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红颜祸水
在建康宫内,朝臣们早已进宫,齐聚太极殿东堂。
虽然陈国新立,诸项规矩还未制定,但历朝历代,上早朝都是默认的,且陈济乃是受禅即位,若没有特别指令,大抵应该是沿袭齐国旧制。
按照齐国旧制,历代重大朝会都是在太极殿正殿,日常朝会则在太极殿东堂。
然而等待许久,大家却没见陈济来上朝,也没人来解释一声。
陈冲等得不耐烦了,便叫霍璩、赵盛、荀翼、陈伟、陈歆、陈秘等一起到璇玑殿求见。
霍璩、赵盛、荀翼都已隐居了太久,闲散惯了,并不在意上朝这等事,也就不想专程跑到璇玑殿去打扰陈济。
陈伟、陈歆、陈秘因为从前是被陈冲一手提拔上来的,不好意思当众驳陈冲的面子,只好随行。
几人来到璇玑殿,才知道陈济根本不在宫中。
璇玑殿的内侍官卓谨告知:“皇上今儿一早就出宫去了,说是要为江陵王夫妇送行。”
“什么?江陵王已经去了封地?”陈冲瞪大了眼睛,十分震惊:“这么大的事,怎么皇上都不跟大家知会一声?”
陈伟、陈歆、陈秘都不做声。
卓谨也只是微微一笑。
无奈之下,陈冲只得又离开了璇玑殿,在路上要求另外三人:“待皇上回宫,你们跟我再来一趟,我非得问一问,哪有新君即位头一日就不上朝的?”
陈伟迟疑道:“不太好吧。”
陈歆亦附和道:“我也觉得不妥。”
陈冲十分生气,“有何不妥?”
陈歆道:“方才那一趟,是为了问一问皇上是否上朝,也就罢了。再去一趟,那就成了兴师问罪了,他是君,我们是臣,如何问得?”
陈伟也道:“江陵王原本就是皇上的小舅子,送他去封地也算皇上的家务事,其实你也犯不着那么气。”
“家务事?一个前朝君王一声不吭就被送走了,这叫家务事?”陈冲怒视着陈伟。
陈伟不答。
陈冲又质问陈歆:“因为他是君,我们是臣,所以连一句话都问不得了?有错不能指证,那还要这么多大臣做什么?做摆设吗?”
陈歆也不言语。
陈冲带着一肚子火气,不再理他们,只管快步往前走自己的路。
“尚书大人息怒……”陈秘追上了陈冲,笑脸相迎:“谁人不知,皇上能登基为帝,您才是首功,想当年皇上自永昌远道而来,若非陈亮来请您相助,华林园那一战就未必能脱身,更不必说这次……”
听了这些话,陈冲有些不好意思,怒气也稍解,“我又不是在邀功……只是觉得,皇上新登大宝,诸事未定,哪能如此任性随意?”
“我知道我知道。就是因为您付出得最多,才会恨铁不成钢呀,内忧外患那么多,其中若有个不顺,最忧心的自然还是您,他们哪能理解您的苦心呢?”陈秘继续吹捧着。
陈冲长叹一声,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好不容易已经到了这一步,万一失策,岂不前功尽弃?”
“其实,皇上一向是最有分寸的,唯一让他会偶尔乱了心智的,都是因为……”陈秘凑近陈冲,低声说了下去:“那个叫做桃叶的女子。”
因为桃叶曾做过太乐署的乐丞,在成宗寿宴和司修大婚上出尽风头,满朝文武没有不认识的。
当下,陈冲也回忆起桃叶,他隐约记得,在孟太后的万寿宴上,陈济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在贴身保护一个舞女,险些误了大事,当时那个舞女好像就是桃叶。
陈冲闷闷地问:“你的意思是说,今日皇上没有上朝,也是与桃叶有关了?”
陈秘笑道:“我也是猜的,每当皇上做了什么不能让人理解的事,多半都跟桃叶有关。桃叶乃安丰侯继室,也就是江陵王妃的母亲了,释放江陵王夫妇就很可能是她的要求啊。而且,那安丰侯犯下了谋害皇子的大罪,是必死无疑的,只要安丰侯一死,我估摸着,皇上很快就会把桃叶纳入后宫。”
“又是一个红颜祸水。”陈冲摇头,连连哀叹。
陈秘又说:“还有一件事,你没注意到,今天在太极殿,陈亮和马达都没有来吗?”
陈冲点点头。
“这就是了。陈亮是先老谯郡公最信任的人,而马达是皇上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护卫,他们没来,必然是老早就知道了皇上今天不会上朝。他们知道、我们却不知道,这就已经被皇上疏远了一截,你要这个时候再去质问什么,那岂不是更得被皇上疏远了?到时候,连霍璩、赵盛、荀翼这些刚出山的老将都得排在咱们前头了。”
陈冲觉得陈秘说得有理,不知不觉中,已经打消了质问陈济的念头,渐渐放慢脚步,等着陈伟、陈歆两个追上。
“我们可以不追问皇上今日缺朝和释放江陵王之事,但是,如果皇上要纳那个叫桃叶的女子入宫,你们就得警惕了。要是封个贵人、才人什么的,也就罢了,万一皇上突发奇想要立她当皇后,你们必须跟我一起反对到底。”陈冲又对陈伟、陈歆、陈秘三人提出了新的要求。
陈伟思索了一下,也略点头表示赞同:“于情于理,皇上都应当立司蓉公主为皇后,否则不止我们,恐怕那些投诚的前朝旧臣也是不能依的。”
陈冲郑重其事地说:“就是因为有太多前朝旧臣,共同悲愤司蓉公主痛失爱子、并因此身染重疾之事,皇上此番受禅即位也还基本算是顺利,若不能立司蓉公主为后,京中必会起内讧,各州郡就更难收服了。”
陈秘咧嘴一笑,暗示般给陈冲、陈伟、陈歆递了个眼神:“咱们也是前朝旧臣,也是因为悲愤司蓉公主痛失爱子,才追随皇上得呀!”
陈冲略点点头,“对,咱们也是……”
陈济自外而还,在回宫的路上已经命人先行骑马去宣太医令田源入宫,因桃叶的伤在胸口,为免不便,陈济特意吩咐田源进宫时需带着女儿田乐。
待陈济携桃叶回到璇玑殿时,田源父女已经在那里候着了。
陈济就将桃叶安排在璇玑殿的偏殿,急令田源父女进去诊治。
采苓早已回到璇玑殿,见陈济回来,忙赶到偏殿门外求见。
“你是怎么跟踪的?如何就让她又返回陵阳门了呢?”陈济一看见采苓,就忍不住责问。
采苓连忙跪下,“皇上恕罪,奴婢原是一直跟着的,一直跟到桃姑娘遇见了谢承,才躲了一下。”
“谢承?”陈济有些惊讶,“你说得是以前孝宗身边的那个殿头官谢承吗?”
采苓点点头:“就是他。自孝宗辞世,奴婢就再也没见过他,不想他突然与桃姑娘见面,只说了几句话,桃姑娘就骑上他的马,慌慌张张走了。奴婢是用脚走路,哪里追得上桃姑娘骑马?所以奴婢干脆改道去跟踪谢承了,一直跟到他进了梅香榭后门,奴婢才回来的。”
“原来谢承这些年都躲在梅香榭?可朕去了梅香榭那么多次,怎么都没见过他?”陈济稍稍思索,大概明白了,“恐怕他在去服侍孝宗之前就是沈慧的人吧……”
“奴婢也觉得,恐怕谢承当年就已经把一切告诉了沈皇后,所以沈皇后老早就总是对您……”说到这里,采苓不好往下再说。
“她才不会是因为孝宗跟朕对着干呢。”陈济轻笑着摇了摇手指,示意采苓站起。
采苓站了起来,一脸不解,“那是为什么?”
陈济没有作答,脑海中却回忆起他先前陪司蓉去沈家拜见沈濛、打探沈嫣之墓那天,偶遇沈慧时的情景,让他久久难忘。
其实从成宗入京到梅香榭拜访沈慧开始,陈济就在诧异沈慧的往昔不寻常,尤其是桃叶盘根究底一般问了他沈家的许多事,那几乎是坐实了成宗与沈慧密谈的某些内容。
虽然桃叶不愿将窃听到的话告诉他,但他也猜到了七八分。
所以成宗死后,他才当众提出为沈嫣迁葬,就是想证实,是不是所有人都找不到沈嫣的墓?果然,真的没人能说清楚沈嫣葬在何处……
“皇上,司蓉公主身边的小莺姑娘求见。”
一句禀报传入陈济耳中,把他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他回头一看,只见内侍卓谨引着小莺,出现在偏殿外的几层台阶之下。
小莺虽然微微向他行了礼,却是一脸不满的神色,“奴婢不是来求见皇上的,是要找田太医,因为田太医在这里,才不得不跑来一趟。”
这样强调般的解释,已经让陈济大概明白了谯郡公府的状况。
他没有计较小莺的态度,只是轻声回应:“田太医正在为桃叶诊治,还没有好。”
“任凭谁病了,还能比公主治病更重要吗?奴婢以为皇上日理万机、分身乏术,这两日才不曾与公主见面,不想您正在这儿为别的女人操心呢?您大约忘了家里还有一位刚刚痛失骨肉的嫡妻了吧?”小莺抬头怒视陈济,一改往日的温声细语。
陈济难免感到有些理亏,也不得不放低自己,“朕不是不去见她,朕只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她说清楚外面的事。”
“还说什么?公主已经知道了。”
“谁告诉她的?”
“公主的外祖父沈太傅,今日进府去探望公主的病,早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
“明明白白?”陈济不由得冷笑,同样一件事,从沈濛嘴里描述出来的,恐怕跟他描述会差别很大吧?
小莺也不看陈济是什么脸色,只管一吐为快:“公主病得那样重,哪一日离得了田太医?皇上对公主不闻不问已经够过分了,还只管把最了解公主病情的御医宣进宫,难道是盼着公主病死才好另娶吗?”
陈济听得很不痛快,只是一忍再忍,无奈朝内高喊一声:“田太医。”
田源在内,早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只等传唤,便赶紧走出,躬身向陈济一拜:“启禀皇上,桃姑娘没有伤中要害位置,只是失血略微多了些,并无大碍,以小女的医术也能应对。”
“那……她腹中的孩子呢?”陈济忍不住又问了这么一句。
“胎儿一切正常。”
听到这个答案,陈济心中一阵不适。
但他没有表达什么,只是吩咐:“朕知道了,劳烦田太医快去看看公主吧。”
田源便行礼告退。
小莺仍带着愤懑之色,追问道:“皇上不要一起去看看公主吗?”
叫太医出来已经是给足了这个侍女面子,以陈济的为人,岂能完全被牵着鼻子走?
“朕还有急事要等陈亮,改日得空再去吧。”
这明显是个搪塞的理由,小莺一言不发,转身快步离开了。
田源手提医药箱,跟随同行。
陈济站在偏殿外的廊檐下,阴沉着脸,良久沉默。
在一旁窗内,田乐透过缝隙,偷偷向外凝视着这位眼神复杂的新君。
第212章、为君则多疑
站着出神了一会儿,陈济感到浑身疲惫,于是叮嘱采苓:“你留神点,若是桃叶醒了,就赶紧来告诉朕。另外,多拨几个人来伺候,不得有任何闪失。”
采苓领命。
陈济遂慢慢下了几层台阶,自回正殿去。
卓谨忙跟上。
“今日宫中没什么事吧?”陈济随口问。
卓谨答道:“有四位陈将军来过。”
陈济猜测着问:“你是说……陈冲?陈秘?陈伟?陈歆?”
卓谨连忙吹捧:“皇上真是神人,一猜即中。”
“来做什么?”
“百官去太极殿上朝,没见皇上,故来求见。”
“哦……上朝啊?”陈济坐下,舒缓了一口气,“竟给忘了。下次若是朕外出,你就去太极殿吩咐一声,免得叫他们久等。”
“皇上的意思是……奴才以后就算殿头官了?”卓谨殷勤地为陈济倒了一杯茶,不禁有些窃喜。
卓谨也是陈济早年安插在宫中的眼线之一,许多年都在乐游苑做些不打眼的杂活,因为不打眼才便于传递消息,也为陈济做了不少事,如今总算熬出了头。
“嗯……你来做殿头官。卫尉府更名侍卫部,让方湘做侍卫总管……”陈济一边喝茶,一边思索着,宫廷之内不宜再用旧人,朝中百官的位置也需重新梳理一遍才好。
喝了一盏茶之后,陈济感到有些发困,因为昨夜失眠,今日又奔波了大半天,不知不觉中,他的头已经开始不听使唤地下沉了。
卓谨见了,劝道:“皇上不如去躺下睡一会儿吧,这样可是容易受凉的。”
陈济勉强睁开眼皮,正犹豫着要不要去睡一会儿,却恍惚看到有个人影在门外摇晃。
他便问:“谁在外面?”
