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八司
她失态的狰狞模样清晰地落在原梨的眼睛里,她还呆呆地站在包厢外,瞧着眼前混乱的场面,整个人犹如坠入冰窟。
太后的包厢里有个不明身份的黑衣人!
伏荏染在偷听太后和黑衣人说话。
太后要杀伏荏染!
她许久都无法接受眼睛看到的事实,太后居然说伏荏染是刺客,并且下令杀她。
那不是她最疼爱的女儿吗?
原来皇宫内外流传的太后对云桑县主宠爱有加,都是骗人的吗。
她原本十分嫉妒伏荏染能得到太后的喜爱和青睐,此时却恍然发现,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飘渺虚幻。
黑衣人跑了,伏荏染自然也不再多留,在芙颜的保护下从相同的地方逃之夭夭。
太后不停敲打着扶手,声音沙哑地低吼,“把伏荏染给哀家抓回来,生死不论。”
说完又突然想到什么,呼吸猛地一滞,急声喊住准备追出去的人。
她改变了主意。
“活捉。”
黑衣人不一定能抓得到,伏荏染现在还不能死,否则太宰肯定知道是她杀了伏荏染灭口。
这个后果是她、甚至整个暮国都承担不起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活捉伏荏染。
大不了和太宰撕破脸,只要有伏荏染这个人质抓在手里,太宰就不敢轻举妄动。
就算伏荏染把今天偷听到的事捅出去了,只要捏着伏荏染的小命,太宰甚至会帮她摆平一切。
伏荏染这颗棋子用处多的很,好用的很,绝不能死,必须抓在手里!
“夕嬷嬷,立马传中尉前来。”
话音落,才想起夕嬷嬷被她打发出去了,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一转头,一下子瞧见微耸着肩,脸色发白,满脸惊惶的原梨,抬手把她招到身边。
“方才的事都看见了?”
原梨闻言,吓得双唇直发抖,想到太后方才说‘必须死’时狰狞可怕的表情,心一下子沉到了海底。
她该怎么回答?
到了现在,她不会蠢到没看明白前因后果。
太后与那个黑衣人有什么隐密,而伏荏染发现了这个隐密,所以才会突然变脸。
太后不会也要把她灭口吧?
原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点了点头,又猛地摇头,一副又蠢又恐惧的样子。
太后咧嘴笑了笑,慈爱地伸手摸上她的脑袋,原梨吓得脖子瑟缩一下,却是不敢躲避她的抚摸。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聪明懂事,不会做背叛姑母的事对不对。”
原梨只是一个劲地战栗,双手死死抓着裙子,眼皮一直盖着眼球,不敢看太后一眼。
太后还在不停摸她的头,动作温柔,却浑身带着一股压迫地气场。
“我们是亲姑侄,都是原家人,一家人就要互相帮衬,明白吗?”
这话由太后嘴里说出来很是讽刺,她何曾记得自己是原家人,当太后这么多年何曾帮衬过原家。
但原梨这会什么都思考不了,只会一个劲点头。
太后看她被吓破胆的样子,嫌弃地蹙了蹙眉,“说话。”
原梨吓得身体又是一抖,结结巴巴地应了一声,“明白了。”
太后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安抚她的恐惧,转移了话题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原梨早把闯来这的目的忘了,想了半天才道,“我在街上看见曹晨带着一群护卫气势汹汹地在找县主,我担心县主有危险,所以想找您求救。”
“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孩子。行了,回去吧,今天的事就当什么都不知道,谁也别说。”
最后一句话,带着警告语气拉长了音线。
原梨胡乱点头,得了太后准许,立马逃也似地跑出了包厢。
今天将是她永生难忘的一日。
望着原梨消失在楼梯口,太后含笑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黑如锅底。
整个三楼又重新安静下来,但平静不再,到处遗留着打斗的痕迹。
太后把中尉冯连叫了来,命令他派人守住宫门和各个城门口,全城搜捕伏荏染,必须活捉。
中尉问道,“臣该以什么理由搜捕?今天闹的动静不小,怕是瞒不住。”
太后虚眯着眼睛,看着大堂中来来往往的禁军,眼底闪过一抹嗜血的狠厉。
“原梨刚刚给了我一个现成的理由。没有什么是死人瞒不住的。”
饶是中尉见惯战场血腥,此时也被她冰冷的眼神震了一下。
今日随行太后出宫的共有一百禁军,与黑衣人、伏荏染几人交过手的也有二十,这些人都活不了。
而另一边的伏荏染和芙颜,逃出戏楼从后厨方向原路返回,行色匆忙,在拐角处不小心撞上一个人。
伏荏染心道不好,一抬头就瞧见是夕嬷嬷。
夕嬷嬷着一身玄色,上面绣着喜鹊梅枝,端了一碗桃花面。
因为被伏荏染撞了一下,撒了些汤水在托盘上。
“县主,您怎么在这?”
夕嬷嬷一脸平和地询问,看来还不知道戏楼发生了什么事。
伏荏染不答反问,“夕嬷嬷怎么没在太后身边侍候,到这偏僻的后厨来?”
夕嬷嬷含笑道,“太后想吃桃花面,特意让老奴去她幼时吃过的铺子去买。这不,热乎乎的桃花面刚买回来,正准备送过去呢。”
“这点小事还劳烦您跑一趟,随便打发个小伙计就行了。”
“旁人不清楚太后的口味。”
伏荏染笑盈盈地点点头,“那您忙,我就不拦您的路了,面坨了可就不好吃了。”
夕嬷嬷端着托盘,欠身行了个礼。
“县主有什么需要吩咐戏楼的伙计们就行了,若伙计们办不好,吩咐老奴也行。”
伏荏染应了一声,背道各自离去,没走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夕嬷嬷一眼。
她还从未见夕嬷嬷穿过黑色的衣裳。
伏荏染和芙颜从绸缎铺出来,发现大街上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每个士兵都拿着画像在人群中搜寻,画像上的人正是伏荏染。
田广丰将一顶帷帽戴在伏荏染头上,压低了声音问道,“主子,这半个时辰都发生什么了,怎么突然满城都在找你。”
伏荏染压低了帽檐,面纱垂落遮挡着她四处梭巡的目光,快步往偏僻的街巷走,简单回答道,“偷听被发现,太后想要我的命。”
短短几个字,田广丰只觉背上瞬间竖起一层汗毛,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
太后……要杀她?
“主子,往这边走。”
芙颜走在最前方领路,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形,看见有搜寻的士兵便想法绕开。
“太后想杀我,却也绝对不想背负杀我的罪名,肯定会像上元节一样,把罪名栽在其他人头上。那她最好的动手时机就是现在,我若死在宫外,她有的是办法推脱关系。所以现在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
伏荏染虽然并不喜欢皇宫,但现在不得不承认,皇宫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
可她想得到太后不会想不到,太后肯定首先就会派人守在皇宫和城门口,不准她回宫也不准她出城,这样就可以把她困在城里,瓮中捉鳖。
那她除此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伏荏染敛着眸子出神思考着,脚上的步子一下都没有停,脑袋突然撞在芙颜的后背上,芙颜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主子,走那边。”
芙颜声音凝重,不等伏荏染看清前面的情况,已经被拽着转了方向,朝左手边的巷子快速跑去。
然而,她们的反应还是不够迅速,被前方一行拿着画像的士兵发现了。
一连串铿锵的脚步声和威严的喝停声传来,十几个士兵已经朝着三人跑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可士兵们刚刚追到拐角处,迎面一群不明身份的江湖人突然从天而降,身形凌冽而迅猛,一个眨眼间便把十几个士兵全部抹杀了个干净。
士兵们甚至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便瞠大瞳孔倒在了地上,脖子上统一有条细长的血痕。
弗谖从巷子里走出来,冷眼瞧着地上的尸体,回望巷子对面已经跑不见的三人。
他沉声命令,“扔到太后寝宫里,再带句话,禁军我帮她处理了,我们该有个胜负了。”
他这是下战书了!
他们和太后一直是面上亲如骨肉,背后狠下杀手,虚与委蛇了这么长时间,双方的忍耐都到了极限。
从一开始,伏荏染和太后就不可能和平共处,她们注定是敌人。
今日戏楼发生的事,便是把两人的关系彻底挑明了。
弗谖昂首远眺着皇宫的方向,嘴角泛起冷笑。
他已经迫不及待看太后的下场了。
伏荏染几人躲过了那群士兵的追捕,可没想到很快又撞到了另一队士兵。
伏荏染边跑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越来越近、凶神恶煞的携刀士兵,眸子微微收缩。
这一队士兵不是禁军,倒像是巡城士兵。
是中尉的人!
伏荏染一下就明白过来,太后想杀她乃私密大事,自然会交由信任的中尉来办。
而且中尉本就掌京城缴循,寻人搜查这种事,更加名正言顺。
等她想清楚这些,那些巡城士兵已经挥刀朝她砍来,芙颜倏得闪身上前挡住了这一刀,并把持刀者逼退五丈远。
芙颜几个灵巧动作,大刀转眼易手,手起刀落,将对方头颅砍下。
大股热血直喷而出,溅在旁边布满青苔的土墙上。
芙颜的脸也被鲜血染脏了,臭烘烘的血腥味让伏荏染几欲作呕,不敢去看那颗血腥的头颅。
芙颜却毫无情绪,面沉如水地紧盯着前方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
她那嗜血、阴骘地气场,让那些见惯鲜血的士兵们都不由汗毛直竖。
看着地上身首异处的尸体,面如土色,却也只能一个个冲上前来。
所有士兵团结一致,一窝蜂扑向芙颜,不要命的纠缠着她,倒是让她一时难以脱身。
被她护在身后的伏荏染和田广丰便落了单,立马有士兵乘机扑上来抓人,被芙颜眼明手快得挡住了。
“主子,快走,我在这拦着。”
伏荏染攥紧了手,她不忍心丢下芙颜一个人,但她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只能成为拖累,让芙颜分心。
她沉默一会,双拳慢慢松开,“你小心点,我去弗谖。”
说着从芙颜给她清理出的安全出口,顺利地跑走了。
可她没看见,她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野那一瞬,锋利的刀刃在阳光映照下银光一闪,直剌剌地从芙颜前身划过。
伤口从右脸斜向左胸,深刻入骨。
田广丰紧跟在伏荏染身后,不停问着接下来往哪儿去,该怎么办,弗谖侍卫在哪儿呢?
伏荏染也是一脸茫然,没有方向。
弗谖这会肯定已经知道戏楼发生的事了,正满暮城地找她。
他会从哪儿找起呢?
她和弗谖自来暮城就一直呆在皇宫里,只出了两次宫,在这城中认识的人怕是只有原家。
可戏楼上发生混乱时,原梨也在场,太后肯定已经交代过了。
她若去原府便是自寻死路。
那还有哪儿呢?
伏荏染急地团团转,半天也想不到,芙颜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她要赶紧找人求救。
边走边想事情,脚下没看路,突然身子一歪,被一处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扭到了脚,差点跌坐在地上。
“主子,您没事吧?”
田光丰紧跟着蹲下来关切问道,想要看她脚踝伤的怎么样,手伸在半空停止了,转而背到了身后。
伏荏苒一只脚着力,斜蹲在地上揉着脚踝,眉头微蹙。
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倒霉。
真是运气不好,走平路都要崴脚。
她烦躁地长吐了一口浊气,手撑着小腿正要站起来,一抬眼,整个眼底世界都被粉色填满。
在那一眼望不见头的桃花林中,徐风摇曳,落英缤纷,醉人的桃花香让人沉迷,恍若闯进了仙人的世界。
尽头微微冒出的房檐掩映在桃林间,清幽,雅致,神秘,让人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伏荏苒惊叹地伸手抓田光丰,一转头,却看见田光丰手里紧攥着一个扁硬的石头,石头棱角锐利危险。
田光丰正举着那只有他手掌一半大的尖锐石头,五官凝重而复杂。
伏荏苒眼中璀璨的光骤然僵住,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冷漠。
“你干什么?”
田光丰嘴角抽搐了一下,赶忙解释道,“我捡块石头防身,要有人追上来了,也好有个武器。”
边说边把举着的手臂垂了下来,五指收紧,将整块石头包裹在手掌间看不见了。
伏荏苒垂眸看了他握紧的拳头一眼,什么也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
田光丰撇眼她意味深长的眸子,身体一阵滚烫。
这里应该就是桃花春庄,伏荏苒听弗諼说过,桃花春庄因内外种满了桃花而得名。
桃花春庄的桃林在整个暮城可谓一大绝景,但因为桃花春庄向来低调忙碌,所以即使美不胜收,也极少有人来观赏,只因不愿打扰。
伏荏苒喜不自胜,正担忧无处可逃就来到了这,或许可以求求庄主。
此时再看那桃林深处隐约露出的飞檐斗拱,已然成了她眼中的避难所。
伏荏苒迈步往桃林深处而去,田光丰环首四顾,微凝的脸上充满警惕。
在他没看见的隐秘处,早在两人出现在桃林边缘,便有人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伏荏苒在许多探究的隐秘注视中渐入深林,桃花林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越往里走越有种不知前路,已无退路的感觉。
空气凉津津的,她搓了搓手臂,脚踩在散发着泥土芳香的地面上,弄脏了鞋底,冒尖的房檐也清晰的放大在视野中,连绵着长长的红墙。
红墙大门处守着两个门人,着相同的深青色窄袖束腰的服饰,那健硕有力的身材,炯炯有神的眼神,一看便是有武艺的,并且武功还不低。
伏荏苒还未开口询问,两个门人已经率先迎上前来,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县主,您可是来找庄主?”
伏荏苒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下,愣住了,“你们认得我?”
门人不答反道,“庄主交代过,县主若来,直接放您进去,并且好好招待。县主请进。”
两个门人分站两边让出路来,微垂着头朝她做了个请的姿势,伏荏苒一下子反倒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她本想来这暂避,求庇护,甚至已经酝酿好该如何开口请求,毕竟收留她便代表了与太后做对。
而且,桃花春庄在暮城向来是个超凡脱俗的存在,从不参与朝廷正事,也不与朝中人往来,即便是位高权重的大臣也只有被拒之门外的份,更何况她这小小的县主。
她已经做好磨破嘴皮子的准备,可怎么也没想到,庄主居然有过这种交代。
也不知道这交代是早就有的,还是今天才有的。
若是今天才临时交代门人放她进庄,很可能是戏楼发生的事庄主已经听说了,有意帮她。
不管是什么,桃花春庄现在于她而言确实是最好的避难所。
伏荏苒没有多想,跟着两个门人进了大门。
桃花春庄里面的世界与外面的桃林如出一辙,如同与大自然融合为一体般,质朴、简单、充满世俗气息,让人不自觉放下心防,拉近距离。
桃花春庄在暮国地位不可忽视,伏荏苒本以为即便不是富丽堂皇,也会很气派,却没想到这么富有田园生活气。
庄子里除了满眼的桃树外,还开垦出了许多菜园,种了各式各样的水果、蔬菜。
菜地旁的空地上直着晾衣杆,几个妇人正将刚刚洗好的衣服晾晒起来,长长的三排晾衣杆上,清一色天空蓝制服。
伏荏苒自进入庄子后的忐忑和紧张,在这些与天空混为一色、悠悠晃动的衣袍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真实、质朴,没有距离感,贴近人心。
伏荏苒望着菜地里红彤彤的大番茄舍不得迈步,口齿生津,突然感觉有些渴。
但她没忘记自己的当务之急,收回视线,快步跟上领路的门人。
穿过内桃林、菜园,眼前出现一个分叉口,指向四个不同方向。
门人领着她走向左边数第二条路,伏荏苒好奇的开口询问,“这是去哪儿啊?”
门人看出她的好奇,主动解释起来,“这前面是庄子待客的正厅流生堂,也是庄主生活起居的住所。最左边那条路通往的药司和学司,右边那条通往授渔司和孤独司,最右边那条是布帛司和监察司。”
“你说这些都是什么地方?”伏荏苒听得饶有兴味。
门人得到过庄主的指令,无论县主问什么都据实以告。
门人便利落的解释起来,“桃花春庄内共分有八司,药司、学司、授渔司、孤独司、布帛司、监察司、武司、及内务司,各司分管不同的事物。比如药司便负责分布在各处的济病所,学司便负责书院的事务。”
伏荏苒恍然大悟,接着便是惊叹。
桃花春庄内部原来有如此详细的划分,怪不得无论书院还是济病所都经营的那么好,百姓们感恩戴德,交口称赞,原来背后都有人统一管理。
“那瘦鱼司是什么意思?”田光丰不解的问道。
伏荏苒给他解释,“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授渔司想必是帮助那些身有残缺之人学习一技之长,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
门人听完她的话,勾唇微笑,笑容亲切而友好,肯定了她的猜测。
伏荏苒举头仰望着流生堂的匾额,这名字有意思。
有打扫的下人送上了茶水和两样点心,便和门人一起离开了。
偌大的正厅顿时只剩下伏荏苒和田光丰两个人。
伏荏苒枯坐了近一个时辰,庄主还没回来。
她实在等不住了,芙颜现在也不知道怎么样,有没有摆脱中尉的人。
她心急火燎地从坐榻上起身,在厅里走了几圈,跨出了门槛。
伏荏苒没有目的地顺着来时的路往外走,很快就走到了那个分叉口。
她记得门人之前说的桃花春庄共有八司,其中的武司想必都是习武之人,若是能请动武司的人去找找芙颜就好了。
这是她现在唯一的办法,试试总比干等着好。
不过武司在哪儿呢?
门人介绍的时候,没听他说这四条路哪条通往武司。
“小丰,你去找刚才的门人,问一下武司在哪儿。”
“那主子您呢?”
“我自己到处走走。”‘
武司应该是负责桃花春庄安全的,若是门人不愿意告诉她们,她只能自己去找找。
看着田光丰走远,伏荏苒折身走向了最左边的分岔路。
从大门进来,一路上伏荏苒都没看见什么人,整个庄子感觉格外清幽寂静,但此时这条路却与之前截然不同。
沿路有许多穿着天空蓝制服和浅灰色服饰的人来来往往,装束统一,形色忙碌,但瞧见她时都无一例外露出了好奇的神色。
桃花春庄划分严明,各司独立,但各司间的人大多都识得,伏荏苒这个生面孔闯进来,自然引人侧目。
不过倒没人觉得她是贼人,能避开武司的耳目闯进桃花春庄的贼人全天下怕也没几个。
终于见到人,伏荏苒正想抓个人问问武司在哪儿,突然听得前方一阵嘈杂。
周围的人都聚了过去,她也好奇的跟上去看。
在一间房门大开的议事厅中,一个穿宝蓝直缀的男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朝着上首坐着的几个天空蓝制服的人连连磕头哀求。
高束的发髻因为激烈的动作微微松散,额头也红肿起来,整个人又是狼狈又是惊恐。
上首的三个男人身上的制服与众人并无二致,不过广袖掩映间隐约可见腕上戴着一枚刻字的金手环。
伏荏苒观察过,桃花春庄的人手上大多都有手环,那个领路门人腕上戴的是铁手环,大多天空蓝制服的人戴着银手环。
这三个人戴的金手环,面孔看着都是四十上下,神色威严,应该都是有一定身份的人。
跪在地上的男人痛声忏悔着,“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生了贪念,绕我这一回吧,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不管怎么罚我都接受,让我当牛做马也绝无怨言,只求别把我驱逐出去。凡夫俗子孰能无过,求求你们再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男人每一下都磕地结结实实,掷地有声。
头骨撞击地面的声音听的人寒毛直竖。
但他的恳求丝毫没有让上首三人动容分毫,为首的方形脸不耐烦的挥手,立马有几个身着浅灰色服饰的人围上来。
浅灰色服饰的人是桃花春庄地位最低的小工,不入流,专供使唤。
“收了他的发冠,扔出庄子,各国通报。”
此话一出,男人惶恐不安的脸瞬间面如死灰,下意识摸了摸头顶的束发冠。
那是属于桃花春庄的身份象征。
男人微仰着头望着前面铁面无私、端坐着的三个人,一抹阴鸷的恨意在眼底氤氲开来,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当真要这么绝情,我起早贪黑地在济病所做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一点小错就要把我逼死,你们还自诩助人为乐得大善人,都是狗屁。”
“放肆!“
方形脸男人震怒一吼,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
“偷藏济病所药材私卖,在你眼里就只是小错?你一个大夫,难道不知道你偷得那些药材能治多少人,挽救多少生命?桃花春庄济贫扶弱,助人无数,却没想到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玷污名声。”
方形脸男人满脸震怒,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一副恨不得把地上跪着的男人生吞活剥的架势。
“黄司徒向来严于律己,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这回自己的学生干出这种没脸的事,看他肺都要气炸了。这回林忠怕是真要被赶出去。”
“黄司徒一直都很重视林忠,听说本来还准备把他调到书院当先生,结果出了这事,啧啧啧……”
身边有人窃窃私语,伏荏苒听了一耳朵,原来这个方形脸的黄司徒和跪着的人是师生关系,怪不得黄司徒比另外两个戴金手环的更激动。
师生两互相瞪着对方,气氛剑拔弩张,旁边戴金手环的圆脸男人突然开了口,他的语气平和的多,一双细眼给人笑眯眯的感觉,看着就是个好说话的主。
他语重心长的道,“林忠啊,你还记得你几岁来到桃花春庄的吗?你爹娘病逝后,没有一个亲戚愿意收养你,是谁给你一瓦容身,三餐饱肚,还让你去书院读书学医?你就是这么报答养育你的桃花春庄,教你认字识礼的黄司徒?”
林忠理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桃花春庄于他是有恩,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种一贫如洗、口袋空空的日子他过够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只是不够高尚而已。
他做不成菩萨,他只想自己过的富足开心,即使做个自私自利的小人也无所谓。
看着先生脸上痛心疾首的愤怒,林忠不自觉的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气得黄司徒连骂竖子!
圆脸男人看着林忠脸上的愧色和难堪,唇角微勾,“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你与我们桃花春庄的想法背道而驰,你也不要再固执的强留在此,免得大家都尴尬。”
林忠抬眼朝黄司徒看去,然后又羞愧的垂下了目光。
他沉默片刻,红着脸道,“最后可不可以求你们一件事,不要各国通报,最后给我留点颜面。”
说这话是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都快听不清了。
他求的哪儿是留颜面,分明是留出路。
桃花春庄隶属圣殿,圣殿的影响力遍布天下,信仰者众。
被桃花春庄赶出来的人,哪儿还能在世上立足,他求的是一条生路。
黄司徒别开眼不再看他,硬板的脸上却晃过些许动容。
圆脸男人观察着黄司徒的神情,没有给林忠答案,只是让人把林忠带下去了。
林忠被左右夹着半托半走的离开,松散的发冠骨碌一下从头顶上滚下来。
留给老师最后的形象便是披头散发的趔趄背影。
主角一走,黄司徒立马起身而去,围聚着看热闹的人都自觉让出了一条路。
可黄司徒还没走几步,从始至终没发一声的另一个金手环男人突然喊住了他。
这人一直事不关己般坐在边上咬着手指甲,十根手指粗短如萝卜,咬地坑坑洼洼,一点指甲都没有。
伏荏苒和几个爱议论的搭上了话,很快便把这几人的身份和关系摸了个清楚。
司徒并非是黄司徒的名,而是他的身份。
每司都有一个统管全司的司长,其下便是司徒。
黄司徒属于学司,专管京畿内的书院,是学司内声望最高的司徒。
圆脸男人则是药司的韩司徒,一直不说话的那人也是药司的司徒,姓刘。
林忠自书院结业便去了济病所做事,他现在属于药司,出了事自然也该药司负责。
他偷卖济病所药材之事是刘司徒发现的,他所在的济病所也归刘司徒管,所以此事本来刘司徒一人便可处置。
然而林忠是黄司徒亲自教养的学生,如同儿子一般,身份较为特殊,所以特意也把黄司徒请了来。
刘司徒与黄司徒性格不合,本来就有不愉快,若再因此事有了龃龉,便是真结下心结了。
韩司徒为人处世圆滑和气,是出了名的和事佬,便将大家聚在一起,共同解决,日后也不会再生出不满。
亲口处置了最器重的学生,黄司徒心情郁结,想要快些离开这个呼吸不畅的地方,却被刘司徒喊住,眉宇间凝起些微不耐。
“黄司徒大公无私,果真是司员们学习的榜样。不过庄主有令,林忠不能放。”
黄司徒脸上的不耐瞬间转为不解,回头看向背着双手、悠然而立的刘司徒,心底陡然生起一股怒气。
“刘司徒这是何意?林忠是按桃花春庄的规矩处置的,若你觉得处置的不妥,尽管提出便是。”
这回连和事佬韩司徒也是一脸奇怪,意味深长的看着刘司徒,什么没说。
刘司徒扯了下嘴角,牵连着发黄的脸皮皱成一层一层,像只癞皮狗。
“黄司徒误会了,我并无意见,这是庄主的意思。我察觉此事时,庄主刚好也得到了消息,让我先把人看起来,等他发话。”
黄司徒紧盯着他,眼睛充满审视,显然在揣度他话的真假性。
济病所里的小大夫犯错,哪儿够得上庄主亲自关注,其中必然有隐情。
黄司徒正狐疑着,刘司徒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在他耳边低语。
“我可要多一句嘴,这事可不是我告诉庄主的。林忠毕竟是我药司的人,他出事我也没脸。我直觉林忠的事不简单,不是你我能管的,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看情况吧,小心别被他牵连了。”
说完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黄司徒的肩,仰着脖子背着手走了。
没什么好看的了,伏荏苒离开了会客厅,询问了武司的地址。
武司并不在四条岔路所在的方向,而是大门进来后的桃林里,为了与庄子外的桃林区分开,大家都称庄子外的为外桃林,庄子内的为桃林。
内桃林位置深幽隐秘,而且周围布有迷阵和机关,不得窍门者会被困死在里面,所以其他各司的人一般不会去。
伏荏苒顺着庄子最外围的红墙往南面,据有经验的人说,沿着红墙走能最大程度的避开机关,不被迷阵迷惑。
可走着走着她还是迷糊了,四周全是密荫桃树,只有斑驳的光亮从叶缝间透出来,看哪儿都是熟悉的,感觉一直在原地打转。
她知道自己这是被迷阵迷住了。
还说什么有经验,都是吹牛。
她在迷阵里转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能找到出去的办法,腿也酸了,口也渴了,一屁股蹲在地上,仰望着头顶繁花似锦的树冠,要能摘两个桃子吃就好了。
果子为什么不能和花一同生长呢?
