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灾祸起于内
“你说什么?”司蓉脑袋轰轰的,好像突然对于听到的话失去了理解能力。
满屋的丫鬟都哭了起来。
王玉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感到了灾难的降临,那也许是司蓉的灾难,但更是她的灾难。
外面,陈济、司修、田源正说着司蓉的病情,忽听见小莺喊的话,也顾不得许多,都一齐进屋来。
陈济跑得最快,直接到了摇篮那儿,伸手探了鼻息,大惊失色:“田太医,快来看看啊!”
田源随即赶到,先观了一眼面色、唇色,又翻着眼皮看了看,无奈摇头,朝陈济躬身行礼:“郡公恕罪,臣无能为力。”
“你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陈济大声吆喝着,几乎暴跳如雷。
司蓉一下子滚下了床,拼命往前爬,丫鬟们都拥过去扶。
司修也震惊极了,“怎么会?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田源拜答:“回官家,看着像是窒息而亡,未能及时发觉,已错过救治时机。”
“窒息?”司修重复了一遍,却一时间想不明白。
司蓉在丫鬟们的搀扶中,抓住摇篮,双手颤颤巍巍伸向孩子的脸,孩子没有一点动静。紧接着,司蓉便如发狂一般,疯狂摇晃着孩子,孩子仍然安静。
“不……不!”司蓉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喊。
“窒息……窒息……”陈济咬着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是琢磨了一会儿,忽而把锋利的目光瞄准王玉:“是你?”
“不!我没有!”王玉惊恐地后退了一步。
陈济瞪着王玉,好似证据确凿一样,怒斥道:“大家一起进来之前,只有你在屋里,你没有动手,孩子怎么就没了?”
“只有你在屋里?”司蓉猛然回头,那目光比陈济更为愤恨,她只听到了一个重点。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玉也哭了起来,那种百口莫辩之感,让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王玉的目光转向司修,只见司修也正看着她,司修的样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才刚在院子中说过的话,王玉知道,司修一定是想起了她方才控诉过的杀母之仇。
“官家……官家……”王玉疾步跑了过去,攥住司修的裙摆跪在地上:“你要相信我,我不可能因为杀母之仇,就去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呀!”
“杀母之仇?”陈济像是恍然大悟一样:“是你爹告诉你,说你娘是被我害死的对不对?”
王玉愣怔着,抬头看了陈济一眼。
“我已经跟你爹解释过无数次了,他凭什么把你娘的命案记在我头上?你竟然为此杀我儿子以泄愤?”陈济手指王玉,怒发冲冠。
司蓉也茅塞顿开,觉得自己在刹那间明白了一切,明白这些日子以来王玉的所有敌意。
不由分说,司蓉一下子扑了过来,直接将跪着的王玉推倒在地,双手掐住王玉的脖子,咬牙切齿。
司修见了,大吃一惊,忙去拉司蓉,嘴里还叫着“姐姐”,也不知司蓉这个病人突然哪里来了这么大力气,竟是他怎么拉都拉不动的。
陈济就在一边看着,一声不吭。
“你们快来帮帮我呀!”司修抬头,朝屋里的丫鬟们喊。
几个丫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一起涌过来,向两边拉开司蓉和王玉。
“放开我,我要掐死她!”司蓉尖叫着,总算被拉起,然而浑身抖动着仍要上前,丫鬟们死命拉住,却被司蓉那股冲劲牵制着一起摔倒下去,主仆几人摔成一团。
王玉好不容易爬起来,浑身蜷缩发抖,司修看着,也不敢去安慰。
田源眼见司蓉如此癫狂,直觉头皮发麻,忙向司修、司蓉等解释:“启禀官家、公主,臣的推断也未必准,这孩子生得弱,死因也或是突发疾病。”
听见田源这话,陈济气得不得了,立即责难了田源:“方才你还说是“窒息而亡”,这会儿一看皇后有嫌疑,就赶紧改口说“突发疾病”,你跟王家交情好,就向着他们胡说?你算什么大夫?”
田源朝着司修,原地跪下:“官家,臣确实是见小公子无明显异样,才初步推断为窒息,但只看一眼,推断错了也是常有之事,请官家明查。”
陈济也面朝司修,跪下行叩拜大礼:“官家明鉴,方才官家驾到,分明看着小儿是好好的,此刻突然夭折,岂能是病?求官家公正论断。”
那边,司蓉再次被丫鬟们扶起,却捂住胸口,突然一阵咳嗽,越咳越厉害,像是要咳出什么,丫鬟们赶紧拿来一块手帕,司蓉接过掩住口,咳出一看,竟是一大口粘稠的血。
“蓉儿……”陈济见了,慌忙离开司修面前,过去揽住司蓉:“你……你怎么……怎么了?”
司蓉盯着那一口血,半晌没有发声。
司修也看到了,更加心里发慌,田源也不禁摇头叹气。
片刻,司蓉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屋内所有人都浑身发憷。
笑着,笑着,司蓉又咳起来,又咳出一大口,还是那样的血。
“蓉儿,蓉儿……”陈济抱住司蓉,用哀求的目光看着司修:“求官家为臣夫妇做主!”
王玉再次攥住司修裙摆,痛哭流涕着高喊:“臣妾冤枉……臣妾真的冤枉啊……”
司修看着司蓉手帕上的血,又看着哭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的王玉,顿时如鲠在喉,似乎生平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为难的事了。
“来人……”司修对外传唤,站在这个位置,他不能不有所决断。
宫中的随行侍从很快赶到。
司修双手手指紧扣在腰间,艰难地下令:“将皇后带回宫去,软禁于风华殿,暂收去凤印,待查明此事后再行发落。”
“官家……”王玉的哭声越来越无力。
但在陈济和司蓉眼里,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在司修带王玉回宫之后,陈济先后请来多名医者来验证孩子的死因,两三日之间,但凡有点资历的御医、京城内较有名气的大夫,几乎被请了个遍,生怕此事不能被传扬得人尽皆知。
果然,所有医者都一致认为孩子应该就是被捂死的。
司蓉终于无心再管制陈济行踪,陈济很快煽动了依附于陈家的一众文武官员,纷纷上书恳请司修秉公处死尚未行皇后册封礼的正妻。
不必说,一向心慈手软的司修,面对这样的奏折,是难以做出决断的。
等不及司修做决定,某日,内侍葛生报知,韩夫人等来到延明殿外,求见司修。
司修吩咐宣入,只见韩夫人、都护韩璟、大司马尚云、廷尉尚雷、司徒白硕、卫尉白杨、司空徐慕等一大群人都进入殿内,一齐跪下。
“恳请官家顺应民心,处死毒妇王氏,另立皇后。”韩夫人等一见了司修,立刻禀明来意,伏地叩拜行大礼。
“你们……”司修见来的还都算是自己人,心中感到十分生气,“你们凭什么认为玉儿就是凶手?”
韩夫人道:“已有数十名医者认定,谯郡公之子死于窒息,如今连宫外百姓都知道,那孩子夭折于圣驾亲临之时,被发现之前唯有皇后在房中。”
司修辩驳道:“如果玉儿进去之前孩子就已经死了呢?说不定是那些丫鬟不小心,被褥盖过了头!或者……孩子自己乱动翻滚,不慎掩住口鼻呢?”
韩夫人无语摇头,答道:“官家没有照顾过孩子,可能不太了解,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是不会翻身的,实在不可能自己掩住口鼻,丫鬟们常日照顾,不可能不小心,就算被褥盖住了头,孩子也应当有哭声或异动,下人们都在不远处,不可能听不到。唯有被人恶意捂住口鼻,孩子才没有发声的机会。”
“我和玉儿夫妻一场,我不信她是那样的人!她平时连一只蚂蚁都不会伤害……”司修连连摇头,却找不出更多的理由。
尚云拱手拜道:“启禀官家,臣闻王家与陈家早已宿怨多年,尤其近日有传闻说安丰侯发妻满氏乃谯郡公所害。皇后毕竟只有十五岁,难免一时冲动,何以见得就没有作案可能?”
“谁说年轻就一定冲动?朕今年也才十七岁,朕冲动吗?”司修有些想发火,但又控制着,朝着尚云,略微大声了一些。
徐慕冷笑一声,淡淡应声道:“官家倒是不冲动,却太过于感情用事,用情一过,人前礼仪都忘了,一会儿自称为“朕”,一会儿又“我”这“我”那的,也不怕人笑话。”
司修看了徐慕一眼,没有说话。
白硕也向司修一拜,劝谏道:“官家恕罪,臣等也不敢公然断定皇后言行,只是如今朝内外皆以为谯郡公之子遭皇后毒手,实在影响官家名声。官家若不早做决断,陈氏一族势必以此为由,揭竿而起,官家之位危矣。”
司修的鼻子有些酸,还是勉强抑制了自己的伤感情绪,心塞地问:“怎么连外公都这样说?难道朕怕丢了皇位,就不问青红皂白处死枕边人吗?那样朕都不配为人丈夫,又怎么做称职的一国之君?”
徐慕又冷笑,挖苦一般:“放着谯郡公府的命案三天没理会,只管一味护短,你以为你就配做一国之君?”
司修又看了徐慕一眼,再次忍下。
白硕再拜,又进言说:“官家宅心仁厚,徐大人之言虽无状,也有几分道理。此事拖不得,就算官家不忍处死皇后,也应该……”
“官家……官家……”还没等白硕的话说完,葛生慌慌张张进殿,气喘吁吁地禀报:“方才有人看到,司蓉长公主提着一柄长剑,冲到风华殿去了!”
第197章、大厦将倾
一闻此言,不止司修,连韩夫人、尚云、白硕等也吃了一惊。
来不及多想,这一行人都立刻由延明殿赶到风华殿,还未到殿门,就听见里面不断传出嘈杂的声音,时而是什么瓷器玉器被撞倒摔碎的声音、时而是女人慌乱的叫喊声,更多的是分不清方向的多种脚步声。
司修跑得很快,一溜烟跑进了风华殿,葛生也跟着疯跑。
白硕年纪大了,腿脚难免不够灵便,白杨、尚云等碍于前辈在此,也不好走到白硕前面去。
唯有韩夫人跟司修的脚步略紧些,在司修进门后不久也跟了过去。
他们进了二门,只见风华殿的所有人早已从殿内跑出殿外,绕着正殿乱跑一气。
司蓉披头散发,正挥剑乱砍,已经有两个丫鬟受了伤,王玉到处躲藏着跑,尖叫声不断。
司修凑近,只见王玉跑得极快,一不小心绊住地上摔碎的物件跌倒了,转眼间司蓉提剑追来,刺向王玉。
一时间没有更好的主意,司修只能挡在了王玉面前。
剑锋距离司修只剩一寸时,司蓉看清楚前边站的是司修,急忙往后撤退,差点向后摔倒。
司修又快步向前去扶司蓉。
韩夫人环视满院狼藉,不禁朝司蓉发问:“宫内重地,长公主怎能带剑进来?”
“就算是当年父皇的寝殿,我也照样带剑进去,她王玉算个什么东西?”司蓉甩开司修,剑锋抵住地面,恶狠狠看向王玉。
王玉跌坐着哭泣,双手都被地上的瓷器碎片划伤,血染得衣袖上都是。
司修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他望着司蓉,怅然叙起骨肉亲情:“姐姐既然记得当日父皇千般疼爱,也该记得父皇临终遗言,你我床前立誓……此生绝不相互背叛……”
“是我背叛你?还是你背叛我?”司蓉发疯一样地咆哮着,质问道:“这个贱人害死了我十月怀胎、九死一生才保住的骨肉,你是孩子的亲舅舅,你为何不为我们做主?”
“我……”司修泪眼模糊,咬着嘴唇摇头:“玉儿心地善良,怎么可能对一个才刚呱呱落地的婴儿下手?”
“她心地善良?难道我们的心都被狗吃了?”司蓉提剑,再次靠近。
司修以为司蓉又要来砍王玉,想也没想就张开双臂,挡在王玉前面。
谁知司蓉双手将长剑往上一举,却是搁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
司修更吓得颤抖着双手前伸,大叫:“姐姐不要……”
“你今天就在我面前做个决断,要么处死她!要么就处死我!”司蓉的声音在风中啸戾,披散的长发随衣裙乱舞,剑锋也离颈部更近了一分。
司修双手相互揉搓着,哭了又哭。
白硕等人终于进来,远远看到这一幕。
白杨步伐轻而快,从背后靠近司蓉,一个手臂挥过去,击中了司蓉后脑勺。
“姐姐……”司修忙上前去扶,司蓉就昏倒在司修怀中。
徐慕瞪着白杨,不忿地问:“你怎么又把人给打晕了?”
白杨淡淡反问:“不打晕,是当真逼官家处死皇后?还是眼睁睁看着公主自杀?”
徐慕哼了一声,把脸转到另一侧。
司修赶紧叫跟着司蓉的丫鬟们,把司蓉扶到偏殿里去躺着,又命人宣御医。
看着司蓉已经被安顿,白硕又上前来劝司修:“官家也看到了,长公主为痛失爱子,能闹到这个地步。那谯郡公,只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韩夫人亦道:“白司徒所言极是,官家年轻,即位时日尚短,内外局势原本就不稳,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若要在群臣面前站得住脚,必须快刀斩乱麻。”
尚云也随之进言:“官家当知,先皇在时最信任微臣,授以虎符,病中多次嘱咐微臣,若遇大事,必得候着长公主和官家都允准,方可决断。臣也曾问及先皇,若长公主与官家意见相左,该当如何?先皇令臣自辩是非。今日官家若不能公正处事,那就莫怪臣偏向长公主了。”
司修心中早已成了一团乱麻,再听了这些话,脑袋都要崩溃了。尤其尚云的话,使他不能不被激怒。
那尚云才刚话音落,不想司修忽然捡起刚才司蓉掉落的剑,递给尚云:“倘若皇后有过失,朕也难辞其咎。既然尚将军这么能干,不妨今天就把朕结果了!如何?”
尚云哪敢接剑,即刻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官家恕罪,臣不敢僭越,只是臣手下的兵,原属永昌者不足一半,余者多为陈家兵,一旦民怨沸腾,臣也未必能压制得住啊。臣……只是想给官家提个醒。”
司修看了尚云一会儿,又把剑丢在地上,背过身去:“朕累了,你们能退下吗?”
尚云和韩夫人相视一看,都摇头叹气,不得不拜退。韩璟、尚雷等也只能跟着退下。白硕、白杨等也就都告退了。
唯有徐慕还留在此处。
院中的宫婢内侍开始收拾残局,司修才将王玉扶了起来,安慰受伤情况。
徐慕走到他们二人身边,冷不丁说了句:“烦请皇后回屋休息,臣有话要单独与官家说。”
司修看了徐慕,又看王玉。
王玉虽然一向不满徐慕的狂妄,可在这个情况下,也无法不离开。
于是王玉先搭着秀萍的手回避了。
司修轻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我叫他们一起过来劝你的。”徐慕的声音很冷,也很不客气。
司修点点头,“我已经猜到了。”
徐慕冷笑着,又开始讽刺司修:“我真没想到,你成亲也不过才一年,还是个任性放肆的女子,竟恩爱到这个地步?”
司修抿去眼角残存的泪水,低头答道:“那无关于爱不爱,是做人的原则。玉儿脾气虽不怎么好,但绝非邪恶之人。我和她朝夕相处,自是比你们了解。若明知一人无罪,却为求自保,置旁人性命不顾,连我都要看轻自己了。我母亲也断不会叫我这样。”
“你母亲?你还记得你有母亲?”徐慕的神情变得很怪,沮丧地发笑,腔调也不似平常,“你要是陷入险境,你母亲和那十三军不都得跑来为你出生入死?你只顾着维护这个女人,又何曾想他们死活?”
司修低着头,默默无言。
“我们处于弱势,你却不愿避其锋芒。你以为历代帝王都愿意手刃无辜?可哪朝哪代没几个牺牲品?”徐慕说着说着,眼中有水,嘴角却依旧含笑:“我不跟你危言耸听,你信不信,陈济马上就要造反了!”
司修抬头看了徐慕一眼,两人相对,都有点神色慌乱。
“你若处死王玉,我们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也能给十三军秘密入京腾出一点时间。你执意保她,那就什么都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你懂吗?”徐慕的右手背拍在左手心上,痛心疾首分析着,眼中的水也禁不住落下。
被徐慕这么一说,司修才停止的眼泪,再次开始打转。
“大齐江山和王玉,你选哪个?”徐慕的语气渐渐变得严厉,死死盯住司修。
司修无奈摇头,泪如雨下:“我知道,你要怪我,但我只能选玉儿。也请你悄悄派人告诉我母亲,江山保不住,就不要保了,不要做无谓的牺牲……每个人的命,都来之不易……”
“你……”徐慕猛地朝司修胸口捶了一下,“你以为放手皇位,你还能保得住命?”
司修只是呆呆站着,眼泪不止。
“那我呢?那我呢?”徐慕一手猛戳着自己的胸口,厉声质问:“我和王玉,你选哪个?”
司修瞪大了眼,瞬间噎住。
“你选啊!”徐慕吆喝般催促。
司修深埋着头,几乎不敢看徐慕:“玉儿对我是真心,我对她也是,夫妻应当患难与共,这也是我母亲教我的,她最气不过的就是我父亲……”
“不用说了,我知道。”徐慕丢下这句话,转身往外走去。
“徐大哥……徐大哥……”司修往外追了几步,但最终又没追几步。
徐慕步伐铿锵有力,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王玉一直在门内听着司修和徐慕的谈话,虽听得不甚清楚,也听了个大概。
待徐慕离开,王玉便从屋里出来了,只见司修突然双手捂住脸,蹲下放声大哭。
“官家……”王玉蹲在了司修对面,双手抱住了司修。
“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都来逼我?”司修哭诉着。
在风华殿门前,帝后相拥抱头痛哭,秀萍、葛生等宫人看着,都深深感到是不祥之兆。
寒风凌冽,王玉扶着司修到屋内去休息。
夜半,王玉睡得迷迷糊糊,恍惚在梦中看到她的亲娘满堂娇笑着朝她招手。
“娘……我们要去哪里?”王玉想当然就跟上了满堂娇,就好像她还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样,高兴地蹦蹦跳跳。
后方,突然传来王敬的声音:“玉儿!快回来!不要去!”
王玉回头,只见王敬拄拐,蹒跚赶来,一下子绊到了一块大石头,摔了下去。
“爹……”王玉惊恐地大叫一声,一下子从梦中醒来。
正熟睡的司修也被惊醒,连忙坐起,侧耳细听,隐约感到有沉闷的号角声传来。
“什么声音?”司修披上衣服,翻身下床,打开了窗户。
王玉并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但也赶紧穿衣,忙忙走到司修身后,“怎么了?”