“微臣刘彦。”
陈济乍然一惊,猛然间清醒了,“陈亮呢?陈亮没有回来吗?”
卓谨赶紧打开门,请刘彦进来。
刘彦进门,向陈济行礼:“回皇上,陈刺史被白夫人射中一箭,在回来的路上陷入昏迷,已抬回府中救治,不能来面见皇上了。”
“陈亮?被白夫人射中?”陈济似乎感到有些难以置信,“对方人很多吗?你们敌不过吗?”
刘彦不好意思地说:“对方……只来了白夫人一人……”
“啊?”陈济怅然无语。
刘彦惭愧地低下了头。
陈济吩咐卓谨立刻牵马来,就叫刘彦引路,亲自去探望陈亮的伤势。
陈亮才包扎好伤口,一听说是陈济来了,连忙挣扎着起身,下床行跪拜之礼,伤口一阵猛疼。
陈济快步扶起陈亮,命令陈亮回到床上。
陈亮一手捂住伤口,一手遮住脸,“老臣征战多年,今日竟被一个女人射伤,已是抬不起头了。皇上再屈尊来看臣的伤,臣更无地自容了。”
“连夜布局,叔父精神都不好,又如何防得住暗箭?”陈济拉下陈亮那只捂脸的手,只管将陈亮扶到床上。
有下人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床对面,陈济便坐下问询详情。
陈亮就将追踪司修马车,一路多次遇到江湖痞子、出现十辆马车、被毒蜜蜂蜇伤、最后看到沈慧和白羽等过程一一讲明。
“果然是沈慧……这个女人最是狡诈,叔父一向光明磊落,难免会中她的圈套。”陈济阴冷发笑,随即想到谢承给桃叶及时送信之事,也必然是沈慧有意为之。
陈亮分析道:“臣自问行事缜密,所带之兵并不多,个个都是臣最信得过的人,沈皇后像是从谯郡公府获取的消息。沈家是司蓉公主的近亲,出入谯郡公府极容易,而谯郡公府和宫中相互往来的人最多,恐怕没有消息是走漏不了的。”
“马达曾去过谯郡公府找方湘,大约是他们那边不慎漏了风……”陈济不太确信地揣测着。
“今日未能追踪出十三军的藏身之处,反而真的放走了江陵王,终究是臣失职,还请皇上降罪。”陈亮就在床上行拱手礼,颔首致意。
“今日失职的人也多,如何都去降罪?”陈济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中五味陈杂,“罢了,朕已经受禅即位,也没有理由一直拘着江陵王,迟早是要放他走的。无论哪一日放行,派人追踪都有风险。
若派去的人多,那便容易走漏消息,其结果就是白夫人单枪匹马来以身犯险,朕即位还不稳,总不能真的杀了他们母子;若派去的人少,就极有可能直接被十三军半路剿灭,也难追查他们行踪。”
陈亮摇了摇头,愁容密布:“风险固然都有,但我们选择了最糟糕的一种——派去的人少,且走漏了消息。”
“这次确实是朕的错,朕太急于处死王敬,才匆忙之间放江陵王出城。昨日分明已经猜到,可能有人给白夫人报信,朕却没有查清楚就贸然做出决定……”陈济的声音很低沉,他的情绪显然也是低落的。
陈亮长叹一声,笑容僵硬,“老臣若说句不中听的,还请皇上莫怪。你若是为子报仇,急于处死安丰侯,臣也理解。但若是因为桃姑娘才这么急……臣就不得不问了,莫不是安丰侯一死,那桃姑娘就会嫁给你么?你已经是一国之君,难不成厚着脸皮去强行霸占么?”
陈济微微一笑,笑得有些苦。
半晌,陈亮也默不作声。
“朕在这儿,叔父也难休息,朕还是回宫去吧,你不许再起来行礼了。”
陈亮听见这话,只好继续半躺着。
陈济走出陈亮的居室不多远,走在院子中,远远看到陈秘带着随从和礼物下了马。
陈秘也看到了陈济,忙几步赶来,伏地跪拜。
“你怎么也来了?”陈济感到好奇,他印象中,陈亮跟这些久居京城的同族并不熟,一般不会私下来往。
陈秘仰头笑答:“臣闻知老将军受伤,特来探望。”
“你倒是消息灵通得很呢,朕也不过才刚知道的事,你就也知道了。”陈济望着陈秘,饶有深意地发笑。
陈秘则表现出一副虔诚的模样:“同族连枝,本应互相关怀,况且皇上称老将军为“叔父”,臣岂能不用心?一旦用心,就没有什么消息是不灵通的,臣也就这点小能耐。”
陈济觉得有趣,便点点头:“你起来吧。”
陈秘忙谢恩站起。
“朕这里还真有件事,需要你那点小能耐。”
“皇上尽管吩咐。”
陈济示意陈秘凑近。
陈秘靠近,陈济便低声问:“你那个梅香榭的相好……跟沈老板有多熟?”
陈秘笑答:“那是相当熟了,皇上若有需要她效劳的地方,便是她的福气了。”
“她可能打听到沈老板早些年的事?”
“有多早?”
“比如……沈老板出阁之前?”
陈秘一愣,十几年前……那也太早了,他的相好岚玥也不过才十几岁,“这个恐怕她不能,不过,臣也许可以。”
“你能打听到沈家十几年前的事?”陈济很诧异。
陈秘笑道:“臣方才不是说了嘛,用心……则消息灵通。”
陈济听了,很是满意,“那朕便等着你的消息,你快去看陈亮吧,朕也该回宫了。”
“是,还不知老将军伤势如何,会不会耽误明日上朝呢。”陈秘说着,忙向陈济行恭送礼。
听到“上朝”二字,陈济又猛然想起,“对了,听说你和陈冲几个,因为朕今日没上早朝的事去过璇玑殿?”
一听见这么问,陈秘又赶紧躬身下拜:“皇上恕罪,臣原本觉得,陈国新立,各项规矩尚未定制,缺一次早朝也不算什么,可五兵尚书非说“哪有新君即位头一日就不上朝的”?臣看他气成那样,不得已才陪同前往。”
陈济不过是随便问问,不想陈秘竟会这样作答,还扯上什么“恕罪”?
这顿时勾起了他更多的兴趣,“就因为朕没去上朝?陈冲就那么生气?”
陈秘答道:“回皇上,也因为皇上放江陵王出城之事,五兵尚书质问了璇玑殿的卓总管,说是您没有与他商议……”
“朕做事,还得征求他的意见?”陈济不由得气上心头,又问:“他还说了什么?”
“这……”陈秘似有些为难,不大敢说。
陈济脾气一上来,就不太有耐性,“问你就说!”
“他说当初您自永昌来,势单力孤,若非向他求助,都未必能活着走出孟太后的万寿宴。此番深夜闯宫,靠得主要还是他的兵,您能即位,他才是首功,看到您如今如此任性随意,他真是恨铁不成钢……”
“混账!”没等陈秘说完,陈济就忍不住脱口骂了出来。
陈秘忙闭了嘴。
陈济没有心情再多说话,直接骑马回宫了。
回到璇玑殿,陈济先去偏殿看了桃叶,偏殿内外已经添置了许多冬日所需的各色物品,也增派了几个婢女,清理干净了桃叶身上的黑血,只是桃叶仍然处于昏迷之中。
因为桃叶一直没有醒来,田乐也不敢离开,采苓便让人在桃叶居室隔壁另收拾出一间屋子给田乐暂住。
陈济见一切还算妥当,又自回去休息。
当晚,陈济细问了卓谨,果然卓谨也说陈冲曾质问过江陵王被放出京之事,且离开璇玑殿时带着一脸怒色。
这使得陈济夜里又睡不着,他虽然恼火,却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当初华林园擒拿陈熙、还是近日逼宫迫使司修禅位,确实都是陈冲的兵最多。
如此倒提醒了陈济,同为陈家军,但细分起来仍是各有其主,比他亲兵多的又岂止陈冲一个?今日他们可以拥护他,明日当然也可以反对他。
虽然这四位陈将军论起来都是他的同辈兄弟,但实际上,只有陈秘与他年纪相仿,陈伟、陈歆都比他大好几岁,陈冲则更年长,也就比陈亮略小些,年纪越大,自然威望越大。
而陈亮、霍璩、赵盛、荀翼,虽也年长,但毕竟远离朝堂多年,是为他才回归,影响力多在交州新军中。
可是陈冲不仅年长,还一直在朝,当年曾是陈济之父陈温的部下,却在陈温死后追随陈熙,后又背叛陈熙追随陈济……陈济越想越觉得陈冲不可靠。
陈济还想到了另一件事,成宗即位时,忌惮陈家兵力,将陈冲手下一半兵权都交给了尚云,可是成宗一死,这些兵还是自发又倒向陈冲,如此转移兵权又有何用?
他觉得,若要防止未来有人拥兵自立,最好能把追随他的这些将军们手下的兵全都打散开来……就像打牌洗牌一样,每个人每一局手中的牌都在变化,但合在一起还是完整的一套牌……
这样想着,陈济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第213章、治国如洗牌
翌日早朝,陈济来到太极殿东堂,看到了他的旧日同僚们——原齐国的文武大臣,凡是活着的,无一缺席。
交州新军的将领们,更是精神抖擞。陈亮也在其中,观其外表,完全看不出是昨日刚受了箭伤。
陈济就坐,百官朝拜。
废话不必多说,陈济很快进入正题:“江陵王请求前往封地,朕已允准。安丰侯因谋害皇子而自惭形秽,于昨日送别江陵王夫妇之后服毒自尽,朕感其知错能改,故不再追究其同族连坐之罪,仅剔除官籍,王氏族人皆放回本家。众爱卿,可有异议?”
陈亮听了,喜不自胜,第一个躬身下拜,高呼:“皇上英明!”
其他大臣也便都跟风了:“皇上英明!”
一片称颂之后,大司马尚云出列拜问:“皇上仁慈,放王氏族人还家,却不知如何处置司氏一族?”
都护韩璟也立刻附和:“启禀皇上,司氏一族本无罪,皆因被江陵王妃连累。皇上既封了江陵王,按理也应封成宗之三子司偃为王。”
“哦……可三弟年纪尚小,即便封王,也应留在京中受长姐照拂……”陈济慢悠悠地应付着,心中自忖,白夫人和韩夫人是表姐妹,司修和司偃更是亲兄弟,他当然得把司偃母子留在京中,以防白夫人和司修谋反。
尚云又谏言道:“皇上既承天命,成宗所遗妃嫔在后宫内殿住着便不合适,理应早接司蓉公主入主后宫才是。”
“尚将军所言极是,只是蓉儿近来一直病着,暂时还不便挪动。”陈济勉强笑着,依照他对司蓉的了解,现在见面,司蓉大约恨不能一剑杀了他,哪能轻易入宫受封?
陈济想了想,又道:“封司偃为河西王,待朕与蓉儿商议过后,为其选好居所,再择吉日迁出延明殿。”
尚云、韩璟默然。
“朕既受禅,自该整顿朝纲,且如今官位空缺甚多,交州旧部入京立功者也多,正宜改制。”陈济淡淡一笑,便独断地宣布了他思考一夜所做的决定:
“改置吏曹为吏部;改宗正寺为户部;改鸿胪寺为礼部;改五兵曹为兵部;改廷尉府为刑部;改太府寺为工部。此六部以吏部为首,从属于尚书省,今后不设尚书令,各部设本部尚书,直接听命于朕。”
文武大臣们无一不露出惊讶之色,因为陈济做这样的重大官制改革之前,不曾与任何人商议过。
陈冲无奈地摇头叹气,五兵曹没了,那他这个五兵尚书还算什么?
陈济完全无视百官的神态,继续说:“废除御史台,并入吏部,更名监察司;废除右尚方,并入礼部,更名尚方司;废除太仆寺,并入兵部,更名车马司;废除太弩署,并入兵部,更名武库司。卫尉府更名侍卫部。”
“西边、北边的小国都快被魏国灭得差不多了,这都护府以后还有何用?不如省了吧!”
这种轻蔑的语气,让韩璟陡然色变,废除都护府,他自然也就不算都护了。
一切还在继续。
陈济恣意表达着自己的喜好:“另外,废除大司马,朕不喜欢这个职位,因为朕的兄长做过太多年的大司马,让朕听见这三个字就不舒服。”
“但是皇上,现在的大司马是臣。您废除了大司马,臣这个武官之首今后应该站在哪里?”尚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仰头注视着陈济。
“哦……对……”陈济好似刚醒悟一样,笑眯眯望着尚云:“今后的武官之首是兵部尚书,那就任命尚将军为兵部尚书吧。”
陈冲自我克制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兵部乃五兵曹改制而来,他做兵部尚书,那么臣的位置何在?”
“说得也是。”陈济抖动着眉毛,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六部中虽以吏部为首,但兵部必然是职责最大、人数最多的一部,不如设左右尚书二员。尚将军算左尚书,陈冲将军就算右尚书,共同统领兵部,如何?”
