”陈济一句比一句吼声如雷,言语之间几乎失控,双手疯狂地抓住了桃叶的双肩。
桃叶顿时目瞪口呆,她头一次感到陈济看她的目光竟是这般犀利,瘆得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你放开她,我跟你回京。”王敬感觉到了陈济在纠缠桃叶,立刻伸出双臂,将桃叶扯回自己身边。
听见王敬答应回京,桃叶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落下,她不想回去,这只是她和王敬开启新生活的第一天,她渴望了多年的心愿,她梦想中最美好的生活,怎么会短暂得连一天的时间都不到?
陈济松开了桃叶,看到桃叶流泪,他又不想再看,于是背过身去,冷冷放下一句话:“赶紧收拾东西,一炷香之后动身。”
言罢,陈济直接走出门去,没再回头看王敬和桃叶。
桃叶含泪,扶王敬坐回床边,拿起纱布,一圈一圈缠在王敬的脚上。
“是我太无能……我对不起你……”王敬摸到了桃叶的眼泪,他的手颤颤巍巍,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桃叶拼命摇头,她虽然不怎么聪明,也明白一个道理,想要做好一件事往往很难,想要破坏一件事却常常容易得多。
一滴泪滴在了纱布上,她生怕沾湿纱布,引发感染,因此强忍住不哭,想要噙着眼泪,泪水却止不住,她只好用袖子抿掉,却总抿不完。
那呜咽悲戚的哭声,听得王敬肝肠寸断,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桃叶,抱得很紧很紧,不知不觉中,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而桃叶在王敬怀中哭得更加悲恸。
门外一侧,陈济倚墙而站,站得歪歪扭扭,屋内各种复杂的声音交织,也传入他的耳中。
想象着王敬和桃叶抱头痛哭的场面,竟让他不由自主笑了起来,那笑声越来越大,越发夸张,笑得整个身体都随着晃动,笑声中似乎有种得意,也似乎有种悲哀。
门外另一侧,两名王家侍从仍持剑伫立,闻此笑声,都不自觉把目光投向对面癫狂发笑的陈济,只觉得浑身发毛,其中一个凑近另一个耳边低声说:“那是个疯子……”
第172章、鲽离鹣背
不多久,马和马车都走在了返京的路上。
已是后夜,宽阔的驰道上寒风凛冽,几乎难见光亮,路面虽平坦,但可见度太低,因此整个队伍都走得很慢。
王家马车还像来时一样,两名随从在外面驾车,桃叶和王敬坐在车内。马车的前后左右都被陈济所带的士兵包围着。
桃叶随身所带的衣服不多,王敬将他最厚的一件披风给桃叶披上,可寒风钻进马车时,桃叶还是觉得有些冷。
她忽想起马车外面更冷,忙又从箱子里找了两件厚衣服,递给外面驾车的随从。
向外探头时,桃叶听到了一声咳嗽,那声音来自前方,她向前看到了陈济。
陈济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开路,自然是最受风的一个,因他出门时是午时,且那会儿正在急躁中,便觉得浑身燥热,因此穿得单薄,这会儿只能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倘若是在正常情况下,桃叶肯定会主动拿一件衣服给陈济也披上。
但现在,不可能。
士兵们没有一个不冷的,打喷嚏的声音此起彼伏,但他们都深知陈济的脾气,没人敢抱怨,只是大家都在马上昏昏欲睡。
王敬和桃叶在马车内坐着,是有条件睡一会儿的,但两个人谁也睡不着。
大队人马走得慢腾腾,直到东方能看见微光,陈济才下令加快速度,士兵们也都不得不提了提神,快马加鞭往回赶。
队伍一直行至王家大门前,陈济叫停,那时已是日上三竿,车马劳顿,人人脸上都有疲惫之色,唯有陈济依然精气神十足。
桃叶和王敬相互扶持着下了车,听见那边陈济正吩咐下属:“从今以后,你们几个专管守在王家前后门外,轮流值班,日夜不得擅离,若是安丰侯出门,你们就跟着,他走到哪,你们跟到哪,若有看管不利,让他私自离京,你们通通死罪。”
说着话,陈济又一阵咳嗽,他这一夜冻得不轻,天亮后便自觉有些发烧,但他那般要强,是断不肯在人前表现出来的。
桃叶听到陈济对王敬下的这道禁足令,心中又一阵恼怒,她放开王敬,走到陈济身旁。
陈济正咳嗽着,一看见是桃叶走来,忙捂住了口鼻,把脸转到一侧。
“你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为什么不肯放过我?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你做它有什么意义?”桃叶瞪着陈济,目光中充满恨意,眼角还泛着一丁点未干的泪。
陈济淡淡一笑,还是以一种轻佻的语气回应:“我倒想问你,那王老二放弃你了多少次,你怎么就百折不挠呢?”
桃叶与陈济对视着,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对答的话。
“我真后悔,早在你以满堂娇的身份与我假成亲那晚,我就应该把你给办了。我怎么会傻到白白给那姓王的留了个大便宜?”陈济望着桃叶,那阴阳怪气的笑容,像是被人放了一把邪火一样:“没想到,你竟是这么死心眼……如果我在一开始抓好机会,也许你死心塌地要跟的人就是我……”
话没说完,陈济又扭头向一边咳嗽起来。
桃叶此刻心中,只有无限怨恨,她蔑视着陈济,冷冷发问:“你竟敢说出这样的话,不怕我告诉司蓉公主吗?”
陈济大笑起来,一副满不在意的姿态:“那你就赶紧去呀,看看她听了之后,是先收拾我,还是先收拾你。”
桃叶眼睛睁得圆圆的,又一次无言以对。
突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桃叶的胳膊,桃叶回头,这才看到王敬已经拄拐走了过来。
王敬一言不发,拉住桃叶的胳膊就往里走,桃叶便跟着王敬进了王家的门。
这里的人也都散了,各回各处,各忙各事。
王敬牵着桃叶的手,走进了属于他的中院,那也是桃叶冒名顶替满堂娇时住过的地方。
许久未曾踏足于此,桃叶正想看看这院子有多大变化,不想一进院门,看到的却是一大群丫鬟仆人在那里搬搬抬抬,其中有些丫鬟似乎有些眼熟,原来都是司姚的丫鬟,还有个管家赵四站在那里指挥下人,司姚也在。
“二弟?你们怎么这么快回来了?”周云娘带着女儿王环迎了过来,她们原本是在看着司姚搬东西,忽见王敬和桃叶进来,都感到惊讶。
王环忙礼貌见礼:“二叔、二婶。”
桃叶笑着向王环点头,又尊称了周云娘:“大嫂。”
王敬早就听到了前面乱糟糟的声音,像赶大会似的,像是有很多人、很多物件:“是谁在那里?在做什么?”
“是……是长公主,她被官家禁足公主府,可她的东西有不少都在这儿。不知怎的,官家今儿个竟准许她来此搬行李。我以为你已经离京,就放他们进来了……他们拿完东西就会走……”周云娘似乎不敢太大声,脸上带着些尴尬的笑意。
司姚站在各种箱子之间,正清点数目,抬头时忽一眼看到了周云娘旁边的王敬,再往旁边竟看到了桃叶。
“你没死?”司姚惊诧地瞪大了眼睛,恍然间忘记了自己要做的事,径直快步走到桃叶面前。
桃叶回想了一下,上次在宫里,司元已经让司修当着众人的面宣布她死于狱中,司姚也在场,可能是信以为真了。
司姚盯着桃叶,目光渐渐由吃惊变成愤恨,咬牙冷笑起来:“我早该想到了……你怎么可能会轻易死去?他灭了我母后母族满门,以此立功求得与我和离……这一切都是为了能再次与你私奔……”
桃叶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
王敬多年来不搭理司姚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从来不屑于解释任何事。
然而没人回应,司姚反而觉得自己更有理了,怒目切齿,破口大骂:“你好厉害,博得两代君王厚爱,整日到处卖弄风骚,勾引别人丈夫,没名没分就赶着进人家门,还要不要脸了?”
一声清脆的响,宝剑出鞘,转眼间,王敬的剑刃已经挥到司姚颈前。
“二哥,不要!”桃叶慌张抓住王敬握剑的手,她眼看着司姚的脸上、手臂上到处都是结痂的伤疤,哪能叫王敬再动手一次?
王敬的剑停在半空,他本不愿理会司姚,也不得不撂出一句话:“赶紧带着你的东西,滚出我的家!”
“我偏不走!要砍你就砍啊,反正我现在也是生不如死!”司姚对着王敬的剑刃,毫无惧色,她手指桃叶,说的话越发难听:“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贱货是如何靠着假身份爬上你的床、勾了你的魂,把三媒六聘的正妻挤出家门……”
听着这些话,桃叶脑海中浮现的尽是她在现代时刷到的那些婚外恋闹剧里原配骂小三的新闻,她觉得司姚的每一句话都有理有据,让她无可辩驳,更无地自容。
没等司姚说完,桃叶的手突然撒开王敬的剑柄,转身向外跑去。
“桃叶……”王敬感觉到了桃叶的逃离,忙循声去追。
周云娘作为王家现在的女主人,也不好只是干站着,因此上前劝阻司姚:“公主,少说两句吧……”
“我为何不说?若不是她当初假冒满堂娇掺和进来,我怎么可能没有机会赢得夫君的心?她害我白白在王家耗掉了八年而毫无所获,还搭上了我母后全族的性命!”司姚歇斯底里地咆哮式宣泄着,生怕自己的声音还不够大、生怕不能让越跑越远的桃叶听到。
桃叶当然清清楚楚听到了司姚的话,只是不想再回头,一口气跑出了中院,她知道王敬明明腿脚不好却还在后面追,于心不忍,还是决定停下等他。
王敬终于追了上来,紧张兮兮,握紧桃叶的手:“你不要走,我会立刻赶她走。”
“二哥,不要安慰我了……”桃叶望着王敬,刚一开口就泪眼模糊:“你不明白,我之所以难过,是因为我认可她方才说的话,我确实是在你们和离之前就已经介入了你们的婚姻……虽然那是一段你从不承认的婚姻,但除了你之外的所有人都承认啊……”
“如今你被牢牢锁在京城,而京城之中,有多少人不认识我?又有几个人不知道你呢?到处都在传言我曾做过你的外室……我真的接受不了那个……求你,放了我吧……”桃叶含泪,推开了王敬的手,把心一横,决绝地跑了出去。
“桃叶……桃叶……”王敬已经完全失明,再也不可能追上狂奔的桃叶,只能站在原地痛心疾首地呼唤,却一声比一声无力。
大门外,陈济的几个下属都站得笔直,见王敬没有踏出门槛,只是桃叶跑了出去,便不理会。
后方搬搬抬抬的声音再度响起,恍然间提醒了王敬什么,他拄拐快步走了回去,再次进了中院。
“楚黎。”王敬高声叫了他的侍从。
楚黎才停好方才用过的马和马车,慌慌张张赶来,气喘吁吁:“侯爷有何吩咐?”
王敬面对着声音最嘈杂的地方,大声命令:“立刻把府上的所有男丁都集合到这儿,将属于王家的财物都留下、将不属于王家的人统统撵出去。”
第173章、爱与毁灭
司姚正忙忙地装车,忽听见王敬的话,不由得扭头愣住,管家赵四也随之暂停了一下,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得懂,“不属于王家的人”指得自然是他们,这是明摆的事,可“属于王家的财物”……
果然,接受指令的楚黎也有点迷惑。
“属于王家的财物?侯爷说的是……”楚黎不太确信地看了看司姚等人正装车的物件。
王敬突然脸色阴沉,厉声质问:“长公主今日所搬之物,皆为王家私产,难道你不知道吗?还不赶紧去集结武士,更待何时?”