深夜冷得让人发抖,一阵寒风从窗外袭来,司修紧紧裹住自己,好像冻得连嘴巴都快张不开了:“号角声……是号角声……一定是陈济带兵来了……”
第198章、齐君禅位
“官家听错了吧?夜静得很呢……”王玉嘴里劝着司修,但心里其实也在发毛。
“就是因为夜静,才听得到。”司修趴下,将耳朵贴在地面上:“你听,有马蹄声,真的是陈济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王玉似乎也听见了隐隐约约的号角声,那声音好像真的在靠近。
王玉心里很闷,据她所知,建康宫宫墙有三重,尚云所带领的护卫大多就住在第三重宫墙内,日夜保卫着皇城的安全;第二重宫墙内又有中书省、门下省和尚书省,每晚也有人轮流值夜;第三重才是真正的皇家内院,前为朝区、后为寝区,每个时辰都有执事侍卫巡逻。
“就算真的是陈家军来了,攻入三重宫墙也需要费些时间,侍卫们为何不及时通报呢?”王玉惊慌失措地问司修,说话时,不知不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
然而司修已经开始收拾自己,穿戴得十分正式,束了发冠,就开门出去。
门一开,寒风迎面吹来,吹得王玉浑身打了个哆嗦。
“官家……官家……”葛生从外面飞奔而来,冻得手脸通红,鼻涕都流了好长。
葛生吸溜着鼻涕,慌慌张张地向司修禀报:“武卫将军陈歆突然带兵闯进了西直门,这会儿恐怕已经快打到门下省了!”
司修惊愕地问:“怎么会这么快?尚云呢?”
葛生答道:“尚将军不知道哪去了!只有二国舅白卫尉在带人奋勇抵抗。”
王玉也大概整理了仪容,疾走出来,挽住司修的胳膊:“这可该怎么办呢?”
葛生低声弱弱建议:“要不……叫长公主出来劝劝?”
司修轻轻摇头:“若非姐姐记恨我,姐夫何以敢长驱直入?再叫姐姐来,她也不会向着我,反而更助长他们气势……”
一语未完,远处又有一个内侍疯跑着赶过来:“官家!轻车将军陈秘带兵冲进东直门,骁骑尉马达直接给放行了!他们直奔云龙门……”
“官家……”王玉扶着司修,忧心忡忡。
司修稍稍侧脸,低声对王玉说:“你们王家不是知道华林园有什么密道可以直接逃出宫吗?你现在就赶紧逃命去……不然陈济到了这儿,头一个定不会放过你……”
北风呼啸而过,王玉潸然泪下,只是拼命摇头。
“她不能走!”一个尖利的声音从风华殿北边传来。
司修、王玉扭头,只见韩夫人带着孟雪夫人等先帝妃嫔,自北面赶来。
韩夫人冷冷质问:“官家叫皇后逃走,难道陈济不会把这笔账迁怒到我们头上吗?”
司修无言以对。
“西戎校尉陈伟从北面突围,占领了华林园,直逼内宫……”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边跑边禀报消息,气喘吁吁。
韩夫人瞟了司修一眼,淡淡道:“听见了吗?经历过那场万寿宴,王家人尽数溜走,你以为陈济就不知道?还能给你留着这个通道?”
王玉挽着司修,抬头挺胸,漠视着韩夫人等人:“不走就不走,本宫原也没打算走。宫中遭此大变,本宫誓与官家同生共死。”
司修也挽住王玉的手,却是心塞着难受。
韩夫人盈盈一笑,望着王玉,好似语重心长:“皇后若当真对官家情深义重,就应该自刎于陈家军面前,别给陈济留造反的借口。又何来“同生共死”呢?”
王玉恨得牙痒痒,只是想不出应对的话。
司修拉住王玉的手,稍作镇定,面向韩夫人:“就算牺牲了玉儿,就天下太平吗?难道姨母还不了解陈济?他今日敢要挟我杀妻,明日就敢要挟别的,如此下去,迟早也是削去我所有左膀右臂……孤立无援时,不还是死路一条?人命可贵,又何必做无谓的牺牲?”
站在韩夫人身后的孟雪夫人,咯咯地笑了起来:“官家这会儿倒是仁慈,当初在式乾殿,将孟氏男丁一把烧成骨灰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命可贵”呢?”
面对孟雪的阴阳怪气,司修毫不客气地回击:“大齐国库空虚、日渐丧失民心,留下今日这般空架子,还不是孟氏一族前些年造的孽?朕顾念孟雪夫人腹中有父皇遗孤,才容你一席之地,还望认清自己,少生是非!否则别怪朕翻脸无情!”
言罢,司修牵着王玉的手,大步往前走去,想要去看外面境况。
孟雪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这时,又有一个内侍官跑进来,一见了司修就跪下,痛哭流涕:“官家……五兵尚书陈冲直接带人冲破端门,那些侍卫都是他手下旧人,一呼百应……不仅不拦,还跟着他一起打进来了……杀了好多咱们原永昌宫的人啊……”
司修胸口一阵猛烈的疼,如钝刀割肉一般,让他不禁弯腰,用手去摸。
“你怎么了?”王玉紧紧贴着司修,害怕极了。
司修摇了摇头,继续拉着王玉的手往外走。
韩夫人见状,也带着侍女们跟过去看。
孟雪没再跟着,别的妃嫔,有的跟了韩夫人,也有的因胆怯往别处去藏身。
司修带王玉走出风华殿,穿过式乾殿一旁的夹道,一直走到太极殿。
那太极殿原本是举行重大仪式的庄严宝殿,如今却成了屠戮场,一拨又一拨的永昌旧兵倒下,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住手……”司修最见不得这样的场面,一见着血,就流泪不止。
到处都是刀剑声、呐喊声,远近都泛着点点火光,一片混乱之像,司修也看不出陈济在何处,他只管高喊一声:“姐夫若是不够解气,就把我的命拿去吧!”
话音落,现场果然渐渐安静。
士兵们的进攻像是被下令制止了,他们左右散开,空出一条宽阔大道,再次有号角声从远处传来。
司修、王玉相互扶持着,抬头望去,终于看到陈济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从太极殿正门渐渐走近。
后面,五兵尚书陈冲、轻车将军陈秘、武卫将军陈歆、西戎校尉陈伟、骁骑尉马达等也都骑着马,走在陈济身后。
在他们身侧,还围绕着不计其数的步兵,其中有多人举着火把,将整个太极殿照得亮如白昼,另有一人举着一面黄色的旗帜,旗子由上到下书写着四个大字:“报仇雪恨”。
韩夫人搭着丫鬟的手,从北面步入太极殿,望着马背上的陈济,一声怒斥:“先帝尸骨未寒,谯郡公就这样大张旗鼓、半夜带兵入宫,是什么道理?难不成是要逼宫吗?”
陈济勒住马头,仰天大笑,哈出的热气清晰可见。
忽而,他又止住笑声,直视住韩夫人、司修、王玉等人,含恨高声质问:“我儿枉死,官家多日不予公道,反扣押我妻于内宫,又是什么道理?”
“朕几时会扣押姐姐?是因为姐姐身体孱弱,突然昏倒,不便回家,不得不留宫医治罢了。姐姐婚后住在宫内也是常有的事,姐夫如何这样说呢?”司修忙忙解释着。
陈济又勾唇一笑,阴沉着脸,更加疾言厉色:“官家唬谁呢?我妻分明是被你二舅一拳打晕过去的,何来因病昏倒?”
司修愣住了,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自圆其说,更不知是宫内哪个走漏了风声。
陈济伸出右臂,向后摆了摆手。
有两名士兵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从后面走出来。
司修定睛一看,愕然惊呼:“舅舅?”
被士兵架住臂膀的人,正是司修的二舅父白杨,他头发早已散乱,额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往下流,看得司修的心都揪起来了。
“官家恕罪……臣……没有……看好门户……”白杨气力微弱,低着头,嘴唇微微颤动。
司修顿时满脸泪痕,放开了王玉的手,向陈济做了个拱手礼,闪烁着泪光的眼睛涌出无尽哀求:“我舅舅从来无心伤害姐姐,求姐夫放他一马……”
“我儿垂危之时,那毒妇又何曾肯放过他?你今日倒是给我一个交待!”陈济这一句吼声极大,震得四方似乎都有了回音。
在陈济身后,马达也一脸怒色,振臂高呼:“诛毒妇,报血仇!”
所有陈家兵都随之举起右臂,手执兵器,重复喊起了这么一个口号:“诛毒妇,报血仇!诛毒妇,报血仇……”
凌冽冬风吹着,那一面“报仇雪恨”的旗帜仿佛被一只大手摇摆着、撕裂着,配合士兵们的震天吼声,将那四个大字甩开了一次又一次。
王玉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害怕,她咬着手指哭泣,目光的余光中,感到了韩夫人等人警告般的眼神,似乎每个人都在要求她以死谢罪,可她却不能。
她不甘心,没有做过的事,她要如何承担这份罪过?
迎着这巨大的动静,司修慢慢往前走去。
王玉惊恐地拉了一下司修的衣袖,试图阻止,却被司修无情甩开。
王玉不敢跟着上前,只能目睹司修走向那无数呐喊的人群。
司修走下太极殿的台阶,走向气势恢宏的陈家军,一直走到陈济马下,停住脚步。他仰头望着陈济,几乎眼睛一眨不眨,双手摸索着,取下了头顶的冕冠。
韩夫人、王玉都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一顶象征着帝王之位的冕冠,就这样被轻易取了下来。
陈济抬手,止住了呐喊之声。
司修双手托住冕冠,仰视着马上的陈济,艰难地开了口:“修自愧德才浅薄,不配为君,愿将此位,禅让姐夫。”
陈济一胳膊肘支撑着自己,俯下肩背,讥讽般笑问:“你以为,拿皇位就能偿还我儿子的命?”
司修望着陈济,表现出满脸的赤诚:“我知道姐夫不信,但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玉儿绝非凶手。然那孩子确实在我夫妇探视后身亡,我却审理不清楚这个命案,自问无能,不如让贤。”
陈济目光深邃,稍稍点头,又直起身子,慢腾腾地说:“既然官家有心“让贤”,还请正式写了禅让诏书来,择吉日举行禅位大典,才能显出官家的诚意不是?”
“一切听凭姐夫安排。”司修颔首作答。
王玉不自觉后退两步,一下子靠在宫殿墙边,心如石沉。
陈济淡淡挑着眉,向后吩咐:“陈伟,即日起,你就暂带人驻守在宫中,看好门户,务必保证“外不能入、内不能出”。”
西戎校尉陈伟领命。
陈济又吩咐陈冲:“在官家写好禅让诏书之前,劳驾五兵尚书将官家的三族眷属都请到府上去做客,待禅位大典时,再请他们来观礼。”
五兵尚书陈冲也领命。
陈济又对陈歆说:“要让你的人多在京中转转,可小心外面有什么人等着浑水摸鱼呢。”
武卫将军陈歆也领命。
安排妥当,陈济自带人出宫来。
骑马走出宫门,陈济示意陈秘走得近些,吩咐道:“你要尽快把官家禅位的消息传遍北上的驰道,明白吗?”
“郡公放心,通往北魏的驰道,多得是来往客商,最好传递消息了。而且……”陈秘陪笑着,贴近陈济,放低了声音说:“我听岚玥说,安丰侯这辈子都不可能站起来了,上下马车、出入投宿,必然耽误时间,走不快呢。”
陈济乃问:“岚玥是谁?”
“那个……是我的红颜知己,也是梅香榭的姑娘。”陈秘坏坏地发笑,轻声告知。
陈济了然,笑点点头:“很好。”
第199章、风雪归途
越往北,天气越发冷得厉害。
桃叶和王敬连日赶路,每次在马车上一坐就是一整天,近两日所到之处都在下雪,虽然穿得很厚,可一旦马车跑起来,就难免钻风,还是让人冷得发抖。
“我怎么觉得,这两天我们走的方向拐来拐去,直着走不是快点吗?干嘛要拐弯?”桃叶掀开了一点窗帘,看着外面飞扬的雪花。
王敬在对面安静坐着,轻声答道:“齐魏搭界的地方并不多,在东西两边,还夹着许多小国。这几年,魏国四处兴兵,攻占城池,扩充领土。为安全起见,我们必须避开战火,难免就要绕点路。”
“这样啊……怪不得你说路上就得走一两个月……”桃叶又放下窗帘,百无聊赖地坐着,只觉得肚子饿得咕咕叫。
大约是因为天太冷了,桃叶总也觉得很饿。
她扒开食盒去看,里面只剩了几块吃剩的糕点,早已硬得像石头一样了。
王敬听见了食盒被打开的声音,探头向外吩咐随从:“若遇着前面有卖吃食的地方,就停车休息一会儿。”
桃叶拉住王敬的手,为难地问:“为了吃嘴,一天停车两三次,岂不耽误时间?”
“长途跋涉,哪有不吃喝的?这已经赶得很紧了,也无法再快了。”王敬叹息着,其实他比桃叶更着急。
又走了一程,终于看到饭馆,随从忙停车告知。
桃叶早坐得腰酸背痛,赶紧下车来看,果然见前方路旁的小店门头上插着一面旗子,旗上写着“飯”。
“二哥,赶紧下来,我都快饿死了……”桃叶回头冲着马车喊,又看饭馆,一脸的兴奋。
两名随从,一个左边拉、一个右边推,好不容易将王敬连同轮椅一起抬到地面上。
桃叶忙跑过来,推着王敬前行,随从们又将马车停在马槽之中。
进了饭馆,店家先给他们倒了茶。
桃叶捧着热茶喝了几口,瞬间觉得暖和了很多。
等候上饭的时候,桃叶闲着没事,左右随便看看,忽一眼瞥到那饭馆旁边居然有个摆摊算卦的术士。
桃叶心生好奇,自言自语道:“这么冷的天,蹲在这种地方卜卦,会有几个人找他算?”
“哦……有卜卦之人。”王敬笑着接了话。
驰道上人烟稀少,桃叶看着那卜卦之人已是上了年纪,却在这里受冻,也没个生意,难免心生怜悯。
“我去照顾一下他的生意……”桃叶说着,就站了起来。
王敬刚要发话,奈何桃叶跑得快,一溜烟一样已经出去,只在王敬身侧留下一阵微风。
“老先生,给我看个相吧!”桃叶蹲坐在那术士对面的小凳子上,随手往桌上放下一小块银子。
术士端详着桃叶的脸,看了又看,神情变得有些诧异:“这位夫人……怎么看起来缺了点……”
“缺了什么?”桃叶原本只是随便让看看而已,但此刻见这人似乎看到了不对劲的东西,心中很是好奇。
王敬让楚黎推着他走出来,也来到这摊位前,呼唤桃叶:“饭已经上来了,快些吃去吧。”
“不行不行,老先生的话还没说完呢。你们先吃去。”桃叶的注意力都在那术士身上,好像都不觉得饿了。
术士站起,向桃叶躬身一拜:“我说了,夫人可莫要怪罪。我瞧了夫人半日,横竖看着,夫人都不是个完整的人呐!”
“啊?”桃叶大吃一惊。
王敬也吓了一跳。
楚黎忙嗔怪他:“你这老头儿真是浑说?怎么能这样说我们家夫人?”
桃叶疑心这术士有些道行,莫非看出她的奇特来历,遂忙跟楚黎摆手,又问术士:“老先生只管说。”
那术士为难着,轻声道:“夫人请恕老道冒昧。常人身上,当有三魂七魄,而夫人……缺了一魂一魄……所以我说,不完整。”
桃叶呆住了,她恍然间想起,在她本来的时代,有一次她送外卖找不着地址,就跟附近一个桥头摆地摊算卦的人问路,结果那人追着非要给她看相,她很不耐烦,骑着电车就开溜,结末听见那人冲她喊:“美女,算一卦吧,你可缺一魂一魄呀!”
她当时以为那人不过是为了赚钱而胡诌,如今竟在不同时代听见相似的话,突然间感到头皮发麻。
“是不是还在你原来的……”王敬贴在桃叶耳边,低声问了半句,他知道桃叶来自另一个时代,想当然就猜测桃叶缺失的一魂一魄是在她原本的时代。
桃叶摇了摇头,又追问那术士:“我不明白,人为什么会魂魄有缺失?为什么我自己觉得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你自觉与旁人并无不同,那是因为常人只能看到自己的肉身……”
术士的话还没说完,忽被两个刚从驰道下来的人响亮的说话声给打断了:“你听说了吗?当今官家要禅位给谯郡公!”
“禅位”二字一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连术士也忘记了算卦。
王敬和桃叶都听得分明,也顾不上算卦了,桃叶赶紧推着王敬去追那两个人。
那二人也进了饭馆,桃叶快步赶上了他们:“二位大哥方才说官家要禅位,可是真的?”
那人道:“应该是真的,我听一个兄弟说,朝廷连邸报都发了,下个月初一就要举行禅位大典呢。”
店家端上来茶水,也饶有兴致地插了嘴:“哎哟,方才在这儿用饭的几位客官也正议论这事呢,说是皇后王氏因与长公主发生口角,竟掐死了谯郡公府刚刚降生的世子,官家却徇私袒护,谯郡公一怒之下带兵闯入宫廷,要讨公道。可官家舍不得处死皇后,情愿以江山来换呢!”
那二人听了,其中一人大笑起来:“没想到当今官家原是个痴情种,爱美人不爱江山……”
另一人却慨叹道:“可即便她再美,也是个蛇蝎心肠,连襁褓中婴儿都下得了手,官家为她弃了江山,不值呀!”
店家正要再去端饭,被王敬拉住:“老板可知,谯郡公闯入宫廷是什么时候的事?”
“听他们说……好像也就前两天的事儿……”店家回忆着,似乎并不确定。
桃叶推着王敬,回到了他们自己的餐桌前,低声劝道:“好歹吃几口吧,一会儿上马车再商量,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儿。”
王敬哪里还有心吃饭,连桃叶也是胡乱扒了几口,就赶紧收拾东西,回了马车上。
“掉头,回京城。”王敬上车后,连想也不想,就做了决定。
楚黎立刻驾车掉头。
桃叶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敢反驳。
“玉儿一定是被栽赃的,她现在一定处境很危险。”王敬满脸担忧。
桃叶知道,一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女儿,王敬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她清楚记得,上次夜会徐慕之后,王敬一本正经地说过:“如果你是想问我,是选择陪着玉儿,还是你?那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我选你。”
此刻,如果桃叶跟他论这个,那肯定是扯淡。
桃叶只能讲一些实际的事:“你不是说,真刀真枪,去北魏向满湑求助是唯一的办法吗?”
“我们离京,也不过才十来天,就发生这么多事。你看看如今,天寒地冻的,越往北,路越难走,哪里还等得及去找满湑?”王敬摇头,长吁短叹:“官家年轻天真,以禅位来救命,不过是饮鸩止渴。陈济一旦掌权,哪里还会给他们留活路?”
桃叶又分析道:“往回走也很慢,如今正是最冷的时候,我们出来十来天,回去不也得十来天?哪里赶得及在禅位大典之前回去?”
“不,南方即便下雪,路面也不会结冰,往南肯定比往北走得快。我们日夜兼程,吃住都在车上,只要我一路不下车,能节约一倍时间不止,应该可以在初一之前赶回去。”
“日夜兼程?你的身体哪能吃得消?再说了,官家已经宣布禅位,你回去就能阻止吗?”桃叶担忧极了。
王敬双手握住桃叶的手,似有万般为难:“我知道,你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回去的,我又何尝不想过几天安稳日子?我们都左右不了这等大事,但是你想过吗?我们走了十来天才走到这个地方……可前两天发生的事,今天怎么就能传入我们耳中?京中的消息如何传得这样快?必是八百里加急呀……”
“我们走得本来就不够快啊……”桃叶迷糊着,好像不太理解王敬在强调什么。
王敬摇了摇头,又解释:“我们虽慢,也还没慢到那个程度。你还不明白吗?是陈济有心要我们立刻知道……他在拿玉儿的命,威胁我回去……你懂吗?”
