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献宝计划
这个小院里,除了丫鬟方晴,是没有第二个女人的。
外面传来的,显然不是方晴的声音,方晴也从来不会这样大嗓门。
陈济站起,推开门一看究竟。
他没想到,他看到的竟是永昌王之长女——司蓉郡主,带着侍女小莺闯了进来。
马达不敢轰走,只得与其他几个守卫侍立一旁,唯唯诺诺。
在哀牢县,人人都认得司蓉郡主,陈济也不例外。
陈济记得,在他儿时,他的父亲谯郡公很看好永昌王,也曾邀请永昌王到家中做客,永昌王那时对谯郡公十分敬重。
但是好景不长,显宗听信孟氏谗言,将永昌王贬到遥远的永昌,不久又指派谯郡公平定边疆。
而后,谯郡公战死,永昌王也没再能回到京城。
连显宗辞世,都遗命永昌王不必回京奔丧。
大家都私下怀疑,那不过是孟太后为让孝宗司昱顺利即位而假传的显宗遗命。
再后来,陈济才从父亲的老亲信口中得知,父亲的“战死”,其实是掉进了陈熙设计的一个圈套,更是事先被显宗事先授意过的。
那场平定边疆之战,是谯郡公携长子陈熙同往的,谯郡公战死,战功正好都落在了陈熙身上。
于是,显宗为陈熙加官进爵,并允许陈熙继承父亲谯郡公的爵位。
原先以谯郡公为首的陈氏族人,也都开始争先恐后地吹捧陈熙。
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只有陈济在恨着。
陈济以故意失去驸马之位、又诈死的方式,终于逃脱兄长陈熙的掌控,他来到永昌,是寄希望于永昌王念旧,共商大计!
可是,事情却不似他想的那样。
永昌王一家都十分亲民,在永昌,任何人想见到他们都不是难事。
只不过,见到了也未必有用!
陈济在刚来到永昌时,就求见了永昌王,讲明了自己的身份、当年父亲被害之事,以及自己诈死骗过兄长奔赴永昌等一系列过程……
永昌王听了之后只是略略点头、长叹一声,就没了下文,也从没主动召见过他。
永昌王对待他,好像与对待寻常老百姓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仔细在心中分析了永昌王这个人:
自幼虽为皇子,然生母早亡,在孟氏的迫害中艰难长大,终于成年却被流放荒蛮之地,半生受尽折磨,如今已年近四十,会轻易信任一个人吗?
他又仔细分析了世人心中的自己:
曾做过孟氏的女婿,在兄长陈熙的照顾下长大,却恩将仇报、谋害兄长,以至于失去驸马之位、被贬庶民,而后又葬身大火之中……这样的自己,值得被信任吗?
被信任,其实很难,他倒不如让自己变得有用。
陈济想明白了,他必须得对永昌王有些实实在在的用处,然后才可能得到永昌王的重视和重用。
等他被永昌王重用了,他那些昔日的陈氏族人,才会重新正视到他的存在。
如果陈氏族人能由拥戴陈熙改为拥戴他,他在永昌王身边的筹码也就更多了。
这两件事,原本就是相互倚傍的。
这些都是他对以后的设想、是他正在努力做的事,可是现在……这司蓉郡主怎么会跑到他家里来?
司蓉正对着马达发威:“就凭我送回了你丢失的马,你不该表示一下感激之情吗?”
陈济走到了司蓉身边,躬身一拜:“不知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司蓉扭头看了一眼陈济,又问马达:“他是谁啊?”
马达答道:“回郡主,这是我家主人,陈公子。”
“哦……你就是这家主人啊?”司蓉又看了陈济一眼。
陈济笑笑,彬彬有礼地回应:“正是。”
司蓉很直率,就告知陈济:“那正好,我每次来找马达,他都说“有要务在身”,既然你是他的主人,我还必须得问一问,他真有那么多差事吗?就没有一点时间陪我逛街?”
陈济呆呆的,这番话让他很意外,他不知,司蓉说的那句“每次来找马达”究竟是几次?
他笑盈盈望着马达,自谓平时倒是小看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
他瞬间明白了,为何方才马达会说不想再继续跟踪司蓉郡主了。
他笑向司蓉道:“郡主若用得上马达,只管带他去,我这里的差事,与郡主相比,自然都是小事!”
说罢,陈济又向马达使了个眼色。
马达似乎并不情愿,但陈济这么说了,他只得遵命。
司蓉开心极了,于是叫上小莺,扯住马达的胳膊就出去了。
直到天黑,马达才又回到了这个小院,来见陈济。
陈济在书房中等待已久。
相见时,陈济坐在书桌前,笑得很神秘:“看样子,我不在永昌这段日子,错过了不少好戏呢!”
马达仍是一脸严肃像,向陈济躬身一拜:“属下一心追随公子,从来心无旁骛。”
“诶……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算有点别的心思,也纯属正常嘛!”陈济望着马达,脸上的笑意若隐若现。
马达没有说话,只是躬身侍立。
半晌,陈济转而又叹气:“不过,你也知道,永昌王虽被贬在外,终究是皇室子孙,他是不可能看得上你的。料想这郡主也就是一时图个新鲜,你也不要太过于认真。”
马达答道:“属下明白。”
陈济点点头,又问:“她说的送回丢失的马,是什么意思?”
马达不得不如实陈述了这件事:“是王二公子,他带走桃叶姑娘时,还劫走了我们的一匹马。后来那匹马又被司蓉郡主给送了回来。”
陈济顿时火冒三丈:“好个王敬,打劫都打到我家里来了?他也太张狂了吧?”
马达又低头不语。
陈济问:“他们现在在哪?”
“宁王宫。”
“是去找王逸的?”
马达点头。
“他知道王逸在宁王宫?”陈济有些惊讶。
因为他很确信,自他派人跟踪王逸之后,虽不能做到对王逸寸步不离,但也绝对不会让王逸有外传消息的机会。
“是属下告诉王二公子的。”马达低头,带着些惭愧之意,解释道:“当时属下不知他和桃姑娘是一气的,他拿桃姑娘性命做要挟,属下就说了王司徒的去向……”
陈济没有责备马达,毕竟,哀牢县统共就这么大地方,即便没有马达告知,王敬也迟早能得知王逸所在。
只不过,那样王敬会知道的稍微晚一点。
他陷入了深思,他已经通过桃叶,手抄了王逸绘制的七处藏宝方位图,但他听父亲的亲信老仆人们说过,当年中宗西逃所藏金库应该是有八处的。
他一直在心中暗暗计划,一旦跟踪王逸得到第八处金库的线索,就杀死王逸、向永昌王献上金库方位图。
这样的重磅消息,足够他在永昌王面前邀功,也足以获取永昌王的信任。
但是,在永昌跟踪人太容易被发觉了。
王逸好像老早就察觉到了有人跟踪,换了一次又一次住处,最后干脆充作难民,住进了宁王宫,此后就很少从宁王宫出来,即便出来,也就出来一小会儿。
那时陈济并不忧心,因为他知道,王逸忠心于孝宗,绝无二心,迟早都要离开永昌、回到建康,将金库献给孝宗。
他只需等王逸走在永昌到建康的路上,有的是机会动手。
可是,时移世易,现在……孝宗已经死了……如今新帝是个小孩,朝中大权由孟氏把持。
如此,王逸还会回建康吗?
听到王敬千里迢迢来到永昌寻父的时候,陈济其实有点心慌。
最重要的是,王敬是在桃叶的陪伴下来的,桃叶必定早就跟王敬讲了自己的窃图之举。
他猜,王敬此行的最主要目的是要劝说王逸改投永昌王。
而王逸一旦知道孝宗已死、金库方位图的秘密也已被窃取,是极有可能同意投靠永昌王的。
关于孝宗的死讯,在孟太后为孝宗发丧时,也曾派人将消息传往各州郡,独独没有传信给永昌。
但这样的大事,即便没有专人通传,只靠民间街头巷尾的传扬,也不可能传不到永昌,只是迟一点、早一点的事。
如果王逸已经向永昌王献上金库方位图,那他手里这个盗版图还有什么用?
陈济又问马达:“王敬去宁王宫多久了?”
“已经是第四天了。”马达知道陈济在担忧什么,又补充道:“这期间,我们的人一直在宁王宫外盘旋,王逸或王敬,最近都没有出来过。永昌王最近也不曾到哀牢。”
陈济听说如此,稍稍心安:“那永昌王,下次会在什么时候去宁王宫?”
哀牢县的人都知道,永昌王爱民如子,每个月都会抽出一天专程去看望住在宁王宫的难民。
到那时候,王家父子自然有机会求见永昌王。
马达道:“司蓉郡主说,下个月初一应该会去。”
陈济翻看了一下老黄历,明日就是月末了,想要做什么小动作以阻止王家父子献宝,恐怕是来不及了。
如果王逸和他在同一天献上金库方位图,永昌王会信谁?
这个答案,他一时之间还想不出。
他默默思索,如今之计,只能是明刀明枪地跟王家干了,幸而他还有第二手准备……
第77章、前朝王宫
桃叶和王敬进入宁王宫之后,那个卖给他们面条的店老板终于不会再继续跟踪了。
但是,王敬告诉桃叶,宁王宫中的难民里,必定也有永昌王的眼线,而且他们很难分得清哪个是、哪个不是。
因此他们不能明目张胆的跟陌生人打探王逸,只能凭借自己的眼睛去辨识、寻找。
由于桃叶没有见过王逸,所以寻找王逸只可能是王敬一个人的事。
宁王宫虽大,但收容的难民过多,原始宫室是不可能够住的,当地县令奉命将每一处宫室都间隔成了多个小小的居室。
这让桃叶想起了她在现代时租住过的隔板房,都是由二房东将原始较为宽敞的卧室、甚至客厅,都装修成简易的小房间。
但现代的那些隔板房,好歹是有墙的,虽然大多只是木板墙、或薄薄的一砖墙。
而这宁王宫……竟然拉个布帘就算事?
就这布帘还是拖家带口的待遇!倘若单身汉一个的,便只有集体床铺可以睡了……
外观气势恢宏的前朝王宫,内在却是拥挤狭窄的难民窟,这个差距,还真是有点大!
幸而大家维持环境的自觉性还可以,至少卫生方面不算太糟糕……
宁王宫有一个共用的大厨房,那应该是前朝时的御用膳房。
有几个人专门负责在厨房煮大锅饭,每当饭点,所有难民都会手持一个碗跑来厨房门口,自发排列成队。
那场面,每次都会让桃叶觉得自己像一个叫花子!
不过,能够光明正大地白吃白喝,她觉得,当一个叫花子其实也不错!
难民数量之多,连“要饭”都得分好几拨。
每当排队要饭之时,王敬就会悄悄拿眼睛瞄过所有人的脸,以识别队伍中有没有王逸。
然而,不太巧,前三天他和王逸都没能在同一拨领饭。
直到第四天,在排队领晚饭时,有一老者来到王敬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轻人,你的脚怎么了?”
王敬扭头,吃了一惊,这人正是他的父亲王逸。
因这里的难民中只有王敬一人拄拐,难免有些抢眼,所以当两人在同一批次排队时,王逸一眼就看到了王敬。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王敬没敢称呼,只像对待寻常路人打招呼那样作答:“不慎烧伤,又没遇着个好大夫,就一直没好。”
“巧了,我那里正好有治烧伤的膏药,你住哪间?晚些我与你送过去!”王逸笑意盈盈。
王敬便给王逸看了看自己的宫牌。
那宫牌,凡住在宁王宫的人皆有一枚,算是出入宫门的凭证,牌子上刻着本人所住房间的编号。
宁王宫的房间虽拥挤简陋,但并不是杂乱无章,无论是一群单身汉同住的大宫室,还是一小家单住的隔了布帘的小房间,都有各自的编号。
王逸看了王敬宫牌上的号码,点了点头,便去队伍末端排队了。
桃叶不认得王逸,以为就是个热心肠的老人,她觉得这老人十分面善,颇有仙风道骨,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
吃完了饭,他们回到住处,王敬才低声在桃叶耳边告知,那人是他父亲。
桃叶听了,很是开心,找到王逸就意味着他们该进入下一环节,就不必一直住在这里充难民了。
她已经在这个拥挤的难民窟住够了!
夜幕降临后,王逸果然携带着一些膏药来到了王逸所居住的小房间。
小房间的面积也就只比床大一点点而已,四围都只是垂着布帘,其中三面布帘拖地,被几块砖压住,留一面给人出入。
无门可敲,王逸只得站在布帘外问一声:“可方便老汉进来么?”
王敬听见是王逸的声音,遂掀开布帘,邀王逸进来。
彼时桃叶因为无聊,正在床边坐着梳头发,尝试各种发型,在王逸进来时,她正披散着头发。
桃叶此刻已经知道这人是王敬之父,再见时难免有点紧张,她实在不知,当王逸看到这里只有一张床的时候,该如何想象她和王敬的关系。
这几天,她和王敬都是在一张床上睡的,但她从不敢有什么不轨企图,因为……隔壁会听到啊!
王逸看到桃叶,只是礼貌笑笑。
桃叶连忙站起,请王逸坐下。
对于只有布帘的房间,是绝对没有隐私可言的,相邻房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彼此的一切动静。
王逸和王敬一起坐下,淡淡聊着烧伤该如何擦药、如何休养之类的话,实际却留心于两人相互在对方手心上写的字。
桃叶站在一旁,只见王敬先在王逸手心写了一通,王逸又在王敬手心写了一通,两人就这么轮流写个不停。
他们都手速极快,桃叶也看不出写了些什么。
不过,她大概可以猜得到,肯定是相互交待一些旧事,然后计划一下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之类的……
王逸不宜在此停留太久,父子二人只是粗略地相互告知了一些眼下较为重要的事,王逸便告别离去。
次日天刚刚亮,桃叶就被隔壁吵醒了。
一觉睡到自然醒是桃叶生平的一大乐事,况且住在这里每日太清闲,十分适合睡觉!
可此处无墙,也就谈不上隔音,隔壁真的好讨厌,天天早上聒噪得不消停。
桃叶很心烦,猛地坐起,就想向那个喧闹的方向怼两句!
她刚要开口,好像听见隔壁小孩说的是“宫门口来了个卖糖葫芦的,看起来好好吃!”
糖葫芦?
桃叶好像又不是很生气了。
她从王敬的箱子里扒出几个铜钱,笑嘻嘻跟王敬交待:“我……我去宫门口看看哈……”
王敬正在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忙拉住了桃叶:“不要轻易跑出去。”
桃叶知道,王敬之意,是怕桃叶一出门就会被跟踪。
“可是……人家都好久好久没有吃过甜食了!”桃叶噘着嘴,满脸的委屈,好似恳求一般:“就去一下下,买一点点东西而已,不会有事的!”
王敬无奈摇头叹气。
桃叶就只管溜达出去了。
宁王宫外面果然有个卖糖葫芦的,桃叶买来一串,拿在手中,边吃边往回走。
忽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桃叶吓了一跳,回头看,竟是陈济。
陈济龇牙一笑:“丫头,好久不见,我好想你。”
桃叶吃得太快,又被这么一吓,一不小心把嘴里尚未完全嚼碎的山楂糖稀给吐了出来。
陈济无奈看着桃叶,他想,他方才那两句话虽肉麻了那么一点,但还不至于让人呕吐吧?
桃叶抬头瞪了陈济一眼,从他嘴里说出的“我好想你”简直是一则笑话!
桃叶忍不住口吐脏话:“放屁!你若想我,怎么我突然就联系不上你了?我整日拿着镜子敲啊敲,都快敲破了!你死哪去了?”
陈济听见桃叶这般骂,倒是开心了不少。
他低头长叹一声,眼角流露出一丝惋惜:“说来话长……我不慎把镜子给丢了……”
“丢了?”桃叶瞪大了双眼,这个说法,她之前从来没想到。
她有点不太相信:“这么重要的东西,你能给丢了?”
陈济似笑非笑,轻轻问了声:“那你的镜子呢?”
“我……我落在建康宫了。”桃叶并不知小宛窃取镜子一事,只以为是自己离宫匆忙,没有机会回去取而已。
然而陈济明知镜子早已在小宛手中,才敢这么质问,好把自己衬托得有理:“那不就也等同于丢了么?你都能丢,我为何不会?”
桃叶说不过陈济,便不再理论此事,反正她如今也用不着那镜子了。
陈济笑得满面春风,眼中饱含柔情:“小丫头,我是真的想你。镜子丢了之后,我每天都在担忧你的安危,因此冒险去建康找你……却不想,你已跑到永昌来找我了。”
桃叶听得更加恶心,她在那小四合院放火、又跟王敬一起跑了的事,陈家下人都亲眼目睹,陈济会不知道?
“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谁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桃叶翻了个白眼,不屑瞥过陈济。
说到“千里迢迢”,陈济记起,他和桃叶上一次道别,是在千里之外的鬼山。
那是个浪漫的夜晚,他和桃叶围坐在篝火前,聊了许久许久。
他依旧清楚记得,他当时曾提出让桃叶和他一起走,一起来永昌。
可桃叶拒绝了,拒绝的理由很真实:“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陈济那时完全相信了,所以许诺:“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可他没想到,桃叶最后还是克服了对“颠沛流离”的恐惧,来到了永昌,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想到这一点,陈济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抬头,目光慢慢扫过桃叶:“你爱上了他?”
桃叶继续吃着糖葫芦,懒洋洋答了句:“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那么我们当初的约定呢?”
“什么约定?我可从来没承诺过……”桃叶知道,陈济指的是鬼山彻夜畅谈时说过的话,但她并不认为那算是约定。
可是,她还是有点心虚。
毕竟,她当时也没有明确给出一个否决的态度。
陈济冷冷一笑:“他可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怎么我身边的女人,总也往他那里跑?”