陈冲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尚云则依旧平静,拱手拜道:“谢皇上恩典,臣一定和陈尚书齐心协力,不负皇上重托。”
陈济笑点点头,默默窥测着尚云的眼睛,不知此人真的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另有居心。
“尚书省各部新立,中书省、门下省也空缺极多,这何人任何职,理应由吏部裁决,可如今吏部也还未定……”陈济低着头,几根手指在宝座的扶手上来回弹动,似乎是想到哪,就说到哪,“此事就先交给丞相来办吧。”
丞相?众臣一愣。
站在这儿的人都知道,先前的齐国从不设丞相,以免丞相总揽大权,威胁君王。
“朕要在百官之上,设立左右丞相,各部主要官职有空缺时,皆由丞相暂代,朕若有离京或不便时,二丞相也可协商代朕处理政务。丞相的人选朕也已经想好了,左丞相由皇叔陈亮担任,右丞相就是原骁骑尉马达。”
此言一出,朝堂一片哗然,许多目光都投向马达。
马达本人也一脸惊愕。
众人皆知,陈亮在显宗时期曾立下赫赫战功,且又是老谯郡公陈温的左膀右臂,如今辅佐陈济做百官之首自然不会有多大争议,可是马达不过是陈济的家奴而已,朝中随便拉出来一个人都比马达有资历得多。
陈冲头一个投了反对票,“皇上三思,莫要说马达原是奴籍出身,就算是做骁骑尉,也还不足一年呀,哪有能力胜任丞相?”
紧接着,陈冲又给陈秘、陈歆、陈伟等使眼色。
陈歆和陈伟只好相继谏言,劝陈济“三思”。
面对这般劝谏,陈济很是心烦。
马达也觉得极为不妥,于是躬身拜道:“皇上,臣也以为……”
“你不许推辞!”陈济手指马达,打断了马达的谏言。
马达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陈济冷笑,目光扫过陈冲等人,淡淡道:“朕早料到你们要拿马达的出身说事儿。奴籍怎么了?难道你们不知,北魏的开国皇帝,曾经就是赵氏兄弟的家奴?
赵氏兄弟何许人也?当年齐国最掌权之臣,反叛肃宗,直接分走了齐国的半壁江山!齐国诸多权贵眼红,趁着战乱,纷纷自立为王,在齐魏之间建了诸多小国,把个大齐国分得七零八碎!
赵氏也有心征服那些昔日的同僚,可惜他没做到。但是魏氏做到了。魏氏不仅取代了赵氏,还不断开疆扩土,现在比咱们陈国还大。你们有没有人敢站在魏王面前说,魏氏乃奴籍出身,不配为君?”
陈冲无话可说,只是低着头默默叹气。
一向在朝堂中如空气般存在的太傅沈濛,这个时候却突然不小心发出了鄙夷的笑声,从嗓子眼里哼咛出一句话:“皇上这个例子举得倒很应景,赵氏也是兄弟二人,成于兄弟联手、败于兄弟反目,最后被最信任的家仆魏氏夺了权……皇上如此抬举马相,竟不怕前车之鉴。”
陈济略略抬眼,瞄了沈濛,他挺讨厌这个糟老头子,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不过仗着家财万贯被当年孟太后硬塞了个太傅的虚职,还挺把自己当回事。
先前成宗都看不上沈濛,不允许沈家人入宫,若不是因为司蓉承认这个外公,陈济想起沈家父女搬弄是非、通风报信之举,恨不能立刻把这老头儿叉出去。
但是当下,怀着对司蓉的愧疚之心,陈济还是勉强给了沈濛一个面子:“多谢外公提点,不过,朕重用马达的最重要一点就是出于对他的信任。马达永远不会背叛朕,不仅如此,他还会很用心做好朕交待的每一件事。”
马达听着,不由得感到压力倍增。
“哦……对了,朕现在就有一件要紧事交给马相。”陈济笑盈盈,注视马达。
马达只好俯身致礼:“微臣听命。”
“朕要组建一支新兵队伍,就取名叫“飞龙军”,朕为此军主帅,马达为副帅。”陈济笑望着马达,又环视群臣,神采飞扬,“所谓“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愿意成为朕亲兵的勇士,无论他原先是哪个府衙的兵,或是江湖侠客,都可以向马达递名帖,朕要广开大门纳贤。”
下面许多武将听了,个个面露担忧之色,愿意成为皇帝亲兵的人肯定多得是,如果都有资格入围,恐怕他们手下的兵都快要跑完了吧?
陈济又道:“另外,各部官职任命之事,众爱卿可以自荐,也可以举荐旁人,不必拘泥于过去的任职。朕会与左丞相商议,量才录用。”
陈亮领命。
下朝之时,陈冲的脸色不知有多难看,步伐极快走出太极殿。陈伟、陈歆、陈秘等都赶上来。
陈冲冷笑着,同他们三人道:“皇上扩充亲兵,必定要抽走我们手下的最精锐之师。当我们是什么人?”
陈歆也不由得长叹:“皇上大约是当将军当习惯了,把治国也看得如治军一般,上面一声令下,下边服从军令就行。”
陈伟脸上也带着不明显的怒色,低声愤懑宣泄:“当年看不惯陈熙才倒戈跟着他,如今看来,他还不如陈熙呢!”
唯有陈秘一脸笑意,劝慰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咱们几个倒不如联名请命,举荐恩师为吏部尚书、或者中书令……”
“你别添乱了!”陈冲打断了陈秘,心浮气躁,“你看不出来皇上在有意压制我?这个时候举荐我,那是害我呢?”
陈秘陪笑道:“恩师教训得是,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您与旁人怎么共同领一个兵部?”
“我……”陈冲刚又开口,一回头,发现尚云就在身后不远处。
几人遂止了言语,相视互看,不做声地离开了。
尚云望着那几个疾行的姓陈的背影,只是慢腾腾走路。
陈济离开朝堂之后则神清气爽,他也知道自己今日的言行可能过于任性,但如果做了皇帝还不能随心所欲,这辈子得憋屈到什么时候?
如例行公事一般,回到璇玑殿,陈济必得先来桃叶的居室看一看。
采苓和田乐都在,桃叶还是静静躺着。
陈济望着昏睡的桃叶,不禁有点焦虑,“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田乐答道:“臣女不知。”
“你是大夫,你怎么能不知道呢?你爹不是说桃叶的伤并不严重吗?”陈济扭头看了田乐,明显带着些责备的语气。
田乐为难着,也不敢抬头看陈济,“回皇上,桃姑娘的伤确实不重。”
陈济更加不快,又质问:“那她怎么能昏迷这么久?”
田乐惴惴不安,她害怕她的答案让陈济生气,可她总不能不答,更不能“欺君”,“如果……如果一个人不愿意醒来,就算没有伤、没有病,她也仍然可能长久陷入昏迷……”
第214章、南柯一梦
远处云雾缭绕,山峦起伏如墨画,像是天然的屏障,坚定不移地守护着一方净土。
近处花香四溢,稻田油绿似翡翠,谷物在暖光下成长,微风拂过,每一支稻穗的摇曳都在诉说着田园风光的美好。
这是一处静谧的农场。
桃叶就漫步在无边无际的田野里,她闻到了泥土原始的芳香气息,听到了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的叫声,望着大面积生机勃勃的瓜果菜蔬,心旷神怡,仿佛忘记了尘世的所有烦恼。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要往哪里去,只享受着此刻的安稳。
仰望广阔的天空,呼吸清新的空气,桃叶胳膊上挎着一只藤条编织的篮子,弯腰摘下几根豆角,然后回眸一望,王敬正在田野之外朝着她遥遥挥手。
他还是坐在那把并不精致的轮椅上,笑容可掬。
桃叶低头,看到篮子基本已经满了,便拎着篮子从农田中慢慢走出。
她走到王敬身旁,依旧将篮子挎在胳膊上,双手推起轮椅,缓缓前行。
他们路过绿意盎然的稻田,在夕阳的余晖下,稻田间隙的水塘波光粼粼,如撒上了一层金粉一般,蛙叫声和蝉鸣音此起彼伏,好似一支打着节拍的交响乐。
他们走向纵横交错的乡间小路,左右两排高耸的大树为他们遮住了阳光,阳光却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到路面,汇成一片片晃动的斑驳光影。
他们回到简约朴素的农家小院,院中种了许多花花草草,也堆放着日常的农具、柴火、水缸、桌椅等物,杂而不乱,每一处都满载家的温馨。
炊烟袅袅,香气从厨房弥漫到整个小院,热乎乎的饭菜被端上餐桌,桃叶将筷子递到王敬手中,王敬很快摸到了盘碗的位置,两人相对用餐。
夜幕降临,烛光下,桃叶用浆糊、细竹板和纸做了一把扇子,轻轻煽动,为她和王敬带来几缕微风。
王敬提笔,在扇面上写下了几行小诗:
桃叶映红花
无风自婀娜
相怜两乐事
独使我殷勤
桃叶见了,也提笔蘸墨,在此小诗后面留白两行后补了四句:
七宝画团扇
灿烂明月光
与郎却暄暑
相忆莫相忘
写罢,桃叶又拿起扇子,为瞎子夫君念了一遍。
王敬脸上露出惬意的微笑,他将耳朵贴到桃叶的腹部,静静感受来自胎儿的心跳。
清晨,桃叶又推着王敬走出农家小院,晨雾如薄纱般笼罩着大地。
他们再次经过田野,停住轮椅,桃叶拉起王敬的手,凑近一片绿叶,让叶子上的露珠滚落到王敬手心,一起体会晨露的清新、生命的活力。
“桃叶,你知道吗?在端起陈济给的那杯毒酒的那一刻,我心里是怎样的一种矛盾挣扎?”王敬握紧桃叶的手,无神的眼中满怀柔情。
桃叶似乎很糊涂,也似乎很好奇,“哪个矛盾?”
“多年以前,我曾经是渴望死亡的,因为阿娇已然不在,我不愿独活。但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驱使我必须活下去,我活得很累、很累,我甚至一度期盼有个正当的理由使我死去,而不必心怀愧疚……”
桃叶望着王敬,理解般点了点头。
王敬又紧紧抱住桃叶的腰,继续说:“可当真的有这么个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我却又不想死了……比起死去与阿娇团聚,我竟更奢望与你厮守……这时我想起了你问过我的问题,我是更爱阿娇,还是更爱你?如果我爱你胜过阿娇,我算不算做了负心汉?所以我矛盾、挣扎……”
桃叶轻笑着摇了摇头,她也紧紧抱住了王敬,似乎陷入了某种侥幸的臆想,“所以你选择留下来陪我?所以你没有喝下那杯毒酒,是吗?”
“不……我喝了……”王敬的声音,很轻很轻。
晴空里一声天雷巨响,乍然如天崩地裂,一瞬间几乎让桃叶振聋发聩。
“我说过,如果我还有能力去决定一些什么,我最想要做的事,就是再也不要让你我分开……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请你原谅我的无能……”王敬依旧稳坐在轮椅上,像是丝毫没有受到巨雷的影响。
桃叶抬头仰望,阳光明媚已经变成暴雨倾盆,远处还在电闪雷鸣,四面八方都是轰鸣声,吓得她心惊肉跳。
“我这辈子,自问不贪不蠢,本分守己,从不作恶,却还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眼看着岳父枉死而不能鸣冤;明知发妻死于非命而不能报仇;亲生母亲与不知名的死尸合葬而不敢明言;最后连我自己也背上了一个莫须有的死罪……不得不将你们母子孤零零撇在这个世上……一切都怪我太无能……”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在王敬脸上,掩盖了他的泪水。
风驰电掣中,各种画面钻进桃叶脑海:
她看到王敬用马车将她送到田家门口,将她托付给田家父女,临别时泪眼盈眶。
她看到石头城的万丈高台上,在陈济和百官面前,王敬亲口承认了那个莫名其妙的谋害皇子之罪。
她看到陵阳门的城楼上,陈济放下毒酒,王敬端起酒杯,几番犹豫纠结后还是不得不饮下。
她看到了刺伤胸口、奔上城楼的自己,看到了从轮椅上站起的王敬,看到了他们在漫天飞雪中紧紧相拥。
最后,王敬口喷黑血,倒在她怀中。
眼前轮椅上稳坐的王敬已经越来越模糊,记忆中的王敬却越来越清晰。
所有的画面都在告诉她,她挚爱的夫君已经死了。
恍如刚刚接到这个死讯一样,桃叶感到脑袋轰然炸裂,当空一道强雷把她劈醒。
“啊——”桃叶又一次歇斯底里一声尖叫,就如王敬倒在她怀中之后她发出的那声怒吼一样,冲破云霄。
她睁开了眼睛。
“桃姑娘,你终于醒了?”田乐一阵惊喜,跑到了床边。
当桃叶的视野开始慢慢变得清晰,心痛的滋味也就越发明显,她不明白,既然梦境可以那么美好,她又何必要醒来?