楚黎见王敬发火,不敢再多问,赶快让旁近的丫鬟家丁都分头去叫人。
司姚环视周围,望着王敬和四散去集合武夫的家丁,陡然一惊:“你……你什么意思?这些都是我母后留给我的,如何是王家私产?”
“长公主记错了,这些都是长公主当初回宫陪母短住时从王家带去的行李,曾暂寄于孟太后宫中,而后臣亲自入宫迎接长公主回家时带回,自然是王家私产。如今长公主与臣既已和离,王家之物,自然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带走的。”王敬难得回应司姚一次,此次却破例答了一大番话,且这话铿锵有力,然而却是一句比一句语气刻薄。
司姚傻眼了,她当然记得,当初孟太后为了躲避司元追查、顺利将体己转交给司姚,才将这些贵重之物谎称为行李藏入王家,而王家一向清廉,不看重银钱,她如何也没想到王敬会来这么一招。
不及她多想,王家武士已齐聚中院。
楚黎汇报:“侯爷,人都到齐了。”
王敬只给了一个字:“搬。”
王家武士听令,立即七手八脚上去,将已经搬到马车上的、正在搬运的、尚未装好的箱子,悉数往回搬。
“住手!不许搬!给我拦下!”司姚癫狂大叫起来,呼喊着她的人去抢回。
赵四带着长公主府的仆从急忙拦截,一个个扑到箱子上按住、或者爬到马车上阻拦,甚至是站到箱子上对王家家丁猛踢,他们早先是跟着司姚霸道习惯了的,下手一向很重。
但这里是王家,王家的人远比长公主府的人多,完全可以五敌一,不一会儿就将拦截之人统统撂倒,摔了一地四仰八叉。
司姚叫喊得连声音都嘶哑了,几乎拼了命想要保护她的东西,奈何这里不是自己的地盘了,最终还是护不住。
周云娘看得眼花缭乱,想要劝阻也不知从何劝起,只见两拨人都靠蛮力去争抢,毫不相让,抢东西很快演变成一场恶斗,不多久就将大大小小的箱子盒子全部打翻,金银珠宝散落了一地,连长公主府的马车都被砸坏了。
司姚亲眼目睹母亲多年积攒的珍宝就这样被作践,想起母亲生前对她的万般呵护,想起母亲死得那样凄惨,想到母亲死后她被欺负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她瘫坐在地上,抚摸着一地杂碎,俯身痛哭。
直到赵四等人都折腾不动了,王家的人也就停手,楚黎向王敬汇报:“禀侯爷,都搬下来了。”
王敬又给了一个字:“撵。”
“长公主、赵管家,请吧。”楚黎带着王家一众男丁,气势汹汹地站在司姚面前。
听到王敬的逐客令,司姚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瞪着王敬,那仇恨的目光,如烈火灼烧。
“长公主,咱们走吧,好女不吃眼前亏……”赵四扶起司姚,低声劝说着。
司姚这才注意到,赵四早已鼻青脸肿,还有如春等丫鬟,凡是长公主府今日来王家的人,无一不是带着伤痕的。
也只有司姚没有再添新伤,算是下人们对长公主这个身份最后残存的尊重。
无奈之下,司姚只好带着她的人,相互扶持着,狼狈离开。
院子里终于安静,周云娘环视一圈,这满院的狼藉,恍如司姚初嫁到王家的第一晚那样,不禁感叹:“二弟有些过了……你们才刚和离,你便如此绝情,让人知道了难免说三道四……”
“大嫂若是怕被连累名声,索性分家。若不然,就按我的规矩来,倘或日后再放进来什么不该进来的人,莫怪我不认你这个大嫂了。”王敬的脸色很难看,完全没有昔日敬重长嫂的那般客气。
周云娘吃了一惊,嫁入王家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小叔子跟她说话时如此不留情面。
楚黎又来请示王敬:“侯爷,这些珠宝怎么处置?当真算作我们家私产?”
任谁也觉得,孟太后遗物算作王家私产是不合适的。
王敬答道:“登记数目,上缴国库。”
楚黎得令,赶紧带着人去收拾,尽可能将箱子恢复成原状,损坏之物自是不少,能修则修,不能修则记下。
王敬在那里站着等了一会儿,但收拾残局实在不是一件能快的事,等得王敬有些焦急。
后来王环来请王敬去吃饭,王敬也没有胃口,便将这些散碎金银珠宝的整理登记之事托付给王环,独自出门去了。
王敬当然是要去找桃叶的,他觉得桃叶应该是回了梅香榭,否则她也无处可去,而且桃叶旧日所存的体己也都是在梅香榭的。
如王敬所料,他刚一走出王家,陈济派的那几个兵就跟着了,如影随形,真的是不离一步。
不过,反正王敬已经是个瞎子,看不见这些人,也就权当这些人不存在。
他凭自己的直觉,拄拐慢慢摸到了梅香榭,几个盯梢的兵也一直跟到梅香榭门外。
梅香榭还如往常一样热闹,奏乐之声、喝彩之声不断传出,乱哄哄一片,但王敬可以判断得出,那里面没有桃叶的声音。
也不知门口站的都是谁,王敬只管跟人打听:“请问,桃叶桃姑娘在吗?”
一个姑娘嗤笑着问:“怎么天天都有人来打听桃姑娘?这世上哪还有什么桃姑娘?”
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桃姑娘因谋害孟太后一事被抓,死在狱中。这事满京城都知道,难道安丰侯不比咱们早知道?”
王敬呆呆站着,不知该说什么,果然像桃叶说的那样,京中认得他、认得桃叶的人都太多了,想要重新开始、正常生活,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他不能白来一趟,他只管扶着门框,走进里面,向内高喊:“桃叶……桃叶……”
听到桃叶的名字一遍遍被呼唤,屋内客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舞台上正跳舞的雪依也不得不停下。
“这位客官,你做什么喊那么大声?”雪依不乐意地走过去,认出是王敬,态度变得更冷漠:“桃叶不在这里,烦请安丰侯出去,别影响我们做生意。”
说着话,雪依便叫护卫们来撵人。
“不,我要找桃叶。”王敬挣扎着不肯出去,伸手摸到了一块桌布,在护卫们的推拥中,不慎将桌上的酒杯盘碗都拉扯下来,发出好大一声响。
采薇从别处匆匆赶来,示意护卫们散开,她上前扶住了差点摔倒的王敬:“安丰侯小心,跟我往后面去吧。”
王敬识别出,这个声音正是曾经来王家给他报信过一次的那个姑娘,应该是桃叶的好友,因此点点头,就跟着采薇走。
“采薇姐姐,你做什么?”雪依追了过来,拦在采薇前面:“桃叶姐姐说过了,谁都不见,尤其是这个人。你怎么还能带他过去?”
“桃叶说的那个,是反话。”采薇盈盈一笑,轻轻拨开雪依。
雪依一脸迷茫:“反话?为何要说反话?”
“等你有了心上人就知道了。”采薇微笑着,搀扶王敬从前厅的后门出去,进了梅香榭的后院。
王敬确定了桃叶在此,心中安定不少。
采薇边走边说:“桃叶一回来就求沈老板把她藏起来,这里最隐秘的地方,就是当年轻袖住过的屋子,因为外头的人都以为桃叶死了,沈老板也觉得藏起来比较妥当。这会儿沈老板正好出去了,我才敢带你过来。”
王敬点头,乃向采薇道谢。
他们走入一片梅树,由假山下的石洞穿过去,进入茂密的竹林,那竹子比先前长得粗壮了许多,几乎遮天蔽日。
行走在窄窄的土路上,王敬感觉到了周围的阴凉,知道必是极其隐蔽的地方,不久又踏入松软的草地,有琵琶曲传来,声声入耳,那调子哀婉低沉。
“桃叶……”
琵琶曲戛然而止,屋内传出了桃叶呜咽的嗓音:“你回去吧,以后也别再来了,太引人注意了。”
“你就打算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永远都不再见我了吗?”
“我在世人眼中是个死人,不便露面,请你见谅。我一个人在这里很好,只想图个清静,求你尊重我的选择。”桃叶似乎很果断,也很理智,就如上次在华林园她打算离开时那样。
王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拄拐慢行,摸到了小屋门外,他感到那木门略有些潮湿,还沾了尘土,像是许久都没人住过了。桃叶就这样匆匆住了进去,怎么可能过得很好?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肯见我?”王敬问话的样子很泄气,他双手紧紧抓住拐杖,额头抵在木门上,看起来是那么失望。
桃叶在屋内,又一次泪流满面:“二哥,你懂我吗?我生在一个文明的时代,我是一个读过书的知识分子,我有我的道德观。现在与你相见、与你相守,对于我是一种耻辱……”
话未完,桃叶已经泣不成声,无法继续言说。
门外,王敬的眼泪也从眼角落下,他不明白,他半生规矩本分、用情专注,怎么就沦落到了“耻辱”的程度?
采薇在王敬身后站着,正疑惑着桃叶的话好怪,还没琢磨清楚,忽见王敬扭头原路返回,钻入竹林。
竹林中的小路又窄又滑,采薇生怕王敬摔了,再次跟了上去,却眼见王敬走出竹林、穿过假山、又越过那一带梅树,一直走到沈慧的阁楼附近,竟然一点也没走错。
采薇见王敬不停地往前走,离桃叶越来越远,不禁替他们着急:“你这就打算走了?”
“不走又能如何?她都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王敬低着头,好似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
“可她从回来一直在哭啊,你听不出来吗?”采薇娥眉蹙起,满面愁容。
王敬顿时又立住脚步,空洞的眼睛中一片茫然,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
“那边是安丰侯么?”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像是来自前厅通往后院的那个后门那儿。
王敬问:“谁?”
采薇向前看了一下,忙低声告知:“是轻车将军陈秘,他近日跟我们这儿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常来。”
说话间,陈秘走近,急不可待跟王敬讲了一则新闻:“安丰侯知道么?我刚在来的路上碰见长公主了,她马车上尽是镫锄、耒耜、铁铲之类的农具,还带着一大群人,风风火火出了东篱门……”
恍如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劈在王敬脑袋上,他已经猜到司姚是想做什么了,唯恐来不及阻止。
不待陈秘说完,王敬拄拐疾步往外,几乎是连走带跑,奔了出去。
第174章、一报还一报
“安丰侯……”采薇想要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王敬却没给她机会,她不知王敬原来也可以跑得很快,甚至连拐都可以不必用。
她不经意扭头时,见陈秘也慢悠悠回前厅去了,嘴里还哼哼唱唱,完全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采薇恍然意识到,陈秘就是专程在这儿蹲点等王敬的,为的大约就是报告司姚行踪。
察觉到越来越多的不对劲,采薇不知该怎么处置,她慌忙跑回竹林深处,拍了桃叶的门:“桃叶、桃叶,快开门,安丰侯可能遇到了麻烦!”
“他怎么了?”桃叶打开门,左右不见王敬。
采薇道:“我说不清楚,他听见人说长公主带了许多人、许多农具出了东篱门,就发疯似地跑了,我想他那脚,哪能轻易跑?”
“东篱门?东篱门外有什么要紧的地方吗?”桃叶一时间想不出,但她知道王敬的脚只要一跑步就必然肿起,过后又不知要疼多久。
采薇仔细想了一会儿,猛然想起:“官冢……是官冢。东篱门外一带有不少官冢,可能王家宗祠也在那里。”
桃叶一惊,敢情司姚是要去拆王家祖坟?上次王敬将司姚浑身刺伤,司姚也不曾如此,这次是结了多大的仇?