“因为你长得黑、长得丑,心更黑,更丑!”这是王敬的声音。
陈济回头,只见王敬就站在他的身后。
第78章、旧日重现
王敬依旧拄着手杖,他是出来找桃叶的。
从桃叶出门开始,他一直算着时间,只是到宫门口买一串糖葫芦而已,他觉得不该这么久,因此出来看看。
果然,桃叶是被人绊住了。
陈济上下打量了王敬几眼,啧啧几声:“我当是谁?原来是王瘸子?”
王敬没有理会陈济这句讥讽,他绕过陈济,走到桃叶身边,拉住桃叶的胳膊,就往宁王宫方向走。
桃叶却不能容忍陈济称呼的“王瘸子”。
她朝陈济怒吼:“瘸怎么了?你就是嫉妒他长得比你白!比你美!他瘸了也比你强!”
陈济冷笑一阵,望着桃叶:“小丫头,你脑袋清醒些。你把他看得再好,你在他心里也不过是满堂娇的替身!你就甘心当一个替身?”
王敬猛地回了头,死死瞪住陈济:“你不配提到阿娇的名字!”
桃叶也猛然间想起满堂娇的命案,这件事搁在她心里已经很久了,不问不快。
她就离开王敬,走到陈济身边,质问道:“你就是杀死满堂娇主仆的凶手,对不对?”
“嗯?”陈济好像对这个质问感到很奇怪:“你怎么会这么问?她死的时候,你不就在那儿吗?”
“就是因为我在那儿,所以我看到了杀她的那个黑衣蒙面人,那个身形,很像你!”桃叶盯着陈济,一五一十陈述着。
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傻丫头,我这种身形,满大街多得是!你怎么就能说那是我呢?”
桃叶当真朝着左右街道看了看,路上的行人虽不多,也能大概做个对比。
不得不说,世人除了特胖、特瘦、特高、特矮以外,从背影来看,体型差别还真是不大!
王敬蔑视着陈济,脸色阴沉:“放心,证据会有的。”
“那就等有了证据再说!在没找到证据之前,不要信口胡扯,蛊惑我的女人!”陈济贼贼地发笑,言语之间就将手伸到了桃叶的下巴。
桃叶本能地后退一步,朝陈济啐了一口:“呸!谁是你的女人?”
陈济一脸不正经的模样,语气中洋溢着满满的自信:“当然是你了,丫头!相信我,你最后选择嫁的人一定是我,绝非这个瘸子!”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桃叶很生气,她厌恶陈济的调戏,更憎恶陈济一口一个“瘸子”。
于是她也故意露出一脸坏笑,狠狠刺激了陈济:“告诉你!我——怀孕了!难道你是想“喜当爹”吗?”
陈济愣了一下。
闪现在陈济脑海中的,是多年前的一个画面。
那是在陈济向满堂娇提亲失败后没多久,他又在街上偶遇了王敬和满堂娇。
当时,陈济也是说了调戏满堂娇的话,满堂娇便讽刺了陈济:“我已经有身孕了,陈公子莫不是想做现成的爹吧?”
然后,王敬和满堂娇没多久就成了亲,八个多月后,满堂娇果然生下一个女儿,就是玉儿。
同样的画面,也在王敬脑海中闪过,当时满堂娇说话的神情、语气,与今日之桃叶,简直如出一辙!
只不过,王敬知道,满堂娇那个时候并没有怀孕,因为他俩在成婚之前从未越礼,但因玉儿是个早产的孩子,使陈济信以为真。
桃叶尤嫌刺激得不够,她紧紧挽住王敬的胳膊,佯装出无尽幸福甜蜜:“我最近特爱吃酸,一定是男胎,到时候……我和二哥就儿女双全了,那个……没当过爹的人,不要太羡慕哦!”
陈济看着桃叶手中的糖葫芦,想起方才她的呕吐,当真有点信了。
看到陈济变了脸色,桃叶十分得意。
她就挽着王敬的胳膊,两人一起走回宁王宫。
陈济在宁王宫门外,目送王敬和桃叶背影消失,攥紧了拳头。
关于桃叶拒绝司昱册封美人时说过的那句“已非完璧之身”,宫中无人不晓,陈济去了一趟建康宫,当然也就知道了。
起初,他揣测过,桃叶也许是因为在假扮满堂娇期间有些身不由己,他甚至还设想过,桃叶拒绝受封也许是因为他……
虽然这些想法有些自欺欺人,但在没有获得确切的答案之前,至少是一种心理安慰。
在永昌再次见到桃叶之后,他连自我安慰的机会也没了。
他当然不甘心,满堂娇已经嫁了王敬、还为王敬生下孩子,凭什么桃叶也是这样?
还有前妻司姚公主,虽然他不曾喜欢过,但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愿意戴一顶闪闪发光的绿帽子!
尤其是司姚公主费尽心机与他和离,又改嫁王敬,这件事……让他成了全天下的笑话!
他想,王敬不在建康,司姚公主不可能不知道吧?但王敬去了哪,司姚公主恐怕还真的不知道!
陈济回到家,立刻唤出马达:“你派一个人,去建康,想办法让司姚公主“听说”一则消息,王敬和桃叶私奔到了永昌,还有了孽种!”
马达听了,似觉得有些不妥,但他见陈济脸色难看极了,也不敢反驳,只得应了“是”,就去吩咐人。
陈济在房中独坐许久,稍稍抚平了情绪,又叫了马达进来:“司蓉郡主今天没来找你?”
马达低头,答道:“她约了属下今晚赏月。”
陈济点点头,仰头看马达,语气变得比方才客气了许多:“帮我个忙。明日永昌王若到了哀牢,务必在他去宁王宫之前,让我先见一面。”
马达又应声:“是。”
陈济取出他誊抄的那份金库方位图,看了又看。
马达问:“公子打算明日就献上此物?”
陈济点点头。
马达又说:“两份一模一样的图、标注着同样的字,又献给同一人,岂不明摆着其中一份是抄了另一份的?即便公子比王司徒先一步呈上,永昌王也未必相信是你先发现的宝库。”
“这个……我自然知道。”陈济卷起了临摹的图纸,心里已经另有了一番打算。
桃叶与王敬进了宁王宫之后,挽着的手臂自然而然就松开了。
他们不是真正的幸福,伪装幸福之后,桃叶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王敬的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好。
两人沉默着,不知不觉走到宁王宫的旧花园中。
那花园在他们所居住的难民窟房后,现如今是个大菜圃。
住在这里几天了,桃叶还是头一次看到菜圃,方知原来他们每日吃的瓜果菜蔬,大多来自于此。
他们仰头看去,只见菜圃中有不少难民正在采摘,采摘好的菜品被放进菜筐,然后被一筐一筐地抬进厨房。
桃叶看着这一幕,很是惊讶:“原来大家并不是每日游手好闲吃白饭呢?但是……怎么从来没人叫咱俩来干活?”
王敬没有说话,拄拐进了菜圃,也跟大家一起采摘菜蔬。
有几个人看到,都来劝王敬:“你腿脚不好,就去歇着吧!”
王敬自然不好意思做个闲人,但人人都劝他离开,盛情难却,他只好到一旁看着别人劳作。
桃叶又凑近王敬,闲扯起来:“都说永昌是流放之所,百姓多是犯人、还有犯人的后人,可我怎么觉得,这里的人都挺好的?你看,这么多穷人群居在一块,有人吃得多、有人吃得少、有人干活多、有人不干活,居然从来都没有人吵架打架?卫生也保持得蛮好的!”
王敬看了看桃叶,依旧沉默,又继续看着大片大片的菜圃。
日头渐渐上来,阳光直射在菜圃上,那些劳作的人都收了工,以躲避炎热。
王敬反而在菜圃边上坐了下来。
桃叶也坐下,撞了撞王敬的肩膀:“你在想什么呢?”
王敬目视前方,像是有些漫不经心,轻轻答了句:“你让我又想起了阿娇。”
“哦……”桃叶不想吃死人的醋,但心里却不能不难过。
“你不该编出那样的谎话,知道吗?”王敬看向桃叶,那语气,真像是在教育小孩子。
桃叶撇着嘴,心里更加不悦,她故意气陈济还不是因为心里护着王敬,难不成编了怀孕的谎言,就玷污了他和满堂娇的完美爱情了?
“常言道,祸从口出,不要轻易去得罪人,尤其不能得罪小人!阿娇就是因着这些,得罪了陈济,最后惨遭陈济毒手,我很怕你重蹈覆辙。”
听了这几句,桃叶方才的浅浅醋意,瞬间又都化作了感动。
原来,王敬不是在责备她,而是在担心她。
桃叶微露浅笑,安慰王敬:“你不要担心我啦!我跟你的阿娇可不一样,我有妖法,他害不了我!”
“是吗?”王敬轻轻一笑:“那你被困在建康宫那日,又何须我去救?”
桃叶低下了头,想起在建康宫那天,仅仅只是狗血破了她的妖法,她便无能为力了。
不过……她想,要对付她的人,总不能随时随地都带一盆狗血吧?
王敬继续说:“你的法术,需绿血滴在木头上才有用,倘若你被困在一个没有木头的地方,该当如何?倘若他去找一个能斩妖除魔的得道高人,你又该当如何?”
桃叶无法作答,这些问题,她此前从来没有思考过。
听王敬这么一提醒,她还真有点小小的害怕。
作妖,未必能比做人容易!
第79章、二心之臣
次日,初一,永昌王司元如期来到了哀牢县的宁王宫。
在这之前,桃叶已经听说过永昌王无数次了,她其实挺好奇,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大清早,住在宁王宫的难民们已经自发来到宫门内两侧,都整齐站立着,准备迎接永昌王的到来。
王逸、王敬、桃叶都在其中。
不多时,永昌王司元到了,没有一点王的架子,他是步行走进来的,亲切笑着跟难民们打招呼。
桃叶点着脚尖,仔细瞄了几眼司元。
大约是这半生受了太多磨难,司元看着比他的实际年纪更显老,而且很瘦,面部血色不足,一看就是久病之人。
紧跟在他身后的是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司蓉;另一个,桃叶不认得,但听见难民们称呼为“韩夫人”。
那韩夫人比司元年轻许多,虽不是倾城容颜,亦颇有姿色,在桃叶来永昌后所见到过的女子中,算是最美的一个了。
随行的丫鬟仆人有十余个,王敬逐一打量一遍,然后,在这十余人中,他看到了陈济和马达。
他情知陈济的父亲生前与永昌王是旧交,而现如今司蓉郡主又青睐马达,陈济自然有机会亲近永昌王,能充作随从也不稀奇。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永昌王会信任陈济。
据王敬了解,永昌王最是多疑,应该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永昌王司元带来了许多布匹,他与韩夫人、司蓉以及所有随从一起将布匹发给住在宁王宫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是边走边发,当司元走到王敬附近时,王敬向司元躬身一拜:“大王万安,草民有要事,不知可否单独求见大王?”
司元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上下打量了王敬几眼,轻轻发了声:“何事?”
虽然这句话只有两个字,但却暴露了司元中气不足。
桃叶听见司元这样问,感到很纳闷,都说了是“有要事”、希望“单独求见”,再当众问“何事”,叫人怎么回答?
王敬微微笑,又恭谨一拜:“私事。”
“私事?”司元重复了一遍,语速慢腾腾的,似带着几分不解。
桃叶觉得,理论上来讲,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初次相见,就有“私事”要“单独求见”,好像是有那么点奇怪!
王敬又笑着解释:“草民冒昧了,但确有私事需向大王求助。”
正在向人发布匹的韩夫人听到,走了过来,扶住司元,笑对王敬说:“既是私事,那便稍后另找一僻静之处再问吧。”
司元略点点头。
王敬遂向韩夫人一拜:“多谢夫人。”
所有随从都在发放布匹,陈济自然也在其中,他早料到王敬打算今日求见永昌王,因此一直站得离永昌王不远。
当下,他听见王敬这几句话,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挖苦起来:“亲妹夫想跟大舅子说体己话,乃人之常情!王兄又何须绕个大圈子?”
此言一出,无数诧异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司蓉是见过王敬的,却不知陈济这话从何说起,忙问马达:“你家公子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懂?”
马达于是指了王敬,向司蓉告知:“那位,乃是当今太皇太后的女婿、先帝孝宗和大王的妹夫、大长公主的夫君,是大齐国最尊贵的驸马爷。”
经马达这么一详细解说,那些原先诧异的目光渐渐变得不一样,像是鄙视、甚至仇视……
尤其是昨日在大菜圃那几个因同情王敬残疾、劝王敬不必劳作的难民,现如今看待王敬的眼光格外不友善。
王敬无奈地低着头,父亲王逸曾告诉过他,永昌王从不拒绝任何百姓的求见,所以这场“求见”可以很平常,原本不必引起其他难民的注意。
但是,陈济就是故意要让王敬的“驸马”身份引起所有永昌百姓的注意!
司蓉听了马达的解说,也向王敬投来鄙夷的目光,扯着嗓子咆哮起来:“好一个尊贵的驸马爷!你以为这里粮食都来得很容易吗?只有真正困难的人才可以住在这里!不是供你旅行游玩来蹭吃蹭住的!”
王敬只是低头沉默着。
韩夫人仍保持着原有的笑容,劝了司蓉:“郡主,他好歹是你的姑父、你的长辈,长幼有别,不该这样大声吆喝。”
司蓉淡淡瞟了一眼韩夫人:“要你来当好人?”
司元咳嗽了一声,神色严肃,他重复了韩夫人说过的四个字:“长幼有别。”
司蓉只得闭了嘴。
在布匹发放完毕之后,永昌王司元还是遵照承诺,单独让人叫了王敬来见。
由于宁王宫所有的宫室都住满了难民,所以永昌王召见王敬的地方只能是在室外。
那是在宁王宫旧花园的一个六角亭中,司元与韩夫人坐在其中,司蓉、陈济、马达等都侍立在周围。
桃叶扶着王敬,一起徐徐走进亭子,再次向司元和韩夫人见礼。
韩夫人笑问:“王驸马,说说你的“私事”吧!”
王敬情知,有陈济在此,所有真实境况迟早都是要公之于众的,索性也就不必顾忌太多。
他取出了那张“宝库方位图”,呈在司元面前:“永昌藏有金库八处,此为方位绘图,草民的“私事”,就是将此献给大王。”
韩夫人先接了过来,数了一数,纸上共有七图,然后转呈司元。
司元不过大概瞥了几眼,又抬头看王敬:“你知不知道,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拿来了一模一样的图?”
王敬还没来得及作答,桃叶忍不住先说了一句:“他那是盗版的!我们这个才是正版的!”
司元、韩夫人、王敬都看了桃叶一眼。
桃叶哑然一愣,又慢慢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他是盗取我们的……是照抄的!”
司元点点头:“有何凭证?”
王敬颔首答道:“金库有八处,图上只有七处,凭证自然就是……第八处的位置。草民料想,先一步向大王献图之人,必然不知。”
守在亭子外的陈济听到,有些小小的吃惊。
他自从在永昌第一次看到王逸,便不曾让王逸脱离他眼线的监视,直到王逸住进宁王宫,他的眼线也一直在宁王宫外守着,只要王逸踏出宫门,就随时跟上。
在这样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是王逸找到了第八处金库、而他却一无所知?
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那就是第八处金库在宁王宫内……
不过,司元并没有问第八处金库的位置,陈济也就无法在此刻证实自己的猜测。
司元没有再问王敬,反而回头看了陈济一眼。
韩夫人会意,呼唤道:“请陈公子过来。”
陈济上前,向司元、韩夫人一拜。
韩夫人笑问:“这位姑娘说,你那图是从王驸马手中抄来的,你怎么说?”
“不瞒大王、夫人,臣之图确实是从他那里抄的,而且还是这位姑娘协助臣抄的。”陈济淡淡一笑,承认得落落大方。
桃叶惊愕得看了陈济一眼,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肯定不是最初那个药了!
司元也看着陈济,发出了低沉的声音,语速仍是慢慢的:“为何要抄?”
陈济瞟了王敬一眼,答道:“臣若不抄,他岂能到大王面前献宝?”
司元与韩夫人相视一看,韩夫人道:“还请陈公子说明白些。”
陈济笑道:“大王和夫人有所不知,王家会千里迢迢到永昌寻宝,皆是受孝宗所托,其所绘藏宝之图,自然也是要献给孝宗的。臣之父亲生前一心追随大王,臣承父亲遗志,才窃取此物,以献大王。站在大王眼前的这位姑娘,原是臣的红颜知己,不想却被王驸马拐了去,还把臣窃图之举透漏给了他。王驸马情知臣要献图给大王、且恰逢孝宗薨逝,才顺水推舟,投诚大王。”
桃叶听了,真想揍陈济一顿!常言道,忠臣不事二主,陈济这番言辞不是明摆着状告王敬是个墙头草、随风倒么?
司元自幼便听说过他祖父显宗被迫逃亡时秘藏八大金库的传言,但并不确定那传言是真是假,更不知金库竟就在永昌,但能证实传言真假、唯一拥有金库线索的人,便是他的父亲显宗。
显宗受孟氏蛊惑,传位于他的弟弟孝宗,那么极有可能将金库之事临终告知孝宗。
他凭直觉,觉得陈济应该没有撒谎,但他仍需真凭实据,因此又问:“有何凭证?”
“凭证就是……王驸马的父亲王逸多年来多次寻访永昌、多次给孝宗传密信。”陈济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打信件,呈给韩夫人。
韩夫人接过,又将信件转呈司元。
王敬望着那一打信件,感到当头一棒。
方才听陈济那一番陈诉,他并不稀奇,因为陈济所言虽对自己不利,却也属实。
可现在,看到这一打“证据”,他不能不震惊!
那些都是王逸寄给孝宗司昱的密信,传信者皆是王逸极其信任、且功夫极好、办事利索的人,陈济如何有机会得到那些信?
