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梅香榭
花柳繁华巷,歌舞升平中。
桃叶又回到了齐国的都城建康,那个她初到古代所见识的地方。
她从高空中俯望,街市上的行人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与那个走数十里都未必能看见一个人的永昌,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好不容易寻了一处无人的空地,慢慢降落到地面,然后循着记忆向司徒王家走去。
王逸所写书信,是要她转交长子王敦或三子王敖。
但桃叶知道,王敦是不怎么待见她的,若是见了面,恐怕等不到说明来意就会出幺蛾子,如今司徒府里唯一欢迎她的人,大约也只有王敖了。
她觉得,大白天贸然进入王家不大合适,于是她徘徊在王家附近,候着王敖出门。
她合计着,若是等到天黑都不见王敖出门,她便只能故技重施,翻墙进去了……
这日还算运气好,等了不是很久,她看见王敖走出了门。
王敖竟比先时长高了不少,模样也成熟沉稳许多,但桃叶还是一眼就识别出了那是王敖。
“三弟!”桃叶立在墙角,笑着向王敖招手。
“桃叶姐姐?”王敖一阵欣喜,他的声音比先时变粗了不少,快步走到桃叶面前:“你怎么在这儿?”
桃叶从包袱中取出王逸的书信,交于王敖。
王敖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忙收了起来,又抬头看桃叶:“你还好吗?你是不是给我二哥生了个儿子?”
“哪有……”桃叶顿时红了脸,竟不知如何解释她和王敬的关系。
她拈着衣裙,在王敖面前转了个圈,秀出她的小蛮腰:“你看我,像生过孩子的人吗?”
王敖看着桃叶转圈、扭腰的样子,忍俊不禁:“你若能跳舞,必是极好的!”
“啊?”桃叶愣了一下,没太明白王敖的意思。
王敖看着桃叶迷茫的小脸,忍不住笑得更多:“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
“什么地方?”
“梅香榭。”
没等桃叶答复去或不去,她已经被王敖拽着胳膊走在路上了。
桃叶虽没弄清楚那“梅香榭”是什么去处,但听着名字,多半是个娱乐场所。
她忙端出长姐如母般的姿态,一本正经地训诫王敖:“小屁孩!我们正事还没办呢!怎么好先跑出来玩?”
王敖挽住桃叶的胳膊,好似陪笑一般:“我的好姐姐,咱们的“正事”可是丧事!对外一说爹死了,我们再出来玩,还合适吗?”
桃叶好像觉得这话还挺在理的。
“你赶了多日的路,也该给自己放一天假,不然,我可要心疼你了!”王敖一副为桃叶考虑的模样。
桃叶于是被顺利带偏,两人一同奔到闹市中。
那是建康最为繁华的街道之一,许久都没有逛过街的桃叶,几乎快要忘了逛街是什么滋味。
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有趣:她看到珠宝店的玉器首饰琳琅满目,件件璀璨精致;她闻到糕点铺香气弥漫,刚出锅的甜点瞧着十分诱人;还有路边捏糖人的能工巧匠,每一个糖人都栩栩如生。
不大一会儿,桃叶已经左手甜点、右手糖人,腰间还挂着一个精致的香包。
王敖一直跟在桃叶身后付钱,他虽两手空空,倒看起来比桃叶还开心。
梅香榭就在这街市上,是整条街中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人多得连大门都快要给堵住了。
王敖和桃叶好不容易挤进门去,才发现里面左右两侧其实还有很多桌椅闲置着,只是宾客们大多都聚集在正中间舞台边上,试图去扯台上舞女的衣裙。
台上只有一个舞女,远望去纤细袅娜、千娇百媚;台下的客人尽是男子,年纪参差不齐,都高呼着:“雪依姑娘,往这边来!”
那雪依姑娘在台上舞动,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挑逗般将衣袖拂过围观的男客们,尽显风流妩媚之态。
底下那一起好色之徒就跟着往左、往右摆动,玩得忘乎所以。
桃叶也只管踮脚往台上看,也看得两眼放光!
“她长得还没你好看呢,还能把你给看住了?”王敖拍了拍桃叶肩膀,投来鄙夷之笑。
桃叶却仍然收不住眼睛:“你看她那镯子是翡翠的!耳坠是玛瑙的!头上那簪子绝对是纯金!裙子上还绣了好多珍珠,连镶边都是金丝线!”
“原来你是在看那些?”王敖眼中的鄙夷渐变成了惊讶,他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果然一件首饰也无,衣服也特质朴:“不知是那偏远之乡太穷苦?还是我二哥苛待了你?”
提到“二哥”,桃叶不由得冷笑一声,蹲坐在了旁近的板凳上,笑得有气无力:“他哪有功夫“苛待”我?他整日一门心思想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怎么治好他女儿脸上的伤,另一件是怎么让她女儿过得快乐!我每天都穿了什么,他压根就看不见!”
王敖闻出了一股子醋劲儿,不禁低头浅笑,哼咛着:“你若是什么都没穿,他自然就看得见了……”
桃叶没听清,忙追问:“你说什么?”
王敖赶紧改口:“我叫你继续说,我正想听听呢!”
桃叶一看王敖有兴趣听,巴不得吐槽更多:“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是真穷!别说买来好的丝线布料了,连吃都艰难!每次跑到大老远去赶集,买来的东西也就勉强糊口,偶尔好不容易买来一点点肉,都给他那个宝贝女儿吃了!他整日觉得女儿吃得不好,他有注意我连吃了四年的素吗?我都快要变成和尚了!”
王敖又不禁发笑,低声哼咛一句:“你吃素也该叫尼姑,什么和尚?”
桃叶又没听清,顿时一脸不满:“你别老唧唧歪歪的行不?这里这么吵,我怎么听得见?”
王敖笑道:“你明知我二哥对二嫂的感情,他刚得知二嫂不在的时候,伤心得差点没把自己的命搭上!玉儿是二嫂留下的唯一骨血,却被公主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二哥心里肯定比自己死了都难受,偏疼一些也是难免的。”
“他是你的亲哥哥,你当然帮他说话!”桃叶翻了个白眼,连王敖也懒得搭理。
王敖忙挽住桃叶的胳膊,笑嘻嘻劝和道:“好姐姐,我哪有帮他说话?我是想开导你而已!你想想看,他只是心疼自己的女儿,又不是看上了别的女人,你也犯不着生气。玉儿现在等同于是个残了的孩子,年纪尚小,且没了娘,而你是个正常人,他如果在你俩之间偏向你,恐怕旁人也看不过去啊!”
“我可以接受他偏爱女儿比我多,可他也不能因为怕女儿生气,就……”吐槽到这儿,桃叶有点不好意思往下说。
王敖正听得饶有兴致:“怎么不说了?他做了什么让你那么生气?”
桃叶心里憋闷,只觉得不吐不快,只好放低了音量:“四年前,你爹做主,让我俩拜了堂。可因为怕玉儿难过,我俩这四年……一直各住各的……”
“啊?”王敖瞪大了眼睛,唏嘘不已:“你俩都成亲了,他却四年都没碰过你一次?”
桃叶低下了头,不知道怎么继续这个话题。
王敖陷入了某种臆想之中,凑近桃叶,啧啧称叹:“他怎么那么能把持得住?”
桃叶的脸越发红得发烫,有些后悔说这些,干脆把脸转到了一旁,不去看王敖。
王敖却如同走火入魔一般,更加无厘头地胡乱揣测起来:“他……他会不会是因为二嫂过世之后,伤心过度……然后……那方面就不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正经一点行不行?”桃叶气急败坏,说话之间猛地推了王敖一把。
谁知那板凳有点歪,王敖又处于漫不经心之中,一下子往后摔倒,板凳和人一起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响声惊动得那些正看舞女的客人们、连同台上跳舞的雪依,都一齐看过来。
桃叶感到一阵尴尬,忙上前扶起板凳,又去扶王敖。
“你力气可真大……人家连个玩笑都不敢开了!”王敖只觉得腰疼,好不容易才慢慢站起。
“好了好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桃叶撇撇嘴,又扶着王敖坐回原位。
台上的舞女雪依复又起舞,看客们的注意力却没那么集中了,时不时地瞟向桃叶这边。
王敖见色狼如此多,就打算带桃叶离开,却忽见一队官兵从外面冲进来。
桃叶看见官兵,也吓了一跳。
“低头,别让他们注意到你。”王敖匆匆向桃叶低声耳语。
桃叶没太明白,只是忙低下头,却又耐不住好奇心,悄悄偷看,只见那群官兵之中夹着一个身着官府的官员,乃是陈济的兄长陈熙。
陈熙一声令下:“上楼搜所有包间。”
官兵们于是冲上了楼。
舞台上的雪依姑娘一脸不悦,向陈熙发了话:“大司马要抓人,也得看看地方吧?我们这梅香榭也是你说闯就闯的?”
陈熙笑道:“事出紧急,还请姑娘替我向沈老板致歉,我抓了人,立刻就走,绝不损坏一草一木。”
不大一会儿,二楼所有包间中的客人及歌姬、舞姬都到楼道观望,只见官兵从其中一个包间带出一位少年郎,那少年朝左右大吼一声:“闪开!我自己会走!”
几个官兵都连忙闪到一边,恭谨给少年让路。
桃叶更加好奇,凑近王敖耳边低声问:“那少年是谁?你认识么?”
王敖微微笑,亦低声答:“是当今官家。”
第92章、还是替身
当今官家?
那不就是孝宗司昱和周婕妤的儿子司德么?
不对,不能叫周婕妤,现在是周太后……
桃叶脑海中一片混乱。
司德板着一张脸,从楼上被带下来之后,狠狠地瞪了陈熙一眼,二话没说,就径直出门去了。
陈熙吩咐撤兵,所有官兵都立刻退出梅香榭。
王敖和桃叶也悄悄走了出来,看见司德被请上了一辆马车,陈熙在前面骑马开路,官兵们护送着离开了。
王敖看着那些人远去,稍稍松了一口气:“幸好他没看到你。”
“你为什么怕他看到我?”桃叶十分不解。
王敖笑道:“傻姐姐,你都多久不在京城了?如果让他看到你这时候回来,恰好咱们父亲就“病故”了,他会当做只是巧合吗?”
桃叶恍然大悟,又问:“可他一个做臣子的,怎么就敢抓官家?”
“自然是周太后授意他的。官家年轻贪玩,周太后不便出宫,每次都是叫陈熙去抓人,再送回宫受罚。据大嫂说来,就今天这样的事,少说都有几十次了。”
“几十次?那宫中的太监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还能看着官家天天往外跑?”
王敖笑着摇头,靠近桃叶,低声告知:“是太皇太后故意给放水的……她巴不得官家不学无术,她才好多掌权几年!周太后因此几次责罚官家最近身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被两宫太后逼得左右为难,干脆跳井死了……现在宫中人人自危,有苦难言……”
“都闹出人命了啊?”桃叶想起她在永昌时听说的太后和太皇太后近来频频起冲突,大约就是因为这些事了。
王敖点点头。
两人闲话着,路过一家药铺,王敖很自然地走了进去抓药,他与药铺伙计说话的样子很随意,看起来像是那里的常客。
桃叶忽然想起她之前听说过的,萧睿在玉儿被刺脸后病了许久,直到玉儿被送走时还没好。
待王敖从药铺走出,桃叶忙问:“是不是母亲又病了?”
“她已经卧床四年了。”说出这句话时,王敖脸上原先的笑容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愁容。
桃叶有些被震惊到了:“你的意思是说,自从玉儿出事,她就没好过?”
王敖点头,又不禁长叹。
桃叶立刻批评了他:“那你还有心思带我出去玩?”
王敖低下了头,没精打采地说:“母亲刚病倒那几个月,我整日都吃不下、睡不着。可是日子久了,难免就有点麻木了,但我并不是不关心她。”
桃叶大概也能理解这样的情绪,又忙安慰王敖:“带我去看看她吧!我和她讲讲玉儿的近况,兴许她听了能好点呢!”
于是两人一起回到司徒府,一进后院就遇到了王敦。
如桃叶所预料的那样,王敦一看见她,就眉头皱起,劈头盖脸地数落王敖:“你怎么把这个妖精给带回来了?你不要命了?还是想连累全家人都不要命了?”
王敖一脸不满,也以同样的态度怼了王敦:“你这人也太没礼貌了!来者是客,你怎么能当面称人家是“妖精”?”
王敦冷笑一声:“宫中老早就盛传她是妖,难道你不知道?”
王敖昂首挺胸,也学着王敦冷笑一声:“宫中还说孝宗是死于梦魇呢!你信吗?”
王敦很是无语:“那她当年差点用辣汤害死母亲,这事儿总是你亲眼所见吧?”
王敖仍然对答如流:“那时候桃叶姐姐不了解母亲病情,不知者不为过!”
“好!就算这个也说得过去!可是她勾引二弟,以至于玉儿毁容蒙羞、家宅不宁!母亲病到今日……”
没等王敦说完,王敖又给怼了回去:“那都是公主作的孽,你怎么能责怪到桃叶姐姐头上?”
王敦也更加疾言厉色:“若没有她掺和,公主会作这个孽吗?”
王敖就像要故意气王敦一样,依旧振振有词:“只要二哥不认可驸马的身份,公主迟早还是会作孽!”
“外面在吵什么?”萧睿房内传出一声问话,声音是颤颤巍巍的。
王敦、王敖都停住了言语,一齐往房内走。
桃叶便跟在王敖身后。
王敦又拦住桃叶,摆出一副臭脸:“你这个女人怎么如此厚颜无耻?我们家不欢迎你!你赶紧给我走!”
王敖听见这话,气极了,就推着王敦,口不择言起来:“这是我的院子,我还嫌你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呢!”
“你……”王敦气急败坏,扭头出去。
王敖便拉着桃叶往屋里走。
桃叶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忙提醒王敖:“你父亲的信还没给他看呢!”
王敖也猛然想起,又忙出去追王敦。
床榻上,萧睿已经看到了桃叶,气力微弱地唤了声:“阿娇……你回来了?”
桃叶正探头看王敖,听见这声呼唤,又回头看到萧睿,心中不禁一阵吃惊。
萧睿竟比先时苍老了太多太多,身上精瘦,皮肤松弛,脸上爬满皱纹,头上的白发比黑发还多。
“阿娇……你怎么不过来?是在生我的气吗?”萧睿原是躺着的,此刻稍稍扬起了头。
服侍在萧睿床边的一个丫鬟忙给萧睿垫高了枕头。
桃叶疾步到床前,扶住了萧睿,轻声称呼着:“母亲……您……您怎么……”
外面,王敖已经陪笑着将王敦给拖拽了回来,到萧睿房中,将王逸的书信拿出来。
“有正事还不早说!”王敦只是轻描淡写地责备了一句,没再计较王敖前面说的那些话,赶紧细细看信。
萧睿好不容易坐了起来,双手都拉住桃叶,还未开口,眼中就滚下泪珠:“阿娇……我对不住你……我逼走了你……我承诺过会用性命护着玉儿……可是我却没有照顾好她……我愧对于你……”
萧睿呜呜啦啦,哭着、说着。
桃叶浑身不自在,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母亲,其实我……”桃叶刚想解释,却看到王敖在那边使眼色。
看着满面泪痕的萧睿,桃叶只好改了口:“我……我从没有责备母亲之意,而且……而且玉儿现在和她父亲、祖父在一起,也过得挺好呢……”
“玉儿……”萧睿有些痴迷之态,她紧盯桃叶,目光是那般无助:“玉儿是不是也恨我?”
“没有没有……”桃叶握住萧睿的手,只管半真半假地胡扯起来:“玉儿天天念叨着想念祖母呢!二哥各处求医给她治脸,她脸上的疤已经没那么明显了,永昌王也接纳了这门亲事,过不了多久,就要迎玉儿过门了,我这次回来,就是来跟你们报喜的!”
“真的?”萧睿信以为真,不由得脸上绽放出几分笑意,手忙脚乱着就下了床,踢上鞋子。
王敦、王敖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萧睿已经四年没有下床了。
萧睿下床之后,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匣子,拿给桃叶看:“这里都是我给玉儿积攒的嫁妆,这次终于要用上了……”
桃叶的手指拂过匣子,指尖碰触到了些许灰尘,再看一眼衰弱憔悴、却满怀爱意的萧睿,不知不觉眼睛就湿润了。
她接过匣子,轻轻放回原处,又挽住萧睿的胳膊,送回床边:“母亲小心累着,还是歇会儿吧!”
萧睿笑点点头,在桃叶的搀扶下慢慢躺好,丫鬟又忙给盖了被子。
桃叶走到王敖身边,低声问:“母亲怎会糊涂至此,连阿娇已死之事都不记得了?”
“所以,你就知道玉儿的事对我们家打击有多大!”王敖叹着气,悄悄瞄一眼萧睿,把声音压得极低:“你看我母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我二哥心里的滋味?他为玉儿忽略了你,其实也没那么不可原谅……”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王敖的借机相劝之言,桃叶也不好反驳什么,可是她心里并不能完全认可。
王敦看完了王逸的信,为免消息走漏,他随即将信放在燃着的蜡烛上烧掉了。
桃叶望着信纸化成灰烬,又回头看萧睿似乎睡着了,便向王敖辞行:“要捎的信我已经送到了,也已经劝慰过母亲了,我该走了。”
“哦……”王敖点点头,先瞥了王敦一眼,又回复桃叶:“行。等母亲醒了,要是问起你,我就说你被大哥撵走了!”