田乐解读着桃叶的神情,知道桃叶并不愿醒来,“对不起,是我给你用了很多醒神开窍的药,促使你醒来的。”
桃叶没有说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医者和良药在救人的同时,也可以很残忍。
田乐惭愧地低下了头,喃喃而道:“我承认,我是有一点小小的私心,因为如果你再不醒来,我和我爹就可能要被治罪了……可我也是真的担心你,你这样没日没夜的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
这些话,绝对是田乐的真心话,这几个月,她用了太多心思去见证桃叶对王敬的痴情,自然知道王敬的死对桃叶打击有多大,当她看到桃叶一连多日不合理地沉睡,她真的很怕桃叶从此不再醒来。
桃叶终于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他那么盼着我醒来,不怕我一醒就把他给杀了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陈济。
听到桃叶有所回应,田乐有点小小的激动,“如果你想报仇,那得先好好活着不是?我去叫丫鬟们给你拿点吃的来好吧?”
桃叶又没有说话,她不知自己究竟昏睡了几天,但也不在意那是几天,反正她也感觉不到饥饿,她身体轻飘飘的,就好像快要成仙了一样。
她没有去识别她所呆的环境,因为她压根不关心自己在哪,她也不在意屋内有何人,也不想知道外面都在发生什么事。
当这个世界没了王敬,一切便已经无所谓,她只是静静躺着,像一个木头人。
田乐默默看着桃叶,她感觉得到桃叶内心世界的绝望。
但她总要往好处劝,“就算你不饿,为了孩子,吃点好吗?你那么爱他,也一定很爱你们的孩子对不对?”
桃叶还是没有说话,她当然是在意这个孩子的,可是,孩子不能替代王敬。
当她再也见不到最想见的人,却守着一个强大的理由非要独活不可,每分每秒是一种怎样的折磨?
田乐叹了口气,只管走出门来寻丫鬟。
一跨出门槛,田乐发现陈济就站在外面。
原来桃叶那声梦中的大叫,早已被采苓等婢女听到,采苓按照陈济的吩咐,在第一时间就把此事报给了陈济,陈济果然立刻赶到。
田乐简直傻眼了,她方才在屋里说的话,大约都已经被陈济听到,她只顾着找借口鼓励桃叶活下去,竟忘了这里是陈济的地盘。
“皇上……”田乐双手合在腰间,屈膝行礼,呼吸声不禁有些急促,心跳也在加速。
“在你们心里,朕是不是很残暴?”陈济望着田乐,似笑非笑。
这种问话,实在让田乐心里发毛。
她记得,她从前认识的那个谯郡公,曾在式乾殿递给她手帕拭泪,曾在秦淮河边与她畅谈人生,曾穿梭夜幕送她回家,那时她看到的那个人,绝对与“残暴”二字沾不上边。
可是,当她听说了陈家军深夜逼宫的杀戮,当她得知了石头城禅位之日的血腥,让她又重新认识了这个人。
“我……我只是怕她想不开,并不是要怂恿她报仇……”田乐双手揉搓着,看起来很紧张,也很不安。
陈济勾唇一笑,他并没有责备田乐。
他凝视着那扇半开不开的门,笑容渐渐变得苦涩,“你知道吗?朕此生最恨的人就是王敬,我们从小就认识,从小就合不来……他总是目无下尘,不屑于向任何人低头,而我却像一只四处跪舔的哈巴狗,年年寄人篱下,时时摇尾乞怜……”
田乐看得出陈济眼中的寥寥失落,也读得懂他心里的无尽悲哀。
“他一出生便什么都有,所以他有高傲的资本。一州之首的刺史官位,别人求而不得,他却随手抛弃,回家安心吃公粮,每日只需哄妻惯女,被父母养活到二十五岁。”
“但我自幼便明白,万事万物都要靠自己争取,每一个能够得着的机会都要珍惜,连司姚那个天天想给我戴绿帽子的丑肥婆,我都用了六年的时间才下决心与她和离……”
陈济一直笑着,笑得那么惨淡,他将目光转向田乐,突然在某一瞬变得阴沉,“是这个世界告诉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田乐闻此言,尤其那八个字,只觉得一阵胆寒。
“我和王敬大概是八字不合,以至于处处为敌,每一次我想要的,总是被他无心抢走……无心——才让我更觉得憎恶!”
“我以为,等到他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心花怒放,大喜若狂……事实却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登上极位,手刃宿敌……换来得只是她永远的仇恨……”陈济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终于再也笑不出来了。
田乐不太确信地问:“皇上是在后悔吗?”
陈济却摇了摇头:“朕做过的事,从不后悔。”
“为什么?”田乐很好奇。
“因为,后悔没用。”言罢,陈济转身离开了这座偏殿。
第215章、心之魇魉
在璇玑殿的正殿,两只暖炉中的炉火都烧得正旺,屋里暖气升腾,与外面寒风呼啸的院落相比,真是冰火两重天。
陈济坐于桌前,翻阅着近日大臣们递上来的奏折,总是心不在焉。
他天天盼着桃叶醒来,终于桃叶醒了,他竟连踏入房门见桃叶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这是午后,殿内太暖和,难免使人犯困,陈济盯着折子,不知不觉就开始眼皮打架,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奏折上都写了些什么。
他的脑袋变得越来越混沌,脑海中却一遍又一遍重复起王敬死前的画面。
那个最难忘的画面:漫天飞雪中,僻静城楼上,桃叶捂住滴血的胸口狂奔,王敬艰难地迈出僵硬的步伐,最后两人聚在一处,紧紧相拥。
人家明明是一对最最恩爱的鸳鸯,却被他硬生生拆成了生离死别。
迷迷糊糊中,他恍惚听到了桃叶的指责:“你如果真的爱我,就该明白,爱是成全,不是占有!”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回答,十分郑重:“他连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他的生存完全是你的负累,可是只要他活着,你永远都只会奔向他,唯有生死才能将你们完全分开。我认为,让他去死是对你的拯救。”
“是吗?为了拯救她,你宁可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王敬的声音也传到陈济耳边,还带着些嘲讽的意味。
陈济抬头,隐约看到一个小小的摇篮,摇篮中的孩子虽然瘦弱,却也乖巧可爱。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到这把年纪才得一子,你竟不好好珍惜……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远处又传来王敬的质问声,一遍又一遍。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凝神看着,小小的摇篮一晃一晃,看得他眼花,似有哭声传入他耳中。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陈济捂住耳朵,孩子的哭声却更清晰,四面八方都是。
“午夜梦回之时,你不会听见那孩子的哭声吗?”
振聋发聩之音,使陈济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从梦中惊醒。
他还是坐在璇玑殿里,还是自己的书桌前。
他猛然想起他兄长陈熙生前曾说过的两句话:
“人的一生那么长,谁会不犯一次错?”
“如果有一天,你能把我这个位置抢回去,你就会知道,身居高处,会有多少身不由己。”
陈济当年对他兄长是很不屑的,他恨极了陈熙联合外人弑父,可是,从兄长手中夺回父亲的爵位之后,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凝神细听……孩子的哭声好像仍然在……
陈济不由得心跳加速,现在不是梦境,那是真真切切的哭声!就在窗外!
他自来不信鬼神,他觉得一定是有人在故意吓唬他!
这样想着,陈济呼啦一下站起,几步走到房门口,猛地打开了门。
卓谨就在门内侍立,忽然看见陈济这般风风火火地走过来开门,吓了一跳。
果然,陈济看到,在门外不远处,方晴和方湘姐弟两个站在一处,方晴怀里抱着不足半岁的女儿,她正一边与方湘说话,一边哄着女儿。
陈济顿时怒上心头,快步走过去,直接就是一声厉吼:“大晌午抱着个奶娃在这儿哭什么哭?吵得朕头疼死了!”
方晴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惊得打了个冷颤,她自幼服侍陈济,从来没见过陈济发这么大火。
“皇上恕罪,我姐姐找我有点急事,正巧我刚巡逻到这儿,孩子哭声这么小,没想到您隔这么远就听见了,我这就叫她带着孩子回去哈!”方湘说着,忙忙地往外推着方晴离开。
陈济仔细听了一下,好像孩子的哭声确实不大,这个距离,又隔着门窗,说吵到他实在是有点牵强,他不禁又有些疑心方才哭声的来源。
方湘一面推着方晴走,一面低声咕唧:“皇上就是因为自己的孩子没了,看见别人的孩子心里难受,你下次来别带着孩子了……”
方晴点点头,也低声交待:“御前当差,你在称呼上应该有个忌讳,怎么还是“你”呀“我”的?看看你姐夫,多有分寸。”
“我哪敢跟姐夫比?他什么都是好的!”方湘咧着嘴笑,那表情,不知是吹捧还是嘲讽。
“本来就没得比!你姐夫乃当今世上第一美男,而且脾气最好,心地也好,任凭哪个男人都比不上!”方晴称赞着,饶自得意,又望怀中女儿,洋溢着一脸的幸福,“我们家盈盈长得像爹,将来也一定是个顶尖的美人!”
陈济在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慢慢缓了过来,忽又觉得不该如此,那毕竟是马达的孩子,他怎么能随口撵走?
他忙高声叫住了方晴和方湘:“你们等等。”
方晴、方湘听见,立刻回来,再次向陈济行礼。
这次,陈济温和了很多:“孩子叫什么名字?”
方晴答道:“回皇上,叫悦盈。”
“让朕抱抱。”
方晴便把孩子交给了陈济。
陈济抱住了小女娃,凝视细看,女娃在他怀中一直低声抽泣。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陈济渐渐感到心在隐隐作痛,他与马达一前一后成婚,一前一后有了孩子,如今马达的孩子这般惹人怜爱,他的孩子却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方晴观之面色,揣测其心中所思,笑着说:“奴婢前日去看司蓉公主,公主也抱了我们家盈盈,她还说本想与奴婢做个儿女亲家。奴婢便劝说公主,赶紧养好身子,明年再生一位皇子,这个亲家还是做得成的。”
陈济静静听着,他与马达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若能做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可是他如今没有儿子了,没有儿子了……司蓉还会再为他生一个儿子吗?
这样想着,他便抬头问方晴:“公主怎么说?”
“公主只是笑了笑……”方晴低头浅笑,又暗示般地说:“可是皇上和公主这样,一个住在宫里,一个住在府里,怎么好再有一位皇子啊?”
陈济听得出方晴的意思,遂点点头:“朕知道了,朕会尽快接蓉儿进宫的。”
待方晴带孩子出宫之后,陈济便叫方湘给他牵马来,由方湘陪他一起去谯郡公府看司蓉。
谯郡公府还是从前的样子,因为府中有不少下人都入宫当差了,显得冷清了许多,陈济先前的书房更是空荡荡。
司蓉自然还在她原来的住处,只是屋内屋外,都有一股浓重的药味。
陈济带着方湘,慢慢走近司蓉的房间。
守门的丫鬟看到,忙向内通报:“公主,皇上来看您了!”
司蓉正在喝药,一闻此言,不慎呛住,又咳嗽起来,小莺忙接了司蓉手中的药碗。
“皇上?我竟不知哪里有个“皇上”?”司蓉冷笑两声,摇摆着站起,随手就抽出了床边悬挂的长剑。
小莺吓了一跳,转眼就看到司蓉持剑跨出门去。
陈济和方湘还没走到司蓉房门口,已经看到司蓉提剑出来,那架势就像是准备跟陈济决一死战。
可陈济今日并没有带兵器,方湘赶紧挡在陈济前面,谁知司蓉才刚挥剑,却一个踉跄,身子往左斜,看着就要摔倒。
“蓉儿……”陈济惊慌中,忙绕过方湘,几步赶到司蓉左边,扛住了司蓉即将歪下去的身子。
司蓉右手以剑抵地,慢慢站好,推开了陈济的搀扶,却忍不住又是一阵咳嗽,似又有东西要咳出。
小莺听到,忙拿着手帕追过来,为司蓉接住。
陈济赶紧探头看了一眼,见咳出的没有血,总算稍微安心了些。
“就算你想打我,也得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打不是?”陈济努力堆出满面笑容,又一次靠近司蓉。
司蓉哼了一声,目光冰冷锋利,“真是可笑,你现是一国之君,我算哪根葱?我哪敢打你?”
方湘站在陈济身后,小声哔哔:“剑都砍过来了,还说什么不敢……”
那边,小莺劝着司蓉:“皇上已然是皇上,好不容易来了,公主又何必如此?”
“他来了我就得感恩戴德吗?”司蓉冷笑着,握剑的那只手牢牢攥紧剑柄,双目朝陈济狠狠地瞪过去:“嫁了这样的夫君,逼宫篡位、谋害家亲……我没脸去见父皇,也没脸见列祖列宗了!”
提到这些事,陈济也很不痛快,他没有再继续伏小做低,但也没有底气发火,只是换了比较平常的口吻:“我逼宫,是为了给我们的孩子报仇,何错之有?白氏因此作乱,我不得不镇压,也是无可奈何。况且,白夫人已经带司修逃走了,我为你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群臣放掉他,你还想怎么样呢?”