王敬不能不亲眼辩证一下那些信的真伪,他上前一步,向司元恳求:“草民能看一眼这些信吗?”
司元略点点头,就将信给了王敬。
陈济在一旁,淡淡笑着:“王驸马可看好了,王司徒的字,在咱们大齐国最负盛名,一般人可是模仿不来的!”
王敬一一看过那些信件,竟真是父亲亲笔,且从日期较晚的信件内容来看,分明是在讨论着、交流着前期信件的内容。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信是平安送到了孝宗手中的,那么陈济绝非是从送信人手中拦截到的这些信,而是直接从孝宗手中……
王敬不敢再往下想……孝宗前不久才刚刚离奇薨逝,而陈济前不久也恰恰不在永昌……
陈济又向司元一拜,谏言道:“大王,王家父子昨日事孝宗、今朝投大王,明日还不知会投靠哪一个!臣以为,似这般三心两意之徒,应当就地正法!”
第80章、混淆视听
司元目光轻轻扫过陈济,没有说话。
桃叶被陈济“就地正法”的提议气得火冒三丈,习惯性批斗起来:“放屁!你一年多之前还不是在孝宗面前俯首称臣,铆足了劲讨好司姚公主,如今你又跑到这里献媚,就不是三心两意了?”
陈济似笑非笑,答道:“大王明察秋毫,自然知道我是受兄长所迫才做得驸马。况我在建康又不曾为官,而后已与公主和离,追先父遗志、效忠大王,从无二心!”
桃叶立刻也搬出强大的理由,以维护王敬:“我二哥何尝不是被迫做得驸马?他为拒婚公主,曾以艾烧双足,才弄成现在这个瘸样儿!此事到建康随便一打听,哪个不知?”
司蓉郡主在一旁听着,十分纳闷,怎么两任驸马都是被迫做得驸马?
她凑近马达,在他耳边低声问:“那司姚公主,很丑吗?”
马达不知怎么作答,背后议论公主美丑,似乎不该,他只轻轻答了句:“她……有点胖……”
司蓉似有所悟,果然是建康富庶,把个公主养得白白胖胖,纵观永昌,人人都是瘦子!
司元没有理会桃叶与陈济的拌嘴,目光扫过王敬:“看完了吗?”
王敬正遐想着孝宗可能的死因,忽听见司元问,忙双手将信件交还司元。
司元接回信件,又问王敬:“可是令尊亲笔?”
王敬如实答道:“是。”
王敬扭头望着陈济,胸中的愤怒油然而生:“敢问陈兄,这些信件是如何得来?”
“你猜呢?”陈济挑了挑眉毛,似调戏一般。
王敬在心中越发肯定,杀害孝宗者必是陈济无疑……
但王敬不能在司元面前替司昱打抱不平,当年永昌王司元和孝宗司昱竞争皇位,司昱在孟氏的扶持下胜出,而司元被贬到偏僻的永昌受苦,司元不可能不恼恨司昱。
司元咳嗽了两声,又发问:“王驸马对于令尊与孝宗多次通信之事,知道吗?令尊……现在何处?”
陈济暗暗发笑,他情知王逸就在宁王宫中,若是王敬不承认,他即刻就可以把王逸从难民中找出来;若是王敬承认,那王逸就算是孝宗派到永昌的奸细,一个潜伏永昌多年的奸细!
王敬琢磨片刻,渐渐琢磨出了另一个主意。
他跪在了司元脚下,坦诚相告:“禀大王,家父官居司徒,是对外称病才有机会私自离京来得永昌,草民在京替父处置公务,也常与家父通信,自然对家父行踪一清二楚。”
司元听了,不由得好奇:“令尊既是承皇命办事,为何要欺上瞒下、私自离京?”
王敬稍稍抬头,流露出一脸无奈:“大王与孝宗乃是亲兄弟,同在建康宫长大,自然最是明白,孝宗虽有幸登上九五之位,却始终受制于孟氏。孝宗寻宝,本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力量对抗孟氏,而孟氏并不知金库一事,孝宗当然要瞒着。”
司元点了点头,这些,他自然是信的。
司元自幼受孟氏迫害,以至于身体孱弱,他了解孟氏的手段,也很清楚司昱并非孟氏亲生,即便做了皇帝也极有可能成为孟氏手中的傀儡。
真话只是铺垫,紧接着,王敬开始了他的杜撰:“家父离京前,孝宗曾单独召见。他说,他与兄长本是同根生,却因孟氏挑拨,以至兄弟情分生疏,待来日寻得金库、招募兵丁、灭了孟氏一族,他定要迎回兄长,从此兄弟一心,必使江山永固。”
司元静静听着,他瞟了王敬一眼,半信半疑。
王敬继续说:“草民最后一次单独求见孝宗,是在两个月前,是为了求他废除草民与公主的婚事、为我枉死的发妻伸冤。当时他满脸愁容,说他无力做主此事,他说他活得很窝囊,他每反抗孟氏一次,都会反受其害。他嘱咐草民,若他不幸,定要草民父子亲赴永昌、投奔大王,切不可让大齐国毁于妇人之手。不想此后不过寥寥数日,孝宗当真莫名其妙死在了妃嫔的卧榻之上!而孟氏竟隐瞒不予发丧,直到所有朝臣恭请大皇子登极……”
陈济旁听着,很想发笑,又不敢笑,他知道王敬这番话纯属胡编乱造,可是却编得合情合理、恰到好处,连“忠臣不事二主”的问题也给解释通了!
司元是个饱经风霜之人,自然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他看着王敬,又问:“你所说的,二弟对你父子讲得那些话,有证据吗?”
王敬端正跪好,仍是恭谨作答:“大王明鉴,若孝宗连讲这些话都留下“证据”,草民大约就不能安全来到永昌了,早在半路已被孟氏所害!”
司元沉默不语,他被贬永昌已经快二十年了,实在无法以二十年前的记忆去辨别司昱近些年的心态。
“大王,金库乃显宗遗物,为孝宗所有,也为大王所有。孝宗短短一生,实在活得憋屈!身登极位,却连无故死去都无人问津!如今世上,又有谁肯奋不顾身、替孝宗鸣冤?草民恳请大王挖掘金库、招兵买马,为孝宗报仇!”王敬这番言辞说得慷慨激昂,言罢又朝司元深深一叩首。
话到这儿,王敬以为,真或假已经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无论司元信或不信,“报仇”二字,都给了司元极好的借口。
毕竟,如今司昱之子司德已经即位为帝,虽是个孩童,然朝臣认可、名正言顺,若司元贸然领兵进京,那便是造反,他必须得有一个强大的理由。
对于齐国官民而言,司昱的遗言固然缺乏“证据”,但王敬作为孟氏嫡亲的女婿,却倒向司元,不乏是最好的证人。
司元略点点头,还是维持着礼貌的笑意:“王驸马这番话,孤王很感动。你且起来吧!”
“谢大王。”王敬站起。
司元抬头望天,已是过了日中,他向韩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巂唐了。”
韩夫人便扶司元站起,一起走下了亭子。
桃叶很纳闷,这永昌王既没有说采纳王敬意见,也没问第八处金库在哪,就直接撤了,是个什么意思?
所有随从都跟在了司元身后,陈济也赶紧跟上。
不料,司元却停了一下脚步,回头望陈济:“陈公子就不必跟着了,请自回吧!”
“是……”陈济顿时愣住了,不敢再前进。
马达只得随陈济一起停住。
司蓉原是走在司元身后的,听到如此,竟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不知不觉就放慢了脚步。
韩夫人低声在司蓉耳边笑言:“郡主是大王嫡女,最该清楚大王喜好,以后再要引见什么人,可要谨慎。”
听了这话,司蓉脸上火辣辣的,更不敢与陈济、马达同行,她看了马达一眼,又赶紧去追赶父亲司元了。
陈济驻足原地,望着远去的司元一行人,又看一眼仍站在亭子中的王敬和桃叶,再次默默握紧了拳头。
王敬心中也乌云密布,他从亭子上走了下来,走到陈济身边:“那些信,你是从孝宗手里得来的吧?”
桃叶忙跟了过来,听见王敬这样问,再次感到一头雾水。
陈济的目光十分不屑,又露出轻佻之笑:“我为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是你杀了孝宗!”王敬眉宇之间露出一股怒气,直直瞪着陈济。
陈济却笑呵呵:“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桃叶吃惊地睁大了双眼,质问陈济:“你为什么要杀官家?就因为他废了你驸马的身份吗?”
“傻丫头,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当讲话对象变成桃叶的时候,陈济便表现出柔情的一面。
但桃叶对这种语调很反感:“我不信他,难道还信你吗?”
陈济淡淡一笑:“你这么信他,你倒不妨问问他,方才他在永昌王面前说得那些话,有几句是真的?”
桃叶哼了一声,她才不会那样质问王敬呢,她永远相信王敬做事有自己的道理!
“王兄这临阵编故事的功夫,真是出神入化!要是不去写几个戏本子,这才华都可惜了!”陈济看着王敬,不住发笑。
当然,那是讥笑。
王敬蔑视着陈济,目光锋利如剑,以前他每次看到陈济,想起的都是发妻满堂娇之死,如今又加上了孝宗之死,但他仍旧无能为力。
陈济带着马达,转身离开此处。
王敬只是久久凝视。
“他真的是谋害官家的凶手吗?”桃叶也同样望着陈济和马达的背影。
王敬轻声答道:“十之八九。”
桃叶不太搞得明白,她只觉饿得发慌,得先填饱肚子才能思考别的问题。
她拉着王敬来到大厨房,发现午饭早就发完了,大厨房里连半个人影也不见。
“这些人也真是的!都不知道要给我们留饭吗?亏得我还把他们当好人!”桃叶看了一个又一个锅,每个锅里都空空如也。
王敬看着桃叶到处掀开锅盖、伸头一看、又放下锅盖,那敏捷的样子,活像一只蹿来蹿去觅食的小猴子,是那样灵动可爱,不知不觉中,似乎暂时忘记了方才的心事。
“别找了,早上的馒头我给你留了两个,回去吃吧!”
桃叶听到,很是欣喜,忙跟着王敬回了住处,找出馒头来吃。
她坐在床边,才刚拿着馒头啃了几口,忽听到外面有些异样的声响,像是许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在他们进出布帘的那个方向。
还没来得及去猜想,突然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头由布帘外砸了过来,砸到了王敬和桃叶身上!
第81章、流亡之城
吃惊和痛感,使桃叶本能地大叫一声。
慌乱中,王敬站起,挡在了桃叶前面,并低着头,那些石头大都砸在了他的后背上。
“二哥!”桃叶惊叫着,说不出有多么心疼。
她也连忙站起,试图去保护王敬。
王敬却紧紧抱住了桃叶,卡得她不能动。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紧紧相拥,桃叶感到了王敬胸膛中的心跳、手臂的温热,世间仿佛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地方。
王敬一面护着桃叶,一面大声朝后方扔石头的人喊:“不要砸了!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王敬是背着身的,看不到砸石头的人是谁,但桃叶与王敬相对,她看得见,扔石头的正是那些同住在宁王宫的难民们。
除了这些人,也不可能是别的人了。
难民们扔着石头,同时破口大骂着,人声鼎沸,吞没了王敬的叫喊声。
“住手!我求你们住手!”王逸从外面冲了进来,还有两个陪着他的年轻人,一起将扔石头的难民们推向两边。
王逸已经在宁王宫住了快一年,与许多难民都是相熟的,他生性是个热心肠,喜欢帮助别人,闲暇时也教过不少小孩子读书识字,因此在这里也算有些威望。
难民们看到王逸,渐渐停了手。
王敬总算有了稍息的机会,慢慢松开桃叶,回过身来,看到了砸他的那些难民,以及从难民群中挤过来的王逸。
王逸快步走到王敬身旁,见王敬背上已经被砸得血迹斑斑,褶皱的眼角几乎想要淌下泪来。
“为何要砸他?”王逸环视着周围的难民们,他们都提着小桶、或是端着盆子,桶中、盆中尽是石头。
难民们不知王逸与王敬的关系,都纷纷倾诉起自己的不满:
“孟氏纵容侄儿贪婪好财,霸占我们全村良田,逼得我们背井离乡!”
“我家两个兄弟都是被公主府的家仆给打死的!”
“孟氏一族的子弟,个个是官,无功却受禄,判案只看谁家送银子多!”
“他是当朝驸马!是孟太后的女婿!肯定不是个好东西!”
……
众人聒噪个不停,好像与孟太后和司姚公主有关的坏事太多了,是永远说不完的。
王逸听得头昏脑涨,不得不大喊一声:“你们说得是孟氏!但我们是王氏!”
难民们左右相顾,都有点发懵。
“他是被迫做了驸马!你们看不到他为此已经脚残了吗?”王逸再一次环顾所有人,声音已经有些哽咽之态。
对面人群中,有一个人问了王逸:“老先生是他的什么人?”
王逸微微一声叹息:“我是他的父亲。”
难民们恍然大悟,一时之间又生出各种猜测,看待他们父子的目光也各有不同。
王逸又对王敬说:“我们不是真正的难民,我们不该住在这里。”
王敬点点头,他想起司蓉郡主指责他诈称难民住在此处的那些话,若继续住着,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他将他的物品都悉数装进他带来那个大木箱中,浑身的疼痛让他每动一下都发颤。
跟着王逸的两个人,一个拎起大木箱,另一个背起王敬,他们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了出来。
桃叶紧紧跟着。
在王逸、王敬等走到宁王宫门口的时候,有几个难民追出来道歉:“老先生见谅,我们只是深受孟氏所害,所以排斥与孟氏有关的所有人,也实在分不清好人坏人。”
王逸只是笑点点头,并不多言,引着王敬和两个随从、桃叶离开了宁王宫。
走在路上,王逸跟王敬说了两个随从的名字,一个叫崇丘,一个叫琼琚,都是王敬之叔父王逍的亲信。
前行了许久,都没遇着一个适合歇脚的地方,天色渐渐暗了,四处没有灯光,他们看不清路,在路边停了下来,倚靠着几个大石头休息。
王敬问:“能找到一家客栈吗?”
王逸摇了摇头:“我来永昌这些年,从没见过一家客栈。”
桃叶听了,心中唏嘘不已,这永昌郡也不是个小地方,居然没有客栈?
王逸又叹息一声,向王敬道:“永昌被大齐国抛弃得太久了,这里尽是流放之徒、背井离乡的难民,极少有寄居的旅客,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经营什么客栈。”
王敬又问:“要么就借住在哪个农家?我和桃叶前些天借住过一次,他们虽穷,对我们却也很周到。”
王逸又笑着摇了摇头:“永昌的流亡之徒,没有几个不恨孟氏的。如今你身份败露,再去借住,只恐半夜有性命之忧呢!”
桃叶听得更加纳闷,她探头到王家父子中间,不好意思地向左、向右憨笑着问:“我实在是有点想不明白,孟太后既然能成为太后,肯定也是有两把刷子的,怎么就敢惹得民间怨声鼎沸?她难道连“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都不懂吗?”
王逸也笑了笑,他望着桃叶,目光十分慈爱:“桃姑娘有所不知,孟氏可不是什么读过书的人,后宫争宠的伎俩,与安邦定国的大计相比,还是差得远了。而且,孟氏要稳固自己手中的权利,难免就要尽多地重用孟家人,人多了,连认都认不过来,就更谈不上约束了。她身为太后,必得居于深宫,其实对于母族中人的作为,也未必清楚。”
王敬点头,接了王逸的话:“所以历来君王,大都不愿后宫干政,君王若不能掌控实权,朝纲必然紊乱。自赵氏兄弟作乱之后,大齐国一直风雨飘摇,当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如果永昌王能坐上皇位,或许还有望重整河山,若不然,终有一日……”
言至此处,王敬没有再说下去,王逸长叹一声。
桃叶看了看王逸,又看了看王敬,父子两人都是一副忧国忧民的愁容,她不禁打了个哈欠。
相比于这些国家大事,她还是更关心今晚怎么睡觉:“我们……不会在这儿坐一夜吧?”
王敬举目四望,也实在不知该去哪,他没想到,离了宁王宫,竟连个住的地方都找不到了!
随从琼琚向王逸、王敬道:“老爷,坐着睡、躺着睡或许不是最要紧的,但二公子被砸伤了,且伤口甚多,总要尽快处理一下。”
王逸连连点头,他也知道,夜里风大,要是在这里脱衣服、擦伤口,必然受凉。
“我倒是有一个建议,不过……那真的是个“贱”议……”桃叶又一次探头到王逸、王敬之间,左右憨笑。
王逸笑道:“桃姑娘但说无妨。”
桃叶讪讪地笑,压低着声音说了出来:“我们……我们可以到……到陈济家去借住一晚……”
王敬骤然聚拢了眉头:“你这是什么主意?”
桃叶低头,把声音压得更低,像蚊子一样哼咛着:“人家这不是既担心你伤口发炎、又怕你冻感冒,咱们现在五个人呢,就算借住,普通农家都住不下,陈济那儿房子多,他或许会给我个面子……”
王敬冷笑一声:“面子大,那你就去!别扯上我们!”
王逸拍了拍王敬的肩膀,笑得十分从容:“敬儿,先不要忙着吃醋,我倒觉得桃姑娘这主意极好。”
桃叶听见王逸这话,不由得沾沾自喜,不知是欢喜王逸夸奖她主意好,还是那句“吃醋”……
但王敬的脸色依旧很难看,而且很不自在。
琼琚问:“老爷方才说,借住农家都怕半夜被害了性命,难道去陈家就不怕?”
王逸笑道:“只要第八处金库的位置还是个秘密,陈济就不会对我们动手。”
桃叶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那……永昌王收了七个金库的方位图,却没有问第八处的位置,难道是为了保护我们?”