王敦瞪了王敖一眼,没有说话。
桃叶也没理会这些,就往门外走。
王敦忙站起,拦住了桃叶,露出些许笑意:“桃姑娘,要不……要不你就先留下来两天,陪陪我母亲?或许于她养病有利……”
桃叶还没来得及答话,王敖忙跑过来推她:“姐姐就赶紧走吧!不然待会儿又有人骂你“妖精”、说你“厚颜无耻”怎么办?”
王敦拉长了脸,不得已,只好弯腰向桃叶鞠了一躬:“是我这做兄长的口无遮拦,还请桃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桃叶正要说话,又被王敖笑嘻嘻插了嘴:“大哥,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样子,要虔诚一点!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是在挖苦呢!”
王敦带着些许怒色,抬头问:“难不成你要我下跪求她?”
“就你方才说那些话,下跪也不为过!”王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却一不小心偷笑了出来。
王敦当真就准备下跪。
“大哥,别……”桃叶忙阻止了王敦,又随手推了王敖一把,训斥道:“你过头了吧?让大哥跪我,成何体统?”
王敖站在一旁,忍不住大笑出声。
桃叶听着这爽朗的笑声,心中却有点发闷,她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离开王敬、不再做满堂娇的替身,如今竟又到王敬母亲面前扮演满堂娇,她疑心自己是不是脑筋坏掉了?
正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听到外面有人高喊一声:“公主回来了!”
第93章、诡梦险成真
王敦、王敖也都听见“公主回来了”,像是周云娘的一个丫鬟的声音,不由得大吃一惊。
要知道,自打王敬离开建康,公主一直都是住在宫中或公主府的,其间只回过王家一次,就是在玉儿脸上刺字那次。
而今,公主怎会无缘无故地回来?
不待多想,外面又传来周云娘的声音:“公主,母亲才刚吃了药睡下,不宜打搅……”
桃叶一头雾水,这意思是,公主不仅回了王家,而且就在门外的院子里、正在走向萧睿的房间!
王敖忙将桃叶推向后窗:“姐姐从窗户走,她肯定是冲你来的!”
王敦纳闷极了,自言自语着:“桃姑娘才刚到不久,公主如何就得知了?”
桃叶也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已经被王敖推着,忙忙地从后窗跳了出去。
王敖还没来得及关好窗户,房门已经被撞开。
司姚公主带着四个丫鬟如春、如夏、如秋、如冬,个个都彪悍如虎,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周云娘和一个丫鬟苦拦不住,被撞得摔倒在门口的几层石台阶上。
王敦忙走过去扶起周云娘,只见周云娘头上磕红了一块。
司姚及四个丫鬟见王敖正在关窗,都警觉地跑向后窗,那速度之快,直接把王敖撞到了几步之外。
王敖摔了个四脚朝天,疼得一时难以起身,不禁破口大骂:“你还算是个公主?简直就是个泼妇!”
不过,司姚此刻没有时间理会王敖,她急急忙忙往窗外看,果然看见了桃叶的背影,立刻指着桃叶大喊:“给我抓住她!”
王敖听到,这才意识到司姚这次回府不止带了紧跟的四个丫鬟,外面竟还有别的人?
他慌张爬起,又狂奔到后窗,猛地将司姚推倒在地,匆匆翻窗跳了下去。
本已睡着的萧睿被这一系列动静惊醒了,一睁眼就看到王敖跳窗、公主摔在地上,瞬间吓得翻身掉下床来。
王敦、周云娘和丫鬟们都忙去扶萧睿,司姚的丫鬟们都忙扶司姚,房中一片慌乱。
桃叶才向外逃了没几步,就被一群侍卫挡住了去路。
那些都是司姚从宫中带来的侍卫,约有十几人,都候在院中,听到司姚的命令,纷纷上前,将桃叶团团围住。
桃叶见逃无可逃,就咬破手指,预备使用“妖法”逃跑。
谁知司姚又在窗内高喊:“泼狗血!”
桃叶没想到,司姚这次竟准备得如此充分,连狗血都随身携带?
王敖赶过来,眼见着一个侍卫将一桶狗血全部浇在了桃叶身上!
“姐姐……”王敖手中没有兵器,他见旁边放着一把扫地用的大扫帚,就随手抡起,朝那些侍卫们冲过来。
一人、一扫帚,而对方是十几个训练有素的侍卫、且人人腰间都悬着佩剑。
那架势,简直就是鸡蛋硬要碰石头!
果然,没等开打,两名身材魁梧的侍卫就将王敖整个拎起来,悬在半空中。
王敖的扫帚落地,手脚都在半空扑腾,大喊着:“放开我!放开我!”
司姚带着丫鬟们已经走出房门,转到房后。
看着满身狗血的桃叶,司姚得意洋洋:“有了上次被你跑掉的经验,你以为我还会不防备?”
桃叶想起玉儿脸上的刺字、想起王敬这几年为女儿治脸的奔波,恨不能掐死司姚。
可眼前,她看到王敖被侍卫们控制着,不得不压制了内心的怒火:“得罪你的,只有我一个人!你放了其他人!”
司姚回头,又看到了被拎起的王敖,淡淡一笑:“这个不是刚才还称我为“泼妇”么?既如此,我不如更“泼”一点!”
她手指墙面,吩咐侍卫:“不必对他客气!扔出去!”
侍卫们就将王敖举起,扔向萧睿房间的后墙。
王敖大叫着飞向墙面,他的头一下子撞在墙上,又摔在地上,昏了过去,鲜血顺着额头直流。
“三弟!”桃叶哭了出来,眼泪和脸上的狗血掺和在一起,样子很难看。
她想去看看王敖,却被侍卫们拖住了胳膊。
王敦在屋内听到,吃了一惊,先将萧睿丢给周云娘,也翻窗跳下,跑到王敖身边,惊叫着:“三弟醒醒!”
司姚望着桃叶,笑意盈盈:“你怎么哭啦?我记得……在城门外,你拐走我的驸马那天,不是笑得挺开心吗?”
桃叶瞪着司姚,只是咬牙,泪水却止不住地流。
司姚再次回头,见王敦正抱着王敖、盯着自己。
她毫不在意,仍是满面春风地笑着:“大哥若是心里不服气,不妨再去周太后面前告状,看看你这位姨姐这次能不能为你做主呢?”
说罢,司姚忍不住大笑出声,又一声令下:“把这个妖精给我带走!”
桃叶被侍卫们拖住,随司姚和丫鬟们一起出了司徒府。
王敦没有理会桃叶的去向,他招呼来下人,将王敖送回房中,又赶紧去请大夫来看母亲、弟弟。
桃叶被丢到一辆马车上,这让她想起在秦淮河边被公主绑走的那次,也是被强塞进一辆马车。
不同的是,那天她被装进了麻袋,而这次是手脚都被绑住了,连嘴也被塞住了。
相同的是,马车上只有她一人,随着马车的颠簸滚来滚去、跌跌撞撞,撞得满身都疼。
上一次,她是被司姚公主送进了宫,那么这次呢?
桃叶很好奇。
不过,她只好奇了一小会儿,马车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她伸头看到了窗外的一个门牌匾,上面写着“莳花馆”。
司姚在前边另一辆马车里,并不曾下车,只吩咐下人们该做的事。
桃叶还没想明白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已被拎下马车、带进莳花馆,丢在地上。
莳花馆中花团锦簇、美女如云,眼前还有一个老鸨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她恍惚觉得,这里好像是一个青楼……
当年第一次被公主绑进马车,在送往宫中的路上,她所做的那个梦,就是梦见公主派赵四将她送进青楼!
她仰头一看,如当年梦中的场景一样,站在她身后的,正是公主府的那个管家赵四!
老鸨显然是认得赵四的,一副恭敬的模样:“赵总管,这……这姑娘是怎么说的?莫不是公主府上犯了错的丫头吧?”
“你甭管她是什么人,只管收下!以后,你专挑些腌臜客人叫她伺候。若将来让我打听到不是如此,就要了你的命!”赵四的站姿很高傲,说话的口气更是嚣张。
桃叶仰头瞪着赵四,差点骂出一句“你这个死太监”。
但是她没有,因为她准备开骂的时候,才想起自己的嘴被塞住了……
老鸨唯唯诺诺,满口应承了赵四的话,讨好一番后,又亲自送赵四出门。
桃叶回忆着当年梦中的场景,尤其是梦中腌臜至极的客人……让她感到浑身发毛……
当年的梦真的要应验了?
桃叶简直不敢相信!
这一刻,她想起了她的同事李游劝过她的话:“我们不属于这个时代,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讲,我们就是异类!”
她开始有点后悔没有听李游的劝告,她明明可以早些完成任务回归自己的时代……
片刻,那老鸨又从外面回来,摇着小扇子,向身边的姑娘们叨叨着:“真是好笑!我们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腌臜客人?”
桃叶听见,心中一阵窃喜,默默盘算着,若没有客人,她顶多也就是被囚着,时间长了,总会有机会逃跑的……
正想着,她忽又听见老鸨说了一句:“看样子,我得专程去找几个腌臜客人来,才好交差!”
桃叶顿时心惊胆战,她无法用嘴求情,只能呜呜啦啦地发出声音,用可怜兮兮的眼神对着老鸨。
“你甭求我!求我也没用!整个齐国上下都知道,大长公主是最不可得罪的人!谁叫你偏得罪她?你这般容貌,真是可惜了……”老鸨笑着摇头,又啧啧叹气。
莳花馆内的姑娘们,都看着地上的桃叶,窃窃私语。
外面忽传来一声:“把她卖给我。”
姑娘们纷纷抬头看,只见门上垂的珠帘摇动几下,一个蒙了面纱、戴着帷帽的女子走了进来。
老鸨也瞧了那蒙面女子一眼,感觉像是同行。
蒙面女子进门便放下一个木盒,打开盒子,里面乃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有点小小地吃惊,但很快又摇头:“不成不成,这可是公主府送来的人,我哪敢随便转手?”
蒙面女子又放下一个木盒,盒子里还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似有些动心,稍稍犹豫了一下,仍旧摇头:“要是公主府的人来问,可叫我怎么说呢?难道你就不怕得罪公主?”
蒙面女子再次放下一个木盒,盒子里自然还是一排金元宝。
老鸨呆呆站着,思虑了一会儿,笑着说:“若是公主府的人来问,我就说,那姑娘受不住……跳楼死了!”
蒙面女子点点头,随即向外摆手。
有两名侍女进来,扶起桃叶,带出门去,并为她解开身上的绳子、拿掉嘴上塞的抹布,请她上轿。
桃叶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花这么大价钱买她?
一顶轿子就在眼前,蒙面女子先上了轿,桃叶迷迷糊糊,也就跟着上去了。
轿子被抬起,两人对面而坐。
桃叶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你……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买我做什么?”
蒙面女子轻轻一笑:“断不会叫你去做那些卑贱之事。”
桃叶觉得这声音似有些耳熟,却又想不起是谁。
她于是更加好奇:“我们……是不是认识?”
蒙面女子又是轻轻一笑,就在桃叶面前解下了面纱。
第94章、此地无金三百两
桃叶定睛一看:“皇后娘娘?”
她想她没有看错,眼前这个解开了面纱的女子……正是孝宗司昱的皇后沈慧!
“这里没有皇后娘娘,你可以叫我沈老板。”沈慧的神情很严肃,远没有了当年做皇后时的那种不正经。
桃叶上下打量了几眼沈慧,沈慧还是和当年一样苗条,着装也依然红得鲜艳,就如同她初见时,在红梅树下飘逸着曼妙舞姿的那个醉酒皇后……
不过,司昱已然薨逝,沈慧自然就不能被称为皇后了,但也没有成为太后。
桃叶依稀记得,她好像听说过,在司昱死后,沈皇后就突然失踪了,而宫中所有人都没有再追踪过沈皇后的去向,只管拥立了周婕妤之子为新皇帝。
“沈老板?”桃叶对这个称呼感到新鲜有趣,一时兴起,又八卦起来:“你是哪的老板?”
沈慧没有作答。
轿子转眼进了梅香榭,沈慧被侍女扶着下了轿。
桃叶也随后跳了下来,跟着沈慧走进屋内。
桃叶瞄了一圈室内陈设,意识到此处是上次来过的梅香榭。
梅香榭比方才的莳花馆要宽敞许多、也热闹许多,最重要的是,性质有点不同。
虽然桃叶没有特意问过,但也基本可以确定,同为卖笑的烟花之地,此梅香榭的姑娘们必是卖艺不卖身的,而那莳花馆……
桃叶安心了许多,忽想起还没向沈慧道谢,忙追在沈慧身后,满面含笑:“多谢沈老板救我!大恩大德,来日我必当……”
“你用不着谢我。”沈慧停步,回头望着桃叶,笑眼弯弯:“我是个生意人,从来不会“救”人,只是多“买”了个姑娘罢了。我可是出了三百两黄金的高价,你得给我赚回本钱才成!”
桃叶愣住了。
三百两?还是黄金?
她赶紧在心里换算,三百两就是三十斤、十五公斤,也就是15千克、15000克,按黄金市价400元一克来算,那好像是……6000000人民币?
六百万?
桃叶差点厥过去!她觉得,她三辈子都赚不出这么多钱来还债啊!
而且,这笔债务实在来得莫名其妙……
“在你赚回本钱之前,你所得的赏钱都归我;回本之后,我与你,五五分成。”沈慧的话,又把桃叶拉回眼前的现实当中。
桃叶尴尬地笑着:“沈老板,你看我……我基本就是个废物!我到哪都是蹭吃蹭喝……我做什么都做不好……而且,我在你们这儿肯定已经算是不年轻了……”
“你声色俱佳,怎么可能是个废物?”沈慧上下打量了桃叶几眼,像是很看好桃叶的样子:“你是我买过的最贵的姑娘,日后必得成为我这里最出色的姑娘。”
桃叶的笑容已经僵在脸上,她竟不知如何面对沈慧这般器重和抬举。
“以后,不要随便跟人说你的年纪,那是砸我的招牌呢!”沈慧这句话,似提醒,也似警告。
话音落,不远处响起一阵下楼的脚步声。
桃叶抬头望去,只见有个姑娘快步下楼,冲她跑来。
那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袖翩翩,看起来好生眼熟……
走近时,桃叶认了出来,那姑娘好像是——采薇?
“桃叶……”采薇奔到桃叶面前,激动地握住了桃叶的手:“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今日这里的客人,有好几个都是公主府的管事!从你跟王三公子摔了一跤开始,我便知道他们必定会盯上你,所以才央求沈老板出面……现在看到你无恙,我就安心了。”
这番话,桃叶听明白了。
原来司姚能那么及时地赶到公主府、还提前准备齐全,都是她和王敖跑出来玩这一趟惹的祸?
但桃叶没想明白的是,采薇怎么会是这里的卖艺姑娘之一?
沈慧便吩咐采薇:“你来得正好,带她去好好梳洗一下。从明日开始,她也要跟着师傅们教习。我希望,一个月后,最迟两个月后,她能够登台,你要多带带她。”
采薇看了桃叶一眼,露出一脸担忧:“可是……桃叶姐姐一旦登台,就很有可能被公主府的人看到啊!要不……让桃叶姐姐戴上面纱、或者改个名字?”
“戴面纱?改名字?”沈慧冷冷一笑,忽然变了脸色:“做什么?此地无金三百两啊?”
采薇见沈慧这个反应,没敢再提建议。
“我连太皇太后都未必放在眼里,司姚公主算是个什么东西?”沈慧脸上淡淡的,撂下这句,就径直往后堂休息去了。
桃叶望着沈慧背影,心中一阵惊叹,沈老板已经不是沈皇后,却好像比当年做皇后时的气场更大了?
采薇挽住桃叶的胳膊上楼,在楼道里,她们看到了谢承。
桃叶瞪大了眼睛,就是孝宗司昱生前最贴身伺候的那个大太监谢承啊!
谢承正在楼道扫地,看到采薇和桃叶,点头一笑。
“谢总管?是谢总管吗?”桃叶似乎还不敢十分肯定,但她已经有点明白采薇为何会在此处了……
当年,司昱突然离奇死在芳乐殿,采薇和谢承本该守在司昱床前,但却匆忙离开芳乐殿,然后一起消失在宫闱之中,而紧接着,大家就发现沈皇后也失踪了。
如今,这仨人竟都在一处,会是巧合吗?
在随后的几天,采薇慢慢跟桃叶讲述了当年她亲眼目睹的、以及谢承亲身经历的,有关于司昱之死的内幕。
“孝宗是被陈公子活活捂死的!谢总管、张淑媛,还有我姐姐,都在旁边看着呢!我在那之前从不知道,我姐姐一直在为陈公子做事。
谢总管说,孝宗那天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发疯一样地跑进芳乐殿,一下子就撞破了陈公子和张淑媛正在床上……他们害怕被孝宗治罪,就生了歹心!
我是不小心看见的,就也被牵连了进去。我听了谢总管的分析,知情人最有可能成为替罪羊,我很害怕,就跟着他逃了。后来我才知,谢总管原是沈皇后派到孝宗身边的人。
沈皇后得到消息,就立刻带我们一起离了宫,躲避了一场新帝即位的权谋斗争。而后,沈皇后就像沈氏一族的大多人一样从了商,成了梅香榭的老板。
这几年梅香榭做得风生水起,在建康的勾栏院中算是数一数二的,有不少达官贵人都是这儿的常客。太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沈皇后的去向,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半是因为齐国的财力一直仰仗沈家。
如今司姚公主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恐怕你也只有呆在这梅香榭是最安全的了。而且,你现在欠了沈老板的钱,她也不会允许你去别处。所以,你可千万不要轻易跑出去。”采薇回顾着往事,仍在为桃叶担忧着。
桃叶终于确定了一个真相:“真的是陈济,亲手捂死了孝宗?小宛也是帮凶?”