吃着果子赏着花,想想都安逸。
正在她焦渴难耐时,一阵轻微的响动钻进她的耳朵,悉悉索索,像是蛇在杂种中穿行一般,惊得她寒毛直竖,瞬间站起身。
桃林打理的很好,地上并没什么杂草,也没看到蛇,可悉索声音还在,而且越来越清晰。
伏荏苒循着声音找过去,侧着脸将耳朵贴在红墙上,悉悉索索变成了空空空,声音空洞有力,像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
这墙壁是空心的吗?
不会吧,空心的墙能防的了谁,这是生怕贼人进不来?
她几乎把整个耳朵都贴在了墙上,粗砺的墙壁在耳朵上压出一粒粒的印子。
空空空——
声音还在继续。
她全心倾听,弓着腰,身子渐渐矮下去,感觉离声音越来越近,几乎就在耳廓边。
正在这时,薄如纸片的墙皮突然从里面破开,紧贴着墙壁的耳朵一下子被小石块、墙皮、墙灰灌满,短暂的失聪。
破开的墙洞里一只流着鲜血满是伤痕的手突然钻出来,五指大张着胡乱舞动,如同吃人摄魂的鬼手。
啪地一声,鬼手直接呼在伏荏苒尚不及躲避的脸颊上,清脆的耳光声在寂静的桃林中清晰诡异,久久凝固。
伏荏苒下意识往后跳开,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般僵硬了身体,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同样僵硬住的手。
“哎呀,是你这丫头啊,巧!”’
墙洞里面突然有人笑呵呵地打招呼,话音才落便是一连串爽朗的笑声,笑声很是愉悦。
伏荏苒动了动手指,弯下腰往墙洞里面望进去,瞬间对上一双熟悉的赖皮笑眼,然后便是两个硕大的酒壶。
那人是……
“我们还真有缘,这么快又见面了,等等啊,我先钻进来再聊。”
说着,那只满是血口的鬼手又伸了过来,推着那豆腐做的墙壁,将墙洞扩大。
砖头碎屑掉了满地,空气里铺满了灰尘。
不一会功夫,墙洞便刨成了足以一个成人进出的大小,可以把对面人看的一清二楚。
伏荏苒就那么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那人兴致勃勃地刨着狗洞,那洞就在墙根上,确实像狗洞。
第92章 钻狗洞的偷酒贼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两个大酒壶从狗洞外被丢了进来,接着那人趴下身子,小臂撑着身体一寸寸钻了进来,动作利落,看起来格外熟练。
直到两条腿都钻了进来,他双腿跳蹲,一下子跃了起来,将酒壶重新挂回脖子上,拍着身上的灰乐呵呵地望着伏荏苒。
“你在这干嘛呢,被迷阵困住了?”
伏荏苒又是一惊,这人居然知道这里有迷阵?
“这里的墙都这么薄吗,你拳头就打穿了?”
伏荏苒这会才凑近狗洞观察,红墙内部是由砖头砌成,外面刷了一层墙灰,非常厚,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穿的。
这赖老头莫非是个深藏不露的武艺高手?
如此想着,伏荏苒再看向那老头时的目光便探究、好奇起来。
在酒铺敲诈她两大壶酒,没几个时辰又在这诡异的迷阵里相遇。
一天碰见两回,倒真像他说的挺有缘。
赖老头不以为然的切了一声,直接对着地上的一块碎砖头踩了下去,也没看他使了多大的劲,砖头就又碎成了好几块。
“这里的砖头软的很,随便一个人就能打碎。”
伏荏苒好奇,蹲下身试了试,果然凭自己那棉花样的拳头都把砖头碎成了好几块。
她又在狗洞边缘的碎裂处试了试,一拳上去,骨节差点都要断了,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赖老头撸了把花白的山羊须,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伏荏苒脸颊微红,却也明白了关窍。
只有狗洞那一块是好打碎的软砖头,其他地方还是结结实实的硬砖头。
只不过,桃花春庄为什么要在红墙上留这么一个漏洞?
更重要的是,这么重要的事这个赖老头怎么知道的?
这若是被贼人知道,桃花春庄就不是铁板一块了。
“你怎么知道这里的?你是谁,偷偷溜进庄子,不怕被抓?”
赖老头抱怨的哎呀了一声,“这些问题真无趣,找点有趣的事,走,陪我喝酒去。”
说着一把拽住了伏荏苒的手腕,大步就朝一个方向走去,潇洒的步伐像是在自己家一样熟悉随意。
伏荏苒小跑着跟上他的步伐,连连喊着,“等等,等等——”
他看着一大把年纪,头发胡须都白了,走路还这么快,身体真是硬朗。
“你连迷阵都知道怎么破?”
赖老头撸了把胡须翘起嘴角,表情有些得意。
“跟着我走就行了。”‘
伏荏苒一步不落地跟着他,望着他用一根木簪随意挽在脑后的白发,几缕细碎的短发凌乱地飘飞着,却又给人洒脱的感觉。
走着走着眼前的景致就陌生起来,伏荏苒知道自己应该是从迷阵里出来了,只是怎么出来的她一点都没注意到。
赖老头轻车熟路地继续朝前走着,目标明确,脚步轻快,沿路竟然一个人都没遇到过。
“这是去哪儿?”
伏荏苒观察着环境,一如既往的陌生,只知道大体是朝北的方向,与春庄大门方向相背。
“说了找酒喝啊。据我的可靠消息,慕渠酒的第一坛新酒就是被桃花春庄买了,我今天一定要喝到。”
不断有说话的人声从前面的院子里传出,赖老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她从一个门锁生锈的偏僻角门溜了进去。
赖老头显然对院子的格局十分了然,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顺利找到了藏酒的暗房。
当他掏出暗房门锁的钥匙时,伏荏苒忍不住扶额,突然有种陪孩子玩小偷游戏的感觉。
赖老头乐呵呵地解释,“我以前来过,有经验。”
伏荏苒撇了下嘴,“不仅是有经验吧。”
几乎都把桃花春庄摸透了,钥匙都准备好了,这个地方怕是没少来。
咔哒——
门锁开了,赖老头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在密密麻麻上百个酒坛里,吸着鼻子一个坛子一个坛子的闻。
煽动地鼻翼一收一缩,眼中写满了兴奋的光,在这幽暗的暗房里显得格外明亮。
伏荏苒望了房门外面一眼,将门从里面关上,在一张缺了一角的长案上坐下。
屁股还没坐结实,赖老头已经抱着一个花盆大小的酒坛子乐颠颠地跑过来,嘴里不断溢出欢快的笑声。
嘴角眼捎齐齐上翘着,挤出一条条深壑,脸颊也激动地泛红。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今儿可算来对了,否则怕是得后悔一辈子。”
他跟着一屁股在长案上坐下,边叽里呱啦说着边打开酒坛,对嘴就是一口豪饮。
“爽!烈!妙!”
连着三个感叹字,袖子往嘴上一抹,直接把酒坛塞到伏荏苒怀里。
“你也尝尝。”
伏荏苒看他那豪爽痛快样,本就口渴,这会更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但她可不敢喝酒,铁定要出洋相。
“我就不用了。那您在这慢慢喝,我就先走了,我还有事。”
她还要去武司找救兵,不能再多留了。
赖老头闻言立马咋呼起来,“不行,你怎么能留我一个人在这,你得陪我。”
说着就拽住她的衣袖,用力一扯,伏荏苒直接转了两圈,一屁股坐回了长案上。
而她腕上的镶金血玉镯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抽了出来,举在眼前来回欣赏。
“妍丽如血,真是漂亮啊——”
赖老头啧啧赞叹,眼底似乎萦绕起一缕怀念的神情。
伏荏苒直觉自己是不是看花眼了,伸手去抢,“还给我,那是我娘的遗物。”
可她前扑的身体却陡然停住了,瞳孔微微放大,鼻翼煽动,用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
是那股奇异的香气,又闻到了!
她有些不确定般反反复复地深呼吸,那香气越来越浓郁,想忽略都难。
香气来的突然,她再一次可以肯定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前几次是要么因为醉酒,要么因为情绪起伏,今日又是为何呢?
“还你,看你那宝贝样。”
赖老头动作利索地又重新将镶金血玉镯戴回她的皓腕上。
迷醉的香气骤然消散。
伏荏苒倏地垂下眸子盯着自己的手腕。
莫非是因为这血玉镯?
赖老头瞧她一直发呆,嘴角轻勾,突然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唤回她的思绪,接着之前的话题死皮赖脸地命令。
“是我把你从迷阵带出来的,你不能忘恩负义,必须一直跟着我,直到我平安出去。万一我被人抓了,你也好救我。”
呵呵。
伏荏苒闻言,嘴皮抽动了一下,心里腹诽,就他对桃花春庄的熟悉度怎么可能被抓。
“喝酒听曲乐似神仙。你来首曲子,助助兴。”
赖老头说着不知从哪儿掏出几包下酒菜,盐花生、酥豌豆、煮毛豆。
他一腿垂着,一腿支起踩在长案上,背靠在墙壁上,一口慕渠酒,一口盐花生,笑呵呵地等着她唱歌助酒,十足的赖皮。
伏荏苒突然有些晃神,心底莫名升起一股亲切感,这个场景似乎似曾相识。
还真是有备而来,她这会算是真的相信他是来偷酒喝的。
伏荏苒鬼使神差地低低吟唱起来,嗓音柔和清灵,曲调温馨悠长,是一首词曲简单的渔家小调。
等她唱了大半才倏然回神,歌声也一下子中断。
她怎么会唱这首渔家小调,她何时听过,怎么不记得?
赖老头正享受地品着美酒听着小曲,手指嗒嗒嗒地在长案上敲击着,含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些看不懂的怅然情绪。
曲子一停,他的手指也跟着一顿,轻蹙起眉头不满地啧了一声。
“怎么停了,还没完呢。”
伏荏苒思绪不清地胡乱嗯啊了两声,咳了咳嗓子旧话重提,“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桃花春庄这么熟,还有暗房的钥匙,你本就是桃花春庄的人吧?”
赖老头看自己是听不成小曲了,剥了一把毛豆,一口扔进嘴里,细细嚼着。
“我啊,一个漂泊浪人。”
唇角斜勾,一副老不正经的痞样。
伏荏苒将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衣着随意,举止粗犷,浑身江湖气,这话有可信度。
“那你怎么知道桃花春庄这么多事。”
赖老头摇头晃脑地道,“山人自有妙计。”
圣殿可谓天下第一民间组织,无论朝堂江湖,不知道多少人想要探其虚实,但从来都是无功而返。
桃花春庄作为三大分支之一,神秘低调,禁卫森严,无人能窥得庐山真面目。
他一个江湖人却能孤身进出若无人之境,定然来历不凡。
“我本事多着呢,告诉你,别说桃花春庄,就是圣殿所在的指穹山我都去过。”
赖老头高仰着下巴,一副不怕牛皮吹破的模样。
他喋喋不休地讲述着自己精彩绝伦的江湖经历,伏荏苒就静静地看他夸夸其谈,不时应和两声。
“是吗?”
“你真厉害。”
“你知道的真多。”
赖老头讲得声情并茂,洋洋得意,看伏荏苒听得认真,突然冒出了一句。
“小丫头,你我有缘,不如结个异姓父女。”
伏荏苒一口口水差点把自己呛死。
异姓父女?这什么东西。
他的脑子怎么长的,想一出是一出。
“您开玩笑呢吧,我只听过异姓兄弟,没听过异姓父女。”
赖老头像是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拒绝之意,兀自开心地笑着,对她越瞧越满意。
“我无儿无女,年纪大了就觉得挺孤单的。你挺对我胃口,以后我就是你爹了,叫声爹来听听。”
伏荏苒星眸圆瞪,这老头也太不靠谱了,抓着姑娘就要当人爹。
“我都不认识你你就想当我爹,分明是占我便宜。而且我有爹。”
虽然不记得,但她知道自己的爹是天泱国太宰伏晢明。
赖老头挥了挥手,一副深明大义的模样道,“我不嫌弃你。爹不怕多,多一个爹多一个依靠嘛。”
灌了一口酒,砸吧着嘴又道,“做我女儿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以后铁定不会后悔。我大度,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赖老头一副‘你捡了大便宜’的模样,洋洋得意,嘴巴都要笑裂了。
伏荏苒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听下去了,否则真可能莫名其妙地给自己找了个爹。
她站起身,“我要走了,后会有期。祝你走的时候不会被抓到。”
说着不等赖老头反应过来就快步离开了暗房,结果门一打开迎面便撞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上。
伏荏苒被撞了个趔趄,还没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劈头盖脸便是一声激动地质问,
“你是谁,怎么会在暗房里。”
伏荏苒身体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他们这是私闯,下意识回头望向屋里的赖老头,可长案上哪儿还有赖老头的身影。
而暗房东侧的角落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片光,原来那还有一扇半人宽的透气窄窗。
赖老头的一片衣角从窄窗处一闪而过。
这就把她扔了?打脸来的也太快了吧。
前一瞬还说要当他爹,这一瞬就自己开溜了。
没义气!
门口的人显然也看到了赖老头,指着窄窗的方向大喊一声,“是谁,别跑!”
拔腿就想去追,突然想起伏荏苒,立马又收回脚步折返回来,扣着她的肩膀生怕她也跑了。
“说,你们是哪个司的人,偷溜进暗房干什么?那个逃跑的同伙又是谁?我告诉你,最好老实交代,否则就把你交给监察司。”
伏荏苒肩膀被捏的生疼,扭了扭肩膀想要摆脱他的铁钳,他反倒警告地收紧了力道。
“来暗房还能干什么,自然是喝酒。”
“桃花春庄除了节日和宴席都要禁酒,任何人私下饮酒都得重罚十大棍。走,跟我领罚去。”
“啊?”
伏荏苒惊呼一声,连忙求饶,“我错了,以后再不会了,大哥你就发发善心放我一马吧,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声大哥把男人听得愣了一下。
伏荏苒这会才看清这人的长相,浓眉大眼,鼻梁挺拔,五官虽不出众,却十分立体。
他比常人更黑些,皮肤却很光滑,穿着小工的服饰,看着是个阳光硬朗的男人。
此时男人板着一张脸,一副铁面无私的模样,伏荏苒真担心被拉去一顿好打。
十大棍,肉不得开了花呀。
“大哥,我初来乍到不知桃花春庄的规矩,我以为酒存着就是让人喝的呢。而且我一个姑娘,哪儿受得了那么重的惩罚,你就怜香惜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好?”
男人肃然面孔微微松动,活动着眼珠把她上下打量一番。
“你是哪个司的呀,怎么从没见过你?”
这姑娘连桃花春庄的服饰都没换,看来真是刚来的,来这一个多月终于遇到比他资历还小的人,不由轻咳一声,挺直腰板,端出了前辈的架子。
伏荏苒笑了笑,那笑容又痛苦又讨好,绕开他的话题道,“大哥,您能先松开我吗,肩膀都要碎了。”
男人视线在她纤瘦的肩膀上晃了一下,痛快地松开五指。
伏荏苒瞬间得到解脱,轻轻活动了一下肩膀便再不敢动弹,肯定被捏青了。
“要我放过你也不是不行,你认我当大哥,我自然会罩着你。”
伏荏苒嘴角抽搐,心里呵呵两声。
今儿是怎么回事,不是有人想当他爹就是有人想当她大哥,她这么吃香的吗。
“这个……”
“怎么,不同意?”
男人眼睛一瞪,那张轮廓分明的黝黑面孔确有几分威慑力。
伏荏苒摆摆手,“不是,不过这事……我得和我家里的大哥商量一下。你也是大哥,家里大哥也是大哥,这以后不得混了。”
“小事,各喊各的,我不介意。多个大哥多条路。”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刚刚才听赖老头说过,多一个爹多一个依靠,现在又是多个大哥多条路。
伏荏苒忍不住啧啧有声,这两人才该结一个异姓父子,说话的调调一模一样。
“我叫洪达拉,以后就是你大哥了,再叫声大哥来听听。”
伏荏苒瞠目结舌,红红的双唇动了动,这声‘大哥’却怎么都喊不出口了。
“你要认谁当大哥啊,经过我同意了吗?”
一个悦耳的嗓音突然打破尴尬,伏荏苒寻声望去,五官瞬间舒展开来,如迎着阳光的向日葵般灿烂。
“弗諼!“
她大步朝迎面走来的几人跑去,见到熟悉的人,身处陌生地方的不安瞬间消散了。
弗諼自然地捏了捏她的手,目光温柔含笑,抬眼看向暗房门口的男人时却瞬间冷凝下来。
“你要当她大哥?”低沉里嗓音里满是质问的压迫感。
洪达拉倒是一点没怯场,泰然反问,“你是谁?”
“她的侍卫。”
洪达拉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目光询问的看向伏荏苒,“你还有侍卫?”
在桃花春庄,除了庄主没谁有专属的侍卫,这个女孩是新来的小工吗?
所有来到桃花春庄的人都是从打杂跑腿的小工做起,她说自己是新来的,他便想当然的以为她是个小工。
“你只是侍卫,我当不当她大哥关你什么事。”
“弗諼于我如兄如友。”
伏荏苒适时表态,乖顺地往身边弗諼身边靠了靠,两人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亲近。
“我家主子乃庄主贵客,你莫不是也想成为庄主的座上宾!”
一句话,把洪达拉臊地脸通红,黝黑的皮肤盖着倒不怎么显得出来。
两串咳嗽响起,被遗忘的庄主插话询问洪达拉,“你是哪司的,为何在此?”
伏荏苒方才只注意到弗諼,都把庄主忘了,这会才正式地朝他屈膝见礼。
“冒昧来访,打扰了。初次来便闹出误会,真不好意思。”
而后目光在庄主和弗諼身上转了一圈。
“你们怎么一块来的?弗諼怎么知道我在这?”
庄主解释,“庄子的人传信县主来了时,正巧碰见弗諼侍卫到处寻你,便带他一道来了。”
伏荏苒点点头,又朝庄主深施一礼,“还未多谢庄主收留。”
庄主丝毫不拿乔,客气回道,“县主客气了。”
洪达拉听着他们的对话,整个人都定住了,目光呆呆地钉在庄主身上。
这个脸色苍白、孱弱质朴的人是庄主?
他自入桃花春庄,还没见过庄主。
洪达拉恭敬地见了礼,回答庄主方才的问话。
“小人孤独司小工洪达拉,来此拿司员们洗晒好的衣服,碰巧听见暗房里有人唱歌就来看一看,然后便撞见了这位姑娘,另有一人从暗房的窄窗逃跑了。”
伏荏苒尴尬的摸了摸鬓角,红着脸解释,“我在迷阵里碰到个老头,他说是来偷喝慕渠酒的。他把我带出迷阵,然后就带到了这。”
赖老头在红墙上砸了个洞的事她没说,直觉这件事事关重大,不能公之于众。
庄主听闻果然脸色一凝,快步进了暗房,看着长案边散落一地的毛豆壳和歪倒的空酒坛,表情越发暗沉。
几张装下酒菜的油纸随意的扔在长案上,一眼看去一片狼藉。
伏荏苒和弗諼跟了进来,想要解释些什么,庄主却突然转头问道,“人走了多久了?”
伏荏苒顿了一下,“就……一刻钟。”
闻言,庄主急急忙忙就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想起伏荏苒这个客人,止步倒了一声歉。
“在下还有事,不能亲自招待,县主请随意。”
说着目光一下锁定站在暗房门口发怔的洪达拉,“将县主带去碧落轩安置,好好照料,不得怠慢。”
洪达拉有片刻迟钝,立马躬身应声,再抬起头时庄主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碧落轩,那可是最靠近流生堂的院落,专为贵客准备的客居住所。
不过常年空置,几年也来不了一个贵客。
或者说是大多客人都称不上贵客。
今天,碧落轩来客了。
“你先去休息,我去看看庄主。”
弗諼话音落便看见田光丰大汗淋漓地往这边找来,见到伏荏苒,这才停下来撑着双膝大喘气。
“主子,原来您在这,让小人好找。”
弗諼垂眸,看他的眼神带着不悦。
伏荏苒没管田光丰,和弗諼说起芙颜的事。
“她不知道我在这,你去找找她,把她带回来。”
弗諼应了一声,“放心。”
转身欲走,突然被伏荏苒喊住,转回头问道,“还有事?”
伏荏苒抿了下唇,“算了,等你回来再说。”
弗諼沉默半息,点头离去。
弗諼昂首阔步地穿梭在复杂的回廊间,步伐毫无迟疑,对这的地理结构了如指掌。
气宇轩昂的身形,绝色无双的容颜,都让沿路之人惊艳侧目。
进入布满迷阵和机关的桃林,很快就看见了等候着的庄主。
庄主手扶着一棵桃树轻轻咳嗽着,脸色有些疲倦,眉心拧着一抹无奈,将弗諼引到那个落满石块、碎屑的狗洞边。
“他来了暮城,你也不派人跟着?这墙都补了多少回了!”
弗諼语带责问,却并未真正的发怒。庄主垂首认错,一句辩解都没有。
“是属下办事不利,想必阿爷是特意来看县主的。”
“顺便偷酒喝。”
弗諼接了一句,声线冷硬,语气里却隐隐透着无奈和纵容。
他一直盯着那个大洞,他当然知道阿爷是特意来看荏苒的。
他是想她了。
庄主知道弗諼对阿爷向来是口硬心软,不由失笑道,“那些酒本就是特意给他买的,倒是没进错肚子。”
“人找到了吗?”
庄主摇了摇头,“没追上。现在封城,他肯定还在城里,我已经吩咐人仔细去找。”
弗諼沉吟了片刻却道,“他不出现也好,反倒容易引起太后注意。让他去吧。”
庄主应下了。
弗諼最后看了那大洞一眼,“快点补好,最近桃花春庄要看紧门户。”
“属下明白。”
庄主抬起视线时,哪儿还有弗諼的身影。
他朝安静的桃林唤了一声‘阿念’。
少庄主宋念身轻如燕地落在他面前,也不知方才藏在哪儿,完全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庄主咳嗽了两声,指指墙上的洞,“把这补上。武司的人全都打起精神,夜间巡逻增加一倍,所有地方不能有死角。县主在庄子里,不得有失。”
宋念认认真真地应着,把庄主送走,立马亲自扛了材料来把洞补上。
手脚利索,有条不紊,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事。
,精彩!