司蓉听了,登时火冒三丈,“你说得好有道理!不管凶手是王玉还是安丰侯,我弟弟有什么错呢?你报仇便报仇,如何能逼他禅位?”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弟弟不能公正地处置他的皇后或国丈,便是他最大的错!我只有越过他的位置,才能代他执法。”陈济振振有词。
“现在仇已经报了,你把皇位还给他!还给他呀!”不知不觉中,司蓉又飙起了大嗓门。
可司蓉如今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允许她这样大嗓门,刚大声了两句,她便又咳个不停,震得胸口也疼起来,她不由得捂住胸口。
“公主,你忘了田太医说过……”小莺挽住司蓉的胳膊,轻声提醒。
方湘凑空插了个嘴:“公主可能不知道,那个……江陵王已经神志不清,就算把皇位还给他……他也做不成了……”
司蓉瞪了方湘一眼,吓得方湘又赶紧闭嘴。
陈济微微地叹着气,对司蓉说:“朕已经在百官和百姓面前祭天即位,“还”——是绝无可能的。朕今日来,是诚心要接你入宫,择吉日举行皇后册封礼,或许能借喜气冲走你的病,希望你三思。”
“你当我不知道,桃叶就在你寝宫偏殿里……”司蓉脸上拂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那当然是讥笑。
陈济没有说话。
司蓉咬牙,斜眼藐视着陈济:“你册封我为皇后,不过是为了稳住前朝旧臣。我虽然没有大智慧,但也不是个傻瓜……想让我承认你这个“禅位”而来的皇帝,门儿都没有!”
陈济心中也烧着一团火,他固然有错,可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还不是被司元和司蓉父女两个逼得?
“告诉你,我不去!”司蓉的语气很生硬,伸手往外指:“你给我哪远往哪滚!我不想看见你!”
当着下人,陈济实在颜面扫地,他再也不想多停留一刻,转身离开了司蓉的视野。
第216章、那时的她和他
窗外的小雨淅淅沥沥,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桃叶在床上静静躺着,听着这雨水落地的声音,脑袋里空洞洞。
现在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田乐已经在宫里住了多日,心中着实不放心自己的父亲,而桃叶已经苏醒,于是田乐便向陈济恳求,她仍回家去住,改为每日入宫为桃叶诊脉,陈济应允。
出宫之前,田乐也跟桃叶交待过,桃叶自然听得到,只是听到与听不到并没有什么不同。
自从桃叶不再昏迷开始,她每次睡着的时间都很短,也再没梦到过王敬,王敬好像是彻底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他真的消失了吗?
每次想到这一点,桃叶都如同又受了一次晴天霹雳,霹得她从头凉到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由于躺得太久,桃叶又是一动不动,她已经躺得浑身僵硬、麻木,躺得每一个细胞都失去知觉。
忽地有一下,她感觉到肚子里有微微的异动。
她意识到,她是多天一动不动,可孩子并不是,孩子还在动,那大约是王敬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孩子……莫非是饿了吗?
桃叶在心中问自己。
“你这样没日没夜地昏睡,不吃不喝,就算你能撑,也会把你肚子里的小娃娃给饿死呀……”田乐这样跟她说过。
桃叶记得,桌子上应该是有食物的,那是田乐出宫之前送过来的,并再三劝她吃。
她的手指慢慢摁住床,试图起身,这时她才发现,太久不起来的她真的动起来很困难。
外面守门的两个婢女见桃叶有起床之意,忙跑了进来,到床边扶桃叶。
“出去。”桃叶冷冷放下两个字。
婢女们不敢违拗,只好又出去了。
桃叶只管努力伸动胳膊,一点一点挪动,终于靠自己坐了起来,又推动双腿,稍微左右摇晃几下,渐渐有了知觉,于是踏上鞋子,往前走了两步。
她看了那一桌食物,拣了一块清淡松软的糕点,搁在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可能是因为多天不进食,这一口让她吃得好难受,几乎要噎住,她忙喝了一口水,却又呛住。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强行压制了咳嗽,逼迫自己咽了下去。
至于食物是什么味道,桃叶完全不知道,这个时候,她想起王敬老早就已失去味觉,如今……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味觉了。
原来饮食竟可以如此难以下咽,桃叶此前从来不知道。
她实在是吃不下,只好又放下了那块糕点,转身往床榻走去。
然而,只是吃了这么一口,被窗外偷窥的采苓看到,急忙当做一件大事报告给陈济。
陈济听说桃叶肯吃东西了,犹如喜从天降,慌慌张张就跟着采苓跑过来一起偷窥。
彼时桃叶已经又回到床边,隐约听到有脚步声往窗户靠近,她侧脸瞥了一眼,这才看到窗户纸没把窗户完全贴住,在边角处有一个小洞。
原来一直有人在偷窥,桃叶随手把床边的帷幔拉住了。
陈济还没来得及看到桃叶,只看到了摇晃的帷幔。
这世上没有人喜欢被偷窥、被监视,这一点,他最是深有体会。
“以后……如果没有特别需要,你们也不要看她看得那么紧,只要她没有想不开、没有逃出宫,就尽量让她自由一点吧。”陈济低声嘱咐了采苓。
采苓领命。
陈济又从窗缝里往里扫描了一圈,又说:“还有,屋里的食物一凉就赶紧换新的,天这么冷,要换得勤一点,她指不定什么时候想吃、什么时候不想吃呢。换的时候,也尽可能不要打扰到她。”
采苓又领命。
雨还在下,虽然陈济撑了伞,可当他回到寝殿,身上还是湿了一些,鬓边的头发也贴在了脸上。
他掏出随身的小镜子,对镜整理鬓角时,他看到了自己右眉角的两道小疤痕。
那还是当年才从永昌入京时,沈慧对他的恶作剧。
他清楚记得,桃叶亲手为他修剪出了刘海,不仅遮住了这两道疤,还使他看起来更年轻了。
他还记得,他在梅香榭喝多了酒那晚,撞到二楼栏杆,差点跌下楼去,是桃叶拉了他一把。
他又看手中的小镜子,亦是桃叶所赠,那时的桃叶还没有爱上王敬,满眼都是对他的赤诚。
那时的桃叶,因为不甘被他误会,居然用剑划伤自己的颈部,不仅受了伤,还流出绿血,暴露了自己的特殊身份。
那时的桃叶,在他喝了司姚赐的所谓“毒酒”之后,曾哭得梨花带雨,还接受了他的深情一吻。
那时的桃叶,为了掩护他离开,却把自己陷入了火海,而后逃离险境,她对他竟没有丝毫责怪。
在鬼山脚下的那个夜晚,他们两个围坐在篝火旁聊了许久,他向她道别,因为他准备远行去永昌。
当时桃叶看起来很伤感,他便对她说:“你若不舍得我,不如跟我同去!”
桃叶给出的回答是:“我……我很懒,我很害怕颠沛流离的生活。那种今天都不知道自己明天在哪的日子,让人很没有安全感……我希望稳定的呆在一个地方,哪怕生活不是特别充裕、哪怕会受别人的气……”
不知桃叶那些话是真话还是推托之词,可是陈济信了。
不仅信了,他还很郑重地给出了承诺:“给我一点时间,我会为你创造出你想要的生活,稳定、富足、而且不会被任何人欺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到时候,我再来接你。”
可是,在那之后的下一次见面,桃叶已经跟了别的男人,而且还是他此生最恨的人。
他常常幻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离开,如果他死守着桃叶,结果会不会变得不同?
可惜,那时的他,一直把为父报仇当成人生的头等大事,满心想得都是如何处心积虑地借助司元的力量,以扳倒陈熙、夺回父亲原想留给他的一切。
做成这件事的最直接后果,就是司元给他赐了婚。
为什么王敬为司元立了功,就可以请求废除与司姚的婚姻,然后如愿以偿娶到桃叶呢?
为什么他为司元立了功,就必须接受赐婚,娶一个监视自己的司蓉,还得天天做小伏低呢?
凭什么?凭什么呢?
一路走到今天,陈济不知自己到底是太成功?还是太失败?
对着镜子,陈济笑了又笑。
“皇上,左丞相求见。”门口,传来内侍官卓谨的通报。
陈济恍然想起,是他让人去传陈亮入宫的。
方才去看桃叶之前,他正在犯愁立后之事。
后位空缺惹人非议,如果能在来年正月时举行封后大典,也是新春伊始的好兆头,如今离正月已经不远,可司蓉不肯进宫,使他很无奈。
“宣他进来。”陈济吩咐卓谨。
卓谨便向外喊:“宣左丞相入见。”
外面有侍从替陈亮收了伞,陈亮快步走入殿内,向陈济行君臣大礼。
“叔父请起。”陈济站起走过来,亲自扶陈亮:“叔父的伤可好些了?”
陈亮躬身拜道:“区区小伤,承蒙皇上记挂,已经好多了。”
陈济点点头,向卓谨摆手。
卓谨忙退出门外,并关上门。
这里,陈济示意陈亮近前,直接进入正题:“朕叫叔父来,是因为关于立后之事……蓉儿记恨朕,不肯入宫,这事要是拖久了,外面风言风语对朕就更不利了。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改变主意呢?”
陈亮略微露出一丝笑意,再次拱手一拜:“回皇上,此事老臣也考虑多日了,倒是有个主意,只怕皇上不肯听。”
陈济感到有些纳闷,“若主意可行,朕为何会不听?”
陈亮笑道:“指望司蓉公主听劝,那恐怕要等到猴年马月,臣以为,唯有对她施压,才能成事。臣这个主意,要分三步,还请皇上先答应耐着性子听臣讲完,臣才能说。”
陈济只好点头:“叔父只管说来!”
陈亮便道:“第一步,让河西王以及韩夫人等人迁居永福宫。”
陈济锁眉深思,永福宫位于内宫之外、第二重宫墙之内,在齐国建立之初也曾是皇子的居所,这位置倒也适合成宗遗妃及司偃去住……可朝内外都知道,永福宫早已废弃,只因赵氏兄弟作乱、中宗西逃避难时,有许多没来得及逃的妃嫔公主,都被赶到永福宫羞辱和杀死……
“这样做,会不会激怒蓉儿?朕不能只是逼她入宫,她既是朕的皇后,朕也应该跟她真正和好,不然以后天长日久怎么相处呢?”
陈亮笑着摇了摇头,“所以要有第二步和第三步,请皇上在为河西王赐居的同时,接张娘子入宫……”
听到这里,陈济心中不禁一阵抵触,但他已经答应陈亮会耐着性子听完,也只好先听着。
“给张娘子一个正式的名分,这是第二步。第三步,臣会悄悄让人告诉尚云,就说皇上下令让河西王搬到永福宫之事,都是受张娘子蛊惑。
因为张娘子要进后宫,韩夫人、河西王等人在那儿呆着不合适,所以要清理门户。如果司蓉公主能正位中宫,压住张娘子,当然可以做主叫河西王再迁出永福宫。
以臣对尚云的了解,他会去劝司蓉公主。尚云乃成宗最信任之人,也是成宗临终唯一单独召见过的臣子,他的话,公主少说也得听几分。
等公主进了宫,皇上再给张娘子的名分降个级、视为处罚,就等于涨了公主的面子,这时候再行皇后册封礼,慢慢的,您和公主的关系就缓和了……”
听完了陈亮这一席话,陈济不禁勾唇一笑:“你给朕出这个主意,是张小宛给你出的主意吧?”
第217章、无中生有
“皇上真是料事如神呀……”陈亮连忙吹捧,满面堆笑。
陈济却似笑非笑,如同挖苦般:“先给她名分、再把罪名推给她、然后给她降级……这里处处都需要她配合,傻子都能听得出来是她的诡计吧?”
大概是之前已经当众坐过一次冷板凳了,这次陈亮很有心理准备,所以面对陈济的挖苦,也就不会放在心上。
陈亮依旧堆着笑,拱手拜道:“这固然未必是最好的主意,可是皇上您目前不也没有别的主意吗?”
“哼……朕还真有点想不明白了,那张小宛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一次又一次为她争取名分?”
“张娘子没有给臣任何好处,臣连她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陈济冷笑着凝视陈亮,那张脸上居然十分坦然,可他怎么就有点不信呢?
“臣知道,皇上心里只有那个桃姑娘,对别的女人都不屑一顾。不仅臣知道,现在前朝后宫没有一个人是不知道的。可是,臣很想问一声,一个心里只装了别的男人的女人,对您有什么用呢?您就这么天天把她放在离您最近的位置,当真不怕哪天把命送到她手里吗?”
陈济没有作声。
“就算您有信心征服她,那她肚子里的那个呢?倘若生个女娃,也还罢了,若生个男娃,就势必有为父报仇的一天。臣不信,皇上能心甘情愿替仇人养孩子?”陈亮死死盯住陈济,质问一句比一句迫切。
“这些……朕自然知道……”陈济又带着笑意,只是这次笑得比较勉强,像是一种礼貌,“可是,这跟张小宛有什么关系呢?”