采薇点点头。
桃叶说不得有多么震惊,她忍不住跟谢承打听了更多关于司昱被害时的细节,而后,她便一连多个夜晚睡不着觉。
这个迟来的真相,不仅让她重新认识了陈济的心狠手辣、小宛的自私至极,更铭记了司昱死前的无助和绝望。
深夜时,桃叶似乎又听到了司昱生前对她说过的两句话:
“即便他与你之间有过什么,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满堂娇的影子。难道你就愿意永远做一个影子?”
“你等着看,有一天,朕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皇帝!等到那一天,如果你愿意来到朕的身边,朕……随时等着你。”
她觉得好愧疚,司昱曾多次护着她,她却那么快就将司昱之死抛到脑后,只顾着追随王敬的脚步,到头来,换来的也不过还是一厢情愿!
王敬为救父,不得不替永昌王卖命,一起谋划入京,将来势必要篡夺皇位。
桃叶受王家父子之托,此行到建康报信,也等同于是在为永昌王办事。
可是,如今的少年皇帝司德,毕竟是司昱之子,若当真被永昌王赶下皇位,司昱地下有知,又该作何感想?
这么一想,桃叶觉得她好像更对不起司昱了,她不该为了王敬就站在永昌王那边的……
在桃叶跟着梅香榭的师傅学艺时,司徒府已经按部就班,对外宣称王逸病逝,布置起了灵堂,并同时派人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通知王敬、玉儿回来奔丧。
在王敬离开永昌之前,将父亲王逸和崇丘送到了永昌宫居住,并再三嘱咐父亲,若有机会,一定要想办法逃到魏国去。
然后,王敬与玉儿、秀萍、琼琚一起驾着马车赶回了久违的建康城。
得到王敬、玉儿马车已经进城的消息,王敦仍在灵堂待客,王敖来到门外迎接兄长。
王敖还穿着孝服,却专程跑到街上,其实目的并不在于迎接,他是想看看,王敬到家后关心的第一件事会是什么?
桃叶被公主劫走后消失无踪,他每日都在担心桃叶的安危,却苦寻不着。
他心里一直记着桃叶吐槽王敬的那些话,他很想质问王敬一句:既娶了她,为何不好好珍惜她?
正盘算着,王敖抬头,看到一辆马车已经靠近,在门前停了车。
第95章、二哥有情况
马车停稳后,王敬拄着手杖,慢腾腾下了车。
紧跟着,秀萍也下车,忙又把玉儿扶了下来。
琼琚和另一个车夫将马车拉到了别处。
王敖抬头望去,似乎觉得王敬比原先更显苍老了一些,玉儿倒是越发亭亭玉立,只是一直用面纱遮住半面脸。
他想要开口打招呼,可一时间却不知要说什么,亲兄弟之间,竟有一种陌生之感涌上心头。
玉儿看到了王敖,虽无甚欢喜,但也维持着基本的礼貌,她走到王敖身边,轻轻一拜,唤了声:“三叔。”
王敖只好勉强笑笑:“玉儿都长这么高了?”
王敬随后也慢慢走了过来:“三弟,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王敖又笑了一下,这次的笑容却不怎么友善,他望着王敬,反问道:“你觉得家里会好吗?”
王敬点点头,又问:“桃叶呢?她现在是住在我们家?还是已经离开了?”
王敖的笑容突然僵在了脸上,听到王敬第一个关心的人是桃叶,他觉得他应该替桃叶感到欣慰。
可是实际上,他并不开心,也不知该怎么作答:“一言难尽,你们还是先去父亲的灵堂祭拜一下,晚些我再慢慢告诉你。”
说罢,王敖便引着王敬、玉儿、秀萍进去了。
因为丧事是假的,王敬和玉儿虽披麻戴孝,也不过是应景而已,送走当日宾客后,就来后院看望萧睿。
萧睿才刚服药睡下不久,王敦、王敬、王敖三兄弟及周云娘、玉儿只是过来瞧了一眼,就先坐在稍远些的地方说话。
屋内没有外人,王敦便问王敬:“当真要设法引永昌王入京吗?咱们可是周太后的姻亲,脚踩两条船,那是随时会翻船的!翻到哪边都要命!”
王敬低着头,沉默半晌,无奈地说:“我也没有办法。从父亲被陈济盯梢开始,我们一路都很被动。现如今,父亲的性命攥在他们手中,根本没有我们选择的余地。”
“你们在永昌四年,就没有一丁点逃脱的机会?”王敦质疑着。
王敬摇头:“你没有去过永昌,大概难以置信,永昌所有官民都被永昌王收得服服帖帖,甘为眼线者不可胜数。一旦某个人为永昌王所用,就绝无完全甩掉眼线的可能,一言一行尚且要小心隔墙有耳,更别想自由出入永昌。”
王敦听得十分心惊:“那永昌王怎么就如此能收服人心?”
王敬答道:“因为永昌的穷苦程度要远远超过我们从前的想象,而永昌王一直屈己待人,与百姓亲如一家。永昌的官民多为遭贬谪流放之人,对孟氏恨之入骨,也就更愿意臣服永昌王。久而久之,那就成了一种信仰,就算是在永昌王看不到的地方,他们都不允许有人诋毁永昌王。”
王敦又问:“那你觉得,永昌王的为人,究竟如何?”
王敬冷笑一声,摇了摇头:“一个真正的谦谦君子,会拿人质要挟别人做事吗?”
王敦听了,眉头紧皱,长叹一声。
王敬又说:“但是,父亲认为,齐国若继续由孟氏一族掌权,亡国之日不远矣,只有永昌王出头,或可扳回一局。所以,即便不是因为陈济泄露了金库之事,父亲多半仍然会选择投靠永昌王。”
王敦更加摇头叹气:“事虽如此,可一个伪君子有时还未必比得上一个真小人。父亲诚心为齐国着想,何意见得那永昌王事成后不会过河拆桥?我们身为官家的臣子,背地里却为永昌王做事,等于是实实在在的两面派,到时候,无论他们双方谁胜谁负,我们王家恐怕都会身败名裂!”
王敬接着说:“所以,我在回来之前,几番恳求父亲,若有机会,务必要他想办法逃到魏国去。我想,等永昌王之子上京迎亲、大批人马动身离开永昌的时候,他应当是有机会脱身的。他已经答应我了会逃。一旦父亲脱险,我们就不要再为任何人卖命了。我希望,我们所有人都逃到魏国去,做普通百姓,从此谁都不要再插手齐国内政了。”
听到这番话,周云娘抬头看了王敬一眼,又看王敦,默默无言。
王敦已经明白了周云娘的顾虑,忙提醒王敬:“别忘了,周太后是你大嫂的亲姐姐。我们可以救了父亲就撇下烂摊子,只管一走了之吗?”
王敬没有答话。
王敦见状,又抬头问王敖:“三弟,你的意见呢?”
“啊?”王敖正在出神,忽听到王敦叫他,恍然间如梦初醒,却想不起方才两位兄长都在聊些什么。
王敦不禁有些生气,斥责王敖道:“我们正在商议大事,你在想什么呢?”
“我……我……”王敖答不上来,也不敢答,因为他方才一直在想桃叶,不停在心里筹划要怎么质问王敬对待桃叶的问题。
王敦瞪着王敖,只是唉声叹气。
氛围正尴尬时,他们听见萧睿咳嗽了两声。
兄弟三人都站起,围到萧睿床边,叫着:“母亲。”
玉儿也走近。
昏暗的烛光下,萧睿慢慢睁开了双眼,看到了王敬,顿时一脸惊讶:“敬儿……是敬儿回来了……”
说着话,萧睿就要起身。
王敬忙坐在床边,扶起萧睿,笑着说:“母亲,玉儿也在这儿呢。”
玉儿听到,也走过去坐到床边,轻轻拉住萧睿的手,上下打量几眼,不禁泪流满面:“祖母怎么瘦成这样了?”
萧睿看到玉儿的眼泪,一时也忍不住,将玉儿搂在怀中,祖孙两个一起哭起来。
周云娘忙在一旁劝道:“母亲就不要伤心了,方才二弟说,过一阵子父亲那边稳住了,就要接您过去团聚呢!以后咱们一大家子人还像从前一样厮守着,好好过日子,您可别哭了!”
“敬儿?是真的?”萧睿很激动,握住了王敬的手。
王敬笑点点头。
萧睿欣喜异常,笑得合不拢嘴:“太好了……我都已经十多年没见过老爷了,只怕见了,我们都认不出对方的样子了……”
刚说了这句,萧睿忽又拉住王敬:“对了……还差阿娇才算团圆呢!怎么阿娇这几日都没来看我?”
“阿娇?”王敬一阵懵。
王敖凑近,低声向王敬解释:“母亲说得是桃叶……”
王敬更加感到诧异,忙追问:“桃叶来见过母亲?她在我们家呢?”
王敖看了王敦一眼,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敬没有听到回应,似乎觉得不大对劲:“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桃叶在哪?”
萧睿痴痴傻傻地问了声:“桃叶……桃叶是谁?”
王敦向王敖使了个眼色。
王敖于是拉住王敬,一起走出萧睿的房间,才告知:“桃叶姐姐被公主绑走了。”
王敬大吃一惊:“你怎么不早说?绑哪去了?”
“我不知道。桃叶在这里没有根基,我连打听都无从下手,除非……我们直接去质问公主。公主肯定不会见我,你亲自去问,或许能问出答案。”
王敬听了,就扶着手杖往外走。
“不许进宫!”王敦也从房中走了出来,拦住了王敬,劈头盖脸地斥责两个弟弟:“三更半夜,你们要进宫闹事吗?停灵已经七七四十九天了,明日正该下葬,你们若是不怕假尸体露馅,就尽管去!”
王敬、王敖都不做声。
次日,王家人按照规矩,将装着假尸体的棺椁葬入王家祖坟,名义上算是丧事办完了。
回家后刚脱下孝服,王敬就叫着王敖,避开王敦,一起急急忙忙入宫去。
王敬主动来找司姚公主,这还真是开天辟地第一回,宫人们都觉得稀奇。
果然是王敬面子大,他们来到太皇太后的安寿殿,很快就被请了进去。
待王敬进殿,司姚看到后面还跟着王敖,突然明白王敬必是为桃叶而来,心中便大不自在。
王敖看了一圈,并未看到太皇太后,只有司姚公主坐在当中,里里外外侍立着一群宫婢,因为夏季炎热,所有的窗子都遮了帷幔,使得殿内稍显昏暗。
“见过太皇太后。”王敬躬身一拜。
王敖有点懵,又仔细看了一遍殿内,确实没见太皇太后,感到十分纳闷:“二哥,这里只有公主,哪有太皇太后?”
王敬愣怔了一下,没有回应王敖的话,很快又癔症过来,朝着前方发话:“那便请问公主,桃叶在哪?”
司姚起先也因王敬参拜太皇太后而感到惊讶,但很快又被王敬的这句问话吸引了注意力,心中一阵恼火:“我就知道,要不是为了那个贱人,你怎么可能来找我?”
王敬又重复了他的问话,语气仍是冷冰冰的:“桃叶到底在哪?”
在王敬与公主对话的时候,王敖一直盯着王敬的眼睛看,他似乎觉得,王敬的眼神很涣散,好像从来不曾集中在某个点。
司姚见王敬如此关心桃叶,故作出一副得意之态:“告诉你也无妨!你的桃叶被我送到了莳花馆!”
“莳花馆?那是什么地方?”王敬没太明白。
王敖吃了一惊,忙告诉王敬:“莳花馆是一家生意极好的青楼。”
司姚恣意笑着,恶狠狠地接了话:“没错,你的桃叶长得太好看了,喜欢她的客人也特别多。她接客接不过来,累得受不住,已经跳楼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第96章、作孽
王敬闻此言,顿时只觉得脑子里空荡荡,一阵发昏,后退两步,差点撅过去。
“二哥……二哥……”王敖忙扶住了王敬。
司姚吓了一跳,忙走了过来,紧张兮兮地拉住王敬的胳膊:“你……你要不要紧?”
王敬胸中怒火燃烧,突然一拳捶在司姚脸上。
司姚不防,蹲坐在了地上,准备站起时,觉得鼻子好疼,伸手一摸,两个鼻孔竟都在出血。
“你……你居然敢打我?”司姚咆哮着。
几个丫鬟忙来扶司姚,又拿手帕擦鼻血,一阵忙乱。
王敬恨不得将司姚千刀万剐,哪能一拳就收手?他随即挥起手中的手杖,又朝司姚打过去。
司姚吓得大叫起来。
丫鬟们拼命阻拦,都朝外喊着:“快来人啊!驸马要杀公主!”
王敖眼见外面侍卫冲了进来,忙拉住王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不如先去问问莳花馆把人埋在了哪。”
王敬点头,于是两人掉头往外走。
一群侍卫持剑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对王敬动手。
“闪开。”王敬厉声吆喝,只管推开侍卫们走了出去。
司姚朝王敬背影大吼:“你给我站住!”
王敬、王敖都不理会,反而走得更快。
出了宫门,王敖又对王敬说:“莳花馆可不近,我们最好就近借两匹马,再赶过去。”
王敬却应声道:“我在永昌这几年极少出门,许久不曾骑马,早就生疏了。你借一匹马便好,我与你共乘。”
王敖点头,就去附近寻来一匹马。
走在路上,王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公主说桃叶已死,不知是真是假;一会儿又想起王敬在安寿殿参拜太皇太后那个情景,实在有点离谱。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觉得王敬不正常。
他回忆起,王敬刚到家、下马车时,先是原地伫立了挺长时间,而后在玉儿来打招呼之后,王敬才走来发声,好像反应迟钝似的。
他还回忆起,昨晚去探望母亲,王敬脸上丝毫没有惊讶之色。
这几年萧睿急剧消瘦,每个来看望的人都会吃惊不已、感叹一阵,而王敬与母亲四年未见,见到时怎么会面对母亲的变化那么平静?
他们到了莳花馆门外不远处,刚下马,就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迎了过来,挽住王敖的胳膊:“这不是王家三公子么?”
她们又看到拄拐的王敬,揣测着:“这位……莫非是驸马爷?”
说着话,姑娘们也来拉王敬。
王敬从未涉足过风月场所,对这般热情感到十分别扭,忙推开了这些姑娘,乃问王敖:“你与她们很熟?”
“不是不是……我以前就来过一次,还是被一个朋友拖过来的,我可从不曾在这儿过夜……”王敖解释的样子有点紧张。
王敬半信半疑,也不大理会这些,只要求着:“我不进这样的地方,你把老板叫出来,就在外面问话。”
王敖点头,于是陪笑着向姑娘们说:“我们还有要紧事儿呢,烦请姐姐们把你们妈妈叫出来,我二哥有话要问。”
姑娘们觉得十分无趣,只好进去叫妈妈。
老鸨得知是驸马来问话,赶紧出来,就在门外满面堆笑地向王敬、王敖请安。
王敖便问:“一个多月前,公主是不是将一个叫做桃叶的姑娘送到了你们这儿?”
“桃……桃叶?”老鸨好似丈二的和尚,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好像不太记得……”
王敬听得出是推脱之辞,感到十分可气:“公主有没有来送过人你都不记得吗?难不成要我们把你带到公主面前对质?”
“有有有……”老鸨为难极了,她之前已经跟公主的管家赵四说过桃叶跳楼死了,现在哪好改口,只得硬着头皮扯谎:“她……她跳楼死了……”
王敬已经猜到老鸨会这么说,为辨真伪,他只能刨根问底:“埋在了哪?”
“埋……”老鸨看了看王敖,又看看王敬,舌头又如打结了一般:“我……我想不起来了……”
王敬的目光仍旧无神,冷冷问了句:“若实在想不起来,不如请你去我们家慢慢想,如何?”
老鸨听了王敬这句话,更吓得胆战心惊:“不……不用,我想想……我再想想……”
左右踌躇着,她低声问王敖:“那桃叶姑娘,究竟是驸马爷的什么人?”
王敖不知该如何描述桃叶的身份,随便给了个相对合理的答案:“她是我二哥的妾室。”
“驸马爷的……妾室?”老鸨这次彻底懵圈了,若说桃叶没事,便是欺骗公主;若仍然继续谎言,便是得罪驸马。
“哎哟……头好晕啊……”老鸨忽然两眼往上一番,向后昏倒在一个姑娘肩上。
“不好了,妈妈老毛病又犯了。就请驸马爷和三公子改日再来问吧!”几个姑娘忙忙扶着老鸨回去,躲开了王敬、王敖。
王敖见如此形状,料想那老鸨必是装晕。
他顿时感到安心了许多,跟王敬分析着:“来之前我就在想,莳花馆经营多年,从来没出过逼死姑娘的事儿。更何况桃叶姐姐异于常人,哪能轻易死去?这么一看,我更觉得,他们必是不小心让桃叶给逃了,然后无法对公主交差,索性就说是死了。”
“可是,她如果逃了、自由了,为何不来跟我们说一声?”王敬仍然忧愁着,充满疑虑。
王敖瞄了王敬一眼,想起桃叶吐槽的那些话,忍不住讽刺了王敬:“反正你又不关心她,她不论去哪,还犯得着专程来告诉你么?”
王敬低头,默默转身,拄拐往回走。
王敖牵着马走在一旁,就质问起王敬来:“我听说,你俩在永昌拜了天地,你究竟是不是真心娶她?”
王敬不答。
王敖看着王敬不言不语、只是走路,不由得替桃叶生气,嚷嚷着:“你要是不待见她,就别占着位置、耽误她青春!有人喜欢她很多年了,就等着你腾地儿呢!”