王逸笑点点头:“桃姑娘果然聪慧。永昌王阅人无数,看人自然是极准的。陈济之父与永昌王有旧交,而陈济却来到永昌这么久都没能得到重用,多半就是因为永昌王认为他身上戾气过重。”
桃叶不好意思地摸摸脑门,她觉得,夸她别的倒还罢了,“聪慧”二字,跟她貌似不太般配……
王敬不愿去扣陈济的门,更不愿跟陈济有过多的交流,因为他每次看到陈济,都会想起发妻的死。
然而王逸确信,他们将来一定会与陈济共事,而且可能要共同辅佐永昌王很久,必须要克服面对陈济的问题。
在父亲的再三劝说下,王敬只得同意了。
于是,琼琚再次提起行李、崇丘再次背起王敬,寻路往陈家来。
桃叶看着那个从没说过一句话的崇丘,她想他背着王敬走路一定很累,她很想使用妖法让大家一起飞……不过,为了避免吓着人,还是算了。
奔到陈家那个小四合院门外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更,陈家一片寂静。
上前敲门的是桃叶,不大一会儿,有个守卫开了门。
守卫认得桃叶,忙去叫了马达。
马达听说是桃叶来了,很惊讶,还当真不敢擅自做主,不得不去打搅刚睡下不久的陈济。
陈济大吃一惊,就披上衣服出门来看,果见桃叶在门外,然后……站在桃叶身后的还有四个人,他倒是个个都认得!
桃叶厚着脸皮,冲陈济笑了一笑:“我们是来借宿的!”
“借宿?”陈济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十分夸张。
他笑了一会儿,又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你来借宿,当然可以。但我这里,不收留姓王的!”
第82章、子夜盟誓
桃叶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退到王敬身旁,理直气壮地说:“我现在也姓王了!你可以连我也不必收留!”
桃叶太高看自己了,这样的威胁,陈济根本不买账!
他毫不留情面,随即吩咐:“马达,关门!”
王逸向前一步,用手臂抵住了门,向陈济微微一笑:“贤侄可知,今日永昌王叫你“自回”,究竟是何用意?”
陈济原不想提白天在宁王宫的事,他这个人爱面子,计划中的在永昌王面前邀功、告王氏父子一状,不想结果竟是被永昌王撵了!
然而,究竟是哪个缘故惹到了永昌王,陈济当真还没太弄清楚,他几度怀疑,难道是盗图、盗信之举让永昌王不屑?
他想,王逸年纪大、来永昌时间也比他久,自然比他了解永昌王。
他便没再急着叫人关门,而是稍稍向王逸做了个拱手礼:“请教世伯!”
王逸仍然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说:“永昌本就是个流放之地,因此永昌王治理永昌,一直主张无牢狱、无刑场,而你今日却向他谏言将老夫父子“就地正法”,这……违背了他治世的原则。”
陈济自诈死离京起,心思不是用在联络父亲生前交往的旧人上、就是用在寻访金库上,并未曾想去留意永昌的法度。
如今听见王逸这么说,他似乎也记得,他在永昌好像从来没见过牢狱、没见过刑场,连县衙都很少升堂问案,那不仅是因为永昌人少,更是因为此方百姓和睦。
一个罪犯聚集地,却民风淳朴,陈济当然知道,永昌王很不简单,不是他这个年纪尚轻、非亲非友的人好猜得透的!
他又一次向王逸颔首致意:“还请世伯赐教,我该怎么做,才能在永昌王面前讨个好?”
王逸就等着陈济这么问呢,于是笑答:“永昌王在宫闱中长大,幼年深受内斗所害,自然最憎恶勾心斗角、自相残害,最希望和合一家、天下太平。”
陈济点点头,觉得这话讲得很在理。
王逸又说:“永昌王既然收下了金库方位图,必然是要寻宝招兵、以图大事的,可为何又只字不提、一走了之呢?你当知,敬儿的驸马身份,对永昌王将来之事,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而大齐国的兵,其实多半是陈家的兵,永昌王再怎么招兵,也不可能比你陈氏一门已有的兵力多。所以,他需要你,也需要敬儿,他希望看到的,当然是你们同心协力,而不是像今日这般针锋相对。”
陈济又点点头,大道至简,王逸这些话,其实并不难想到。
无论对于永昌王的个人喜好、还是雄图大业,他和王敬都应当和睦相处。
或许,他就是因为对王敬、对王家敌意都太重了,才没有理解到永昌王驱逐他的深一层用意。
分析到这里,王逸已无需往下再说。
陈济心如明镜,替王逸把下边的话说完:“依世伯所言,若明日我与王兄同去求见永昌王,必能得偿所愿了?”
王逸笑了一笑。
“我不去!”站在后方的王敬随即发声,语气生硬,也很利索。
王逸回头,似命令一般要求王敬:“你必须去,而且,你还应当告诉永昌王,陈公子邀我们同住、并待如上宾。”
王敬脸上庄严肃穆:“杀妻之仇,不共戴天。我无法跟这个人装作友人,请父亲见谅。”
陈济淡淡笑着,瞟了王敬一眼,心里想着:“就算你愿意做朋友,我还不愿意呢!”
不过,这样的话,他不会真的说出来。
他带着一脸善意的微笑,走到了王敬身边:“王兄如何就认准了我是杀害满堂娇的凶手?”
“是不是,你心里有数!”王敬是笑不出来的,他的言语和他的眼神一样,都是冷冰冰的。
“可我……真的不是……”陈济依旧笑着,凑近王敬,那语调是难得一见的温和,他还是头一次对王敬态度这么好。
但王敬连看都不想看陈济一眼。
“其实,我真的很讨厌你这样,没有证据,就满世界给我乱扣帽子!”陈济敛了笑容,他的神情忽然变得郑重其事:“不过,为大局着想,我愿意向你证明,我绝非杀你妻子的真凶。”
王敬终于看了陈济一眼,他不可能相信陈济,他只是好奇陈济要如何“证明”?
陈济引着王逸、王敬、桃叶、琼琚、崇丘进了门,然后命马达在院中设下供桌、香案。
在众目睽睽之下,陈济亲自焚香,祭拜天地,立下重誓:“我陈济对天起誓,我从不曾谋害满堂娇性命,若此言有假,就请满堂娇的魂魄来向我索命!”
在伸手不见五指黑的深夜,敢于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得极为虔诚,桃叶觉得,其实有点吓人。
她不知道,陈济这样胆大,是因为他压根不信鬼神,还是他当真不曾杀满堂娇。
王敬站在一旁,他看待陈济的眼光有些诧异:“这就是你“证明”的方式?”
陈济将手中的三炷香插进香炉中,对王敬一笑:“王兄,此刻正是子时,我在此刻立誓,还不够吗?你究竟要怎样?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我杀人,你甚至讲不出我杀她的动机!难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骗桃叶冒充她去你家偷东西,就算杀人动机?可我是在离京之后才得知你父亲在永昌,在那之前,我也更不可能知道你家会有一张“金库方位图”!叫桃叶偷给我看,只是后来顺手的事情罢了!”
王敬无话应答,眼睛里越来越充满疑惑。
王逸笑道:“今夜趁着香案,我来作证,你俩击掌为盟,在辅助永昌王做成大事之前,不可为敌,如何?”
陈济点头,便向王敬伸出手掌。
王敬犹豫半晌,也慢慢伸出了手。
陈济主动击掌,在半空中“啪”的一声,这事就算定了。
接下来,马达让人安排客房,自不必说。
然而,陈济在准备去休息的时候,却注意到,王逸和王敬进了同一间房,桃叶竟是独自去住了。
他不能不好奇,去敲了桃叶的门。
桃叶早就困了,她刚刚解开头发,还没来得及躺下,就听见敲门声。
她还以为是王敬,探头一看,居然是陈济:“干嘛?”
“你……跟王二不是……”陈济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表达桃叶和王敬现在的关系,因为他们并没有成亲。
他干脆直接问:“你怎么没跟他一起住呢?”
桃叶一愣,她差点都忘了骗过陈济说怀孕的事了:“我……我怀孕了当然不方便同住啊!”
“你果然是有身孕了?”陈济带着一种质疑的目光、质疑的语气。
桃叶斩钉截铁地答道:“当然是真的了!”
陈济似乎还是不太相信:“几个月了?”
在这方面,桃叶是没经验的,她努力地想了一想,在现代时,她好像听说过,怀孕一个月是孕检不出来的,就随口胡诌:“两个月了。”
陈济见她答复得有些慢,心中越发不信。
他嘿嘿一笑,低声说:“若是七个月后、或是八个月后,你生不出来……”
桃叶闷闷地,斜眼瞪着陈济,感到十分可笑:“我生不生得出来,与你何干?”
陈济凑近桃叶耳边,把声音压得更低,他眯着眼睛,连眼神都是贱贱的:“若到时候生不出来,我就给你种一个……”
“滚!”桃叶羞得面红耳赤,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陈济面不改色,反倒振振有词:“那王二心里只有发妻满堂娇,名义上还有个正妻公主,你这没名没分、啥也不是的,还一天天只管往上贴!你不比我更厚颜无耻么?”
桃叶气得不知该说什么,“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陈济距离桃叶太近,不料她会突然这么猛地关门,一下子被门撞到了鼻子,瞬间流出鼻血来。
他忙用手捂住鼻子,低着头往回走。
经过王逸、王敬房间窗外时,他听见王逸正在劝导王敬:“国不安,何来家?莫说你并不完全确定此事,即便他就是你的仇人,你也理应先摒弃前嫌。你叔父镇守在齐魏边界,你去问问他有多少豪杰在那里为国捐躯?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大齐国毁在妇人和佞臣手中?我们又如何对得起抬举我们王氏一族的孝宗?”
陈济听着这番话,竟有些耳熟。
那是在许多年前,他与父亲谯郡公的最后一别,谯郡公受显宗之命出征,副将陈亮疑心显宗别有居心,劝谯郡公不要上战场。
当时,谯郡公对陈亮说:“莫要说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测,即便其中有诈,此仗也非打不可!为保大齐国,我们陈家已经死了太多人、损失了太多兵力,若中途放弃对抗魏国,我们又如何对得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国若亡,陈家势必头一个沦为魏国的阶下囚!”
陈济那年只有八岁,只是旁听到了这番话,却不想成了他听过的父亲最后几句话。
谯郡公再也没有回来,副将陈亮装死逃过追踪,后来返回告诉陈济,他父亲的牺牲其实是显宗授意陈熙的一个密谋!
他从来不服他会输给兄长陈熙,他唯一不如陈熙的,只是他比陈熙晚出生了十年。
十年的年龄差所造成的悲剧,他竟用了二十年都还没能翻身!
陈济知道,王逸和王敬借住在这里,不可能讨论什么有用的东西,所以他站在外面偷听没有任何意义。
可是不知为何,他还是凑近了窗口。
窗户关得不严实,他从细缝中看到,王逸一边说着话、一边正给王敬背上的伤口上药。
他不知道王敬的背是怎么受伤的,只是恍然间想起他小时候顽皮,经常受伤,他的父亲也时常亲自给他擦药。
他又看了王逸和王敬一眼,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原来,他正在羡慕王敬?
王敬父母双全、兄弟和睦,有过一个相爱八年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女儿,如今身边又有一个美貌、且懂法术的桃叶。
而他,一出世,母亲便死于难产,八岁失去父亲,唯一的亲哥哥却是他此生最恨的人,曾经的妻子司姚公主天天策划着如何将他扫地出门,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也没能有个孩子……
他松开手,鼻血还在往外流,抬头看到一轮明月当空。
月下有风,吹得他好冷。
第83章、生死状
桃叶这一觉几乎睡得天昏地暗,由于在宁王宫难民营又挤又吵了那么多天,能睡个好觉实在太难得了!
她一不小心又睡得满脸口水、头发蓬乱……
“砰砰砰——”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这敲门声貌似已经持续很久了,只是桃叶实在太困了,连眼睛都睁不开。
“砰砰砰——”又一阵敲门声。
这次还夹杂着一句问话:“桃姑娘可在里面?”
“嗯哼?”桃叶迷迷糊糊,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门,却还是困得动弹不得。
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听见王敬说此生只爱满堂娇一人,请她不要再为他虚耗年华;她似乎又听到司姚公主说王敬已经名草有主,叫她不要痴心妄想!
紧接着,她又看到陈济一脸贱笑,说他俩都是一样的厚颜无耻,正好般配!
“桃姑娘,桃姑娘!你到底在不在?”外面的敲门声、喊叫声更大了:“王敬已经出门去了。”
听见“王敬”二字,桃叶一下子清醒了。
她慌慌张张下床开门:“王敬去哪了?”
门外站着的人是王逸,他看见头发蓬乱的桃叶,吓了一跳。
桃叶也猛然觉得一阵尴尬,忽又关了门。
关门后,她好像又觉得这样很不礼貌,三下五去二用手指扒拉了头发,复又开门,一脸憨笑:“伯父……早啊……”
王逸也笑着,笑容仍如昨日那般慈爱:“桃姑娘,已经不早了。敬儿随陈公子出发去巂唐,都出门好一会儿了。”
“啊?”桃叶一脸惊愕:“怎么不早点叫我?”
“嗯……老夫已经敲门快半个时辰了……”
桃叶听见这话,简直抬不起头来,她怎么总也“一睡忘所有”呢?
王逸的态度依旧平常:“敬儿说不必叫你,可我担心他与陈公子半路再生出什么不快,如果有你同行,也许能劝得住。他们出门约有一刻了,不知桃姑娘马术如何,能不能追得上?”
“能!”桃叶信心满满,她指望的当然不是“马术”,而是妖术。
她生怕陈济有害王敬之心,得早些追上,慌忙回屋梳了个最简易的发型,换好衣服,又赶紧出门跟王逸问去巂唐的路。
王逸已经用纸包了几个包子,塞给桃叶,并跟陈家人借了一匹马,引着桃叶来到外面。
虽然相识时间很短,但王逸对待桃叶的方式似乎与对待王敬没有什么不同。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你应该会在半路看到他们。”他给桃叶指路,说话很随意,像一家人。
桃叶前些天曾跟王敬一起骑过马,因此也略略懂了一点,就只管以一充十,辞别王逸,勒住马脖子前行。
等王逸转身回去,看不到她时,她便拿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棍子,然后将绿血滴在上面,吩咐棍子推着马儿快跑。
但是,在棍子推着马儿快跑之后,桃叶完全驾驭不住马的方向!
马在棍子的驱动下跑得飞快,桃叶在马背上左摇右晃,很快就被吓得心惊肉跳,只得紧紧抱着马脖子……
周围的花草树木都一闪而过,她不辨方向、不知时间,连经过了陈济和王敬身旁都不知道,只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速度之快让她忍不住“啊啊”大叫起来!
陈济和王敬都看见了疯跑的桃叶:宽阔的大路上只有一棵大树,桃叶就连人带马一起准准地撞在了那棵树上!
“哐”的一声,桃叶摔在了地上,棍子继续推着马往前跑了……
“你妹啊!你给我回来!”桃叶疼得站都站不起,却气愤地朝那匹疯马大吼。
马没有回来,回来的只有一根棍子……
包在纸包中的几个包子,全部飞到半空中,又纷纷落下,砸在了桃叶脸上!
“我靠……”桃叶无语极了。
陈济看着这一出,被惊得一愣一愣的,最最让他瞠目结舌的,便是那根会跑来跑去的棍子!
同样吃惊的,还有陈济身旁的马达,以及王敬身旁的琼琚。
王敬见过这些妖术,当然不会被惊到,他忙下了马,跑过去扶起桃叶:“你有没有受伤?”
“二哥?”桃叶这才看到王敬,她坐起,又看见陈济、马达、琼琚。
她忽然意识道,她好像露馅了什么!
王敬替桃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又问:“你摔得如何?都哪里受伤?”
“我……我还好……”桃叶觉得自己身上是有伤的,而且一定流血了,她害怕被看到绿色的血,所以忍了伤痛。
她慢慢站了起来,她觉得大家看她都怪怪的,尤其琼琚的眼神。
陈济也下马走来,走到桃叶身旁,露出一脸坏笑:“丫头,这么一摔,几个月后,怕是更生不出来吧?”
桃叶猛然想起昨夜陈济调戏她那些话,不由得火冒三丈:“我想生就生,不想生就不生!要你一直问?我看你是不是太闲了?”
陈济仍嘻嘻哈哈,如玩笑一般:“我可不闲,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如果王二不接纳你,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桃叶不禁朝他大吼:“做你的春秋大梦吧!我就算这辈子嫁不出去,都不会找你!”
陈济挤眉弄眼,只管厚着脸皮往下扯:“诶?话不要说得这么绝嘛!我再不济,好歹现在是单身汉一个,一人一口,你嫁了我,不必跟别的女人争风吃醋,也不用考虑如何处理婆媳妯娌关系,简单自在的生活,难道不好吗?”
桃叶还要说话,却被王敬厉声喝止:“你们还有完没完了?”
王敬早就听得不耐烦了,他实在不明白,那陈济分明是在调戏人,桃叶怎么还能一句接一句地陪着鬼扯?
他念着昨晚父亲苦口婆心给他洗脑了一夜,才勉强压制了内心的躁动,乃问陈济:“陈兄还要不要赶路了?”