多想无益,桃叶用面纱蒙上了脸,随采薇走出梅香榭。
梅香榭门外的护卫告诉她们,说是看见王敬跟旁近店铺的伙计求助,有个伙计愿意带王敬骑马,两人很快就骑马走了,那几个陈家兵也借了马,仍是跟着王敬的。
得知王敬是骑马离开,桃叶也赶紧回院中借了一匹马,并嘱咐采薇:“你不必跟我同行,去王家报个信……”
刚开口,桃叶转头又想到,王敦白天不在家,周云娘一向不肯轻易得罪人,且他们都不认得采薇,于是她又改口交待:“你姐姐采苓不是在宫中吗?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她把这件事告诉太子妃?我们需要人手,而且必须是敢于得罪长公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采薇点点头,答道:“我姐姐靠不住,但谢总管有许多熟络的宫人可以帮忙。”
“那就拜托你了,我得赶紧去找他。”桃叶说着话,就调转马头。
事急从权,至于会不会被人认出、会不会再挨骂,桃叶也顾不得了,她的感觉告诉她,如果她不能及时拦下王敬,他一定会出事。
街上人来人往,桃叶不敢骑马太快,生恐撞到了人,只会更耽误时间,她尽可能拣着人少的地方走,一路行至东篱门。
沿着外郭篱走,一路都是挤攘着要进城的人,桃叶便向人打听王家宗祠的方向。
城外村民见过官冢者甚多,桃叶且问且走,越往偏远的地方,人越稀少,桃叶也骑马跑得更快。
那些官冢都在风水极佳之地,多倚傍着逶迤挺拔的山岭,山下松柏环绕,郁郁苍苍,而山上的建筑排布整齐,一派庄严肃穆之像,令人望而生畏。
按照路人所指,前面那座山就是王氏宗祠所在了,桃叶在不远处下了马。
靠近山体时,一股阴冷之风袭来,吹得桃叶不寒而栗,她一向害怕鬼神,平时连亲友家的葬礼都会尽量避免参加,若非担忧王敬安危,她是绝不会孤身踏足这种地方的。
“二哥……二哥……”桃叶呼唤了两声,周围一片安静,唯有风声呼应。
每前进一步,都让桃叶心里发毛,她正左顾右看,忽觉脚下踩着了不该踩的东西,低头见草丛里一只硕大的田鼠逃窜而去,吓得桃叶大叫一声,后退了两步。
这时在她背后,却又有异响,桃叶猛地回头,看到是几只乌鸦扑哧着翅膀飞走了。
就这么一会会儿,桃叶已是一身冷汗,她双手紧握,深深吸气,再次环望周围空旷的山水杂草,只觉得头晕目眩。
彷徨了片刻,她隐约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在山间响起一阵回声,她远远望去,果然看见王敬出现。
大约是因为桃叶只有一个人,骑马跑得快,王敬与人合乘一骑,先出发反而落在了桃叶后面。
在王敬身后,有四个陈家的兵紧追不舍,但都是一脸疲惫苦瓜相。
“二哥!”桃叶双手朝上挥动,大声跟王敬打招呼。
出乎桃叶意料,王敬的马蹄只是从桃叶附近一扬而过,往前面相近的另一座山狂奔,就像没有听到桃叶的声音一样。
桃叶这才意识到,她等错山头了,忙又跨上马鞍,去追赶王敬。
王敬在王氏家庙的庙门前下马,脚一着地就往前跑去,扶着石雕的望柱,跨过庙门。
那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像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不知在那里停了多久。
“二哥……等等……”桃叶后脚跟来,慌得下马时差点把鞋子摔掉,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也跨入庙门。
家庙外小内大,不知有几重院落,王敬显然是熟门熟路,一进门就往右拐,也不用拐杖探路,双手摸着左右的石壁浮雕,快步前行。
“你知道他们在哪一处吗?”桃叶喊着、追着,她想不明白,这家庙这般宏伟,又听不到人声,王敬如何判断司姚等人的位置?
“在我和阿娇的墓室里……”王敬终于回答了一句话,显然他一直都知道桃叶在后面,可脚步从未慢过半分。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瞬间脑补出许多内容:在司元即位时,王敬恳求将满堂娇遗体迁葬王氏祖坟,随后便为其修了专属墓室……不对,那不是满堂娇的专属墓室,是合葬墓室……王敬老早就计划好了要与满堂娇合葬,即使他选择了与桃叶厮守余生……
想到这里,桃叶的心顿时冰凉冰凉。
家庙倚山而建,越往里地势越高,就像爬山一样,没多久桃叶就累得气喘吁吁,抬头再往前看时,她发现王敬的靴子已经有血浸出。
桃叶很想劝王敬别跑了,但她知道劝不住,王敬每次遇到与满堂娇相关的事,都是没有理智的。
再往上,他们听到了叮叮咣咣的声音,由一个山石砌成的拱形门内传出,王敬就从这拱形门钻进去,桃叶也紧跟着,只见门口吊着的千斤闸是完全打开着的。
司姚做了几年王家儿媳,虽然有名无实,但却多次祭奠过王氏祖先,对王氏家庙的结构颇为了解,因此进去得很容易。
王敬和桃叶穿过闸门,经过最外侧的明殿,疾步到中间的墓室,果然看到司姚带了二三十个丫鬟仆从在那里,手中拿着镫锄、铁铲等物,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已经被挖开,最健壮的几个男仆正在撬棺盖上的钉子。
“不许动!”王敬大喊着飞奔过去,双手摸到了棺椁,使尽全身力气按压住。
撬棺的人稍作停顿,司姚瞪着王敬,恨得咬牙:“来得正好,我正想当着你的面,让你看看我怎么把你最心爱的人凿成一块一块的!”
王敬当然是“看”不见的,但仅仅是司姚放下的这句狠话,已经让王敬手指发抖了,抖动地磕在棺材的盖板上咚咚发响,墓室中的每个人都能清楚听到。
“开棺!”司姚一声令下。
“不……不要……”王敬狠命压着棺盖,几乎全身都爬了上去。
然而他只是刚爬上去,就被撬棺椁的壮汉给扔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二哥!”桃叶惊呼着跑过去,扶起王敬。
王敬挣扎着又想上前,桃叶扯住王敬的衣袖,劝阻道:“别去了!那已经不是满堂娇了,只不过是一具尸首而已啊,他们人多,我们一定会吃亏的。”
可王敬根本不理会桃叶的劝,就想摆脱桃叶往前跑。
没等他二次靠近,前方已经传来了棺盖被开启的声音,白骨出现在众人眼前,看得人汗毛倒立。
“阿娇……阿娇……”王敬忽然哭了出来,蛮力甩开桃叶,连滚带爬奔向棺椁。
看到王敬那般伤心、桃叶也被甩到地上,司姚得意地笑了,好似人生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
“给我捣毁尸骨,越碎越好!”司姚吩咐着笑着,竟笑出了声,眼看着丫鬟仆从们手持各色农具冲向棺椁,她更是捧腹大笑,笑声在墓室内回荡,十分刺耳。
桃叶眼睁睁看着王敬扑了过去,拔出他的剑,环绕着棺材奔走,一次次砍向来毁尸骨的人。
但王敬只有一个人,且是个瞎子,对方人多脚步声多,他越来越估不准位置,拦住了这边、那边又有人来,拦住了那边、这边又有人来,拦来拦去,尸骨还是被破坏了,王敬更是在不断受伤。
桃叶心急如焚,可她不曾习武,扑过去也无济于事。
她突然想起了陈济派来的那些兵,忙转身往外跑,跑出了墓室的拱形门,果然如她所料,那四个士兵都伫立在墓室之外,坚守着他们的岗位。
桃叶只能恳求这些兵:“我二哥和长公主的人动了手,麻烦你们进去帮个忙好不好?”
“这种地方我们才不去呢,多晦气。”一个兵回复了桃叶,看起来没有一点肯帮忙的意思。
桃叶再次尝试,跟他们分析道理:“陈济奉官家之命,叫你们来看着我二哥,是看着一个大活人,他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怎么跟官家交待?”
另一个兵忍不住笑了:“桃姑娘,您弄错了吧?我们是陈家的兵,不是官家的兵,我们只听我们家郡公的。安丰侯若有个三长两短……那不正好省事了么?”
桃叶心中咯噔一下,她怎么能指望陈济的手下去保护王敬?那怎么可能?
再没了别的主意,桃叶伸手拔了一个士兵腰间的佩剑,持剑跑了回去。
再次回到墓室,桃叶简直惊呆了,她看到的王敬已经跳入棺椁中,整个趴在尸骨之上,而四周丫鬟仆从手中的耙、铲、耜、锄,全都敲打到王敬身上,王敬的衣服多处被血染红,连那尸骨都覆上了红色。
“二哥……”桃叶惊恐得几乎失声,她提剑冲过去,用剑指住司姚,向棺椁那边喊:“快停手!不然我就杀了她!”
有一部分长公主府的下人听到,扭头看到桃叶的剑锋离司姚很近,犹豫着停了下来。
“不准停手!”司姚高声吩咐了仆人们,又猛地推开桃叶的胳膊,恣意一笑:“今天就算打死他,我也不过是一命抵一命而已!”
仆人们复又抄起家伙,一齐砸向王敬,那一砸下手真狠,转眼之间,王敬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桃叶癫狂尖叫,瞬间只觉得有一股戾气冲入脑海,混沌的气息充斥到她全身每一根毛发,她如同疯了一般再次冲向司姚,一剑刺入司姚的胸膛之中。
第175章、花开复见却飘零
“公主!”
一群仆从七嘴八舌地乱叫起来,都丢了手中农具,跑过去围住、扶住司姚,眼看着那柄长剑直挺挺插在司姚胸口,谁也不敢乱动。
“你竟敢行刺公主!我们要找官家告状!”丫鬟如春托着司姚的头,手指桃叶。
桃叶黯然失色,后退两步,她从没想到,来自于文明时代的她,竟然有一天会野蛮到用剑捅人,她平时连踩死一只虫子都害怕……她见司姚的脸色已有些发白,不知是惊恐所致还是被伤中了要害。
“是你们逼我的……我要保护二哥……”桃叶在慌乱中醒过神来,立即跑向棺椁,奋力用双手去拉王敬。
王敬早已不省人事,桃叶使尽浑身力气,也只是将他上半身拉起一点点,只见他满脸都沾上了血,那样子可怕极了。
桃叶咬紧牙关,拼了命拉动王敬,累得浑身冒汗、双臂打颤,好不容易快要让王敬的头部靠近自己,却还是力气不济,一个不慎失了手,王敬又整个滑下去了。
看着那么深的棺材、比自己还重的王敬,桃叶哪里有信心把他拉出来?
她再抬头看长公主府那些人,他们已经相互商议着先用马车载司姚回府、宣御医等事,忙乱着把司姚抬起来,拿了农具纷纷往外走。
桃叶心中一阵愤慨,这一刻,她想起了当日为孟氏一族之死,她与王敬争论时,她曾斥责王敬的那句:“事情没到眼前就去算计,你这就是谋杀!”还有王敬曾回过的那句:“你以为所有的灾难到了临头都有机会反击吗?”
是的,未必有机会反击。
她还想起,她前两日还在司元面前为司姚求情保全性命,这是多么多么的可笑?
她再抬头看时,只见长公主府的人马上就要走出墓室,这个阴暗可怖之地,即将只剩下她和王敬两个人,而她却没有能力把昏迷的王敬弄出去。
她扶着棺材板,哭得很无助。
“你们给我站住!”外面传来一声厉吼,那好像是王玉的声音。
桃叶忽然想起,她在来王氏宗祠之前劳烦过采薇想办法去通知王玉。
她打起精神,往墓室门口看去,果然看到长公主府那些人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被王玉带来的百名东宫侍卫控制住,原先抬起司姚的几个人也不得不将司姚放了下来。
“母亲?”王玉看见桃叶双手是血,伫立在棺椁旁,忙跑到跟前,竟又看到王敬趴在尸骨上,血溅四壁。
“爹!”王玉吓得大哭起来,忙扭头喊她带来的东宫侍卫:“快来人呐!”