王敬突然停住了脚步。
王敖也随之停步,心里一阵不自在,他想,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公然说出这样的话,或许不太合适。
“你说的人,是陈济吗?”王敬终于发了声,却又摇头:“不成。他若觊觎桃叶,我就更不能腾地方了。”
“啊?”王敖愣住了,竟不知如何继续这番谈话。
他呆呆看着王敬,只见王敬收了手杖、慢慢上马,自始至终都不曾把目光投向自己。
王敖只好也上了马,无精打采地勒住缰绳,寻路走回了家。
夕阳落山时分,他们在司徒府后门下马,只见后门大开,王敖想叫个下人把马牵走,却连一个守门的人也不见。
家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王敖快步进了后门,只见满地狼藉,到处都是杂乱碎片,或是瓷器花瓶、或是玉石翡翠,连同折断的花草树枝,一起散落在地上。
王敬也走了进来,一脚踩在了一个碎瓷片上,脚底的疼痛让他差点摔倒。
王敖忙扶了王敬一把,他又一次注视了王敬的眼睛:“二哥,你看不到地上这么尖锐的瓷片吗?”
王敬没有说话。
王敖又看了一眼狼狈的院子,想起了公主刚嫁过来那个夜晚,因王敬新婚之夜出门寻前妻,公主让人将院中能砸之物全部杂碎,就是眼前这个场景。
可不同的是,那次公主砸了东西后就去睡觉,周云娘带着下人们收拾了半天。
这次同样的一地杂碎,却没有一个下人。
王敬和王敖往里走了一段,隐隐听到西院有哭声,心中都警觉起来,就往西院走。
果然,几乎所有人都在西院,到处都是一片呜咽之声。
有几个丫鬟看到了王敬、王敖,都哭喊着:“二公子、三公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王敖忙问:“是公主来过?”
随着王敖的声音落地,萧睿的房门被打开。
玉儿从屋内跑了出来,奔到王敬怀中,大哭着问:“爹爹怎么才回来?祖母刚才一直都在念叨你……”
王敦也出现在萧睿房门口,泪眼模糊地瞪着王敬、王敖:“你们两个还知道回来?”
王敬听得心里发慌,他拉住玉儿,声音颤抖起来:“你祖母……她……她怎么了?”
“混账公主刚刚来,朝祖母脸上扔了一把辣椒粉。没等到大夫赶来,祖母已经上不来气了……”玉儿说着,痛哭不止。
王敬顿时感到心凉了半截。
王敖慌慌张张奔到萧睿房门前,还未进门,就被王敦一巴掌打得跌在地上。
“你不是为母亲才学医的吗?母亲需要你的时候,你死哪去了?我到处找你不到,从外面找大夫回来,你觉得还来得及吗?”王敦咆哮着,眼泪横流。
王敖已经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从王敦身侧挤进房门,一眼看到周云娘和一双儿女王耿、王环都哭得如泪人一般,而萧睿静静躺着,面色如土。
他的脑袋像是被五雷轰了一样,他想起昨晚母亲还在期盼着与相别十数年的父亲团圆,而今再没了机会,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王敬听着王敖的哭声,也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
王敦过来,照样也是一个嘴巴,打在王敬脸上:“你那么有能耐对公主动手?你怎么没本事护家里周全?”
王敬被玉儿扶着,没有摔下去,他只是站着,面无表情,像一个空壳。
王敦指着屋内的王敖、又指住屋外的王敬,痛心疾首:“你、你们成日嫌我太过迂腐,你们看不上我的“识时务”。我倒想问问,你们那么有脾气、有个性,谁能撑起这个家?”
周云娘从房内走出,劝着王敦:“别说了,他们也和你一样心痛,他们也不想这样……”
王敦却打断了周云娘的话,吼声如雷:“他们都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他们都是害死母亲的帮凶!”
这两句话,如同利剑劈在王敬头顶上,他一瞬间想起了太多:满堂娇的被迫离家、无辜惨死;玉儿的毁容、未过门已被夫家嫌弃;桃叶的失密无踪;母亲的性命……
“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王敬低声问了这么句话,也不知是在问谁,他突然大笑起来,大笑不止。
玉儿看着,害怕极了:“爹爹……”
众人目睹王敬癫狂的笑,都有些心惊,只见他仰天大笑,笑声传向四方,未几,又一下子昏倒在地上。
第97章、摊牌
在司徒王逸下葬当日,夫人萧睿竟也撒手人寰。此事传出司徒府,成了一则令人纳罕的奇闻。
不过,太皇太后孟氏很快对外散布消息,说是萧睿久病在床,早已气血消耗大半,受了丈夫病逝的打击,也就撑不住了。
由于萧睿卧床四年是个事实,这个看似合理的解释轻而易举就被认可了。
消息传到梅香榭,桃叶明知王逸乃是假死,怎么可能相信萧睿是因受了打击而紧步后尘?
桃叶想不明白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她很想去看看。
于是,她来见沈慧,恳求道:“我听说司徒夫人亡故了,我想去祭奠一下,可以请假出去一天么?”
沈慧坐在凉席上摇着团扇,听了这话,淡淡一笑,眼中充满疑虑:“据我所知,你在王家时,司徒夫人待你好像不怎么好。你确定,你是想要去祭拜她?”
桃叶暗思,沈慧必然是在担心自己一出门就跑路了,因此信誓旦旦地向沈慧保证:“你放心,我不会趁机逃跑,我欠你的钱,我会努力赚钱还的。只是,我好歹也做过王家的媳妇,婆母死了,哪能不去拜一拜?”
沈慧听罢,又是一笑:“既如此说,那司徒大人入殓时,你怎么没去拜一拜呢?”
桃叶愣住了,她的逻辑思维能力实在是有点差,连寻个借口都不能自圆其说。
“是不是……因为司徒大人乃是假死,而夫人是真的死了?”沈慧望着桃叶,脸上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桃叶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在这建康,就没有几件事是我不知道的。”沈慧放下扇子,向凭几上自斟了一杯茶,放在唇边慢慢抿了一口:“王司徒早在十来年前就装病离了京,所谓“病逝”,只不过是不想再回来罢了。”
桃叶唏嘘不已,她想,像沈慧这种连皇后之位都可以想不做就不做的人,肯定是一个厉害角色,消息灵通点也不该稀奇的。
不知不觉中,桃叶就跟沈慧打听起来:“你知道的那么多,那你肯定也知道司徒夫人的真正死因吧?”
沈慧点点头,就如闲聊一般,轻笑道:“这事儿可不是什么秘密,底下人早就传开了,司徒夫人患有喘疾,最忌辣,公主随手一把辣椒粉就给毙了命。”
“什么?”桃叶眼睛瞪得圆圆的,她震惊极了:“她可是一品诰命夫人,名义上又是公主的婆母,怎么能?”
“公主这次做得是相当过分,太皇太后也因此训斥了公主,不过……”沈慧又摇起了小团扇,微微叹息一声:“从前在宫里,你也是知道的,无论公主做错了什么,太后的指责也就是走个过场罢了,到最后都会给她擦屁股呢。”
“那公主这次为何要做得这么过分?”桃叶很好奇。
沈慧抬头,望着桃叶,似笑非笑:“那还不都是因为你?驸马回京就要找你,却听莳花馆的人说你受辱自尽,一时气不过,揍了公主。公主岂能白白挨打?一分仇,百倍还,那才是她的为人呢!”
听了这个缘由,桃叶心中一阵酸,这岂不是她连累了萧睿吗?
她想起了最后一次去看萧睿的那天,萧睿握住她的手,还给她看玉儿的嫁妆,她一直记得萧睿那充满希望的目光。
沈慧好似看穿了桃叶的心思,又笑道:“你放心,就孟氏母女这般能作,用不了多久就该作死了,司徒夫人的仇也就能报了。”
桃叶摇了摇头,她所希望的是萧睿可以好好活着,而不是孟氏母女能不能得到报应。
她又一次向沈慧恳求:“我还是想去祭拜一下司徒夫人。”
沈慧笑笑,目光变得和蔼温柔了许多:“真不是我不叫你去。你看,公主对待婆母尚且如此,若再一次见到你,会做什么?我知你身怀异能,但你毕竟只有一个人,公主身后可以有千军万马,你只有呆在我这里才是最安全的。”
桃叶知道沈慧说这些话是为她好,可是当她知道萧睿的死与自己有关,她是真心想去祭拜、致歉的。
“就算你去王家一趟,能侥幸碰不到公主,可王家的其他人也不欢迎你啊。王家大公子早把你当成半个凶手,还有你心心念念的情郎,他的女儿会不会更加仇视你呢?你就别去讨人嫌了。万一出事了,还得连累我为你出头。”
桃叶点了点头,她觉得沈慧说得很有道理。
想来,之前不就是因为玉儿整日给她脸色看,她才选择早一步离开永昌、回到建康的么?
至于王敦,对她有意见由来已久,无论她是满堂娇还是桃叶。他上次能接纳她留下,完全是为了萧睿的病,如今萧睿已死,王敦的态度可想而知。
还有,她留心到了沈慧说的另一句话,王敬一回京就要找她,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王敬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睁开了眼睛。
陪在他身边的只有王敖。
“二哥,你醒了?”王敖嘴角扬起那么一点点微薄的笑意。
王敬慢慢坐了起来,坐着想了很久,才慢慢想起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事。
王敖扶住王敬的肩背,安慰道:“你不要听了大哥的话就自责,母亲的病,我最了解,即便没有这次这回事,她也活不了几年。”
王敬低下了头,他无法苟同王敖说的话,世人终有一死,可谁不想多活几年?
他琢磨着王敖的话,又感到些许不对劲:“在母亲心目中,你是最孝顺的一个,如果她能多活几年,不是你心中最期待的吗?”
王敖没有作答。
王敬又问:“家里在办母亲的后事吧?你不去灵前守孝,守着我做什么?”
“我不想看见大哥。”王敖冷不丁地甩出这么一句。
王敬更觉得吃惊:“你怎么了?”
王敖又没作答。
王敬试探性地问:“就因为他打了你?”
王敖只是冷冷笑了一下。
王敬深吸一口气,似乎明白了:“看来,我离家这四年,你们相处得不太好。”
“难道因为我学了医,伺候母亲就是我的天职吗?”王敖笑着,又笑不出来:“每当母亲犯病,我若不在,就是一顿臭骂。我难道就不需要出门吗?我难道就得每日每夜都守在家里吗?”
王敬伸手摸了一下王敖的脸,他意识到,王敖哭了。
王敖推开了王敬的手:“我想,你们大概都忽略了我的年纪。你们在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做父亲了,我却至今光棍一个。母亲病得一塌糊涂,谁会操心我的事?”
王敬安抚道:“按理说,大嫂该为你留意一门亲事。她可能是太忙,给疏忽了……”
“你别提大嫂了!”王敖打断了王敬的话,仍是愤懑的语气:“自打我丢了医正的差事,她三天两头跟下人们说要节约开支,杀鸡给猴看呢?”
王敬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叹气。
“我已经想好了,反正母亲已经走了。办完母亲的丧事之后,我要离家去游历,做个赤脚医,还能养活不了我自己?我才不要沾谁的光!”
王敬点头,默默盘算着未来王家的命脉:“或许,你可以及早去找父亲。大哥有官位在身,有很多不便。你走着倒是容易,走一个,算一个。”
王敖没大留心王敬的用意,只是计划着自己的事:“我也想过去找父亲,但是在离京之前,我得先找到桃叶。”
“找桃叶?”王敬有些不解。
王敖觉得,已经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他表现出极其认真的态度,告诉王敬:“等找到桃叶,如果你以后能照顾好她,我敬她是嫂。如果你照顾不好她,我就替你照顾她。”
“你喜欢桃叶?”王敬一脸惊愕。
王敖无奈地笑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只有你是个大傻瓜!”
王敬愣怔了一会儿,又摇头:“不行。我们是亲兄弟,她已经做过我的女人,你再娶她,那成了什么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
“你在乎没用。”王敖回应得极快,他一本正经地看着王敬,自认为言之有理:“你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你只知道怀念你的发妻、顾忌你女儿的心情,你忽略她的感受,四年都没碰她一下,你还有什么资格过问她的事?”
王敬再次吃了一惊:“她居然连这种事都跟你说?”
“那有什么?”王敖满不在意。
王敬不知还能说什么,他想起桃叶离开永昌的那一天,塞给他了一纸休书。
她既然已经休了他,他当然没权利干涉她的事。
再面对王敖,他忽然觉得很别扭。
他勉强出一丝笑意,对王敖说:“我们不能一直在屋里坐着,你该去母亲灵前,做好你分内之事。”
王敖问:“难道你不该去吗?”
“我得换件衣服,收拾一下,你就先去吧。”
王敖点头,就离开王敬的房间。
走出房门之后,王敖又觉得王敬好似是故意支开他,他便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一侧的墙角处。
果然,如他所料,王敬换了衣服之后,并没有去灵堂,竟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王敖轻手轻脚跟着,只见王敬拄着手杖,慢慢走出后门,往街上走去。
他猜不出王敬此刻是要去哪,便紧随王敬,悄悄跟踪着。
第98章、五觉渐失
街上的行人比较多,因此王敖的跟踪不易被王敬发现。
王敖总也保持着与王敬半远不近的距离,他见王敬去了一个昔日稍有些眼熟的地方。
那是李游曾经摆摊的古树下,桃叶也曾在这里呆过两天,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古树下是空的。
王敬挨个问了附近的商贩,总算打听到当年摆摊施舍膳食的人姓李,那时借住在不远处的一家寺院。
他又沿途打听到寺院的位置,然后拄拐进了寺院。
王敖随后不久跟了进来。
只见王敬跟和尚们打听当年的施舍膳食之人,自称是那人的朋友,先后问了好几个和尚,才有一个跟王敬讲了详情。
“四年前的一个晚上,李公子来跟方丈辞行,说他要回家乡去,请方丈将他那些物件转交他妹妹。至次日,迟迟不见李公子出门,有位师兄去敲门,却发现李公子借住的那间禅房竟已经没人了,门还是朝内闩着的,大家都觉得很怪,便把那间房锁了,从此不再用。至今里面只有李公子遗留的行李,也没见他妹妹回来取。”
王敬也听得纳罕,又请教:“是哪一间禅房?我能去看看吗?”
和尚就引着王敬到那间禅房外,开了锁,又先行离开了。
王敬独自走进禅房,禅房的窗户很小,屋内光线很弱,他进屋后走得异常慢,不断用手摸索着,一直慢慢摸到了床。
王敖轻手轻脚走到门外,默默注视着,他感觉得出,王敬在屋内的行走几乎完全靠用手摸。
床上有些灰尘,王敬不断往里摸,摸到了被窝里有一根粗树枝,他又拉出树枝来仔细摸,那树枝上宽下窄、左右各有两个伸出的细枝丫,排列均匀,倒很像人身体上胳膊和腿的位置。
他记得桃叶说过,她只有魂魄来到了这个时代、她现在的身体是鬼王用一片桃叶所制作的。
那么李游存在的方式应该是和桃叶一样的,这粗树枝很可能就是鬼王为李游所造的身体,而李游肯定是已经完成了任务、魂魄回归了原来的时代,所以此处只遗留了李游用过的身体。
如此推测,倘若桃叶也能完成任务——把鬼王餐厅的饭菜卖够了数,她应该也就可以直接在睡梦中魂魄离体、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可那些摆摊用的东西都还在这儿,他想,桃叶多半是还滞留在这个时代,也多半就在建康。
门外窥测的王敖,见王敬坐在床边、拿着树枝久久发呆,便走了进来。
王敬听到了脚步声,不自觉往王敖这边看。
王敖一直注视着王敬的眼睛,他发现,即便王敬把目光投向自己,那眼神还是不能集中在一个点。
他忍不住把自己疑惑了几天的问题给问了出来:“你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三弟,你跟踪我?”
“你是听声音才听出是我的吧?”
王敬低头,沉默不答。
“你的眼睛到底怎么了?有病就看,你何必要瞒着?”王敖很是不解。
王敬固是沉默,却显得有些不安。
“你说话啊!”王敖实在急躁,使劲摇晃了王敬。
王敬无奈,只得答了话:“太医令都束手无策,你更治不了。”
“你找过太医令?”
“你可能不知道。我自伤了脚,就一直在吃一味药,是太医令为我配置的。他告诉我,此药止痛有奇效,但也很毒,能少吃就尽量少吃。我曾问他有多毒,他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只叫我吃得越少越好。我盲猜,必是与性命有碍。
起初我很不能适应脚伤的痛,吃药难免就多,不想几个月功夫,竟渐渐食不知味了。那时桃叶以阿娇的身份住在我们家,因她非要给我送饭,被她发现了我味觉减退,她当时很伤心。看她哭成那样,我很怕被更多人知道,也因此尽量少走路、少吃药。
但后来,我得知阿娇已死,突然间没有了活下去的欲望,为查命案四处奔走,使劲作践这脚。那一阵,母亲为我的不惜命,哭得死去活来,让我觉得很罪过,又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要让父母为我担惊受怕。
可是,那药不知不觉吃了太多,就有了依赖性,每日必吃不可,否则寝食难安。在永昌呆了几个月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嗅觉也淡了。我才意识到,当初的味觉丧失绝不是药毒的唯一害处,只怕五觉都会被连累。
果然,不上一年,我的视觉开始模糊。又一年,连触觉也开始变得麻木。不必问哪个大夫,我心里也明白,五觉尽失之日,必是我命终之时。”王敬说完这番话,闭目微微一声叹息。
王敖听得胆战心惊,他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因为五觉渐失、怕被知道,才故意疏远桃叶?而她却一直以为你是顾念玉儿?”