桃叶一下子明白过来,顿时吃惊得不知该如何表达。
“陈济恨得不是玉儿,是我!我回去,玉儿尚有一线生机,我不回,玉儿必死无疑啊!”王敬紧握桃叶的手在不住打颤,他看起来是那样悲恸,那样无奈。
接下来的路程,几乎是马不停蹄,吃住都在车上,桃叶不知王敬那么弱的身子骨怎么承受,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受不了了。
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太干燥、还是因为马车太快太颠簸,桃叶越来越觉得胃里难受,反胃得什么都吃不下,有次实在忍不住,掀开马车窗帘就是一阵呕吐。
“你怎么了?”王敬吓了一跳,忙替桃叶轻轻拍背。
桃叶吐了一阵,觉得稍微好了些,又缩回车内,拿手帕擦嘴,才发现刚才伸头出去淋了一头的雪花。
王敬知道必定是因为马车跑得太快,使他们一直处在摇晃之中,他很担心桃叶身体受不了。
他试探着建议道:“要不……你先就近住着养养吧,我自己回京也可以……”
“不……不要!我不要跟你分开!我没事,不过是晕车而已。”桃叶很害怕,她已知陈济挟持了王玉的性命,那么王敬回去当然也性命堪忧,她没有别的筹码,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陈济对她的感情,唯有她出面,或许能请求陈济放过王敬父女。
所以,就算身体再怎么难受,她也一定要陪王敬一同回京,一同面对陈济。
她很懊恼,当初为了救司德和轻袖,她才失去法力,若不然可以似当初去永昌那样,飞到北魏去求助满湑,又何至于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救得了别人,而救不了自己,桃叶说不清心中有多痛。
他们沿途打听消息,楚黎探听来说:“禅位大典在石头城举行,那里正修建受禅台。为免变故,五兵尚书扣押了官家的三族眷属。”
桃叶忙问:“三族眷属都包括哪些人啊?”
“三族就是官家本身的皇族、官家母亲的白氏一族,还有官家妻族,就是我们王氏一族……”解释完毕,王敬更觉忧心:“看来……我大哥大嫂他们也已经被抓了。”
桃叶也眉头紧皱。
几日折腾,桃叶不住吐了又吐,眼见石头城已经不远,她却觉得体力越发不能支持。
又一次呕吐,桃叶把黄胆汁都给吐了出来,她自觉身体都快要被吐空了。
“你就不要强撑了……我不能为了救玉儿至你于不顾……”王敬摸到了桃叶的胳膊,他很想做点什么能让桃叶好受些,可是又不知能做什么。
桃叶听得出王敬心内的纠结和为难,她将头慢慢缩回窗内,正想宽慰王敬两句,然而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眼前一黑,昏倒在王敬肩上。
第200章、千里送别离
“桃叶……桃叶……”王敬轻轻摇晃着桃叶的身体,不听回音。
他顿时惊慌失措,向外对他的随从喊:“改道,去田太医家。”
外面驾车的楚黎听到,应声道:“离石头城已经不远了,这会儿再来回跑,怕禅位大典前赶不过来!”
“那也得去,桃叶人事不省,必是患上了什么急症,再急的事比起这事都急不得。”
夜色深沉,僻静的道路上只有这一辆狂奔的马车,在北风呼啸中改了道,朝建康城奔去。
王敬抱着昏迷的桃叶,随着马车的颠簸摇摇晃晃,想起已经被软禁的女儿和兄嫂等人,一筹莫展。
马车到城门下时,才刚过寅时不久,城门刚刚打开,他们疾速进了城,直到太医令田源的家宅门前停车。
楚黎下车去扣门,一个守门的老仆人出来看,认出王敬,忙往里去报知田源。
彼时田源还没起床,听说是王敬来了,急急起身穿衣赶来。
王敬因轮椅进门不便,就在门外等着。
听到再次有脚步声,王敬知道是田源出来了,就叫楚黎推着他靠近,拱手向田源致意:“天未亮上门打搅,实在不该,只是内人突然病了,不得不来求助。”
说罢,王敬让随从楚禾把桃叶背下车,交给田源,又说:“不止是求医,我还得拜托田太医照顾她几天,我们王家人都被抓走了,我也不好找地方安顿她了。”
田源略点头,忙叫两个丫鬟扶住桃叶,吩咐道:“外面太冷了,先把桃夫人扶到小姐房中,我稍后就过去。”
丫鬟们扶住桃叶,正要往里走时,王敬忽又叫住:“等一下!”
田源一愣,丫鬟们也都停住。
王敬示意楚黎将轮椅推得靠近桃叶,他轻轻拉过桃叶的手,低头吻了一下。
再抬起头时,王敬已是泪水盈眶,唇齿微动,发出声音极低的悲叹:“今日一别,不知此生还会不会再见……”
田源在旁边听着,不由得长叹一声。
“自古多情伤离别,你昏睡了也好……”王敬垂着泪,颤颤巍巍着松开了桃叶的手,向内推开,“带她去吧,谢了……”
丫鬟们复又往里走,带桃叶进去了。
王敬心里惦记着王玉,自是着急,送罢桃叶,便要跟田源道别:“劳驾田太医,告辞了。”
“侯爷等等。”田源往外走了几步,问:“你是要去石头城吗?”
王敬点点头,带着苦涩的笑意,万般无奈,“我若不去,他哪能甘心?”
田源知道王敬口中的“他”指得是陈济,于是又问:“你可知,谯郡公府的小公子是怎么死的?”
“我断不信是我女儿所为,她任何时候都做不出这样的事。”王敬愁容顿起,只是叹气。
田源转到王敬面前,也不由得叹气:“皇后的为人,我自然也是相信的。但那天的事确实蹊跷,我赶到时,那孩子应该是已经咽气了,只是大家都围着长公主的病,尚未发觉,以为孩子是睡了,后来发觉时已经来不及。孩子确实像是被捂死的,而在那之前进过屋子的人,除了谯郡公夫妇,也就只有长公主最贴身的几个丫鬟和皇后……”
王敬听了这些话,实在哭笑不得:“你们都觉得,长公主的贴身丫鬟实在没理由做这样的事,有嫌疑的便只能是皇后了?”
田源很为难,却不得不说:“当所有人都这么认为一件事的时候,它就会变成“事实”。最关键的是,皇后进屋时,丫鬟们都在外头,她是单独接近孩子的,有动机、有时间、有机会。”
王敬苦笑着,不禁含恨而问:“如此精准的嫌疑……你们就不觉得它更像是个圈套、是栽赃吗?”
“谯郡公这把年纪才得一子,岂能拿命来做圈套?”田源摇了摇头,感到难以置信,“别的人谁又有这个胆量和机会呢?我也实在想不出。”
“不论是谁,那都不可能是玉儿!”王敬言之凿凿,就好像他当时见证了现场那般肯定。
“就算如此,但相信的人太多了,所以陈家军的逼宫变得名正言顺,连老百姓街头巷尾议论,都不认为那是造反。如果官家肯处置皇后,事情便还有转机,当时许多人都这样劝官家,但官家执意护着皇后,当真是情深义更重。否则……侯爷这会儿赶回来,也没机会见着了……”田源讲述着,哀叹连连。
王敬听着,越发感到痛心,不解地问:“就算皇后有嫌疑,可官家禅位,陈济欣然接纳,还软禁官家三族亲眷,难道司蓉公主这个做亲姐姐的都看着不管吗?”
“哎哟……你是不知道长公主都病成什么样了……”田源也哭丧着脸,眉头紧皱:“她幼年旧症多得很,如今全都一起发作,又受了丧子之痛,简直去了大半条命啊!吃药比吃饭都多、三天两头咳血不止,她哪里还顾得上外头的事?”
王敬有些小小的吃惊,他没想到司蓉不过才刚二十岁出头,竟病重至此,“你的意思是,公主压根什么都不知道?”
田源道:“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吧……我每次去,觉着身边的人瞒她得不少,多半是碍于她的病,不敢受刺激。她大概只知道谯郡公召集人马要为子报仇,别的就难说了。”
王敬又问:“那尚云呢?”
田源冷笑一声,淡淡道:“早在陈家军准备闯宫之前,就先劫持了尚将军的父母妻儿。尚将军自来最是顾家,只能撒手不管。”
王敬又是一惊。
田源道:“现在连守城门的、守宫门的都是陈家军,已经没什么事稀奇了,谯郡公即位,也就差个形式而已。”
王敬想起方才进城十分顺利,想来陈济多半已经知道自己的行踪了,却毫不干涉,显然对一切都很有把握。
田源又说:“还有一事。上次我的一个徒弟去给五兵尚书的夫人诊脉,偷偷在墙外听到,他们原来的打算,如果官家处死皇后,他们就要设法逼官家娶五兵尚书的女儿为后;如果官家不处死皇后,就以报仇之名闯宫。他们的算盘可多着呢。”
“多谢你告知我这么多,天就要亮了,我要赶快去石头城了。”王敬再次向田源告别,让楚黎、楚禾把轮椅抬回马车上。
带着一种本能的畏惧,田源又追到马车下:“你去了,怕是凶多吉少。”
“我的病,你最清楚……可是玉儿,她的路还很长……”王敬伤感着,低下了头。
“可你不止有女儿,你还有夫人啊!”田源望着已经坐在车内的王敬,惴惴不安。
“她跟着我这些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离了我,或许她还可以有更好的人生……”王敬不想再说下去,转头吩咐楚禾:“你就留在田家吧,保护夫人,如果我一去不回,你劝她……回她的老家去吧。”
说到最后一句,王敬眼角又泪光闪现。
楚禾听得胆战心惊:“侯爷怎能一去不回?夫人醒了,定要问的呀!”
“她若问我,你就说……是我负了她……”提到桃叶,王敬的语速越来越慢,不想再说,他放下车帘,挥一挥手:“走吧……”
楚黎再次驾车掉头,赶往石头城。
楚禾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车轮转动,马车又开始左右摇晃,车帘被寒风掀起,他清楚看到王敬眼眶中滚动的泪水最终还是落了下来,是多么万般不舍,却还是要离开,看得楚禾也泪眼模糊。
田源也站在门前,望着马车远去,那车轮咯吱咯吱的声音似乎听着格外揪心。
“爹……爹……”田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田源回头,只见田乐快步跑出了家门。
“安丰侯呢?”田乐往街道左右探头,没看到要找的人影。
田源答道:“他去石头城了。”
“啊?他怎么能去石头城?谯郡公最恨他了,去了哪还有活路?你怎么不拦着他?”田乐焦急地跺脚。
“他要去救他的女儿,拦不住的,哪怕是以命换命……”说到这里,田源感到一阵心酸。
田乐惊得两眼睁得圆圆的,脱口惊呼:“他不能以命换命!桃叶已经怀孕了!”
田源愣了一下。
田乐解释道:“你让人送过去,我就诊了脉。我虽医术不精,还不至于连喜脉都诊不出,她根本没病,就是颠簸害喜太厉害,体力不支才昏迷而已。”
田源看了看马车消失的方向,难免有些焦虑之感。
“不行!牵我的马来,我去石头城追他!”田乐一时脑热,转头就让人去牵马。
田源吓了一跳,忙拉住田乐,“你去做什么?石头城今日一定会血流成河的!”
田乐慌慌张张,就想推开父亲,却推不开,“所以我要阻止他呀!他不能死,他死了桃叶会活不下去的!”
“你要是出事了,我会活不下去的!”拉拉扯扯中,田源一个厉声喝止,吓住了正忙乱的田乐。
“他不会放弃救他的女儿,就像我会为了你不顾一切,你明白吗?”田源再次严厉地强调着。
田乐不敢再说去石头城了,只能弱弱地问:“可桃叶怎么办呢?她醒了肯定会先问安丰侯呀……总不能看着她一个孕妇单枪匹马跑到石头城去吧?她身体已经很虚了,折腾不起的。”
田源思索了一会儿,轻轻道了声:“哪个都拦不住的,也就只能稍微拖一拖罢了。”
第201章、石头城遗血
石头城,是都城建康的西部军事重镇,在往昔的许多年都保持着一贯的宁静祥和,数日前却突然备受青睐,成为举国瞩目的焦点。
这一日人来车往,是石头城从未有过的热闹。
受禅台已于昨日搭建完工,那原本是一片空旷的田野,在短短的工期内,一座高大雄伟的灵台拔地而起,占地十余亩,其高十丈,上下共分为三层,东、南、西、北四面每层都有二十七级台阶。
站在近处看,八十一级台阶由下往上依次延伸,直到最高层,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台,平台北侧,乃是一排气势磅礴的宫殿,那飞椽仿佛镶嵌入云端一般,壮丽而威严。
从远处望去,受禅台又像一座山峰,向下渐宽,朝上高耸,在四面广阔的原野中显得遗世而独立。
此台四周都建了矮墙,矮墙北面又设有一片营房,为临时驻军所用。矮墙内外,每隔一尺便有一个士兵把手,将整个灵台守得如铁桶一般,四面都在正中留有入口,入口处重兵把守,更是别处的几倍。
营房与灵台之间的空地上,另建了一座临时驻跸的行宫。
来观礼的文武大臣,或是自愿、或是被迫,分别侍立于灵台东西两侧的第一层、第二层平台宽阔处。
矮墙之外,东、西皆陈列着大鼓,每鼓下有士兵手持鼓槌,大鼓之外,又有不计其数的士兵抬着号角。
在矮墙南面,是持旗的士兵队伍,无数彩色旗帜迎风翻飞,前后左右连接成片,十分壮观。
也有无数百姓前来瞻仰这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但都不敢靠得太近,只在驻扎的士兵之外熙熙攘攘、探头张望。
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一群人被士兵们护送着由矮墙西面的入口入围,沿着台阶,缓缓走上灵台。
对,那不应该叫“护送”,应该叫做“押解”。
那群人——正是即将禅位的、齐国的最后一任君王司修,以及其三族亲眷。
十丈高台上,南侧摆着各种祭天所用的器具,偌大的香炉里,香烟袅袅,腾空散去。
陈冲、马达立于香案两侧,其麾下所有士兵都冠缨戎装、单手持戟,整齐罗列在高台四周、宫殿前后两侧。
陈伟和陈歆则带兵将第二层、第一层平台的所有空地填满,百官完全处于陈家军的包围之中。
最下面矮墙内外的士兵由陈秘统领,以及最外面擂鼓、吹号角、执旗的士兵,都秩序井然地一排排站立着,每个人都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样,庄严肃穆。
寒风凌冽,卷起灵台周围干燥松散的黄土,吹上新砌的每一层台阶。
司修步履沉重,踩到台阶上稀薄的黄土,咯吱作响。他抬头仰望,那十丈高台就在眼前,正在见证自己作为亡国之君,如何去草草结束祖宗创建了数百年的基业。
紧跟在司修身后的王玉,两眼噙泪,她双手相握在腰间,每一步也走得十分艰难,在经过第一层、第二层平台时,她不敢抬头,她害怕面对那些来自于文武大臣的斥责的、鄙夷的目光。
服侍司修最久的内侍葛生,也紧紧跟随着司修,双手颤颤巍巍捧着一个红木都承盘,盘内放着禅位诏书和玉玺。
走在他们身后第一排的,是韩夫人携幼子司偃、孟雪夫人等太妃,以及司姚大长公主等皇室宗亲;再后面是司徒白硕、卫尉白杨等在京的白氏族人;最末跟着王敦、周云娘、王敏等在京的王氏族人。
三族中唯有王氏族人最多,簇拥在后面,直到司修和王玉走上最高的第三层大平台,尾部的王氏族人才刚踏上灵台的第一层台阶。
无论起因如何,这无疑都是司修一生中最丢人现眼的时刻,因此他披散着头发,不想让人看清他的脸,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披头散发。
待这一大群人都上了高台,在西面站成整齐的队列,司修低声唤了白硕,吩咐白硕去送禅位诏书。
司修只想快快结束这一切。
白硕无声无息,无奈地双手端过都承盘,他脸颊抽搐,死气沉沉,带着明显的不情愿,但还是迈着蹒跚的步伐,走近香案,将都承盘高高举起。
由陈冲充当的典礼官自然是容光焕发,他一本正经,拿起禅位诏书,双手展开,当众宣读。
侍立于第一层、第二层平台的文武百官不得不表现出洗耳恭听之状,至于诏书里写了什么,那并不要紧。自来禅位诏书,大抵如此,无非是说本朝天数已尽、帝王自认不肖无能,意欲效仿前代尧舜等禅位之例,避位让贤,满篇都是恭维之词。
禅位诏书宣读完毕,陈冲又开始宣读他们早已拟好的《受禅表》,表中概述了陈氏一门几代的功勋,从头至尾皆是对新君称功颂德,声称新君乃是不敢违逆天命,才不得不受禅。
念毕表文,陈冲便命请出新君。
擂鼓声起,号角声响,陈济头戴旒冕、身着九龙黑袍,在近卫侍从们的围绕中,走出行宫,走上灵台正面的八十一级台阶。
这日虽是个黄道吉日,天色却灰得阴沉,云层十分厚重,石头城原本就在群山环抱之中,远处连绵山峰间的雾气好似与阴云交汇成片,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了。
风更是没有规律的,毫不留情地从四面八方吹来,狠狠掀起每个人的衣袖裙摆,那种刺骨的寒意,几乎要穿透肌肤。
然而陈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一级一级向上攀登,旒冕轻摇、黑袍逶迤,华服随风舞动而不乱,反而在烈风的吹掀中更显得威风凛凛。
他左右身后随行的侍卫们个个都身着绒衣、冠缨飘飘,在鼓角争鸣声中整齐向前,步伐一致,身姿矫健,远望去庄严肃穆。
在所有臣民的仰望中,新君终于登上十丈高台,陈冲忙令人烧柴祭天。
各色祭祀之物早已齐备,新君在典礼官的引导下,先祭拜了天地,又祭拜水、火、山、雷、风、泽诸神,再祭五岳,最后才接过禅位诏书和玉玺,走入高台北面的大殿,落座在正中的龙椅上。
“吾皇万岁万万岁……”
礼已成,群臣山呼万岁,灵台周围各色奏乐之声更盛,到处都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
朝拜完毕,陈冲等正要奏请入驻皇宫等事宜,不想第二层平台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陈贼!陈贼!你逼宫窃国,竟还想名正言顺,如此惺惺作态“受禅”,简直令人作呕!”
陈济、陈冲、马达等回头望去,原来是徐慕突然于跪拜的群臣中起立,大笑大骂起来。
不待陈济发话,陈伟已经命人押住徐慕臂膀、亲自拔剑刺向徐慕颈部。
“陈将军手下留情……”一旁的尚云伸手抵住陈伟的剑刃,劝徐慕道:“大局已定,你何必口出狂言?”
徐慕丝毫没被尚云劝动,反而连尚云一起骂了:“先帝尸骨未寒,尔等深受皇恩,却背信弃义,还有何颜面立于人世间?”
陈济早已料到徐慕要挑事,脸上倒十分淡然,他离开宝座,慢慢走到高台西边,立于司修等三族眷属之侧,俯望着满面怒色的徐慕。
陈冲等人都只好跟着。
徐慕见了,怒视陈济,在陈家兵的控制中,只管骂得更凶:“你爹做贼不成,教出你弟兄两个下流小贼,一个淫乱宫闱、扶植野种,一个私自养兵、蓄谋造反,如此不积阴德,活该你得子夭折,你们家合该断子绝孙!”