有几个侍卫赶过来,将王敬从棺椁里抬了出来,他脸上、身上的血竟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浑身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浸透。
王玉瞠目结舌,回过头瞪着司姚等一群人,又一次怒火万丈:“把他们全部送到大牢,通通等着去死吧!”
司姚身上仍带着桃叶刺进去的那柄长剑,被侍卫扭住双臂,半蜷腿站着,似乎没有气力回应什么。
管家赵四挣扎着喊:“长公主被刺伤了,要赶紧宣御医,她是官家的亲妹妹,不能关进大牢……”
没等他说完,王玉几步上前,一个耳光扇在司姚脸上,并朝着赵四等大发雷霆:“我乃太子妃,大齐国未来的皇后,她区区一个长公主算什么东西?我想关就关!我不高兴还可以现在就杀了她!”
司姚被这一巴掌打得嘴角出血,脑袋昏沉沉中,带着恨意的目光再次扫过王玉、桃叶、王敬……她终于昏了过去,被带出墓室、送进御史台大牢。
王玉又命侍卫们将王敬抬到马车上,亲自护送回家。
桃叶知道,王玉的本意应该是送王敬回王家,但桃叶已经不愿意再走进王家大门了,只好要求王玉把他们送回梅香榭。
王玉听从了桃叶的意见,她想王敬只要能和桃叶在一处,待在哪里都一样。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梅香榭,还是那间隐在竹林中的小屋。
陈济派的守兵知道沈慧不是好惹的,因此不敢擅入梅香榭,但他们又必须看住王敬,自此就一直在梅香榭的围墙外打转。
王玉让人请来了太医令田源,田源见王敬趴在床上,内伤外伤、浑身都是伤,简直无从下手。
“人伤到这个程度,你们得有些心理准备,就当余下的日子都是捡的吧……”田源只是看了一眼,就不住摇头。
王玉惊恐地瞪大双眼,抓住田源的衣袖问:“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爹没救了吗?”
“他外伤太多,内伤又重,很难将养,且安丰侯原有旧疾,常日吃的药已经十分伤身,若再吃许多药进去,毒性太大,我怕他……”田源没把话说完,又连连叹气。
王玉越听越害怕,忍不住趴在王敬身侧大哭起来。
桃叶看着痛哭的王玉,反而变得冷静,或许是因为在墓室目睹王敬受伤时,她已经料到了后果严重,也或许是一而再的打击让她有些麻木了。
田源跟桃叶摆摆手,招呼她走到一边,低声说:“安丰侯身上的伤口要尽快处置,得把衣服全都脱去才行……”
桃叶意识到,田源的意思是说王玉在这里,多有不便。
她只好走到王玉身边劝慰:“玉儿,事已至此,伤心无益。天就要黑了,你还是快些回宫去吧。”
“我不……我不要走……我要守着我爹,看着他好起来……”王玉呜咽着,把妆容都给哭花了。
桃叶没办法,只得伏在王玉耳边悄悄解释。
王玉不得不跟桃叶辞行,带着丫鬟们回去了。
在田源给王敬细细诊治时,桃叶清楚地看到,王敬身上的伤口不计其数,脊背、胳膊、腰间、臀部、双腿……整个背面几乎都皮开肉绽,不同形状和深度的伤口上下拼接,看不出一处完好的肌肤,局部甚至于皮肉外翻,甚至于露出骨头,真的是惨不忍睹,看得桃叶头皮发麻、心惊胆战。
从日将晌午到夕阳西下,从暮色降临到凉夜如水,田源为王敬清理伤口、缝合、包扎,忙得没工夫喝一口水,夜深时才收工,他离开之前又嘱咐了桃叶许多事,其中一个重点就是,接下来养病要尽可能以外敷为主,减少内服药量,以降低毒性。
如此,以后每日敷药将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工作量。
整整一夜,王敬都在发烧,桃叶陷入了无尽的失眠。她不停地为王敬物理降温,胳膊都累酸了,王敬的体温也没有降下来。
后夜,混混沌沌时,看着全身被包扎得像一个大粽子的王敬,桃叶很迷茫。
这些年,她最期待的就是拥有单独和王敬在一起、属于两个人的生活,现在,终于只有他们两个人了,没人打搅、没人破坏……只是那个人一直昏迷不醒……
桃叶不明白,她觉得她的要求从来都不高,她觉得她也足够努力,为何事情的结果却是这样呢?
清晨,田源的女儿田乐来送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膏,由采薇引路到小屋。
采薇敲开了桃叶的门,向桃叶介绍:“这是太医令的女儿,田姑娘。”
“我和桃姑娘见过的。”田乐笑着向采薇努嘴,又朝桃叶一笑:“我来送药,这是我爹连夜熬制的。”
桃叶好不容易才给王敬喂进去几口饭,一身疲惫,又因整夜失眠头昏脑涨,也想不起几时见过田乐。出于礼貌,她勉强带着笑意,请田乐进屋。
田乐跟着桃叶进去,将药盒放在桌上,又说:“我爹今日被官家宣入宫去了,不能来看安丰侯了。官家近日宣他看病越来越勤,恐怕很难抽身。不过,我以后每天都会过来,每晚跟我爹汇报病情,也是一样的。”
“你?”桃叶见田乐那般年轻,料想能看过几个病人,难免有些不放心。
“你别看我年纪小,我自幼读医书,经常和我爹一起出诊、配药,懂得可多着呢,绝对不是混饭的。外面那些动不动就说些人听不懂的话、看似高明的医士,还未必如我呢!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田乐拍着胸脯,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桃叶又上下打量了田乐,这位少女十分面善,笑容亲切,声音甜美,是那般清纯可爱,似乎也就相信了:“那就有劳田姑娘了。”
田乐打开药盒,将药膏取出,随桃叶一起来到床前。
桃叶将被褥掀开一部分,露出王敬的背面,田乐就给桃叶示范如何和药膏、如何上药、如何清洗,桃叶一一谨记,又亲自动手。
后来田乐便只是在旁边看着,见桃叶十分细致,手也轻巧,就看住了,只觉得桃叶手指修长、手臂白皙,即便不曾上妆也仍然是举世无双的容颜,不禁赞叹:“你真美……”
桃叶不太好意思地笑笑,继续忙碌着,没留意到田乐投来的是歆羡的目光。
田乐看着秀色可餐的桃叶,恍惚走了神,目光又划过浑身是伤、既瞎且瘸的王敬,不自觉从嘴里溜出一句:“嫁给这个人未免有点可惜……”
桃叶心下一惊,回头看了田乐一眼。
“啊?我给说出来了吗?”田乐唏嘘着捂了嘴,瞪大了眼睛,眼珠左右滚动,忙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照顾他太辛苦了……他这身内伤外伤,不知要躺多久,吃喝拉撒都得靠你,太辛苦了……”
桃叶默默低下了头,仍在为王敬的伤口上药,她知道,在他们身边的人,对她和王敬这一段感情有着各色各样的看法,或是认为王敬的形貌配不上她、或是认为她贪图王敬的爵位身份……总之大多是不看好的。
“你别生我的气呀……我只是说……他眼睛看不见,不是辜负了你长这么好看么……所以有点可惜……我没有别的意思……”田乐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能勉强自圆其说的解释,讪讪笑着。
“没事。”桃叶微笑着回应了田乐,以缓解尴尬的氛围:“他知道我长什么样,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并不是一个瞎子,也没有足疾。你年纪小,大约不知道,多年以前,他曾被传说为“建康第一美男”,双手执笔,左隶书、右草书,一书一笔成对联,于是“一笔成名”,当时不知牵动了多少女子芳心……”
聊起过去的风光,桃叶似乎有些沾沾自喜,那感觉就好像是她曾经亲眼见证过王敬的青春年少,清新俊逸的面容、才高八斗的气质,让无数姑娘一见倾心,但唯有她在那群姑娘的竞争中胜出,然后捡了一块宝贝回来。
田乐眨巴着眼睛,默不作声地瞄了一眼床榻,她只看到了王敬病容满面、胡渣邋遢。
第176章、娶谁都一样?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田乐是每日必来报到的,有时只待一小会儿,有时能待上大半天,太医令田源偶尔也会抽空过来,给王敬内服外敷的都是上好药材,奈何王敬一连昏迷数日,伤势好转得并不明显。
在这梅香榭后院的竹林小屋内,桃叶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王敬,不辨年月、不问日夜,可那个人总也人事不省,对一切毫无所知,常常让桃叶感到无限无望。
桃叶发现,田乐虽然年轻,但懂的医理甚多,经验也丰富,完全不像一个单纯的学徒,然而田乐最擅长的并不是医术,而是八卦。
但凡能牵扯出一丁点话题,田乐就一定会找机会八卦桃叶从前的私事、打听桃叶今后的打算。
只是桃叶每日面对病恹恹的王敬,实在是没有什么好心情跟田乐长篇大论地说话,常常敷衍了事。
田乐日日到梅香榭做客,所认识得自然不止桃叶,她没几天就熟识了常来给桃叶送东西的采薇,又通过采薇结识了一大群梅香榭的姑娘们,其中包括轻车将军陈秘的相好岚玥。
田乐和岚玥混熟之后,便从岚玥口中得知了一件事,原来司姚去损毁满堂娇尸骨这件事,居然是陈秘挑唆的。
每天看着桃叶早起晚睡照顾病人、累得几乎没有精力梳洗,而陈秘时常来梅香榭听曲看舞、从来都是悠然自得,田乐心中愤愤不平,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桃叶。
“那天长公主被安丰侯砸了母亲遗物,虽然一团怒火,但她并不是个有主意的人,可巧回府半路上遇到了轻车将军,怂恿她去拆王家祖坟,还帮她借农具……长公主大约是比较了解安丰侯吧,因此并不曾拆祖坟,而是去毁安丰侯发妻的遗骨,结果呢?把个大活人弄得里外上下全都是伤!真是太过分了!”田乐越讲越来气,气得一拳头捶到桌子上,呼呼喘气。
“轻车将军?我二哥与他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桃叶低头思索着,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轻车将军是哪一号人物。
“肯定是为了讨好谯郡公啦……”提到“谯郡公”三个字的时候,田乐鼻子有点酸酸的:“自从谯郡公娶了官家最疼爱的嫡公主,总有族人跑去献殷勤。听我父亲说,那轻车将军最是擅长察言观色,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也没问过谯郡公的意思,想当然就认为谯郡公见不得安丰侯过得好,然后就这么做,这不是损害谯郡公名声么……”
桃叶望着田乐,渐渐感到田乐的情绪变得有点奇怪,那意思好像陈济受得委屈更多,倒不像是在替王敬鸣不平了。
不过,桃叶很快又想到另一层,陈济见不得王敬过得好这等心思,连一般族人都如此清楚,可同床共枕的司蓉公主却显然不知情,这还真是件可怕的事。
陈济因追踪王敬那夜染了风寒,回家后起了高烧,他怕传给司蓉,因此二人暂时分房住了。
独居在书房,与司蓉不常见面,陈济反倒自在些,只是没想到此次风寒竟十分严重,吃了几服药也没见好,他不得不整日在家休息,难免烦闷。
陈秘来探望陈济,给陈济捎来一个消息:王敬被长公主府的人打成重伤,连日昏迷不醒,劳动太医令父女轮番上门诊治,内服外敷,用尽好药,可那王敬还如一个活死人一样躺着不动。
听了这则消息,陈济果然心情畅快,多日的头疼鼻塞也一下子减轻了大半。
“那长公主一向脑筋简单,如何能想到掘坟毁尸?是受你指点吧?”陈济半躺在摇椅上,悠哉悠哉地摇晃着。
陈秘站在一旁,配合着陈济的得意,调侃起来:“岂敢岂敢?你也知道,我一向怜香惜玉,看到长公主带人从王家出来,竟那般狼狈,我哪能袖手旁观呢?”