王敬眉头紧锁,答道:“起初确实是为顾忌玉儿心情,不得不跟桃叶保持距离,后来的缘故就太复杂了。身为人子,父母健在,我岂能让他们知道我不久于人世?桃叶不是个擅长保密的人,若叫她知道我看不清,难保她就会时不时扶我一把,那样父亲迟早就也会知道。”
“同住四年,你竟然都瞒住了他们?”王敖深感不可思议。
“五觉的减退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它让我有适应期,而且我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打转,每一处都极其熟悉,隐瞒便不算难。玉儿是个孩子,又总沉溺于面容被毁的悲伤中,我这四年大多都陪在玉儿身边,父亲和桃叶便不太有机会留心。”
“你的五觉,现在究竟是怎么个程度?”
“味觉和嗅觉已经完全没有了;视觉和触觉还有些,在光亮处,能勉强辨得出人或物的轮廓,在昏暗处,就必得近在眼前才能识别;唯有听觉,目前还维持得与常人差不远。”
“难怪桃叶说,无论她穿了什么你都看不见,原来你早就看不清了?”王敖望着王敬,顿时十二万分心痛涌上心头:“你为瞒父母,就谁都不说,只管一个人承受。你叫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情何以堪?”
“我也不想……”王敬抬头,是那般消沉:“桃叶曾告诉过我,她来自另一个时代,她的时代人人平等、自由,很美很美,她是为了我才留下的。我真的好感动,我也想过,无论余生有多长,我就和她一起隐居、厮守几日……
可是,一旦没了贵族身份,我便是一个废人,莫要说养家糊口,我如今连自理都难,我只会拖累她。如此,我还不如早死,那样她就会回到属于她的、那个美好的地方,再不会被当做异类……
可是,我又很害怕早死,玉儿已经没有母亲、没有了祖母,如果再失去父亲,她如今这般面容,今后又有谁能接纳她、善待她?阿娇地下有知,又该何等伤心?”
“你怎么会活得如此纠结?”王敖望着王敬,不住地摇头。
王敬转动着手中的粗树枝,他的脸憔悴黯淡,目光几乎是绝望的。
王敖盯着王敬看了一会儿,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母亲已经走了,父亲远在天边,你没有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大哥,我们是你的兄弟,我们有责任替你分担。”
说罢,王敖就往外走。
“三弟……”王敬叫着,他好不容易摸到手杖,忙扶着墙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前,再看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影。
这次王敖一进家门,就立刻来到灵堂叫王敦:“大哥,你出来,我有重要事跟你说。”
王敦知道王敖这两日一直在照顾王敬,似乎猜到了是王敬的身体有恙,他嘱咐了周云娘两句话,就忙跟着王敖往外走。
玉儿看到王敖那般神色凝重,心里很害怕,也跟了出来,喊住王敖问:“三叔,是不是我父亲不太好?”
王敖点点头,就将王敦和玉儿带到后院僻静处,把他方才跟踪王敬到寺院之事、王敬的病情都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王敦、玉儿都吃了一惊。
玉儿简直有些不知所措,稀里哗啦就哭了起来:“父亲天天陪着我,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一门心思只想着你的脸,你哪还记得身为女儿应该关心父亲?”王敖忍不住指责了玉儿。
玉儿哭得更加伤心,脸上的面纱都湿掉了。
王敦低头,也很是懊恼:“别说玉儿还只是个孩子,二弟回来后这几天,我也没看出来。”
王敖冷笑一声,又挖苦了王敦:“身为长兄,你除了会指责别人,还会什么?”
王敦无话可说。
“母亲虽然不幸,毕竟也已年将六十。可是二哥,他才刚三十出头,竟已有下世之兆……”王敖说着话,不自觉泪水盈眶。
玉儿哽咽着问:“父亲就真的没救了吗?”
“你若在乎你父亲,就不该排挤桃叶。他如果能和心爱之人厮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王敖强忍回了眼泪,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他有点违心。
王敦犹豫了一下,还是稍稍提出了异议:“可是,咱们的父亲还陷在永昌。我们还是要想办法让永昌王进京,这事,非得二弟亲自出面才行,他必须继续做驸马……”
王敖顿时火冒三丈:“如果父亲知道了二哥的病,你认为他能赞成你的想法吗?”
“我同意大哥的想法。”王敬拄着手杖,出现在后院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爹爹……”玉儿狂奔过去,搀扶住了王敬。
王敬慢慢走近,目光深沉:“我现在很理解父亲的坚持了。当一国的大权掌握在不讲理的人手中,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我们必须让永昌王入京。”
“可是……”
王敖才刚说出两个字,又被王敬打断了:“我们家好歹也是名门望族,被欺负到这个程度,难道你觉得可以就这样算了吗?”
“当然不是!”王敖望着前方停灵的屋子,恨得咬牙切齿:“要是让我下次再见到公主,我一定宰了她,为母亲报仇!”
“然后呢?我们家被判一个满门抄斩?”王敬追问着,露出一脸苦笑。
王敖无言以对。
灵堂中有两个下人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见着他们就赶紧禀报:“三位公子,太皇太后来吊唁了,公主也跟着,已经在灵堂了。”
第99章、亡羊补牢
王敬、王敖都换了孝服,跟随王敦一起来到灵堂,他们远远看到太皇太后孟氏一身素衣站在灵堂内,仪态庄重,后面跟着的丫鬟一律都戴了孝。
三兄弟虽不悦,但还是依照国礼,向孟氏叩拜。
孟氏忙叫平身。
紧接着,孟氏又叫司姚:“姚儿,还不快给你婆母磕头认错?”
司姚公主身上穿了和周云娘一样的孝服,却一直躲在孟氏身后,似乎是有一点胆怯。
王敖看到司姚也戴孝,真觉得那像是一种讽刺。
孟氏再一次催促了司姚,语气比方才更多了几分严厉:“哀家叫你去磕头,你没听到吗?”
司姚这时候才挪动了脚步,走得极慢,到棺椁前跪下,颤颤巍巍唤了声:“母亲……我……”
一语未完,司姚泪如雨下,悲悲戚戚地哭得止不住。
王家人都在旁边看着,那眼泪倒不算作假,只不过,看着不像是伤心,而是害怕。
“母亲……我……我不是成心的……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以为您每次犯病服了药就会好,我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我没想到……”司姚对着萧睿遗体,且哭且诉,又深深叩首致歉:“儿媳对不起您……儿媳知错了……”
司姚哭得连鼻涕都流了出来。
王敦思索着,既是太皇太后亲自出面,还是得有一个自家人去“劝一劝”公主,才能收场,然后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他向周云娘递了个眼色。
周云娘会意,只得勉强走了过来,去扶司姚:“公主快起来吧,你是无心之失,母亲岂能不知?况且母亲的病原是先天带的,熬了这么些年,如今去了,也不能都怪你,你一直这么哭,倒叫母亲走得不安。”
司姚听周云娘说得有理,这才敢慢慢站起,用手帕擦了擦眼泪,道了句:“谢大嫂。”
周云娘牵着司姚的手,走到王敬面前,故意端出一副长嫂如母般的姿态,开始指责王敬:“要说起来,这还是二弟的过错。公主诚心待你,你却不知好歹,只管在外面鬼混。一混就是四年,公主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头,你竟一见面就跟公主动起手来,公主能不气吗?”
王敬没有吱声,他知道周云娘这番说辞肯定是事先跟王敦商量好的,只不过是为了给孟氏和公主铺台阶而已。
果然,孟氏很中意周云娘的这顿指责,便接了话:“大奶奶说得极是。驸马失踪这几年,姚儿朝思夜想,一心只望夫妇和睦。只不过,这孩子自小被哀家惯坏了,一气起来就没了分寸,都怪哀家这为娘的没教好她。”
说到这里,孟氏又严肃地告诫司姚:“你该认错的不止你婆母,还有你的夫君和兄弟。”
司姚微微屈膝,向王氏三兄弟一拜:“大哥、夫君、三弟,对……对不起……”
孟氏面带笑意,也向三兄弟道:“姚儿这次是真的知错了,哀家已经狠狠教训了她,还请驸马和大公子、三公子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她以后再敢有不敬尊长、不守本分之举,哀家一定饶不了她。”
王敬淡淡一笑,将目光对着孟氏:“太皇太后既如此说,我确有一事想请太皇太后做主,是公主先前所为之事。”
孟氏忙道:“驸马请讲。”
王敬便说:“公主先前已为小女做主许配了婆家,门当户对,我没有意见,永昌王也以亲上加亲为喜。只是,王室联姻,本该郑重,况且我命中无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岂能草草了事?如今玉儿也到了年纪,我希望能让夫家规规矩矩地来迎亲,我也好风光为女儿送嫁。”
孟氏听了这个要求,是在情理之中,且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下提出,她也不好反驳,但让永昌王之子入京迎亲……迎亲事小,入京事大,她必须得好好掂量一番。
如此,孟氏只能先应承,但得拖着:“驸马言之有理,玉儿是哀家的外甥女,出阁自然是件大事。只不过,还是得等令堂入土为安,咱们才好从长计议。”
王敬点点头,他知道孟氏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答应的。
但是,只要在他第一次提出的时候,孟氏没有反对,这件事就势在必行,只是早与晚的问题罢了。
晚间,玉儿只身来到王敬的房门外,随手推门,却发现门是朝内上闩了的。
屋内,王敬听到了推门声:“谁?”
“父亲以前不都是开着门睡吗?怎么如今变了?”
王敬听出是玉儿的声音,就站起开了门:“守灵累了一天,你怎么不早些休息?”
“我想看看父亲的脚。”
王敬有些惊讶,在这之前,他从没让女儿看过脚。
玉儿只管推着王敬坐下,为他脱下靴子、袜子,看到了他脚底大大小小的疤、肿块,眼泪簌簌而下:“我不是个称职的女儿,我总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我对爹的关心太少了。”
“你还没长到姑娘家最美好的年纪,就已经被毁了姑娘家最为珍贵的面容,你没有错,是我没有照顾好你。”王敬抚摸着玉儿的头,笑容很温和,也很无奈。
玉儿心中百感交集,一下子扑到王敬怀里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她又慢慢止住,抬头看王敬:“有一个问题,我想问爹很久了。您是真的喜欢桃叶,还是在她身上找我娘的影子?”
王敬愣了一下:“有区别吗?”
“当然有……至少,我希望爹只是在找娘的影子,我不能接受爹爱上别的女人……”
王敬不禁笑了,他觉得女儿好天真。
“但是……听到三叔说那些话,我又好后悔。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永昌时,我没有对桃叶态度那么差,她或许就不会早早离开,也就不会被混账公主给绑走,爹也就不会大动干戈、祖母也就不会死……”玉儿说着,又哭得越来越伤心。
王敬难免跟着一起伤感起来,眼角也似泛起点点泪光:“其实,桃叶对你很好,甚至比亲娘更能包容,你怎么就不肯给她一次好脸色呢?”
“我……我以后不会那样了……等她下次回到您身边,我会尊重她……”玉儿如同泪人一般,越说越泣不成声。
“不会了,她不会回来了。”王敬抬头,望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月光,脸上写满失落。
“怎么可能?她那么爱爹爹……”
“在离开永昌的那天,她给了我一封休书。”
玉儿瞪大了眼睛,她感到意外极了。
“你们都以为,我和她是暂别。但其实,那是诀别。无论她有没有被公主绑走,无论她是否自由,她都会离开我。她曾经那么执着,我可以想象得出,她在写下那封休书时,对我该有多么失望?”王敬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玉儿说不出有多心塞,她看得出父亲很难过。
她忙安慰父亲:“我们……我们可以把她找回来啊……只要你们情义仍在,一封“休书”又算得了什么?”
“在我尚还能有些能力做事时,一直冷落她;当我越来越接近一个废人时,却要追回她,你觉得合适吗?”王敬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充满苦涩之味。
玉儿知道不合适,可她一直记得王敖说得那句“他如果能和心爱之人厮守,说不定还能多活两年。”
她希望父亲能活得久一点,也希望父亲能活得快乐一些。
从这天开始,玉儿决心要把桃叶给找回来。
她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体己,让秀萍去兑换成现银,然后在某日为祖母守灵结束后,悄悄溜出家门,从莳花馆的姑娘们口中买到了确切的消息——桃叶被一个看着像是同行的人重金买走了。
此后玉儿便常常瞒着家里,跟秀萍一同往返于各个青楼、教坊、戏院等场所,她不敢叨扰老板或那些人尽皆知的名妓花旦,只跟每处不起眼的姑娘们打听消息,也耗费了不少银钱。
这般挨家挨户的打听,在送葬了祖母萧睿的数日后,玉儿终于问询到了梅香榭。
那日,她和秀萍还没走近梅香榭,就看到梅香榭中人来人往、热闹异常,有悠扬的歌声从内传出。
玉儿凑近去听,那歌词像是前朝名人曹植所作《洛神赋》中的词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玉儿认真听着,她觉得那歌声好生耳熟,好似是她在永昌时听到过的……
第100章、外室亦或妾室
玉儿循着歌声走到梅香榭,只见里面乌央乌央站得都是人,几乎把门都给堵住了。
玉儿被秀萍搀扶着,好不容易挤进门内,一眼看到屋内正中的高台上,果然是桃叶手持琵琶,自弹自唱。
做了歌姬的桃叶风髻露鬓、黛眉丹唇,梅花百水裙逶迤拖地,比往昔更加美艳动人。
一曲唱罢,满座哗然,底下喝彩声不断,都吵嚷着:“桃姑娘再唱一曲吧!”
然而,桃叶只是轻轻一笑,转身抱着琵琶上楼去了。
玉儿想要上前打个招呼,才刚迈步,却被一个正欢呼雀跃的人踩了一脚。
秀萍忙扶住了玉儿。
两人一起仰头向上看,只见桃叶已经行至二楼回廊,楼下仍有一群人高喊着:“桃姑娘就赏个脸吧!”
桃叶仍旧没有理会,径直回房去了。
玉儿从前看到的桃叶都是一副对父亲俯首帖耳、热情万丈的模样,不想如今竟变得这般冷艳。
她正纳罕着,忽听到旁边有个人低声问:“这桃姑娘,不过是个刚入行的新人,怎么架子这么大?难得还有这么多人愿意给她捧场?”
另一人笑答:“你没听说过么?她来头很不一般,曾做过驸马爷的小妾,是被公主强行卖到烟花之地的呢。”
“哪个驸马爷?”
“还能是哪个驸马爷?当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建康第一美男、因不愿娶公主而自残双足的王驸马了!”
旁近的几个人听到了,都相互言笑着感慨:“果然这个公主是“天下霸道第一人”,逼死原配、发卖妾室,把个驸马捏得如面团一般。”
玉儿不由得皱眉,她不知这些客人是什么身份,竟敢当众随便议论公主。
她也不知此等传言是从何而来,但根据这个传言,她可以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玉儿往前走了几步,正要上楼,却被沈慧的丫鬟芙瑄拦住了:“不知这位小姐上楼作甚?”
玉儿道:“我想见见桃姑娘。”
“桃姑娘可不是谁说见就见的。”
玉儿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已所剩无几,在梅香榭这样的地方实在拿不出手,遂拔下头上的一根玉钗,问:“这个可行吗?”
秀萍忙按住玉儿的手:“小姐,这可是你亲娘的最后一件遗物了。”
“母亲已经不在了,如今唯有父亲的病是最重要的。”玉儿将玉簪放入芙瑄手中。
芙瑄便让了路。
玉儿上楼,走到桃叶的房门口,房门是开着的,她探头望见桃叶正坐在梳妆台前拆手指上粘的假指甲。
玉儿注意到,在桃叶的手指上有一道道裂痕,应该是练习琵琶太过于频繁而被琴弦勒伤的。
准备进门的时候,玉儿竟感到无比紧张,是她以前面对桃叶从不曾有过的心态。
她凝神屏气,喊出了一个很唐突的称谓:“母亲……”
听见“母亲”这个称呼,桃叶有些吃惊,她回头看到了玉儿,玉儿还像先前一样蒙着面纱、身后还跟着一个秀萍。
她记得玉儿以前从不会主动对她说话,即便跟别人说话不可避免地提到她时,也一律是以“狐狸精”代称,数月不见,竟改叫“母亲”了?
不过,桃叶并不乐于在这个时候听见这个称呼,她既然写过了休书,岂能是儿戏?
当她与王敬再没有瓜葛的时候,玉儿跟她当然更没有半毛钱关系。
她于是故作出一副冷漠之态:“小姐认错人了吧?”
玉儿将秀萍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又鼓起勇气唤了声:“母亲,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有这个必要吗?”桃叶忍不住笑了,笑得有些轻蔑:“我想,你父亲应该告诉过你,我已经休了他。现在,我只是个风尘女子,你是千金小姐,何必贵足踏贱地?”