言罢,徐慕大笑不止。
陈伟气得鼻孔冒烟,朝上躬身奏报:“皇上,这厮胡言乱语,有损天威,不如让臣一剑杀了了事。”
陈济一向睚眦必报,更何况在此大庭广众之下见到徐慕这般狂妄?
但他已经即位为帝,就得具备一个皇帝应有的威仪,因此一直气定神闲,轻飘飘问了陈冲:“当众诋毁君王,该当何罪?”
陈冲躬身答道:“回皇上,应诛九族。”
下方第二层平台上,陈伟再次朝上叩拜:“皇上,这厮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无妻无子,上下数九族……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呐!”
听见他们议论的话,徐慕越发笑得恣意:“陈贼,你今日便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你逼宫篡位的事实!天下臣民迟早都会知道真相,你们全家都是贼!”
陈伟瞪着徐慕,恨得牙痒痒,几度意欲拔剑,只是不敢越俎代庖。
沉默片刻,陈济轻描淡写地放下四个字:“五马分尸。”
听到这四个字,司修顿时汗毛倒立:“不!不要……”
陈伟得令,立刻让人将徐慕抬下灵台。
“姐夫……不……皇上,求你放他一马……求你放他一马……”司修扑腾一下跪倒,对着陈济,连连磕头,一个比一个磕得更有声响。
陈济只望着台下,半笑不笑,淡淡应声道:“他一心求死,逼朕成全,贤弟求朕又有何用?”
“陈贼!你忘恩负义,逼官家禅位,你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徐慕一路被抬下去,骂不绝口,一刻也不肯停歇。
转眼之间,在矮墙外的空地处,徐慕的头部和四肢已经被五根铁链固定,而每根铁链的另一头都拴在一匹马上。
陈伟一声令下:“行刑!”
五名士兵都翻身上马,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各自扬鞭。
“不要……不要……徐大哥……”司修的额头已经磕破,涕泪齐下,摊在地上,椎心泣血。
王玉不住地去扶司修,也咬牙痛哭着。
台上台下无数臣民,许多都不禁掩面,不敢去看最残忍的一幕。
“陈贼!你嗜血上位,必将断子绝孙,得逞了也是后继无人……”徐慕的声音终于中断在半空。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完全撕裂,其形可怖至极。
然而那五匹马,在原地被鞭打折腾了半晌,此刻蹄子总算能跑开,如脱了缰一般,哪好停下?于是继续拉扯着绳索狂奔,绕着灵台跑了一圈又一圈,绳索的另一头早已血流满地,尸身在后续的拖地牵拉中不断散落出带血之物,零碎如泥,血染黄土,惨不忍睹。
十丈高台上,陈济依旧站在西侧,远远观望着下方,视线始终不曾离开徐慕。
如此残忍行径,早已激怒了许多人,尤其永昌旧人,与徐慕相熟着甚多,或掩面而啼、或恨得咬牙切齿,不可胜数。
高台上被圈禁的三族,最是心惊胆寒,白杨头一个按捺不住,他所处之地就在陈济身后不远处,便趁众人不备,猛地拔了一个侍卫的佩剑,从后方刺向陈济。
第202章、石头城遗血(二)
“皇上小心!”陈冲恍然看见,却有些来不及,眼看着白杨的剑已经靠近陈济的背。
谁想陈济连头也不回,已辨识了来者的距离和位置,在白杨近身时,一手回过去,扳住白杨的手,疾速扭动了剑指的方向。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那柄长剑已经刺穿了白杨的胸膛。
陈济仍稳稳站在原地,双手不曾沾血,唯有额前旒冕的珠帘轻轻摇摆了几下,神色如旧。
剑柄依然握在白杨手中,他却赫然倒下,遥望着,就好似自戕的一样。
“我的儿……”白硕顿时失声,腿软得跌倒,爬到白杨身旁,老泪纵横。
白杨眼睛瞪得圆圆的,一时间口鼻喷血不止,不及半句遗言,便一动不动了。
王氏长房的幼女王琅,抱住周云娘的大腿,吓得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
肃静的高台上哭声骤起,陈济听见,不经意扭头瞥了一眼那个满脸泪痕的小姑娘。
周云娘慌忙捂住王琅的嘴。
司修抬头,却有些出神,像是脑袋有些不清醒了,眼神呆滞,低低念了声:“舅舅?”
司姚惊恐地握紧孟雪的手,都胆战心惊。
韩夫人更抱紧了幼子司偃。
王敏之子王聍凝视陈济,不由自主握起拳头,但又被王敏悄悄按了下去。
台下矮墙之外,五匹野马终于停止了疯跑,徐慕的尸骨早已被磨碎,到处弥漫着血腥的气息,再也看不出那是个人。
“新君如此残暴,与禽兽无异,乡亲们,岂能从他?”石头城的围观百姓中,忽有一人振臂一呼。
四面八方都是愤怒的火焰,经不住这么随便一煽,远近纷纷响起回应之声:“暴君!反了他!”
彼此呼喊之时,已有无数百姓奋勇向前,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冲向受禅台。
驻守在最下方的陈秘急令所有兵卒都去抵御,众将士将灵台围了几层,不允许百姓靠近,来者格杀勿论。
但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了,有的提着常日耕种的农具、有的带着随身自卫的刀剑,乱哄哄冲来,被斩杀者不计其数,但终有些高大魁梧、武艺高强之士,突破一层又一层护卫,越过矮墙、踏上灵台的台阶。
第一层平台的文武大臣眼见有百姓冲上来,难免有些蠢蠢欲动,个别武将已有心加入其中,只恨手中没有兵器,另有几个大臣,竟意欲趁乱逃跑,手脚麻利地溜了下去。
陈秘眼见自己的兵也死伤惨重,简直傻眼了,他难以置信,眼前这些普通百姓怎么可能有如此强的杀伤力?
“这……这些不像寻常百姓……”陈秘挥剑乱战中,不禁朝上高喊。
陈济还站在最高层大平台西侧的那个位置,只是勾唇一笑,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四周环绕连绵的远山。
那些原本被薄雾笼罩的山峰,此刻渐渐变得清晰起来,铁蹄之音由远及近,震得灵台也似在晃动之中。
数不清的铁骑,如惊涛骇浪般乍然出现,有排山倒海之势,一齐涌向刀光剑影的灵台。
台上之人尚未看清铁骑全貌,已有箭雨从八方扫荡而来,准准射向矮墙内制造混乱的布衣勇士。
不过片刻功夫,暴动已被制服了大半,好不容易攀上灵台台阶的勇士们纷纷中箭,沿着梯台层层滚落,连同刚翻进矮墙的同盟者,堆成一处处大大小小的尸山。
也有少数陈家军被误伤者,而由第一层平台逃跑下去的那些大臣,也被乱箭射死在矮墙之下,无一生还。
第二层平台上,尚云一直仔细凝视着弓箭射来的方向,终于慢慢看清楚了从远处奔赴而来的面孔:“竟然是当年的四大猛将……”
“谁?”有点耳背的沈濛,依稀听见了尚云的低叹,却没有听清,不禁好奇相问。
尚云望着四面渐行渐近的千军万马,低声作答:“是昔日老谯郡公陈温麾下最负盛名的四大猛将,陈亮、霍璩、赵盛、荀翼。那三位隐居多年,早已消失在世人眼中,今日却一起出现了。”
“哦,是他们。”沈濛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矮墙之外的空地上,布衣勇士与陈家军仍在混战之中,掺和得十分均匀,弓箭手不能准确射击。于是,无数铁骑冲入混战的步兵与勇士中,提剑厮杀。
高台上伫立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环绕灵台的混战中,被马蹄踩死着不计其数。
陈家军以数量猛增来还击,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犯上作乱者早已血流成河。
“别打了!快住手!”一个沧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喊了一遍又一遍。
只是双方交战的混乱场面,完全吞没了这个叫停的声音。
陈济极目远眺,远远望见了那个人,在血拼的战火之外,安静地坐在一把并不精致的轮椅上,即便看不清面容,他也知道那是谁。
他吩咐了身旁的陈冲:“停手,活捉剩余作乱之人。”
陈冲领命,立即朝下大喊:“即刻停战,活捉乱党余孽。”
灵台下慢慢安静了,没有咽气的叛乱者都被控制了自由。
王敬的轮椅这才有机会继续前行,在楚黎的推动下,轮椅一路碾压着鲜血,慢慢靠近矮墙。
在矮墙外,守门士兵拦住了去路,楚黎不得不将轮椅停住。
王敬颤抖着手,摸了一下轮椅的车轮,如他所料,车轮是湿的,他轻轻捻开粘在手指上的液体,是血的粘稠之感,不禁眼中含泪,低声悲叹:“我来晚了……”
陈济清楚看到下方来客果然是王敬,会心一笑,高喊一声:“安丰侯腿脚不便,把他抬上来吧。”
陈秘便叫了两个兵来抬轮椅。
将行之时,王敬回头对楚黎说:“你走吧,我以后不需要你了。”
楚黎愣愣站着,双手不忍离开轮椅的靠背。
但没有时间纠结,陈秘的手下很快将轮椅抬起,送上高台,而楚黎仍被阻挡在矮墙之外。
王敬坐在轮椅上,摇摇晃晃,一直被抬到最高平台上,车轮落地。
“你终于来了。”陈济笑看王敬,似乎是由衷的开心。
王敬眼中无神,整张脸苍白着,发出了沉闷的声音:“吾皇万千之喜,八方来贺,王氏全族都在,臣岂敢缺席?只是臣双腿已残,无法跪拜,请恕臣不能行君臣大礼了。”
“哦……无妨,安丰侯一向目中无人,即便好胳膊好腿儿,也未必肯对朕三跪九叩。”陈济饶有深意地笑着,带着调戏般的腔调问:“敢情你这趟……就是特来贺喜的?”
王敬慢慢仰起脸,轻声答道:“臣是来贺喜的,也是来认罪的。”
陈济好奇地问:“认什么罪?”
王敬颔首,又作答:“先前臣误以为皇上有谋害内子满氏之嫌,心生愤恨,故在小女王玉衣兜内放入了一味奇药。此药于常人无碍,但若有新生婴儿嗅入其味,便会于沉睡中死去,形似窒息。”
此言一出,高台上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王玉更是惊掉了下巴,忍不住朝王敬大喊:“爹,你没有做过的事,怎么可以随便认罪?”
“王玉对此毫不知情,皆是臣之密谋。后来闻得皇上嫡子无辜死去,臣深感愧疚,因此特来忏悔请罪。”王敬没有理会王玉,继续了自己的言辞,言罢抬头面向陈济,虽然他眼睛看不见。
陈济默默无言,他竟然从王敬无神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真诚,那是无私的父爱,是甘愿承受一切苦难的大爱……这原本也是陈济的赌注,不然他凭什么指望已经携带美人逃离建康的王敬还能折返回这个是非之地呢?
但这份真诚的爱,在此刻引发了陈济心里的一阵不适。
王玉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恐惧,比先前的恐惧更甚,她惊慌失措着大叫起来:“你胡说!你没有害死那个孩子!我也没有害死他,你不可以替我顶罪!”
这叫喊声让陈济感到聒噪,令他十分心烦,随口吩咐左右:“废话真多!堵住她的嘴!”
陈冲忙叫人把王玉拉走,并用布条塞住嘴。
“因臣一人之错,连累满朝,今日无数臣民殒命,皆是臣之过,台下百姓作乱拥护旧主,亦因此而起。臣罪无可恕,恳请皇上秉公赐罪,宽恕其余无辜之人。”王敬朝陈济拱手一拜,上半身艰难地往前稍稍俯倾,以示恭谨。
“只处置你一个?然后放了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的人?还得放了下面那些乱臣贼子?”陈济抖动着眉毛,勾唇轻笑,笑容中泛起一股嘲讽之意:“你觉着,你的命就那么值钱吗?”
“臣之命固然卑贱,但若能稍解皇上心头之恨,也便值几个钱。”王敬正襟危坐,坦然应声。
看到王敬这个姿态,陈济不由得仰头大笑,“既然安丰侯如此自诩不凡,朕就赏你一次掌控生杀大权的机会。”
陈济往前走了几步,凑近王敬,略略俯身,一脸邪恶的笑,“朕即将班师入建康城,正缺个祭旗的,你来替朕选一选,站在这儿的三族,朕选哪一族祭旗好呢?”
王敬心中咯噔一下,自古以来,即便是两国交战,出师前也多是活物祭旗壮行而已。今日不过是班师入城,竟要以活人祭旗,何其残忍?
“只要你选出其中一族来祭旗,朕就饶另外两族不死,君无戏言哦!”陈济阴冷笑着,目光又一次扫过台上的司氏、白氏、王氏三族眷属。
言罢,陈济再看轮椅上,只见王敬低着头,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放在轮椅侧边的扶手上,手指紧紧扣住扶手的横木,半晌难言。
“让朕想想,你最有可能选哪一族呢?哪一族与你最有仇呢?”陈济从这三族面前走过,目光落在司姚、孟雪等人身上。
司姚吓得浑身瘫软,瞬时噗通跪倒,哭喊起来:“皇上……皇上……我好歹也曾是你的结发之妻,一日夫妻百日恩……求你看在往日情分上,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陈济一根手指挑起司姚的下巴,不屑一顾:“你还有脸说?当年你是如何红杏出墙?又是如何将朕扫地出门?要朕一件一件给你讲出来吗?”
“我错了……我知错了……求你就放我一条生路吧……”司姚痛哭流涕,苦苦哀求。
陈济又推开司姚,淡然一笑:“你不必求我,你心爱的男人不会选司氏一族,这里还有一个他的宝贝女婿呢。”
司姚一愣。
“他当然也不会选王氏一族,那全都是他的血亲……”说着说着,陈济又忍不住笑起来,就好像讲到了一则很好笑的笑话一样。
趴在白杨身上悲戚了许久的白硕,此刻方才癔症过来。
众人皆知,当年成宗率永昌人入京,白氏随行者只有他们父子二人,如今白杨已死,在京的白氏族人便只剩了白硕一人。
“老臣风烛残年,王侯不须为难。”白硕擦干了眼泪,缓缓站起,向陈济躬身一拜:“皇上莫忘了“君无戏言”,老臣祭旗去了!”
短短两句话后,白硕向前猛冲,一头撞在巨大的香炉上,瞬时血流如注。
仓促之中奔赴死亡,花白头发、满脸皱纹的老者倒下后,残存气息中,又留下了最后微弱的五个字:“阿修,你保重……”
第203章、野火烧不尽
如嗓子眼哼咛一般的五个字,常人都未必听得到,却飘进了司修的耳朵。
“阿修”——那是在永昌时,外公、舅父们亲切唤他的名字。
作为白家唯一的外孙,他儿时从白家获得的宠爱,要远远胜过那些嫡亲的孙辈。
灵台之下,他的至交徐慕已与黄土混为一体;灵台之上,舅父白杨遗体渐渐冷去,最慈爱的外公白硕闭目倚靠着香炉,他的鲜血还温热着,顺着香炉静静地淌。
还有环绕在灵台四周矮墙下的尸山……这都是他放弃皇位的代价……
披头散发的司修突然笑出了声,他瘫坐着,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神情呆呆傻傻的,捋着自己的头发,笑个没完没了。
“莫不是疯了吧?”跟在陈济身后的方湘轻声问了这么一句,他是今日陈济近身的侍卫之一。
陈济只是淡淡一笑,他才不会相信司修疯了呢。
要知道,司修最擅长演戏。陈济当年就是被司修敦厚怯懦的外表给骗了,才会力保司修成为监国太子,若非因为这个失误,他何至于搭上了亲生儿子的命才得以扳回一局?
今日无论司修做何形状,陈济都不可能会上当了。
王敬闭上眼睛,泪流两行,他知道,司修都是为了保他的女儿一命,才会落到这般地步。他多想在方才那一刻拦住白硕,但他站不起来,他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
“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痛快吧?”陈济讥笑的声音传来,他又一次站在了王敬面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敬连表达愤怒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明白,陈济已经得偿所愿,为何定要赶尽杀绝?但他必须谨言慎行,才有可能避免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没有等到王敬的答复,陈济只管继续唱独角戏:“你在心里,一定把朕骂了千百遍了。你可能在想,白氏有什么错,朕为何要赶尽杀绝?”
王敬睁开了眼睛,他虽然未能亲睹今日发生的一切,但心中大概也是明白的,台下造反的那些人,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多半是白夫人的十三军。
“朕老早就得到陈亮的密报,白夫人许多年前就开始在交州养兵了,成宗薨逝后,这些兵便假扮成普通百姓,分批悄悄潜入建康内外。”
“今日徐慕故意以恶言激朕,就是为了死得惨烈一些,以激起“民愤”,制造混乱,才好让人有机会趁乱救走他们的主子。忠心至此,谁不动容?你说……朕岂能不成全他?”
“徐慕真当耍朕跟耍猴一样?石头城地貌奇特,哪里会有那么多百姓?一般百姓的武艺又怎么可能与陈家军匹敌?”
“真可惜,他都挫骨扬灰了,也没能保护到他最想保护的人,不过平白葬送了精心训教多年的精锐之师。”
陈济啧啧称叹,遥望着徐慕惨死之处,看起来春风得意。
说到这儿,陈济又走近司修:“所以……贤弟,你不能怪朕。要怪只能怪你母亲太能干,她不肯好好去后宫享清福,非要像个男人一样拥兵自重,朕若不趁早布局绞杀,日后又如何坐稳江山?所以……是她连累了你的外公和舅父……”
司修仍然瘫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笑,就像没有听到陈济的话一样,他摇头晃脑,披散的头发已经越来越显得蓬乱,还傻乎乎地去摸陈济的靴子,就像个三岁小孩贪玩那样,露出单纯可爱的模样。
“你不必跟朕装疯卖傻,朕不会杀你,你毕竟是蓉儿的亲弟弟,朕总要给她一个交代。”陈济慢慢下蹲,将粗糙的手轻轻搭在司修肩上,笑得很温柔。
这时在他身后,传来王敬的声音:“既如此,白氏祭旗已祭过了……皇上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放了司氏、王氏两族呢?”
陈济站起,回望了稳坐在轮椅上的王敬,又是勾唇一笑:“安丰侯眼睛不好使,难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吗?朕方才说得是,“只要你选出其中一族来祭旗,朕就饶另外两族不死”,几时说过要放了他们?”
王敬眉头聚拢,他觉得,陈济这分明是在耍诈。
果然,下一刻,陈济俯身凑近王敬耳边,低声耳语:“朕可以饶他们不死,但难保他们自己不会死哟……谁死谁活,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言罢,陈济又直起身子,不禁大笑起来。
王敬的手攥紧轮椅横木,指甲几乎在横木上留下刮痕。
“封司修为江陵王,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请江陵王和安丰侯及其两族家眷,随朕一起到宫中小住吧。”陈济从陈冲面前走过,随口放下这么几句话。
陈冲躬身领命。
陈济自带着近身侍卫,走下灵台,走向事先预备好的龙车。
陈冲等忙组织人马,随新帝入京。
台下,陈亮已经等候多时,终于等到陈济下来,忙追了过去,低声告知:“皇上,白夫人在交州的十三军,应该不止这个数……”
陈济一愣,不由得停住脚步,“什么意思?”