“自然是要赶路的。”陈济依旧笑得灿烂。
于是几人复又上马,继续往巂唐去。
桃叶因丢了马,又跟王敬共乘一骑,她生怕惹王敬生气,一路上都不敢再多说话。
巳时,他们到达了永昌王的居住地——所谓的“永昌宫”,它很像一个圈起来的小村庄。
琼琚说,那其实就是个被圈起来的小村庄。
当年,迫于赵氏兄弟之乱,中宗携后妃、以及年幼的显宗逃难到永昌时,选择暂居于最不起眼的巂唐,这个被选中的小村庄于是变成了行宫。
不过,既是逃难,行宫不可能奢华,他们就将村中的一带房屋圈了起来,在围圈建了矮墙,村内一切如旧,只对其中较为宽阔的几处房屋稍作修葺,充作寝殿。
后来,中宗与后妃又逃离永昌,死在路途之中,显宗被亲贵大臣们找回,此行宫便被闲置了。
因为这里住过皇帝,寻常人都不敢住,也不敢将此处视为一般村庄,直到显宗长子司元被驱逐到永昌。
司元住进了祖父和父亲住过的行宫,而后他受封为永昌王,百姓们自然而然就称此处为“永昌宫”。
桃叶看着巂唐县简陋的永昌宫,想起哀牢县外观壮丽的宁王宫,便随口问王敬:“明明有现成的宁王宫,永昌王干嘛非要住这么个小村子?”
王敬正要说话,陈济却忙凑过来笑着抢答:“永昌王若住得比难民好,那还能收拢民心么?”
桃叶没有理会陈济。
几人都在永昌宫门外下了马,请守门人通报求见。
不久,有人来为他们引路。
王敬仍然拄拐,与桃叶、陈济、马达、琼琚一起进去了。
在一个长度约为三间的瓦房中,他们见到了永昌王司元,还有韩夫人。
司元的装束和态度,与上次在宁王宫时没有什么差别,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几位来见,有何事?”
陈济先答了话,他的样子很正式:“臣感怀于昨日王兄之言,夜不能寐,恨不能早日为孝宗报仇、匡扶大齐,因此连夜与王兄计议,今日一早来此向大王禀明心意,求大王示下!”
司元点点头,他听出来了一个意思:“你们昨夜,在一处?”
王敬也答了话,是遵照他父亲要求的:“草民诈称难民,住在宁王宫多日,实在不该,因此昨晚搬出,又无处可去,幸得陈兄收留。”
“很好。”司元又笑点点头。
司元一向不喜欢啰嗦,只要对方理解到位,事情就可以展开了。
他随即看了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从一旁的书柜里取出四张纸,拿来分别交给陈济和王敬各两张。
两人接过,低头一看,这竟是个生死状!
桃叶站在王敬身旁,也赶紧伸头一看,奈何……又有好多字不认识……
韩夫人笑向陈、王二人道:“大王做事,有大王的规矩。你们应当知道,掘金库、招兵马、入京师,这都是要提着脑袋做的事。你们若真心追随大王,便签下这生死状,今后生死,听天由命!此外,我们还需约法三章,你们都做得到,才算是大王的人,大王若成大事,自然也不会亏待你们。”
陈济躬身一拜,笑问:“还请夫人赐教,这约法三章,是哪三章?”
韩夫人便说:“其一,王命不可违。能力不达,尽力即可,大王不会怪罪,但若无故违命,视为背叛,杀无赦;其二,内讧不可起。凡在此签下生死状的,都是自己人,若自相残害,杀无赦;其三,秘密不可泄。为办事而所知的秘密,不可告知与事情无关之人。你们,还有你们的家人、下人,凡在永昌者,不可擅自离开,不在永昌者,也不可擅自入内,若有所需,当事先告知大王,否则,一律杀无赦!”
陈济听了,不由得有些愁上眉梢,他先前叫马达派人去建康向司姚公主透漏王敬和桃叶私奔到永昌的事,那去跑腿的下人还没有回来,但极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回来……
第84章、黑白通吃
桃叶被韩夫人所讲的“约法三章”吓得心惊肉跳,一句一个杀无赦,这也忒吓人了!
韩夫人讲完了规则,又笑着对陈、往二人说:“二位若想好了,就在这生死状上按下手印。若不然,就请哪里来的,还回哪去!”
桃叶很想劝王敬再好好考虑一下,但当着永昌王和韩夫人的面,她不敢明说,就一直努力给王敬使眼色。
奈何王敬压根没往这边看一眼,显然他对于将要做的事十分确定,也并不觉得危险。
在他们前方放置着一张书桌,桌上有朱砂制的印泥,王敬就径直走了过去,用食指按了印泥,又按在生死状上。
陈济不敢表现出迟疑,也照样速速在生死状上按了指印。
韩夫人将两人手中的生死状各收回一份,并拿笔标记上名字,又放回书柜。
陈济、王敬都保留着另一份生死状,各自收好。
桃叶在一旁看着,觉得那好像现代的企业合同,一式两份,公司与个人各持一份,只不过,现代的合同不可能有这么恐怖的条款……
手续算是办完了,下面该办正事了。
司元终于问了王敬:“第八处金库,在哪?”
王敬答道:“就在宁王宫地底下。”
陈济默默听着,这个回答,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测。
司元略笑,赞叹道:“孤王居于永昌十余年,一日都不曾离开,却不知每一县地下都藏有金库。令尊自远方来,竟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给找着了,真乃神人!”
就这么几句不算很长的话,司元在讲的过程中竟缓气了两次!
陈济和王敬都察觉得出,司元的身体,不是一般的弱,大约也是因这个缘故,但凡需要长篇大论时,都由韩夫人代劳。
王敬向司元躬身一拜,象征性地谦虚了一下:“大王谬赞。”
韩夫人笑向王敬道:“能者多劳,这接下来挖掘金库之事,还得多劳令尊费心。”
王敬仍颔首作答:“能为大王和夫人效劳是草民父子的荣幸。只不过,金库分散于永昌各县,每县都有百姓,金银出土,最怕引人注目。倘或未完工时,消息传出永昌,岂不惹祸上身?”
“王驸马请放心,消息不会传出永昌。”韩夫人说这句话时,看起来饶有把握。
陈济暗思,韩夫人敢于这样说,料想永昌边界的每一条路都极有可能在永昌王的监控之中。可是,他几次往返于永昌内外,却不曾发觉边界有人驻守。
王敬也听出了这么个意思,但他和桃叶是直接从高空飞进永昌的,更不可能知道永昌边界有无防守。
司元向韩夫人摆摆手,慢慢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世间从无万全之事,王驸马所虑有理,小心为上。”
王敬又躬身一拜,道:“若要掩人耳目,参与掘金之人需少之又少,还需找些别的借口以动工,每次采出数量也不宜多,如此一来,必然耗时。”
司元淡淡笑着,并不在意:“三年五载也不妨事。练兵比掘金更慢,况且,最耗资之事并非养兵,而是有朝一日入京。”
说罢,司元看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乃嘱咐王敬:“还请王驸马在掘金时做好账簿,若需动用,不必事先告知,记在账上就行;若需人手,尽管随时开口,各县县令皆可听从差遣。”
王敬一一应承。
韩夫人又取出一方铜印、一封文书,置于木盘中,走到陈济面前:“宫中有一中郎将,名尚云,大王以命其为左将军;自今日起,陈济为右将军,一同带领新军。”
陈济忙双手接过铜印与文书,向司元一拜,又问韩夫人:“不知臣是否能见一见这位尚将军?”
韩夫人道:“陈将军不必心急,过两日,尚将军自会登门拜访。”
陈济领命。
桃叶看着陈济手中闪闪发亮的铜印,觉得是个稀罕之物,很想拿来仔细瞧瞧,但她并不想拿陈济的那个来瞧……她不自觉就替王敬问:“那我二哥是什么官职?”
王敬看了桃叶一眼,他从没想过要求官职。
司元却很温和地回答了桃叶的话:“桃姑娘见谅,孤王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王,其实地位远不及王驸马尊贵,不敢为王驸马授予官位。”
桃叶听得闷闷的,她不明白,司元不敢给王敬授予官位,那怎么就敢给王敬分配工作、签下生死状?
但王敬此刻心里却在惊讶,永昌王竟然随口就叫得出桃叶的名字!
司元又对王敬微微一笑,承诺道:“孤王若有一日入主京师,王驸马当计首功,官职任你选。”
然而,王敬从不愿为官,他突然长跪于地:“草民愿为大王肝脑涂地,但不求官,只求一件事。”
司元见他这般郑重,十分好奇:“何事?”
“是草民向孝宗请求过的、但孝宗不能为我做主的那件事——废除我与司姚公主的婚姻,准我将发妻满氏遗体迁回王氏祖坟。”王敬说罢,深深一叩首。
司元甚是动容,他离开座椅,走到王敬面前,亲手将王敬扶起,连称呼都变了:“世上最重情重义者,莫过于王贤弟。”
桃叶看着王敬那凝重的脸色,心里酸溜溜的。
陈济在一旁站着,默不作声,他自然知道永昌王是看重王敬、偏向王敬的,不是现在才感觉到的,从在宁王宫时就已然如此了。
不过,他才不会在意这些。
以他对司姚公主的了解,一旦王敬与桃叶私奔到永昌的事传到司姚耳中,司姚必定要闹出个大动作,到时候,他不信永昌王还能像现在这样喜欢王敬!
他眼下唯一担忧的,就是去向司姚透漏消息的那个人,能否平安回到他身边。
能在他落魄时追随他的每一个人,他都很珍惜,他不希望其中任何一个出事。
离开永昌宫后,陈济趁距离王敬等人较远时,低声问马达:“上次你派出去的人是谁?”
马达亦低声答:“是属下的堂弟,马耽。”
陈济听了,担忧更多。
太阳落山后,陈济、王敬等返回哀牢。
王逸已在门外静候他们多时,远远看到桃叶与王敬同乘一骑,因马儿跑得快,使得桃叶在马背上左摇右摆,那个模样又让王逸忍俊不禁。
丫鬟方晴张罗了一桌饭菜,王逸、王敬、桃叶、陈济同桌而食。
饭桌上,难免聊起白日入永昌宫之事,陈济佯装得很随意,就像闲谈一样向王逸请教:“世伯在永昌多年,可知永昌边界是否有人暗中看守?”
王逸笑着摇了摇头:“无兵看守,只有山贼。”
陈济好像明白了,永昌的山极多,山贼自然不少。
他知道永昌王是黑白通吃,可他没想到,永昌王竟然通吃到这个程度!连山贼也可以?
那么永昌郡内,还有几个不是永昌王的人?
不过,陈济转念又一想:如果永昌王连永昌郡以内的人都不能全部收服,又怎么敢觊觎天下?又怎么值得他倚仗?
“山贼?”桃叶感到有些费解:“永昌遍地都是穷鬼,又很少有外地人来,山贼能打劫到几两银子啊?”
王逸笑道:“永昌的山贼,大多聚集在永昌边界的山上,他们打劫得都是永昌以外的人。”
桃叶惊奇得瞪大了双眼,更加不解:“他们住在永昌的山上,然后还跑到外面去打劫,劫完了再把财物搬回来,不嫌累吗?直接去方便打劫的地方住,不是更好吗?”
王逸虽是答复桃叶的话,却凑向陈济,脸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因为……这些山贼和你们一样,也在永昌宫签下了生死状。”
在这一瞬间,陈济感觉到,他的心思可能已经被王逸看穿了。
桃叶自以为恍然大悟,已经理解了永昌王的用心,忙跟王敬小声嘀咕:“在宁王宫时,我就想着,永昌这么穷,哪来的钱养活那么多难民?敢情这是明目张胆的劫富济贫啊!”
王敬只是笑笑,他知道王逸要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陈济听见桃叶这番结论,也不禁发笑:“傻丫头,永昌王结交山贼如果只是为了劫富济贫,那岂不成了土匪头子了?还做什么王?”
桃叶有点迷糊,但她不想问陈济。
晚间,桃叶刚要躺下,忽听见一阵敲门声。
她想,不会又是陈济来骚扰吧……于是不耐烦地问了句:“大半夜不睡觉干嘛?”
门外传来了王敬的声音:“我只是想问问你,今日摔下马,到底有没有受伤?”
桃叶一听是王敬,慌慌张张踢上鞋子、打开门,满脸堆笑:“二哥……是你啊……”
“我猜你一定受伤了,只是碍于血色才不说,所以我来给你送药。”王敬伸出手掌,掌中拖着一瓶药,是之前他自己用过的。
桃叶没有接,在这么个静谧的夜,王敬出现在她的门前,而她披散着头发、站在门内,本该是一个浪漫的场景。
但他只是为了送药才来,她不知是应该感动还是难过。
如果她接了药,王敬下一秒大约就会转身离开了。
王敬望着发呆的桃叶,问:“你怎么了?”
桃叶低下头,露出一副娇羞默默的姿态:“我的伤……大多都在背上,就算有药,我自己又怎么擦?”
王敬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答,他知道,桃叶的绿血是不能随便叫旁人来帮忙擦药的。
桃叶觉得,王敬不可能听不出自己的暗示,她见王敬并没有主动提出为自己上药,心里很难过。
她轻声告诉王敬:“昨晚,也是在我睡前,陈济来过。”
王敬抬头望着桃叶,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他说,你心里只有满堂娇,名义上又是公主的丈夫,我却只管往上贴,是厚颜无耻!”桃叶拼命眨眼,要知道,转述这些话,她是很丢人的。
王敬的目光更加迷茫。
“我是脸皮很厚,但还没到恬不知耻的程度!”桃叶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去看王敬,她的眼眶内,泪光闪烁:“现在,我想你亲口告诉我,我这样天天粘着你,真的是厚颜无耻吗?”
第85章、莫待无花空折枝
“不是……”王敬给出了桃叶想要的回答,但他的眼神却是那样纠结。
不知为什么,桃叶心里更难过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又忙钻进屋子,避开王敬,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哭相很难看。
王敬好像理解了桃叶的眼泪,他跟着桃叶走了进来,伸手拉住了桃叶的衣袖:“我帮你上药。”
桃叶将房门掩上,在烛光下解开了衣服,她说不出自己有多紧张,心一直噗通噗通地跳。
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有不少次是跟王敬同榻而卧的,可从来没有宽衣解带,都是囫囵着睡的。
她背对着王敬,露出背面。
王敬便给她上药,一点一点的,动作很轻。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是这么近的距离……桃叶心中固然有一股冲动,但她觉得,她的主动期该结束了。
作为女子,她不能漫无尽头的主动下去。
桃叶一直没有转身,王敬更是规规矩矩,始终站在她的背后。
上药完毕,王敬很快离开。
这一夜,桃叶又失眠了。
睡不着的时候,她脑海中想着许多乱七八糟的事。
她不知她的同事李游是不是已经回了他们原本的时代,是不是已经把她还活着的消息捎给了她的妈妈……
即便话捎到了,妈妈就会放心吗?
有时候,她也会质疑,为王敬滞留在此,迟迟不归,真的值得吗?
她在自己的时代没有谈过恋爱,来到这里之后,不知为何就喜欢上了王敬。
可王敬并不喜欢她啊……就算他对她有那么一点点感觉,也只是因为她身上有他那位挚爱发妻的影子罢了!
想到这里,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司昱说过的那句话:“即便他与你之间有过什么,在他眼里,你也不过是满堂娇的影子。难道你就愿意永远做一个影子?”
司昱……其实对她挺好的,他不会像陈济那样利用她、也不会像王敬这样只是把她当做一个替身……他对她,是纯粹的好……
可是,司昱死了,作为一个皇帝,死得不明不白,却没有人真正为他的死伤心,如今永昌王准备打着“为弟报仇”的旗号入京,也只不过是为了皇位而已!
司昱的人生何其悲哀?
桃叶算是司昱死前最珍爱的人,但她却从没有想过为司昱查命案、报仇,连为司昱的死难过也就只难过了一下下而已,她觉得她好对不起司昱……
王敬怀疑是陈济害死了司昱,桃叶不知是不是这样。
之前王敬也曾说是陈济害死满堂娇,她信了,可如今又觉得可能是弄错了,她也不敢轻易再相信王敬对于司昱之死的推断了……
如果陈济不曾害死过满堂娇,也不曾害死过司昱,那么桃叶觉得,陈济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他至多也不过是利用自己偷了金库图罢了!
但王敬靠着自己的妖法才能来到永昌、找到父亲,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
胡思乱想着,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次日晨起,王逸告诉桃叶,他们要离开陈济家、一起去巂唐。
根据王逸制定的计划,巂唐最是人烟稀少,所以掘金就应当从巂唐开始。
桃叶是不敢自己单独骑马了,她见王敬已经在门外上马,就习惯性地上了王敬的马,坐在王敬身后。
准备出发时,陈济追出来送行,他怀里揣着一个纸包,追到马下递给桃叶:“丫头,这个带着!”
桃叶抬着疲惫的眼皮,瞅了一眼那个纸包,漫不经心地问:“什么东西?”
“瓜子。”陈济笑笑。
“瓜子?”桃叶有点纳闷。
陈济仰视着桃叶,解释道:“我们假成亲那晚,你因为睡不着,嗑了好多瓜子。昨晚你又睡不着,所以我找了些瓜子来,你带着,睡不着的时候可以打发时间。”
桃叶有点惊讶,陈济竟然知道她昨晚失眠了?
她看了坐在她前面的王敬,王敬就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就静静面朝前方坐着。
她便接过来瓜子,道了声:“谢了。”
陈济笑点点头,又对王敬说:“劳烦王兄,要好好照顾她。”
王敬冷冷一笑,仍旧目视前方:“王某一向不擅长照顾别人,陈兄若是不放心,不妨将人留下,亲自照顾!”
桃叶听见这话,真想立刻下马!
王逸忙过来做了和事佬,笑对陈济说:“贤侄不必担心,老夫看待桃姑娘就如同亲生女儿一样,自当好生照顾。”
桃叶听见这句,不得不给王逸一个面子,于是又安生坐好。
“世伯保重!”陈济朝王逸作揖,又亲自扶王逸上马,再次相互拜别。
王逸这才带着王敬、桃叶,还有琼琚、崇丘,一起往巂唐出发。
因为差事不必着急,他们走得不快,桃叶和王敬虽然同乘一骑,却都保持着沉默。
在路上,王逸一直留心着桃叶的状态:她眼中无神、精神恍惚一副完全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知心思游离在何处。
王逸虽不知桃叶昨夜为何失眠,但他知道王敬昨晚睡前去找了桃叶一趟,至于两个人之间因何闹得不愉快……他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就大概也能猜得出缘由。
王逸知道桃叶在出神,却只管喊话:“桃姑娘觉得,永昌宫中的那位白夫人如何?”