玉儿想了想,说这些大概都是废话,唯有说出父亲的身体状况才可能引起桃叶的注意。
她走得离桃叶更近,蹲下握住桃叶的手:“母亲,其实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父亲的病。”
桃叶抽开了手,却没有反驳玉儿的话,大约在她心里,终究还是想知道关于王敬的事。
“我前不久才知道,父亲常日吃的药是那般伤身。母亲应该是早就知道了,他因吃药丧失味觉的事……”
桃叶没有说话,她当然记得当年王敬告诉过她失去味觉这回事,只不过,因为这个事看不见、摸不着,天长日久,她就有点忘记了。
玉儿继续说:“我想,母亲应该还不知道,他失去的其实不止是味觉。”
桃叶心中有些小小的震惊,她看了玉儿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玉儿接下来要说的内容。
“他的五觉,现在只有听觉还不算糟糕,他老早就看不清了、连触摸东西也不敏锐了。受了祖母去世的打击,他身体更不如前。我三叔说,他已经有了下世的征兆……”说到此处,玉儿早已泪眼模糊。
桃叶听得一身冷汗,玉儿说的话比她想象的内容更可怕。
“他是因为不想被发现这些,才疏远你,他心里其实很在意你、很想念你,三叔说,如果你能够回到他身边,他或许还能活得久一点,所以我才到处找你……”玉儿抽搐着,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桃叶。
事情来得有点突然,桃叶觉得心里很乱,她捋了好大一会儿,才慢慢有了些头绪。
她望着玉儿,轻声叹息:“就算你说得这些都是真的,我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上次,我只不过去了你家一下下,就被公主送到了青楼,若我再去,她还不直接杀了我?而且,我为此欠了沈老板一大笔钱,也是不敢轻易离开梅香榭的。”
“我知道,我都知道……”玉儿擦着眼泪,她听到桃叶这几句话,竟然紧张得有些手忙脚乱:“等我祖父脱了险,我父亲肯定就会离开京城、离开公主的。到时候,就没人能妨碍你们了……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偶尔去见见他?让他开心一点?”
听着这些话,桃叶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些话怎么听起来像小三伺机等待转正似的?在转正之前还得寻机偷偷私会?
她喜欢王敬了那么久,说已经放下,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但在离开永昌时,她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们虽然拜过堂,但王敬名义上毕竟是驸马,她的存在,要么算是外室、要么算是妾室,此两者,都是她不愿接受的。
“你是叫我跟他偷情吗?”桃叶望着玉儿发笑,却是皮笑肉不笑。
玉儿听了这话,顿时感到一阵尴尬:“不……当然不是……”
桃叶定了定神,终于拿定主意:“那就请回吧。我在给他休书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就算他对我有真心,那也得是他与公主和离之后,我不能再名不正、言不顺地跟着他。”
“可是……万一他活不到和离之时呢?你就不想再见他一面吗?”玉儿不想这么说,她害怕说出这样的话会变成一种诅咒,可是,她又想不出更好的理由说服桃叶。
桃叶刚刚克制好的心境,又被这句话给搅乱了,她觉得,她其实比玉儿更害怕王敬死去,可是她真的不知道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
“就算他只是你的一个朋友……你去看望一个病了的旧友,好不好?”玉儿又抽泣了起来,她是那般低声下气。
桃叶心里越来越纠结,她双手揉搓,出了一手心的汗。
玉儿见桃叶犹豫不决,干脆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母亲,我求你了……”
桃叶吃了一惊,心里乱极了。
楼道中,传来了芙瑄的叫喊声:“桃姑娘,下面来了一位贵客,出重金点名要你唱歌,沈老板叫你赶快下去呢。”
桃叶更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慌忙拿起了琵琶。
玉儿知道桃叶没时间继续听她说话了,只好速速说了句:“往东一里有个渡口,明日辰时,我会把我父亲带到那里等你……”
没等玉儿说完,桃叶已经抱着琵琶走出了房间。
玉儿还跪在原地,突然一下子放声哭起来。
桃叶走出屋门,她听见了玉儿的哭声,差点跟着一起哭起来。
但她看到门外的秀萍正在注视着她,她又强咽下即将流出的泪水,努力露出笑容,慢慢走下楼,走向那一群举目仰望她的客人。
秀萍进门将跪地痛哭的玉儿扶起,慢慢走了出来,站在楼道往下看。
她们又一次听到了桃叶的歌声,像她们刚来时看到的一样,桃叶自弹自唱,只是忘记了在手指上缠假指甲。
玉儿无奈,只得在秀萍的劝说下离开了梅香榭。
走到梅香榭门口,玉儿又回头看了桃叶一眼,就算有足够的时间长谈,她也没有信心能够说服桃叶,她只是默默希望桃叶明日会去赴约。
第101章、相见不如不见
次日一早,玉儿以散步之名拉着王敬来到她跟桃叶说的渡口。
她没敢告诉王敬来此的真正目的,因为她害怕桃叶不会赴约,那样会让王敬失望。
她想,如果桃叶肯来,那就算是她为父亲精心预备的一场惊喜了。
如她所期许的,到辰时,桃叶出现了。
桃叶和玉儿一样也蒙了面纱,这是因为桃叶在梅香榭有许多常客,皆是贵族子弟,她不想在外面被人认出,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玉儿远远看到桃叶走来,心中无限欢喜,忙挽住王敬的胳膊喊:“父亲快看是谁来了?”
话音落,玉儿才想起,王敬可能看不清迎面来的人是谁。
“是桃叶?”王敬注视着桃叶走来的方向,看自然是看得不甚清楚,但他能感觉得出来。
玉儿见父亲能识别桃叶,更觉得开心,但是……她很快注意到了王敬的神情……
她想象中送给父亲的“惊喜”,似乎是有“惊”而无“喜”。
王敬连半分笑容都没有,只有一脸的惊愕。
桃叶三千青丝共梳成一个简易的云髻,头上斜插着一支步摇,身上穿着一件粉色袍袖上衣,下罩着翠绿的烟纱长裙,身姿娉婷,清新怡人。
但是,这些王敬都看不出来。
她漫步到王敬面前,轻声问:“二哥,你还好吗?”
“挺好的。”王敬终于露出笑意,但好像只是礼貌的微笑。
桃叶望着眼前的王敬,忽然觉得好陌生,不知是因为太久未见,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不似从前。
王敬望着桃叶,也好似生分了许多,他隐约感觉得出,眼前的桃叶,雍容华贵,再也不是在永昌时那个叽叽喳喳的小家碧玉了。
“父亲,母亲,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把风。”玉儿识趣地松开王敬的手臂,跑到稍远处悄悄窥视着。
王敬引着桃叶往前走了几步,手扶凭栏而立:“是玉儿叫你来的吧?”
桃叶点了点头。
他们面前的石栏之下,是涌动的秦淮河水,四周很安静,偶尔会有人在此处召唤船家,渡河去向别处。
“你可知,此处是何地?”王敬问着话,脸上依旧淡淡的。
桃叶摇了摇头,她的神色和语气也很平常:“我是第一次来,只知道这里是个渡口罢了。”
“这里,是我和阿娇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桃叶皱了一下眉,不知为何,她现在比以前更抵触听到“阿娇”的名字了,但是她没有作声。
王敬却似乎很享受这份怀旧,津津有味地讲了更多:“那年,阿娇只有五岁,是我们两个的父亲在此一叙,才使我俩见了面。父亲和岳父见我俩玩得来,当即决定给我们定亲。她十五岁正式嫁给我,不久有孕,在她生辰时,我们又到此一游,并相约等她二十五岁生辰时,再一起来看看。”
桃叶仍旧没有作声,但心里已经很不想再往下听了。
“可惜,她只活到了二十三岁,她失约了……”王敬又讲了这么一句,便没有下文了。
桃叶瞟了王敬一眼,她从他的眼中看出了和从前一样的忧伤。
但是,她已经不能像从前那般产生共情:“为什么要给我说这些?”
王敬再次面向桃叶,郑重其事地说:“我应该向你道歉,我隐瞒你了一件事。”
“什么事?”桃叶很好奇。
“在永昌,我会与你拜堂成亲,其实只是为了获取永昌王的信任。因为陈济比我们先一步呈上了金库图,永昌王难免会怀疑我们父子并非真心投靠、而是不得已为之。所以我父亲主张了我们的婚事,以表达对抗孟氏之心。”
桃叶的脑袋像是一下子被敲击到了,霎时间脑海一片空白:“什么……什么意思?”
王敬庄严肃穆,又进一步解释:“在我心中,阿娇是唯一的,是不可取代的。即便再怎么相似,我也从不愿有人顶替她的位置,更不愿另娶,所以我们的四年夫妻之名,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假婚姻。”
桃叶顿时觉得很懵很懵,她想了好大一会儿,似乎才慢慢想明白:“你的意思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利用我?”
“是的。先利用你的法术,使我轻而易举甩掉公主、快速找到父亲;再利用你本人,博得永昌王信任,以保我父子在永昌性命无虞。”王敬回答得很直接。
“而我……竟然傻乎乎地给你做了一程免费司机,又给你和你女儿做了四年免费保姆?”桃叶痴痴然,猛然间恍然大悟,心里拔凉拔凉的。
王敬没太听得懂桃叶说的话,只是大概明白其中的含义,他只管继续着自己的说辞:“如今我们已经离开永昌,我已经用不着你了,我很感谢你主动给了我“休书”,让我不必承担抛弃你的恶名。”
桃叶抬头,凝望着王敬的面庞,在往昔的多年中,她从没想到过,眼前这个人某天可以把话讲得如此无情、如此自私。
不成想,王敬接下来的话更加刻薄:“既已“休夫”,我们便毫无瓜葛。桃姑娘应当矜持自重,不要来打扰我。”
桃叶再也不想继续这般谈话了,她岂止是被欺骗、被利用?今日之言语,简直是对她自尊的践踏!
起手落下,桃叶不知怎么就给了王敬一个耳光,语气同样犀利:“若非你女儿哭着跪下来求我,以一个“朋友”的身份来探病,你以为谁会稀罕再见到你?”
玉儿在远处看到桃叶动了手,吓了一跳,也不知二人都聊了些什么,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气愤地冲桃叶喊:“你……你怎么可以打我爹?”
桃叶没有理会玉儿。
王敬也没有理会玉儿,仍望着桃叶,淡淡回应了方才的话,更多了几分嘲讽之意:“我们这样的关系,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你如果当真不想再看见我,就不该继续逗留在这个不属于你的地方。回你的故乡去,我的女儿自然就没有机会去“求”你了。”
桃叶点点头,眼中含恨,只是不愿哭,因为此刻在此人面前哭,那实在太丢人了。
尽管她曾经在他面前哭过无数次,但只有今日这哭不出的才是最最伤心。
“我今天真的不该来。”桃叶转身快步离开,不带丝毫犹豫,更不可能有一次回眸。
望着桃叶背影远去,玉儿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无语地瞪住王敬:“父亲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呢?你知道我为了约见她这一次,花了多少钱、跑了多少路吗?”
“从今以后,我的事,不准你插手。”王敬严厉地斥责了玉儿,他拄着手杖,也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走。
玉儿看到王敬这个态度,越发感到生气:“我还不都是为了让你过得开心一点?”
“你若不听我的,再自作主张,我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了。”王敬随口撂下这句话,连看也不看玉儿一眼,径直而去。
桃叶一路跑回梅香榭,从后门进去,迎头碰到几个舞姬,都问:“桃姐姐方才去哪了?前面一直有人找你呢。”
桃叶勉强努嘴,却不想说话,沿着房后的楼梯上到二楼,直奔自己的房间。
一进去,她立刻紧闭了房门,一头扎在床上哭了起来。
昨夜,她几乎失眠了一夜,只因反复纠结着今日要不要赴约,辗转反侧无数次,玉儿无助的眼泪、王敬的病况,一遍又一遍在她脑海中重现。
最后,她终于还是没管住自己的脚,出现在了王敬面前。
她不知促使她做出那个决定的,究竟是对王家父女的怜悯,还是她自己那颗依旧蠢蠢欲动的心。
芙瑄在回廊上叫桃叶下楼见客,无论怎么叫,桃叶只是不应声,就一个劲地趴在床上哭,哭了好久好久,还是宣泄不了心中的苦闷。
采薇听到芙瑄的叫喊声,来敲门了几次,听见了桃叶的哭声,一直隔着门问桃叶是怎么了,桃叶也都不理会。
直到晌午,桃叶不仅没下楼见客,连午饭也没有吃。
桃叶在房中哭累了,就坐着发呆,她思索着许多事,越来越想不明白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又有什么意义?
夕阳落山时分,沈慧亲自来扣了桃叶的门:“你如此闭门不见人,是想让我关门大吉么?”
桃叶听出是沈慧的声音,这才慢慢站起开了门。
门开后,沈慧一眼看到桃叶,吃了一惊。
桃叶因哭得太久,眼睛红肿,连脸上的妆容也给哭花了,眉上的青黛色、脸颊的胭脂红,在整张脸上揉得乱七八糟,看起来实在是有那么点吓人。
沈慧端详了一小会儿,轻笑着问:“你这样子,莫不是被情郎抛弃了吧?”
“才没有,是我休了他!”桃叶故作出一副毫不在意、自傲自信的模样。
沈慧又抿嘴一笑,如劝慰一般:“其实……女人要活得好,也未必需要男人。你瞧我,身边没了男人之后,反而过得自在。”
桃叶听了,不自觉冷笑一声,忍不住喷了句一直想说却没敢说的话:“你财大气粗,当然过得自在。我欠了你一屁股债,要能过得好才怪!”
沈慧只是笑笑,并不在意。
事实的确如此,自桃叶来到梅香榭,为了达到沈慧的要求,不得不没日没夜的学习各种乐器、舞蹈,每天累成狗,怎么可能过得好?
其实,在桃叶小时候,是很喜欢音律、歌舞的,只因跟着母亲太穷,而艺术班的费用又都很贵,使得她不得不放弃了。
刚来到梅香榭时,她倒是满心欢喜,以为那些儿时连想都不敢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
谁知这竟是魔鬼般的训练、利益的行当,没多久她就手上生茧子、脚底磨水泡,天天疼、天天忍,忍到如今,她都不知道自己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你可知,你的情郎最近都在忙着做什么吗?”沈慧的话,又把桃叶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桃叶摇了摇头。
沈慧笑道:“他要孟氏准许永昌王之子入京迎娶他的女儿。”
“那孟氏答应了吗?”
“孟氏若不同意,王家就不能原谅司姚公主任性害了婆母之举,为公主还能留住驸马,她不得不答应。”
桃叶点点头。
“不过……答应只是一个明面上的事而已……”说到这里,沈慧的笑容变得有些神秘,连声音也变小了:“孟氏背着王驸马,接受了大司马陈熙的谏言,暗地里在城内城外设下两重埋伏,以防迎亲是假、谋逆是真……”
第102章、迎亲有诈
桃叶心中陡然一惊,如果如此,永昌王的真实用意恐怕很快就会被孟氏等人知晓,那么王家作为内应,处境岂不岌岌可危?
沈慧望着桃叶,又笑问:“你从永昌来,应该知道永昌王与王家结为儿女亲家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吧?”
桃叶愣了一下,沈慧这算是在跟她打探消息么?
虽然桃叶已经决定不会帮着永昌王把孝宗之子赶下皇帝位,但她也不能将以往所知的永昌秘密泄露出去吧?
她一向认为,就算跳槽也得有基本的职业操守啊!更何况,她也没有跳槽,只是想置身事外而已。
她只好给了个应付的答复:“我……我也不太清楚啊……”
沈慧听得出是推脱之辞,但并没有戳穿:“我只是想告诉你,王驸马在永昌呆了那么久,孟氏和大司马他们不可能不起疑。谁能保证他是单纯为女儿幸福着想,还是暗地里已经上了永昌王的贼船呢?”
听了这句,桃叶又想到,以王敬的洞察力,他不被孟氏信任这等事,他自己应该也想得到吧?应该会有心理准备吧?
沈慧又说:“但是,无论王驸马的目的是什么,他现在都要跟孟氏维持一个基本的亲戚情面,他虽不会因此接纳公主,但也绝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跟你牵扯不清,万一被人揪住把柄,势必妨碍他的计划。而且,他跟你划清了界限,公主就不会找你麻烦,这也是在保护你。”
桃叶意识到,原来,绕了一大圈,沈慧还是在劝慰她?
她不禁苦笑了一下:“怕我妨碍他计划应该是真,保护我就算了吧……他心里只有他的发妻,哪里会在意我这个替身?”
沈慧却笑着摇头:“那可不一定。等他完成了他的计划之后,你看他还会不会继续跟你保持距离呢?当一个人没有顾忌时所做的决定,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桃叶沉默不答,相识多年,她觉得她并不了解王敬,也不敢瞎猜他真正的心意。
而且,事情就算真如沈慧所言,那么王敬对她的感情还是要排在“安顿女儿、救出父亲”之后,与当年对待满堂娇的态度仍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她应该接纳如此低廉的爱吗?