陈亮看了一眼矮墙下堆叠的尸山、以及被擒拿的余孽,又低声说:“今日来得这些,恐怕还不足一半。”
“你之前在信中不是说,白夫人分批遣人离开,交州都快没人了吗?”陈济疑惑着。
陈亮道:“交州确实已经快空了。臣和赵盛、霍璩、荀翼三位将军也是各自离开交州、分别行进的。一路上,臣总隐隐觉着有人跟踪,却找不着,恐怕是咱们盯着她,她也盯着咱们,都想摸清对方底细。
直到昨日,臣还盯着他们许多人都到了建康周边,有几波已经进了石头城,可今天一早,他们后边的几波人却在来石头城的路上突然不见了,那么多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明显是临时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得知兵力悬殊,于是藏身保存实力。
臣和三位将军会面、潜伏在周围山头、策划瓮中捉鳖,不过是昨夜的事,就算被发觉最早也只能在昨夜。而建康、石头城早在半月前已经在咱们的监控之中,永昌旧臣、江陵王三族亲眷也早被咱们禁足了,臣就在想,给白夫人报信的人还能是谁?”
陈济低头思忖,在建康内外,有胆量、有能力跟他对着干的人也不多,他已经约莫着想到了几个人。
查是不难查的,但他的亲兵已经全部亮相,而白家的兵力仍是个未知数,即便白家远不如他,可敌暗我明,对于他终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陈济沉思着,继续前行:“你见过白夫人吗?”
“没有。臣想过许多办法,就是见不到。”陈亮跟在陈济身后,边走边说:“不过,臣的亲信可以确定,是有个白氏女子一直在挪用永昌的旧金库,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兵力。
还有个小道消息,臣未能确准真假,说是成宗当年虽然与白夫人相处不睦,却对她很大方,得到王家寻找的八大金库后,直接分给了白夫人一半。如果这消息为真,那就意味着白夫人坐拥四大金库。
而成宗分得的另外一半,先是永昌练兵四年、又入京奉养孟氏那帮女人,再加上前两年许多州郡都收成不好,各处赈灾、兴修水利,恐怕现在剩得不会太多了。您入京一清点国库,很快就会明明白白,咱们远不如她有钱。”
听了这些话,陈济顿时感到有点头疼。
“先回宫吧,朕累了。”说话间,陈济已经走到了他的专属龙车旁边。
就在陈济准备上车时,陈亮又问了句:“张娘子也随军来了,皇上这趟要不要接她一同入宫?”
猛然之间,陈济感到一头雾水:“谁?”
“张……张娘子呀……”陈亮看到陈济这个反应,也有点懵,“不是您派她来交州给臣传话吗?臣已将她安置在建康城中,派专人保护……”
陈亮作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停住,他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不对劲。
自陈济脱离了司蓉的管控,便没再联络过张小宛,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他早忘了还有张小宛这茬了,此刻突然记起,先想到的却是张小宛在他的亲信面前自称为他的外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朕连蓉儿还没接呢,轮得到她吗?”陈济阴沉着脸,几步登上龙车,随手就把门帘给拉住了。
陈亮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了个闭门羹,但他一时间还是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陈冲已经将要带入宫的司氏、王氏两族人驱赶上马车,尾随龙车,吩咐将士们准备出发。
陈伟、陈歆、陈秘、霍璩、赵盛、荀翼等都骑马跟上。
所有车轮开始转动,人马前行,唯有陈亮还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出山之后,为陈济鞍前马后,几乎日夜操劳……而陈济才刚刚登基,竟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给他脸色看……
马达走在队伍最后,看到陈亮久久站立,便牵着陈亮的马走过去,近前相问:“老将军不上马,怎么站在这里出神?”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不过提了提张娘子,能算多大事?至于惹皇上生气吗?”陈亮牢骚着,只好上了马,随军行进。
“张娘子?”马达也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是张小宛吗?”
“看来你认得她?我原先不知道皇上有这个外室,那张娘子突然跑到交州,拿着皇上的传家玉佩,给我传话,又讲明她的身份,我当然得恭恭敬敬。此番来京,交州的人都来了,那我肯定也得带着她呀!她既是皇上的女人,一直住在我那儿肯定不是个事啊,我就问问皇上要不要接她进宫,我这话错在哪了?我就想不明白……”陈亮唠唠叨叨,抱骚个不停。
听着听着,马达渐渐走了神,他一直很诧异陈济和张小宛的关系,身为陈济自幼的贴身护卫、陈济口中最信任的人,他竟不知陈济几时有了这个外室。
但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张小宛时,张小宛确实是拿着陈济贴身玉佩的,并且配合陈济上演了一出好戏,骗得司蓉入宫为他和陈亮求官……在司蓉经历十月怀胎、丧子之痛、身染重疾的煎熬时,陈济不仅心里一直恋着桃叶、两次设计让私奔离京的王敬折返回京,竟然外边还收了张小宛……
“马达……马达……”
马达如梦初醒,猛然意识到陈亮正在推他。
陈亮纳闷地说:“问了半天你怎么都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老将军问我什么?”马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陈亮一脸无奈,“我问那张娘子跟了皇上多久?如今到底还讨不讨皇上欢心了?”
马达低头,深邃的眸子中泛出点点哀愁,“我不知道。”
第204章、不可告人的目的
桃叶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是下半日。
这是因为,田源给桃叶用了安神药,让她多休息了几个时辰,一直睡到石头城的血腥场面全都拉下帷幕之后。
“二哥?二哥……”桃叶醒来后,发现自己是躺在温暖的床上,坐起环视四顾,觉得这里像是一个闺阁姑娘的绣房。
田乐就在房外整理草药,听见桃叶的声音,忙钻进屋子。
“田姑娘?”桃叶有些诧异,她明明记得,她是跟王敬一起坐在马车上赶路的,不知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你昏倒了,是安丰侯送你过来的,这里是我家。”田乐走到床边,解答了桃叶心中的疑惑。
桃叶瞬间又想起,是的,她在马车上晕车呕吐得很厉害,王敬还在安抚她,后来她的记忆就断片了,想来必然是昏迷而不自知。
“那二哥呢?他自己去了石头城吗?”桃叶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顿时心跳加速,她只怕因为自己昏倒而错过了救王敬的机会,“他在哪?他怎么样了?”
“你放心,他还活着。”田乐忙坐在床边,握住了桃叶的双手,她知道桃叶在担心什么,所以赶紧给桃叶吃一个定心丸,“禅位大典已经结束了,他被皇上带回了宫。”
“皇上?”桃叶重复了一遍,但很快就明白了,“你是说陈济?”
田乐吓了一跳,连忙看窗外,幸得外面没有人,“我的姐姐,你要谨慎,皇上的名讳,你以后可不能再这么叫了,当心招来杀身之祸……”
“哦……”桃叶点点头,她也觉得自己应该谨慎,至少她不能给帮她的人带来灾祸。
桃叶也探头看了窗外,太阳已经有些偏西,看来她这一觉真的是睡得够久,“那……皇上把他带回宫,是什么意思?”
田乐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我想,今日石头城死了那么多人,皇上却没有杀他,应该就不会轻易处死他了吧。”
“死了很多人?”桃叶心里突突的,她想起了当年孟太后的万寿宴,华林园血流成河的场面,又是一阵心惊肉跳,“都……都谁死了?”
“我是在大典结束之后才派人过去打听的,那时大队人马已经撤了,五兵尚书只留了很少人在那里打扫。据说……远比当年的华林园惨烈……”田乐蹙眉,似是有些不敢往下说,“尸体堆得像山一样,那么雄伟的禅让台,从上到下都是血……冲刷了好几遍都冲不干净……底下还有好多碎肉……”
只是几句简单的描述,已经让桃叶浑身发憷,尤其听到“碎肉”二字,她顿觉异常不适,胃里翻腾,忍不住就想往外吐。
田乐见桃叶捂嘴,忙拿来一个痰盒,伸到桃叶面前,桃叶只得吐了出来,都是酸水。
“你自己可能还不知道,你怀孕了。”田乐说着,又递给桃叶一块手帕。
桃叶再次瞪大了双眼,她没想到,她的身体只是鬼王以一片桃叶幻化而来,竟然也会怀孕?
不过,她很快又想到,虽是一片桃叶,但她已成为人形,吃喝拉撒一样都不少,与正常女人无异,怀孕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有了孩子,她便更不能失去王敬。
桃叶心中悲喜交加,不得不哀求田乐:“田姑娘,请你们带我进宫一趟好吗?我想向皇上求情……那么多人惨死,我二哥留在宫里,岂能没有危险?”
田乐无奈地摇头,轻叹道:“你去求情?你现在有了身孕,害喜又这么厉害,一旦被皇上知道了,只怕安丰侯死得更快吧?”
桃叶愣住了,她觉得田乐说得很对,先前在永昌,就是因为她骗陈济说有了身孕,惹恼了陈济,才致使王玉毁容,也毁了她和王敬原本可以安定的几年时光。
“而且,没有传召,御医也是不能随便入宫的。我和我爹也很难带你进去。”田乐又补充了一句。
“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桃叶的眼泪簌簌而下,那种无助之感,让她陷入一片慌乱。
田乐也知道王敬留在宫里不会有什么好事,可她总要讲点好的安慰桃叶,“你也不要太过于担心,被带进宫的可不止安丰侯一人,司氏、王氏两族都在宫里呢。而且,有石头城的百姓亲耳听见,皇上已经承诺了饶这两族不死,他如今是一国之君,应该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尔反尔吧。”
“他承诺了饶两族不死?”桃叶听到了这个重点,刹那间又感觉到了希望。
田乐点点头。
“既然饶恕,他为什么还要把他们带回宫呢?”桃叶更加不解。
“也许……可能……大概……是为了你吧……”田乐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脸上有几分寥寥的失落。
桃叶哑然,她并不是完全猜不出,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确定王敬的智慧在此时还是否有用。
陈家军浩浩荡荡进了建康城,入驻建康宫,必然是一番与前朝截然不同的景象。
宫殿早被重新修整了一遍,多处扩建宫室,有些还尚未完工,陈济已经选定其中一处作为自己的起居之所,赐名璇玑殿。
入宫后,君臣在太极殿升座议事,一群开国功臣都踊跃谏言,一会儿说要尽快拟定国号、尊封陈氏先祖;一会儿又说应该大赦天下、收拢民心;一会儿又说须得早日册立司蓉公主为皇后,才好稳住那些投诚的前朝旧臣。
诸臣意见各不相同,没多久商议就变成了争执,听得陈济头昏脑涨。
不过,陈济留意到,陈亮和马达都很少开口。他知道,马达因出身卑微,不大自信,一向沉默寡言,而陈亮向来是个最多事的人,这会儿三缄其口,倒像是在怄气。
“国号朕已经决定了,就以朕的姓氏为号。至于别的,明日再议,今儿在石头城耗得太久了,大家也都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陈济开口,中断了群臣的议论声。
于是诸臣告退,陈济单单叫住了陈亮:“叔父留步。”
陈亮站住,只是不言语。
陈济知道陈亮因何不快,但并不想提,因此找了别的由头:“朕要去见安丰侯,你陪朕一起过去吧。”
言罢,陈济便走出太极殿。
如此相邀,已经是给了陈亮台阶下,陈亮也只得见好就收,跟上了陈济:“皇上打算如何处置王氏一族?”
“叔父以为呢?”陈济随口笑问。
“既然皇上问到这儿,老臣能不能讨个赏,求皇上宽恕他们?”
陈济不由得停住脚步,讶然扭头看了陈亮:“你要为王氏一族求情?”
陈亮难为情地低着头,陈情道:“皇上恕罪,老臣的儿媳……就是那个王环,她……她有身孕了。才刚怀上,还不稳,臣怕她经不住打击。”
“看来……叔父对这个儿媳,还十分满意呢?”陈济眉毛抖动,笑得很是诡异。
“老臣女儿多,可儿子只有一个,已经三媒六聘娶进门了,不能不指望她生下嫡孙。况且这婚事在交州办得极其热闹,远近皆知,若不认可她,臣的脸面也没处搁。求皇上体恤,就算不能赦免王氏全族,至少饶了她的娘家近亲之人。”
陈济又笑了笑,他知道那场婚事办得很热闹,原本也是他吩咐陈亮那样做的,当时都是为了搅浑交州、去摸白夫人的底细,现在也不好去说什么。
他不得不佩服王敬,在成宗死前强行促成这门婚事,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家人多留一条后路么?
两人一前一后,静静走出太极殿,走在通往后殿的夹道上,保持了许久的沉默。
“叔父亲自开口,朕不能不给你这个面子。”陈济深吸一口气,再次回头望着陈亮:“别的人,或者还可恕,但王敬,是绝对不能的。他可是谋害朕亲生骨肉的元凶!”
“这个臣自然知道,多谢皇上。”陈亮颔首,恭谨一拜。
两人来到延明殿,这里软禁着司氏、王氏两族人。
延明殿本是司修的居所,关押其两族眷属也就最为便利。为防他们图谋不轨,陈冲特意安排,除了极小的孩子之外,每个人都是单独软禁,因此几乎将延明殿的所有宫室都填满了。
他们来到关押王敬的房间,命侍卫将门打开。
门一开,正在轮椅上打盹的王敬猛然睁开了眼睛。这几日因为日夜兼程赶路,他没睡过一个好觉,满身疲惫。
陈济走进门,陈亮忙招呼守门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屋内,陈济就坐在了这把椅子上,陈亮站在一边。
听见陈亮跟侍卫说话,王敬意识到进来的人是陈济,忙直起身子,拱手致礼:“罪臣叩见皇上。”
陈济淡淡一笑,做了这么多年死敌,如今以君臣之礼相见,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你既自称“罪臣”,那就把罪状写下来吧,晚些朕会让人送来笔墨纸砚。除了认罪书,朕还需要你写另一样东西……”说到这里,陈济抬头看了一眼陈亮。
陈亮会意,忙叫守门侍卫走远些,又把门关上,然后仍侍立于陈济身侧。
陈济放低了声音,继续说:“你立一封休书,把桃叶的名字从你们王氏族谱中抹掉。”
听到这句话,王敬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果然是为了桃叶。”
这个笑容,让陈济顿时感到一阵恼火,“废话!若不是为了她,你以为你还能活着从灵台上下来?朕一刻都不愿留你在这世上!”
“皇上竟如此盼着我死?”王敬低头,笑得十分苦涩,“我原本也活不长,又何须皇上记挂?”
陈济冷笑一声,淡淡道:“你总自谓活不长,可朕看你耐活得很!脚残了、眼瞎了,后来连四肢筋脉都断了,却被抢救了一次又一次!都说“是药三分毒”,你内服外用了那么多药,也没给毒死?朕要是不助你一臂之力,你还想赛过千年王八万年龟吗?”
这番话,更逗得王敬笑得合不拢嘴,“皇上讲话,还真是有趣。听您这么一说,臣也觉得自己好像活了很久似的。”
“少在那儿闲扯,你到底写不写?”陈济已有些不耐烦了。
王敬却不紧不慢地说:“皇上连国法都可以废,一本王氏族谱算什么?”
陈济最讨厌王敬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离开椅子站起,一把揪住王敬的衣襟,露出阴冷之笑,“你来告诉朕,朕老早就坐拥千军万马,为何还要司修那个黄口小儿写“禅位诏书”?”
王敬无奈,只好轻轻点了头,“好吧,我可以立休书,但有三个条件。”
第205章、傲骨与尊严
陈济的手又渐渐离开了王敬的衣襟,不禁大笑起来。一个已经被他拿捏的囚犯,竟然要跟他谈条件?
没等陈济回应,王敬就只管讲起了他的条件:“第一件,请皇上放江陵王夫妇出城,给他们自由。”
“放他们自由?”陈济冷笑着,满眼不屑,这个人仗着桃叶,还真是什么条件都敢提。
王敬点点头,再次强调了他的要求:“倘若皇上只是答应饶他们性命,我是断然不信的。他们只有离开了建康这个是非之地,拥有自由,才可能真正保命。若非为了女儿,我这趟绝不可能带桃叶返回京城,我想皇上应该很明白。”
旁听的陈亮见陈济有犹豫之意,忙躬身谏言:“皇上三思,江陵王如果重获自由,难保不会卷土重来呀!”
陈济看了一眼陈亮,默不作声。
在陈亮提醒之前,陈济已经想到了白夫人,白夫人掌控着那么多财力、兵力,他不可能不忌惮,但找不到这些人在哪,他忌惮也没用。
他默默想到,如果放司修出城,白夫人岂能不派人接应?那说不定倒是个引蛇出洞的好机会。
于是陈济便对王敬说:“这第一个条件,朕答应了。”
陈亮无奈地摇头叹气。
王敬又说:“还请皇上到时候带臣上城楼,臣要亲眼看着他们出城。”
陈济不禁一笑:“朕倒可以带你去,可你有“眼”能“看”吗?”
王敬慢腾腾解释道:“皇上没有瞎过,所以不知道,瞎子的耳力比常人强许多,有时也可以代替眼睛。”
这种解释方式,听得陈济很不舒服,“行了行了!讲你的第二个条件吧。”
“在他们离开之前,臣希望能见一见江陵王,他沦落至此都是因为袒护玉儿,我想当面跟他道谢、道歉。”
“你不想见女儿,就只见女婿?”陈济感到很好奇。
“玉儿很倔,我如果和她见面,她一定会刨根问底。一旦得知皇上要处死我,她必然不肯走。所以……还请皇上配合我骗一骗她……让她有个理由活下去……”王敬的声音越来越低,泪水也隐隐在眼眶中打转。
旁听的陈亮似也有些动容,忍不住责问:“安丰侯对自己的女儿这般慈爱,为何不能推己及人?你可知皇上这个年纪才得一子,失去之后是何等心痛?”
王敬低着头,没有说话,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陈济呆呆站着,也半晌无言。
当房内一片静默的时候,氛围变得很奇怪。
怪异的感觉让陈济心里很不舒服,他便打破了这个沉默:“这件事容易,说第三个条件吧。”
“最后一件事就是……”王敬眨眨眼睛,强忍住泪水没有流出,他抬头,露出恳求之态:“我……我想再见桃叶一面……”
陈济听了,很是不悦:“你还想见桃叶?这几个月你俩天天在一块,还没见够吗?”
“挚爱之人,哪怕时时刻刻耳鬓厮磨,都嫌不够……”提起桃叶,王敬一时间有些忘情,不自觉陷入对往事的回味之中。
陈济却勃然大怒,一巴掌挥到王敬脸上,扯着嗓子厉声咆哮:“不许在我面前秀恩爱!”
这突如其来的怒吼,惊得陈亮猛地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从未见陈济如此失态过。
谁知陈济尤嫌宣泄不够,俯身对准王敬的脸,更加吼声如雷:“我见不得你们好!见——不——得!你懂吗?”