(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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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皇家丑闻
伏荏苒跟着洪达拉来到碧落轩时,正好有几个婆子队列齐整地准备离开,手里都抱着打扫用的东西。
两个小丫头规规矩矩地垂首站在一边。
整个碧落轩已经被打扫的一尘不染。
她不由看了洪达拉一眼,动作还挺快,安排地这么周到。
“这里是前厅,左边是书房,右边是暖阁,寝卧在后面。这两人是专门在碧落轩伺候的,有什么需要你可以直接问她们,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洪达拉一字一句清晰有力,语速很快,像是想快点安排完摆脱她一样。
伏荏苒叉腰盯着他,璀璨的眸子黑白分明,看得洪达拉有些发虚,却还是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板着一张黑脸。
“嘿,脾气还挺大。怎么,当不成大哥心里不痛快?”
“哪儿敢呐,您可是庄主的贵客!”
洪达拉用弗諼的话来噎她,特意加重贵客两个字,语气酸的冒泡。
他垮着那张黑亮的脸,一副受了大委屈的小媳妇样,伏荏苒觉得很是有趣,哈哈地大笑起来。
“庄主可说了,让你好好照料我,不得怠慢。我想在庄子里逛一逛,你给我领路。”
洪达拉翻了个白眼,闷不吭声地往外走。
伏荏苒又是一阵笑,小跑着追了上去。
伏荏苒以分叉口为中心,将每条岔路都走了一遍,洪达拉始终保持相隔三步的距离在前面迈步,态度冷淡,寡言不语,闪亮的眸子却表露了他真实的兴奋情绪。
桃花春庄各司独立,若无正事禁止串门,他这算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将八司都逛了一遍。
洪达拉所属的孤独司位于桃花春庄的东北方向,与授渔司毗邻,负责专门收留年幼失祜、老无所依的孤儿和老人的慈幼院。
孤独司与所有司一样都种了桃树,当真应了桃花春庄这个名字,处处现桃花。
他一回来,立马便被玉山司员喊住。
“洪达拉,你跑去哪儿了,找不到你人影。把名单上的信息确认清楚交给我……”
说着突然瞧见洪达拉身后的伏荏苒,往前伸的拐杖收了回来,搔了搔鬓边的碎发问道,“这位漂亮的姑娘是谁啊?”
伏荏苒目光自然而快速地从对方空荡的左腿裤管上收回来,得体浅笑着。
洪达拉回答,“这是庄主的客人,住在碧落轩。”
碧落轩三个字太有震撼力了,玉山司员瞬间肃然起敬,将拐杖夹在腋下,单腿站立着,拱手弯腰深深一礼。
腕间微微露出的一抹银色很快被袖口掩去。
“在下玉山,孤独司司员。”
这个动作对普通人而言轻松,对他却有些困难。
这是对她最大的尊敬,伏荏苒没有拒绝,紧忙跟着回礼。
“伏荏苒。”
玉山司员念念有声,“伏荏苒……这名字感觉听过……”
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骤变,倒吸了一口凉气,“云桑县主!”
在这皇城脚下,县主不算多尊贵的身份,不至于让他这么吃惊。
伏荏苒一下就猜测到,想必是太后满城搜寻她的事桃花春庄的人已经知道了。
伏荏苒正关心着外面的情况,遇到个知情人,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问道,“不知玉山司员可知外面现在情形如何?还请告知一二。”
云桑县主是庄主的客人,庄主留她于此必有打算,玉山司员就痛痛快快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太后听闻县主被曹家二公子追杀,立马传召中尉将所有城门封锁起来,决不能让您被曹二公子带出城。而后便让巡城士兵满城搜寻您和曹二公子。据我所知,半个时辰前曹二公子已经被抓到,但就是不交代把您藏在了哪儿……”
越说到后面,玉山声音里的茫然越大。
不是说县主被曹二公子藏起来了吗,又怎么出现在了桃花春庄,还被庄主安排在碧落轩?
玉山司员和洪达拉对望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眼中的复杂。
这件事怕是另有隐秘,不是他们两个能触及的。
伏荏苒则神情呆呆地分析着玉山司员的那席话,太后把曹晨拉做了替罪羊。
她死了,大家只会认为是曹晨替兄报仇,太后就能干干净净地脱身。
曹晨也是可怜,不早不迟正好撞在这个节骨眼上追杀她,不是白被人栽赃嘛。
“那戏楼发生的事呢?”
玉山司员一脸茫然,“戏楼?戏楼出了何事?”
伏荏苒眉心微皱,不出所料,太后果然把戏楼之事压下来了。
可当时在场的禁军那么多,即便她压得住事情不外传,宫里的人却是绝不可能瞒住的。
曹晨那个替罪羊也只能骗骗老百姓,宫里的人很快就会怀疑到她身上。
到时皇上、朝臣、后妃都会知道太后私会黑衣人,被云桑县主偷听到隐秘,封城追杀。
届时太后便会成为全朝堂的众矢之的,她的隐秘也会很快被查出来,迎接她的便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她想保住秘密,就必须……杀人灭口。
“不过太后离开戏楼后,在金福源倒是发生了件大事,江洋大盗雁小手来踩盘子被禁军发现,双方交起手来,死了好二十几个禁军。”
玉山司员突然说出这么件事,伏荏苒冷冷撇嘴,太后这是已经下手了。
金福源是暮城最大的金玉铺子,老板正是中尉夫人娘家弟媳的父亲,遇江洋大盗踩盘子这理由倒是新颖别致。
自从玉山司员那知道了外面发生的事,伏荏苒就蔫蔫地趴在碧落轩暖阁的炕头上发呆。
手不停转动着腕上镶金的血玉镯,突然想起了暗房里的事。
她垂下眼盯着那质地光洁细腻的血玉镯,指腹轻轻摩挲着,慢慢将它退下手腕。
一瞬间,奇异的香气无孔不入地四散开来,填满了整个屋子。
她闻着那香气,缓缓闭上眼,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那般熟悉、那般亲切,似乎早已融入骨血。
这香味果然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血玉镯竟然有压制体香的作用。
她不自觉地起身走出房间,碧落轩的两个丫头正站在院中,嘴角高扬着迷离的笑,双眼失神无距。
伏荏苒欢快地小跑上前问道,“你们闻到香味了吗?”
两人一脸痴迷失神的模样,不知望着哪儿,点了点头,声音轻缓地回答,“闻到了,好好闻啊!”
伏荏苒笑得更开心,只是瞧这两人状态怎么怪怪的,伸手在他们眼前挥了挥,都没有反应。
难道这香味还有迷幻的作用?
她突然想起春宴大殿上血玉镯从手腕掉落后的情形,众人全都被那香味吸引,沉迷其中。
伏荏苒心中反复思忖着,连着问了两个丫头好些问题,两个丫头都是有问必答,不过神情依旧恍惚。
这倒是个新发现。
日落时分,碧落轩已经恢复如常,两个丫头还记得闻到了一股奇异香味,对失神时被问了问题却是一无所知。
两人备好晚膳,两荤一素一汤,色香味俱全,准备侍候伏荏苒用膳。
正好弗諼回来了。
伏荏苒迫不及待问起芙颜的事,“找到芙颜了吗?”
弗諼看着她沉默两瞬,脸色深沉,开口道,“芙颜失踪了。”
“什么意思?什么叫失踪?”
弗諼握住她的肩膀,无声的传递着温暖着,“我们将城里都找遍了,庄主也调动了城中的暗线,都没发现芙颜的身影。”
“难道是被抓了?”
想到这个可能,伏荏苒不自觉攥了攥拳头。
太后现在就是惊弓之鸟,芙颜若落到她手里,肯定会吃苦头。
“抓芙颜无非是想引你现身,我们只需按兵不动,静等着她扔出诱饵。”
“别担心,芙颜一定会没事的。”
伏荏染听着他的安慰,只是苍白地勾了下唇角,起身坐到妆台前,一脸愁绪地梳着乌黑的长发。
两个丫头被挥退,弗谖跪坐到她身后,拿过她手里的梳子,一下一下替她梳理起来。
他最见不得她发愁的模样,恨不得将她脸上的愁云挥去,弯下腰与她持平,目光在铜镜中相汇。
他温柔的笑容似乎带着魔力般,驱散她心中所有的不安。
“月牙不在,你的头发我来梳。”
伏荏染失笑,月牙一个,他一个,都喜欢替她梳头。
弗谖看她的神情渐渐阴转晴,转移话题突然问道,“你下午做什么了?”
伏荏苒还不知道,下午那香气在桃花春庄引起了多大的动静。
“没做什么。”
“谁惹你不开心了?”弗諼又问。
伏荏苒已经听出了他话中含义,沉默了半刻道,“我把血玉镯摘了。”
直接给出答案。
弗諼既没有惊讶、也没有焦急,只是反应平常地‘喔’了一声。
伏荏苒反倒沉不住气,反问道,“你就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弗諼看她一脸希冀的模样,开口问道,“为何突然摘了它?”
伏荏苒深吐了一口气,“我很早前就察觉到有股奇异的香味伴随着我,我已经闻到过很多次,在我情绪波动的时候,在我醉酒的时候,那味道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今日我的血玉镯不小心被那个老头摘了下来,然后又闻到了那香味,回了碧落轩我又试了一次,发现它果真有压制香味的作用。”
伏荏苒举起手腕,露出那血色灼目的手镯,妍丽的色彩衬得她纤细的手腕越发白皙柔软。
她说了一长串,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
弗諼爽快地点头应了一声,算是肯定了她的发现,注意力却始终集中在那一头长发上,一脸虔诚般地细心梳理着。
“你生来自带体香,那个血玉镯是你母亲的遗物,可以压制你的体香。”
年轻姑娘个个恨不得让自己生地跟鲜花一样,各种香料往身上熏,到她这反而藏着掖着像见不得人似地。
“你一直让我戴着血玉镯,任何时候都不要摘,是不是因为我的体香有迷幻的作用?”
“是!”
他回答地十分干脆,眉目疏朗,写满了坦然。
“不止能迷幻人,而且对生灵也极具吸引力。想想棉球,想想映辉园那些猫,它们是否格外粘你。”
这么一提醒,伏荏苒当真回想起来了,惊讶地半天没话。
怪不得棉球那般亲近她,还能清楚明白她的意思,装神弄鬼把皇后吓得半死。
原来都是她的体香在发挥作用。
“醉酒、发怒都会让体香浓郁,血玉镯都压不住。”
伏荏苒脾气好极少发怒,喝酒更是一杯倒所以少喝酒,又一直戴着血玉镯,所以才会这么多年都没察觉。
没想到自己还有这种特殊能力,倒是意外的惊喜。
“当真如此厉害?那岂不是想让人干什么就干什么。”
她已经在两个丫头身上小小试验了一把,效果很不错。
伏荏苒突然有些期待,那若是把弗諼迷住,岂不是可以让他把所有秘密都吐出来。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靠谱,谁让他什么都瞒着她,等会就试试。
铜镜中映照出她狡黠的小眼神,弗諼一下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半夜躺在床上时果然听见她悄溜进他屋子。
熟悉的香气涌入鼻间,诱人的双唇微不可见地勾起一抹捉弄的笑意。
“弗諼,弗諼……”
伏荏苒低声唤着,又用手摇了摇他的肩膀,弗諼配合地动了动眼皮,似有醒来的征兆。
伏荏苒大喜,在他半睡半醒间,俯低了身子凑近他的脸问道,“弗諼,温泉行宫的刺杀除了太后和皇后外,到底还有谁想杀我?”
一片沉默。
伏荏苒微微皱眉,又问了一遍,弗諼还是安静躺着没反应。
是不是要在人醒着的时候才行?
伏荏苒正犹豫着要不要先把人弄醒,一直沉默地人突然启动双唇。
“这招对我没用。”
伏荏苒被他冷静的声音吓了一跳,脚往旁边一挪,不小心踩到裙摆,直接坐到了床边上。
弗諼一个挺身坐了起来,看她慌乱的样子哈哈直乐。
伏荏苒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早醒了,故意逗我。”
弗諼纠正她,“是根本没睡。”
就等着她夜闯他的房间呢。
“为什么对你没用?”
伏荏苒不服气,突然得了这么个特殊能力,转眼就发现不好使,心情能好吗。
弗諼用食指戳了下她额头,“我内力深厚,你这点小伎俩在我身上失效。你若想从我这套消息,我倒可以另外教你一个办法。”
伏荏苒狐疑地斜睨着他,一副看大灰狼的提防表情。
弗諼倾过身子靠近她,温热的呼吸带着男人独有的气息扑在她耳廓,俏脸一下子不争气地烧成了红霞,小巧的耳朵也呈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弗諼把她可爱的模样刻在眼里,那颗冷硬无比的心无规律地加速跳动。
他捉弄地在她耳边吹了口气,“你可以试着色/诱,保证一诱一个准。”
她就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
“不要脸。”
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狼狈逃走了,门也没帮他关。
清凉的月色护送着她的身影远去,也温柔了身后那双邪魅含情的丹凤眼。
第二日,伏荏苒一直呆在玉山司员身边,等待着庄外的探子带来最新的情况,可除了中尉依旧带着巡城士兵挨家挨户的找她外,全然没有芙颜的消息。
伏荏苒几乎可以确定,芙颜不是被抓,而是真的失踪了。
“别担心,芙颜的武功没几个人能伤她,你的当务之急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
伏荏苒刚回碧落轩就听弗諼说这话,神情不由越发肃然起来。
“出什么事了?”
弗諼安抚地揉了揉她的长发,指尖从发丝间穿过,细软柔滑,像丝缎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惊艳的目光留恋在她发间,一五一十地道,“武司刚刚来禀报,有十几个扮做平民的官兵在桃林外转悠,桃花春庄已经被监视起来了,过不了多久冯连就会搜到这来,我们要提前做准备。”
伏荏苒发愁地轻咬住下唇,任由弗諼玩着她的头发。
“我们呆在这肯定会连累桃花春庄,但除了这也无处可躲。我们不能被动躲避,反击才有生机。”
弗諼笑了笑,不慌不忙的问她,“你想怎么做?”
伏荏苒俏皮地抬了抬眉毛,“太后现在最怕什么我们就给她来什么——”
“都依你。”
弗諼宠溺地刮了一下她俏挺的鼻梁,笑颜迷人。
暮城出了一个新鲜传闻,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说雅集那日,太后在四楼与人私会,把身边的宫人全都遣走了。
内容描述的十分详细,在戏楼的几楼、哪个包厢、独处了多长时间,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清晰明了,信誉度极高。
此传闻一出,瞬间疯传。
皇家的丑闻,百姓们最是津津乐道,更何况丑闻主角还是当朝身份最为贵重的太后。
不过半天,太后私会的消息已经是妇孺皆知,等消息传入宫中想要按压也为时已晚。
而福康宫内,太后已经连摔了两个极品彩釉瓷瓶,齿间反复咀嚼着伏荏苒的名字。
满地的碎瓷片张扬地展露着锐角,一不小心就会被划伤。
夕嬷嬷耐心地安抚着震怒的太后,自己却也被阴云笼罩。
“不过些无根无实的流言,太后切勿放在心上,过段时间便会被遗忘了。”
“如何能不放在心上,哀家小心谨慎这么多年,何曾受过这等屈辱。”
又是一个牡丹鎏金的粉盒摔在地上,盒中细粉撒地到处都是。
太后怒火中烧,撇眼看见铜镜中自己发青狰狞的脸色,保养地犹如少女般的纤纤玉手往前一推,铜镜应声摔落,镜面破碎不堪。
“把中尉传来!”
命令刚下,寝殿外便有宫人传禀,中尉来了。
太后任由夕嬷嬷替她更衣着装,怒气冲冲地去了正殿。
中尉垂首上前正要行礼,太后抢先喊住他,“查清楚了吗,伏荏苒在不在桃花春庄?”
中尉行礼的动作顿住,为难地沉默片刻,开口道,“桃花春庄警戒森严,一点消息都查探不到,一点风声也透不出来。”
“没用!”
太后一巴掌拍在凭几上。
那声胆肝俱裂的怒斥像是从肺里震出来的一样,听的人心魂不定。
中尉忍不住僵直了身体,立马跪地请罪,谨小慎微地深埋着头匍匐在地。
他也很无奈,桃花春庄比他想像的还要森严,不要说偷溜进去查探,便是一只陌生的苍蝇都飞不进去。
他连着两天没有休息,监视着桃花春庄的一举一动,却都一无所获。
“那些流言是谁放出去的,把人全都抓起来五马分尸。”
中尉五官紧皱,嗫喏半天,声音细若蚊鸣,“流言突然一下子就散布开了,根本找不到源头,臣已经抓了一些散播者杀鸡儆猴,但根本止不住。”
“这也办不到,那也不知道,哀家要你还有何用!”
白釉梅花的茶杯直接砸在中尉的脑门上,一片绿油油的茶叶粘在头发上,茶水顺着鼻梁流下来,擦也不敢擦。
太后看着中尉惶恐难堪的面庞,第一次生出‘他如此无能’的想法。
亦或是,这次的对手太过强大。
伏荏苒!
她的直觉果然没错,总有天自己会栽在她身上。
太后私会的流言才传播半天,又有一个新流言快速蔓延开来,内容更加惊人。
金福源莫名其妙死去的二十几个禁军,实际上是因为看见太后与人私会被灭了口。
千挑万选的皇家禁军,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小偷。而且雁小手最擅长的是轻功,拳脚功夫并不高强,凭他一己之力杀了二十几个禁军,毫无信服力。
况且江湖人最忌讳的就是牵连官兵,而且还是个被通缉的江洋大盗,遇到禁军肯定扭头就跑,又怎会不知死活的与禁军纠缠,还杀了人,可见都是胡扯。
这一系列的分析透彻、清晰,加上有太后与人私会的基础,百姓们瞬间对这个新流言深信不疑,同时愤怒指责。
当然指责不过是关起门在自己家过过嘴瘾。
但不妨碍太后在百姓心里的形象土崩瓦解,并且嗤之以鼻。
堂堂太后不仅不知廉耻,私德不检,还草菅人命,令人唾弃。
若说第一个流言只是掀起了一丝波澜,那第二个流言绝对将推上了太后推到了危险的悬崖。
二十几个禁军被杀,死因蹊跷,此等关乎皇家颜面,朝堂尊严的大事,绝不可能再不了了之。
即便太后想硬压下来,也有诸多朝臣暗中调查,真凶迟早会浮出水面。
中尉上午被叫去福康宫时还能保持冷静,此时却再没法镇定。
事发在金福源,可能很快就会牵扯到他们冯家。
入宫前他已经和家中夫人做了交代,将女儿和幼子悄悄送出城,做好最坏的打算。
福康宫内,太后反倒比上午冷静许多,安静地捻着串珠沉思着,显然是在等他。
但珠子碰撞间嗒嗒的声音还是透露出她急躁的情绪。
中尉进来,太后便把视线牢牢锁定在了他的身上,什么话也没说,陷入良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许有一刻多钟,太后手上的串珠突然停下,将整串珠子捏进手里。
指骨用力,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样,突然正色吐出两个字。
“搜庄。”
中尉大惊失色,连忙跪身劝阻,“太后,不可啊,万万不可。”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态度坚决,“按哀家的话去做!”
声音冷凝,不容置疑。
她何尝不知这是下下策,但她不能再犹豫,必须立马把伏荏苒揪出来。
她在明伏荏苒在暗,继续僵持,跌入万丈深渊的只会是她。
“冯连,冯家当年参与夺储,抄家获罪,男丁全部流放,是哀家救下你,让你重回仕途,平步青云,走到如今的位置。现在到你报答的时候了。”
中尉仰望着高高在上的太后,那张冷漠决然的脸一如初见。
她是他的救星,让他重获新生。
他欠她一个天大的人情。
即使有再多的不舍、不甘、不愿,都只会变成服从。
“你放心,你的家人哀家会照顾。等冯绍从云关山回来,哀家给他封爵官大夫,保你冯家昌荣。”
太后如今已是自顾不暇,承诺能否兑现都未可知。
冯连只能期望着她能挣脱困境,说到做到,闭上眼,伏下身子行了大礼。
“多谢太后!”
,精彩!
(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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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搜庄
桃花春庄内,伏荏苒听玉山司员讲着流言传播的情况,及百姓们对这些事的看法,高兴地眼睛微微虚眯着,嘴角噙着欢快的笑。
“福康宫是什么反应?”
弗諼也不知道在忙什么,自来了桃花春庄总是不见人,想知道什么就找消息灵通的玉山司员。
庄主交代过,云桑县主在这桃花春庄想做什么做什么,想知道什么直接告诉,不必遮掩,所以玉山司员对她有问必答,毫无顾忌。
“还能什么反应,自然是怒火中烧,据说太后砸坏了好几个价值不菲的古董。冯连一天内连着去了福康宫两次。”
伏荏苒听得哈哈大笑,对太后的反应十分满意。
“重点还没来呢就沉不住气了,后面有她受的。”
玉山司员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流言的事都是他安排下去的,传太后的丑闻,感觉特别刺激,不由问道,“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伏荏苒想了一下,“暂时先停下,看太后有什么动作。”
玉山司员有些失落,嘀咕了一声,“洪达拉也是如此说的。”
伏荏苒笑着看向洪达拉,洪达拉却瞧都不瞧她,五指转着断枝眺望着远方,一副思考人生的深沉模样。
“他们两个说了什么?”
伏荏苒问玉山司员,玉山司员停顿了一下道,“冯连第一次去时太后发了大火,后一次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知道悄悄和冯连说了什么,冯连走的时候神色凝重,面如死灰,像是被压上刑场一样。”
伏荏苒支着下巴,又夹了一块红油油的红烧肉送进嘴里,满嘴香甜。
桃花春庄做的红烧肉太好吃了,不肥不柴,不甜不腻,简直是人间美味,比宫里御膳局的太官令做的还好吃。
她吃的痛快,洪达拉则是一脸嫌弃的看着她。
“你真够坏的,太后好歹是你娘。”
伏荏苒翻了个白眼,接过田光丰递过来的热帕子,擦干净手,悠哉地靠在凭几上冲他哼笑,顶了回去。
“她杀我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是她女儿。而且我们不是亲的好吗,利益牵连罢了。”
自从没收成她做小弟,洪达拉就总是找她不痛快,也没个好脸色,度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小。
洪达拉也翻了个白眼,冲着她重重地哼了下鼻子,“毁人清白,污人清誉,心之毒。果然圣贤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哈哈——
伏荏苒仰天大笑,“汝何幼稚?长的人高马大心智却这般不成熟,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跟个小姑娘似地。你怎知那些流言为虚?”
洪达拉正要发作被骂像小姑娘,听她最后一句又收回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转了音道,“那些都是真的?”
伏荏苒神秘兮兮的咧了咧嘴,“等着看吧。”
当天半夜,伏荏苒在睡梦中被人摇醒,不悦的嘤咛一声,睁开酸涩的眼睛。
漆黑的窗棂外不时闪过火光,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传进来。
弗諼绝丽的脸庞在飘忽的火光映照下笼罩上一层朦胧、神秘的光彩,扶着她坐起来,披上外衣。
“桃花春庄被包围了。”
伏荏苒最后的睡意顷刻间消失无踪,一下子就清醒了,动作利落的穿戴好衣裳,用一根红丝带将茂密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
“真的来了?庄主呢,我去看看。”
伏荏苒迫不及待地往屋外走,突然被弗諼拉住了手腕。
“你不能去,你现在必须离开庄子,不能被冯连搜到。冯连把城内所有巡城士兵都带来了,庄主正在交涉,看那架势不搜庄不会罢休。”
“你都说庄子被包围了,我还往哪儿跑。而且庄主好心收留我,我怎么能把烂摊子丢给他,自己跑。”
伏荏苒明眸善睐地粲然一笑,丝毫没有面临危急情况时的不安和焦急。
“放心吧,放流言出去的时候我就料到会有现在这个状况,太后肯定不会再任由我继续在外面散播她的流言,我多脱离掌心一日她就多一分麻烦和危险。”
“那你预备怎么做?”