在太皇太后孟氏正式允诺了王敬的请求之后,王敦又让周云娘到周太后面前撺掇一番。
于是少年皇帝司德在两宫太后的共同决定下,下了一道圣旨:准许永昌王司元之子司修择日上京、迎娶王氏之女王玉。
在圣旨被快马加鞭送往永昌之时,王敬也私下让琼琚去永昌确认一下王逸的安危。
他嘱咐琼琚,若王逸没能在约定的时间由齐国逃往魏国,就叫琼琚去跟他叔父王逍再多借几个精兵,寻机将王逸劫出来。
琼琚去到永昌后才发现,永昌的人比原先少了不少,其中最明显的就是——统帅永昌宫侍卫的中郎将、与陈济一同负责训练新兵的将军尚云,已经不在永昌。
而王逸在尚云带人离开永昌后没多久,也消失不见,永昌宫的侍卫们都不知王逸是何时失踪,更不知王逸去了哪。
原来,早在圣旨没到达永昌之前,永昌王派往建康的眼线就已经得到情报,知道王敬请旨必成,因此将新兵分作三支队伍,第一支由尚云带领,率先离开永昌。
尚云命令第一支队伍中的男女仍以寻常百姓装扮,且每人身上带有少量金银,大家并不同行,而是分散去往建康周边各郡县,相互约了暗号,以备将来作为外援之用。
在准婚圣旨到达永昌后,第二支队伍即为迎亲队伍,由陈济带领,永昌王司元和韩夫人、司蓉郡主也被悄悄编在队伍中。
韩夫人和司蓉与队伍中别的女子一样充为随行侍女,司元则充作侍卫之一。
第三支队伍仍留在永昌,由永昌郡郡首、白夫人之父白硕带领,以为退守之所,白夫人亦留居永昌宫,守住他们的家园。
此外,陈济还求得司元允许,让马达单独离开永昌,去寻访他先父谯郡公的副将陈亮,陈亮当年表面上随谯郡公一同战死,实际却逃亡隐居,唯有找回陈亮,才能在一众陈氏族人面前证实他兄长陈熙曾经弑父的阴谋。
在迎亲队伍从永昌宫出发那日,白夫人亲自将儿子司修送到宫门外,只是交待些路上要注意的些许小事,却讲得泪流满面。
陈济几番催促,母子两人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司修骑着马,随陈济走在迎亲队伍最前面,走出很远之后回头看,只见他的母亲白羽依旧在宫门口久久伫立。
陈济不禁暗笑这个王子简直是一个巨婴,都该成家的人了还如此婆婆妈妈,将来必不成大器。
由于迎亲队伍中大多随从都是步行,因此行进速度较慢,然而他们是奉旨入京,一路都有沿途官员接待,也就还算便利。
他们每到一处,司修都会跟当地官员解释:永昌乃穷困之乡,原无多少仆从可使唤,为迎亲之庄重,不得不临时恳请老百姓来充数,幸得有不少百姓欣然同往,但礼仪必不能周全,还望多多见谅、多多照顾同行的百姓。
这些话,是司修事先跟父亲司元商议好的,一来是为了解释人烟稀少的永昌如何能有相对较为壮观的迎亲队伍;二来是为了显示永昌王爱民如子的家风。
各地官民见迎亲队伍中男女老少参差不齐,也的确像是普通百姓,且司修礼貌待人,每日与所有随行百姓同吃同住,毫无王子的架子,一路在各地都留下美名。
在队伍接近建康时的某夜,司元秘密叫来陈济、谋士徐慕、儿子司修等人,问询道:“此番奉旨入京,你们觉着,其中可否有诈?”
徐慕答:“咱们这一路过来,各地接待官员都十分周到,两宫太后又都与新娘子有些亲眷关系,如此推断,应是真心结亲,且大王在永昌十余年与建康相安无事,他们犯不着赶尽杀绝。”
司元点点头。
徐慕又说:“但完全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不信任王驸马,毕竟王驸马在永昌一住就是四年,他们若疑心我们与王家内外勾结、图谋不轨,便极有可能使诈。”
司元又点点头。
“如果迎亲顺利,我们就只能请王驸马对外宣称舍不得女儿,然后将王子一同留京多住几日,咱们的人才有机会去发现孝宗之死“另有隐情”;如果迎亲不顺利……”徐慕皱了皱眉,随即看了一眼司修:“对方招数难料,须得随机应变才行。”
司修听见这话,小脸都有些白了,向司元道:“父王,我……我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不知道怎么随机应变。”
韩夫人笑向司元建议:“不如找个年纪相仿的人代替王子去吧?万一遭遇不测,不能真叫王子陷进去啊!”
司修忙摇头,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哪能危险的事就让别人去?享福的事就我自己来?那样……别说随行的百姓,连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只是想请教些应急之策罢了。”
司元望着司修,笑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自豪之感。
旁听的陈济也有些小小的惊讶。
司元向徐慕、陈济道:“王子奉旨入京迎亲,人尽皆知,他们就算想抓人也得有合适的借口,我们不能留人话柄。若新郎都是假的,谈何结亲诚意?就叫司修迎亲,但你们要随时教着他该怎么做。”
徐慕、陈济都遵命。
徐慕继续向司元谏言:“留人话柄的还可能是另外两件事。其一,王子迎亲,大王不该一同来京;其二,陈将军先时诈死以骗过大司马,逃离京师,如今又怎好入京?臣以为,不如请陈将军陪同大王留在城外,由臣来顶替队伍首领,护送王子迎亲。”
“不行。”陈济立即反驳,乃向司元道:“此次迎亲队伍中的每一员都是臣亲自训练出来的,而入京后动武几乎是必然的,若没有臣的带领,只怕会成一盘散沙。”
陈济又对徐慕说:“建康虽是我旧居,但我不曾为官,也很少出门,除了自家人,其实认识我的人并不多,你也不必太过于担心这一点。”
司元低头沉思了一下下,很快拿定主意:“自明日起,由徐慕带队,陈济换装跟百姓一起步行。我与韩夫人去跟尚云会和,若有需要,我会叫韩夫人乔装入城传话给你们。”
于是,次日司元、韩夫人、司蓉郡主等几人于中途离队另行,去寻找第一队尚云的人留下的暗号。
而徐慕骑马陪司修走在队列最前面,引着迎亲队伍继续前行。
四五日后,迎亲队伍走到了建康城外的几座大山之间,天气的炎热让许多人都感到疲倦口渴。
陈济抬头仰望两旁高山,似乎感到了一股杀气。
果然,没等他作出提醒,已有无数身影从前后山上跳下,都大喊着:“要从此路走,留下买命钱!”
司修吓得浑身瘫软,一下子抱住身边的徐慕,颤颤巍巍地说:“有山贼……是山贼……”
陈济心中有些纳罕,都城建康的周边会有山贼?
他之前逃离建康时,也从此路经过,那时只有他和马达两人,也不曾见过什么山贼,而如今数百人同行……
陈济突然想起了永昌的山贼,永昌的山贼就像是永昌郡的第一层守卫,他们会替永昌王解决掉不该进入永昌的人,并且不会留下话柄。
那么……如果孟氏或者陈熙想要除掉他们,而目前又没有好的借口给天下人交待,说不定也就来了这一招,“山贼”劫掠,倘或“意外殒命”,建康那些人都可以撇清关系……
不及多想,“山贼”们已经蜂拥而至,将迎亲队伍团团围住。
第103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济思索,如果“山贼”为假,多半就是陈熙的部下,因此只管隐在随行百姓中,等着队首的徐慕先发声。
徐慕扶住司修,和颜悦色地向面前这些山贼示好:“各位好汉,我们来自穷乡僻壤,虽然是去迎亲,可随身并没有多少财物,只有几箱送与新娘家的聘礼,愿尽数留下,还乞放我等过去。”
说罢,徐慕忙向身后抬行李的人招手,那些人就赶紧将行李箱子都放在地上。
为首的几个山贼听了,都走到几个行李箱子旁边,用长剑掀开箱子盖子,往里看,只见所谓聘礼不过是几样不怎么名贵的古玩字画、丝绸布匹等物。
“这么些人,就带这么点不值钱的破玩意儿?”山贼们都感到十分不满。
徐慕又笑着解释道:“我们属实是出身贫寒,身无长物。”
“少废话,皇亲国戚会是穷光蛋?要么留钱,要么留命!”一个山贼说着,就拔剑伸向新郎司修。
司修吓得呀呀大叫,整个瘫在了徐慕身上。
徐慕只好说:“各位好汉如果不信,尽管来搜身。”
另一个山贼对这拔剑的山贼说:“何必跟他啰嗦?就算身上没钱,绑了他,叫他老子或他岳丈来赎人,还能没有钱么?”
别的山贼都说好主意,于是都来绑人。
迎亲队伍中的百姓都在衣袖内藏了短刀,但因没有得到命令,一直没敢轻举妄动。
陈济见这些山贼只是要绑人,并没有杀戮之意,心中一时还未琢磨透,但他觉得,在对方还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之前,他们也不该暴露实力,因此并不令自己人动武。
徐慕不得不扶着司修下了马,山贼们将两匹马牵走。
徐慕又陪笑着向山贼们说:“各位好汉,你们想要钱,绑了我和我家公子便是,别的人还得回去报信不是?不然谁来送钱呢?而且,你们一下子绑我们这么多人,只怕你们那寨子也住不下。”
山贼们相互商议:“说得也是,若是送钱人来得慢,绑这么些人回去,岂不还要拿自家口粮养活他们?”
徐慕笑道:“正是正是,我和公子跟你们走,就请放了别的人吧。”
山贼头子问:“只绑你们两个?”
徐慕点头微笑。
山贼头子又打量了徐慕和司修几眼:“听你这么说,我怎么觉得这新郎可能是个冒牌货,真正的王子在随从中呢?”
徐慕愣住了。
山贼头子阴森地笑,吩咐其他山贼:“随从中的女人和年长者可以放了去报信,余者全部压回去。”
陈济听到,忙向他身边的丫鬟方晴递了个眼色,他望着方晴在自己手心写了个“永”字,又摆手。
方晴略略点头,她已然会意,陈济是叫她被山贼释放后,知会大家千万不要去找永昌王。
很快,迎亲队伍中相对较为年轻的男子都被山贼绑了,其中包括司修、徐慕、陈济等人,都被同一条麻绳拴住了手腕。
“限你们七天之内,送来五万两银子,不然,你们的王子就只能死在山里了。”
山贼们给释放之人放下了话,就带着所有被绑之人、马匹、行李撤离了。
方晴遵陈济之命,带着剩余没有被绑的人,一起入城投奔王家来。
在天色将晚时,方晴等人到了司徒府大门外,请门人通报求见王敬。
由于来者人数太多,门人只请进门了方晴一人,来见王家的三位公子,方晴便向王家三兄弟讲了迎亲队伍遭劫之事。
王敬听了,乃问:“既是勒索钱财,方姑娘为何不将此事告知永昌王,而跑来告诉我呢?”
方晴如实告知:“临别之时,我家公子暗示我不可去找永昌王,可山贼要赎金,我们除了来向您求助,也别无他法。”
王敬大概捋了捋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觉得,山贼多半是孟氏或陈熙的人,陈济应该也猜到了这一点,才不让这些人去找永昌王,以免山贼中有人跟踪,摸到永昌王的驻扎之地。
“此事我已了然,但五万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且容我想想办法,就请方姑娘和永昌百姓先到客房中暂住一两日。”
王敬随即叫来一个下人,吩咐带方晴等去客房。
屋内只剩了王氏三兄弟和周云娘四人。
王敖站在窗户内向外看,见方晴走远,忙回头问王敬:“二哥,你不会当真要筹五万两去赎女婿吧?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除非你去跟公主借!”
王敬没有搭理王敖。
王敦问:“二弟究竟什么打算?”
王敬沉默了一会儿,冷冷一笑:“你们真当他是我的女婿?”
王敦、王敖互视一眼,王敦似乎明白了王敬的用意:“你压根就没打算把玉儿嫁给他?”
“你们明知,这门亲事不过是一计。而且……”王敬停顿了一下,放低声音:“昨晚琼琚已从永昌返回,确定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永昌,我们也不必再事事听从永昌王了。”
王敦点点头:“但是,王子奉旨迎亲,满城皆知。况且如今这么多人求助到我们家,总不好置之不理。”
王敬道:“他是我们家的女婿,但更是当今官家的堂兄弟。在建康地界上出了这么霸气的山贼,我们难道不该奏明两宫太后?我们何必自己费工夫?”
王敦虽认可王敬这个办法,但也感到许多不妥:“我总觉得,这山贼极有可能就是太皇太后命大司马安排的,我们若奏明,或许正好给了他们一个“派兵剿贼”的机会,如果“山贼”处死人质,建康就该兵戎相见了。”
王敬却摇头轻笑:“未必。他们若要杀王子,打劫那会儿就可以杀了,又何必把人抓回去绕圈子?他们难道不知王子死了,会给永昌王一个杀入京城的借口?他们劫持王子,不过是为了把永昌王给钓出来,或者摸一摸永昌兵马的底细。”
王敖看了看王敦,又看了看王敬,他听他们说话听得晕头转向:“什么意思?山贼怎么会是太皇太后的人?劫持王子跟摸清楚永昌的兵马又有什么关系?”
王敦看了王敖一眼,也懒得解释,仍对王敬说:“无论如何,用不了多久,这两方肯定是要闹起来的,不是明枪,也是暗箭,我们家夹在中间,势必腹背受敌。”
“所以,在入宫奏明此事之前,我们家没有官衔的人可以先行离京,走一个算一个。”说到这里,王敬便叫王敖:“三弟,你不是想到民间游历行医吗?明天你就动身,去魏国投奔我们的堂叔父王选。”
“啊?明天?”王敖更感到一头雾水。
王敬点头,再次强调:“对,明天。我会叫琼琚陪你一起,他功夫极好,可以一敌百,能保护你的安全。”
王敦又盘算道:“叫耿儿跟三弟一起走吧?就算是三弟的医徒。他是我唯一的儿子,也是父亲母亲唯一的孙子,他不能跟我们一起陷在这里。”
王敬点点头。
周云娘听到,忙问王敦:“那环儿呢?还有我的环儿呢!”
王敦答道:“一起走的人不能太多,不然容易引人注目,叫三弟和耿儿先走,那是为了保住我们家的一脉香烟。再说了,周太后先前有意选环儿为皇后,虽说此事没得到太皇太后允准,可环儿也是不能轻易离京的。”
周云娘听了这话,顿时满面怒色,二话不说,站起离开了屋子。
王敖站在窗户内向外看,见周云娘走远,冷笑道:“生这么大气?玉儿还不是因为身上悬着永昌王子的婚约,不也走不了么?果然是有娘的孩子有人疼!”
王敦看了王敖一眼,没有说话。
王敬虽看不清,也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因此训斥了王敖:“叫你带耿儿走,你就走,别整天编派这个、不满那个的,一家人哪有那么多计较?”
“就算走……我也得先找到桃叶,我得问问她愿不愿意……”王敖低下了头,没敢说下去。
王敬似乎并不在意,很自然地接了话:“那你就去找她,去问她,她在梅香榭。”
“啊?二哥已经找到她了?”王敖一脸惊愕,自母亲过世后,他再也没去过那些个烟花之地,并不知桃叶所在。
王敬没有正面回应王敖的问题,继续命令着:“限你今日把该问的都问完,明日一早,必须带耿儿离开。”
王敖没有反驳,心里只想着赶紧去找桃叶。
在兄弟们散会之后,他迫不及待来到梅香榭,梅香榭还是宾客满座,像往常一样热闹。
他跟那里的人打听,果然人人都知道桃叶,说是方才唱了半日的歌,上楼休息去了。
王敖就给了赏金,狂奔上楼,到桃叶门前一看,只见桃叶正在给琵琶调音。
“桃叶姐姐!”
桃叶抬头,见是王敖,也十分欣喜:“是三弟?”
王敖几步进了屋,到桃叶面前,鼓足勇气:“我……我有些问题要问你。”
桃叶见王敖那般紧张,忍不住笑了:“你个小屁孩,又有什么问题?”
“我……我……”话到嘴边,王敖又说不出口。
“你怎么了?”桃叶好奇地望着王敖。
王敖顿了顿嗓子,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这么久没见,我不该一见面就先说这个,可是……可是我明天就要动身去很远的地方了,这一去,也不知多久才回来,我必须在走之前把该说的话说出来。”
桃叶听得更加好奇:“明天去很远的地方?为什么呢?”
“因为永昌王的儿子被山贼劫持了。”
“嗯?”桃叶有点纳闷,她当然对于永昌王之子被劫感到惊讶,但她实在没想明白这跟王敖远行有什么关系。
王敖又认真地说:“我知道你没懂,其实我也没太懂,但我老早就不想在家呆了。我想去一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做一个游医,你……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跟你走?”桃叶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王敖着急地脸都有些发红了,他的样子甚至是有些生气:“几年前你嫌我小,可现在我已经不小了,你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行不行?”
桃叶一脸无奈,勉强压制了笑容:“好好好,不把你当孩子,那也肯定不行啊!我们不合适的。”
王敖噘着嘴,盯着桃叶,带着一股幽怨之意,问:“你是不是还在等我二哥?”
第104章、本是同根生
这个问题一落地,桃叶顿时笑不出来了。
她的目光从王敖身上转移向自己的琵琶,轻轻拨弄了两下琴弦,如同自言自语一般:“为何一定要等一个人呢?姑娘家就不能终身不嫁吗?”
“可你已经嫁过一次了。如果你从此终身不嫁,在我看来,那就是为我二哥守身如玉。”王敖的语气变得有那么点失落。
桃叶再次看向王敖,笑眼弯弯,声音似水般温柔:“我一直很想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我们义结金兰吧?”