唾沫星子喷了王敬一脸,他的手慢慢捂住脸颊,那一巴掌真是打得他火辣辣的疼。
陈亮也听得心砰砰直跳,他觉得他再也不用问“张娘子如今还讨不讨皇上欢心”了,在这个新君心里,除了桃叶,大约再也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皇上……”陈亮不得不提醒般地唤了一声,他觉得陈济这顿发火太过于忘情,莫要说守门侍卫,恐怕隔壁宫室都听得到了。
听见这个称呼,陈济突然想起自己现在是一国之君,方才的行为实在与国君的气度不匹配。
他这才直立起身子,稍稍克制了怒气,却吩咐陈亮:“交待下去,从现在开始,所有延明殿软禁之人,不准再送饭。”
陈亮领命。
王敬陡然一惊。
“臣……臣都是为皇上考虑……只有臣亲手把休书交给桃叶,她……她才能死心……”王敬的语气突然变得唯唯诺诺,并声音颤抖着,他的脸好似已经微微肿起。
看到一向自命清高的大才子第一次流露出谄媚之态,陈济有点想笑。
“如果……如果是别人把休书给桃叶……她一定会质疑休书的真假……或者认为臣是被胁迫……唯有臣亲手给她,决绝而无情……她对臣失望了,皇上才有希望……臣真的是为皇上考虑……”王敬勉强堆出一丝笑意,来衬托自己的虔诚。
“朕知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不过……朕就喜欢你这样说话。”陈济得意之色溢于言表,方才的怒火此刻才算略微缓解。
王敬的眼泪骤然滑落,他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先前只是身体站不起来,如今他自觉连灵魂也站不起来了。
“你的第三个条件,朕需要考虑一下,明天再给你答复。”
言罢,陈济带着陈亮走出了房间,命侍卫仍把门锁上。
离开延明殿,陈济又悄悄与陈亮说明自己同意释放司修的用意,为免夜长梦多,明日就放司修和王玉出城。
于是陈亮连夜安排暗卫,在城内外各处盯梢,以防接应司修的人突然出现。
此夜,陈济几乎彻夜难眠。
登上了这个位置,他好像并不快乐,需要他去解决的内忧外患实在太多了。
成婚以来,他每晚都是与司蓉同住的,今夜没有回谯郡公府,司蓉必然奇怪。
齐国变成了陈国,这样的惊天大事,即便司蓉再怎么病重,也一定会很快知道。
他又思索着王敬的第三个条件,他不得不承认,王敬有一句话是极对的,只有让桃叶对王敬失望,他才有希望。
就算是做了一国之君,他也不可能违背桃叶的意愿强娶。
次日晨起后,陈济带着马达,又一次来到延明殿,让侍卫打开王敬的房门。
门开后,陈济正要进去,不想一大股臭味迎面而来,熏得陈济连连后退。
只看了王敬一眼,陈济很快识别出来那臭味的来源,随口责备道:“屋里不是有官房吗?你怎么搞的?”
王敬依旧坐在轮椅上,轮椅也还停在昨日那个位置,他低着头,羞得满面通红,“皇上恕罪……臣……看不到官房在哪……也没有能力到处去找……”
作为一个健全的人,陈济确实很容易忽略王敬已经瞎了、残了这件事,也就没想到不方便的问题。
“算了算了,朕不进去了,你们给他换一身衣服,直接送上马车吧。”陈济捂住鼻子,吩咐了守门侍卫,就赶紧远离这扇门。
陈济往外走了几步,又交待马达:“朕带江陵王夫妇先行,你随后送他到陵阳门。”
马达领命,陈济便出去了。
两名侍卫奉命替王敬更衣,一进屋门,也赶紧捏住了鼻子。
“你可真能腌臜人!”一个侍卫冲着王敬抱骚了一句。
王敬没有吭声,他知道,世上没人愿意承受这种味道,更没有人愿意做这样的活计。
另一个侍卫拿来干净衣服,也是板着脸的,“这……这要怎么弄啊?”
两个没有经验的人,又没有耐性,都是简单粗暴,折腾得王敬浑身到处都疼,但他只能咬牙忍着。
即便如此,一脱一穿,也把两个侍卫累得满头大汗,一个不小心,侍卫把秽物沾到了手上,顿时恶心又生气,一脚踹了王敬的腿,“这种废物,你还活着干啥?”
王敬本是靠着后背的,这么一踹,轮椅直接被踹倒了,王敬也随之一起摔了下去,他的头撞到了桌子腿上。
外面,马达听见了轮椅摔倒的声音,忙走进来看,只见王敬的衣服只穿了一半,却滚到地上、额头发红,而两侍卫正拿别的衣物擦手。
“你们在干什么?”
被马达质问,两名侍卫都不敢吭声,但那嫌弃的目光却很明显。
王敬也听到了马达的声音,不禁流下了难堪的眼泪,昨晚已被抽了傲骨,今朝果然连尊严都荡然无存了。
看到一个七尺男儿在这种情况下流泪,马达感到一阵心酸,于是斥责了两侍卫:“至于如此吗?难道你们就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会生病吗?你们就不怕病了之后被人虐待吗?”
两侍卫低下了头。
“都出去!”
两侍卫赶紧行礼告退。
马达亲自将王敬背到床上,他先用换下的旧衣服为王敬大概擦了身体,然后一点一点慢慢翻动王敬,将衣服穿好,最后擦干净了轮椅,将王敬重新背回轮椅上,又稍微替王敬梳理了头发。
整个过程中,王敬一直沉默不言,马达也就没有说话。
直到王敬的仪容重新变得体面,马达才开了口:“真的是你害死了那个孩子吗?”
王敬固是沉默,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马达又说:“我今日特意请旨来延明殿,就是为了有机会当面问你这个问题。”
王敬微微一笑,他与马达并不熟,唯一记得的事,也就是在永昌时,得知司蓉曾对马达有意。
“我先前打听过,江陵王夫妇去探望孩子那天,你早已离开京城,哪有机会做手脚?你分明是特意返京来替女儿顶罪的。”马达按照自己的思维推测着。
出于感激之情,王敬总得有所回应:“凶手是谁,重要吗?”
“凶手是谁,怎么会不重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那天有机会接触孩子的,除了公主的贴身丫鬟,就只有你的女儿……而公主的丫鬟,实在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你不应该替她顶罪!”提到此事,马达明显带着激动的情绪,那种悲愤之感,可比陈济强烈得多。
王敬有些意外,他没想到,作为陈济多年来最忠实的亲信,马达竟然如此善良而单纯。
他再次微微一笑:“你最好一辈子都不要知道凶手是谁,那便是我对你今日施以援手的最好报答。”
第206章、死亡倒计时
“为何要这样说?”马达很迷惑,他听不懂王敬这句话里的另一种含义。
王敬自然知道马达听不懂,但他不能讲明白,他只是礼貌地提醒了马达:“我们还是赶快上车去吧,岂能让皇上久等?”
马达看看天色,也确实不能再耽误了,便推着轮椅走出了房门。
一出门,寒风迎面而来,吹得王敬瑟瑟发抖。
他昨晚已经是冻了一夜,因为没有人照顾,他无法离开轮椅到床上去睡,只能坐在轮椅上勉强合眼。
前些天为了赶路,他也在马车上坐着睡过,但那时桃叶会为他披上厚厚的披风,不使他受冻。
离开了桃叶之后,没有自理能力的他不得不忍受饥寒,连如厕都不能,他的生存显得是那样艰难。
轮椅走出房檐下,有小小的寒冷之物飘落到他的脸上、手上,然后瞬间化成了一滴水。
王敬意识到,原来外面下着雪呢。
雪花的丝丝凉意渗入肌肤,轮椅的轮子碾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声声入耳。
这样的情景,似乎也有几分美妙。
一个瞎子,他只能在想象中勾勒出漫天飞雪的美景,天空湛蓝透亮,飘着如泼墨般的薄云,阳光与白雪相互映衬,熠熠生辉,天地之间浑然一色。
在远山之巅、或在红墙绿瓦之间,无数红梅绽放,满坠繁华,其色如血,其灿若霞,风过而落,飘然远去。
王敬不知前面是何处,也不知那轮子将驶向何方,但他隐隐感觉到,他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了……他仿佛看到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一扇门,他好像闻到了异界的异香……
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进入死亡倒计时。
他原本是不怕死的,在满堂娇死后,他一度痛彻心肺,甚至一心求死,如果就那样死在当年,没有瞎和残的经历,对于他,未尝不是一种成全和解脱。
可惜,没有。
上苍赐予了他一次又一次对身体和心灵的摧残,也赐予了他一位愿意为爱付出一切的美丽姑娘,让他又重新眷恋生命。
如果不曾遇见桃叶,如果桃叶不曾对他那么执着,他便不会有现在的痛苦和不舍,他完全可以走得很潇洒。
可惜,不能。
轮椅被抬上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停在了某个所在,轮椅又被抬下。
“这里是哪?”王敬问。
“前面就是陵阳门,江陵王要去封地,当走此门。”马达作答。
王敬点点头。
“皇上和江陵王在城楼上等你,王妃已经先行被安置在出城的马车上了,这都是按照你的要求做的。现在我送你上去吧。”
王敬又点点头。
马达便命人将轮椅抬上城楼。
上楼后,车轮落地,侍卫们退下,马达亲自推着轮椅,缓缓前行,压过一条条横木铺就的台基,一高一低,摇晃得很有节奏感。
王敬伸开右手手心,接住片片雪花,静静感受雪花在手心融化的滋味,悉心体验着这个即将告别的世界。
慢慢的,雪花不见了,风声也变小了,王敬知道,他们应当已经走到了有廊檐的地方。
有个沉重的脚步声在靠近。
“你们在这里守着,朕推他过去就行。”这是陈济的声音。
“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岂能亲自推着他?”这是马达的声音。
陈济淡淡一笑,满不在意:“大牢都蹲过,死人堆里爬过,这点事情算什么?”
马达只得遵命,在外面守着。
陈济推着轮椅,继续前行,他看着那个构造新奇的轮椅,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划过椅背,“这个东西,是桃叶亲手做得吧?”
王敬点了点头。
一种歆羡之情从陈济眼角涌出,他嘴角带笑,笑容中却充满苦涩,“她如果能为我做这样的事,我死而无憾了……”
“皇上已经坐拥天下,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王敬也轻笑着,笑容中饱含沧桑。
“如果她当初选择的是我,我用这天下跟你换,你换吗?”
王敬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朕这个位置又有什么值得羡慕的?”陈济推着轮椅,仍在行进之中。
王敬只能沉默,他胸无大志,从来不稀罕什么天下,惟愿与所爱之人相守,陈济拿天下来换,固然是换不走的。可如今陈济什么也不必拿来做交换,就可以剥夺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这样的话,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再不能说出来。
轮椅再次停住,王敬听到了疯癫的笑声,他知道,他已经来到司修身边了。
“你觉得,你这个女婿……他是真疯了?还是装疯呢?”陈济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望着坐在地上的司修。
司修这次倒是梳着头发、衣冠整齐,那是王玉替他收拾的,他的精神状态并没有什么改变。
王敬答道:“臣不知道,但臣情愿他是真的疯了。”
“为何?”
“疯了,便不会有痛苦。”
陈济勾唇一笑,虽然他让人秘密监视了司修一天一夜,没有察觉异常,但他还是不能相信司修会真的发疯。
“罢了,你们话别吧。”陈济闪到一旁,安静做个旁观者。
“阿修……”王敬轻唤了一声,他以往从没有这样称呼过司修,但他知道司修小时候是被长辈们这样称呼的,他希望借助这个称呼能唤醒司修的记忆,因为……他其实害怕司修是真的疯了,那样他今天的见面便没有了意义。
司修显然没有反应,还在那里自我玩耍发笑。
“阿修,你过来……”王敬勉强弯了一点身子,向司修招手。
这次,司修爬了过来,爬到了王敬脚下,冲着王敬憨憨一笑,甜甜地叫了声:“爹……”
陈济愣住了,之前他一直认为司修肯定是装疯,此刻反而开始怀疑司修是真疯了,他觉得,司修如果装疯,就应该做全套才对,即便能爬到王敬跟前,也不该叫这一声“爹”呀。
“哎……好孩子……”王敬应声着,激动落泪,拉住了司修的手,“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把女儿教好,才给你招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王敬的眼泪,一串又一串,这几句话,都是他的真心话,虽然他知道女儿不可能是凶手,但也基本能揣测出,一定是女儿的冒失,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无论世人如何非议,我……我永远感激你……谢谢你那么尽力保护她……两次救她于生死边缘……”王敬涕泪齐下,越来越泣不成声。
两双紧紧相握的手,司修手心向下,王敬的手指抵在司修手心中,暗暗描绘出两个字,第一个字是“魏”,第二个字是“三”,他希望司修能明白,他是在给他们指一个投奔之所。
“也请你原谅她的过失……她自幼无母,又遭毁容,才会变得任性鲁莽……请你千万千万要原谅她……”王敬说着话,又慢慢松开了司修的手。
“乖……别哭了……”司修用细嫩的手抿了王敬的眼泪,他依旧笑得灿烂。
王敬也只好收起眼泪,勉强展颜一笑。
陈济一直盯着司修,默默琢磨这疯癫的真与假。
“多谢皇上,臣已经道谢致歉过了,无论他能否听懂,臣都心安了。请皇上……放他们走吧……”王敬推开了司修的手,仍带着笑意。
陈济点头,便高喊一声:“马达。”
马达忙从远处跑了过来。
“带江陵王下去,放他们的马车出城。”
马达领命,上前扶起司修,往楼梯的方向走去。
陈济又特意将轮椅推到了紧挨着城墙的位置。
没多久,楼下传来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王玉的一句话:“我爹呢?他们不是说放他跟我们一起走吗……”
车轱辘的声音越来越小,王玉的声音也渐渐听不见。
王敬伸手往前摸索,摸到了城墙的垛口,他就把胳膊肘抬到垛口处,朝着他看不见的那辆马车,遥遥挥手。
虽然也知道出城并不意味着一定安全,但至少有一线生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前两个条件,都已经妥当了。可是这第三个条件,朕还是没有想好。”陈济就站在王敬的轮椅右边,也双手按在垛口上,同样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
垛口对于坐着的王敬来说有点高,让他的胳膊抬得很累,因此又慢慢将手放回膝盖,“皇上必须得答应我的所有条件。”
陈济淡淡冷笑,“你未免自信过头了吧。”
“我已经在石头城当众承认了谋害皇子一事,皇上却仍要我写认罪书,何必多此一举呢?”王敬脸上带着笑意,平静而自然,“这是因为……石头城的人证还是少了点,而我们王氏族人遍布大江南北……皇上不可能杀那么多人,可族人们一旦得知我死,必会为我鸣不平,所以皇上才需要我的认罪书,向他们证明,我被处死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
陈济看了王敬一眼,没有说话。
王敬接着说:“我的字,举世闻名,极难模仿,你非得需要我亲笔不可。”
陈济虽然不屑,却无法否定王敬的话。
“事实上,皇上已经派人去接桃叶了,又何必在这里与臣开玩笑,说什么“还没想好”?”说到这里,王敬不禁发笑。
陈济眉头抖动,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王敬双手相互揣在衣袖中,笑答道:“陈国新立,宫内诸事繁多,皇上怎么可能有空为了监视臣与江陵王相见这种小事,大老远跑到城边?必定是桃叶即将出现在这儿,才值得皇上抛下政务,亲眼一睹。”
陈济听了这话,心中不大自在,他挺讨厌这种被看穿的感觉。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就做你该做的事吧。”陈济朝那边做了个手势。
很快有两个士兵抬来一张桌子,放在王敬面前,桌上摆着笔墨纸砚。
陈济生怕王敬不知纸和笔在何处,因此上前一步,亲自将纸铺好,又将笔塞到王敬手中。
“朕已经对外宣称,放你和江陵王夫妇一同去封地,今日在城楼上的所有人,也都会守口如瓶。一会儿见了桃叶,怎么说、怎么做,你自该明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上如此苦心,又能瞒她多久呢?”王敬淡淡笑着,已经提笔开始在纸上立休书。
陈济就站在一边,亲眼看着这一笔一划,也淡然一笑:“只要你不走漏风声,自然能瞒很久。”
王敬没再多言,一口气写完了休书,并在结末署名。
“你放心,等你死了,朕就会把你的族人放出延明殿,他们今后不能再为官,但可以像寻常百姓一样安居乐业。”
王敬点点头,放下了笔,“多谢皇上宽容。”
陈济探头往桌上一看,又不禁皱眉,“还有认罪书呢?”
“那个……得等臣见过桃叶之后再写。”王敬再次将双手相互揣进衣袖,面向陈济盈盈一笑。
陈济瞪着王敬,勉强忍了一口气。
第207章、以妻换女
在陈济派人去田家接桃叶之前,桃叶也正要想办法入宫。
昨夜,桃叶一整夜没有合眼,王敬被囚宫中,她当然是睡不着的。
没有她的照顾,她很怕王敬连一碗饭、一口水都没有能力送进嘴里,那样,即使不被赐死,王敬又能撑多久呢?
辗转反侧了一夜,她还是决定入宫求情,入宫固然是有被发觉身孕的风险,也可能触怒陈济,但除了她亲自向陈济求情,她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能救王敬的办法。
清晨,桃叶向田家父女讲明自己的心意,她知道他们现在没有门路帮她,因此她打算去梅香榭找沈慧,央求沈慧为她想个办法。
她正跟田家父女辞行,却有守门仆人来报,说是宫中有人来接桃叶。
桃叶乍然一惊,忙随田家父女出门去看,楚禾也跟着。
飘零的小雪之中,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田宅门外,马车前有两匹马,另有许多侍卫,都骑着马,整齐候在马车周围。
采苓充任新帝寝殿的侍从女官,站在这群侍卫之前。
“这……这是什么意思?”桃叶一头雾水。
采苓微微屈膝行礼,笑着说:“桃姑娘,皇上已经下旨,准许江陵王携家眷去封地,安丰侯也要同往,离京之前,安丰侯请旨要见你最后一面,因此皇上派奴婢来接姑娘。”
桃叶听得更懵了,她以前从来没听过什么“江陵王”,在采苓这样讲之后,她大概猜到了江陵王是司修禅位后的封号,但她想不明白,陈济怎么会这么快就同意释放这些人?王敬离京又怎能不带她呢?
“去……去哪?”疑惑的问题太多,让桃叶已经不知该怎么问起。
采苓答道:“陵阳门。”
既然是去见王敬,桃叶当然要去,她想,也许见面之后,一切自然明白。
桃叶便告别田家父女,上了这辆马车。
楚禾担忧地追到马车下:“夫人,此去怕是另有玄机。”
“此行自然不会有好事,但我没有别的门路了。”桃叶毫不犹豫,进了车内。
马车立即启程。
车内陈设精美,狐裘铺地,温暖细腻,可坐可卧,坐卧常用之物一应俱全,中有一玉几,玉几上茶水齐备,车厢四面皆饰以上乘丝绸,帷幔之外,四角珠玉高悬,迎风叮当作响,每一匹马都是千挑万选的骏马,走得极为稳当。
不过是短程代步而已,马车的配置竟如此用心,这样的待遇,让桃叶胆战心惊。
她与王敬分别,其实也只不过才一天多而已,可在她心里,他们好像已经分开了一个世纪。
桃叶心急,一路上,她不住地掀开窗帘往外看,只嫌马车走得不够快,漫天的雪花渐渐增多,地面上的积雪也越发明显,每一分一秒都显得那么漫长、那么煎熬。
终于到了陵阳门,桃叶掀开帷幔,慌慌张张地下车,一脚出去,踩到被雪打湿的车板,险些滑倒。
“姑娘小心。”采苓忙扶住了桃叶。
桃叶也吓了一跳,她也提醒自己,是要小心,她现在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是她与挚爱夫君的爱情结晶,万一摔了,岂不危险?