““怜香惜玉”?”陈济淡淡一笑,带着几分嘲讽之意问:“她也算得上香玉?”
“她算不算香玉也不要紧,关键是那姓王的回回都碍着郡公的眼,我既逮着这么个现成的机会,岂能不替郡公出口气?”陈秘眯着眼睛坏笑。
然而,陈济听了陈秘这话,并不似陈秘想象的那般心情愉悦,他略略挑起眉,似笑非笑瞟着陈秘:“你既如此有心,怎么只出了半口气呢?”
陈秘一愣,没太明白陈济的意思。
“那么些人,那么些农具,足以把那瞎子的骨头都捣碎了,他怎么还能活着回去了呢?”陈济嘴角挂着一丝笑意,目光却并不友善。
陈秘一惊,他大约没想到,陈济恨不得立刻要了王敬的命。他有些茫然,连站着也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这……这我也左右不了呀……或许长公主对他仍有情分在,只想捣碎他心爱亡妻的尸骨罢了……也或许是底下的人不敢下手太重,怕太子妃叫他们偿命……”
陈济不做声,原本眼角残存的笑意渐渐消失不见,目光越发变得阴冷。
陈秘浑身不自在,又陪笑着说:“不过……他都那样了,能活几天?过不了多久,两腿一蹬,也不值得郡公放在心上。”
不成想,陈济忽然坐了起来,似乎已经攒了一肚子火气,一下子喷发出来:“他要死不死,整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不还都得靠别人?一个累赘,天天喂饭喂药、擦屎擦尿,不把人累死也把人恶心死了!”
“哦……原来郡公是在心疼桃姑娘……”陈秘恍然大悟,这才知道陈济不快的情绪从何而来。
陈济又不做声,他一向不喜欢跟旁人说自己的心事。
陈秘微笑着摇头,劝慰道:“郡公这不是自寻烦恼么?就算安丰侯死了又如何?您娶的可是咱们齐国最尊贵的嫡公主,从小被官家捧在手心里,她那脾气……您要是敢纳妾,她还不把天给掀了?”
陈济只是低头沉默着,他自然知道,司蓉现在对他好,是因为他表现得对司蓉忠心不二,如果不是这样,恐怕就得闺房中兵戎相见了。
可是他怎么甘心呢?
他青春年少时爱恋满堂娇,却不得不娶了任性霸道的司姚,做了齐国最尊贵的驸马。为不得罪孟氏,他只能假装对司姚一心一意。
他壮盛之年心仪桃叶,却又不得不娶了脾气火爆的司蓉,又一次做了齐国最尊贵的驸马。因为不敢得罪司元,他如今只能与司蓉相敬如宾。
驸马这个身份,也许是无数王公子弟求而不得的尊荣,竟是陈济一次又一次被迫陷入的恶梦,而他的心上人总是被王敬收得服服帖帖,叫他如何甘心?
“郡公啊,想开点吧,其实娶哪个女人都一样,时间长了,日子都会过成一滩稀泥……”陈秘又一次劝解陈济,且还无奈地叹气摇头。
“娶哪个女人怎么可能都一样?”陈济心里默默想着,但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房门被敲了两三下,马达出现在门外:“公子。”
门一直是敞开着的,马达敲门不过是个礼貌。
陈济抬头,看到马达穿戴整齐,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他恍然想起他病中府内发生的事:陈亮已经奔赴交州就任,马达前两日也接到圣旨,受命为骁骑尉,很快就要上任了,最近正在忙着找房子搬出去。
“你这是要出门?房子找好了吗?”陈济走了出来。
马达颔首,答道:“谢公子关心,方晴的父母已经搬进去了,卑职今日也要搬过去了。”
“挺好,等我方便了,去看看你的新宅子。”陈济点头微笑,他为马达独立生活的开端感到开心。
然而,马达却一直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好似心中有千斤重担,“卑职有件事,想单独与公子讲。”
陈济有点意外,他素来知道马达沉默寡言,从不曾要求过单独说话,他猜马达一定是方才在门外听到了什么。
陈秘识趣,忙向陈济道别:“郡公安心养病,我改日再来探望。”
陈济亦向陈秘还礼:“尊兄慢走。”
看着陈秘离开,陈济乃问马达:“什么事?”
“公子的事,卑职本不该多问……”马达欲言又止。
陈济大概已经猜到马达是想问什么了,他向走廊左右两侧看了看,确认附近无人,遂将马达拉进屋内,“你既然都开口了,还有什么该不该的?”
“是关于张小宛那天来府里的事,公子究竟是何意?”马达问出口时,还带着些紧张。
陈济勾唇一笑,他似乎并不想为此事做什么解释,但他以为,凭马达对他的了解,凭他们的交情,根本不必解释。
马达直直盯着陈济,仍是那样严肃,“还有,公子将安丰侯追回京,往返都是连夜赶路,把自己也给折腾病了,为何非要那样急?”
陈济还是笑笑,目光随意拂过周围,并不落在任何一处。
马达望着陈济,再次追问:“公子着急赶路,是因为不想看到他们在外过夜吗?你到底是为了追回安丰侯?还是追回桃姑娘?”
陈济只是漫不经心地发笑,他没有作答任何一个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样跑来质问我,是在替谁打抱不平吗?”
“不……不是……”马达顿时没有了方才的底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不是就好。”陈济的目光终于慢慢集中到马达身上,他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温柔。
只是这笑容、这声音,让马达瞬间感到浑身发冷。他的唇齿好似骤然冰冻了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你心中自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呢?”陈济递与马达一个亲切的眼神,就如往昔一样,他一直当他们是好兄弟。
马达却癔症着,僵硬在原地。
“我们以后同朝为官,不要再叫我“公子”,也不要再自称“卑职”了。你仪表堂堂、武艺卓绝,不该一直屈居人下,这是我的心愿。还有……让陈亮去管辖交州,是因为我需要调查白夫人的母家亲眷。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陈济望着马达,话虽不多,语气却很真诚。
马达站着,那呆滞的眼神,不知是凝聚了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陈济感觉到了马达的失望,也因此感到不安,他突然拥抱了马达,“你说过,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离间了我们之间的情谊……现在,我也想对你说,无论发生了什么,我对你,永远不变……”
“老郡公和公子待我恩重如山,我此生永远不会忘。”马达一字一顿,这一瞬,似乎把他们过往的点点滴滴、以及此刻此情此景都深深印入了他的骨髓。
马达最后一次朝陈济深深一躬,拜别旧主,离开了谯郡公府。
陈济站在书房门前,凝视着马达的背影远去,他隐隐察觉到,马达也许当初撒了谎。
第177章、我后悔了
“阿娇……阿娇……”朦胧中,熟悉的声音在桃叶耳边响起。
桃叶被惊醒,不经意向前栽了一下头,差点摔倒,这才想起,她是正在给王敬物理降温的,不知何时坐着睡着了,却被王敬的梦话叫醒。
“二哥?二哥?”桃叶忙晃动了王敬几下,但王敬并没有什么反应,仍在昏迷状态。
桃叶懒懒地揉了自己的太阳穴,坐着睡着这种事,最近已经无数次了。
她每次感觉到王敬有些微微的动静,以为王敬即将醒来,都会赶紧呼唤,然而每次结果都很失望。
这次听到王敬在昏迷中喊出发妻的名字,桃叶心里更是凉凉的,她只能安慰自己,王敬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是趴在棺材里保护发妻尸骨,那么梦中梦到发妻也是常情。
桃叶扶着床榻站起,看看窗外,原来天已经亮了。
门外传来一阵扣门声:“桃姑娘,起了么?”
这是谢承的声音。
这些天王敬卧病,王敦和周云娘来梅香榭探望过王敬两次,王敏也来探望过一次,但王玉自那日把王敬从墓室送回来之后再也没来过。
桃叶觉得,以王玉的孝顺,这实在有点不合常理。她疑心王玉在宫中有情况,不得不再次拜托谢承悄悄替她打听一下。
现在谢承来扣门,必然是有了王玉的消息。
桃叶忙去开门。
谢承一看见桃叶,就忙忙地告知:“桃姑娘,果然如你所料,太子妃那日回宫后,第二天就被官家责令去佛堂罚跪,跪了两天两夜哟……”
“玉儿?玉儿被罚跪了?为什么?”王敬的声音陡然出现在桃叶身后,惊得桃叶猛然回头,谢承也往卧榻那边看。
他们看到,王敬眼睛是睁着的,完全处于清醒的状态。
“哎呀?安丰侯终于醒了?真是可喜可贺呀!”谢承拱手向桃叶和王敬道喜,笑容满面。
桃叶愣怔着,显然王敬是听见了王玉的消息才突然醒来的,桃叶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玉儿……玉儿到底怎么了?是谢总管在说话吗?”王敬双手摸索着周围,挣扎着要坐起,不想他才刚抬起上半身一丁点,那浑身的痛感就如同撕裂一般,痛得他大叫一声,又倒了下去。
“二哥?”桃叶惊叫着,狂奔到床边,只见王敬浑身抽搐、皱眉咬牙,仿佛被烈火烧着每一寸肌肤那般难受。
桃叶心疼极了,她很想去安抚王敬,可看到王敬颤抖成那样,她连摸也不敢摸,不自觉又泪流满面:“很痛是不是?你不要动,动了会更痛,不动或许会慢慢好一点。”
王敬听了桃叶的话,又努力恢复平静,试图一动不动,可因痛感滋生出的汗水却从每个毛孔钻出,带咸味的汗水浸润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又是一轮难忍的疼痛,疼得钻心,疼得他龇牙咧嘴。
谢承近前去看,看到王敬从头到脚到处都是伤痕,或有将将愈合的结痂,或还在溃烂着,看了半天都没看到哪里还有完好的皮肤,不禁惊呼:“我的天呐……怎么能伤到这个程度?”
“玉儿……玉儿到底怎么了?”王敬的声音与身体一同发抖,颤颤巍巍中,再次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个问题。
谢承如梦初醒,恍然间想起自己跑来的目的:“那天太子妃不是一气之下让人把长公主关进了大牢吗?长公主在牢里失血过多,差点丧命,后来被孟雪夫人知道了,告到官家面前,官家很生气,罚太子妃去佛堂跪着闭门思过。太子跑去式乾殿磕头求情,把头都给磕破了,官家也没理会。两日后,长公主苏醒,性命无碍,太子妃才被放了出来,那膝盖都青紫了,人也着了风寒。”
“孟雪夫人?”桃叶重复了这个陌生的名字,她似乎不太记得宫中有这号人,但也大概猜出了此人的身份:“是孟氏族人?原先孝宗的妃子?”
“正是……孟雪夫人原是孝宗的修仪,没想到不仅没有为孟太后殉葬,近日还得了官家宠幸,晋封为夫人,连长公主都跟着沾光了……”谢承唠叨着,慨叹连连。
桃叶不禁苦笑,这都是她在司元面前求情的代价,如今终于自食恶果了。
王敬静静躺着,慢腾腾地问:“长公主在牢里失血过多?你是说她受伤了?而且玉儿明知她受伤还把她关进牢里?她是在哪里受的伤?是在我的墓室吗?”