“白……白夫人?”桃叶感到一阵诧异,不知不觉把方才所想的乱七八糟都给丢到了脑后:“大王身边那个,不是韩夫人吗?”
王逸笑点点头:“白夫人是大王的另一位夫人,也是韩夫人的表姐。”
“啊?”桃叶觉得十分有趣,她热爱八卦的老毛病顿时又犯了:“那白夫人和韩夫人,哪个更美?”
王逸笑道:“老夫没见过白夫人,不敢说,但韩夫人更年轻,年轻,往往会觉得好。”
“大王还有别的夫人吗?”桃叶已经完全被永昌王的家务事转移走了注意力。
“没有了。”
“那白夫人,是司蓉郡主的母亲吗?”
王逸见桃叶越问越感兴趣,便系统地讲解起来:“司蓉郡主的母亲是大王的结发妻子,曾为大王生下一子一女,但母子二人都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大王很伤心,不得不与女儿司蓉郡主相依为命。后来,大王受封为王,不愿另立王后,但为子嗣之故,将永昌郡郡守的女儿白羽纳入王宫,封为白夫人。
白夫人果然生下一子,取名司修。而后,白夫人忙于照料司修,无暇服侍大王,遂举荐了表妹韩姒入宫。韩夫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大王带在身边,犹如带了整个书房,因此时刻不离。
可是,无论是为大王生下独子的白夫人,还是被大王视为左膀右臂的韩夫人,都取代不了郡主生母在大王心中的地位,他年年都会亲自祭拜他追封的王后。”
桃叶听罢,感慨万千:“大王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她突然明白,永昌王为何会对王敬所求的“废除我与司姚公主的婚姻,准我将发妻满氏遗体迁回王氏祖坟”感动不已。
王逸又笑问桃叶:“桃姑娘觉得,白夫人或韩夫人,会不会为大王的念旧而吃醋?”
桃叶按照自己的想象,不假思索便作答了:“应该不会吧?嫁给一个情深义重的好男人,后半辈子才牢靠,那也是她们的福气啊!”
答完之后,桃叶又忽然觉得,王逸方才问的话好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在巂唐一座矮矮的小山下,他们停了脚。
王逸开始吩咐王敬、琼琚、崇丘,要在此搭建几间房屋,作为近期住宿所用,然后就分配他们每个人去做这个、做那个。
桃叶觉得这些工作琐事听着甚是无聊,便随意地往高处漫步散心。
行走之间,她心里想着许多事。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还不至于笨到听不出王逸的言下之意,是叫她不要因为王敬怀念发妻而吃醋生气。
走着走着,她看到山上有许多野花,或大或小、形状颜色各不相同,汇聚在一处,远望如同一个绚烂的自然地毯。
对着野花,她不由自主哼唱起歌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须惜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几个男人在山下听到这歌声,都不约而同地仰望桃叶:她身着粉色衣裙,立在群花之旁,微风拂过,裙摆与花色相互映衬,美得像一幅画。
琼琚不禁赞叹道:“桃姑娘歌声悠扬婉转,好似百灵鸟。”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王逸重复了一遍,也赞叹道:“这诗,好极了!”
王逸随即瞥了王敬一眼,笑问:“你知道她此刻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王敬低头,回答得很利索。
王逸无奈摇头叹气。
琼琚笑道:“二公子要是再不上心,当心姓陈的可要来抢人了!”
王敬只是沉默着。
王逸向琼琚、崇丘摆了摆手,两人先行离开。
王敬当然知道父亲支开两人的用意,因此不必等父亲开口,就先否决了:“父亲若是想撮合我和桃叶,就免了吧!”
王逸十分不解:“你分明是喜欢她的,何必违心?”
王敬望着迎风伫立的桃叶,目光深沉:“父亲应该看得出,桃叶与阿娇多有相似,我只怕,我并非真心喜欢她,或许我只是在她身上寻到了阿娇的影子。”
王逸更加不解:“你那么喜欢阿娇,她身上有阿娇的影子,难道不好吗?”
“不好!我不想把她当做阿娇的替身,这对阿娇不公平,对桃叶也不公平。”
“可你就这么跟她不清不楚地天天耗着、纠缠着,就对得起阿娇?对得起桃叶了?”
王敬无言以对。
王逸盯着王敬看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原本不想问的问题:“你老实告诉我,你俩多次同榻而卧,有没有发生过那样的事?”
第86章、诉衷情
王敬不知道怎么作答,他不想欺骗父亲。
他之前在宁王宫向父亲介绍桃叶时,只说桃叶是被公主府赶出来的丫鬟,陪他来到永昌,为方便才对外称作夫妻,其实只是朋友。
他从没有跟父亲提过桃叶曾冒名满堂娇、住在王家半年多的事。
但如果不提往事,他也实在难以解释他俩之间形成这种关系的原因。
没有得到王敬及时的答复,王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王逸有些生气,教训了王敬:“做都做了,你凭什么不娶她?为父从前是怎么教导你的?”
王敬觉得,一个男人不该把发生那种事情的责任推给一个女人,如此,他便更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的斥责。
王逸严肃地命令王敬:“我做主,你俩必须成亲。”
王敬不愿遵从,只好推脱道:“我才在永昌王面前请求过废除与公主婚姻、迎阿娇遗体回祖坟,如果在这个时候和桃叶成亲,永昌王会怎么看我?”
“别给我找借口!你俩以夫妻相称,住在宁王宫那么多天,难民们都有目共睹,那永昌王会不知道?”王逸怒色更重,语气也更严厉。
王敬无话可说。
王逸冷冷一笑,问:“你当真以为永昌王看重你是因为你重情重义?那你也未免太天真了!连他自己对王后的念旧,都可能是做给老百姓看的!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哪有那么容易建立?你知道陈济为何非得抢先一步献上宝图吗?永昌王可以由此推测,你是迫于金库之事已经瞒不住了,才不得不顺水推舟!你是孟氏的女婿,完全有可能心向孟氏!你娶了桃叶,反而能表明你对抗孟氏的立场,明白吗?”
王敬抬头看了父亲一眼,眼中闪烁出小小的惊异。
“于私而言,我们王家祖先,是绝不允许子孙始乱终弃的!你如果不能规规矩矩娶桃叶进门,就不要认我这个父亲了!”王逸撂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桃叶无所事事,看了野花之后,又继续往别处漫步。
因为有心事,她总也不停地出神,就不大留意自己走得是什么路,不知不觉中,已从山之南转到山之北。
走着走着,她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差点摔倒。
她回头去看,那竟是一只脚骨……是从地面以下伸出来的……
桃叶顿时浑身发憷,她意识到,她所站的地面,下面埋了尸骨!
“啊——”桃叶忍不住大叫起来,掉头往回跑,可腿脚发软,让她连跑都跑不快。
她隐隐约约听到周围有脚步声,吓得她更六神无主,疯跑中一下子撞到了东西,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王敬忙扶起桃叶。
桃叶抬头,方知她是撞在王敬身上了。
她出了一身的汗,看到王敬后,恐惧感总算没那么重了,心里却更觉得委屈了,她一下子扑到王敬怀里哭起来。
王敬又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桃叶颤抖着手,指了那个脚骨的方向。
王敬明白了,他拄着拐,带桃叶慢慢走回山阳一面,又慢慢下山。
行走之间,他告诉桃叶:“这山,也是个乱葬岗,因为山体本是斜坡,又无人打理,坟都塌陷得厉害,有个别露出来也是难免的。”
桃叶听得头皮发麻:“我们干嘛非要住在这样的地方?”
“如果你害怕住在这里,不如早些离开。”王敬这句话,讲得很温和,像是劝导。
桃叶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停住脚步,面向王敬:“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撵我吗?”
王敬长叹一声,不得不告诉桃叶:“我父亲想为我做主,让我娶你。”
桃叶愣了一下,她对于这个说法并不很意外,这几天王逸对她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她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王敬望着桃叶,目光中充满疑惑:“我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我不娶你,算不算始乱终弃?”
“你……你不愿意娶我?”桃叶咬着牙问了出来。
问了之后,她又立刻后悔,她觉得自己是问了一句废话,他如果愿意娶她,还会撵她走吗?
但王敬的回答却出乎她的意料:“不是不愿意,是不能。”
桃叶不解:“怎么个“不能”?”
王敬郑重其事地讲起了他的理由:“我常日吃的药很伤身,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我不想让父母知道我活不长,所以连兄弟们都一并瞒着。你还年轻,嫁给我,是要等着守寡吗?此为其一。
其二,我不知永昌王能不能抢到皇位,也不知我与公主的婚姻能不能废除。即便能够如此,公主是永昌王的妹妹,她也依旧是公主,仍然可以把我们的生活搅合得不得安宁。
其三,我不似陈济那样一人一口,我家人多,难免就有是非,你先前与我母亲又有些误会,我怕你不好相处。从前阿娇因为母亲偏袒大嫂,也常常委屈,可好歹那时候我是个正常人,可以帮她许多,但现在,我是个残废……”
没等王敬说完,桃叶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王敬这番话说得是那样理性,无关于他们之间爱或不爱,但他的每一个理由,都是在为她着想。
桃叶含泪,轻声地问:“如果我嫁了别人,你会难过吗?”
“会。”王敬答得很诚恳:“但你值得更好的人,不该是我。还有……你千万不要嫁给陈济。”
“为什么?”
“他不是真心爱你,他只是想利用你,因为你身怀异能罢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他才不会放低自己。”
桃叶点点头,她信了王敬的话,也表现出和王敬一样郑重:“我是一个来自未来的人,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但我没有跟你说完整,我其实可以回去我原来的时代。
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鬼王吗?你之前见过的我那个同乡,他和我来自同一个时代,我们都被鬼王交付了差事,必须把鬼王餐厅的饭菜给卖出去,够了数,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我曾在陈济身边做厨娘、又到你家给你送饭、还有后来在街头施舍饭菜,都是为了完成鬼王给我的任务!可就在任务快要达成的时候,我不想走了,因为我舍不得你。
我真的好想把你带到我那里去!我们那个时代,人人平等、自由,你不会被迫娶公主,你可以和你爱的人在一起……只要完成所剩无几的任务,我随时可以回去,只是,我没有能力带你去……”
言至此处,桃叶又泪眼朦胧,她望着王敬,说不清心里的难过:“我是为你才留下的!你觉得,我可能选择别人吗?”
王敬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的心情更复杂了。
“我妈妈……”桃叶刚说了一句,忙又改口:“我是说我母亲,她还在等我回去,所以……我迟早都是得回去的。我不可能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又何来守寡不守寡呢?此为其一。
其二,公主看我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即便我不嫁你,她就不会找我麻烦了?
其三,如果我能够名正言顺地和你在一起,我有信心和你的家人相处和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还有其四……”桃叶稍微停顿了一下,她猜,在王敬没说完的理由里,是有“其四”的:“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满堂娇的影子,我也可以接纳……”
这最后一条,桃叶说得太违心,她想,这世上,应该从来没有人愿意去做别人的影子。
可是,她与王敬之间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她冒名满堂娇的基础上。
她与满堂娇的相似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王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一点,如果她不能接受,她和王敬大概永远都会在两条平行线上。
“如果这样,你愿意娶我吗?”再次问出这样的话,桃叶深深感到自己的卑微,她甚至想不明白,她的爱情怎么能卑微到这个程度?
相对伫立良久,王敬终于答应:“好,我娶你。”
在那座乱埋尸骨的荒山下,王逸让人搭成了几间房屋,并置办了日常所需的各色物品,随后挑选了一个吉日,为王敬和桃叶主持婚礼。
这种形势下的婚礼,不可能隆重,但桃叶已经很知足。
虽是嫁给心爱之人,但她情知这段婚姻不可能长久,王敬不会长寿,她也必须回去原来的时代为母亲尽孝,如此一段姻缘,就好似纸迷金醉中的红尘一梦。
她所期待的,不过是这个梦能做得不要太短。
两人穿着喜服,在新房中拜了天地、拜了王逸、又相互一拜,就算礼成了。
烛光下,王敬掀开了桃叶的红盖头,两人相视一笑。
“夫君,余生不长,若为妻有不足之处,还请夫君多多指教。”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微微屈膝向王敬一拜。
王敬亦作揖,向桃叶深深躬身一拜:“彼此彼此。”
言罢,两人携手走入纱帐。
坐到床边之后,桃叶腼腆低下了头,两腮发红,她的心如小鹿乱撞,好似生平从未像此刻这样紧张过。
她不敢抬头,但也感觉得到王敬的唇正在向她的脸靠近,让她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在气氛刚刚好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步伐极快,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窗外。
第87章、夜闯永昌宫
外面有琼琚的喘息声,他猛烈地拍打着王逸的房门:“老爷,快开门!”
王逸很快开了门。
王敬和桃叶在内听到,都深感诧异,不由得竖起了耳朵,然后听见琼琚说:“刚才有人告诉我,说是“司姚公主把女儿许配给了大王的儿子”,人都已经送进永昌宫了!”
司姚是没有女儿的,这个女儿当然指的是王敬的女儿玉儿!
王敬慌忙丢开桃叶,三两步跑过来开门,看见王逸、琼琚、崇丘都站在外面,忙问:“你说什么?说得明白一点!”
琼琚答道:“他说是司姚公主向太皇太后求得懿旨,把女儿许配给永昌王的儿子,旨意到达永昌的时候,新娘子的马车也到永昌了,大王只好出城迎接,将人和懿旨一起带回了永昌宫。”
“我现在就去永昌宫看看!”王敬说着就准备去牵马,完全忘了自己还穿着新郎装。
“敬儿!”王逸忙拉住了王敬:“你半夜三更,无召入宫,算怎么一回事?”
桃叶早已觉得事情不妙,在屋内换下了新娘装,穿上平常的衣服,也从房中走出,只见王逸正询问琼琚:“向你传达这个消息的人是谁?”
“我……我不认识,是一个才刚总角了的孩子。”答了这句,琼琚好像觉得哪不太对劲。
“才总角的孩子?”王敬也察觉到了问题:“这样偏僻无人的地方,谁家孩子会在天黑后出门?而且他还认得你、知道我们与新娘子的关系?”
琼琚挠着头,思索着:“可是……我觉得那孩子没有骗我,他还特意告诉我,大王心里不情愿这门婚事,但又不敢抗旨,所以新娘子在宫里不安全,让我们尽快过去!”
王敬更觉得奇怪:“他怎知大王不情愿?他究竟是什么人?”
桃叶也听得很糊涂:“大王为什么不情愿?于外,玉儿算是公主的女儿,许配给大王的儿子是亲上加亲,也门当户对!于内,玉儿是二哥的女儿,二哥如今为大王做事,结亲又有何不可?”
琼琚听了王敬和桃叶的疑问,更感到一头雾水:“难道那个孩子只是唬我玩的?随口瞎说的?可他的样子很着急啊,说完就急匆匆走了!”
桃叶忙解释道:“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只是不明白大王为什么不情愿这门婚事,我相信那个孩子说得是真的!”
她挽住王敬的胳膊,回忆起往事:“记得吗?我们离开建康那天,公主追到了城外,还拿玉儿威胁你,她说如果你敢走,她就把玉儿嫁到苦寒之地!我当时就很担心她会真的这么做!”
“可是我的女儿才九岁,怎么可以嫁人?”王敬眉头紧皱,陷入无比焦虑之中。
琼琚忙问:“那你们后来是如何摆脱掉公主的?是不是被公主派眼线跟踪了?”
“不可能!”桃叶答复得很快、很肯定,因为她和王敬是从建康一路飞到永昌的,任凭谁也跟不上。
但桃叶没敢向大家详细解释这个“不可能”的理由。
琼琚十分疑惑:“既然无人跟踪,公主如何就知道二公子来了永昌?”
王逸低头沉思一阵,已经有了答案:“我想,是陈济向公主走漏的消息。”
王敬、桃叶、琼琚、崇丘都看向王逸。
王逸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住在陈家的最后一晚,陈济曾在饭桌上问我,永昌边界有没有人暗中看守?我当时就怀疑,他一定是派人到永昌以外办事去了,只是没猜到他办得什么事!”
“既然你们都认为此事为真,那还犹豫什么?多延误一分,玉儿岂不多一分危险?”王敬说着,又急匆匆要去牵马。
王逸正要开口说话,忽见王敬又转回身。
王敬快步走到桃叶身旁,恳求道:“骑马太慢了,带我飞过去吧!黑灯瞎火,路上不会有人看到!”
桃叶一脸惊愕,再回头看,王逸、琼琚、崇丘也都目瞪口呆。
她知道王敬是担忧女儿心切,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她不得不答应,只是指着王敬身上的喜服,弱弱提醒:“但是……你总不能穿成这样进宫吧?”
王敬忙钻进屋子,速速换了衣服。
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黑的深夜,桃叶使用妖法,让手杖载着他们五人一起飞向永昌宫,就如同她和王敬奔赴永昌时那样。
永昌宫的围圈都挂着灯,日夜不息,远远便能看得出宫墙的轮廓。
桃叶等人在不远处落了地,快步走到宫门前,宫门是紧闭着的。
王敬双手拍门,大喊着:“有人吗?我要求见大王!”
片刻功夫,门开了一点缝。
王敬心急如焚,也没仔细看开门的是谁,只管打听事情:“我听说我的玉儿被公主派人送到了永昌宫,她是不是在这里?”