再次提到张小宛之后,陈亮的神情变得很不一样,一种赞许之感油然而生,“皇上大约不知道,张娘子在交州的日子虽然不久,却很得人心,她以皇上外室的身份,却总是对最下面的士兵关怀备至。
上次石头城受伤了那么些人,军医忙不过来,张娘子亲自跑过去帮忙上药、包扎,累了两天两夜都没有合眼,大家都感动极了。张娘子却口口声声说都是皇上叫她这么做的,臣的那些部下,个个都对她赞不绝口。”
陈济听着,不禁皱眉,他可从没觉得张小宛有那么好。
“皇上只想着赶紧接司蓉公主以安抚前朝旧臣,可您接张娘子入宫,也同样能宽慰交州新军啊。交州来得这些,虽有不少是老郡公旧部,但底下的兵其实更多是各旧部招纳的新人。现在桃姑娘在宫里,司蓉公主和张娘子都在外头,您可听不见京中到处怎么议论呢?”
陈济无奈一笑,这个张小宛未免心眼太多,如此卖力地显摆贤良之德,他如果现在处死她,显然不妥,可是不管不问,还不知道她能再搞出些什么名堂,让她在外头那么得人心,陈济觉得绝对不是好事,倒不如随便给个名分,拴在宫内,断了她和外面的联系。
“当然了,老臣也有自己的私心。您看,老臣都是做祖父的人了,贱内弃世多年,这张娘子年轻貌美,一直住在臣家里……也着实不合适,臣怕人说三道四,可撵又不敢撵,求皇上就把她给接走吧……”说到这里,陈亮几乎变成了恳求的语气。
陈济不由得噗嗤一笑,他此前倒没想过,原来他还给陈亮添了这么大一个麻烦?
他戏谑般地发笑,跟陈亮调侃起来:“你怕坏了名声,朕也怕呢!实话与你说,朕从来没有什么外室,张小宛是趁火打劫,讹诈朕的,朕怎么能承认背着蓉儿养了外室?那也太窝囊、太丢人了吧?”
陈亮却道:“就算她是讹诈您的,那也肯定是您给了她这个机会,难道您的传家玉佩是好偷的?”
陈济顿时感到无言以对。
“要不您看这样……老臣把她认作干女儿,您再派人接进宫去,对外宣称是亲上加亲,算是从臣家里嫁出去的,于您、于臣脸上也都好看是吧?”陈亮笑眯眯的,就好似他想出了一个多么两全其美的主意。
陈济又一次忍不住笑了,“敢情您老是把皇叔跟国丈两个身份都给包了呀?”
“哎哟……皇上到底怎么样才肯接人啊?”陈亮愁眉苦脸,望着陈济,简直有些哭笑不得。
瞧着陈亮这般愁容,陈济不禁大笑起来,“罢了罢了,不与你玩笑了,朕接她入宫便是。”
陈亮惊喜万分,连忙原地跪下,行了个大礼:“多谢皇上恩典,还请皇上尽快把她给接走,臣那小庙实在是供不下这么大的菩萨了!”
陈济背过身去,倏而露出满脸不快,低声哼咛着自言自语:“真是个瘟神,搁哪哪碍事……”
次日,陈济便拟了两道圣旨,一是册封陈亮之义女张小宛为贵人,赐居芳乐殿;二是令河西王司偃及其家眷迁居永福宫。
圣旨传到左丞相府,自是一切顺利,张小宛精心打扮,盛装入宫,十分得意。
但入宫后,张小宛很快明白,无论她打扮得有多美都没用,因为陈济压根没打算见她,只命卓谨来芳乐殿索取走了陈家的传家玉佩,别的一无所有。
芳乐殿也跟从前一样,冷冷清清,没有任何布置,连一个服侍的宫人都没有,幸得陈亮为她陪嫁了四个侍女,否则她那般胆量,哪敢独自住在这么大的宫殿之中?
另一道圣旨传入延明殿,就没那么顺利了。
韩夫人听说要迁居到永福宫,虽有些心惊,但面上还算平静,别的女眷则像炸了油锅一样,七嘴八舌地反驳起来:
“那永福宫都废弃几十年了,里面冤魂不散,怎么住人?”
“连王氏族人那种戴罪之身都可以被放回本家,凭什么让我们去住那种地方?”
“就算改朝换代,我们也是皇后的娘家人,好歹也该为我们安置一个王府才是!”
……
司姚更是扯着嗓子喊:“我不是河西王的家眷,我要回我的公主府去!”
负责这些人迁居一事的方湘,面对这帮女人的聒噪,只觉得头昏脑涨,忍不住高声喝止:“统统都闭嘴!”
前朝遗妃们都吃了一惊。
方湘先指住司姚,吆喝道:“你已经不是“公主”了,还回什么“公主府”?告诉你,那儿早已经是霍璩将军的将军府了!”
他又指那些前朝遗妃,同样很不客气:“还有你们,享福享习惯了吧?先傍孝宗、再傍成宗,如今又想指靠皇后?也不打听打听,宫里哪有一个“皇后”?想攀高枝,也得等那高枝立起来吧?”
前朝遗妃们缓过神来,忽又纷纷骂起方湘: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在这儿说三道四?”
“不过一个狗奴才!”
“真是狗仗人势!”
方湘心烦地拔剑出鞘,二话不说,就往旁边一砍,一棵半大的树哗啦由中间断裂,就倒在这些妃子面前,吓得好几个人都发出尖叫声。
“给你们一个时辰,赶紧收拾东西给我搬!”方湘厉吼一声,随手合上剑。
这次,延明殿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所有人都灰溜溜地回到了原先被软禁的居室内,默默整理体己。
司姚也走回自己呆了多天的屋子,心却砰砰直跳,被关在这里的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永福宫。
她自幼在宫中长大,儿时曾数次路过永福宫门前,最初,她也不解地问过宫人,那儿为什么有一座那么大的宫殿不给人住?但却没有一个宫人回答她。
直到某一天,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偷偷溜过去,透过门缝看了一眼,竟看到一颗颅骨,吓得她一连做了多天的恶梦。
后来,她的母亲孟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孟贵嫔知道了,便命人将永福宫的残骸收拾干净,以免再次吓到她,但其实她再也不敢去那儿了,连那儿附近都不敢靠近。
成长的过程中,她渐渐了解了那个地方,传言都说,那里每晚都能听到哭声,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如今,她怎么敢去住永福宫?想一下都会汗毛倒立!
“速度都快点!爷们都忙着呢!”外面的催促声又传进司姚耳中。
“母后,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司姚在屋里左右打转,紧张得出了一身汗,忽而脑袋中一亮,想起了母亲生前给她的两个荷包。
“如果落难时你仍是公主身份,就打开那个黄色荷包;如果落难时你已不是公主,就打开那个红色荷包。”
黄色荷包,她已经打开过,确实让司元赦免了她一命;如今她已不是公主,正该打开红色荷包,她怎么就给忘了呢?
荷包一直在她身上,一刻不曾离身,她连忙拿出拆开,里面是一张书写所用的宣纸,被折叠着塞在荷包中。
她就打开了那张宣纸,只见是一幅肖像画,画得是一个半大的男孩子,肖像右边还写着两个字“陈升”,显然是画中人的姓名。
司姚又往下看,最下面还有两行小字,第一行是“生于壬戌年八月初八”,第二行写着一个村郭的地址。
壬戌年……乃是十年之前,那么这幅画的意思就是:这个孩子生于十年前,名叫陈升……
司姚细细琢磨着,十年前,她和陈济还是夫妻,她隐约记得,那年,她因为心中另有所爱而越发厌恶陈济,曾长达半年多都没跟陈济见面……
她再仔细看画像,画中这个孩子,跟陈济长得好像啊……
豁然之间,司姚明白了母亲为她指得一条明路,她忙走出门外,冲方湘大喊:“我要见皇上!”
方湘冷笑着问:“你当你是谁呀?还见皇上?皇上凭什么见你呀?”
司姚拿着画像,猛地伸到方湘面前,底气十足:“就凭十年前,我为皇上生过一个儿子!”
第218章、内忧甚于外患
那幅画差一寸就贴到方湘脸上了,方湘愣怔着后退了一点,才看清画中人。
这一看,简直把方湘看懵了——他从未见过如此与陈济相似之人。
事情有点大,来得也有点突然,方湘不敢做主,忙拿着这幅画飞速跑到璇玑殿求见陈济。
陈济见到画像,听说是司姚在十年前为他生过一个儿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这怎么可能?
陈济立刻随方湘来到延明殿,拿着画像,当面质问司姚:“这当真是朕的儿子?”
“您……您忘了,那次……咱俩都喝多了……后来我心里别扭,就入宫住在我母后那里……半年多都没回家……”司姚低着头,声音很低很低,半晌不敢抬头看陈济,看不出是害羞还是心虚。
陈济回忆着,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司姚看上了王敬,执意与他分房睡,后来偶有一次,两人都喝了酒,不慎又睡在了一起,睡醒后司姚很生气,发誓再不见他,然后入宫住了很久很久。
时间是对得上,但陈济仍然感到难以置信,“既然如此,当年为何不告诉朕?”
“当年……当年我不是一时糊涂嘛?我发现有了,又想改嫁,就……就不愿意说出来,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也没管过……没想到……母后心疼外孙,一直让人暗暗养着呢……”
说着说着,司姚竟流出了眼泪,扑腾一下跪倒在陈济面前,“皇上……当年都是我的错……我已经悔悟了……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看在孩子的份上……”
陈济没有说话,他盯着画像,看了又看,不知真人是否与画像相同?
思虑至此,陈济便吩咐方湘:“你亲自跑一趟,照着这个地址,看看是不是真有这样一个孩子。如果有,就带回来见朕。”
方湘领命,即刻出发。
司姚又扯住陈济的裙摆,痛哭流涕:“皇上……皇上……求您不要让我搬到永福宫……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陈济略略思索了一下,做出了决定:“河西王及其所有母妃,今日务必迁居永福宫。司姚原非河西王家眷,暂还留于延明殿。”
“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司姚破涕为笑,对着陈济连连磕头。
成宗遗妃们个个都绷紧着脸。
陈济又瞟了司姚一眼,淡淡发出警告:“如果被朕发现你是骗朕的,你会死得很惨。”
司姚陡然一惊。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司姚怕极了去住那个冤魂宫殿,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只能硬着头皮扛到底。
如例行公事一般,陈济每次从外头回到璇玑殿,都要先到偏殿去看桃叶一眼。
这次也是一样,陈济轻手轻脚来到桃叶房外,果然如之前的许多次一样,没有看到桃叶。
采苓低声告知:“桃姑娘大多时候还是躺着的,帷幔遮住,奴婢们都不敢打搅。送进去的饭菜也很少有动过,常常都是端进去什么样子、端出来还是什么样子。”
“饭菜很少有动过,那就是说,她偶尔还是吃几口的?”陈济认真地分析着。
“奴婢觉得,她并不拒绝饮食,像是吃不下。据田姑娘说,进食那么少,根本养不住身子,更别说……”采苓停顿了一下。
陈济忙追问:“更别说什么?”
采苓很低声地答了一句:“更别说养胎了……”
陈济刚开始听采苓描述时,还在心里打算着,得要求田源给桃叶开一些有利于脾胃的药,可是当他听了采苓的最后一句之后,忽而感到心里乱糟糟的。
“若生个男娃,就势必有为父报仇的一天。臣不信,皇上能心甘情愿替仇人养孩子?”陈亮的这句话回荡在陈济耳边。
他没有再说话,默默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坐在书桌前,陈济又一次打开了司姚给的那幅画像,盯着一直看,一直看。
他不敢承认,他好像有点期待这个孩子,虽然他一向厌恶司姚,可是似他这个年纪的人,谁家还没孩子?
他少年时的同窗早就儿女成群了,偏偏只他没有。
其实他有,司蓉为他生下的那个孩子,绝对是他的亲生儿子……
“陈贼!你嗜血上位,必将断子绝孙,得逞了也是后继无人……”徐慕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如炸雷一般,忽然出现在他脑海中。
陈济望着画像,静静地苦笑。
嫡亲的骨肉已经没有了,他现在居然去期待一个未必是自己的孩子……
陈济觉得自己实在可笑。
又一日,下朝后,马达跟随陈济同行,向陈济汇报:“自皇上下令组建“飞龙军”之后,人人都誓死效忠皇上,向臣递名帖的人不可胜数。但臣以为,事极必反,皇上亲兵不宜过多,何必弄出如此兵种复杂的庞大之数?”
陈济早料到如此,他笑问马达:“你可知,朕增添亲兵的目的何在?”