她不得不稍微放慢了一点,可心里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直让她浑身冒汗,丝毫感觉不到冬雪的严寒。
这日的陵阳门是紧闭的,附近都被暂时划为禁地,不允许百姓靠近,只留皇帝亲兵把手,将城内城外方圆几里围成了一个圈,到处鸦雀无声。
桃叶走上城楼,远远看到,在正楼的廊檐之下,王敬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静静等着她的到来。
“二哥……”
桃叶很意外,她此前一直在担心,她见到的王敬会不会满身伤痕、处境凄惨,但事实却是,王敬看起来跟之前没多大差别,只是换了一件比昨日更厚的冬衣。
正楼前的所有守城士兵都已经被遣散到周围较远处,那里只有王敬一个人。
“二哥!”桃叶难免有点兴奋,步伐也随之加快,她提着衣裙,以免踩到裙摆,快步走到了王敬的轮椅之前。
“二哥,你还好吗?”桃叶近前蹲下,双手握住王敬的手臂,激动地端详着王敬的脸。
王敬笑点点头,慢慢散开互揣的双手,从衣袖中带出一张写了黑字的白纸,“这个给你。”
桃叶愣了一下,接过那张纸,定睛一看,写在最前面的两个大字竟然是“休书”。
仿佛天空突然泼下来一盆冷水,准准浇在桃叶头上,把她方才心急赶路的满腔热血全部凝固。
“为什么?”桃叶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封休书,又望王敬的脸,恍然间似乎又明白了:“有人逼你的对不对?是他逼你休了我?”
王敬轻轻摇头,他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坦然:“是我主动把你献给皇上的。”
“我不信!你撒谎!”桃叶气愤地站起,内心却陷入一片慌乱。
王敬长叹一声,慢慢地说:“对不起……原本,我想着,阿娇已然不在,你又对我那么好,就把你当作阿娇的替身,安度余生,也没什么不好……”
“替身?”桃叶愣怔着,这两个字就像一个巴掌,狠狠地把她给打醒了。
她忽然想起,她与满堂娇唯一一次见过面的那个夜晚,她从满堂娇的遗物中拿到了一份和离书,就如今日这封休书一样,只有寥寥的两三行字。
不同的是,那份和离书其实是满堂娇伪造的,而今日这份休书绝对是王敬亲笔。
“可是,皇上痛失爱子,怒火难熄,迁怒王氏全族。我思前想后,唯有把你献给他,我和玉儿,才能有活命的机会。”王敬的言辞,又把桃叶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桃叶又看了一遍手中的休书,又看了一眼王敬,渐渐觉得,那个人也未必是在撒谎。
难怪他被抓走却并不曾受伤,难怪今日相见他依旧仪容整齐,原来他早已有了全身而退的妙计……桃叶自觉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王敬继续说:“果然,我主动把你献给皇上之后,他怒气稍解。以后,还请你一心一意服侍皇上,给我们王氏留一条生路。”
桃叶的眼泪无声滑落。
在前些天返京的路上,她也曾设想过,如果她替王氏父女向陈济求情,而陈济要她以身相许作为交换条件,她是应该答应还是不答应?
现在,已经轮不到她来做选择了,王敬果然还是爱女儿胜过爱她。
也许,她在王敬心目中,真的自始至终就是一个“替身”吧,怎么配与正主的女儿相提并论?
“所以……你是用我来做了个交易,换你的女儿活命。”桃叶哭着、笑着,其实她早该明白,如果不利用她,王敬又有什么筹码能从陈济手中救女儿呢?
她竟然隐隐觉得王敬做得对,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世上还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可贵的呢?他当然应该献出妻子,以换女儿的命。
“对不起。”王敬静静坐着,他的表情还是那样坦然,“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总喜欢给我送饭。现在,再给我送一次饭吧,城楼下有古树,吃了这顿饭,我们永不相见。”
“送饭……永不相见……”桃叶脑袋懵懵的,似乎有些迷失了自己,低声呢喃着。
“我们不是本来就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吗?”王敬微微一笑。
虽然脸上留了多道疤痕,那个笑容,在深爱他的姑娘眼中却依然显得那么迷人。
是的,桃叶记得,先前王敬问过他,她在鬼王那里的送餐任务,也就只剩一单了,送了这顿饭,她就可以离开这个时代,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
他为了救女儿,竟愿意亲手把她送进别的男人的怀抱,这样的负心汉,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
想到这里,桃叶转身下了城楼,去找某棵古树。
陈济就坐在正楼楼体内窥视他们,一听见王敬说什么“送饭”,他顿时觉得不对劲,这完全不是他要求范围内的内容。
待桃叶下楼之后,陈济忙钻出来,斥问王敬:“你什么意思?别以为我不知道,桃叶的来历不同寻常,有一个送饭任务,完成了,她就可以回到她原来的地方!”
王敬心中咯噔一下,他没想到,原来陈济竟也知道桃叶这等私密之事……
他只好慢慢仰起脸,带着笑意回应:“可是……如果她不想留下,就算没有臣,她也可以把饭送给别人啊……”
“你……”陈济一阵恼怒,立刻拔剑。
剑只出鞘了一半,他又忽然想到,他不能在此刻杀王敬,那样,他将在桃叶面前无法圆场。
“我已经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了,难道皇上就不能允许我在死前吃一顿饱饭吗?”王敬苦笑着,慢腾腾伸出手,将陈济的剑又按了回去。
陈济没有搭理王敬,他走到城墙边上,探头往下看。
只见桃叶已经走到一棵古树下,将随身的一方手帕铺在地上,再掀开手帕时,下面竟无端出现了一个食盒。
这一幕,看得陈济目瞪口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难道树下原本就有一个食盒?是他刚才没有看清吗?
桃叶此前取餐都是自带食盒,放置古树下便会被装满,这次,她没有食盒,在走近古树时,她也在思考要如何取餐,但是她想,取餐的重点应该是在于人而不是食盒吧,因此只管放下手帕一试,果然成功。
桃叶就拎起这个食盒,转身往回走,再上城楼。
陈济见状,又急忙钻回屋内,将门闭上,却紧贴着门,从门缝中仔细看着外面即将发生的事。
桃叶走回此处,她看见王敬身侧有一张桌子,就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挪开桌面上的纸笔,打开食盒,将食盒内的饭菜悉数取出。
门内的陈济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眼瞅着两荤三素一饭都整齐摆好,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这无中生有的饭菜,好像比先前桃叶易容、神奇的镜子更不可思议。
听得盘碗上桌,王敬总算放心。
“好了,带着休书,赶紧走吧,从今以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王敬这句话,决绝而无情,不带半分犹豫。
桃叶望着王敬,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先前,他的女儿女婿贵为帝后,伺候他这个残废自是不妥,但是以后,他和女儿女婿偏安于江南一隅,大概再也用不上她的照顾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安丰侯果然最识时务。”桃叶咽下眼泪,眼中凝聚着无限幽怨,慢慢转身,往外走去。
她的手轻轻拂过腹部,黯然神伤,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这个喜讯,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第208章、灵魂拷问
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王敬慢慢伸手摸到桌边,使轮椅稍稍转动了方向,面向桌子,他又摸到桌上的碗筷,开始吃饭。
陈济走出来,又靠着城墙探头往下看,只见桃叶已经下了楼,却是一边走、一边哭,哭得梨花带雨,采苓又要请桃叶上车,却被桃叶呵斥了一声:“走开!”
采苓仰头,看了陈济。
陈济先摆摆手,又手指桃叶使眼色。
采苓知道他的意思是不要勉强桃叶、看着桃叶保证安全就好,于是便弃车跟踪在桃叶身后而去。
陈济又转回王敬身边,只见王敬的饭菜已经快吃完了,看样子真的是饿坏了,吃得确实够快。
“这饭菜也未免太寒酸了,须得配个酒才好。”陈济冲着王敬笑了笑,又扭头高声吩咐:“来人,上酒。”
酒,显然是提前预备好的,很快被端到桌上。
王敬很随意,摸到酒壶、酒杯,便为自己倒酒。
陈济却又突然按住了酒壶,笑道:“不如先写认罪书,再喝酒,不然万一喝醉了,写不出来怎么办?”
王敬点头笑笑,他早就猜到了,这必定是毒酒。
他提出的三个条件,陈济已然全部做到,他自然也该言而有信。
于是,宣纸再度被铺开,王敬再次提笔,认下了那个从天而降的谋害皇子的罪名。
拿到王敬亲笔的“认罪书”,陈济安心了许多,忙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王敬的手又摸到了那个酒壶,此刻,他对于陈济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按照陈济的为人,应该不愿多留他一刻。
果然,他听到陈济吩咐那送酒之人:“你下去,告诉马达,从现在开始,不得放任何人上楼,就算有十万火急的事,也不许打扰朕。若有人违背命令,杀无赦。”
“杀无赦”三个字,语气特别重。
侍卫领命退下,空荡荡的城楼上,终于只剩了陈济和王敬两个人。
王敬知道,这座陵阳门的城楼,就要成为他的魂归之处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真当到了此刻,他还是不能不怕。
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人会真的不怕死,只是在人心中,往往会把有些东西看得比生命更重。
幸运的是,他已经为所有他最爱的人安排了尽可能好的未来。
记得先前,他去过桃叶的同乡李游住过的寺院,在那间禅房,他曾亲手摸到李游曾用过的身体变回树枝,所以现在,在桃叶下一次入睡的时候,她的身体也一定会变回一片桃叶,魂魄便会回归她原本的世界。
这一点,恐怕连桃叶本人都不知道,陈济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所以,任何人、任何方式都再也控制不了桃叶,她从今以后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在那个人人平等、自由自在的时代。
想到这里,王敬很欣慰,却也很难过,因为……他再也不会见到桃叶了。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将酒杯捏在手中,迟迟不能饮下。
陈济见了,笑问:“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王敬听问,便又放下了酒杯,问了一个在他心里搁置了许久的问题:“我已是将死之人,这里也只有你和我,你是不是可以老实告诉我,阿娇是你杀的吗?”
“你果然还是要问这个。”陈济淡淡一笑,看起来毫不在意。
王敬转动着酒杯,神色凝重,“其实,无论你作何种回答,或者是不回答,我都已经在心里有了答案。”
“既然如此,又何必多此一问呢?”陈济倚靠城墙,眺望着万里山河,似乎神清气爽。
“在永昌,那个夜晚,你曾立下重誓,如果你有谋害阿娇性命,就让她的魂魄来找你索命……”王敬回忆着往事,恨意越发明显,“那是子时,你怎么就敢起那样的誓,你就不怕她真的来找你索命吗?”
陈济听了,忍不住大笑起来:“那就让她来呀!”
王敬静静坐在轮椅上,他的仇恨,显得是那么无力。
“你别忘了,我对她还有救命之恩呢!如果她的魂魄来了,你觉得……她是应该先报恩呢?还是先报仇呢?”陈济望着王敬,笑得十分夸张。
这笑声,让王敬深为震怒,不由得含恨质问:“你既救了她,又为何要害她?”
“因为我见不得你们好。”陈济收敛了笑容,脸色开始变得有点阴沉,“我讨厌你们琴瑟和鸣、恩恩爱爱的样子。”
王敬愤恨极了,他无法理解,这怎么能算个理由?
“你的命未免太好了……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好好读书就行,不必南征北战、把脑袋挂在腰上过日子。你的父母那么慈爱,可以看着你长大、成婚、生子。你的兄弟和睦,永远同枝连气,一生都不必分家。
你还娶了一个爱你如命的妻子、生了一个听话孝顺的女儿……你根本不必努力,就已经是人生赢家,一切是那么顺其自然……你的命,怎么可以这么好?”在描述这些的时候,陈济几乎是咬牙切齿的,眼神中都是嫉妒。
王敬听着,真是哭笑不得,“因为我运气好,所以你就一手制造了我的不幸?”
“是的。当我发现司姚对你念念不忘的时候,我便助她一臂之力,我还到处散步谣言,让她以为你们之间很有希望……她果然没让我失望,她特别努力……”陈济阴阳怪气,说着说着,又不禁放声大笑。
王敬捏着酒杯,手指颤抖,痛心疾首,“就算你要拆散我们,又何至于要了她的命?”
“那么好的机会,不让她死,还等着你们破镜重圆吗?我就喜欢看你悲痛欲绝、生不如死的样子!”陈济恣意笑着,又发出挖苦的腔调:“我还真以为你离了娇娇就会活不下去,以为你会与她同生共死呢!谁知你也不过是个薄情之人,转头就爱上桃叶,还情根深种呢?”
“我薄情?”王敬也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忽然手指陈济,一声怒吼:“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下得去手,你还是个人吗?”
“你给我闭嘴!”陈济也瞬间被激怒,他俯身,双手按住轮椅的侧边,几乎头抵着头,冲王敬大喊:“是你们害死了他!都是因为你们,他才会死!”
王敬含泪,无奈一笑:“你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事实就是事实……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这把年纪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闭嘴!”陈济已经很不耐烦了,“告诉你,天冷得很,你的族人有些已经病了,你再啰嗦一会儿,只怕那些老的、小的等不起!”
王敬沉默着,不得不再次拿起酒杯,他想,他已然是非死不可,何必不给族人们多留一线生机呢?
“你的药,应该会很快吧?”
“放心,不会让你痛苦太久。”陈济怒色稍敛,慢慢直起了身子。
“我死后,还请皇上准许我与阿娇合葬。”王敬捏着酒杯,又道出了最后一个心愿。
陈济淡淡应声:“如你所愿。”
王敬握紧酒杯,心中隐隐作痛,喝下这杯酒,也许他就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阿娇了……但是,喝下这杯酒,他便再也见不到他朝思暮想的桃叶了……
那种强烈的不舍之感涌上心头,让他无法进行下一步,仿佛那个酒杯很重很重,重得他已经拿不动了……
“桃叶……桃叶……我好想、好想再见你一面……”王敬泪如雨下,却再也不敢把这样的话说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桃叶已经走出很远,走出被士兵包围的禁地,渐渐走到有人的地方,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
这一路,她一直在哭,就像被王玉撮合在渡口与王敬相见那次一样,为他的话伤透了心,却不肯在他面前哭泣,于是在离开他之后泪流不止。
雪下得很大,她的头发、她的肩膀都已发白,不停被眼泪湿润的脸颊也被冻得红肿发紫,可那眼泪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停。
她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王敬时,在大司马府,他自斟自饮、目无下尘的风流姿态。
她顶着满堂娇的身份接近他,原本只是为了寻个安身之处,做她该做的事,却不知自己几时动了心。
“你在这世上孤苦无依,我若不护着你,你又能指望得上哪一个?”
“我喜欢你睡觉总也睡不够的样子,睡得头发蓬乱、满脸口水、不辨晨昏……”
“我喜欢你心直口快,想到哪就说到哪,不高兴就直接动手,只管走自己的路,谁爱议论谁议论……”
“我也喜欢你为了我,去努力适应这个大宅门的生活,有时候不得不委曲求全……可我心里其实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
那些原本属于王敬对满堂娇说的情话,满堂娇却没有机会听到,于是被她深深记在了心里。
她记得,她因孝宗之死被冤枉,险些死于乱箭之下,是他突然出现,为她挡住了那些箭。
“我来救你了。”王敬当时的笑容是那么温柔,温柔得让她丝毫没有抗拒之力。
她记得,在永昌的难民营,大大小小的石头朝他们无情砸来,他不假思索地用身体护住她,紧紧相拥的温热,似乎至今还留在她的胸膛。
她更记得,当他以为她要离开这里时,挽留她的那句:“虽然余生不长,可如果失去了你,多活一天都显得漫长。”
那句话,不知给她带来多大的震撼,经久不忘。
就在前不久,他还郑重其事地向她表达心意:“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
他对她的感情绝对不可能作假,可是为救他的女儿,他还是狠心将她抛弃。
虽然她可以理解他的爱女之心,却还是不能不为此伤心。
“哟?桃姑娘?”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桃叶耳中。
桃叶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到谢承向她走来。
“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这么冷的天,脸会冻伤的呀!”谢承看起来很是关心她。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谢承,但她沉浸在方才的伤情之中,难以自拔,并不想说话,还只是哭。
谢承凑近桃叶,在她耳边低声说:“江陵王夫妇在两个时辰之前已经出城,虽然路有伏击,但一切平安,沈老板还在城外,特意让我先行回来告诉你。”
“两个时辰之前?”桃叶的脑袋像是一下子被击中了。
第209章、魂断陵阳楼
原来并非偶遇,谢承是专程来寻桃叶的。
桃叶手中虽然没有计时工具,但从她与王敬见面到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两个时辰啊,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没有!
“两个时辰之前?你确定是两个时辰之前?”桃叶生怕这里出了什么差错。
“当然确定啦!从你把他们托付给沈老板开始,沈老板就一直在密切关注他们的行踪……”说到这里,谢承又放低音量:“白夫人营救江陵王的十三军差点中计全军覆没,都是沈老板给报的信儿。”
“可是……可是不是说,二哥会跟他们一起走吗?”桃叶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承连忙摇头:“安丰侯?怎么可能?他已经认下谋害皇子之罪,哪里还走得了?”
“他认下了谋害皇子之罪?”如五雷轰顶之感,给了桃叶当头一劈。
王敬曾说过的另一句话突然冲进桃叶脑海中:
“如果我们就此在一起,你一定会面对我死的那天。我不怕死,可我害怕经历与挚爱之人生离死别的场面,我能想象得出,到了那天,你该有多难过?我不愿某天你为我伤心欲绝,宁可你从此无法得知我的消息……”
桃叶瞬间明白,王敬必然是因他将不久于人世,不愿她经历生离死别,才特意以“立休书”的方式诱骗陈济同意他们再见一面,以完成她的特殊任务,使她离开这个时代。
那不就意味着,王敬已经处于生死一线了吗?
“我要去救他!”
桃叶心慌极了,几乎有窒息之感,不及多想,她转身就往回跑。
心之急迫,让她已经忘了地上有积雪,她跑得太快,才刚起步就一下子重重摔倒在地,冻僵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失去知觉。
她自觉魂魄离体,飘飘悠悠,来到另一个所在。
周围漆黑一片,唯有一处门店有微弱之光,鬼王就从这个门店走出,笑面相迎:“你总算回来了,再晚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原来这里是鬼王餐厅?
可是,她现在是在赶往救王敬的路上啊!
桃叶抓住鬼王的胳膊,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求你,赶紧把我送回刚才的地方!求你!快点!”
“送回刚才的地方?你确定?”鬼王很纳闷,“你先看看这个吧!”
鬼王的衣袖从桃叶面前挥过,一个倍速模式的现代影像出现在桃叶面前。
影像显示:由于陶烨住院太久,一直昏迷不醒,产生的高额费用,妈妈已经无力承担,亲戚们纷纷奉劝妈妈放弃。妈妈被劝动,已经拿着资料,走向办理出院的窗口。
“手续一办,氧气管一拔,你那具身体就没了,你就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才说,你再晚来一会儿,就来不及了。”
“不!我要救二哥,只有我才能救他!求你快把我送回原来的地方吧……”桃叶此刻心中只记得王敬的安危,脑袋里再也装不下别的任何人、任何事。
“你可想好了,我和食神的比赛,他已经认输,我的餐厅就要歇业了,将会与所有员工都解除合同,不再管任何人的事。你一旦做出选择,可要永远留在那个地方了。”
“可我已经有了孩子啊……如果我从此离体,孩子岂不随着身体一起死去?那可是我和二哥的孩子……”
鬼王看着桃叶痛哭流涕的样子,只是叹气,随手挥过衣袖。
刺眼的光亮照来,桃叶再次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谢承正扶着她,呼唤着:“桃姑娘,你还好吗?”