他问着话跨进门内,才看到,门内除了站岗的两名侍卫,后边还有一个陈济。
陈济自受命练兵之事后,时常随中郎将尚云留在王宫保卫安全,偶尔也会值夜。
“王兄还真是消息灵通啊!大王还没让人外传,你是怎么知道的?”陈济抖动眉毛,且笑且惊讶着。
“这么说是真的?她在哪?”王敬才没有心思理会陈济的惊讶,他只想快点见到自己的女儿。
陈济则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紧不慢地作答:“宫中女眷们的住处,我们这些看门的哪能清楚?”
桃叶看着陈济这个态度,心里很生气,她一把将宫门完全推开:“既然你不清楚,那就让我们进去找!”
琼琚、崇丘都准备拥着王敬往里走。
“等等……”陈济拦住了他们,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各位,此处虽然破旧,好歹也是大王的王宫!莫说宫中已经宵禁,就算是白天,也不是谁想进就进的吧?”
王逸站在最后面,轻轻拉了拉王敬的衣服,劝道:“敬儿,不要为难陈将军,我们还是明日再拜见大王、探望玉儿吧!”
陈济笑点点头,向王逸作揖:“多谢世伯体谅!料想王兄再怎么思女心切,也不差这一夜吧?”
王逸也微笑点头以回应陈济,然后扯住王敬的手臂,强行给拽了出来。
琼琚、崇丘都跟着,桃叶也只好出来了。
陈济命令侍卫复又将宫门闭上。
往外走了几步之后,王敬挣脱了王逸的手,他是那样的急躁不安:“玉儿会出事的!陈济根本就是在故意阻拦我们……”
“嘘……”王逸示意王敬小声,然后低声说:“宫墙这么矮,我们完全可以翻过去,何必在这里跟陈济周旋浪费时间?”
桃叶建议道:“我们还可以继续用“飞”的啊!难道不比翻墙省事?”
王逸摇了摇头:“不!我们宁可是翻墙被抓住,也不能让大王觉得你异于常人!”
“这样啊……”桃叶撇撇嘴,没敢再乱发表意见。
他们走到离宫门稍远些的宫墙外,相互帮助着开始往上爬。
王敬头一个爬上去,是被崇丘托起来的,他才刚露头,却意外看到宫内一处房屋有火光。
那房屋距离他们半远不近,只是星星点点的火,看得并不真切。
王敬心里毛毛的,忙催促其他人快些!
崇丘又托起桃叶,王敬在上面拉着,桃叶也敏捷上来了。
第三个上来的是王逸,他攀上墙头时,火光已清晰可见,不由得吃了一惊。
王敬低声说:“刚才才起火的!烧起来得却很快,一定是有人正在纵火!”
王逸点头,父子两人虽没有探讨,也基本在心里认定,失火那屋子必然是玉儿的住处。
琼琚、崇丘都是上过战场的高手,很容易就爬了上来,五人一起向内跳下。
果然,他们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就被人发现了,几个巡夜的侍卫拦住质问:“做什么的?”
“没看到前面失火了吗?我们要去救火!”王敬推开侍卫们,拉住桃叶的手往前飞奔。
侍卫们一脸懵,相互问着:“那好像是王驸马?”
琼琚、崇丘也紧追王敬而去。
王逸依旧在原地,乃问一众侍卫:“诸位,你们怎么不去救火?难道你们没看到火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有作答。
王敬、桃叶、琼琚、崇丘跑到失火的房屋附近,发现事情与他们的想象不同:并没有人点火,反而有些宫人正在救火。
那些宫人,每人提着一个水桶,往外跑过去,将水泼上去,然后又快步离开,再去取水。
可是,火却越烧越旺,隐约能听到屋内有女人的哭喊声。
桃叶望着火光,恍然间想起她在陈熙家纵火的那晚,虽然后来火势难以控制,但在刚开始点火并不快。
对比之下,她不禁感到一阵诧异:“才刚起的火,又泼了水,怎么还会烧得这么旺?”
王敬警觉地拉住一个救火的宫人,伸手一摸,那水桶里竟不是水,而是油!
“混账!”王敬随手将水桶砸在那宫人头上,他几步走到失火房屋门窗外,意欲冒火救人。
桃叶、琼琚也跟了过去,一起发现,门窗早被上锁了!
桃叶犹豫着要不要用妖法灭火,忽一眼瞥见崇丘搬起了旁近的一块大石头。
桃叶瞪大了眼睛瞧着,那石头几乎有一人高,崇丘竟然搬着冲到门前,一下子将烧着的门撞开!
房内正中间,丫鬟秀萍正抱着玉儿、摊在地上哭。
玉儿虽睁着眼睛,却倒在秀萍怀中一动不动,像是已经丧失了意识,她脸上还蒙着面纱。
“二公子……你们总算来了……”秀萍泣不成声地看着王敬。
王敬踩着脚下的火苗,进屋抱起玉儿,又踩着火苗跑出来。
崇丘也忙进屋将秀萍背了出来,桃叶、琼琚跟着。
他们在浇油宫人们的注视下,走到了远离火焰的空地上,迎面看到永昌王司元和韩夫人走来。
第88章、一字毁千古
王敬将玉儿交于桃叶,只身一人,一瘸一拐走向司元。
他胸中的愤怒,就如同他身后火上浇油的熊熊烈焰一样,越烧越旺,再也谈不上任何规矩礼仪!
他脸色铁青,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如果我今晚没有出现在这里,明日是不是就要接到大王的报丧?宫中不慎失火,玉儿意外身亡?”
司元在韩夫人的搀扶下,神色淡然,一言不发。
“告诉我,是不是?”王敬暴躁地叫嚣起来,他瞪着司元,脸上青筋一条条暴起。
司元看了韩夫人一眼。
韩夫人会意,松开了挽住司元的胳膊,径直往对面走去。
王敬迷惑不解,回头看着韩夫人一直走到玉儿身旁,一把扯下蒙在玉儿脸上的面纱。
下一瞬,王敬惊得说不出一句话,他清楚地看到:在玉儿的右侧面颊上,刺了一个深深的“贼”字!
桃叶也惊呆了,她不用想也知道,这个“贼”字一定是司姚公主的杰作,是为了惩罚王敬不肯好好做驸马。
王敬浑身如同冻结了一般,他盯住玉儿脸上所刺的“贼”,他可以想象得出,在针刺出一笔一划的时候,玉儿该疼得怎样死去活来,有了这个刺字,玉儿今后的人生将全部毁灭!
“她凭什么这么做?”王敬突然歇斯底里一声狂吼,手掌握拳捶地,仰天长啸,恨不能将远在天边的始作俑者碎尸万段。
“就凭她是大齐国最尊贵的公主。”作答的人是司元,他的声音不大,因为他身体的虚弱一直在限制他必须轻声细语、轻手轻脚。
司元稍稍躬身,凑近单膝跪地的王敬:“孤王在十余年前,就是不能接受孟氏给与的屈辱,才毅然选择流放,为此,失去了陪我受尽苦楚的妻子、还有我最爱的儿子。如今,你要我接受这样的儿媳,成为全天下人的笑柄吗?”
王敬慢慢仰起了头,与司元对视,目光都是一样的锋利:“你可以不接受!我的女儿也不屑于做你家儿媳!”
司元淡淡地问:“不接受?你能保证我的家人不会因抗旨获罪吗?”
王敬也冷冷地问:“为保你家人安危、为保你颜面,就要我的女儿去死吗?”
“对,她必须死。如果你不能服从大义,我只好让你们父子也“意外”殒命。我不管你是真心投靠,还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反正现在藏宝图我已经有了、金库又在我的地盘,永昌以外的人什么都不会知道。”
司元话音落,不禁咳嗽了几声,身体左右摇摆,似有些体力不支之态。
韩夫人忙过来扶住司元。
桃叶心中十分不服,她紧紧揽住怀中的玉儿,朝司元大喊:“有人把二哥在这儿的消息透漏给公主,才招来奇耻大辱!大王为什么不追查是谁走漏了风声?灭口无辜之人,就是大王的爱民之道吗?”
司元看了桃叶一眼,没有吱声,他原地稍息了一阵,轻轻在韩夫人耳边嘱咐了几句话。
韩夫人随即吩咐身边的丫鬟:“把膳房后边绑着的那个人带过来。”
不多时,一名男子被押了过来,他的手脚都是被绳子绑着的。
韩夫人拿过一个侍卫的佩剑,塞到王敬手中:“走漏消息的人就是他。你们若认为大王处置不公,可以亲自动手杀了这个人,为你的女儿报仇。”
王敬瞥了那人一眼,并不认识,他猜那就是陈济派去建康传递消息的人,由此造成了玉儿的毁容……
再看一眼玉儿的脸,王敬恨意更重,就提着剑走向那被绑之人。
那人也瞪着王敬,直挺挺站着,他眼球布满血丝,一言不发。
桃叶心跳得极快,她很害怕看到杀人的场面,她想劝王敬,却又不敢,因为她觉得,她没有资格替玉儿或者王敬选择原谅。
“父王!你不能杀他!他可是马达的亲弟弟!”司蓉郡主从远处跑了过来,气喘吁吁。
王敬已经站在了那被绑人跟前,但没有动手,不是因为司蓉郡主的劝阻,而是他从没有杀过人,也不知该如何杀人。
司元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司蓉。
但韩夫人开了口,还带着讥讽的笑容:“郡主对自己的亲弟弟,也没见这么关心过!”
司蓉没有理会韩夫人,她跑到司元身边,拉住司元的衣袖:“父王,不知者不为过!马耽离开永昌时,陈将军还没有签下生死状,他并不知自己擅自返回永昌是违规的啊!”
在黑暗处,陈济正在向这边人群靠近,悄悄关注着司蓉郡主的求情,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救马耽,不得不半夜叨扰了司蓉,所以司蓉才会出现在这里。
韩夫人又一次反驳了司蓉的话:“马耽不知道,难道陈将军也不知自家下人要回来吗?为何不提前禀告大王?”
司元咳嗽了一声,慢慢喊了句:“陈济出来。”
陈济一惊,不想黑灯瞎火中,司元已经看到了他,他只好灰溜溜出现在人前:“卑职……卑职连日忙于练兵,忘了马耽之前告假探亲之事了……”
“只是探亲?”司元笑盈盈看着陈济,目光耐人寻味。
陈济没敢立即作答,他知道司元是极难被骗的,他不好撒谎,但如果坦诚事实,他就是擅自使下人出入永昌、并挑起内讧,一下子犯了两条罪状!
马耽眼轱辘一转,忙向司元跪下:“大王息怒,小人真的是回乡探亲!只因陪家母上街时,闲聊之中偶尔提到了王驸马而已,不想就被公主听到了!小人不是有心的!”
司元的目光仍在陈济身上,轻飘飘地传达了他的命令:“泄密者,死。挑内讧者,死。若是他私自所为,他死;若是你指使他所为,你死。”
听见这话,陈济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他当然怕死,但他又岂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马耽?
“公子,属下多嘴犯的错,绝不连累公子!”马耽突然使手脚上的绳子全部断裂,他敏捷拔出王敬手中的剑,自向颈前一抹,顷刻倒地。
陈济愣怔住了,他望着躺在地上、血流如注的马耽,心隐隐作痛。
司元又看向王敬,目光冰冷:“该处置你家的了。”
王敬踉跄疾步到玉儿身侧,护住玉儿,咬牙大呼:“我的女儿没有犯错!”
陈济看着王敬那紧张、惊惧的面庞,不禁感到一丝报复的快感,料想王敬一旦失去女儿,自然比他失去忠仆更加心痛百倍。
“大王有喜,老夫特来给大王道喜了!”王逸不知是从哪里走了过来,一直走到司元对面,向司元躬身一拜。
司元上下打量了王逸两眼:“是王司徒?”
“大王好眼力!”王逸满面笑容。
司元又问:“孤王何喜之有?”
王逸笑道:“大王新媳尚未及笄,如何行合巹之礼?不若再等几年,待犬子携女归家,请王子带人上京迎娶。到时候,大王也更方便为孝宗之死讨回公道,岂不是双喜临门?”
以娶亲之名,不损一兵一卒便能入京,不劳民、不伤财,那绝对是个好主意!
司元点点头,笑得与王逸一般从容:“王司徒所言甚是,孤王与公主结亲,理应隆重,岂可草草为之?就请王司徒先将孙女带回去,好生照顾。”
“谢大王。”王逸又向司元行礼,随即招呼王敬、桃叶等人带玉儿出宫。
陈济又一次愣怔,他意识到,他的马耽……白死了……
可是,他却对眼前的一切充满无力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家一行人的背影渐行渐远。
王家人回到自建房屋时,已是后夜,王敬一直守在玉儿床边,完全忘记了今晚是他和桃叶的新婚之夜。
桃叶到厨房去煲了粥,也送到玉儿房中。
玉儿渐渐恢复了神志,她睁大眼睛,看到了杵在眼前的王逸、王敬、桃叶等人。
“玉儿,你醒了……”王敬一阵激动,又心疼地去摸玉儿的脸:“还疼吗?”
“你走开!”玉儿猛地推开王敬的手,大声咆哮:“你只顾着跟你的狐狸精私奔,几时还记得有我这个女儿?”
王敬呆呆坐着,他知道,他的女儿再也不可能是从前那个乖巧听话的女儿了。
王逸站在不远处,解释道:“玉儿,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父亲……”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玉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眼泪狂流:“你在家里娶个混账公主,外面又弄个狐狸精!而我的亲娘却只能被丢弃在那个无人问津的乱葬岗!我不要这样花心的父亲,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们!”
玉儿哭喊着,就光脚下了床,往外推开王敬,还抡起床上的枕头砸向桃叶。
桃叶端着的热粥被砸翻了,烫得她手好疼。
丫鬟秀萍忙过来抱起玉儿,按回床上。
王逸向王敬和桃叶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王敬只好走了出来,桃叶也跟着。
外面,东方发白,照出些微亮,王敬望着一望无际的荒野,满目苍凉:“玉儿变成这个样子,我没脸去见阿娇了!”
“是我的错,那个“贼”字……公主应该是想刺在我脸上的,让她代我受过,是我对不起她……”桃叶低着头,充满负罪感。
王敬却摇了摇头,双手扶住桃叶的双肩,轻声安慰着:“不要这么说,我当初离京,是为寻父,却被公主理解成私奔。我不屑于解释,也是想着,让她当成私奔总好过暴露我父亲私自离京之事,不想如今连玉儿都误解你,你若再自责,我便更愧对于你了……”
“哟!王兄这话说得可真煽情!”陈济忽然出现在他们对面,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啧啧称叹。
这个时候看到陈济,王敬心里当然不舒服,也故意挖苦:“陈兄家里才死了人,不赶紧处置后事,却到我这儿闲逛,不怕天热放臭了吗?”
“王兄说得是,我就是来办后事的!”陈济说着,向后招手。
后方,马达带着几个人,抬着一个木架,木架上搭了白布,一起抬到房屋后面的荒山上去了。
桃叶心里一阵发毛,虽说这荒山上有乱葬岗,可陈济这么选地方,分明是故意的!
陈济走到桃叶身边,笑得那样轻佻:“丫头,听说你们成亲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终于心愿达成!从今以后,房内有个现成的女儿作伴、房外有马耽日夜守卫,就当是我送你们的新婚贺礼了!你可要好好珍惜在这儿的日子,不然等将来回了建康、面对公主,你俩可就难厮守了!”