“臣不敢妄加揣测。”
“我们陈家是行伍出身,这在当初自然算优势,可是如今,他们的兵力都比朕强啊,尤其是那个陈冲……所以这新兵筛选,你懂吧?”陈济望着马达,眼神饶有暗示。
马达点了点头。
“不过,咱们不能做得太明显……”陈济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事缓则圆,这件事,你就慢慢做,一点一点地抽调走他的兵,而且也不能只抽他的兵。精兵固然好,可忠心才是最重要的。但忠不忠,日子久才可能知道。反正那是个庞大之数,正好细水长流。”
马达领命。
陈济细思着,又说:“这次朕广开大门,按理说,所有将士都应该踊跃成为朕的亲兵。但各府之中,必然都有不曾递名帖的,这些人,你要格外留意,凡卒长以上的,你要列一张名单给到朕。”
马达又领命。
“还有,飞龙军的人也可以调回原处、或调到别处。毕竟,亲兵也不是越多越好,如果有人需要进来,那就得有人出去。更重要的是,朕不希望陈冲他们手下的将士太稳定,大家换来换去,多有意思?”陈济露出诡异的笑,凑近马达,“但这个怎么“换”,换作何用,你要心里有数。”
“臣大概明白。”马达应答。
两人又行进了一段,马达见陈济没有再吩咐别的,才禀报:“臣今日单独求见,还有另一件事。”
陈济笑道:“你讲。”
马达突然原地跪下,伏地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陈济一脸惊愕。
马达低头道:“微臣僭越,不得不谏言一句,皇上此番改革官制,未免过于儿戏。”
“额……可能是有一点点吧……”陈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马达却一脸严肃,又进言:“这几日,左丞相府上门庭若市,吏部尚书何阳、兵部仆射牛鹏、礼部仆射陈辉、武库司主事赵诚、监察司员外郎郭淮都以各种方式进献了巨额财物。”
“啊?为什么?”
“因为这些人都与左丞相有些沾亲带故的亲戚关系,因为他们此番官位晋升多得左丞相之力,因为您把张贵人宣布成左丞相的义女,而司蓉公主和桃姑娘都没有父亲。左丞相已然是百官之首,又成为唯一的国丈,巴结当然要趁早。”
陈济怅然无语。
“您就只想着防备五兵尚书他们,您对左丞相怎么就那么放心呢?”
陈济愣怔了一会儿,弯腰扶起马达,轻声问:“有人贿赂你吗?”
马达答道:“臣不配。”
陈济不由得皱眉。
马达又说:“人对人的印象往往是根深蒂固的,微臣乃奴籍出身,皇上强行将臣放在右丞相这个位置上,只会被他们更加鄙夷。”
陈济微微一声叹息,无奈地摇头,“朕是因为小时候一直敬重陈亮,才信任他。细想起来,这些年对他了解其实并不多,没想到他会如此急功近利。
可是,朕才刚抬举过他,若立刻查他,有诸多不妥。你知道,原齐国有十六州,自朕即位,上表恭贺者只有一半。不恭贺便等于反对,还不知他们背后图谋什么呢?
尤其兖州刺史王逍,是王敦、王敬的亲叔父。兖州地处两国交界,王逸在北魏,一定已经知道了王敬之死。若京师有变,朕只怕有人会趁虚而入。”
马达应声道:“可京师现在也并不安定,中书令一直空缺,中书省一团乱。”
陈济笑而不语。
马达谏言:“臣以为,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既然同步建立,规制便该相同,为何要让五兵尚书和尚将军难堪?”
陈济冷笑着答道:“陈冲居功自傲,竟敢公然说什么……朕即位,他才是首功?”
“五兵尚书确实是首功。”
陈济回头凝望马达,那样的话,若是别人说出来,他一定会生气,但出自于马达之口,似也无妨。
马达又说:“臣把京中百官分四派,第一派是交州入京者,以左丞相为首;第二派是成宗旧臣,多来自永昌,以尚将军为首;第三派是昔日驻京的陈氏一族,以五兵尚书为首;第四派是孝宗时期的老人,以王敦为首。王氏虽已剔除官籍,但其势力仍在,所以中书令一职很难有人胜任。”
陈济听得饶有趣味,笑问:“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理应使这四派在三省六部尽可能势力均等,相互制衡。既然兵部设左右尚书,不如各部都设左右尚书、左右仆射,所增平级职位,必得分属不同派系,防止以权谋私。至于中书令一职,臣举荐左丞相之子。”
“你刚才还嫌朕给左丞相的权利太多,怎么这会儿又叫他儿子去做中书令?再说了,他儿子才刚二十岁,合适么?”
马达解释道:“王敦已经做了十几年的中书令,朝中对王氏一门死心塌地的人太多了,您想换用自己的人,很难带得起来偌大的一个中书省。唯有左丞相之子是王敦的女婿,才有机会慢慢笼络他们。”
听到这里,陈济忽而想到,陈亮之子与王敦之女成婚后,那么快就有了孩子,可见感情不错,他倒很想知道,究竟是谁收服了谁,好像眼前就有个现成的试探机会。
于是陈济又笑问马达:“可是巴结陈亮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您给五兵尚书封王。同为族亲,同为首功,您封了一个王,对另一个就是极大的敲打,他自己会思量。”
陈济很吃惊:“封陈冲为王?”
马达点头:“五兵尚书为您出生入死,几乎也是拼上了身家性命,您不能因为猜忌他就打压他,这不合情理,封王正好以慰其心。”
陈济冁然而笑,他记得陈冲那天当面反对马达做丞相,马达今日却背后建议给陈冲封王。
“好吧,都听你的。也只有你,对朕的事情最操心。”陈济笑盈盈,一只胳膊拐住了马达的脖子。
马达颔首致意,道:“蒙皇上器重,臣第一次身居高官,没有经验,只能现学现用,总要对得起这个位置。”
“没事儿!朕也是第一次当皇帝,也没经验,咱们一起研究!”陈济笑呵呵的,仍拐住马达往前走。
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璇玑殿。
方湘早在门口等候多时,一见着陈济,赶紧跑了过来:“皇上,臣已经把人给您带回来了!”
“在哪?”陈济立即松开马达,快步进了门。
马达一脸疑惑,忙拉住方湘问:“什么人?”
方湘伏在马达耳边悄悄说:“司姚公主十年前给皇上生的儿子……”
马达震惊地瞪大了双眼。
第219章、自欺欺人
无暇多说,方湘又赶紧往前追陈济。
马达一头雾水,也忙跟了过去。
院中,确实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他深埋着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恐惧。
男孩身后,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显然是这些年抚养这个孩子的人。
陈济一眼望见,心砰砰直跳。
“民妇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万岁。”妇人跪地磕头,同时按着孩子。
那个孩子也就跪下磕头,嘴里没有一句话。
陈济居然紧张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方湘和马达一前一后赶来,都站在陈济身后,马达用好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个孩子。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陈济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最重要目的。
男孩颤颤巍巍,稍微抬起了头,却连看都不敢看陈济。
可是陈济却被男孩的面容吓了一跳,那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他,活脱脱让他感到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照镜子一样。
马达也看到了,满脸都是大写的吃惊。
“真人……真人比画像还像。”方湘道了一句很没用的话。
那孩子的头又深埋了下去,两只手紧紧按在膝盖上,手指不停颤抖。
陈济蹲了下去,双手拉住那孩子的手,慢慢拉着一起站起,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陈升。”
“今年多大?”
“十岁……”
“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吗?”
“他们……他们说是……是……是您……”
问答之间,陈升每一句都吞吞吐吐,也总是低着头。
陈济望着孩子,眼神变得越发复杂,容貌是极其相似不错,可如此怯懦,与他儿时的性格简直是天壤之别。
“你了解他的身世吗?”陈济的目光又落在陈升身后的妇人身上。
“民妇……民妇也是昨儿个才知道……”妇人看起来也很紧张。
陈济仔细想了想,如果真的是自幼在乡下长大、从没见过世面的人,乍一进宫,紧张得畏首畏尾也许是正常的,并不能代表懦弱。
方湘凑过来,对陈济说:“我昨天找到他们时,都问过一遍了。她说十年前有个姓郑的嬷嬷把这孩子交给她的,还给了他们家一大笔钱,吩咐他们不得亏待孩子,也不许打听孩子的来历。此后每年郑嬷嬷都会给他们钱,直到前年。去年和今年,他们再没见过郑嬷嬷,也没人给钱了,但他们和孩子已经有了感情,就还养着。”
陈济点点头,他原来还指望着能从抚养孩子的人口中得到什么线索,然后再去套司姚的话,比对一下,以鉴定此事真伪。
没想到,这个乡下妇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陈济向内吩咐:“卓谨,带他们去德教殿,好好安置一下。”
卓谨忙领命,带人去了。
马达望着陈升的背影,无限疑惑,不禁相问:“皇上,那当真是您的皇子吗?”
陈济眉头紧锁,也同样凝视陈升背影,神色迷茫,“怀孕生子都在女人身上,而且都过去十年了,朕哪好弄得清楚?反正,长得那么像,时间也对得上。”
“可是,容貌相似的人未必就有血缘关系,亲生骨肉也未必就长得相像。至于时间……您和她之间的事,您知道,她自然也知道,岂能让您对不上?是十岁,还是九岁、十一岁,那也看不出来啊……”马达一脸担忧。
陈济长叹一声,他何尝不知道?可是孟太后已死,其当年所有贴身侍女被遣散得更早,如今早已无迹可寻,除了司姚的一张嘴,他又要上哪找证据呢?
方湘贴到马达耳边,小声嘀咕:“我听说民间有滴血认亲的……”
马达摇了摇头,亦低声回复:“那种方法常常出错,不可靠。”
陈济沉默了一会儿,抬头望着马达,露出疲惫之色,“你知道吗?朕这两天都睡不着。朕都这个岁数了,一个孩子都没有,其实真的挺没面子的……”
言至此处,陈济忽而背过身去。
马达和方湘也不敢吭声。
“朕和司姚,曾经做过八年的夫妻,这孩子是在那时候出生的,说出来,也算名正言顺。你们就不要再追究他从哪来,横竖朕不立他为太子就是了。”陈济背对着他们,声音越来越低。
马达犹豫半晌,还是不得不再进言一句:“要想不立他为太子,那您也得有第二个皇子才行啊。”
方湘看着马达,纳闷地问:“这有何难?愿意为皇上开枝散叶的女人,那肯定多得是……”
方湘还没说完,被马达撞了一下,他只好闭了嘴。
“朕亲自去接蓉儿,她撵朕走。朕又多次派人去,好言相劝,可是她……”陈济还是背对着他们,声音很低。
马达轻声问:“要不臣也去劝一劝公主?”
陈济猛地回头,看了马达一眼。
马达忙又解释:“臣的意思是,让方晴再去劝一劝公主,她近来时常探望公主,公主也肯与她多说话。”
陈济勉强一笑,点了点头。
随后不久,陈济特意在朝堂上表彰了兵部右尚书陈冲的功勋,加封为定王。
此外,陈济又对外宣称,遗失多年的长子陈升近日被寻回,是为大皇子,册封其生母司姚为淑妃,赐居百福殿。
这个封号一传出宫,整个京城都被轰动了。
前几天宫里多了个张贵人,外面鲜有人知那是何许人也。但这位淑妃司姚——前朝最嚣张跋扈的公主,在从前的齐国,那绝对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司姚和离、二嫁王敬、逼死原配,一度奇闻颇多,尤其在桃叶成为京城的头牌歌姬之后,几个人的感情纠葛在建康城被传成各色版本,描述得绘声绘色。
听说过和离改嫁的,没听说过还能再嫁回前夫的。
这种爆炸式的新闻,不需陈济或哪个朝臣专程告知,就已经传到司蓉耳中。
于是,司蓉的马车出现在建康宫。
在马车刚离开谯郡公府的时候,消息已经传入宫中,司姚、张小宛得知,都赶紧出来迎接。
马车在云龙门停住,车帘刚被撩起,司蓉便看到外面有二妃子并婢女端正侍立。
司姚站在最前面,看着比从前瘦了不少。
应该是在孟太后死后,司姚的体型开始由偏胖渐渐过度为正常,只是脸上、手臂等多处都留了疤,即便瘦了也不会比从前好看。
司蓉扶着小莺的手下了马车,一旁侍立的主仆立刻原地跪下,叩首行礼。
“姑母是长辈,这样跪下,是要让我折寿吗?”
这句话的内容,原本应该是客套的言辞,可是从司蓉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是冷冰冰的。
她根本没有正视这位姑母,更不曾看别的人,只是径自下车、走自己的路。
但是司姚不敢再跪了,她忙站起,跟在司蓉身后。
张小宛则更尴尬,司蓉没叫她站起,她主动站起来似乎显得不恭敬,可是司蓉都朝里面越走越远了,她还跪在这里干什么呢?