这次,她注意到,谢承手里有一条马鞭,他的身后有一匹马。
骑马过去,她想她还来得及。
“借马一用。”无暇多说,桃叶拿过谢承手中的马鞭,敏捷起身,几步跨上马背,随即飞奔而去。
“桃叶……桃叶……我真的好想再见你一面……”陵阳门的城楼上,王敬紧握酒杯,不停在心里重复默念着一个名字,心痛如刀绞。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桃叶,是在大司马府,虽然他并不曾投向过多的目光,那妙曼的歌声、那恍如远别重逢的笑容,还是印在了他的心中。
“我要随你一起去永昌!”
一个柔弱的姑娘,总是带着一脸倔强,她明明更向往安稳的生活,却陪着他走了千山万水,不顾饥寒,不畏艰险,不惧生死,在那个苦寒之地,像个女仆一样默默无闻,照顾了他和他的女儿四年。
“我等了你一年又一年,等成了一个老姑娘,你却对我说……请离开……”
“离开了你,我现在就生不如死……又何谈以后……”
“以后……每一个能陪在你身边的日子,都是上苍给我的恩赐……无论有多久,我都知足……”
“死就死,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你要为了女儿上刀山、下火海,你只管去,我愿意陪葬不行吗?”
他早已瞎了、残了,而她容颜倾世、声如天籁,她完全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却偏偏为他孤独一掷。
即便是日复一日去做最脏最臭的活计,即便是那双纤纤玉手变得粗糙蜕皮,她也在所不惜。
她怎么可以对他这么好?
多年的付出和煎熬,最后等到的却是他这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
就算他从此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自理,她也不肯放弃,她不仅承担了他吃喝拉撒的全部负担,还用心良苦为他做了这把轮椅,鼓励他勇敢活下去。
“我每天给这些花花草草浇水,有时还会给它们挪动位置,天冷挪进屋里、暖和了再挪出来……你看你,像不像我养的一盆花?”
当桃叶用瘦弱的身躯将他艰难背上轮椅的那一刻,他的心都要碎了……如果这世上还有人不可辜负,那一定是桃叶……她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因此,他向桃叶承诺:“有一天……将来有一天,我一定会站起来的……到时候,换我来照顾你……一生一世……”
他是那样渴望有那么一天,他可以站着走到她面前,去兑现他的承诺,可是……没有机会了……他这次只能言而无信了……
“对不起,桃叶,让你这些年都白忙活了……”王敬喃喃自白,他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他终于端起酒杯,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对不起,桃叶,让你这些年都白忙活了……”
桃叶恍惚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是随着呼啸的风声,传递到她耳边。
她已经又一次靠近陵阳门,看到圈禁此处的第一层守卫有阻拦之意,便加快速度,凭借马蹄的冲力,直接冲了过去。
守卫们看到是桃叶,不敢拔剑,苦拦不住,好几名侍卫被马撞倒。
“桃姑娘闯进去了!”守卫们争相向内传报。
马达带领第二层守卫驻守在城楼之下,立刻提高了警惕。
骑马无法上楼,桃叶不得不下马。
“桃姑娘,皇上有旨,任何人不能上去。”马达拦住了桃叶。
这次靠硬闯肯定不行,桃叶只能跟马达讲情:“马将军忘了吗?当初将你的叔叔婶婶从陈熙手中救出,你说过你会报答我的!”
“姑娘恩德,卑职永远铭记在心,但今日这里奉命守城的并非只有卑职一人,如果放你上去,所有兄弟都是死罪,请姑娘谅解!”马达低头,向桃叶行拱手礼。
桃叶心急如焚,哪有功夫耽搁?无奈之下,她猛地拔出马达身上的佩剑,搁在自己颈前,“如果我死在这儿,你觉得你们还能不能活?”
马达吓了一跳,不知该如何是好,“姑娘何必为难我们?”
桃叶不做声,只管将剑尖刺入自己的胸口。
“姑娘不可!”马达惊叫着。
所有守卫都惊慌失措。
桃叶仍然不予回应,却手握剑柄,将剑又推得深了一分。
“我放你过去还不行吗?”马达吓得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桃叶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剑太长了,影响走路,她不得不又拔了出来,扔了剑,鲜红的血瞬间涌出。
“姑娘……”马达忧心忡忡,忙上前扶桃叶。
桃叶却甩开马达,一手捂住胸口流血处,疾步上楼。
“二哥……”桃叶的声音遥遥传来,传入陈济和王敬耳中。
陈济回头,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他看见桃叶出现在不远处,竟是一手捂住胸口的。
血从指缝中不断流出,沿着手臂,湿了衣袖。
“二哥……我来了……”胸口的痛丝毫没有影响桃叶的步伐,她跑得那么快,几次差点摔跟头。
咣当一声,王敬手中的酒杯掉落在地,他想要呼唤桃叶,却突然发现,那毒酒入口之后,他的舌头很快发硬,使他无法言说。
“二哥……”桃叶跑得太快,胸口剧痛难忍,终于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双手撑地,血加速从胸口流出,在雪地上染出一片红。
陈济心惊肉跳,正要赶过去,却看见了让他更吃惊的一幕:王敬竟然从轮椅上站起来了!
桃叶抬起头,她的眼泪比鲜血来得更加疯狂……他站起来了……他说过他有一天一定会站起来的……他做到了,他真的站起来了……
“二哥……”桃叶激动不已,她甚至忘记了胸口的剧痛,连忙爬起,甩开双臂,奋力朝王敬跑去。
一滴一滴鲜血,在白茫茫雪地上留下一串印记。
那边,王敬也迈开步伐,迎着凌冽的北风,一步一步,一拐一拐,艰难地朝桃叶走来。
大雪纷飞,万籁俱寂,只有两个重伤的人,为了相互奔赴,拼出了生命残存的最后一口气。
云雪相接处,雾霭沉沉中,他们终于走到彼此身旁,紧紧相拥。
城楼廊檐下,陈济依旧站在原地,面对此情此景,再也无法往前跨出一步。
然而,毒酒的力量开始在王敬体内剧烈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痛,痛感几乎要将他整个身体撕成碎片。
只是短短一瞬的相拥,桃叶还没来得及说话,王敬突然喷出一口黑血,双腿随之发软。
桃叶双臂用尽全力,却还是撑不住王敬的重量,伴随王敬,一起摊在雪地上。
看到黑色的血,桃叶的心一下子跌落谷底,她知道,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你怎么可以用你的命,去换你女儿的命?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桃叶大声咆哮着,血和泪揉成一团。
王敬的眼睛豁然瞪大,在无尽黑暗中萌生出求生之光。
他的手慢慢抬起,想要去摸一摸桃叶的脸,可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好似散了骨架,一点点沉了下去,直到完全躺在桃叶怀中。
桃叶瘫坐着,泣不成声,她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脸上,又将他的手放到她的腹部,“你感觉到了吗?他在动……那是我们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
远处观望的陈济,目瞪口呆。
又有大口大口的黑血从王敬嘴里喷出,他的表情极其痛苦,黑血蔓延过他的下颚,流进他的脖子,染了他的衣襟。
桃叶的心也像被碾压了一样,一厘一厘地撕碎,亲眼看着最爱的人生命渐渐消亡,却无能为力,她恨天、恨地,恨世道的不公,恨人心的险恶。
王敬的血像是开闸放流一样,怎么都流不完,黑色的血已经由他们身上流到地上,使他们身下大面积的白雪全部变了色。
“二哥……二哥……”桃叶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她的世界仿佛被那一摊黑血染得再也看不到半分光明。
王敬的眼泪再次沿着眼角流出,无声无息,他眉眼紧绷,身体颤抖,那只努力向上伸出的手一直蠢蠢欲动,却再也没有能力留下只言片语。
桃叶紧握那只手,只觉得心肺俱裂,她多想和他平平淡淡地过几年安稳日子,奈何她最期盼的那种要求并不高的生活方式,却是一天都没有过。
黑血如泉眼般喷了又喷,直到王敬的冬衣被浸得全湿,直到桃叶五内轰动、肝肠寸断,一切戛然而止。
王敬静静躺在桃叶怀中停止颤抖,黑血泉眼渐渐不流了,那只努力向上的手突然落下,那双依然渴望生命的眼睛也终于闭合。
“啊……”桃叶仰头朝天,歇斯底里一声长啸,带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痛与恨给予的力量,在漫天飞雪中轰然倒下。
第210章、江陵王出逃
天空依旧积云厚重,轻烟般的雪也仍在飘,每一片都出现得悄无声息,落地亦不染半分尘埃。
整座空旷的城楼上,只听得见陈济的脚步声。
他踩扁了虚膨的雪,快步走到桃叶身边,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桃叶胸口还在流血,只是流得已经不似方才那么厉害了。
陈济蹲下,将裙摆撕成几个长长的布条,先把桃叶的伤口处一圈圈尽可能收紧得缠住。
冬衣太厚,缠裹不太容易,陈济的手冻得通红,他们身上也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简易缠好之后,陈济将桃叶抱起,小心翼翼地走下楼。
马达等一直驻守在楼下,一看见陈济抱着桃叶出现,都连忙原地跪下,“臣等失职,请皇上降罪。”
陈济没有说话,他知道桃叶的伤必定是自行刺伤的,而马达无法无视桃叶自残,当然只能放行。
他走过跪着的侍卫们身旁,往前走向那辆承载桃叶来时的马车,抱着桃叶钻进车内,用车上的狐裘将桃叶的身子包裹起来。
“马达。”陈济又探头到车窗外,唤了一声。
马达听见,忙站起,带着侍卫们走到马车一旁。
“把安丰侯的尸首送到王氏祖坟去,遵其遗愿与发妻满氏合葬。”
“臣遵旨。”马达躬身领命。
交待完王敬的归处,陈济好像松了一口气,于是吩咐驾车的几个车夫:“回宫。”
马车起步,陈济默默思索,桃叶已经目睹一切,那么便没有必要再对外宣称什么“安丰侯随江陵王夫妇一同去封地”了……
想到这里,陈济猛然想起陈亮一早去追踪江陵王马车的事。
“停车!”陈济忙叫了一声。
车夫忙忙勒住缰绳。
陈济又一次探头出窗,向后喊:“马达。”
这次跑过来的是方湘,因马车已经往前跑出了一小段,他不得不跑得很快,“我姐夫上楼收尸去了,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陈济就问方湘:“你们在楼下守这么久,有得到陈亮派人送消息吗?”
“没有啊,陈亮将军一直没有回来,也没派人传消息,我正纳闷呢,怎么会搞这么久?”方湘说着话,双手一直相互搓着取暖。
陈济见方湘这个样子,便道:“罢了,不必等他,他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自己回不去。把宫中侍卫撤回去,城门恢复正常守卫吧。”
“哎哟,太好了,我去跟我姐夫说说去!”方湘喜笑颜开,连行礼告退都忘了,就一溜烟跑回去传话。
陈济放下窗帘,吩咐车夫再次启程。
建康城外,司修的马车已经跑出很远。
在昨夜陈亮悄悄往陵阳门外的每一条马车可行之路上设埋伏的时候,沈慧也暗暗在这些道路上的所有能藏人的地方都安插了眼线。
沈慧是个商人,自然没那么多人可使唤,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重金之下,必有勇夫,所有眼线,都是沈慧临时雇佣的江湖武夫。
陈国新立,必得留重兵驻守在宫廷内外、京师各军机处要道,能挪用出的陈家军不可能太多,且陈亮奉陈济之命,此行的重点是为了找出白夫人及十三军巢穴,追踪其行迹,不要轻易打草惊蛇,因此派遣的只有自己麾下的部分兵丁。
待司修的马车出了陵阳门,走了没多远,陈亮所设的第一支伏兵便去拦路。
如陈亮所料,很快有人现身袭击伏兵,掩护马车前行,双方一交手,陈亮的人立刻识别出对方根本不像训练有素的兵,更像是街头地痞,连忙快马禀报陈亮。
司修的马车继续行进,不久又遇到拦截的伏兵,附近又闪出掩护之人,陈家兵故意放水了马车,而将这些人生擒,陈亮亲自审问,果然这些人就是流氓混混。
让陈亮无语的是,这些混混并不知雇佣他们的人是谁,只说雇主出手很阔绰。
再往后,陈亮所设伏兵再拦截马车,无一例外遇到的都是这样的人,完全不知白家的兵在何处。
陈亮十分恼火,疾速让人传令,叫后边的伏兵都不必再拦路,全部改为秘密跟踪,而原先已经露面的兵,就押住那些受雇的江湖混混先行回京。
陈亮本人也加入秘密跟踪的队伍中,他就不信,司修一路逃亡,随身仆人又没几个,白夫人岂能一直不派亲信接应?
后来他们骑马追踪到某个小山村,突然四面有烟雾弥漫过来,烟雾瞬间将所有人马吞没,遮挡了陈亮等人的视线。
陈亮早有防备,立刻让士兵们将随身所带的盐水喷洒到空中。
烟雾渐渐消散,陈亮却瞪大了眼睛,出现在他们前方的,竟然是十辆一模一样的马车,前后左右毫无秩序地各自赶路中。
“到前面看一看每辆车上车夫的面容便知。”部将刘彦向陈亮建议。
“你以为车夫就不会趁着烟雾换位置?”陈亮锁眉摇头。
言语之间,前方同时狂奔的十辆马车已经行至宽阔处,开始三三两两地分道行驶。
陈亮只得紧急做出决定:“我带三十人留在此村,查找刚才是否有人下车藏于附近。其他人兵分十路追踪,要尽快追上各自的目标马车,直接去看车内是谁,一旦确认车内没有江陵王,立刻掉头回来找我。看到江陵王的那支队伍不必回来,我会带领另外九支追过去。”
于是,所有人领命,快速分成十队,分别去追各自的目标马车。
既然要看车内之人,秘密追踪自然就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追踪。
十辆马车后来完全分散开来,十支小队也就完全分散,马比马车跑得快,没多久,有九队人马都纷纷追上了各自的目标马车,骑马走在最靠前的士兵便直接与马车并行、掀开车帘。
谁知车帘这么一被掀开,就像触动了什么机关一样,车内的一个大蜂巢直接从车顶落下车底,瞬间从车窗内飞出无数蜜蜂。
“全是蜜蜂,快跑!”掀开窗帘的士兵向后大喊着,随即调转马头,挥动马鞭,却已经被蜜蜂蛰了。
别的士兵闻声,也赶紧掉头,可那群蜜蜂都追了过来,兵们越是驱赶,便越是被穷追不舍,被蛰伤的人越来越多。
陈亮带人在附近搜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看来看去都只是看到一些普通村民而已,为防有假,他还盘查了距离最近几家的黄籍,证实确实是本村村民。
他暗自思索,只怕这里村民也都被收买了,就像前边所遇到的江湖混混一样,追查不出什么来。
“主帅,车里没人,都是蜜蜂。”有士兵跑回陈亮身边,向他禀报。
陈亮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最快跑回来的这些兵里,有几个被蜜蜂蛰得最重的人突然倒地,口吐白沫。
“不好……恐怕是毒蜜蜂……”有个兵惊叹着。
陈亮立即上马,往前走了几步,不断看到有人回来、有人倒地昏厥,倒地之人无一例外都满头是包、口吐白沫。
远处还有一些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此外,一些被蛰伤较轻的兵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陈亮大致瞟了一遍回来的人,便看出唯有一支队伍尚未有人返回。
“能跑得动的,就赶紧跟我走!”陈亮挥动马鞭,也不及点兵了,直接朝那支未回人马的方向赶去。
各队也不管人员是否到齐,听到号令者,便都立刻纵马跟陈亮走了。
陈亮生怕距离已经拉开、不好追上,然而事情与他所想得正好相反,追踪十分顺利,他们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江陵王的马车已经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原来那辆马车早已停止行进,在马车周围,先行追上马车的那一支小队正在与另一波武夫打斗。
陈亮不知那一支小队是否有掀开过马车车帘、也不知江陵王是否还在此车内,更着急上前一看究竟,因此挥鞭更急。
这时却不知哪里飞来一支箭,不偏不倚,一箭射中陈亮的胸口。
陈亮猝不及防,翻身落马。
“主帅!”部下众将士都吓了一跳,立刻勒住马头,下马去看陈亮。
陈亮被扶起,抬头再往前看,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子从一棵树上跳下,她一袭白衣,眉目清秀,手中持弓,背上背着箭,落在陈亮等人面前。
“什么人?”陈亮之兵纷纷拔剑,将这个女子围住。
“陈刺史,在下白羽,这厢有礼了。”女子双手抱拳,向陈亮微微颔首致意。
“白夫人?”陈亮忍痛,慢慢站起,心中不由得惊叹,他是在快马加鞭、群兵围绕中被射中,如此精准的箭法,竟是他不能及的。
白羽笑道:“我知陈刺史此行是为了追查十三军的藏身之处,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今日十三军,只来了我一人。”
“只来了你一个人?”陈亮有些不解,“那前面驾车的是?”
马车周围打斗的两拨人已经停手,都持剑站着,驾车之人从马车前面跳下来,也面向陈亮。
陈亮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沈慧。
沈慧亦对着陈亮发笑:“刺史大人不是早就怀疑京中有人给白夫人通风报信吗?你可以抓我回去复命,但不能抓别人。因为这里站着的,都是家父手下的人。家父沈濛今日去探望司蓉公主的病了,此刻应该正与公主闲聊呢。一会儿他们还得去谯郡公府接家父,不便跟大人去别处。”
白羽放下弓,从衣袖中取出几个小瓶子,双手捧着伸到陈亮面前,笑着说:“这些药,可以解蜂毒,但务必得在中毒后一刻钟之内服下。陈刺史如果现在立刻带着解药回去找你的部下,他们便还有机会活命。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救他们,继续跟踪我,自然有机会追查到十三军的藏身之处。”
陈亮默默无言,中蜂毒的人那么多,如果他明明有办法去救却不救,岂不让追随的下属寒心?
“多谢白夫人赐药。”陈亮只得收了药,向周围一声令下:“撤!”
看着陈亮带人尽数离去,白羽走到沈慧身旁,以拱手礼致谢:“早就听闻沈老板乃女中豪杰,今日一见,果然不凡。今日承蒙施救,请受白羽一拜。”
说着,白羽就要下拜。
沈慧连忙扶住,“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白夫人才是真正的巾帼英雄。此处并不安全,白夫人还是赶紧带江陵王夫妇离开吧。”
“沈老板这样回京,那陈济必不会放过你,何不与我们一同离开?你若不嫌弃,我们以后结为姐妹,相互扶持,又有何不好?”白羽望着沈慧,一脸担忧。
沈慧却摇了摇头:“白夫人这样说,我很感动,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但京中有个让我牵挂的人,如今还走不了,我要回去保护她。你放心,陈济最多也就是将我抄家,他不敢杀我的。”
白羽不知沈慧说得是谁,心中大概揣测为其老迈的父亲,也只能尊重其决定,“那好吧,等我有了下一个落脚点,一定悄悄让人告知姐姐,姐姐如果某天改变主意了,就请来找我。”
沈慧笑点点头,两人相互道别,沈慧仍带人返回京城。
白羽独自一人走向马车,走近时,她听到马车里传出了司修疯癫的笑声,憨笑时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两个字:“魏……三……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