“侯爷还不知道啊?”谢承愣了一下,忙又告知:“那天侯爷在墓室重伤昏迷,多亏太子妃及时赶到,把您和桃姑娘送了回来。当时长公主胸口上还插着长剑,就被太子妃送到了牢里。长公主府的下人哭天喊地跪求宣御医,太子妃固是不肯,扬言就是要长公主死在牢里……这些话后来都传进了官家耳朵,您想长公主毕竟是官家的亲妹妹,官家那般爱惜名声,能不生太子妃的气吗?”
“桃叶……”王敬的手微微抬起。
桃叶生怕王敬又动得疼了,忙半蹲在床边,把手放在王敬的手上。
王敬就握住了桃叶的手,低声问:“你怎么不劝着玉儿呢?哪能任由她草菅人命?难道你当时不知道司姚受伤?还是不知道玉儿把司姚关进了大牢?”
“我只是不知道官家会因此惩罚太子妃罢了。”桃叶望着王敬,语调怪怪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嘲讽之意。
王敬诧然惊了一下,他没想到桃叶会这样说,这不像桃叶一贯的为人。
桃叶嘴角微扬,那是冷漠的笑意,淡淡解释道:“二哥可能有点误会,太子妃只是把长公主关了起来,并不曾伤害过她,长公主胸口那柄长剑,是我刺进去的。”
“你?”王敬不知有多么吃惊,他最清楚,桃叶总是同情心泛滥,常常善良到没有底线。
“对,就是我,我后悔了,我不该为司姚求情,我也不该为那些姓孟的妃子求情……是我给了她们机会把你整成这样……你敢照照镜子吗?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吗?”桃叶脸上依然挂着笑容,笑得甚至有几分癫狂。
王敬听得很明白,他不必照镜子,他想桃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忘了他是个瞎子。
但他已经明白,如果当年的他确实是“建康第一美男”,那现在大约就是“建康第一丑男”了。
站在一旁的谢承微微叹气,现在的王敬满身血伤,即便伤势可以康复,也是目光所见之处,尽留疤痕,且因这些日子水米难进,越发面如枯槁、消瘦不堪,常人连看一眼都会觉得看不下去,也难为桃叶还能近身伺候多日。
王敬慢慢握住桃叶的手,温柔一笑,似乎有些不解的样子,也似乎是想开导桃叶:“她曾经伤害过你那么多次,你却依然愿意站在她的角度考虑她的处境,怎么这次就不能忍了呢?”
“因为她这次伤害的不是我!是你!”桃叶突然大声喊了出来,她多日压抑在胸中的悲伤顷刻间全部涌出,那悬挂在眼角的泪痕,一行又一行,流个不停。
“哦……原来如此……”王敬长长舒缓了一口气,他闭着眼睛,稍微喘息了片刻,又摸到了桃叶的手,轻声问:“那么……你是希望她去死吗?”
“我不知道。”桃叶把脸转到一旁,虽然她知道王敬是看不到她的,可在回答这样的问题时,她还是不想面对王敬。
“原来我们是一样的……”王敬轻轻握着桃叶的手,他现在敢动的大约只有手,也只能用手来安慰桃叶了。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年,我对她也积怨甚深,因为我的发妻、我的女儿、我的母亲……可这次,我并不气,因为她伤害的,只是我而已……”王敬的语速很慢,几句之后,又深呼吸了几下,好像说话对于他是一件很累的事。
桃叶端详着王敬的脸,他那张蜡黄的脸上竟些许温暖的笑意。
他仍拉住桃叶的手,微笑着说:“我反而有点感激她,若非她把我打成重伤,你又怎么肯轻易见我?你更不会守着我……我真怕你这辈子都不愿再见我了……”
“二哥……”桃叶一阵心塞,情不自禁拥抱了王敬,却在刚接触那一瞬,感觉到了王敬的颤抖,猛然想起王敬现在满身伤口,不是一个能随便碰的人。
谢承见他们二人你侬我侬,便不做声出去了。
这里,桃叶忙又松开王敬,保持出距离。
“可是,我还是想对你说,离开我吧……”王敬收起了不明显的笑意,渐渐又变得严肃。
桃叶听了这话,心中五味陈杂:“你什么意思?如果坐在你面前的是满堂娇,你会叫她离开吗?”
王敬微微摇头,声音很轻、很轻:“与她无关……”
“怎么无关?你昏迷前是在拼命保护她的尸骨,苏醒时先喊的也是她的名字!我在你这里,算什么?”桃叶倾诉着,不由变得激动起来。
“桃叶……”王敬呼唤了一声,忽而咳嗽了几下,又震得全身伤口一阵剧痛,痛得他只是咬牙,无法言说。
“对……对不起……”桃叶看着他疼痛难忍的样子,心中说不得多么难受,却不知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王敬再次慢慢平息,拉住桃叶的手:“桃叶……我是真心喜欢你,就是纯粹的你……你可知……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多活些年,与你厮守……我甚至还想和你生个孩子……从此把我们的血脉永远结合在一起……长长久久流传在这个世上……再也无法分开……”
艰难地说着话,王敬眼中泛起泪光,那无神的眼睛中似乎也饱含希望、载满憧憬。
“我这个人……胸无大志,所期盼的不过就是夫妻和睦、儿女绕膝……可是……我不能啊……”王敬眼角的泪水滑落,落在枕边,他看起来是那样伤心:“我如今更不能自理了……我不该做你的累赘……这样……你太累……太累了……”
第178章、当年满家
桃叶跟着哭了起来,她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只是一直摇头,一直哭。
听到这样动情的话,她怎么可能不难过?又怎么会舍得离开?
“回去吧……回到属于你的地方……找寻你的亲人……重新开始你的生活……”王敬孜孜不倦继续着他的劝言。
“我不,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你那么了解我,又何必赶我走?”桃叶哽咽着,也继续着她的固执。
王敬喘息了一会儿,再次慢慢恢复了平静,收起了方才的伤情:“你不是说,你还有个母亲一直在等你吗?难道你不想她?不惦记她?”
在这里逗留得太久了,桃叶几乎都快要忘了她还有个母亲,此刻提起,她恍然间又想起许多在她原本时代的事,竟是那般陌生:“既然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就说明我不够想她吧。”
王敬笑问“为何不想?”
不同的时代,桃叶很难表达一些具体的东西,回忆着原本时代的桩桩件件,她只是笼统地解释:“大约因为她约束我太多,要求太高,常常让我觉得心累,心里就会抵触……”
王敬点点头,他看起来很理解桃叶,也顺着桃叶的话感怀往事:“其实……父母大抵都是如此,我母亲自幼对我们兄弟也要求甚高,但我们一向顺从……可因为阿娇,我顶撞过她,甚至恨过她……她死后,我是后悔的……阿娇也曾为我们的婚事违逆过她父亲,后来她父亲过世的时候,她不知有多么伤心……”
“你们不是自幼定亲、水到渠成的吗?怎么还会为婚事闹矛盾?”桃叶突然心生好奇,打断了王敬的话。
“这个……”王敬犹豫了一下,他似乎并不想多说,但又不好不说:“是因为陈济曾经救过阿娇一次,挟恩图报,要阿娇嫁给他,阿娇当然不肯……但我岳父当时在大司马陈熙手下任职,很害怕得罪陈济,就有过与我退亲的念头,阿娇因此……”
说到这里,王敬忽又停了言语。
桃叶听得入神,忙又追问:“后来呢?你们说服你岳父改变主意了?”
“这个……我只是没同意退婚罢了……”王敬只答了一句,便又停住了。
桃叶更加好奇,脑海中有一大串问号:“那你们成婚,也没征得你岳父同意啊……”
王敬迟疑了一下,没有说话。
见王敬沉默,桃叶越发想知道得更多:“你们就只管违抗父命成婚,婚后不会出问题吗?你岳父又是怎么死的?满堂娇那么伤心只是因为失去父亲吗?还是因为愧疚?满家还有没有别的人?别的人对你们的婚事有意见吗?”
王敬慢慢摸到了桃叶的手,努力露出一点笑意:“我和她的事,你也没必要打听太多。我的意思只是说……父母与儿女之间的矛盾是常事,但父母仍然是儿女生命中极重要的人……你现在不想你的母亲,是因为你总觉得你还会再见到她,她也一切安好,你们还会继续以前的生活……但如果某天你们再也没有机会相见,你的想法便会不同……”
桃叶感觉到王敬在回避问题,但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回避,她记得他从前是从来不避讳提到满堂娇的……不过,这次他避讳的似乎也不是满堂娇,而是满家。
桃叶此前从没想过关于满家的问题,如今回忆起来,她似乎从没见过王敬与满家来往,整个王家也从没人与满家来往,就好像满家是从来不存在的。
“你试想一下,倘若从此与你母亲再不相见,你当真放得下?”王敬仍在劝说桃叶。
桃叶看了王敬一眼,也基本认可王敬这番理论,勉强应了声:“也许吧。”
“所以,你还是应该回去找她……”
“我会回去找她,但不是现在,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你就不要再多费唇舌了。”桃叶目光笃定,就好像她的脑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过。
王敬终于无话可说,只能放弃了劝诫。
不多久,还如往日一样,采薇来送饭、田乐来复诊,得知王敬已经醒来,都替桃叶感到欣慰。
可是桃叶却开心不起来,她一直想着王敬劝她时说的那些话,尤其关于满堂娇的部分,让她感到无限迷惑。
她觉得王敬多半应该是因为不想连累她才劝她离开,可她又怕王敬是真的想撵走她。她也不明白王敬为何要回避她追问的事,无论满堂娇还是满家,又有什么好避讳得呢?
大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夜,桃叶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她在梦中飘飘悠悠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知为何,她的感觉告诉她,那是满家旧宅。
桃叶正疑惑着,抬头迎面望见陈济带了马达等二十余人,抬了大大小小几十箱子的礼盒,放在院子里。
满堂娇的父亲满隆不得不迎了出来,环视满院的礼物,无奈地问:“二公子这……是何意?”
“满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几日我不是才请媒人来提亲嘛?今日我当然是来向令媛下聘的。”陈济摇着扇子,回答得很随意,就好像这事是天经地义的。
看着陈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满隆一身冷汗:“这……小女早在十年前就许给了王家,下官上次已经跟媒人说过了……想必是那媒人没有跟二公子解释清楚吧……”
“哦?”陈济故作讶然,他合起扇子,凑近满隆,像说悄悄话那样低声问:“可我怎么听说……满将军正在与王家商议退亲呢?”
说罢,陈济忍不住笑了。
满隆愣住,一脸尴尬。
“满将军是最懂得知恩图报的人,所以才宁可得罪王家嘛!”陈济笑盈盈,说着话就把手搭在了满隆肩上:“您放心,将来我定会爱她、敬她,这一生都不会叫她受委屈的。”
满隆讪讪站着,似乎是不知如何应答,那样子看起来为难极了。
然而,陈济却只管更进一步:“您老看看,咱们挑个日子?”
“下官……下官好歹也得让小女点头不是?”满隆勉强应和了陈济,竟然出了一头的汗,忙用衣袖抿去。
陈济点点头:“也对,那就请令媛来见一见吧。”
“小女……小女出门去了……”满隆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又出门了?”陈济勾唇一笑,淡淡感叹道:“令媛尚未出阁,这一天天,在外头可比在家里还多哟!”
满隆只是陪笑着,又是一脸的尴尬。
“不过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她回来。”陈济也不必等主人客套,就只管坐在了院子正中的一把藤椅上。
满隆无奈,只得吩咐下人烹茶以待。
过了片刻,满堂娇果然自外还家,而且是带着王敬一起的。
两人携手走进满家大门,正说笑着,丫鬟双双急忙迎了出来,拦住了满堂娇:“小姐小心,那个瘟神又来了!”