对于这个提议,王敖目瞪口呆。
然而桃叶很正式,她借来香和香炉,又特意请了采薇来做见证,在窗下焚香祷告天地,与王敖一起行八拜之礼。
王敖居然觉得很感动,稀里糊涂就跟桃叶认了姐弟。
礼毕,天色已是不早,外面客人来了一拨又一拨,都在催着桃叶上台,但桃叶仍然亲自送王敖到后门外,才与他道别。
王敖心里很不舍,却也不知该怎么办,只是傻傻承诺着:“姐姐,我们分开只是暂时的,如果你需要我,我随时可以回来,我可以为你上刀山、下火海……”
“像亲弟弟对亲姐姐那样吗?”桃叶耷拉着脑袋,故作出嬉笑之态,用手指研开了王敖因严肃而皱起的眉头。
王敖好像并不想认可这句话,但他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一路保重,后会有期。”桃叶笑意盈盈,主动拥抱了王敖。
王敖感受到了来自桃叶身上的温暖,可却鼻子酸酸的,心里凉凉的,也轻声道了句:“后会有期。”
次日一早,王敖听从两位兄长的命令,带着侄儿王耿、护卫琼琚悄悄离家出城去了。
随后,王敬立即入宫,将准女婿司修在建康郊外山中被山贼劫走之事,禀告给两宫太后。
果然如王敬所料,两宫太后很快决定派大司马陈熙带兵剿匪、营救司修。
在陈熙点兵预备出城时,司修被劫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城内外百姓皆知,隐于建康以外乡间的司元等人也就听说了。
韩夫人得知此事,十分担忧,向司元进言:“那山贼还不就是大司马的人?再叫大司马去剿匪,只怕王子性命危在旦夕,我们需得暗中派人去救。”
永昌第一支军队的将军尚云听了,立即请命:“属下愿前往,不用人多,十个足矣。”
司元正闭目养神,轻声否定了韩夫人和尚云的提议:“不去,去了就中计了。”
韩夫人又劝道:“虽说如此,可王子是真的有危险,姐姐如果知道了……”
司元睁开眼睛,目光扫过韩夫人和尚云:“我说不去就是不去,谁都不许抛头露面。违令者,死。”
韩夫人没敢再作声。
于是,没有人去救司修。
陈熙在山贼的老巢外,装模作样地对峙了两天,一直等着看是否有永昌的兵来救援,结果一直没有等到。
因为所谓“山贼”本来就是陈熙的部下,这样没意义地耗着,耗得士兵们都不耐烦了,陈熙只好改变了主意。
夜间,被劫持的永昌人都蹲在一处熟睡,有两个人影在黑暗中慢慢靠近了。
陈济警觉地醒来,他的手和别人的手仍是被绑在一起的,只见那两个人影越来越近,挥剑砍断了他手上的绳子。
旁近的几个人被这动静惊醒了,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两个陌生面孔。
有人问:“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那两人指着陈济,吆喝道:“你,站起来跟我们走!”
醒来的几个人于是都看着陈济。
陈济慢慢站起,他揣测,可能是陈熙来了。
他被带到山半腰,只见朦胧月光下有一间草屋,因屋内点了灯,成为这山中最光亮的一处。
两个带路的兵驻守在草屋两侧不远处,陈济便独自进屋,果见陈熙正坐在灯下。
陈熙一看见陈济,连忙站起,满面堆笑地问候:“二弟,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陈济也不禁一笑,这么些年过去了,他的兄长还是当年那个笑面虎。
他也没有称呼,就很直接地问:“你早就知道我还活着,是吧?”
“那倒没有。”陈熙很客气,仍保持着他那亘古不变的微笑:“我再怎么着能猜,也实在是看不出来,当年那满堂娇怎么会是个假的?”
“所以,当桃叶身份被揭穿的时候,你便知道我是假死了?”
陈熙点点头,笑道:“那是自然。真正的满堂娇心里只有王敬,即便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也是绝不可能助你私逃的。而桃叶么?她既然帮过你一次,当然也可以帮你第二次。”
陈济无奈一笑,笑得有点苦,因为他听到那句“真正的满堂娇心里只有王敬”,他立刻想到,现在的桃叶心里也只有王敬,若是时光倒回,恐怕桃叶也是不会帮自己的。
“永昌王……应该就在附近吧?”陈熙试探性地问。
陈济抬头,瞟了陈熙一眼:“你半夜找我来,就是为了打听他的下落?”
陈熙又点点头。
陈济冷笑:“你可能要失算了,永昌王很狡猾,只有和他在一起的人才可能知道他在哪,一旦分开,就无法得知。毕竟,藩王无诏入京乃是死罪,他岂敢轻易暴露行踪?而且,莫要说你抓了他的儿子,就算你把他儿子当靶子用,也不可能把他引出来。”
“如此冷血之人,你还敢效忠他?”陈熙望着陈济,笑容中带着劝和之意。
陈济听得出陈熙的用意,如此半夜单独会面,不是为了挖墙脚,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陈济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往昔多年坐冷板凳的他,终于有了引起兄长重视的一天。
不过,他一定得让对方失望:“你就别挖空心思了,我不会临阵倒戈。这盘棋,永昌王一定会赢。”
“你怎么就那么肯定?”
“因为——人心所向。”陈济坐在了方才陈熙坐的椅子上,拿起桌上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口气连喝了几杯。
陈熙站在一旁瞧着,他意识到,被绑之人这几日吃喝可能都十分艰难。
陈济喝了水,抿抿嘴,又说:“齐国的贵族多半都是墙头草,哪边有好处就往哪边倒,而齐国的平民百姓,都巴不得孟氏垮台。所以,哪怕永昌王不是那么的好,也会被供起来。更何况,永昌王多年来都是屈己待人,岂能不赢?”
“可孟氏垮台,也不必叫皇帝换人吧?”陈熙凑近陈济,陪笑着说:“孟氏并非官家亲祖母,只要想办法让她让权,官家完全可以重新立威,毕竟官家已经做了几年的皇帝,名正言顺;而永昌王,若只是做个王,当然能得人心,可一旦有篡位之举,名声就未必好了。”
陈济似笑非笑,仰头望着陈熙:“先是鼎力扶官家上位,后又帮他稳固朝中局面,如今又想替他夺了孟氏之权。你怎么就这么愿意大费周折,为当今官家鞍前马后?”
“为人臣,忠君命,岂能轻易有二心?”陈熙笑意盈盈。
陈济大腿抬到二腿上,淡淡地说:“你要是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咱们就没必要往下聊了。”
陈熙顿首,仍是满脸笑意:“你明知,当今官家也就是个半大的孩子,今后仰仗你我的时候多着呢。只要我们兄弟同心,大权还能旁落?”
“兄弟同心?”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像当年的赵氏兄弟那样吗?”
陈熙笑眯眯,轻声道:“赵氏兄弟虽分得齐国半壁江山,但因建立赵国后兄弟相争皇位,才被手下的魏氏钻了空子,灭赵建魏,这不是个好例子。”
陈济冷笑一声:“你我还不如赵氏兄弟呢。人家窝里斗,好歹是在事成后,不似你和我,压根就没真正做过兄弟。”
“即便你心里怪我,不愿与我共事,可你总该为自己打算吧?你只管跟我作对,岂不给外人可趁之机?永昌王可是个老江湖,他要能坐稳江山,恐怕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把你这种功高震主、有兵权的武将给清理了。”
陈济没有说话,他在永昌呆了这么久,对永昌王的为人当然比陈熙更了解,他和永昌王不过是相互利用,等成功之后,恐怕谁都巴不得把对方踹了。
陈熙望着陈济,又一次尝试劝说:“二弟,万望三思……”
“别跟我分析这些,没用。”陈济的语气突然变得生硬,脸色也阴冷起来。
他站起,目光略略扫过陈熙,走到草屋的小窗下,俯望着窗外地上微薄的光亮。
半晌,他才又慢慢发出声音:“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当年离开建康时,我就已经是破釜沉舟了。”
“握重权,享尊荣,甚至让齐国改姓陈,那当然很好。但是……那些都不是我最想要的。哪怕最后我并没有什么好的结局,我都一定要做到一件事,那就是——”陈济回过头,伸手直直地指着陈熙,说出了最后三个字:“让你死!”
这话讲得很犀利,但陈熙只是轻飘飘一声叹息。
“太皇太后给我的密令,是叫“山贼”一天杀一个永昌百姓,哪怕是误杀了王子也要如此,一直逼到永昌王现身京城为止。可我明知,这里有个人是我的亲弟弟,岂能赶尽杀绝?”陈熙望着陈济,眼神中露出一丝哀伤:“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陈济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一个连弑父都敢的人,还会在意弟弟?你逗我呢?”
陈熙轻声解释着:“父亲……是被显宗的亲信所杀。”
陈济目光渐渐锋利:“你不做内应,他们哪有机会?”
陈熙没有否认。
“你不动手,才不会是因为于心不忍。而是你不愿被永昌王记仇,却让孟氏那个老太婆受益,那样你不划算。”陈济挑动着眉毛,嘴角微扬:“你们的陷阱,我早就看穿了,如果没有足够的准备,我哪能带着这么多人一起跳?”
陈熙眼珠子转动一圈,约莫着猜出了陈济的“准备”,又笑道:“父亲已经死了太久了,就算你现在有机会当众讲出他不是战死、而是被害,又有几个人会真的在意呢?”
陈济轻蔑一笑,淡淡答道:“只有这一件事的分量,当然不够。”
他凑近陈熙,犹如玩笑一般:“你方才讲了很多效忠官家的理由,但其实都不是真的。你能够如此心甘情愿、鞠躬尽瘁,那是因为……当今官家根本不是先帝孝宗的血脉,而是你与周太后的孽种!”
第105章、相煎何太急
“二弟,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陈熙捋一捋胡须,以展示他内心依旧平静。
“我有没有乱说,你心里有数。”陈济又坐下,翘起二郎腿。
就像讲故事一样,陈济语速慢慢的:“孝宗最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且后妃成群,怎么就没有孩子呢?那周婕妤从他是皇子起就跟着他,两个人感情很不错,可那么多年也没孩子,怎么偏偏就在孝宗即位、孟太后不愿给周婕妤名分的时候,周婕妤竟然神奇般地怀孕了?”
陈熙默不作声,眉头却稍稍皱起。
“周婕妤也是个能人。当她喝了许多坐胎药都不起效的时候,她已经怀疑到是孝宗有问题,但她没声张,人不知鬼不觉,就给查完了,还给了太医令一大笔封口费。
母凭子贵,她才能有活路,孝宗不行,她得找个行的。她太能打算了,居然找到了你?从此,陈氏一族对她死心塌地,区区婕妤的名分算什么?当上太后,指日可待!
对你而言,这等好事,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于是,孝宗一死,你就赶紧扶官家上位,假传懿旨、将所有大臣软禁朝堂,即使得罪满朝文武,你也在所不惜。这些年为教官家上进,你先后为他寻了多少名师?真是煞费苦心。
孟氏一直以为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却不知,这么些年,你与周太后一外一内,唱得一出好戏,把她唬得团团转……”陈济说着说着,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夸张。
陈熙斜眼瞧着陈济,默不作声,一直等陈济笑完。
到陈济笑无可笑的时候,草屋内终于恢复了安静。
陈熙漠视着陈济,轻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你的亲弟弟,就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周婕妤为了快点怀孕,多次来家与你私会,你觉得,被我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会很难吗?”
陈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站着。
“其实,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是周婕妤。因为家里养得歌姬舞姬很多,你还常常买新的,每天在你房里的人都不一样,周婕妤乔装而来,一点都不打眼,连下人都不会注意。
只是那个时候,孟太后想让我与司姚公主定亲,多次召我入宫,我心里不乐意,才会在宫里瞎转,结果就巧遇了周婕妤,觉得那背影眼熟,跟刚在你屋门前见过的女子很像。
然后没多久,宫中就传出一个大喜讯,太医令诊断出周氏有孕,官家兴奋之至,传旨举国同庆。”说到这里,陈济又一次笑出了声。
陈济望着陈熙,继续说:“我一直想扳倒你,当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机会。我苦思冥想,这事儿要拿得准,还得从太医令那儿入手。
为此,我故意把自己弄病,几个月找了太医令几十次,终于找出了一份被他私藏了的医案,那上面详细记录了孝宗的病……”
陈熙已经猜出了陈济接下来要说的内容:“你偷了那份医案?”
陈济点点头。
陈熙又追问:“在哪里?”
陈济阴森森笑着,答道:“如果七天之内,我不能活着从这大山中走出去,全天下人都会知道这份医案在哪里。到时候,大哥自然也会明明白白。”
说罢,陈济又大笑起来。
陈熙盯着陈济,良久无语。
窗外刮过来一阵风,吹得桌上烛火的火焰不停闪烁,屋内忽明忽暗,两个人脸上也是明一阵、暗一阵。
静默半晌,陈熙先发了声,像是埋在心底的肺腑之言:“我从十三岁起,就跟随父亲走南闯北,行军打仗,整整五年,弄了一身的疤。可他却始终惦记着,要把他的爵位传给手无寸功、年纪尚幼的你。
我当年太年轻,怨气难免就重,才会轻易受人挑拨,伤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其实,我后来很后悔,得了爵位,却成了孤家寡人……可惜,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陈济望着那随时可能熄灭的烛光,长叹一声:“如果父亲没有死,我可以将你这番谎言信以为真,我也可以替你隐瞒周婕妤的事,我甚至还可以帮你一起,把你的儿子、我的侄儿辅佐成一带明君。”
“但父亲死了,那些就都不可能了。”在陈济眼中,恨意越发深重:“无论你是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会信你。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个弑父的狂徒。”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陈熙的笑容有些苍白,还夹带着几分无奈:“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我这个位置抢回去,你就会知道,身居高处,会有多少身不由己。”
陈济又是一阵冷笑,满载讥讽之意:“但愿有一天,等满大街都在传扬你和周太后的“佳话”时,你也可以说“这只是身不由己”。”
“你就一定要死死地跟我对着干吗?”陈熙虽仍保持着从容的笑意,但其实语气已经像是哀求。
“没办法,我已经事先叮嘱过马达,如果我被囚超过七天,那份医案就得见光。”
“如果我放了你,医案就不会见光了?”
“它搁在我那儿十来年了,不一直保管得挺好吗?”陈济耸耸肩,笑得很随意:“再说了,那玩意儿只能证明孝宗的病,也不能证明当今官家的生父是谁啊。”
陈熙静静站着,犹豫不定,不止是因为他信不过陈济,也是因为一旦放了这群人,他将无法向孟氏交待。
陈济大概也猜得出陈熙的心思,遂又建议:“你可以禀告太皇太后,这小鱼饵实在钓不出大鱼,徒留无益,不如放虎归山,再使人跟踪,或许小虎崽会去找大老虎呢?”
陈熙没有作声,他知道,即便放人,司修也是不会去找司元的,就如同那些没被山贼抓走的永昌百姓一样,只会直奔王家。
陈熙没敢立即释放陈济等人,只以“碍于人质,山贼难剿”为借口,先回了城,在家中休息了两三日,慢慢思索着此事。
而此时,马达已经找到谯郡公当年最忠心的副将陈亮。
陈亮得知陈济身处险境,立刻听从马达安排,一同入京,并先后拜访了居于京城和京城周边郡县的陈氏族人,口述了谯郡公被害的经过。
那些较为年长的陈氏族人都认得陈亮,知道陈亮是谯郡公最心腹之人,因此不得不信陈亮之言。
但陈熙已经承袭父亲爵位多年,对陈氏族人一向也还好,因此大家也不敢全信。
当陈济被囚山中超过五天的时候,马达不能不担心,于是故意拉着几个陈氏族人在陈熙家门口附近的商铺、街上晃悠了一整天。
陈熙看到,知是警示,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再次前往“山贼”营地,假装剿匪成功、救出司修和随行之人,连原先被劫走的聘礼也一并拿了回来。
司修、徐慕等于是对陈熙千恩万谢。
陈济则站在陈熙面前,笑意盈盈地对陈熙说:“既然大司马来都来了,不如帮人帮到底,还烦请为王子引路,王子也好去拜见两宫太后、官家。”
陈熙没有拒绝之理,只得亲自带兵护送司修入城。
在路上,徐慕悄悄问陈济:“你那晚究竟与大司马说了些什么,他怎会如此轻易就放了我们?”
陈济只是诙谐地笑笑,调侃道:“兄弟私房夜话,不足为外人道。”
陈熙没敢直接把司修等人带到宫里,而是先送到京中驿馆休息,然后又单独入宫禀告两宫太后,说明王子司修意欲求见之意。
如他所料,太皇太后得知司修等人就这样毫发无损地进了城,气得脸色都要发青了,但因“山贼”是自己人这事儿不能明说,也就无法对陈熙有任何惩处,只是称身体抱恙,不便接见来客,就令司修速速迎亲离京。
司修只好遵命,又带着徐慕、陈济等,将聘礼抬到王家。
王敦、王敬见状,也深感意外,他们都没想到,“山贼”劫人一事竟然只会是虚惊一场?
但王敬从没打算真的把女儿嫁给司修,于是谎称玉儿病了,正在养病中,暂时不宜远行。
如此,来自永昌的迎亲队伍只能在驿馆中住着等候新娘子康复了。
住进驿馆的第一晚,徐慕专程来找陈济商议下一步计划,却发现陈济并不在房中,只有方晴等下人在那里打扫房屋。
下人们告知徐慕,说是陈济贪恋京师繁华,出门寻乐子去了,至于具体去了哪,他们并不清楚。
徐慕十分无语。
其实,陈济所谓的“寻乐子”,就是寻找桃叶去了。
他知道桃叶和王敬在永昌那几年过得并不怎么愉快,回到建康、面对公主,肯定已经分开了,因此一入京就赶紧打探桃叶所在。
由于桃叶在建康已经小有名气,很容易就被陈济打听到了。
陈济来到梅香榭时,夜幕刚刚降临,正是梅香榭客人最多的时候,所有姑娘都不得闲。
因为人多就可能有客人闹事,因此沈慧在一楼大厅的角落里亲自坐镇。
沈慧眼尖,一眼就看到了刚走进梅香榭大门的陈济,忙吩咐一个丫鬟,立刻通知谢承先躲起来。
谢承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瓜果碎屑,一听说是陈济来了,吓得两腿发抖,连抹布都没拿,就拔腿向后院跑了。
陈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对屋内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只是在热闹的人群中慢慢前行,并不曾留意到沈慧、谢承等人的动静。
他跟人打听:“请问,这里是不是有位叫桃叶的姑娘?”
正在给客人斟酒的采薇,听到这句话,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哪想竟看到了陈济,顿时大吃一惊,手中酒壶陡然跌落,摔成了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