伏荏苒顿了一下,仰头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还未分别就已想念,恨不得再多看几眼,把他的所有情绪、表情都深深刻在脑子里。
“她如此兴师动众,显然是留有余地,并未打算悄悄要了我的命。我就老老实实跟着冯连回宫,桃花春庄上上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若是我在回宫路上出了事,她休想洗脱干洗。”
“这太冒险了……”
伏荏苒抬了抬手,打断弗諼的劝阻,“宫里我是必须要回去的,月牙还在宫里,我总不能丢下她。而且光靠流言还是薄弱了些,只有我这个证人亲自回去作证,那些流言才能被抓证实。”
“我……”
弗諼刚张嘴,话还没说完,伏荏苒突然捂住他的嘴笑眯眯的道,“我一个人回去,你就留在宫外,只要有你在,太后就不敢真杀了我。况且我还有几条流言等着你帮我散步出去呢。”
伏荏苒以为自己猜中他的心思,不想弗諼把她的手拉下来,失笑地眯起眼睛。
漆黑的夜色因他的笑容一瞬间被点亮了。
“我是想说,我有更好的办法。”
……
桃花春庄外的桃林。
一束束灼热、明亮的火把似乎要把整片天空点燃,外桃林内摇曳的枝叶似是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害怕地战栗着,发出簌簌的声响。
庄里所有司员、小工都聚齐了,站成一排排长队,肉体凡胎,却如高大的城墙般坚实雄伟,不容外敌踏入半分。
冯连带领的巡城士兵将整个桃花春庄围了起来,而每个巡城士兵面前都对峙着一个武司护卫,身无铁器,双手背后,目光坚毅而沉着,威猛如山、气势如虹。
庄主掩唇轻咳着从大门里出来,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可能倒下一般,脸色发白,看着精神很不好。
他被一个身态丰腴的中年女人搀扶着,身边另跟着五个人,其后又有十几个人,浩浩荡荡朝冯连而去,排成长队的司员、小工们瞬间让到两侧,恭敬行礼。
这一行便是桃花春庄最为重要的核心掌权者,各司的司长及司徒。
平日里极少看到这些司长和司徒同时出现,众人脸上皆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神情。
庄主走到对前方,与冯连面面相对,咳嗽了两声才喘着粗气开口道,“中尉大人可知此时站的地方是何处?”
夜风伤人,引得庄主又是一串咳嗽。
冯连假模假样地朝庄主施了一礼,语带讥讽地道,“自然,位同亲王府邸的桃花春庄。”
“既知道,此番行为又是何意。”
冯连不以为然的道,“如庄主所见,本官是来寻找失踪的云桑县主。本官遵太后之令,全城搜寻云桑县主的下落,晚间有百姓提供线索,县主失踪当日曾在这片桃林出现过,之后就没了踪迹。太后忧心县主安危,还请庄主通融,让本官进去搜一搜。”
冯连话音才落,搀扶着庄主的丰腴妇人已然面色不虞的怒道,““我桃花春庄乃先皇金口玉言,贵同亲王府,岂是你想搜就搜的!”
当年桃花春庄崛起迅速,人心归拢,极富声望,许是为了获得百姓的好感,也许是为了示好,先皇曾亲口赞誉桃花春庄纯心悯善,慈心昭昭。
而后还下令,桃花春庄位同亲王府,不得令,任何人不得擅闯,否则以国法论处。
延伸而出,庄主也就位同亲王,虽无亲王之实,却有亲王之尊。
这既是给桃花春庄的一层保护,也是一把无形的枷锁。
先皇是想以此提醒桃花春庄,享受了皇权带来的尊荣,就要维护皇权,切忌不臣之心。
不过十几年来,桃花春庄与朝堂都是各不相干,敬而远之,此事也渐渐被人遗忘。
太后与冯连都明白,今日带兵围了桃花春庄会是什么后果,能搜到伏荏苒还好说,若搜不到绝对不会善了。
但她还是只能冒险一试。
冯连不慌不恼,拿县主安危说事。
“云桑县主已失踪两日,皇上都已亲自过问,下令便是将整个暮城掘地三尺也要把县主找到。本官也是公事公办,庄主如此阻拦莫非心虚?便是闹到皇上那里怕也不好交代吧。”
“休要拿皇上压人,既如此,怎不见你去搜一品大员的府邸,倒先跑来我们这偏僻庄子,不怕耽误了时辰让县主多受苦。”
丰腴夫人说着直接朝地上啐了一口,看的后面整齐队列的司员和小工们目瞪口呆。
司员和小工职位不够,平日与司长并无接触,虽曾听闻药司的相宝司长是个泼辣的女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别看相宝司长年纪不是很大,比手下的韩司徒、刘司徒都要年轻,但她在医学上是个天才,年纪轻轻就达到了他人可能终身都达不到的层次。
庄主身体不好,一直是她在帮忙照料。
冯连抓住她的话柄,怒然一喝,“大胆,你这是不把皇上放在眼里!”
这莫须有的罪名砸下来,相宝司长火爆脾气瞬间被点燃。
眼看两人就要骂起来,庄主疲倦地蹙了蹙眉,抬手拦住相宝司长,看向冯连,声音低沉无力地道,“既是皇上的意思,还请示出陛下的御旨。”
冯连眸中有点点不安一闪而过,沉稳回道,“并无御旨。”
“若无御旨那我也无能为力了。桃花山庄位同亲王府,搜查亲王府必须有陛下圣旨,若今日糊里糊涂让你搜了去,我桃花春庄日后将如何立足?这也是打了皇室的脸面。”
庄主一招以退为进把冯连逼得哑口无言,慌不择言地道,“皇上金口玉言,你们岂敢阻拦!”
话一出,冯连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就听庄主接话道,“原来是口谕。”
方才的剑拔弩张转瞬变为笑意,客气地朝冯连颔首,“大人既有皇上口谕,那么便请吧。”
庄主让开了身子,身后的人全都跟着让出路来。
冯连却一下子定在那,望着前方那扇红漆大门,浑身发冷,不知该不该进去。
若进去,便是承认有皇上口谕,日后若被查出,便是假传圣旨的欺君之罪。
可若不进去,如何与太后交代。
冯连一时进退两难,怨恨的目光冷冷地投向庄主。
庄主这一招当真好极,把他逼上悬崖,左右都是死。
怕是他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如临大敌地挡住此处不过是故意套他话。
棋差一招!
桃花春庄进了士兵搜查,这是自庄子建立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庄子的人都情绪低沉,个个心里都压着火。
各司的人守在自己的位置上,监督着搜查之人不要乱翻乱看,偷油耍滑,稍有不规矩便是一顿呵斥,丝毫不必留面子。
冯连对那些小事全不放在眼里,一心寻找着伏荏苒的身影。
只要能找到伏荏苒,桃花春庄就脱不了私藏之罪,后续一切都好说。
桃花春庄就算反告他私闯、假传圣旨,他也能以功抵过,保住性命。
桃花春庄乱作一团,而在地底深处的幽闭地宫里,伏荏苒正边唆着面条边四处参观着。
田光丰昏迷地躺在一边的软榻上。
这是伏荏苒第一次见识地宫的模样,比她想象的明亮宽敞,甚至很舒服。
一路往下的地道上隔两尺便放着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地宫的头顶上更是密密麻麻吊满了夜明珠,铺成了一片银河,比夜晚的星空还要璀璨。
地宫里家具齐全,甚至还有两个房间,一个摆满了失传的古籍,一个布置成了休息的卧房。
伏荏苒怀疑桃花春庄所有奢侈都用在了地宫里。
皇上说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到,怕是没想到她真的躲在地下吧。
“庄主说让您暂时在这躲一会,等冯连走了再出去。”
面条吃尽,伏荏苒含着碗边将汤底都喝了个干净,痛快地抹了把嘴,这下爽快了。
大半夜被叫起来,她肚子饿的咕咕叫,下地宫之前让田光丰去厨房下了碗面条,面条才煮好田光丰就被宋念敲晕了。
伏荏苒将书架上的古籍挨着看了一遍,里面居然还有机关术的书,心痒耐耐地翻了几页,听见宋念的话,转头看了过去。
“多谢。这些失传的古籍都是庄主搜集的吗?”
宋念古板地呆站在不远处盯着田光丰,一本正经地回答,“不是。”
“那是谁的?全是失传的古籍,很难找的。”
宋念还是一板一眼,回答的很是简洁,“我姑姑。”
“你姑姑是谁?”
“圣主。”
“你一直都是这样问一句回答一句吗……”
伏荏苒正调侃他,声音突然卡住,顿了一下惊讶地追问,“圣主是你姑姑?”
圣主啊,他居然是圣主的侄子,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对……
“没听说圣主有兄弟姐妹啊?”
宋念脸上闪过淡淡的忧伤,正色道,“义兄。”
还是这么简洁。
不过伏荏苒也听明白他的意思,他爹是圣主的义兄。
“那你爹是谁?”
宋念多看了她一眼,眼神坦然而澄澈,吐出两个字,“宋康,”
说完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问什么,又补了一句,“红叶秋山山主。”
红叶秋山……是什么地方?
伏荏苒不好意思再问,问多了显得自己一无所知,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太蠢了。
“原来是个少爷,怪不得这么年轻就是少庄主。不过你怎么不在你爹的红叶秋山当少庄主,我还以为庄主是你父亲呢。”
宋念憨憨的脸上有些不悦,嘴巴翘了一下,解释般地道,“圣殿都是按能力分配职位,不会因为谁的身份特殊而例外。”
伏荏苒停下翻书的动作,气氛有些尴尬。
宋念沉着浓眉,不服气地又道,“我也有过人之处。”
语气说不出的委屈。
伏荏苒突然想笑,但很好的憋了回去,放下书,认真地朝他欠身行了一礼。
“不好意思,是我想法武断,冒犯你了。”
宋念脸上的阴云立马消散而去,嘴角隐约还扬着一丝浅浅的笑意,道,“原谅你了。”
伏荏苒终于笑出了声,这个少庄主还有点可爱。
两人正说着话,一声痛苦的嘤咛传来,田光丰好像要醒了。
伏荏苒还没反应过来,宋念一个手刀下去,田光丰又安静了。
伏荏苒在地宫的卧房舒舒服服睡了一夜,田光丰则是晕了一夜,期间被宋念打了五次,后脖根肿得像馒头一样,乌青乌青的。
伏荏苒都不忍多看,跟着宋念原路离开了地宫。
地宫入口在庄主的流生堂,整个桃花春庄知道这个地宫的人十根手指都数的过来,现在又多了一个伏荏苒。
庄主也是刚刚洗漱好的样子,眼底发青,脸上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想来昨夜一番折腾耗了他很多心神。
庄主关心了她几句,便让她安心回碧落轩休息,冯连不会再来了。
伏荏苒道了谢,走出不远,突然想到什么转回身,真切地问道,“庄主为何要把地宫告诉我?”
这个地宫的隐秘性不言而喻,把这样重要的秘密告知她,是何等的信任。
就算想帮她,也大可以像田光丰一样,把她打晕、迷晕,办法有的是。
但庄主没有瞒她。
弗諼昨日告诉她还有更好的办法时,她只是单纯的信任弗諼,没想到连庄主也参与其中,如此尽心地助她。
她与桃花春庄无亲无故,与庄主也不过点头之交,庄主却为她压上了整个桃花春庄。
庄主对她未免好的过分,实在想不通。
庄主似是早就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徐徐开口道,“令尊和圣殿有交情,殿主让我多多照顾于你。”
“你知道我父亲是谁?”
庄主轻轻咳嗽一声,将胳膊上的披风披在了肩上。
“天泱国太宰乃圣主夫君,你是太宰的女儿,对你多加照顾也是应该。”
最后这句,既然伏荏苒吃惊,也彻底打消了她的疑虑。
没想到她那个记不得长相的老爹居然和圣主是夫妻,这都是些什么复杂关系。
若这么算下来,她和圣主也算是一家人,怪不得庄主对她那么好,弗諼在桃花春庄就跟在自己家一样随意。
弗諼肯定早就知道老爹和圣主的关系。
坏弗諼,什么都瞒着她,也不怕知道的太多把脑袋撑爆了。
“县主不知太宰与圣主的关系吗?”
庄主看她一脸迷茫,便问道。
伏荏苒哈哈笑着缓解尴尬,一个劲摆手,“没有没有,一时忘了,那我先回碧落轩了。”
说着就跑了。
这事好像是她了解的太少了,看来她得补补课了。
伏荏苒前脚走,后脚相宝司长便带着武司司长巡善和几位武司司员来到了流生堂。
武司的司员与其他司司员有些不同,如同一个官职,统领着一定数量的护卫,占武司总人数的极少数。
而其他司司员则是一种正式身份的象征,除了打杂的小工都是司员,所以数量庞大。
相宝司长看庄主站在门边咳嗽,快走两步上前搀扶他,将披风领口拉紧。
“庄主,您脸色不太好,要不休息两个时辰再去吧,您昨夜一夜未眠。”
庄主摆了摆手,“事不宜迟,走吧。”
相宝司长无奈,只得小心扶着他离开了桃花春庄。
座落着京兆衙门的武阳街今日格外热闹,人声鼎沸,无数百姓议论纷纷地伸着脑袋往衙门口张望着,一个个皆是愤然、激动得表情。
就在半个时辰前,桃花春庄庄主跪于衙门前状告中尉大人冯连午夜时分假传口谕搜查桃花春庄,并且收买证人污蔑桃花春庄囚禁云桑县主,请求正朝堂,威皇权!
桃花春庄一心祈求国强安稳,百姓幸福安康,一颗赤心得先皇金口玉言,位同亲王府,如今却受此大辱,实在令人心寒。
京兆尹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要将庄主请入衙门内,可庄主不愿,跪在衙门前一字一句将昨夜之事细细道来,义正言辞状告冯连罪状,请求上达天听,请皇上处置。
京兆尹只觉自己肯定是撞了霉运才会遇上这事。
桃花春庄庄主是何等地位和身份,想要告御状直接入宫便是,还有人敢拦他不成,偏偏跪在这人来人往的衙门口,引得百姓们围观,弄得人尽皆知。
中尉冯连最近正遵太后之令满城寻找云桑县主,庄主现在又来告冯连,左右都是得罪不起的人,这不是把他架在火上烤嘛,一个不小心便会得罪人。
他好言好语又求又劝,庄主却坚持跪在衙门口一动不动,结果半个时辰后就在众目睽睽下晕死了过去。
事情当即就大发了,拥戴桃花春庄的百姓们一下子闹了起来,声势浩荡地大喊把冯连抓起来,污蔑桃花春庄便是污蔑大家的信仰。
现场甚至来了不少闻讯而来的朝中大臣,皆是圣主门生,见此情况更是怒不可遏,怨怪了京兆尹一番,扬言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后庄主就在百姓们的担忧关切、大臣们的缜密思量下被随行的相宝司长们送回了桃花春庄,留下武司司长继续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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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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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彻侯入宫
庄主在相宝司长的诊治后陷入了安静的睡眠,桃花春庄之外却因他今日所为掀起了惊涛骇浪。
京兆尹在这权贵遍地走的暮城当官,最懂得就是左右平衡,趋利避害。
然而今日庄主闹这一出,声势浩大,无数双眼睛看着,想大事化小是不可能了,若无所作为怕是也无法独善其身,只得立马跑一趟皇宫,看看皇上的意思。
皇宫宣德殿内,皇上听完京兆尹的讲述,当即脸色黑沉下来,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母后为何如此?
搜查桃花春庄会有什么后果,太后比任何人都清楚,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这是为什么?
他又想到这两天大街小巷关于太后的两则流言。
能在一日之间让这两则流言传的人尽皆知,并且找不到源头,除了桃花春庄他再想不出谁还有这个能力。
可桃花春庄为何要散播太后的流言,毁坏她的声誉?
桃花春庄和太后应该没什么交集恩怨才对,这两则流言却是真真切切地针对太后,莫非云桑真的在桃花春庄?
云桑是太宰的女儿,太宰又是圣主的夫君,她遇到危险躲去桃花春庄也不是不可能。
若云桑真的在桃花春庄,传出那些流言是桃花春庄的意思,还是她的意思?
皇上突然有些怀疑,那些流言……是真是假?
“把冯连给朕叫来!”
皇上沉默了许久,突然沉声命令,京兆尹一直垂首跪候着,整个后背都因紧张汗湿起来。
中常侍领命就要吩咐下去,有小宦率先急匆匆地快步进来禀报,紧绷的声音将紧张情绪暴露无遗。
“陛下,彻侯入宫了。”
皇上闻言腾地站起身,低声喃喃,“出大事了。”
彻侯已然荣退,突然入宫必然与京兆衙门之事有关,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正殿中的宫人都被挥退,只剩皇上一人,彻侯刚进来皇上便快步迎了上去,将他孱孱老矣的身体扶住,阻止他下跪行礼的动作。
皇上亲自将他扶到一边的坐榻上坐下,还想关心几句他的身体,彻侯则是直奔主题。
“陛下可知桃花春庄庄主京兆衙门状告中尉之事?”
皇上沉着眉头应了一声,“刚刚知晓。彻侯也是为此事而来?”
彻侯满面愁容,逾越地拽住皇上的袖口,微仰着头望着他,脸上写满了紧张和危机,郑重其事地惊叹,“风雨将至啊!”
皇上不由被他惶惶不安的情绪感染,沉重的脸色笼罩上阴郁之气,绷紧呼吸皱眉问道,“此言何意?还请彻侯言明。”
彻侯长叹一声,徐徐道来,“老臣赋闲在家,却一直关注着桃花春庄和圣殿的消息。两日前,桃花春庄突然向天泱国的红叶秋山、启孟国的竹兰冬坊、西溟国的溪客夏斋紧急传送消息,很快三处都派了一队人马跨马加鞭直奔我们暮城而来,皆是司长领头。”
皇上闻言大惊,根本站不做,来来回回在殿中踱步。
“桃花春庄这是要做什么?两天前,两天前不是已然封城了吗,桃花春庄是如何传出消息的?”
彻侯靠着凭几又是一声叹,“陛下,如今的桃花春庄岂是简单封城便能挡住的?如今三队人都在来暮城的路上,最迟三日就会到达。”
“三日?”
皇上惊呼,来得未免太快了!
前脚桃花春庄庄主才状告了冯连,后脚各国所在的使者就要来了,如何看都像是一场早有预谋的算计。
可任由皇上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他们到底想做什么?竟然连主殿红叶秋山都来了人。
给他施加压力,对冯连予以重罚?
仅是如此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定然有更大的图谋。
难道是……借此机会彰显圣殿的影响力?
越想有可能。
“冯连呢!”
皇上心情沉重,朝殿外大喊一声,早已候在殿外的冯连当即应声而入。
“罪臣叩见陛下!”
冯连高声见礼,跪伏在地上,大有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皇上高坐回龙案之后,俯视着他坚毅地背影,沉声道,“你有何罪,还不快速速坦白!”
冯连重重磕头,直起身子将昨夜之事全数道来,“自云桑县主失踪,臣一刻不敢懈怠,谨遵陛下命令死也要把云桑县主找回来,可寻了几日一点消息都没有,昨夜终于遇到一个知情人说雅集那日曾在桃花春庄外的桃林见过县主,臣当即带兵前往。臣知桃花春庄位同亲王府,无圣谕不得硬闯,臣本想先入宫见陛下,求一纸圣意,但时辰已晚,宫门早已下钥,桃花春庄又被惊动了。臣担心若真是桃花春装囚禁了县主,怕是会狗急跳墙伤害县主,所以才军令有所不受。臣自知罪大恶极,罪无可恕,只求陛下念在臣是救人心切的份上,饶恕臣的家人,只降罪于臣便好。”
冯连一番解释,倒是把自己说的又无辜又忠心,以前竟没发现他口才如此了得。
皇上怒哼了一声,“还敢在这信口雌黄,庄主早就查问过了你说的知情人,那人分明是被你胁迫。”
冯连大呼冤枉,“臣寻找县主心切,一时大意并未查证他所言真假。臣也不知此人受了何人指使,故意欺骗臣,把臣引到桃花春庄。但臣绝没有胁迫此人,请陛下明鉴!”
冯连还故意给出了一个虚构的嫌疑人,想要转移皇上的怀疑。
皇上又道,“那假传朕的口谕又作何解释?”
冯连咚咚咚连磕了几个响头,一脸惶恐,眼角还逼出了几滴泪。
“臣在朝为官近二十载,假装圣旨会有什么下场臣再清楚不过了,便是给臣十个胆子也不敢假传旨意啊。昨夜人多嘈杂,庄主又常年缠绵病榻,或许是谁听错了也不一定。”
冯连就差直接说‘庄主胡说污蔑我’,到最后竟是只认下了未得旨意擅闯桃花春庄一条罪责。
皇上才不管他认多少,此事已经不是简单的桃花春庄之事,而是暮国与圣殿的事,稍有差池,便是得罪了整个圣殿。
此事究竟该如何解决,怕是只有弄清了另外三国使者前来的目的才能下定论。
想到这皇上便觉头疼,看都不想再看冯连一眼,命人将他押入大牢。
冯连礼节到位退身而去,皇上犹豫片刻还是突然喊住他,“昨夜之事母后可知情?”
冯连小心观察皇上的神情,道,“事情发生的突然,臣未来得及向太后禀报。”
皇上挥了挥手,冯连便被带下去了。
虽然多此一举,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圣心不悦,皇上将自己独自关在了宣德殿的正殿中,任何人来都不见。
书婕妤悄悄塞了一大包银子给中常侍,低声哀求,“您就帮忙通传一声,我已十多日没见到陛下来,我把山药羹送进去就离开。”
中常侍犹豫不决,颠了颠手里的银子,塞进袖中,终究应下了。
可中常侍刚进去就被皇上轰了出来,书婕妤端方秀丽的脸庞顿时苍白,扶着贴身宫女的手臂悻悻而去,看眼宫女提着的食盒,眼底快速闪过一抹失落。
贴身宫女安危道,“娘娘不必挂心,陛下是在为政事烦扰,并非故意不见您。”
书婕妤轻抚着已经隆起的小腹,苦涩地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说。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中改变。
“我知道,回去吧,晚间等陛下心情好些再来。”
说着就离开了宣德殿,回仪鸾宫的路上路过福康宫,贴身宫女凑在她耳边小声道,
“今早太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听说还打死了一个小宫女,现在福康宫的人个个战战兢兢,生怕触到太后的霉头。”
书婕妤淡淡地撇了福康宫一眼,很快便收回视线,嘴角噙着一抹讥诮。
“宫外又传出什么流言了?”
太后如今是声名狼藉,后宫妃嫔虽不敢当面说什么,私下都在看她笑话。
风光了一辈子,高傲了一辈子,临了却沦落成街头巷尾的笑柄,真是悲哀。
贴身宫女捂嘴轻笑,“今早桃花春庄的庄主跪到京兆衙门,状告中尉大人假传陛下口谕,私自搜查桃花春庄,污蔑桃花春庄囚禁云桑县主。这才半个多时辰就已传的满城皆知。谁不知道中尉是奉了太后的指令寻找云桑县主,条条罪状打的分明是太后的脸。”
“还有这事?”
书婕妤满眼慈爱地不停抚摸着肚子,瞧眼一脸看热闹的贴身宫女,问道,“云桑县主当真在桃花春庄?”
宫女失笑一声,“就是因为没搜出来,庄主才兴师动众地告状。太后这回脸要丢大了。”
书婕妤却不以为然,站在路边望着福康宫的匾额,半晌道,“晚间给陛下送山药羹的时候,给太后也送一份去。”
贴身宫女疑惑,“现在大家都在等着看太后笑话,您这时候凑上去,万一被太后迁怒怎么办?”
书婕妤继续往仪鸾宫而去,眉宇间洋溢着自信的光彩。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太后名声再差也是太后,是陛下的母亲,在后宫说一不二。正因为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这时候一丁点的善意都会被放大。结一段善缘,日后说不定就能派上用场。”
宫女闻言,佩服地朝她深施一礼,夸赞道,“娘娘深谋远虑。”
书婕妤满意一笑,渐行渐远,被甩在身后的福康宫内则是气氛压抑,来往之人全都屏息凝神,不敢行差踏错分毫。
太后自听闻京兆衙门的事,也将自己关在寝殿中不见任何人。
她知道皇上已经召见了冯连,冯连也被下了狱。
可她不明白,彻侯突然入宫见皇上干什么?
彻侯早就退出朝堂,若非大事不可能突然入宫,刚好又是今天这个日子,不得不让她联想到桃花春庄之事上。
莫非彻侯也是为庄主状告冯连之事而来?
可这件事说大大,说小也小,不过是无令搜查了桃花春庄而已,什么也没找到,不过是丢了些脸面罢了,桃花春庄就算有气处置了冯连也足够了。
彻侯不可能为这点事就大老远跑一趟,必然还有其他要事。
可惜安插在宣德殿的人什么有用消息都没带来,这种一无所知的感觉让她发狂。
自从伏荏苒失踪,所有事情都在脱离掌控,黑衣人不知所踪,伏荏苒也没找到,她的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爆出来,让她寝食难安。
再加上那两则流言,分明是故意挑衅她。
现在连冯连也栽了,她已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整个人被无力感包围,这让她既愤怒又耻辱,绝不甘心就这么败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太后阴郁的眸子陡然燃烧起火焰,她还有最后的底牌!