听了这话,满堂娇脸上的笑意,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竟然还敢来?”王敬顿时色变,立刻就要往院内走,那架势就像是准备与陈济单挑。
“二哥……”满堂娇忙拉住了王敬:“这里是我家,你不要多事,还是让我去跟他说罢。”
王敬没有言语,只是仍要牵着满堂娇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他们来到院内,环视一周,只见满院都是大大小小的礼盒,陈济坐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摇着扇子,而满隆站在一旁,正亲自为陈济倒茶。
仅仅是看到这个场面,已经让满堂娇一肚子火气。
“陈公子,做客也有做客之道吧?我爹是长辈,他站着、你坐着,还让他为你奉茶,你眼里还有没有长幼尊卑?”
“哟?娇娇回来了?”陈济赶紧站了起来,立刻扶满隆坐下,满脸堆笑:“岳父大人,您坐。”
满隆不及发话,就被按在了藤椅上。
“厚颜无耻!谁准你管我爹叫岳父?”满堂娇瞪着陈济,气呼呼骂了出来。
“厚颜无耻?”陈济重复了一遍,紧接着又大笑起来,笑着围绕王敬走了一圈,然后笑盈盈地问满堂娇:“我再怎么无耻,也不会没成亲就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不是?”
满堂娇陡然一惊,与王敬相视一看,两人似乎明白了什么。
“什么?谁肚子大了?”满隆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浑身颤抖着走到满堂娇面前。
满堂娇咬着嘴唇,看了一眼陈济。
“啊?原来满将军还不知道啊?”陈济故作惊讶,很快又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如果满将军已然知道,大概也不会有跟王家退婚的念头了。”
言罢,陈济转身便向满隆作揖:“恭喜满将军,您马上就要抱外孙了……”
没等陈济说完,满隆一个耳光甩在了满堂娇脸上。
“岳父大人,事情不是您想象的那样……”王敬慌忙抱住满堂娇,才刚开口解释了一句,满堂娇却悄悄扯了他的衣袖,王敬便又改了口:“错也是我的错,您要打就打我好了。”
“你当我不敢打你是不是?”满隆怒不可遏,随即提起院中常日习武的长枪,冲向王敬。
王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二哥!”满堂娇大喊着,猛然上前推开王敬,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满隆扑了个空,气喘吁吁。
“满将军且慢,您还没弄清楚事情呢。”陈济笑容满面,走过来搀扶住满隆:“前日街头偶遇,是令媛亲口说有了身孕,可昨日我偏偏又在别处听说,您正在与王家商议退亲……”
陈济的目光渐渐转向满堂娇,那笑容也变得怪怪的:“我就纳闷了,究竟是令媛跟您隐瞒了此事?还是故意扯谎搪塞我呢?”
满堂娇与王敬相互扶持着站起,怒气冲冲地质问陈济:“我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了。”陈济甩开扇子,眉开眼笑地走近满堂娇:“令尊既已向王家提出退亲,必是在考虑我的提亲,只是退亲尚未成,不敢应承我罢了。你若真有身孕,不日必将出阁,我今日就算是来送贺礼的。你若没有身孕……我今日来下聘可就下定了……方才,令尊和我正商议婚期呢……”
王敬攥着的拳头早已蠢蠢欲动,此刻终于忍不住,一拳挥来。
陈济不必扭头,只靠目光的余光,便敏捷地用手掌抵住王敬的拳头,仍注视着满堂娇,似没事人一样,继续笑眯眯地问:“现在,当着令尊和贵府上下所有人的面,我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你的身孕究竟是真是假?”
第179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陈济话音落,满家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满堂娇,尤其满隆,那目光紧张又迫切。
满堂娇低下了头,不由得脸颊绯红,不知是因被质问的愤怒,还是面对此等敏感问题的羞愧。
“怎么?当着大家的面不敢说了?那天在外头怎么说得那么顺口?”陈济浅笑低语,明显带着一股嘲讽的腔调。
这般明目张胆上门的羞辱,满堂娇再也不能忍,就只管仰起脸,干脆利落地回应了:“我与二哥自幼定亲,成婚是迟早的事,就算我已经有了身孕,也无何不可!”
“哦……”陈济顿悟似地连连点头,转眼间又眉开眼笑:“满姑娘讲得果然理直气壮。真是厉害!厉害!”
在场之人听了这些话,没有一个不吃惊的,连王敬也目瞪口呆,他举起的拳头到底还是被陈济压了下去。
陈济又立刻向满隆摆出个恭喜的姿势:“未婚有孕,满将军果然教女有方,晚生佩服!佩服!”
说罢,陈济拂袖而去,离开满家,陈府的家丁也都跟着。
满隆的脸几乎要变成铁青色了,只等着陈家的人全部离开,再次举起了长枪。
“岳父……”王敬疾步过去,抓住了满隆的手腕:“我与阿娇并无越礼之举,只因前日在街上,陈济出言不逊,三番两次调戏阿娇,阿娇是为了气他,才随口说有了身孕,问他是不是想当现成的爹,哪料到他会信以为真?”
听了王敬的解释,满隆更来气了,他甩开王敬,一手颤抖着指住满堂娇:“你撒这样的谎,哪里是气他?分明是要气死我!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面对父亲的斥责,满堂娇毫无认错之意,反而同父亲叫板起来:“若不是你面对他的“提亲”言辞闪烁、模棱两可,他敢当街公然跟我说那些话?我早与王家有婚约,如今再与陈家扯上瓜葛,你又将我的名声置于何地?”
“你你你……你这个不孝女,居然教训起我来了?”满隆气得面红耳赤,提着长枪,竟朝女儿刺去。
王敬吃了一惊,忙忙挡在满堂娇面前张开双臂,一扭头却见满堂娇早已拔腿开溜,再回过头来,只见满隆也已经绕过王敬,提枪追赶了去。
全府上下的下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只见满堂娇体态轻盈,脚步敏捷得如同一只小猴子,一跑一跳,越过了一排又一排陈家送来的礼物箱子,而满隆脚步蹒跚,穿插在箱子之间左拐右拐,怎么追都追不上。
满堂娇的兄长满湑刚刚回到家中,一进院子,便看到满院的大小箱子,又看到父亲持枪追着妹妹绕着箱子跑,王敬则站在中间,目光一直随着这对父女的身影转动。
满湑一脸困惑,立刻上前,抵住了满隆的长枪:“父亲这是做什么?您怎能把这枪对准妹妹呢?”
“你倒问问她都做了些什么?”满隆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瞪着满堂娇,仍是怒不可遏:“她一个闺阁姑娘,如何能信口扯谎有身孕?”
“啊?”满湑怔然一愣,看向满堂娇。
满堂娇慌忙从一个箱子上蹦下来,解释道:“那还不是因为爹胆小怕事,不敢拒绝陈济的提亲,才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你瞅瞅……她比我还有理……”满隆气呼呼地将手中长枪一遍遍磕在地上,发出阵阵响声。
满湑看了满堂娇一眼,无奈地对满隆说:“父亲,这件事是您做得有些不地道,定者,定也,若能随意更改,定亲还有何用?”
听了儿子的话,满隆更觉可气,连满湑一起骂了:“逆子!你也敢指责我?这次我偏要退婚不可!”
“不行!我不同意!”王敬几步来到满隆面前,斩钉截铁地放下这句话。
满隆轻蔑一笑:“这儿哪有你说话的份?婚事是我与你父亲所定,退婚我也只需跟他说。”
满堂娇也凑过来,挽住王敬的胳膊,表现出与王敬同进退的模样:“就算王家伯父同意了退婚,我也不会嫁给陈济。”
满隆一把将满堂娇扯到自己身边,劈头盖脸地厉声训斥道:“我不管你嫁给谁,总之就是不能再嫁到王家,只有毁了婚约,你“未婚先孕”的谣言才能不攻自破!”
王敬听了,不由得脸上青筋暴起,只管走过去,握住了满堂娇的手,毫不客气地对满隆说:“岳父大人若坚持退婚,必须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你以为你威胁得了我?”满隆说着话,就又要动武。
“父亲!”满湑抓住满隆的胳膊,忍不住道出责备之言:“您理智一点行不行?定亲多年,王家并无半分过错,您有什么理由退亲?”
一时间,满隆被堵住了嘴,想不出应答的话。
满湑又连忙向满隆躬身作揖,劝慰道:“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我会勤学苦练,为我们的家族争光,以抗衡陈家。我们不能拿妹妹一辈子的幸福做交换呀。”
满隆看了儿子,又看了女儿,半晌没有言语,突然甩手将长枪扔了出去,转身向内走去。
梦中的桃叶迷迷糊糊,眼瞅着满隆的背影越来越远,在夕阳的余晖下,她似乎觉得满隆有些驼背,使那背影显得更沧桑、孤独。
满堂娇望着父亲背影远去,似乎心中也很难受。
满湑环视满院的礼物箱子,低声安慰着妹妹:“别想那么多了,等父亲气消了,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将礼物送还陈家,再稍稍说些好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便罢了。”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环境变换,桃叶隐约感知到王家已经在筹备婚事,她看到满堂娇走在街上,一次又一次感到了异样的目光,甚至是低低的议论声:
“没出阁就弄大了肚子,还有脸出门?”
“周旋在两家之间,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不过是赖着旧年婚约,不然哪嫁得出去……”
显然,关于满堂娇“未婚先孕”的谎言已经被传扬出去。
让桃叶奇怪的是,那些恶言相向、甚至故意让满堂娇听到的人,并不是想象中人老话多的八婆,而尽是一些年轻的姑娘,准确地说,基本都是与满堂娇年纪相仿的、身旁有丫鬟随身伺候的官宦小姐。
满堂娇则是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她无视着所有的鄙夷,只管大摇大摆与那些人擦肩而过,还时不时朝地上啐一口,用手扇一扇,跟丫鬟双双感慨:“谁身上这么大狐臭味儿?熏死了!”
桃叶恍然意识到,那些毒舌的小姐们都是满堂娇的情敌,大约巴不得满堂娇与王敬退婚。
然而,满堂娇是绝不肯让旁人称心如意的,更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就咽下这口气。
某日,风和日丽,热闹的街市上突然传来一阵敲锣声,街市上做买卖的商贾、采买的客人都不自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转移了注意力。
众人望去,只见满堂娇带着丫鬟双双走来,后面还跟着二三十名家丁,有两名家丁在敲锣,一名家丁不住地向路人喊“借过、借过”,其余家丁则全部都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此外双双怀中还抱着一直大白鹅,一行人浩浩荡荡由集市穿过,可真算得上是招摇过市。
果然,有不少好事者悄悄随行在满家队伍的侧后方,想看一看这位满家大小姐究竟是要去干嘛。
满堂娇一言不发,只是带着平常的笑意,慢慢往前走,一路上跟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直到陈府门外,满堂娇吩咐家丁们停下,将所有的箱子放在府门两侧,双双向内高喊:“烦请二公子出来,我家小姐求见。”
陈府守卫不得不向内禀报,少时,陈熙、陈济,以及同族的武将陈冲、陈墉、陈尧等都从里面出来了。
因为这日陈熙正好召集了若干族人商议家国大事,陈济也在其中,听到门外有稀罕事,大家自然而然就跟随陈济一同来观。
赶上这个时间点,多半是满堂娇故意的。
看到陈济出现,满堂娇便迎了上去,双手合在腰间微微施礼:“陈二公子万福。”
任谁都看得出满堂娇来得奇怪,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陈济只能以礼相待,也向满堂娇还了个拱手礼:“满姑娘请里面坐。”
满堂娇盈盈一笑,应声道:“小女子尚未出阁,就不便进贵府的门了。承蒙二公子抬爱,前些日子亲自上门,送我新婚贺礼。可家父教导,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女子日夜思量,该如何还礼?”