无奈之下,张小宛只能效仿司姚,站起来跟着走。
小莺一面扶着司蓉走路,一面不住地回头,往后面看了一次又一次。
“你在看什么?”司蓉随口问。
小莺轻声道:“那个张贵人……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司蓉听这么说,也不由得回头去看,果然也觉得张贵人眼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张小宛情知她和司蓉是曾在谯郡公府有过一次面对面,难免心虚,见司蓉回头看她,忙低下了头。
司蓉心中有事,也没功夫深究,仍继续往前走路。
她去的方向是璇玑殿。
陈济一直让人注视着谯郡公府的一举一动,当然早已知道司蓉的到来,这也算是他策划之内的事。
作为国君,陈济如果也跑到宫门口去迎接司蓉,他觉得不合适,但如果坐在自己的寝殿等司蓉来“求见”,也好似有些不妥。
为了表现出对正妻的尊重,陈济从璇玑殿走了出来。
在夹道里,陈济看到了司蓉一行人。
“蓉儿,你终于来了。”陈济嘴角努出笑意,快步走了过去,握住司蓉的手。
但司蓉随即把手抽走,在这么多人面前,属实是很不给陈济面子。
小莺先忍不住,替司蓉抱了不平:“皇上左一个贵人,右一个淑妃,要是我们公主再不来,恐怕过几日宫里连皇后都有了!”
“胡说什么呢?”陈济只是玩笑般地截断了小莺的话,然后笑看向司蓉,解释道:“我就是变着法为了请你进宫罢了,我们是夫妻,哪能一直两边住着?”
“夫妻?”司蓉冷冷一笑,“你在娶我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外室,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额……我也是才刚知道……”陈济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能把事情给说清楚。
司蓉又是一阵冷笑,她显然不信陈济的话。
可陈济说得是真话,他苦笑着,轻声叹气,那两个妃子都来得莫名其妙,“不管你信不信,我并没有背着你做对不起你的事,更谈不上欺瞒,她们对于我等同于是不存在的,我真的很冤枉……”
“那桃叶也等于不存在了?”司蓉打断了陈济的话,隔着璇玑门,她的目光远远扫过璇玑殿的偏殿。
陈济顿时无话可说,也似乎不敢与司蓉对视。
“现在不觉得冤枉了?”司蓉的眼角依旧有笑意,当然,是讽刺的笑。
陈济低下了头,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桃叶和司蓉之间的问题,在他看来,这比军国大事还棘手。
司蓉抬脚,就准备走进璇玑殿。
一阵急促的心跳,让陈济不由自主地拦住了司蓉:“蓉儿,先别……”
第220章、人去楼空
“怎么?怕我欺负她?”司蓉轻蔑一笑。
陈济凝视眼前人,瘦弱的身体、憔悴的面容,哪里会担得起“欺负”二字?
“我只是觉得,你现在病着,她的伤也未痊愈,还不宜见面。先缓一缓,对你们都好……”陈济的说辞虽有几分道理,却很没底气。
“我才没有兴趣见她。你应该知道,从你篡位的那一刻开始,我们之间,便再无夫妻情分可言……你身边有几个女人,都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司蓉冷笑着,一词一句,确实传达不出半分感情。
陈济不知,在司蓉心里,是否也如此决绝?
前几天,在陈亮拜访尚云之后,尚云曾求见司蓉,劝谏了司蓉许多话,其中包括:
“皇上叫河西王迁居永福宫,应该不是受张贵人蛊惑,陈亮那样说,不过是为了不让皇上承担虐待妻弟的恶名。能蛊惑得了皇上的女人,只可能是桃姑娘。”
“公主不要以为桃姑娘钟情于安丰侯,便不可能成为你的威胁。女人往往更善变,变得连自己都不知不觉,就像你曾钟情马相了四五年,却仍愿意为皇上做出改变。”
“要记得,除了江陵王、河西王,你也是大齐血脉。你在,大齐也算保住了一半,他们也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如果有一天,有人代替你成为了这片土地的女主人,大齐……就彻底亡了……”
司蓉被尚云说服,终于决定入宫,但却再不可能把陈济看作丈夫。
“你把司偃弄到一个冤魂不散的鬼地方,不就是为了逼我入宫吗?现在我来了,你赶紧把他放出来!”提到亲弟弟司偃,司蓉不禁有些动怒,音量也随即提高。
然而,只是用力了那么一点点,司蓉忽又感到了胸口疼,又下意识捂住。
“蓉儿……”陈济望着司蓉,眼中隐隐泛起忧愁,他觉得,这次司蓉也不算嗓门很大,怎么就又不舒服了呢?
“你不是封司偃为河西王吗?以后把谯郡公府改为河西王府,今日必须把他接出那个鬼地方。”司蓉几根手指按在胸口疼痛处,尽量用较轻的音量说出自己的要求。
“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千万不要生气……”陈济慢慢扶住司蓉的肩膀,将他的手贴在司蓉捂胸口的那只手上,“要不要……宣御医?”
司蓉又一次推开了陈济的手,连同她自己的手也一起放下。
“每天都是这样,哪能次次都宣御医……”司蓉的声音更轻了,不止是因为不敢大声,也是因为心中的失落。
她天生大嗓门,生长在不毛之地,自幼习武防身,日日剑不离身,早已是习惯了的,可是……最爱的父亲和唯一的骨肉相继离世,她便莫名其妙地患上了这个无法治好的病,从此再也不能大声、再也不能练剑,她怎么可能不难过?
默默的,司蓉走向永福宫。
陈济看着、跟着,所有人都跟着。
空气也很静默。
不多时,前方刮来一阵风,吹到这群人身上,风不算大,风中席卷的寒凉之意却让每个人都感到诡异的冷。
众人抬头,永福宫已经在前面不远处,传言中白骨堆叠的冷宫,这风大约就是从那里刮过来的吧?
“里面阴气太重,你的身体未必承受得了,就不要进去了吧。”陈济拉住了司蓉,他的神色,他的语气,那种关怀很真实。
然而,司蓉对陈济给予的关心毫不感动,反而质问起来:“呵……我不能承受,我三弟那么小的孩子就承受得了了?”
陈济没有作答,只是随口吩咐身后的卓谨:“去把河西王和韩夫人请出来。”
司蓉没再说话,她的内心不可能如同她的嘴皮子那般强悍,关于永福宫闹鬼的传闻,每一个都让人不寒而栗,如果置身其内,谁会不害怕?
后面跟着的司姚、张小宛等人也停了脚步。这样的地方,当然是不进去最好。
卓谨看一眼那阴森森的宫殿,也不禁有些胆怯。
可是君命难违,他只得吩咐侍卫打开永福宫的大门,然后多叫了几个内侍,一起陪他进去。
其他人便在外面无聊地等待着。
闲着无事,司蓉的侍女小莺又打量了张小宛。
张小宛难免紧张,不由得低下了头,假装漫不经心地左顾右盼,寻机转过身去。
这样故意的逃避,引起小莺更多的好奇,她想了又想,突然想了起来——她忙凑近司蓉,轻声耳语:“公主,你看张贵人,是不是先前在府里撞到你的那个丫鬟?差点把你撞摔倒的那次……是马达扶住了你……”
司蓉愣了一下,听到前几句话时,她还没意识到是什么意思,但当小莺提到“是马达扶住了你”,她就完全想起了是哪件事。
她忙回头看张小宛,张小宛早已背过身去,深埋着头,很低很低。
“张贵人,转过身来,让我瞧瞧。”司蓉发出了命令。
张小宛闻言,不得不面对司蓉,抬起头,再次行礼。
恍如当头一棒!
司蓉看了一眼张小宛,果然如是!
那原本不是件大事,司蓉此前从没放在心上,现在突然感到,一切蹊跷得可怕。
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司蓉猛地看了一眼陈济。
陈济顿时心虚起来,不知该作何解释。
“皇上……皇上!韩夫人和河西王不见了!”卓谨带着人,慌慌张张从永福宫跑了出来,跑到陈济面前。
“什么?”陈济一脸惊愕。
自从成宗妃嫔及司偃迁入永福宫,永福宫的门外和墙外到处都留有侍卫,不分白天黑夜地坚守此处,韩夫人母子如何就能不见了呢?
“奴婢找不到韩夫人和河西王,问里头的人,都说好几天没见到他们母子了!”卓谨更清楚地解释了要禀报的内容。
陈济心中疑惑,抬脚往前。
司蓉也面露担忧之色,忙快步去看。
刚跨进永福宫一步,一股怪味扑面而来,陈济受不了这个味道,赶紧退出门来,并同时拉着司蓉:“还是出去吧。”
司蓉才刚看见院中有两个头发凌乱的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容,就被陈济推了出来。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里面的蓬头垢面之人已经看到司蓉,慌慌张张追赶过来:“娘娘救我!娘娘救我!”
那人刚凑近永福宫大门,便被守门的侍卫拦住,挡在门内,仍大喊着:“皇后娘娘救我!”
司蓉一阵心惊,吓得后退几步,又忍不住去看那人,没认出是谁。
陈济走回原处,又问卓谨:“你的意思是说,别的人都还在,唯有韩夫人母子不见了?”
“正是。”卓谨低着头作答。
陈济胸中怒火顿起,瞥了一眼门外、墙外守门的侍卫,一声厉喝:“一群废物,把方湘给我叫过来!”
卓谨得令,忙叫人去传方湘。
永福宫门下,那人一直扒着侍卫们的佩剑,在门槛之内探头往外看,又盯住司姚:“姚儿救我!姚儿!”
司姚意识到,那是孟雪。
孟雪发髻蓬松,衣裙粘尘,满脸惊恐之色。
当初司姚被桃叶捅了一刀,又被王玉关进大牢,多亏孟雪在成宗面前求情,才救了她一命。在所有表姐妹之中,孟雪是对她最好的一个了。
“皇后娘娘……”司姚三两步走到司蓉身旁,想要替孟雪求情。
谁知刚开口,就被司蓉冷冷打断:“姑母称呼错了吧?这里哪有个“皇后娘娘”?”
司姚尴尬站着,她应该明白,司蓉是不乐意当这个皇后的,可是时移世易,她总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呼“蓉儿”吧?
说是长辈,司姚跟司蓉可不熟。
“蓉……公主……孟雪肚子里怀的,是成宗的骨肉,那也是您的亲弟弟……或者亲妹妹,住在这种地方,孩子岂不危险?”司姚陪笑着,讨好般地央求司蓉。
司蓉正想着亲弟弟司偃的去向,心里乱糟糟的,听见司姚的求情,更觉心累。
孟雪有孕这件事,司蓉原本是知道的,但在成宗死后,司蓉又给忘了。
身为长女,父亲已然过世,所留幼弟幼妹似乎是她的责任。
这样想着,司蓉的目光不自觉瞟向陈济。
陈济便回头命令阻拦孟雪的侍卫:“放她出来。”
侍卫们收了佩剑,孟雪欣喜若狂,泪流满面,一溜跑向司姚。
司姚正要接住孟雪,孟雪忽又想起什么,忙跪地向陈济、司蓉叩拜:“谢皇上恩典,谢公主恩典。”
陈济没有理会孟雪,只是随口吩咐卓谨:“给她另外安排个住处吧。”
卓谨低头笑问:“还请皇上明示,安排在哪一处呢?河西王现在找不着,赐居河西王府于理不合。”
司姚忙插了嘴:“不用另外安排地方,就叫她跟我住就行。”
陈济沉默片刻,又对卓谨说:“后宫之事,自该皇后做主。”
卓谨只好又转到司蓉面前,躬身一拜:“恳请皇后娘娘示下……”
“要我说几遍?我不是皇后!”司蓉忍不住提高了音量,话音落,胸口又疼起来,她连忙捂住,猛地想起自己不敢大声。
“公主,还是叫田太医来看看吧。”小莺忙扶住了司蓉,脸色和司蓉一样难看。
陈济不能不担心,又连忙吩咐卓谨:“赶快派人宣田太医入宫。”
卓谨领命,再对着司蓉躬身一拜:“昭阳殿已经收拾好了,请公主过去歇息,田太医稍候就到。”
昭阳殿,在前朝大齐建国后,一直属于中宫居所,上一个住在那里的人是沈慧。自孝宗辞世,便一直空着了。
“我不是皇后,为何要住昭阳殿?”司蓉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冷,也不看任何人。
陈济无奈,近前相问:“那你要住哪里?”
司蓉冷冷答道:“出阁之前,父皇赐我住在紫极殿,日子虽不久,却也是旧居。我还住那里。”
“都听你的,快去休息吧。”陈济温柔笑着,只要司蓉肯留在宫里,他也不敢再提过多的要求了。
司蓉慢慢转身,离开此处,往紫极殿方向走去。
陈济望着司蓉渐行渐远,长叹一声。
司姚扶起地上跪着的孟雪,壮着胆子走近陈济,弱弱唤了声:“皇上……”
“行了行了,带她去吧。”陈济不耐烦地摆摆手。
司姚不禁喜形于色,赶紧扶着孟雪走了。
张小宛见她们一个一个都回去了,便走到陈济身边,作出她一贯楚楚可怜的姿态:“皇上,皇后娘娘好像认出臣妾了……”
“滚!”陈济一声厉吼,目光锋利如剑:“哪远往哪滚,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