……
庄主还在昏迷中,相宝司长一直守在床边。
伏荏苒听闻消息急急从碧落轩赶来,庄主屋外的敞厅里聚满了担忧不已的人,见她赶来,全都自觉地给她让出门来。
伏荏苒心里有愧,有些不敢看大家的眼睛,微垂着视线快步往屋里去,身后有不知内情的人不满地喊出声来。
“都是为了她,我们桃花春庄才会遇到这一连串的破事。”
伏荏苒跨进门槛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众人咬了咬下唇,眸子垂得更低了,甚至不好意思去看说话人是谁。
她也没料到庄主今天会来这么一出,她听到的时候也惊了一跳。
事情确实因她而起,这人没说错。
那人话一说出口,立马遭到另一个稳重声音的斥责,
“这是庄主的决定,岂容你说三道四!桃花春庄的主旨是什么,帮助有困难的人,何时开始挑三拣四,看人下菜碟!”
被训斥一顿,方才的人便不敢出声了。
伏荏苒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迈进了门槛。
相宝司长正在左次间煎药,见她进来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远处床榻的方向。
伏荏苒放轻脚步上前看了看,庄主睡得很平稳,呼吸均匀,就是脸色不太好。
这就是弗諼说的更好的办法?
让庄主去把昨夜搜庄之事闹大,将冯连斩下马?
理智上来说这法子确实好,将冯连拉下马就是斩断太后的臂膀,太后在明,只要她一直处在暗处,就能始终占有优势。
若她昨夜跟着冯连入了宫,到了明面上,反倒容易被动。
可人情上来说,让重病缠身的庄主冲在前头保护她,让她心里很是愧疚。
伏荏苒来到左次间与相宝司长小声低语。
“庄主没有大碍吧?”
相宝司长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老毛病,没事,等他睡醒就好了。”
伏荏苒这才安心,“那就好。”
若真因为她庄主出了什么事,她怕是会愧疚一辈子。
“今天京兆衙门到底怎么回事,早上我才见过庄主一面,都没听他说起。”
药罐突然咕噜咕噜地响起来,相宝司长打开盖子搅了搅,在盖子下面垫了根筷子,沉默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不方便说,你还是等庄主醒了再问吧。”
“今儿的事……弗諼知不知情?”
相宝司长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一点口风都不愿意透,只说让她自己去问。
从她的态度伏荏苒都能猜到,这事肯定是弗諼和庄主商量好了的,就瞒着她。
既然此事因她而起,庄主也因此病了一场,她没道理袖手旁观。
既然他们想把昨夜的事闹大,她就给他们的声势添砖加瓦。
从流生堂出来,伏荏苒气势汹汹直奔孤独司,刚进玉山司员所在的院子便有人认出了她。
桃花春庄讲究自力更生,每个司员都只有一间房,没有单独的院子,许多人住在一起。
伏荏苒这些日子算是这儿的常客,她一来立马有人眉飞色舞地朝着玉山司员的屋子大喊。
“玉山,云桑县主又来找你了。”
话音里带着暧昧不明的打趣。
伏荏苒并未介意,直接推开了玉山司员的房门,人未至声已到。
“再帮我件事。”
随着最后一声音落,人已经迈进了屋里,骤然瞧见某种暧昧场面,瞳孔不由渐渐放大。
屋子左侧的床榻处,玉山司员正以一种的姿势侧躺在榻上,身上外衣大解着,露出贴身的纯白中衣,双手高举过头顶。
半边脸埋在被子里,露出的半边脸微红,像是在羞涩。
而屋里的另一个人洪达拉,半跪在床边,正对着玉山司员的胸口,邪恶之手绕过玉山司员的腰隐没进中衣内,画面充血撩人。
伏荏苒整个人僵硬在门口,深深地咽了口口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又是一阵死寂。
“我等会再来!”
伏荏苒落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跑,床边僵愣的的两个人终于回过神来,齐齐大声喊住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站住!”
前一句是玉山司员,后一句是洪达拉。
洪达拉快走几步抓住她肩膀的衣料将她往后扯了几步,将门一下子关上,仰着下巴盯着她,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而床榻上的玉山司员则是惊慌失措,脸色羞红,僵直着双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惜本就残了一条腿的身体又有两条胳膊用不了,使了半天劲也没能爬起来。
伏荏苒看他挣扎地有些可怜,上前扶了他一把,这才注意到他的两条胳膊都缠着纱布,用木板固定着。
“你这是怎么了?”伏荏苒问道。
玉山司员不好意思的红着脸小声解释,“昨儿上茅房摔了一跤。”
边解释边努力用手穿着大开的外衣,可胳膊上的木板阻碍了他弯曲的动作,两条手臂僵直着,怎么都够不到绳带。
穿衣服这事伏荏苒也不好帮他。
伏荏苒直勾勾朝洪达拉瞪过去,洪达拉终于有点眼力价,帮玉山司员把衣服穿好。
伏荏苒看他帮人穿衣服的动作很是粗鲁,努努嘴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与他窃声。
“你方才把手伸人家衣服里干什么,不会是趁玉山司员手脚不啰嗦占他便宜吧,没想到你居然是趁人之危的小人!你不会有龙……”
最后几个字还没说完就被洪达拉捂住了嘴巴。
洪达拉的手掌很宽,连鼻子一起给捂住了,伏荏苒憋着气没法呼吸,不停锤着他的胳膊。
“少胡说八道,我是在给他抓痒,他后腰被虫子咬了,不信你去看。”
“信你的鬼。”
伏荏苒斜着脸瞧他,目光饱含深意,抑制不住地笑出声。
“放心,这是个人爱好,我不会歧视你的。”
“真想把你这嘴缝上。”
洪达拉跳着脚拳头捏的卡卡直响,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伏荏苒一副懂事的模样,连忙接话,“不用缝,我懂你心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嘴很牢的。”
说着还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洪达拉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跳起来把她揍一顿,脸黑如锅底。
“伏荏苒,你是故意报复我吧!”
“大胆,居然敢直呼本县主的名讳,小心庄主打你屁股。”
洪达拉越冒火,伏荏苒就越开心,上扬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这几天被他看不顺眼的气一下子都散了。
玉山司员脸皮薄,听伏荏苒暧昧调侃的话,脸羞得通红,生怕伏荏苒继续误会,结结巴巴地跟着解释半天,脑门都急出了汗。
伏荏苒不过捉弄洪达拉,谁让他总给自己摆脸子,好容易逮着机会不得好好戏谑一番。
看玉山司员这么着急的样子,只得放过了他。
“看在玉山司员的份上,我就暂时相信他吧。对了,我有事找你帮忙。”
玉山司员巴不得快点把这件事揭过去,连连应声,“有什么事您说。”
伏荏苒在屋里和玉山司员和洪达拉密谋了半个时辰,之前的尴尬早就消失了,个个
面色红润,跃跃欲试地模样。
“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伏荏苒看向玉山司员道,玉山司员开心的点头,但又突然想到什么,笑容紧接着垮了下来。
“我手受伤了,没法出门了。”
玉山司员平日都是撑拐杖,两只手都伤了,怕是接下来很长段时间都要单腿跳了。
“那咋办。”
伏荏苒也是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洪达拉毛遂自荐道,“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替你去。”
第96章 使臣来朝
玉山司员想了想,点点头。
虽然洪达拉来桃花春庄不久,但人聪明,手脚勤快,对他也多有照料,心里对这个小工很满意,没有犹豫就把事情都交代给他。
“其实我的消息也都是可的武司的人,我在武司有一个认识的司徒,他专门负责城中各路消息传递。你去找他,就说是县主和我请他帮个忙,他自会安排。”
洪达拉了然应声,拿了玉山司员的书信,记了对方名字便找去了武司,结果那位司徒比他想象的更加谨慎,直接找到了孤独司亲自见玉山司员。
司徒在任何司中都属于位高权重的地位,武司司徒更是武艺超群,掌管了数不清的护卫手下,这样的人却对孤独司一个普普通通的司员热情至极,让洪达拉又是意外又是好奇。
“让你晚上上茅房叫个人陪你,什么都不想麻烦人,就爱逞能,看你摔成这样,半个月不能出屋。”
熊平司徒人如其姓,长得跟头大黑熊般又高又壮,方脸浓眉,全身散发着强烈的男子气概,此时贤惠地边唠叨边替玉山司员收拾着屋子,画面很是违和,却又莫名的可爱。
玉山司员安安静静地靠在床上闭目养神,对他的唠叨习以为常。
“这是县主要办的事,你定要上心些,别办砸了。”
熊平司徒熊眼一瞪,“我在和你说受伤的事,你转什么话题。在你双臂好之前去我那住,我来照顾你。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身子骨可不能大意,小心日后留下病根。”
玉山司员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看了他一眼,“你整天在外面跑,隔三差五回不来,哪儿顾得上我。我有洪达拉,不必你操心。”
洪达拉抱胸站在边上瞧着两人斗嘴,目光转来抓去,莫名感觉到一丝奇异的氛围。
这位熊平司徒对玉山司员关心地过了头,便是亲兄弟怕也没他细心体贴,而玉山司员对他的态度却是淡淡的,隐约还有些逃避。
熊平司徒将屋里的家具擦了个干净,将脏衣服团到盆里,走向玉山司员,直接上手将他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扒下的衣服丢进盆里。
“我能不操心吗,你这连饭都没法吃。别和我犟,不把你放眼皮子底下我不安心。”
熊平司徒长得五大三粗,声音也粗生粗气,说出的话却莫名勾人,听得洪达拉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
玉山司员一张脸写满了不愿,奈何他手无缚鸡之力,双臂缠着纱布,连挣扎的能力都没有就被熊平司徒扛走了。
洪达拉追了两步,还是在院中停住了脚,看着倒挂在熊平司徒背上的山司员急赤白脸地骂着强盗,却无力反抗地消失在尽头。
事情交托给了熊平,不过半天就传回了消息。
暮城之中又流传开一则新的流言,中尉冯连与太后关系亲近,冯连硬闯桃花春庄,污蔑桃花春庄抓走县主,是受了太后指示,太后一直不喜桃花春庄,她当年垂帘听政时便更支持世家贵族。
不止是流言,还有满满的证据。
当年冯连一家参与夺嫡失败,全族男子本该流放边疆,便是太后将冯连保了下来,并且让他重回朝堂,短短十几年就成为了皇城中不可忽视的重臣。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投靠了太后,才能一路平步青云。
而太后垂帘听政的十年,无端被降罪、打压的寒门官员更是数不胜数,连那位刚正廉洁、直言不讳、能与胡相国相抗的御史大夫典沧也是太后退位后才能冲破阻碍,得皇上重用。
这些事在百姓间都是人尽皆知。
如此看来,太后指示冯连栽赃侮辱桃花春庄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为上午庄主在京兆衙门跪诉冯连罪状一事,这则流言的传播速度比之前更快更广,天还未黑便已是满城皆知,就连躲在阴暗角落的乞丐老鼠怕都听说了。
男女老少们对太后和冯连的唾弃鄙夷已经达到了顶点,大街小巷都可见人明目张胆地议论,不再躲躲藏藏,畏首畏尾。
因为这次太后触碰到了百姓们的底线——侮辱了他们的信仰。
消息再次传入宫,皇上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一直忧心着圣殿使臣的事。
他日日关注着三拨人的行踪,何时能到?
他不安定地在大殿中踱步,第三次催促中常侍,“再派人去可一可。”
早上就说人在距暮城五十里外,眼见天都黑了还没到。
中常侍应声,立马吩咐下去,他想将消息传给福康宫,可这几日皇上一直很焦躁,他根本没法脱身。
两刻钟后,一阵铁甲碰撞的声音传来,带着急促的气息,让皇上不自觉紧张起来。
禁军统领亲自前来回禀。
“陛下,三国使者都到了,正在城门外请求入城。不过……。”
“不过什么?”
皇上急迫的抢可,禁军统领面色沉重,单腿跪地一字一句道,“不过他们是代表各国皇上而来,都带着国书。”
“什么?”
皇上一嗓子直接把声音喊劈了,整个人愣在原地,瞠着双目,半天无法回神。
他们竟是国家的使者,这便不再是朝堂与江湖的矛盾,而是国与国之间的较量。
无职无品的江湖人竟能代表皇上?
圣殿已经如此可怕了吗?
“该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禁军统领的询可拉回了皇上的沉思,人既已来了,不管什么目的,见了便知。
作为礼仪之国,不能失了稳重,缺了气度。
“按使臣觐见的礼节,将人带入鸿胪寺安置吧,明日再宣入宫。”
“是!”
禁军统领领命退下,前脚才出宫,天泱、启孟、西冥同时派遣使臣之事后脚便传遍了皇宫。
福康宫自然也知晓了。
太后吹拂着茶面上漂浮的一片茶叶,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原来如此,彻侯提前得知此事,才会入宫求见皇上。”
太后这些日子因为坊间的流言一直情绪不定,时常暴躁发火,刚杖责了一个走路发出声音的小宫女,心情稍缓。
夕嬷嬷有些战战兢兢,却还是得故作平静地如往常般聊谈。
“三国同时派遣使臣也不知有何要事,希望能是好事?”
太后沉默着思考什么,咣当一声,手中茶盏突然搁在几上,溅出了两滴茶水。
“派的使臣都是谁?”
夕嬷嬷脸皮下意识抽搐了一下,躬身道,“老奴也不知,老奴这就派人去查。”
太后淡淡的应了一声,“冯夫人顺利出城了吗?”
夕嬷嬷答道,“天刚黑就出城了,那个守城的小兵曾受过老奴恩惠,老奴给了他二两银子,办的很隐秘,没人瞧见。”
太后禁不住冷哼,“哀家下令封的城,现在反倒因此受制约,还要求助一个卑贱的小兵。”
夕嬷嬷垂着头什么也没说,冯连下了狱,如今的冯府是众矢之的,无数双眼睛盯着,能悄无声息的把人送走已经是很艰难了。
太后只觉屈辱,心里压着火,挥手就把夕嬷嬷赶走了。
夕嬷嬷出了寝殿立刻去办太后交代的事,不过半个时辰便急急前来禀报。
太后心里挂着事,椅在美人榻上还未睡,便把她召到了近前。
夕嬷嬷面色沉重,不时小心地打量太后的神情,站在那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太后不耐烦的伸腿踹了她一脚,眉头微蹙,斥骂她,“老货,哑巴啦,还不快说。”
夕嬷嬷紧了紧交握的手,按按咽口水,一副视死如归模样开口道,“三国派来的使臣……都是圣殿的人。皇上将人安排在鸿胪寺,结果他们一入城就直奔桃花春庄。”
轰隆——
一声巨雷突然在夜空中炸响,猝不及防,把寝殿里的两人都吓了一跳。
太后直接从美人榻上滚了下来,摔在铺了绒毯的地面上,半晌都缓不过劲来。
“冲我来的,都是冲我来的……”
太后保养得宜的五官狰狞地扭曲起来,像是呓语般不停喃喃着,上下牙齿相磨,阴森的咯咯声让人鸡皮疙瘩直冒。
夕嬷嬷大惊失色地立马跪扑上前搀扶她,太后却一把挣脱她的搀扶,四肢着地兀自爬了起来。
寝殿外哗啦啦地下起了大雨,雨势来的又急又大,让人措手不及,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一样。
“要为了她用整个圣殿对付我吗,你们太卑鄙了!”
她哈哈大笑,赤着脚推开门冲进了雨里,失去了神志一般,边笑边尖叫。
尖锐的叫声凄厉瘆人。
笑容更是被恶毒和疯狂浸染。
“我不会让你们如愿的。我会让她和那个贱人一样,死无葬身之地,永远无法阻碍我!”
那如同诅咒般的誓言刺破雨幕飘荡在空气中,诡异阴鸷,与哗啦啦的雨声融为一体,整个天地似乎都成了她誓言的见证者。
使臣没有去鸿胪寺,直接去了桃花春庄,让皇上大为恼怒。
但除了恼怒也无奈他何,他们本就是圣殿的人,去桃花春庄无可厚非。
而此时的桃花春庄如同过年般热闹,各司的人都挤在流生堂外想要一睹几位司长的风采。
他们身为圣殿的人,却从未接触过除了桃花春庄外其他分殿的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他国分殿的人来拜访,难免生了比较之心,如何能不兴奋。
洪达拉身量高,即使站在最后面也能清楚瞧见前方的场景。
流生堂宽阔的院子里除桃树外唯一的梧桐树旁,三位司长及随行的人正向庄主见礼。
廊檐下的八角宫灯将众人照得温暖清晰。
一人在前,两人并列在后,而后是三国各队人,井然有序,礼仪周到。
为首的人看着不过三十来岁,长得浓眉大眼,脸上始终挂着笑,是三位司长中最年轻的,却站在最前方。
他弯身见了礼,庄主连忙扶起他,常年病白的脸今日却满是红晕,笑得十分灿烂开怀。
“快马加鞭,一路辛苦了。山主可好,腿疼的毛病可好些了?”
那人笑呵呵地反手握住庄主的手,亲切地道,“父亲一切都好,就是挺挂念您和少庄主的。”
庄主开怀地哈哈大笑,“劳烦山主还记挂着我,我这病怏怏的身子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幸好阿念现在也能独挡一面了,我也能安心闭眼了。”
那人笑道,“您可别这么说,父亲还期望着您能多教教阿念呢,父亲说世间再找不到比您还好的老师,您可一定要养好身子,等您得了空就去山上做客。”
庄主闻言,激动得老泪纵横,身体颤抖,竟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好,好,我一定去,一定去。”
与庄主说着话,那人视线也不停在庄主身后搜寻着,像是在找谁。
庄主读出他的想法,主动道,“阿念有事出去了,不在庄子里。”
那人浅浅地勾起一抹苦涩地笑,“他怕是不想见我吧。”
庄主知他们之间的心结,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
庄主和红叶秋山的司长谈的热络,外面看热闹的人也聊得畅快。
“那就是红叶秋山的寻一司长,果然丰神俊朗,据说还是山主的养子。”
“那不就是少庄主的兄长!”
突然有人嗤了一声,“那算什么,你们可知他可是圣殿初建时第一批成功爬上山的人之一,当时只有三个人进入了圣殿,一个是现在竹兰冬坊的坊主,一个是竹兰冬坊的武司司长,最后一个就是寻一司长。”
“那岂不是……”有人惊呼。
那人抢断他的话,“没错,他是在圣主膝下、得圣主亲自教养长大的。”
此言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唏嘘声,带着惊叹和艳羡。
能得圣主教养,那得是多大的幸运啊!
“这下你们知道了吧,这位寻一司长有多不简单。”
洪达拉朝议论中心望去,那侃侃而谈之人竟然是玉山,吊着两条伤臂,唾沫横飞。
他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安静的当个旁听者,倒是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事。
“都是司长,就因为他来历不凡就厚此薄彼,未免有背圣殿不分贵贱、一视同仁的主张。”
有人语带不满的小声嘀咕,话音出,立马遭到众多视线的压迫。
庄主面对三位远道而来的司长的态度,大家都看在眼里,对另两位只是简单招呼,唯独对寻一司长青眼以待。
玉山司员把说话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一看就是刚来桃花春庄的吧。”
那人脸红,微微颔首表示肯定。
玉山司员得意笑道,“这红叶秋山的司长和竹兰冬坊、溪客夏斋的司长能是一个级别吗?一个是圣殿,另两个是分殿,这就相当于朝堂中的京官和地方官,就算品级相同,地位也是天差地别。”
洪达拉隐没在人群里,勾唇轻笑了一声。
把圣殿比喻成朝堂,还真是有野心。
玉山司员平日看着羞羞涩涩、不善交往的样子,说起这些倒是一套一套的。
梧桐树旁已经没了人,庄主等人都已进了正厅,热闹也看不见了,大家便各自散了。
玉山司员吊着两条胳膊金鸡独立没法动弹,身后伸来一个水壶,熊平雄壮的脸映入眼帘。
“说那么多话,喝点水。”
玉山司员手没法接,只能伸长脖子直接用嘴对着水壶喝了两口,一股水流从嘴角漏出来。
熊平抬起袖子,胡乱在他嘴上抹了一把,身体微弯,轻而易举就把人打横抱起,轻飘飘的动作像是抱了一团棉花一样,步伐健步如飞,丝毫不受影响。
洪达拉望着两人走远,又忍不住抖了抖鸡皮疙瘩,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膀,一转身,对上伏荏苒笑嘻嘻的红润脸庞。
洪达拉有些受惊,瞧见是她暗暗松了口气。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你错过的多了。”
说着抓了她的肩膀将人一转,随着人流一块散了。
“你就住在流生堂后面,怎么来的这么迟?”
伏荏苒翘起一边嘴角,尴尬地笑道,“我被红丫不小心关耳房了。她急着和人偷看寻一司长没注意我还在屋里,就从外面把门锁了,我刚被放出来。”
说着惋惜地叹了一声,“听说红叶秋山的寻一司长不仅少年风光,长的也很俊朗,是不是真的?”
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侧头去看洪达拉,却发现他在出神。
伏荏苒用肩撞了撞他,“想什么呢?莫非是自惭形秽,被寻一司长的风采震撼住了?”
洪达拉瞪了她一眼,挑起眼睛不屑地哼了一声,“狗屁少年,就一三十来岁的大叔。”
伏荏苒白了他一眼,“切,我看你就是嫉妒。”
流生堂聊了什么没人知道,伏荏苒回了碧落轩一直思考着明天再传些什么流言,趁热打铁,直接把太后彻底搞臭。
她还知道太后其他的秘辛,比如先皇后之死。
正躺在床上翻动脑海,房门突然敲响,弗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伏荏苒披上外衣起身开门,点燃屋内的烛台,将人让到罗汉床上坐下。
双腿盘膝,双掌支着下巴,盯着他一个劲傻笑。
弗諼怎么就长得这么好看呢。
即使没有阳光照耀,在这昏暗烛光下也熠熠生辉,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么晚来有事?”
弗諼被她花痴的模样逗乐了,温热的手指在她唇角处抹过。
伏荏苒惊了一跳,连忙直起身摸着自己的嘴角。
她不会对着他流口水了吧,这也太丢脸了?
弗諼促狭地朝她挑了下眉,一副得逞模样的哈哈笑起来。
清朗的笑声将屋檐下休憩的鸟儿都惊飞了。
伏荏苒脸臊得通红,娇嗔地瞥了他一眼,闷闷地不说话。
弗諼讨好地揉了揉她的发顶,眉眼间溢满了柔情蜜意。
“你方才的样子太可爱了,忍不住逗逗你。”
伏荏苒倾过身子越过中间的炕几,也在他的头上来回揉着,这才心满意足的笑开了。
弗諼宠溺地含笑看着她,主动将头凑过去让她更方便发挥。
弗諼的头发有些硬,但又黑又亮。
都说头发硬的人心也硬。
伏荏苒摸着摸着竟然有些舍不得放手了,边摸边戏弄他,“真乖,要听话喔,姐姐给你买糖吃。”
弗諼脸上的笑容却有一瞬间的恍惚,眼眶瞬间蓄上一层水雾,湿润润的。
记忆中也曾有个人笑盈盈地摸着他的头发调戏他,“你要听姐姐的话姐姐就给你买糖吃。”
他红着眼眶一眨不眨盯着那个女子,那是他今生第一次落泪。
他嗓音微哑,带着哀求地道,“我只想跟着你。”
那女子只是笑着继续揉她的脑袋,温柔而无声地拒绝。
那时的他一无所有,不堪一击,只信任她。
伏荏苒看弗諼像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惊讶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弗諼,你怎么了?”
弗諼醒过神,重新坐直身子,依旧笑容温柔,“什么怎么了?”
伏荏苒再看他,却又什么都没了,刚才的水雾似乎只是她一瞬间的错觉。
“我是来和你说一声,你明天的计划先暂停,等三位司长入宫觐见回来后再说。”
“为什么?你们有什么计划?”
弗諼只是笑笑,又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伏荏苒伸手拉住他,神情有些不悦。
“你又想什么都瞒着我?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我到底是什么,被你操控的木偶还是豢养的金丝雀?”