“不必了……”陈济才刚要开口,又被满堂娇截断了话。
“无功不受禄,这礼是非还不可的。奈何我满家身无长物,委实拿不出与公子所赠之礼相称的物件,思虑再三,唯有原物奉还。可家父又训教,还礼只能多、不能少,哪能只是原物奉还?家兄也曾提及,二公子正值婚配之龄,却四处求亲不得。小女子于是遍寻合家族中姊妹,意欲为公子做媒,谁知她们竟都有眼无珠,不愿与公子匹配。小女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召集家下丫鬟,想觅得一个送与公子为妾,谁知竟也没一个敢高攀。小女子实无良策,只好将自幼豢养的天鹅一只,送与公子,聊表敬意。”满堂娇语速极快,且声音洪亮,慷慨利索一番话出来,毫不给陈济留插嘴的机会。
所谓的“天鹅”,不过是双双怀里抱的那只大白鹅而已。
众目睽睽之下,这样的话难免使陈济感到难堪,他已经隐隐听到外面那些围观的路人都在窃窃私语,以及族人们异样的目光。
为了尽可能少丢人现眼,陈济勉强压制了心中的不快,维持着常态,轻声说了句:“那就抬进去吧。”
满堂娇回头看了自己身后的一众家丁,似乎是正要吩咐抬进去的、却又忽想起什么的样子:“哎呀,这箱子在我家放了那么些日子,我竟尚未打开一观,也不知里面都装了什么奇珍异宝,今日奉还,便没机会看了。还请公子赏脸,容我开箱,一睹为快。”
没等陈济发话,满堂娇只管向家丁们一挥手,家丁们纷纷打开箱子。
围观之众也都纳罕着陈家有哪些宝贝,不由得都近前一步、踮脚瞻望。
只见那数十个箱子一开,竟一律传出“咕呱、咕呱”的叫声,转眼间,每个箱子里都蹦出了一只又一只癞蛤蟆,双双被吓得大叫一声,失手扔出了怀中的大白鹅,正好扔向陈氏兄弟。
陈氏兄弟很自然地往两侧躲避,那大白鹅就飞进了陈府的府门。
满堂娇也在癞蛤蟆的围绕中惊叫起来,她大喊着“救命”,就扶着双双的手,带着一众家丁跑跳着落荒而逃,他们原先手中的铜锣、锣棒都在慌乱中散落了一地,留下一片狼藉。
而那些癞蛤蟆都齐齐追着大白鹅,涌入陈家,街上好事的围观者眼看着这出现实版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比唱戏还精彩,都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陈冲也忍不住微微发笑,忙以手掩面,幸得没被陈熙、陈济兄弟看到,为免继续尴尬,连忙向陈熙辞别。
陈墉、陈尧等也都随后告辞。
待客人离去,陈熙也转身回府去了,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唯有马达带着下人忙乱着收拾凌乱的箱子、到处抓癞蛤蟆。
陈济独自一人站在门外,阴沉着脸,遥望满家人的背影早已消失无踪。
第180章、叛国之名
时光流转,桃叶在梦中不辨岁月,似乎是一下子过了很多年。
到处盛传着一则好消息:齐魏两国交战,主帅陈熙得胜回朝。
城门大开,无数士兵进城。陈熙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陈墉骑马紧随其后,陈济、陈冲、陈尧等也都骑着马跟随,再后面是整齐行进的骑兵、步兵队伍等。
队伍两侧挤满了百姓,都在为凯旋之师欢呼。
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直到队伍的末尾出现了一辆囚车,让原本欢呼雀跃的人都乍然一惊。
囚车里的人头发花白,身上血迹斑斑,双目紧闭,唇齿一张一合,艰难地呼吸着,大有奄奄一息之态。
当所有人都低声议论起囚车中是谁的时候,桃叶一眼认出,被囚之人正是满堂娇的父亲满隆。
囚车一左一右地晃悠着进了建康宫宫门,满隆的动静越来越微弱。
皇帝司昱、太后孟氏、皇后沈慧皆坐于凤凰台,百官立于台下,一齐望着凯旋而还的大队人马。
“父亲!父亲!”满湑高喊着,从群臣中挤了出来,狂奔向囚车。
满隆倚靠着囚车的栅栏,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点缝隙。
满湑跑到囚车一旁,看着浑身伤痕的父亲,神色慌乱,回过头来朝凤凰台上喊:“官家明鉴,我父亲绝不可能叛国!”
台上正中坐着的司昱,脸上也有些异样,不由自主站了起来,看向孟氏,带着一种祈求的目光:“母后,此事……此事还容再查证……”
“还查什么?”孟氏正襟危坐,义正辞严:“先前大司马所表奏折,已经清清楚楚,满隆私下与魏国使者会面,乃众将士亲眼目睹,难不成是所有人都眼瞎了?”
司昱哑口无言,为难地站着。
孟氏又望了囚车中的满隆一眼,厉声质问:“满将军,你还有何话说?”
满隆没有作声,只是一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衣襟,慢慢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艰难地伸出栅栏外,伸向满湑。
满湑一脸迷茫,忙双手接过,还以为那是父亲能自证清白的证据,然而拿到手中一看,不过是满家的族谱而已。
“那是什么?”司昱赶紧问了一句。
满湑愣怔了一下,吞吞吐吐答道:“是……是满家族谱。”
司昱方才的激动顿时又消散无踪,他也以为那是什么证据呢,想来满隆乃满氏一族的族长,只不过是临终交接罢了。
孟太后冷笑一下,不以为意,淡淡道:“满将军都不为自己辩解了,官家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司昱只是呆呆站着。
孟太后便开始宣判:“镇东将军满隆,于两军交战时私交外敌,形同叛国,按大齐律令,当满门赐死。来人,将满隆、满湑父子都打入死牢。”
满湑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控制住了臂膀。
“启禀太后、官家,满湑并非满隆将军之子,不当同罪。”王敦急急从群臣中出列,朝台上躬身一拜。
司昱忙问:“此话当真?”
王敦答道:“禀官家、太后,满将军早年与家叔父王逍共驻边疆,一同捡到一个男婴,带回军营,因当时满将军无子,遂收养膝下,后又带回京城家中。此事乃叔父亲口告知家父,臣不敢欺瞒。”
孟太后挑动眉毛,头也不抬,冷冷地问:“既是多年前的事,王逍将军眼下又不在京中,你口说无凭,何以为证?”
王敦手指满湑所执的族谱,乃道:“回太后,满氏族谱可证,满湑只能算是义子,满隆将军从不曾将其姓名纳入家谱。”
听了这话,满湑乍然一惊,甩开控制自己的官兵,就要去翻族谱。
这时,皇后沈慧已走到满湑身旁:“满将军,请呈上。”
满湑一头雾水,只得将族谱递与沈慧。
沈慧就拿过族谱,随手翻阅了几页,又走到孟太后身边:“母后,确如中书大人所言,满隆将军的家谱中只有满隆将军一人,按照大齐律法,这赐死大约也只能赐死一人。”
“对对,皇后说得对。”司昱赶紧补充了一句。
孟太后抬头,看了沈慧,又看司昱:“即便如此,但谁人不知满湑是满隆之子?死罪可免,活罪亦难逃,满湑改判为流放,发配到南蛮去做苦力,此外,所有在满氏族谱之人,全部罢官,从此不得入仕。”
待孟氏话音落,囚车中满隆颤抖的手终于跌落。
“父亲……”满湑又一次奔向囚车外,只见满隆的眼睛已经完全闭上,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
满湑瞬间泪如泉涌,声声呼喊着:“父亲……”
司昱遥遥望着,眼角不禁也泛起点点泪光,低声吩咐身边的谢承:“将满将军的遗体带出去,好好……”
“不得安葬于京城!”孟太后突然打断了司昱,疾言厉色:“满隆叛国,岂能再以官身下葬?让满湑把尸首拉到南蛮去,不得操办后事,不得立碑。”
满湑泪眼模糊,额头深深抵在囚车的栅栏上,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流过下颚,滴到地上。
次日,满湑带着妻儿,被官差押运出京,同行的还有一辆破旧的木架车,木架车上是满隆的棺椁。
满堂娇、王敬从城中骑马而来,走出城门,远远看到满湑吃力地拉着木架车,他的妻儿跟随在侧,前后还有几个官差。
“哥……”满堂娇马蹄近前,下了马,快步跑向满湑。
满湑回头,看到满堂娇,暂停了脚步。
王敬也随即下马,跑过去跟官差说情,又给了几个官差些许银两,官差们于是先闪到一边去,让他们兄妹话别。
“都是我的错……是我得罪了陈家,大司马才会给父亲扣上一顶叛国的帽子,是我害了你们……”满堂娇是一路哭着过来的,眼睛早肿了,她扑到棺椁上,泣涕涟涟:“我对不起哥哥,更对不起父亲……”
满湑卸下拉车的肩带,扶起满堂娇:“阿娇,我没有时间跟你说太多了,但你真的没有必要自责,那也不是你的错。”
满堂娇摇着头,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
“我和父亲永远都希望你好好的。”满湑微笑着,很温柔。
满湑又面向王敬,神情变得有几分严肃:“妹婿,我们满家已经彻底败落了,你要记得,我们家是因何而败的。阿娇没有了靠山,在京城,在你家,你是她唯一的依靠,如果以后你负了她……记得,她受过的伤,我会叫你双倍来偿。”
王敬朝满湑作揖,郑重答道:“兄长放心,我与阿娇同生共死,誓天不相负。”
满湑的目光又挪回到满堂娇身上,声音也又变得温柔:“好妹妹,现在我们那些叔叔伯伯大约都已经恨死我们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你在王家待不下去了,就去找我,你要相信哥哥,不会永远是个被放逐的囚犯。”
满堂娇点点头,哭得更加伤心。
他们兄妹二人紧紧相拥,几番不舍,最后终于在官差的催促中,满湑重新拉起架子车,蹒跚前行。
满堂娇站在原地,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声音嘶哑,还是不愿离去。
昏昏沉沉中,桃叶又看到,在王家中院,满堂娇手持父亲生前所用的长枪,习练着父亲教过的枪法,十分娴熟。
王敬刚从外面走进院子,满堂娇便直接持枪刺了过来。
王敬忙向右一躲,满堂娇的长枪又向右挥过,王敬的腰间是悬挂着佩剑的,只是不用,他东躲西躲,或用手臂抵住长枪,不断后退。
“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练枪也好,但不能练得一天到晚不吃不喝啊,这样你身子怎么扛得住?”王敬且躲且劝说着,虽不曾被长枪刺伤,却手臂撞上了枪杆几回。
满堂娇一言不发,只管挥动长枪,打个没完没了。
“如果刺我一枪能让你好过,我就站在这里让你刺。”王敬突然停止闪躲,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满堂娇迎面刺来,在枪尖抵住王敬胸口时,停了手。
“都是因为你……如果我当初不嫁你,而是嫁了陈济,我父亲或许就不会死了……”满堂娇刚一开口,声泪俱下,长枪也随着恸哭一颤一颤。
“我娶了你,却没有能力保护你和你的家人,我很惭愧。无论你信不信,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用我的命去换岳父的命。”王敬与满堂娇对面站着,也一样形容憔悴。
“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的父亲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满堂娇痛哭着,怒吼着。
满堂娇收了长枪,抱在怀中,就仿佛抱着父亲一样,泪眼模糊地哭诉着:“我真的好后悔……好后悔没有听他的话……如果他能好好活着……嫁给谁又有什么关系……”
“阿娇……”王敬担忧着凑近满堂娇,试图慢慢扶住了她。
正哭着,满堂娇手中的长枪突然松了,一下子昏倒过去。
王敬一脸慌乱:“阿娇……阿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