说罢,陈济大笑,也往房后荒山上去了。
王敬瞪着陈济走去的方向,眉毛几乎要一根根竖起来,恨意似怪兽一般咬住他的心,他只是说不出一句话。
桃叶的心冰凉冰凉,她幻想中的夙愿得偿,原来只有刚挑下红盖头的那一瞬,短暂得还不及黄粱一梦……
第89章、奔丧之计
在随后的日子里,秀萍跟王敬等人讲了玉儿脸上被刺字前后发生的许多事。
自王敬离开建康之后,司姚公主一直在派人暗暗搜寻,却杳无音信,直到某天在街上偶然“听说”王敬与桃叶私奔到永昌,还怀了孩子,差点气得吐血。
永昌路远,司姚又是吃不了苦的人,她够不着惩治王敬和桃叶,便生出了这么个馊主意。
王家人起初只听说公主请旨将玉儿许配给永昌王之子,却不想她某夜突然闯入玉儿房间,先让人按住秀萍,然后硬生生往玉儿脸上刺字。
玉儿被塞住了嘴,哭得血泪交加。
次日主母萧睿得知此事,气得旧病复发,一连多日卧床不起;三公子王敖怒骂公主,结果被革了职;连平日一向敬重公主的大公子王敦,也进宫去告状,然告状无用,他郁愤辞官,但最后被姨姐周太后劝住了。
周太后,便是当日的周婕妤,她虽成为太后,却仍免不得被太皇太后压制,她期盼着自己的儿子快快长大、掌权,但在这之前,她需要母家亲眷的支持。
直到秀萍和玉儿离开王家那日,萧睿还昏昏沉沉,王敖一直侍奉床前。
送秀萍和玉儿来永昌的人,当然是司姚公主派来的,一路上走得飞快,年纪尚小的玉儿不知因颠簸呕吐了多少次。
在永昌边界,公主府的人像丢垃圾一样将玉儿丢给永昌王,就立刻掉头驾车原路返回了。
永昌王当时的脸色很难看,但不得不将懿旨和玉儿一起带回了永昌宫,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事。
从表面上看,王家自建的这一排房屋就是一所普通住宅,但实际上,他们在其中一间房屋的地面凿开了地洞,然后开始向下挖。
桃叶虽没有问,也已经猜到,此地金库应该就在他们房后的那座荒山之下。
新凿开的地洞必然是要通向金库的。
王逸让王敬入宫禀告永昌王,金银不必出土,只清点数量、记清楚具体位置就行,如有需要,可随用随取,待到离开永昌之日,再全部取出不迟。
因为,已经安放于此多年的东西,继续放在原地就是最安全的、也是最省事的,完全没有必要转移、更不能将八处金库汇聚一处保管。
永昌王司元同意了这个说法。
自王家将玉儿从宫中接回后,陈济没再针对过王家,而是专心于练兵。
永昌之内,除了年幼的孩童、身体残缺或衰弱者,几乎人人都踊跃投入到习武之中,无论男女。
因为有了钱,永昌的百姓不必再整日忙于男耕女织,他们所需的衣食兵器,基本都从相邻的魏国购置,而帮忙购置物资接应的人,是驻守在齐魏边界的王逍,即王逸之胞弟、王敬之叔父。
然而,即便整个永昌用尽可用之人,所得兵丁数量与守卫建康的兵相比,还是相去甚远。
因此,司元所期望的,是永昌的每个兵都有以一敌百之勇。
陈济并不大受司元信任,但由于陈家是武将世家,陈济从小就谙熟于兵家之道,他用心对待每一个兵,倾囊相授,渐渐成为新兵们最爱戴的一个武将。
与此同时,王敬一直在想办法医治玉儿脸上刺字的疤痕,他托亲友四处打探擅长治疤的医者,或是亲赴求药、或是请到家中为玉儿看诊,多番尝试,奈何玉儿脸上刺得太深,他花费了四年的时间,所得效果也只不过是在远处看着不那么明显罢了。
四年之后,玉儿的模样出落得更加水灵清秀,眼神中却没有了小时候的那股子灵动之气,她从不轻易走出家门,也很少与人说话,且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摘掉面纱,也再没有笑过。
在永昌生活的漫长岁月里,玉儿已经慢慢了解了当年父亲王敬离家的真正原因,但因王敬与桃叶成亲是一个存在的事实,她仍不愿跟王敬多说话,更不肯给桃叶一次好脸色。
为顾忌玉儿的心情,桃叶白天总也适当与王敬保持距离,晚上更是分居,她时常跟秀萍一起料理家里的伙食、针线等事,越活越像一个老妈子。
这样的生活,自然谈不上好,但桃叶在王家时照顾过玉儿,对玉儿原本就是有感情的,而后又在王逸的主持下与王敬成亲,她更认为要把玉儿当成亲生女儿看待,如此,她便觉得一切皆可包容。
据永昌派往建康的探子汇报,太皇太后孟氏和太后周氏的矛盾日益尖锐,以往多是暗箱敌对,近来竟爆发了几次正面冲突,闹得少年皇帝司德每日坐立不安、满朝文武议论纷纷。
永昌的臣民都认为,入京的好时机就要到了。
王敬对此事颇感忧愁,虽说在永昌过得清贫,但好歹太平,比起去了建康以后可能的血雨腥风,他还是更乐于这种安于一隅的生活方式。
但入京大约是势在必行的,王敬只得与父亲单独商议:“永昌王入京,祸福难料,无论孰胜孰败,我们的日子都未必好过。我总觉着,得想一个办法,让我们一家子能远离是非。”
王逸略笑一笑,又不禁叹气:“一旦趟进了浑水,哪是你想抽身就抽得了的?自当年孝宗托我寻宝开始,我便知此生难再安宁。”
“即便不好抽身,我们也不能全都陷进去。我的身份,是非得陪永昌王入京不可。可是父亲您……是可以不入京的……”
不必王敬说完,王逸已经明白:“你想让我假死?”
王敬点头:“我想让您先去魏国投奔叔父王选,魏国自建国以来,没起过内乱,比齐国安定得多。待您在那儿有了落脚地,我会劝大哥辞官,到时候,我们带着母亲和三弟,一起去找您,大家过平民生活,岂不好?”
王选是王逸的远房堂弟,在魏国经商多年,且远离国家大事,只专心于自己的生意经,生活富足而安稳,那正是王敬所向往的。
王逸奔波劳心了大半辈子,自然赞同王敬的想法,然而却担忧这些想法难以实现。
不过,总是要试一试。
于是王敬来求见永昌王司元,韩夫人依旧在侧。
王敬向司元陈情道:“若要王子入京迎亲,得需玉儿先回京才行。但玉儿已在永昌,回京得有些由头。草民与家父商议,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让家父于京中“病故”,玉儿才好名正言顺回去“奔丧”!家父这些年一直对外称重病卧床,卧床了这么些年,“病故”也在情理之中,若贸然回京被人看到,反而可能会招来麻烦。”
司元听了,觉得有理,于是略点点头:“请详说之。”
王敬颔首作答:“此事需分三步。第一步,需我一个亲信秘密回家传递消息,使我兄弟对宣称父亲病故;第二步,我兄弟开始料理“后事”,并派下人快马加鞭“通知”我和玉儿;第三步才是我携妻女回家“奔丧”。”
“甚好。既然王驸马思虑如此周密,那便尽早去办吧。”司元面上泛着点点笑意,好似肯定了王敬此计是上上策。
王敬正要领命离开,却又听见韩夫人问:“那公主毕竟是王司徒的儿媳,必得参与料理后事,万一不慎发现王司徒尸首其实不在,岂不疑心?”
王敬答道:“夫人多虑了,公主从未亲眼见过父亲真容,我兄弟大可找一年纪相合的男尸顶替。至于认得父亲的吊唁之客,断无开棺看尸之理。”
“虽如此说,为万全之策,还是请令尊先来咱们宫中住着为好,叫他暂时不要再在人前露面,才好让天下人皆以为王司徒病故。再说了,等王驸马携妻女离开永昌,王司徒一个人在外住着也不安全,住在宫中,大王也好多多派人保护。”韩夫人轻轻笑着,倒像是别有用心。
王敬瞬间明白,司元和韩夫人是害怕王家人一旦离开永昌,完全可以让玉儿与司元之子“退婚”,然后从此不再管永昌王入京这档子事,因此他们要拿王逸做人质!
他只好问:“夫人想要我父亲在永昌宫住多久?”
韩夫人笑答:“将来有朝一日,孟氏失势,哪还会有人追究王司徒当年“私自离京”之罪?王司徒自然就是自由之身了。”
王敬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原来他不止要协助司元入京,还必须得挨到孟氏垮台、司元正位才行!
回到家中,王敬不得不与父亲商议,要派崇丘或琼琚哪一个到建康老家传信。
桃叶就在窗外听着,听到了王敬的忧愁:“只有他们两个侍卫,父亲若去宫中,身边必得有一个人陪着才行;可玉儿住在这里,以及将来回京,路上又岂能缺了保护的人?”
桃叶便推门而入:“我回京传信,让琼琚和崇丘都留在你们身边。”
王逸、王敬都抬头看向桃叶。
“对于永昌王而言,我与下人也无异,派我去传信,我想他们会同意。反正……玉儿也不想看到我,如果回京的时候和我坐同一辆马车,岂不让她难受?倒不如,这第一趟,让我先走了,正好也让她清静几天。”桃叶对着他们父子微笑,她觉得自己这个思路是顺理成章的。
王敬觉得这个笑容里充满苦涩。
然而,王逸却欣然赞同,乃向王敬道:“桃叶学过法术,想来走这一趟也不难,琼琚、崇丘都不曾去过建康的王家,倒不如桃叶轻车熟路。”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父亲和夫君就不要忧愁了。”桃叶又撇嘴一笑,她自认为替王敬解决了一个麻烦,所以沾沾自喜。
这样站在王敬对面发笑,桃叶又好像觉得不大自在,忙一溜烟跑出去了。
王敬望着桃叶背影,愁容更多:“父亲有没有想过,桃叶独自一人回去,倘若遇见公主,处境岂不艰难?”
“她要是和你一同出现在公主面前,处境只会更艰难。”王逸笑着摇了摇头,又拍拍王敬肩膀:“你放心,你不在家,公主会呆在那里么?铁定是住在宫里陪太皇太后!”
王敬没有说话,只是往窗外看。
王逸顺着王敬目光看去,只见桃叶正在不远处蹲着和秀萍一同剥毛豆。
王逸不禁叹气:“你若真觉得欠她,就不要再自己住着了!就算你永远独身,玉儿也不可能快乐,也未必懂你。你应该掂量一下,谁才是你命中最重要的人?今晚……你就去桃叶房里睡吧!”
王敬仍不做声。
第90章、休夫书
桃叶以为,离别在即,无论为了什么,王敬都该来单独见她一面,来一次促膝长谈之类的。
要知道,自从接了玉儿到身边之后,桃叶几乎都没有过与王敬单独相处的机会,更别提长谈了。
夜已深,桃叶独坐房中,静静感受着属于她一个人的孤独。
望着窗外那一轮明月,她偶尔也会思索,她挥霍着大好的青春年华,滞留古代,为的到底是什么?
王敬不会出现,她只好来到他的房门外。
“啪——啪——啪——”
王敬房内传出算盘的声音。
桃叶从窗外往里看,只见王敬坐在灯下,一手翻动着记录金库的账簿,一手拨动着算盘。
她推了一下门,果然,王敬的房门还和从前一样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
王敬看到,便停下了手中的事,微笑看向桃叶:“这么晚了还没睡?”
“我就要去建康了,我们应该会分别挺久,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单独对我说?”桃叶走到王敬身旁,双目痴痴望着他。
“你当真要一个人走这一趟?”
“父亲不都已经同意了吗?”
王敬低头,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半晌,才慢慢问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父亲对你很好?”
桃叶笑点点头:“他从见到我开始,就对我像一家人一样,我从小没有父亲,心里自然格外渴望父爱。”
王敬看着桃叶笑得那样纯真,不忍心再往下说,可是在他看来,父亲对桃叶的好,更多是出自于利用之心,比如安排他们成亲是为了取信于永昌王、也比如桃叶这次即将远行……
桃叶在走进这间屋子之前,好像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跟王敬说,可是见了面,却又不知要说什么。
她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晚上怎么从来不上门?以前是在你府里,还安全些!现在这荒山下,我们连个院墙都没有!不怕半夜鬼敲门啊?”
王敬答道:“我就是在等鬼敲门……”
桃叶原是随口问的,可王敬的回答却让她深感意外,她似乎明白了,王敬口中的“鬼”指得应该是阿娇的魂魄。
果然,王敬接下来的解释让她更明确了这一点:“那时,我以为你是阿娇,总想着你夜里可能会找我,所以要留着门。后来……我知道她已经不在了,就更要留着门了……”
桃叶有点心塞,提起她冒充满堂娇一事,她随之想起了住在建康司徒府那半年多的许多事。
她记得在公主戳瞎青杏一只眼、青杏悬梁自缢的那个夜晚,她犹豫着要离开司徒府,然后,她在后门遇到了王敬。
当时,王敬以为她是满堂娇,曾强烈地要求一起私奔,那个时候的王敬不仅忘了他有个身处远方险境的父亲、更是明言要撇下唯一的女儿。
当她做回自己的身份桃叶时,王敬虽然对她也不错,可父亲的安危、女儿的情绪,好像都比她重要得多?
想到这儿,桃叶顿时不想再与王敬说话。
她一言不发,转身向屋门走去。
王敬忙站起,拦在了她前面:“你生气了?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在你面前提她的……”
“你会在意我生气吗?于你而言,我不过是一个赝品罢了!”桃叶苦笑着,从前王敬也曾在她面前提过阿娇无数次,她却从不曾把自己的吃醋表达出来。
她总以为,自己不该吃一个死人的醋,而今日,她也不止是在吃醋。
“我怎么会不在意你生气呢?”王敬双手握住桃叶双肩,他的眼神,像是在致歉。
“我累了,我要回去休息了。”桃叶推开了王敬的手,又往前走。
王敬却突然在后面抱住了她的腰:“今晚,就不要走了吧……”
桃叶回头,冷冷地笑着:“为什么呢?四年了,怎么今晚想起了要挽留我了?”
王敬答不上来。
“是因为我要离开,你给的临别施舍吗?”
王敬更无言以对。
“谢了。我不需要。”桃叶再次扒开王敬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王敬站在原地,想不出一句应对之言。
走出几步,桃叶又丢下一句话,但仍没有回头:“明日你便入宫禀明大王,要派我去建康传信。在永昌的生活很无聊,我已经不想呆了,越早离开越好。”
王敬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桃叶走回了她自己的房间。
桃叶回屋躺下,睡是睡不着的,她回味着方才撂给王敬的那些话,好像才是自己的真心话。
在永昌的生活,真的很无聊!
永昌人烟稀少,她身边更是没有可以说话的人,白天就做些琐碎的家务、晚上只能一个人失眠。
这样的生活,能有什么意思?
自从追随王敬来永昌开始,她活得很没有自我,她起初以为她可以为了爱牺牲一切,她努力去做王敬需要的每一件事,却越来越觉得——不值得。
后妈难当,难道她就甘心这样一直去做一个免费保姆?
可别人家的后妈,也不至于为了顾忌孩子的心情,在成婚后一直分居、就做有名无实的夫妻吧?
不对……她和王敬,哪能称得上“有名无实”?
王敬名义上是驸马!是司姚公主的丈夫!
那么,她的名分算什么?
她突发奇想,翻身坐起,拿起桌上的毛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休书”。
这个时代的文字太繁琐,她不会写,于是她用她所熟悉的现代文字写下了一封她给王敬的休书。
次日,王敬又到永昌宫求见司元,禀明桃叶即将去建康传信之事,司元应允。
桃叶接到这个消息,便立刻收拾行装。
王逸写了一封书信,交与桃叶,要她到建康王家时转交长子王敦或三子王敖,信中已经说明一切要做之事。
桃叶将王逸的信、她的几件衣服,以及路上所需的几样物件装成一个布包袱,搭在一匹马上,然后牵着马出发。
她回去的路上其实用不着马,而且她这几年虽学会了骑马,技术也不怎么样。
这马只不过是个道具,因为在永昌境内,她的一举一动可能还在永昌王眼线的监控之中,她是不敢随便飞上天空的。
王逸和王敬一起送了桃叶一小段之后,便命王敬单独再送桃叶一程,自己先回避了。
于是只剩下了王敬和桃叶两个人,大约是昨夜遗留的氛围太尴尬,让他们好大一会儿都保持着沉默。
在他们身侧,有一片金黄色的麦田,是王逸亲手所种,麦子已经到了快成熟的季节,在烈日的照耀下熠熠闪耀着金光。
沿着麦田走了许久,桃叶先开了口:“你的脚走不得远路,就不必再往前送了。”
“我……我有话要对你说。”王敬的眼睛与桃叶一样疲惫,因为他昨夜也失眠了。
桃叶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敬,这是为了表达她准备聆听王敬之言的郑重,也是因为她不想让王敬再走路了。
“我昨晚想了很多,我欠你的太多了,我希望未来有机会可以补偿你。等我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王敬这番承诺,很正式,也很诚恳。
可是,换来的却是桃叶淡然一笑。
“等你父亲平安脱离了永昌?玉儿有了好的归宿?”桃叶点点头,她其实并不想笑:“这便是我与满堂娇在你心中的差距了?”
王敬没太懂桃叶的意思。
“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你以为我是满堂娇的时候,为了私奔,你情愿抛下女儿、更别提你父亲!现在的我,却要等你做好这么多事,才可以和你有未来!同样是你承认的妻子,我就这么不如她?”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王敬眼中一阵慌乱,解释着:“当年我父亲还是自由之身、玉儿也还是个正常的孩子,现在情况完全不一样……”
“因为他们不正常了,所以你就连和我做正常的夫妻也不能了吗?”桃叶截住了王敬的话。
王敬顿时又无法作答。
桃叶继续追问:“如果你父亲永远也不能脱离大王的掌控呢?如果玉儿永远都嫁不出去呢?我和你,是不是永远都没有未来可言?”
王敬更无话可说。
桃叶从衣袖中取出了她昨晚写好的休书,展示在王敬面前。
但王敬没太懂:“这是什么?”
桃叶猛然想起,王敬大概是看不懂她的时代的简易文字的,于是念给他听:“休书。即日起,桃叶与王敬解除婚姻关系,以此为证。立书人——“桃叶”。”
王敬大惊失色:“你要休了我?”
“一旦回到建康,你名义上仍是司姚公主的驸马。我与你的名分不被承认、我们之间也算不上有夫妻之实,那么我们的成亲又有什么意义?不如我就此“休夫”!”桃叶说罢,将一纸休书强塞进王敬怀中。
王敬攥紧休书,拼命摇头,他的神色越发慌张:“不!我昨晚反思了很久,我不该为顾忌玉儿就一直冰着你!我已经对自己发誓,回到建康之后,我会想办法与公主和离,正式迎你进门……若不能,我就与你远走高飞。无论余生有一年两年、或是五年十年,我都会把你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人!”
“那就等你正式迎我进门再说。但愿你今天说这番话,是出自于爱,而不是你欠我的债。”桃叶长长舒缓了一口气,递交了“休书”,就好像她卸下了千斤重担。
“二哥,珍重!”桃叶双手合在腰间,对着王敬轻轻屈膝一拜,立即上马,扬鞭而去。
王敬懵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他执着了多年的桃叶,会突然有一日将他抛弃,而且态度竟是如此决绝!
望着桃叶背影远去,他不由自主追了出去,声声呼唤着:“桃叶……桃叶……”
虽然桃叶马术不佳,那也不是王敬靠两只脚、一根手杖就能够追得上的。
“我对你是爱……不是债……”王敬终于喊出了一句桃叶最想听到的话。
可惜,桃叶渐行渐远,已经听不到了。
空荡荡的大道上,风卷起沙尘,从王敬的身旁呼啸而过,他的耳畔,仿佛又传来桃叶悠扬的歌声:
劝君莫惜金缕衣,
劝君惜取少年时。
花开堪折直须折,
莫待无花空折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