她真的动怒了,空气中渐渐飘散的香气便是最真实的证明。
弗諼一下子张臂抱住她,高挑的身子使得他必须半蹲着才能完全将伏荏苒搂进怀里。
他反反复复顺抚着她铺散在罗汉床上得长发,看着它们颜色渐浅,连声道歉,“对不起,别生气,我怎么可能不信任你?在这世上你是我唯一相信的人,就算你说太阳是方的,苦瓜是甜的,耳朵是用来喝水的,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伏荏苒本来还生着气,突然一下就乐了,心道我哪儿有那么不讲道理。
一转头,又重新板起脸,将他的怀抱推开。
“你别想着哄我,你既相信我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自来了桃花春庄,你与庄主私相授受,整天不见人影,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干什么都撇下我。我们可是一起的!”
弗諼看她一本正经地生气,嘴角微微上扬,安静的看着她发泄,满眼纵容。
“私相授受这词……”
“这是重点吗,别想转移话题!”
弗諼乖巧地点头,一副听先生训话的乖宝宝的模样。
第97章 民意调查问卷
“你和庄主到底在密谋什么,又是京兆衙门前跪诉,又是使臣来朝,绝不可能是小事。你把事情告诉我,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呢,就算帮不上忙也能更好地配合你们不是吗!”
弗諼蹲着身子微微仰望着她,将着她的双手握在掌中轻轻揉捏着。
“你安安心心呆在这,等事情结束我再原原本本告诉你。相信我,很快,最多十天你就能正大光明的走上街。”
弗諼还是不说,伏荏苒也没有了询问的耐心,看他要走,突然在后面喊住他。
“你不想说,那让我来猜猜?”
弗諼转身,就见她映照着烛火悠然盘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捏着着半块白糖糕,嘴巴一动一动拒绝着,一双夺目的眼睛闪烁着睿智而明灿的光芒。
“那夜冯连带人搜查桃花春庄,然后庄主跪到京兆衙门状告冯连罪行,紧接着三国使臣就到了,这一系列事看似是因为我的那两则流言把太后逼急了,实际上是你们早就做好的套吧。太后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自然也知道封城之后我唯一能躲的地方就是桃花春庄,也唯有桃花春庄敢收留我。
她想抓我,就迟早会和桃花春庄撞上,而那两则流言逼退她徐徐图之的想法,只能铤而走险,如此才能让她落入你们的圈套。”
弗諼静静地听着她讲述,绝色面容毫无波澜,魅惑的丹凤眼却聚满了欣赏。
伏荏苒继续道,“三国使臣自然是来给皇上施加压力的,但那不是主要目的。据说圣殿与天泱国皇室关系极差,甚至是仇恨,天泱朝堂还规定信奉圣主者不能出仕,可这次红叶秋山是拿着国书来的,可见圣殿与天泱国达成了某种交易。”
“天泱国对暮国有什么企图很好猜,之前太宰还给我传话助天攻暮,天泱国意图吞没暮国。加上雅集那天偷听太后与黑衣人的对话,黑衣人对太后提出三个要求,其中一个就是让天泱军队取道汉城。若天泱军队入了暮国腹地,吞没暮国的计划就简单多了。偏偏偷听被发现,太后的秘密泄露,自然不会再答应那三个要求,所以天泱国只能另寻他路。若我猜的没错,圣殿答应天泱国让暮国同意天泱军队取道汉城吧!”
弗諼沉默不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朝她扬了扬下巴,让她继续说。
“我对启孟国和西溟国不了解,不知道他们有何求,不过启孟国最是信奉圣主,与圣殿关系也最好,竹兰冬坊能拿着国书前来也不奇怪,至于西溟国向来是跟着启孟国行事。不过说了这么多,我真正好奇且茫然的是圣殿弄出这么大动静、大费周章,目的到底是什么?”
弗諼挑眉轻笑,“我还以为你连这个都猜到了。”
“我虽猜不到,但我想定与天泱国有关。”
弗諼云淡风轻地‘哦?’了一声,藏在袖中的手却不自觉轻轻捏紧。
“天下万事都逃不过利益、权势、爱恨六个字,就算你不告诉我,我相信自己也能查出来。”
弗諼抿嘴含笑,邪魅的丹凤眼晕染着清波烟柳的温柔,“我很期待。”
伏荏苒看他那不咸不淡的模样,气鼓鼓地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可是我会对你失望!人与人之间信任的崩塌都是从隐瞒开始的。”
“我不会让我们之间的信任崩塌的,绝对不会!”
房门轻轻被合上,隔绝了屋外的月光,也隔绝了他挺括的身影。
伏荏苒冲着空气一顿挥拳,“自大狂,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说再也不想见到弗諼的人,第二天天还灰蒙蒙便噔噔噔跑去了弗諼的屋子,砰地一声砸开了门,将门顶数年的尘垢都震下来了。
弗諼还在床上睡觉,刚睁开眼就瞧见了双臂抱胸坐在床边的小人,微仰着头偏脸不看他,眼珠子却又不时往他身上瞟。
“我想了一夜,毕竟也认识了两年,我又是个大度的人,就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道歉的机会。”
弗諼差点被她可爱傲娇的小模样逗乐了,弯腰坐起身,右臂自然地穿过她的腋下搂住她细柳般的腰肢与左臂相扣,下巴亲昵地搁在她肩头。
“我错了,谢谢你还愿给我道歉的机会,我就知道荏苒是个宽宏大量、心胸似海的姑娘,不会真和我生气的。”
迷人的笑声就在她耳廓边,伏荏苒身体一震,用力推他却根本挣脱不开。
“你什么时候变得油腔滑调了。”
“那你原谅我了吧?”
弗諼服了软,伏荏苒纠结了一晚上的心绪一下就释然了,长舒了一口气,嘴角终于扬起了笑意。
“以后你不想说的事我都不逼你了,我有脑子可以自己想。”
“我们荏苒是文曲星下凡,最聪明了。”
弗諼好言好语哄着,昨夜的事就算过去。
伏荏苒垂眼看见他环扣在自己腰上的双臂,这才发现两人的动作亲昵至极,脸腾的一下红了。
“你先放开,我还没问你见到月牙没有。”
那夜冯连搜桃花春庄,伏荏苒躲到了地宫里,弗諼则是跑了一趟皇宫。
“你怎么没把她一起带出宫?”
皇宫虽禁卫森严,但拦弗諼还是拦不住的。
不过想再带一个人出宫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弗諼道,“你放心,月牙很好很安全,她说要留在宫里帮你注意太后的动静。”
伏荏苒担忧地蹙起漂亮的秀眉,“让她别莽撞,太后久抓不到我,又被我毁了名声,心里肯定憋着火,说不定会拿她泄愤。”
弗諼安慰道,“她已经被安排去了宣德殿,有皇上护着不会有事的。韩太妃也对她多有照顾。”
伏荏苒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的双手,回想着在宫中时韩太妃对她的慈爱与关怀,喃喃道,“韩太妃她……很担心我吧?”
弗諼将她拉进怀里靠着,顺抚着她乌亮的长发,“我去见过韩太妃了,告诉她你很安全。”
“其实……宫里还是有好人的,也不是全无回忆。但我依旧再也不想回去了。”
天下女子大多渴望着金碧辉煌的皇宫,于她,却是个毫无留恋的兽笼,关满了吃人的野兽。
三位使臣准备入宫,庄主亲自把他们送到庄外,禁军统领领着一队人马亲自来接,并有几位鸿胪寺的接待官员随行,阵仗隆重,也显示出对几人的重视。
三人被领入宫中,却并未直接去往皇上所在的宣德殿,而是永宁殿。
永宁殿中歌舞升平,正在举行宴席,专为招待三人。
三人刚刚跨入大殿门,御史大夫典沧便带领殿中朝臣齐齐起身相迎,热情至极,那张平日内敛沉稳的脸庞此时却笑开了花。
典沧信奉圣主,由他招待三位可见皇上友好态度。
自知晓其他三国都派了圣殿使臣前来,典沧激动了一个晚上没睡觉,急急邀请了志同道合的朝中好友秉烛夜谈,圣殿此来是有何用意。
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却都没能给出统一的、确定的答案。
但不管如何,这是一个与圣殿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大家都翘首以盼。
寻一司长面对大家的热情始终保持得体的微笑,跟着典沧的指引在席间落座,座位仅在典沧之下。
对于他们三个无官无职的布衣而言,已是极高的待遇。
结果三人屁股刚沾到坐榻,中常侍笑容灿烂地缓步而来,席间众人跟着又起身相迎。
以表尊敬,典沧也客气的见了半礼,开口问道,“大人前来可是陛下传旨召见三位使臣?”
中常侍笑呵呵地一团和气,眼睛迷成了一条缝,但没人真敢把他当成和气的主对待。
中常侍笑道,“皇上有要事正与胡相国商议,怕是要让三位使臣稍候。陛下说这是专为三位使臣准备的欢迎宴席,请三位使臣也尝尝暮国的歌舞美酒,不必拘束。”
三位使臣起身谢了恩,中常侍温和中带着打量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晃过,最后停在最左边的井文司长身上。
“这位想必就是溪客夏斋的井文司长吧,听闻您对古玩字画研究颇深,连西溟国陛下都赞您眼光独到。老奴前不久听闻有人出手阎伯真迹,便买了回来想要献给陛下,却又拿不准真假,若将赝作献给陛下可是欺君大罪,所以冒昧问问可否请您帮忙掌掌眼?”
井文司长微微一笑,谦逊地颔首道,“大人过誉了,在所不辞。”
中常侍开怀地大笑,“那就有劳了,请。”
井文司长被请走,宴席继续。
过了两刻钟,登海司长又被人找借口请走了,只剩下寻一司长独自在宴席上。
典沧压下心头的思量和揣测,给寻一司长斟满酒。
“这是我们暮城独有的慕渠酒,小有名气,看看合不合您的胃口。”
寻一司长抿了小口便放下了酒盏,“我不擅酒,品不出好坏,只当味道烈些的水。”
典沧哈哈笑着,兀自喝了整杯,试探的道,“不知几位司长此次来暮城可是为了中尉搜查桃花春庄之事?我是圣主门生,若有什么用得着的尽管说,定义不容辞。”
寻一司长笑而不答,转而道,“典大人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半年前才和令侄合奏了一曲。”
典沧惊讶地瞳孔微瞠,带着明显的惊喜。
“司长竟与飞尘相识,当真意外。飞尘那小子就爱到处跑,常年不着家,我都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
寻一司长弯唇露出两排白牙,“飞尘兄才华横溢,胸怀天下,在下与他一见如故。”
典沧已经笑得看不见眼睛了,脸红彤彤的,“能与司长为友是他的造化,好极,好极!”
又坐了半个时辰,中常侍再次回到大殿,“陛下召寻一司长觐见。”
皇上打什么主意,寻一司长心里已有些揣测,进入宣德殿时果然瞧见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都在。
皇上这是想要个个击破。
可惜他的如意算盘没能如意,什么都没能从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那问出来。
“红叶秋山宋寻一叩见暮国陛下,陛下万安。”
寻一司长行了礼便朝令两人看去,两人皆朝他点了点头,神情坦然平静。
皇上自然知道这三人中宋寻一身份最为特殊,对他也更热络。
“寻一司长不愧是圣主亲自教养出来的,气度风采果真万里挑一。”
“寻一惶恐。”
寻一司长态度谦卑得体,进退有度,让皇上心中忍不住赞叹,不愧是圣殿出来的人。
皇上没有多拐弯抹角,很快就直奔主题。
“你们的来意朕知道,冯连不仅侮辱了桃花春庄,更是犯了暮国国法,朕绝不会轻饶。朕定会给桃花春庄,也是给暮国百姓一个满意的交代。”
寻一司长沉默片刻,不急不缓地解释道,“陛下误会了,我等并非为桃花春庄之事而来,此乃暮国国事,岂容我等外人插嘴。并且陛下公正不阿天下人尽皆知,相信一定不会偏帮哪一方,定会调查清楚事情真相,不管是帮凶还是幕后主使都能全部揪出,公之于众,予以惩戒!”
寻一司长态度恭敬,说出的话却字字逼迫,皇上脸色渐渐暗沉。
他特别强调帮凶和幕后主使,这是不满意只处置一个冯连,连他身后的太后也要拉出来认罪?
寻一司长像是丝毫没察觉自己的话让皇上脸色大变,坦然自若地继续道,“我等此来的目的其实是因为之前圣殿及各国分殿做了一份民意调查,让百姓们自愿表达对每个国的家美好建议和意见,我们把对暮国的问卷带来,请陛下阅览。”
说着三人各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三个长木盒。
皇上深深看了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几眼,方才问了半天,问卷的事两人一个字都没提,当真团结。
接着质问的目光像利剑一样射向中常侍,中常侍畏然垂首,心中也惊的不行。
入宫时按例都要搜身,以防将禁品带入宫中。
入宫时这三人身上明明什么也没带,这么大的三个木盒子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越想越心惊。
莫非这些东西早就悄悄流出了宫中,他们入宫后才藏在了身上?
这森严不容侵犯的皇宫竟也隐藏着桃花春庄的势力。
皇上已经不是情绪不悦那么简单,想到自己身边可能遍布桃花春庄的细作就让他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虽说皇宫中势力错杂,细作之类再平常不过,但那多是朝堂之上的权势相争,勾心斗角,桃花春庄作为不染政事的江湖组织在皇宫中安插势力,居心可想而知。
况且这三人故意以这种明显且嚣张的方式暴露桃花春庄在宫中的势力,分明是在示威!
三人将木盒递上,众目睽睽下,皇上隐忍着怒气将里面的问卷一一看来,紧咬的牙齿都快咬出血了,脸上一阵黑一阵青。
“因为问卷实在太多,我等特意做了分类,这些都是莘莘学子们对暮国的美好期望和向往,表达了对陛下、对暮国的赤诚之心。剩余的改日再统一送给陛下。”
什么期望和向往,一字一句都是裸的斥问和嘲弄,将他这个一国之君贬地一无是处。
皇上怀疑,这些民意调查究竟是百姓们写的,还是圣殿故意恶心他伪造的!
他更倾向后种可能。
他这个君王就如此不堪,如此不合格?
想他堂堂一国皇上却被一届布衣侮辱,尊严和威严都受到了挑衅。
但他又不得不咽下这口气,还要虚心大度地接受这些问卷,否则便是不将民意放在眼里,不知道之后又会在百姓间引起什么波澜。
皇上突然有种无力感,他虽是皇上,他的子民最信任的却不是他!
“既都来了,怎地没有把所有问卷一同带来?”
“这……”
寻一司长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很快又垂下眸子,始终保持不卑不亢的姿态。
皇上放下手中问卷,问道,“有何隐情?”
寻一司长表现的那么明显,不想问都不行。
但皇上总感觉,问了绝对会后悔,果不其然,只见宋寻一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样,沉默了半晌,深施一礼后终于开了口。
“寻一不敢欺瞒陛下,其实是因为……这次民意调查在各国都进行了,桃花春庄也在暮国征寻过民意,本来只是面向平民百姓,但不知怎么相国胡家的女儿也参与了,手下的人不知胡小姐身份便将她的问卷收录了,分类后送往了各国皇宫。”
皇上初时还一头雾水,对上宋寻一复杂而略带挑衅的眸光,脑中灵光一闪。
“胡家小姐,谁?”
寻一司长不慌不忙道,“正是如今宫中的胡娙娥。”
皇上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暗暗咽了口口水,声音都不自觉带着颤音。
“她写了什么?”
宋寻一这副郑重其事、成竹在胸等着看他失态的模样,定然是胡娙娥写了不该写的内容。
胡娙娥刚入宫不久,这问卷想来是她入宫前写的。
入宫前,胡娙娥只是胡家女儿,只代表了胡家,如今她是后宫妃嫔,代表了暮国皇室。
宋寻一像是故意吊皇上的胃口,踌躇许久才慢悠悠地一字一句重复来。
“西溟弹丸之地,翻手可灭,甲胄跨马者皆为父,跪奉财宝以苟存,惜命畏死,无气无节;启孟莽国,礼崩乐坏,以卑越尊,鲁夫之巨巢也;泱泱之国以天为名,自命不凡,实则行凌弱霸权、鸡鸣狗盗之能事,久覆小人面具终融于骨,冒天者天必诛之!”
压抑的死寂弥漫宣德殿,落针可闻。
皇上开始时激动得从龙案后站起身,最后又无力地跌坐了回去。
这是……把天泱国、启孟国、西溟国都痛嘲了!
胡娙娥,胡娙娥……
皇上此刻恨不得立马把那个女人掐死,广袖一挥,怒吼道,“把胡娙娥叫来!”
中常侍听着方才寻一司长的一字一句也紧绷起了神经,闻言赶忙领命而去。
胡娙娥正舒服地躺在榻上享受着小宫女按捏身体,昏昏欲睡地虚眯着眼,突然听到中常侍来传旨,立马欢天喜地地迎出去。
但见中常侍一副冷硬肃然地神情,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大人怎地突然来了,可是陛下召见妾身?”
中常侍语气僵硬地道,“皇上召您去宣德殿,娘娘快些准备吧。”
胡娙娥见中常侍这态度便知怕不是好事,犹豫地问道,“不知陛下召妾身所为何事,还请大人指点。”
说着就示意了一下贴身宫女,给中常侍塞了一个鼓鼓的钱袋。
可惜中常侍根本不接,直接将塞到手里的钱袋丢在了地上。
“娘娘还是动作快些吧,耽误了时间,怕是您承受不起。”
说着就昂着头去了院中等候,胡娙娥一颗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到了宣德殿,胡娙娥战战兢兢地进了大殿,瞬间感受到了大殿中紧绷的气氛,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快速瞟了眼大殿中站着的三个陌生男人,跪下身向皇上行礼,可等了许久也没听到让她起身的话。
皇上一双盛满怒火、充满压迫的视线直勾勾盯在她的身上,似乎要把她盯出几个大窟窿。
相国家的侄女,竟是个如此愚笨莽撞,不知分寸的,早知如此他怎会把她收入宫中。
不是被称为东诗西曲的才女吗?才女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
简直可笑!
殿中的沉默像一座沉重的鼎压在她的身上,全身冷汗直冒,脊背都快被压碎了。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害怕地快要失去知觉时,头顶高高在上的皇上终于开了尊口,却是满满的质问。
“胡娙娥,你可曾写过一份民意调查,表达对各国的看法和意见。”
胡娙娥小心的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对上他冷得结成冰块的眼睛,立马又垂下了眼睑。
她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是写过,不过都是闺阁女子们得胡言乱语而已。”
“那问卷不是你自己写的?”
胡娙娥听出皇上语中的逼迫和厌恶,焦急地连忙解释,“当时妾身只是与几个闺阁好友在茶楼品茶,见有人分发民意调查便要了一份,大家七嘴八舌说了许多,妾身就都写了上去。”
“胡闹!那等大逆不道、目中无人之言也是能随便写的。你可知你那些问卷是会被呈上他国皇上龙案的,你是要让我暮国同时与三国为敌吗!”
说着便伴随一声拍桌声。
胡娙娥身体瞬间伏地更低了,肩膀不停战栗,话也说不清楚。
“妾身,不知会,妾身只是一时好玩,妾身,妾身知错,陛下赎罪!”
胡娙娥怎么也没想到,玩乐时随便写的东西会呈上堂,让各国皇上都看到,否则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写那般嚣张的话。
她只是觉得一时有趣、无遮罢了。
第98章 宋寻一的风采
虽只是囚禁,但大殿中的人皆心知肚明,犯下此等大错,胡娙娥后半生算是完了。
胡娙娥趴在地上半天反应不过来,直到两个小宦上前拖她,这才猛地回神,眼泪唰唰往下淌,恐惧地望着皇上哀声哭求。
“陛下,不要,不要这样对妾身,妾身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乱写字了。陛下……”
“拖下去!”
胡娙娥哀凄的哭喊声不仅没能唤醒皇上的怜悯,反而越发厌烦。
宋寻一三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殿中形如泼妇、形象全无的女人,脸上波澜不惊,毫无起伏。
人被带下去了,皇上静坐在龙案后沉默了良久,慢悠悠地将视线转向宋寻一,目光深邃难测。
他知道,今日的使臣觐见才刚刚进入主题。
他虽震怒,但并没有失去理智。
身为帝王他明白自己任何时候都不该露出急躁、唯诺的模样,落于下乘。
他本不该如此快地给胡娙娥定罪,给她定罪便是给暮国坐实罪名,是在示弱。
但他又不得不这么做,他此时面对的是三国的使臣,是除暮国外的整个天下,他没有同时与三国对抗的勇气,暮国也没有这么底气。
他只能示弱。
“三位使臣,不知胡……罪人胡氏的问卷可有办法拿回?”
寻一司长态度依旧恭敬地陈述事实,“问卷皆已呈上了龙案。”
皇上眉头紧皱,心底一片苍凉。
当今天下四国鼎力,天泱国、启孟国、西溟国、暮国,北面还有个时常骚扰边境的扶翼部落,各国之间明争暗斗,局势十分复杂。
暮国在几国中无论国力、军力、财力均是最弱的,连长袖善舞、金银遍地的沿海小国西溟国都比不上,只能依靠天泱国赖以求存。
这样的暮国面对其他三国,只有卑微匍匐的份。
皇上将脑中千丝万缕的想法快速捋过,攥紧拳头从龙案后缓缓上前,按耐下帝王的骄傲和尊严,朝三人微微颔首。
腰杆微倾,抬手作揖。
“请三位使臣帮帮忙,救我暮国一命。我暮国乃诗书礼仪之国,爱好和平,对他国皆是以礼相待,朝堂之上也是实行的友好邦交之国策,绝无轻贱之心,切莫因一个无知妇人的无稽之言生了罅隙。”
寻一司长三人自然不敢受他这一礼,全都避让开去,紧跟着还礼,腰弯地更低。
“臣等惶恐。”
三人动作从善如流,丝毫没有因皇上的行为感到惊慌讶然的模样,甚至有些微的得逞之意。
弯下的腰杆笔挺着,如峭壁苍松,蜿蜒嶙峋却透着铮铮骨气。
“三位使臣代君而来,定然深受各国陛下的信任,我暮国现今还深陷战火之中,再经不起其他波澜。三位使臣既代表各国陛下,也代表了圣殿,我暮国与圣殿一直是和睦共处,桃花春庄建庄十余年,无论是朕还是先皇都对桃花春庄信任有加,先皇更是亲下口谕桃花春庄位同亲王府,等闲人不得令根本不准靠近。此次桃花春庄受辱是朕的疏忽,朕……定会将事情查过水落石出,任何一个有牵连的人都不放过。”
皇上艰难的吐出这袭话,闭上眼,胸口一团气郁结不散。
如今暮国内忧不断,绝不可再生外患。
为了暮国,也为了心底最隐晦的私心,他终究抛弃了抚育之恩的母后。
得了承诺,寻一司长躬身一礼,“臣代桃花春庄多谢陛下做主。”
嘴角克制的笑意透着满意之色。
皇上这是放弃太后保全整个暮国,庄主所托终于达成。
目的达成,寻一司长也就替皇上分忧起来。
“陛下明君再临,一心为国,臣十分感动。问卷之事并非全无挽回之法,只是要看陛下的诚意。”
寻一司长耐人寻味的微微仰头看了皇上一眼,皇上心中一凝,绷着肌肉僵硬的脸,努力表现地温和一点,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
“寻一司长不妨直言。”
寻一司长郑重其事地道,“其实此次来朝,除了给陛下送问卷外,天泱皇上还有一事让臣代为传达。此次助暮国对抗扶翼,一则是因着两国多年的情分,二则天泱国也想借机彰显国威,让龙由一将军亲擒扶翼第一勇士铁鹰。可仗打了三四个月,天泱国派出的三万兵力损失大半,去年又是五十年未遇的灾年,国库粮草本就缺乏,如今更是捉襟见肘。不瞒陛下,天泱皇上已经在朝堂上公然斥责过龙将军无能,甚至起了鸣金收兵的想法。”
寻一司长说着抬头去看皇上态度,果然瞧见他大惊失色的表情。
天泱国若在此时退兵,刚被打退的扶翼部落定会趁势而起,蜂拥而上,届时只剩残兵弱将的暮国根本挡不住,怕是过不了几日便会破国。
但皇上也不是那般愚蠢的人,宋寻一说什么就信什么。
此战虽打得不爽利,但终究快赢了,就差临门一脚,这时候退兵于天泱国而言全无好处,不仅白白损失了兵力、粮草,还会得一个背弃盟友的名声。
天泱皇上不是那等蠢人,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不过天泱皇上对此战不满应该是真的,暮国、天泱国的兵力加起来比扶翼部落多了一半,却硬是将战时拖了三个多月,此时虽占上风,但赢得很勉强。
天泱皇上非常爱出风头,若之后依旧打得不温不火,怕是不会再出全力,届时暮国就被动了。
此战不可再继续拖下去,必须速战速决。
“不知寻一司长有何想法?”
寻一司长也不再藏着掖着,直言道,“让天泱军队取道汉城,直袭扶翼部落的赫特草原,既可早些结束此战,也给龙由一将军亲擒铁鹰的机会,满足天泱皇上出风头的心思。为表诚意,天泱军队所有粮草军饷皆由暮国负责。”
大殿中长时间的寂静,落针可闻。
皇上平日温旭如风般的眸子此时像鹰般锐利,死死摄住宋寻一,似是要将他看透,却又怎么都看不透。
他队取道汉城,这是把整个暮国摆上了赌桌。
若天泱国有异心,暮国轻易便会被颠覆,这是万万不可的。
皇上努力压抑着不知何时就会窜起的暴怒,咬牙切齿问道,“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圣殿的想法?”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都不由因他的眼神绷紧了神经,当事人宋寻一司长却依旧一副镇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淡定模样,全然不为所动。
这就是宋寻一的风采,平民之身面对龙颜却不落下风,甚至步步精算,拿捏稳准。
他盈着浅浅笑意,风姿绰约,谦逊得体,让人寻不出丝毫错漏,却又将对暮国的掌控表露无遗。
同为司长,又比寻一司长年长,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却要站于他身后,心中自然而然会有比较之心,但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承认,寻一司长比他们更出色,更能担当大任。
敬服之意油然而生,越发让他们对培养出寻一司长的圣殿心之神往。
寻一司长淡淡地迎视着皇上的视线,心平气和地回答,“回陛下,这是太宰的想法。”
“伏晢明?”
皇上有些惊讶,失声叫出这个名字。
云桑县主的亲生父亲。
“太宰将自己的女儿送入暮国宫中,可见太宰对陛下、对暮国的信任。太宰让臣给陛下传话,说陛下无需多虑,天泱国并无他心,只是想博些名头,填补损失的兵力罢了,况且这对暮国而言也是一劳永逸的好事。扶翼部落这些年之所以时常侵扰暮国边境便是因为这个铁鹰,此人不仅自身武艺高,更是个领兵、骑射的天才,扶翼部落因他的存在才越来越壮大,越来越嚣张,若擒了此人,扶翼部落将不足为惧,暮国百姓也能重新过上安定的生活。此等一举两得之事,何乐而不为。”
说到最后,寻一司长语顿了一下,看皇上失神的模样,把舌尖最后一句话咽了回去。
皇上静坐在龙案后不说话,眼神略显空洞地盯着某处,不知在想什么,倒像在发呆。
寻一司长明白有些事解释越多越不足为信,过犹不及。
寻一司长从宣德殿出来的时候,在大殿外看见了一个双眼晶晶亮盯着他看的宫女,一双灵动的眼睛笑成了月牙,在一众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宫人间格外醒目。
寻一司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确定不认得便不做多想,与井文司长、登海司长一齐大步离去。
而大殿之中,皇上还怔怔地坐在龙案后发呆,整个人恍恍惚惚地。
中常侍不安地小心靠近,轻声唤他。
今天皇上受了打击,被三个布衣卸了威严,心里肯定不好受。
皇上缓缓回过神,倒是没了之前面对寻一司长时的愤怒,整个人蔫蔫地,像是跑了一百里路般累得一动不想动。
事情的发展是他没有料到的,寻一司长捏着他的命门,将他置于被动地位。
想着方才自己受制于人的卑微和无力,皇上突然一下笑了起来。
圣殿出手果真不同凡响,轻易便能要了整个暮国的命。
寻一司长没说出口的话,怕是想说就算天泱国对暮国有企图,便是不取道汉城,天泱国也能轻易拿下暮国。
多么无奈,任由一个布衣在宣德殿中大放厥词。
这就是暮国的现实。
中常侍看皇上失魂落魄的模样,宽慰道,“老奴看那宋寻一所言不过虚张声势,我暮国将士英勇无畏,便是没了天泱国也定能将扶翼部落赶回草原,何须俱他。幸好启孟国和西溟国没有什么无理要求,否则便是雪上加霜了。”
“无所求?哈哈哈……”
皇上像是听到了一个大笑话,眯着眼睛瞧向中常侍,嘴角抽搐着却努力往上勾,露出一个扭曲而诡异的笑容。
他将两张纸扔到中常侍面前,那是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递上的问卷里面夹带的清单。
两张清单写尽了天下珍宝。
中常侍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启孟国和西溟国胃口也太大了,这是要把他们的国库掏空啊。
皇上忍不住一声嗤笑,胃口大的还不一定是谁呢。
那两人代表的可不仅是他们的皇上。
月牙出恭回来,边走边吃着从皇上的小厨房偷来的点心,走到自己侍候的位置时刚好点心也吃完了,拍了拍掌心的碎屑,抬眼就瞧见廊庑下中常侍远去的背影。
月牙问着旁边的小宦,“陛下回寝殿休息了?中常侍这是去哪儿?”
宣德殿的宫人一个个都像模板里教导出来的,规矩地不像话,一句闲话都不敢胡说,面对月牙的询问用沉默表示了拒绝。
月牙在宣德殿的身份有些特别,她虽是宫人,却不是宣德殿的宫人,皇上对她很包容,还吩咐不必给她安排太多差事,好吃好喝的护着。
所以宣德殿的宫人都对她很客气,却少了亲近,有些孤立的感觉。
月牙也不在意,看中常侍走远了,想也没想就小跑着追了上去。
中常侍躲避着视线脚步匆匆地往后宫而去,月牙放轻脚步跟在后面。
她知道中常侍武艺不俗,所以不敢跟得太近,免得被发现。
其实她大概已经猜到中常侍是要去哪儿了,中常侍是太后的人,皇上又刚接待了使臣,中常侍想必是去告知太后宣德殿里发生的事。
果不其然,中常侍七拐八拐绕了很远的路,最终还是入了福康宫,是夕嬷嬷亲自领他进去的。
月牙还想跟进去,手臂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受惊地连忙转身,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出招,直到瞧清对方的脸才陡然收回击出的拳头。
“你跟着我干什么?”
月牙甩开余公公的手,余公公快速将她拉到旁边树荫下躲藏起来,观察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质问,“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
“你瞧不见吗,中常侍去找太后了,我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若是对我家主子不利,我也好提前传个消息。”
余公公钳制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急躁行事。
“福康宫规矩森严,岂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况且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是县主的人,太后现在正找不到法子出气呢,你去不是自己往刀口上撞吗。你别管了,我会探探消息。”
余公公语气虽不善,但月牙听得出他话中的关照之意。
她知道余公公是弗諼的人,她这些日子在宣德殿也多亏他照应,对他很信任,想了想便点了头。
“那我在这等你,小心点。”
此时福康宫太后的寝殿中,中常侍朝窗边捻着手串的太后见了礼,便将宣德殿里皇上召见三国使臣的事悉数讲来,语气沉重,眉宇间全是挥之不去的愁绪。
事情刚讲完,紧接着便听到一声啪嗒的脆响,接着一连串玉珠滚落的声音,丁零当啷,在低沉的气氛中显得格外醒耳。
原是太后将手串的绳子扯断了。
中常侍也不看滚了满地的玉珠一眼,担忧地问道,“太后,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圣殿如此逼迫,为给桃花春庄一个交代,陛下怕是……会舍弃您啊。”
最后几个字犹如千斤重,砸在太后身上,压的她面目全非,五官扭曲。
她失控地大叫,将满屋的玉器珍宝全都摔了个粉碎,透着沧桑的脸庞气得发红,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
“他敢!哀家是他母后!他一个庶子,若非哀家费心筹谋将他捧上皇位,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德行,没有哀家哪儿有他今天!”
看着几近癫狂的太后,中常侍不得不给她泼冷水,让她保持冷静,看清现实。
“太后,今时不同往日了,陛下已然亲政,不再是求您庇护的皇子了。”
太后随手将挂在床头的无极仙翁图扯下撕碎,扔在地上后用脚使劲碾踩着,冷嗤道,“哀家能将他捧上去,就能将他踩下来。他若敢过河拆桥不听话,哀家大不了另择君主。”
中常侍大惊,噗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双腿不停打颤,“太后慎言!!”
此话若让人听了去,将会在朝堂上掀起何等风浪,光是想一想中常侍就脊背生寒,浑身战栗。
他虽是太后的人,但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清楚皇上是个优秀的皇帝,在这个内忧外患的关口,若再皇位易主,定然会引起动荡,于暮国大大不利!
中常侍都能看清的事,太后自然不会不懂,但她如今根本不在意皇上如何,暮国的未来如何,她只想抓住伏荏苒,亲手将她千刀万剐。
若谁敢背叛她,不管是谁,她都会让对方千百倍偿还。
发了一通火后,太后又问起曹晨的事,“他认罪了没有?”
中常侍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不要被太后的怒火殃及,垂了垂眸子,终是吐出两个让太后不瞒的字。
“不曾。”
果然,太后又是一通斥骂,把屋里唯剩的两个瓷器全部砸了。
她本是个经过大事,非常稳得住得人,但只要牵扯伏荏苒就会变得暴躁,最近更是频频失控,越来越没有理智。
“都是些废物,想办法啊,今天内要是还不能让他松口画押,你们都不用活了。”
抓了曹晨已有些日子,各种酷刑都用上了,没想到他还是不松口,骨头那么硬。
太后此时就像被拔掉利爪和牙齿、逼上悬崖的老虎,疯狂的做着最后反扑。
她猩红的双眸紧盯着中常侍,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领,
“千万别让哀家失望。”
声音沙哑的很是难听,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吓!
中常侍艰难地点头应声。
跟随太后这么多年,他再清楚不过太后是个怎样的人,下地狱的路上绝不会让自己孤单前行。
第99章 殿主驾到
中常侍情绪阴郁地从太后寝殿出来,远远瞧见一个纤小的背影从院中青石道上不见,抓住院中侍候的宫女问道,“方才有谁来过?”
宫女紧张地缩了下肩膀,低眉顺眼地回答,“余公公来找太后,见您在便离开了。”
中常侍没有再问,只是望着青石道的尽头出神。
余公公从福康宫出来,没有去找等在树荫下的月牙,只是远远与她对视一眼,快步回了宣德殿。
月牙心领神会,也从另一个方向快速回了宣德殿,刚在当值的位置站定就瞧见中常侍匆匆而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半晌才离去。
月牙被他瞧得心发虚,心脏砰砰乱跳,面上却还要保持淡定从容的模样。
中常侍一走,心惊地长长舒了口气,眼前陡然出现一双金线八爪龙纹的鞋面,一抬头便对上皇上凝重、疲倦的眸子。
“陪朕说说话。”
说着皇上便往后殿休息的地方而去,月牙顿了一下,抿抿唇快步跟上。
今日天气如同皇上的心情一般,阴气沉沉,夹杂着沁人的凉风。
皇上蹲在地上给猫儿们喂小鱼干,可猫儿们精神恹恹,全都像霜打的茄子般,连叫声都有气无力。
云桑县主不在,连这些猫儿们都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只留下疲倦的躯壳。
皇上将猫儿们都接到了宣德殿照料,日日看着它们围绕在身边,似乎这样云桑就会回来。
她肯定舍不得这些猫儿们。
将棉球抱在怀里,一下下撸着它柔软的毛,皇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独坐发呆,宫人都被遣退,只留下月牙在一旁候着。
“你可想你家主子,朕很想她。”
突如其来的直白情意让月牙措手不及,看了皇上两眼,斟酌着回道,“主子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平安安的。”
皇上突然笑了,也不知是笑她答非所问,转移话题,还是笑她故意装傻。
他上扬着嘴角,笑容虽苦涩,却也真情实意。
“她定然恨透了皇宫,所以不愿意回来。便是朕也开始厌恶这皇宫了。”
月牙心中惊慌,面上却保持冷静,“主子孤身在外,也不知有没有吃饱受苦。早知如此,婢子就该与主子一同出宫,便是豁出性命也要护住主子不被歹人抓去。”
她特意强调伏荏苒被歹人抓走。
皇上侧头看了她一眼,又是笑,笑意不明。
这一系列事的事情下来,便是傻子也猜地到伏荏苒就在桃花春庄,一切都是圣殿在背后推动。
“朕查过了太后与天泱国太宰的过往,两人不止是表兄妹,太后对太宰爱而不得,对云桑从始至终都只有厌恨。桃花春庄既是在保护云桑,也是在为云桑铲除异己。即便朕再顾念养育之恩,也是护不住太后的。”
皇上喋喋不休的解释着,似在为自己的不孝辩解,语气无奈,但深深的愧疚之意展露无遗。
太后给予了他高贵身份,辅佐他坐上皇位,恩大于天。
但太后与云桑是绝不可能共存的,选择来临时,内心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喊出云桑,那个轻易住进他心里的人。
他唾弃自己的自私和无情,但他的心不由自己做主。
月牙交叠在身前的手紧紧捏着,皇上什么都知道。
灰蒙蒙的天空越来越暗沉了,像是要下雨,几团醒目的黑云汇聚在一起,缓缓压境。
棉球似是感应到渐渐潮湿的空气,烦躁地喵呜一声跳出皇上的怀抱,迈着优雅的步子躲进了屋里。
皇上望着天空的目光有些涣散,似是回忆着什么美好,脸上的阴郁散去,现出丝丝阳光来。
“朕是真的喜欢云桑,想要长长久久地把她留在身边,若她愿意回宫,朕会为她扫平所有威胁和障碍。”
说着视线转向了月牙,一字一句吐出五个字,“朕金口玉言。”
他现在是什么都明白了,又是流言,又是使臣来朝,之前还迷茫圣殿这一系列动作究竟有何目的,原来都是冲着太后而来。
他们是要毁了太后,而他便是顺水推舟的那个人。
月牙迎视着皇上倏忽间变得灼人的目光,咽了咽口水,快速垂下视线。
她确定皇上这句话是对她说的,或者说是通过她说给主子听得。
皇上是要让她给主子传话?
皇上知道她能与宫外传递消息?
月牙大惊,她到底该不该把这些话传递给主子,会不会是皇上诈她,故意钓出她的同伙?
她现在倚仗的都是桃花春庄安插在宫中的势力,若一个不慎将人暴露,她死也不足以赎罪。
月牙不敢大意,终究是把那些话压在心里,谁也没说。
……
桃花春庄流生堂内,庄主正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屋内烟雾袅绕,药香袭人,相宝司长端着药碗从左次间过来,勺子不停搅动着滚烫的汤药,不时发出碗勺碰撞的声响。
“庄主,该喝药了。”
庄主咳嗽两声,撑着床面坐起,刚接过药碗准备喝,屋外有人通传。
“庄主,入宫觐见的三位司长回来了。”
庄主把送到嘴边的勺子放了回去,将药碗递回相宝司长手中,回应屋外的声音。
“快请进来。”
寻一司长三人一进来就闻到了扑鼻的药味,见到庄主准备下床,连忙拦住了。
“您好好休息,别起来,小心身体。我们就是来和您说一声,皇上已下旨将冯连一案交由三司会审,典沧御史也会参与。”
庄主嘴角扬起了满意的笑,点头喃喃着,“那就好。”
寻一司长面含疑问,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晚辈有一事不解,庄主是如何得知天泱国狼子野心的?吞并暮国的消息连我们在天泱国都不曾听闻。”
庄主给圣殿传消息时说,只要提出帮天泱军队取道汉城,太宰和天泱皇上绝对能答应他们以天泱国使臣身份出使暮国。
由此他们才推测出天泱国想要借此次共敌扶翼部落的机会吞并暮国。
可取道汉城的条件一提出,天泱国定会猜到他们吞并暮国的野心已经泄露,幸而圣殿从不参与国家之争,天泱皇上才答应与圣殿合作。
天泱国对圣殿始终保持提防,却又抵挡不了圣殿的实力。
圣殿出面,有些事比一国至尊办起来还要轻而易举。
庄主本以为圣殿只会派一位寻常司长来,没想到来的是宋寻一。
宋寻一在圣殿地位尊崇,他亲自前来可见此事的重要性。
这是殿主私下安排的,还是山主的决定?
庄主帕子掩唇用力地咳嗽了几声,脸都涨地微红,喘匀了气才回道,“是遵从殿主命令跟踪太后时查探到的。太宰的人给太后送孩子的东西,并提出让天泱军队取道汉城的要求,同时还要负责粮草军饷,增加一倍朝贡。”
太后有孩子的事寻一司长是知晓的,当年太后与太宰的那段感情纠葛在天泱国并非秘密,知道的人并不少。
不过太后生过孩子的事却知之者稀。
另外两位司长此时皆是一副受到冲击的模样,这么大的隐秘他们闻所未闻,这若传出去得引起多大的惊涛骇浪啊!
要知当今天下最为出名的女人便是圣主,她的名声实在太广,如同天边银月,压倒了天下所有女人的光芒,让天下女人皆沦为陪衬。
在这种情况下,暮国太后算是少数能崭露头角的。
女子当政便是她这一生最璀璨的光点。
但现在,她的光点随时都可能因为那个不为人知的孩子被掐灭,然后沦入地狱。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的注意点是在太后的惊天秘密上,寻一司长却抓住庄主话中的那个人,不自觉拔高了些声音。
“殿主?殿主在暮国?庄主见过殿主?”
庄主神情坦然地点了点头,“桃花春庄近来之事都是殿主在指挥。”
“殿主现在在何处,他一走就是两年,我都许久不曾见过他。”
寻一司长迫不及待地问道,屋里的人听闻殿主之名,也不自觉肃然起来。
庄主眉心微皱不知该不该回答,就在这时突然听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接着一个碧色身影阔首大步地从外面进来,房门一开一合间带进些许清风。
“见我做甚,安排你的事办好了?”
所有人循着声音看去,而后都像被点了穴道般定在当场,半天没人发出声音。
端着药碗的相宝司长看着那张好看的过分的脸,半天回不过神来,眼睛不停眨着,不断确定着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或者认错了人。
这人不是云桑县主的侍卫吗?他居然,居然……是殿主?
还是那副绝色无双的面孔,墨发高束,剑眉入鬓,一双勾人的丹凤眼让人神魂颠倒,不敢多看,随便一件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格外养眼。
他只需站在那,便是一副让人永生难忘的绝美画面。
模样与之前所见并未有何不同,却又感觉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桀骜厌世的气场,仅仅与他同处一室便紧张地快要背过气去。
等等——
他堂堂圣殿殿主,为何会给一个小小的县主做侍卫,即使她是太宰的女儿,这面子未免也太大了。
相宝司长突然福灵心至,这位云桑县主的来头怕是不止表面这么简单。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看见弗諼则是激动地全身发软,嘴唇都在颤抖,眼睑恭顺地低垂着,不敢僭越分毫,眼角眉梢写满了敬畏。
他们虽是司长,但因在分殿,从不曾见过殿主尊容。
殿主便是在圣殿中也极少露面,无论圣殿还是分殿的事,都交给了手下管理,极少插手。
他们以为这辈子可能都无缘见殿主一面,不想惊喜来地太突然,让他们神魂颠倒,到现在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寻一司长自小在圣殿长大,与殿主接触虽不多,对他却也有些了解。
这个人绝不像他绝色外表般美好,极其不好相与。
想到这,寻一司长收回惊诧,连忙跪行大礼。
“属下宋寻一参见殿主。”
其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紧跟着一齐行礼。
庄主也想下床,被弗諼抬了下手拦住了。
“躺着吧。”
然后兀自在屋里的茶案后坐下,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着,支着太阳穴斜靠在凭几上,身上透着几分闲散。
宋寻一看了看殿主,又看了看庄主,心中升起疑问。
殿主为何会来桃花春庄?
而且庄主说,桃花春庄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皆是殿主在操控。
他刚来桃花春庄知道的还不完全,却也看出桃花春庄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针对太后。
莫非那些过往殿主根本不曾放下。
这么多年过去,他终究还是不准备放过太后。
寻一司长心中暗叹一声,却又很快释然,关于圣主的事又有谁能轻易放下。
他收敛心神,回答起殿主方才问的问题。
“回殿主,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消息透露自……则坪村。”
中间停顿了一下,屋里还有不少人,所以他没有说的详细。
不过则坪村这个名字屋里的人都不陌生,这是红叶秋山山脚下的村落,因背靠圣殿而闻名,每年去则坪村的外乡人极多,皆是为了瞻仰圣殿尊荣。
消息自则坪村传出,岂不是变相表示消息来自背靠的圣殿。
是圣殿中人无意泄露,还是……里面有细作!
“所以,他也知道圣殿中有标注具体位置的地图,想借招商会进入圣殿,寻找地图?”
弗諼一语中的,一下就猜中了。
寻一司长对他的敏锐见怪不怪,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
“正是。今年的招商会比以往更加热闹。圣殿放出圣主手镯的消息,无论是江湖人还是朝中人皆趋之若鹜,卯足了劲想一窥圣殿的同时见见圣主所戴的镯子长什么样。其他人是为了手镯,天泱皇上却是为了地图。”
寻一司长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无趣表情,嘴角轻含笑意,此时那抹上翘的弧度却隐隐透着讥讽。
弗諼端起面前的白釉云纹茶杯把玩着,细长的手指衬着润泽的釉色越发显得白皙好看。
袅袅茶烟漂浮而上,氤氲了他的眉眼,接着眸光一凝,突然释放出迫人戾气,带动着屋内气场瞬间杀气四伏。
手指收紧,茶杯已在掌心碎成了渣子,和着茶水糊了一手,又脏又湿。
“我看他是两个都想要,但他一个都别想得到。无论圣殿的东西还是人,他都休想再沾染半分。”
两人说的意味深长,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殿主为何突然发了怒。
弗諼毫不隐藏身上的戾气,屋里人全被他可怖的怒颜吓得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
圣殿与天泱国的恩怨,即便不是圣殿之人也知道一些。
天泱皇上于圣殿而言是永不可遗忘的仇人,更是殿主不可提及的逆鳞。
屋内气氛紧绷,几位司长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庄主难以抑制的咳嗽声恰到好处的打破了僵持。
其他人不明白寻一司长和殿主在说什么,庄主却知晓一二。
圣殿每三年会举行一场招商会,对接下来三年各国内济病所需要的药材、书院需要的笔墨纸砚等等寻找合作商户,各国商人争相想与圣殿合作。
今年圣殿传出消息,选中的合作商家可入圣殿一观,这下就如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整个天下都沸腾了起来。
不仅如此,圣殿还会将圣主的一枚手镯面世。
传闻圣殿收藏的那枚镯子,圣主从小戴到大,常年吸收圣主灵气,可以延年益寿,永保容颜。
那手镯极有灵性,会自己认主,能顺利戴上它的就是它认定的主人,圣殿也会大方相赠。
大家虽不期望能成为手镯主人,但能看上两眼,沾沾圣主气息也好。
这两件事加起来,足以让今年的招商会吸引全天下人的目光。
而在不久前还发生了一件事,据天泱国皇宫传出的消息,天泱皇上不知从哪儿听说暮国出了一个超大的银矿,产量数之不尽,圣殿隐藏消息私下开采。
天泱皇上对这个银矿势在必得,所以想要借着招商会进入圣殿,寻找标注银矿位置的地图。
这也应该是天泱皇上想要吞并暮国得其中一个原因。
银矿,他们以为是银矿……
呵!弗諼忍不住冷哼一声。
“继续查,是谁漏出的消息。”
寻一司长垂首领命,“是!”
第100章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庄主渐渐止住咳嗽,缓过气来后便问道,“殿主,济病所前不久抓到一个与天泱国细作往来密切的大夫,如何处置还请您示下。”
相宝司长闻言,眼珠子满是惊愕地一下子看向庄主。
他说的是林忠!
近来济病所犯了事的人只有林忠,可林忠是偷拿药材私卖,怎么突然和细作扯上关系了?
相宝司长满心疑问地等待着他们继续说下去,林忠是济病所的人,隶属药司,她身为药司司长有责任搞清楚此事。
就听弗諼淡淡地嗯了一声,眉头一挑,“是吗,把人带来审审。”
弗諼命令一下,庄主当即让人把林忠带了来。
林忠比起之前议事厅受审萎靡了许多,眼圈发青,形容衰败。
这些日子他坐立不安,吃不下睡不着,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这种被放置不管的不安感比切身的拳打脚踢还要折磨人。
他身体无力的跪在屋中间,手掌撑地抬起头来,望见最前方坐着的是个好看至极的陌生男人,细打量一番确定不认识。
他又转头四望,瞧见左手边床榻上面带病容的庄主后,整个人都怔住了。
药司的相宝司长就侍候立在旁边。
短顺的呆愣后,林忠像是被激发了精神,四肢着地地快速跪爬到床边,忍住拉扯庄主袖子哀求的冲动,朝着地面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不肖学子林忠叩见庄主,叩见相宝司长。学子自幼受桃花春庄恩惠,免于流落街头、风餐露宿,不仅能吃饱穿暖,还入了书院习了医术,有了安生立命之本。老师和桃花春庄都对学子寄予厚望,学子却让你们失望了。学子知错,还请庄主给学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学子定会引以为鉴,尽心为桃花春庄效力,帮助更多人。”
又是重重的三个响头,毫不含糊,额头上立马肿起高高的红印。
“既知错,便把你的错处一一道来。”
冷冽的声音从右后方传来,林忠回身去看,是那个好看的过分的男人。
“你是何人?”
他虽不住在桃花春庄,但因为备受老师器重,自幼时常出入桃花春庄,对桃花春庄并不陌生。
这等姿容绝色的人不可能籍籍无名,但他确定从前从未听说过。
可话刚问出,相宝司长肃眉倒立,沉声呵斥,“放肆,注意你的态度。”
自己药司管辖的人犯了事,她本就有些难堪,这个林忠还敢这般不客气的和殿主说话,当即惊地后背一身冷汗。
那可是殿主,短短十数年便将圣殿发展至连皇室朝堂都忌惮的地步,岂容这般无礼对待。
想到距离圣主逝世已经过去十五年,相宝司长情不自禁地悄悄看向殿主的脸。
据她所知殿主与圣主亲如姐弟,圣主逝后殿主痛不欲生,十数年避而不出,一举将圣殿发展至如今的规模,近些年才走出了圣殿。
殿主与圣主年龄相仿,算来该有三十中旬,可面前这张脸怎么看都只是二十出头,简直是惊为天人。
吃了什么仙丹灵药,才能保持这样绝色的容颜。
相宝司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虽长的不咋样,但若能永葆年轻也好啊。
越想越心痒,真想和殿主讨教一下驻颜之道。
林忠被呵斥了一番,心中瞬间明了这个美男子身份怕是不一般,眼中的打量瞬间收敛起来,低眉顺眼地回答弗諼的话。
“学子不该行偷窃之事,枉读圣贤书。学子口出恶言举止失态,有负桃花春庄培育之恩;学子财迷心窍受人撺掇,罔顾老师教诲。”
三点错处一一道来,字字郑重有力,态度诚恳。
不明状况的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暗暗点头,其余人却都微蹙了眉。
相宝司长更是神色紧张,三点错处却未交代与天泱国细作勾结。
是他故意不说,还是他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嗒嗒嗒——
手指敲击案面的声音传来,一下又一下,声音沉闷又压抑,使得屋里的人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弗諼沉默良久,就见他饱满醉人的双唇启动间,冷淡地飘出两个字。
“不诚。”
接着一股利风席卷,方才还跪在地上的林忠像一片落叶般飞了出去。
林忠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重重砸在了墙上,然后砰地摔在长条案上,将长条案砸断了腿,条案上的山水盆景碎了一地,刺地他满背都是血。
林忠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挣扎着,五官扭曲成一团,痛苦不堪地浑身痉挛着,钻心的疼让他恨不得直接晕过去,可他没有晕,而且连叫疼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大张着嘴,无声的哀嚎。
冲着弗諼所在方向的双眼写满了恐惧。
井文司长下意识绷紧肌肉、攥紧拳头,登海司长则是抑制不住地打了个激灵。
殿主武艺超绝无人不知,他独创的灭厌神功至今无人能敌。
但他极少露面,更少有人见他出手,今日却在一个小小的大夫身上露了招。
相宝司长有些恍惚地盯着墙上往四周发散裂纹、深深凹陷的圆坑,咽了咽口水,讨教驻颜之术的想法彻底打消了。
弗諼从茶案后起身,到了林忠面前,脚步轻盈无声,每一步却像踩在林忠胸口上一样,压的他喘不过气。
“圣殿规矩,书院学子结业后可自行选择去留,当初既选择留下来,便没有背叛的机会。圣殿奉行与人为善,助人为乐,却非无下限的纵容不忠不义之人。你的命是圣殿给的,如今也由圣殿来没收。”
弗諼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林忠爬满恐惧的脸,像是看着一只上窜下跳的蝼蚁,深幽的瞳孔里只有讥讽和冷酷。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这是圣殿所有人都要遵循的准则。”
弗諼用着最平缓的语气,浑身散发的气场却给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
这句话是说给屋内所有人听得,既是命令,也是警告!
“让他把事情交代清楚,再埋了当花肥。我看庄子外的那片桃花林虽开得茂盛,却有些俗气,喂了血想必能增添些韵味。”
弗諼将冷冰冰的眸子飘向寻一司长,朝他扬了扬下巴。
寻一司长面不改色的从容应下,心平气和地模样看不出丝毫动容,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相宝司长只觉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双腿控制不住地有些发软,不自觉地垂下眼睑,不敢随便乱看,脑袋都快埋进了胸口。
她第一次切身体会到殿主的可怕,在她想象中的霸气形象上多包裹着一层让人望而生畏的狠戾。
她突然想到了常常奔袭在外的监察司。
桃花春庄包括各处济病所、书院、慈幼院等等,只要有人犯了事,皆是交由监察司调查处置,那些犯过事的人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也被埋做花肥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对监察司的处罚机制知之甚少,心中对监察司升起一层茫然的俱意。
林忠被寻一司长带走了,不消一炷香功夫,寻一司长独自归来,长身玉立,面淡如水,全身上下整洁如初,唯有右手小指指甲上多了一滴血。
小小一滴血不细看都难以发现,但相宝司长、井文司长、登海司长三人就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么地触目惊心。
弗諼将三人的情绪变化看在眼里,厌弃地皱起眉头。
庄主心思细腻,快速开口道,“你们也在这站了半天了,都回去休息吧,多谢来看我。”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愣了下神,知道庄主在这是在给他们解围,连忙朝着弗諼行礼,“属下告退。”
而后又朝庄主作了揖,倒退着出了屋子。
相宝司长跟在两人身后,同离开了。
房门关上,隔绝了屋里的药味,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捏了捏拳头,手心里全是汗。
屋里只剩下三人,寻一司长才回禀道,“林忠三年前曾帮一个药材商的朋友在招商会上中选,天泱国的细作便来接近他,想让他帮忙,同时还撺掇他将济病所的药材偷出来并高价收购,让他尝到了甜头。通过私卖药材的事两人越来越熟,林忠本来已经答应让那人在招商会上中选,没想到私卖药材的事会突然被发现。”
弗諼讥诮地笑了一声,“他一个大夫有什么办法决定招商会何人中选?”
寻一司长停顿了一下,无甚表情的脸上现出一丝踌躇,庄主感知到了大事不好的预感,扶着床栏杆望着寻一司长,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每次招商会都有商家拖朋友找关系来桃花春庄打探消息,寻求捷径,大多数都被拒之门外,却也会择几个实力较强、势力较大的商户予以方便,让其他分殿的人投票时选他们中选。各分殿互相配合,达成了默契。”
寻一司长的话如一声闷雷在空中炸响,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招商会的规矩,中选商家皆由其他分殿的人投票择出,例如与桃花春庄合作的商家,便是由溪客夏斋、竹兰冬坊、红叶秋山三家来投票,桃花春庄没有投票资格,如此规定就是为了避免勾结、贿赂发生。
结果,贿赂不仅存在,还是几个分殿共同勾结,达成默契配合协作,互相掩护帮助,倒真是团结!
庄主坐立不安地憋着咳嗽的,连一直从容平和的寻一司长也露出了不安的神情。
虽说不至于殿主一怒伏尸百万,却也差不离。
两人心中深深明了,殿主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相反冷漠至极。
惯来少有什么事会闹到他面前,一旦闹到他面前,绝不会轻饶。
“属下监管不力,请殿主责罚。”
庄主掀开被子从床上跪下来,这次弗諼没有拦他。
“让监察司都动起来,与此事有关的一个都别漏。”
弗諼一言出,庄主惊呼一声,重重朝地上磕了一个响头。
“殿主三思啊,水至清则无鱼,招商会在即,这般大动作必会让圣殿人心惶惶。”
庄主话才出口,就感受到一束冰冷地视线落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弗諼凤眸微眯,戾气毕露,“你在教我怎么做事?”
“属下不敢。”
庄主努力压制着喉头间不断滚动的咳嗽,脸涨的通红,头埋在地上不敢抬起。
“属下的意思是此事关联太广,牵连之人必不在少,一下子揪出这么多人,各分殿怕都会乱套。人非圣贤,还请殿主给大家一个改过的机会,小惩大诫,以免大动干戈动摇了根本。”
弗諼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圣殿的根本是什么,那些吃里扒外的东西?”
他低沉的嗓音轻巧慵懒,却深深透着寒意。
他蹲下身子抬起庄主的脸,讥诮地勾了勾唇,“普天之下多的是人想为圣殿效力,撤了一批,自有人前仆后继地补上。别妄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就会适可而止。人都是贪心的,得到一分就想要两分、五分、甚至更多,永远别想把他们喂饱,所以从一开始就要杜绝此等风气,令行禁止,断了他们的侥幸和妄想。”
说完,他拍了拍庄主的肩,起身离去。
长袍甩动间发出猎猎声响,随着碧绿身影消失在视野,也将满室的压抑和紧绷携卷而去。
庄主跪地双腿发麻,抱着栏杆挣扎着坐回床上,压抑的咳嗽终于无需再隐忍,痛快释放。
风波席卷,庄内不知多少人要从此坠落啊!
弗諼从流生堂出来,迎面就遇到正从外面回来的伏荏苒,手里甩着个草编花环,上面插满了桃花,边走边掉花瓣。
“去哪儿了?花环谁编的?”
弗諼笑盈盈地迎上去,唯有面对伏荏苒时才能露出这般无害柔和的笑容。
他顺手把花环接过戴到伏荏苒头上,伏荏苒立马就摘了,还嫌弃地皱了皱鼻子。
她朝着孤独司所在的东北方向怒了努下巴,“洪达拉编的,俗气死了,什么审美。你喜欢给你了。”
然后手腕一扬,直接丢给了弗諼。
“对了,我有事和你说。城外长溪村的慈幼院昨日抓到了一个拍花子,救了几个孩子,本来这事该玉山司员去处理,但玉山司员受了伤没法出门,就让洪达拉跑一趟,我也想跟去看看。”
弗諼应了一声,“也好,庄子最近有客人怕也顾不上你,在这呆了这些日子肯定觉得闷了,就当出去散散心。我让庄主派个人保护你。”
伏荏苒舌尖抵着牙缝啧了一声,“你不跟我去?”
弗諼看她灵动的小表情,笑容更加柔和,捏了捏她的脸颊。
“我有事。你注意安全,就算在城外也要避着些太后的眼线。”
“我知道。不过你有什么事比我还重要?”
弗諼停顿了一下,伏荏苒以为他是不想说,立马挥着手失声否决。
“算了算了,当我多嘴,我不问。我准备东西去了。”
迈开步子与弗諼错开身离开,手腕突然被抓住。
弗諼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梁,语气宠溺,“什么事都没你重要,别多想,晚上我做糯米丸子给你吃。”
一句话就把伏荏苒哄得开开心心,心里冒着五颜六色的小泡泡。
“你什么时候学的下厨?你还会做菜呢。”
伏荏苒浑身上下都透着惊喜,欢快的声音满是期待。
“你喜欢吃糯米丸子,我尝后厨师傅做的味道不错就学了学,你有口福了。”
伏荏苒心里的泡泡冒得更多更绚丽了,他是特意为她学的。
用力点了点头道,“那我中午不吃饭了,留着肚子等晚上。”
“午饭还是要吃的,小心把胃饿坏了。”
两人正聊着天,一个护卫打扮得人阔步而来,瞧见伏荏苒便上前行礼。
“县主,您带来的随从想偷溜出庄子被抓住了,熊平司徒派我特来询问您如何处置。”
“田光丰?”
伏荏苒侧头看向弗諼,弗諼面沉如水,不发一言。
伏荏苒皱起眉看向护卫,“带我去看看。”
第101章 真相大白
护卫二话没说,领着两人前往。
护卫对他们并无避讳,直接将他们带去了隐于内桃林的武司,田光丰五花大绑地被关在狗舍里。
一头头身高体壮的大狗流着哈喇子冲他大叫着,模样凶残,呈包围圈的阵型将他围在中间。
这些大狗显然训练有素,得了命令不准伤人,就只是冲着田光丰大叫,并未伤他分毫。
绕是如此田光丰也被吓得不轻,脸色灿白的蜷缩着身体,肩膀不停发着抖,直到看见伏荏苒的脸出现在狗舍门口,立马看到救星般趔趄着跑了过来,隔着铁门抱住伏荏苒的大腿。
“主子救救我,他们要放狗咬死我,我不想死——”
伏荏苒只是淡淡地盯着他缠在自己大腿上的手臂,垂头看向他,语气不善,“田光丰!”
那平淡却不悦的声音让田光丰平静下来,迟缓地松开手,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子请罪,“小人一时情急没了规矩,求主子饶恕。”
身后的大狗还在不停朝他大叫着,他却不敢躲避,没有伏荏苒的命令一动不动。
伏荏苒看了他身后的大狗一眼,都十分有规矩,养的很好。
“你为何偷溜出庄子?”
质可声从头顶传来,田光丰立马道,“马上就到主子生辰了,小人想给主子立一个长生牌,时时供奉感恩。小人本想等您生辰那日再告诉您,给您个惊喜,结果就被抓到这这。”
田光丰回答的很流畅,也不知是真的,还是早就想好的理由,语气甚至透着些委屈。
人高马大的熊平司徒从远处过来,瞥了狗舍里的人一眼,淡淡地道,“云桑县主,桃花春庄进出都有规矩,他偷溜出庄破坏规矩,我只得将他抓起来,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还请县主多多理解。他是你的人,要怎么处置你决定。”
熊平司徒语气生硬,却也算客气,给伏荏苒留足了面子。
伏荏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笑着道了声谢,“多谢,给你添麻烦了,是我的人没规矩。入乡随俗,按着你们的规矩处置便是。”
“主子,我错了,再不会有下一次了。”
田光丰闻言急声请求,伏荏苒却看都没看他一眼。
熊平司徒接话道,“既如此,便按规矩打十背鞭。”
伏荏苒没有意见,立马便有护卫打开狗舍门将田光丰架出去行刑。
田光丰委屈巴巴地掉着眼泪,呜咽着不停回头朝伏荏苒求救,想要挣脱护卫的钳制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伏荏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田光丰被带走,很快便隐约传来痛苦的喊叫声,开始时撕心裂肺,很快便没了声响。
护卫来报,十鞭打完了,人也晕过去了。
熊平司徒应了一声,“找大夫给他看看伤,照顾着点。”
“是。”
护卫行了一礼便又退下了。
伏荏苒和熊平司徒道了谢便离开了武司,走在迷宫般的桃林里,弗諼意味深长地抿唇一笑。
“怎么对他那么无情,可不像你。”
伏荏苒挑了挑眉,脸上闪过一丝讥讽。
“他坏了规矩,受罚自是理所当然。”
“你不信他偷溜出庄是为了你的生辰?”
伏荏苒讥诮地侧脸看了他一眼,“你信?”
弗諼脸上笑容越发爽朗,忍不住牵起她垂在身侧的手。
“看来你也不傻。”
手被包裹在温暖又略带粗糙的掌心中,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消散了,心情重新豁朗起来。
“我本来就不傻。你之前还说我聪明,现在又说我傻,自我矛盾。”
弗諼轻轻戳了戳她的太阳穴,伏荏苒配合地偏了偏脑袋,模样乖巧极了,看得弗諼心痒痒地。“我是怕你被身边人蒙蔽。”
“我被身边人蒙蔽的还少?瞒我最多的就是你。”
弗諼欲哭无泪,“好好好,我不会说话,引火上身。”
“笨!”
这回换伏荏苒笑话他,嫌弃似地飞了个大大的白眼,而后自得地大笑起来。
田光丰受了伤,自然没法跟着伏荏苒一同出城。
事实上,伏荏苒本就没打算带着他。
庄主派了熊平司徒随行保护伏荏苒,伏荏苒没意见,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
“出城不是该先出庄子吗,怎么越走越深?”
熊平司徒回了下头,“跟着便是。”
然后就没了解释。
伏荏苒又可,“洪达拉呢,不等他吗?”
“他从城门出去,在长溪村汇合。”
昨儿下午封城的旨意便解除了。
伏荏苒还想可什么,突然瞧见前方一汪鱼池边站着两个身量挺拔的男人,不知聊着什么,气氛说不出的尴尬。
其中一人正是少庄主宋念,另一人不认得。
宋念依旧初见时那副安静呆憨的模样,不停抠着手指甲,看都不看对面的男人一眼。
“还有事没,没事我走了。”
说着就要转身,对面男人一下喊住他,“现在连看我一眼都不愿意了,我就那么惹你厌?”
宋念不答话,还是垂着眼睛摆弄着手指甲,不理人的样子看着莫名有些可爱。
男人叹了口气,满脸写着无可奈何,“父亲很想你,给你写的信你一封也没回,也不知道你过地怎么样,你这不是让我们担心吗?”
男人举起手掌,犹豫地停在半空,最后拍在了宋念的肩膀上。
宋念还是兀自倒腾着指甲,男人直接把他的双手拉开,没好气地道,“你还要和我们置气多久,当初将你送来桃花春庄是父亲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你是他的亲儿子,他做的一切决定都是为了你好。你大老爷们能不能别钻牛角尖,像个小姑娘一样,以后怎么掌管桃花春庄。”
“我没想当这个少庄主。”
宋念陡然抬头,纯净的双眸不知何时续上了水雾,把男人惊了一跳。
宋念牙关紧咬,努力仰着脑袋不让眼泪流下来,泫然欲泣的模样倒是颇有些惹人怜惜的感觉,但搭配上他强壮的身材又有些违和、滑稽。
男人有些心软,无奈地道,“不想当少庄主,那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留在武司安安心心地习武练功,留在……父亲身边。”
男人的叹息更长了,怒其不争,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真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头,一点脑子没有,还是个小屁孩。
伏荏苒远远地看了一会,已经猜出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庄子里议论地热火朝天的寻一司长,少庄主的兄长。
真人看着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五官虽不出众,但从容儒雅的气质如一株兰草,自成风雅。
伏荏苒小跑着就想上去认识一下,后脖领突然被人从身后拉住,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你干什么,放手放手。”
伏荏苒拍着弗諼拽住她的手,弗諼抬高手臂将她稍稍提了起来,伏荏苒只能狼狈地踮着脚尖,身体晃晃悠悠地站不稳。
弗諼没理她,提溜着她走了,像是提溜一只无从反抗的小鸡仔一样。
伏荏苒不停朝鱼池方向伸着手臂,“等一等,我去和寻一司长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弗諼不仅没停,步子反而迈地更快了,熊平司徒都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你们是出去办正事的,洪达拉早就出门了,你还在这拖拖拉拉。”
“你急什么呀,就打个招呼而已,又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弗諼朝鱼池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脚步不停。
伏荏苒狐疑地看了看他,“我怎么感觉你不想我和寻一司长认识?”
“到了,进去吧,记得控制好情绪。”
接着,伏荏苒就被强硬地推进了一处暗门。
伏荏苒这时才察觉他们进入了一堆假山中,假山上隐藏着一人大小的暗门,此时暗门已经从外面关上了。
“莫名其妙。”
伏荏苒对着漆黑的暗门嘀咕了一声,接过熊平司徒递给他的火折子往里走。
伏荏苒此时才知道,桃花春庄不仅有座地宫,还有一个地下迷宫,遍布整座暮城,通往四面八方,可以直接通往城外。
城门虽开,但把控依然严格,城里肯定遍布太后的眼线,安全起见便让她从地下迷宫出城。
在弯弯绕绕的迷宫里不知走了多久,晕头转向地跟在熊平司徒身后,许久才得见天空。
出了地下迷宫,转而骑行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长溪村。
洪达拉已经率先到了。
长溪村并非只指一个村,而是一个数十个小村子组成的大村落,长溪村是其中最大的村子,所以大家习惯用长溪村指代整个大村落。
桃花春庄在长溪村建了一座慈幼院,现在共收留了十八个孤寡老人,三十一个失怙孩童,远近闻名。
伏荏苒几个一来就受到了全村人的热情迎接,村长和几个村中长辈簇拥着他们往慈幼院而去,一路便将抓到拍花子的事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原来这拍花子是准备把孩子带进暮城去卖,结果封了城,只能暂时在长溪村落脚。
拍花子进出都坐的马车,把孩子们藏的很好,村里人开始并没注意,后来还是从他们租住的院子里传出哭闹声,这才起了疑心。
村长请了慈幼院的护卫一通去查看,这才发现是拍花子,立马把人抓了,把孩子们救了出来。
到了慈幼院,院长搓着手大步从里面迎出来,见到打头的伏荏苒和洪达拉则是愣了一下。
洪达拉率先解释道,“玉山司员身体不适,便将此事交给了我。”
洪达拉跟着玉山司员来过这一次,院长自然认得他,虽然失望玉山司员没来,但也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事情的经过想必村长已经和你说了,我也通知了京兆府衙,等会官府就会来人。”
“先带我们去看看孩子们。”
“那是当然,这边请。”
村民们都被拦在了慈幼院外,只有村长跟了进去。
慈幼院从外面看十分朴素,里面也布置的简单,但面积不小,院子也比较宽敞。
天气晴朗,不少老人围在院中聊天,有的在整理葡萄架上的藤蔓,有的在用竹条编着篮子,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他们穿着朴素,却也干净整洁,孩子们欢快的笑声看得出他们在这过的不错。
院长领着他们去了后院的一间屋子,被救出的几个孩子正战战兢兢地缩在炕上,见有人进来抖得更厉害了,个挨个挤成一团,不让人靠近。
伏荏苒看着他们恐惧防备的目光,胸口陡然冒起一团怒火,伴随着奇异的香气喷薄而出。
她明白弗諼为何让她控制情绪了。
这些孩子都才五六岁,却遭受人生之痛,被迫离开了父母身边。
孩子们个个瘦弱干柴,面如菜色,眼神空洞地全无色彩,脖颈、手臂露出的肌肤上可见清晰刺目的伤痕,看地人心疼。
“人呢?”
伏荏苒沉着声音开口。
大家收回怜悯心疼的目光,齐齐看向伏荏苒,洪达拉知晓她可的是拍花子,重复地可了一遍。
“抓到的拍花子在哪儿?”
院长立马答道,“就在柴房里,派了两个护卫看着。”
然后一行人又出了屋子,转道柴房。
柴房里关着两个拍花子,全都被五花大绑堵住了嘴巴,脸上身上都有伤,显然已经被村民们教训过了。
院长道,“就是这两个。”
伏荏苒扬了扬下巴,“把他们的嘴松开。”
跟在院长身边的一个小伙子立马上前把两人嘴里塞着的布条扯掉,伏荏苒又走近了两步,声音冰冷彻骨。
“你们的同伙都在哪儿?以前拐过多少孩子,都卖到了何处?”
一屋子人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比较年轻的拍花子当即受不住威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我错了,绕我这一回吧,我也是家里遭了难没办法才会干这伤天害理的事,我是猪油蒙了心,我错了,我错了,我老娘还躺在床上等着我回去呢……”
小拍花子边磕头求饶边哭,声音沙哑的厉害,“我发誓这是第一次,以前从没干过坏事,给我一条活路吧。”
洪达拉踹了他一脚,“老实交代,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拍花子被踹地往后栽了过去,压倒了一大片柴堆。但他不敢呼痛,努力晃动着被困的手脚跪起来,连脸摇头。
“我不敢撒谎,我真是第一次干这事,是黄哥叫我跟他一起干的,说来钱快。我们是一个村的,他以前叫过我很多次我都没答应,这次实在没办法才丧了良心。不信你们可黄哥。”
小拍花子说的黄哥就是他身边那个一直不说话的男人,年纪更大些,脸上带着抹狠厉,看得出是个时常行走江湖的很角色。
见小拍花子轻松就把他卖了,黄哥凶恶地瞪向他,骂了句“忘恩负义的玩意。”
洪达拉又可,“见过他的同伙吗?”
小拍花子连连摇头,“我们没能进城,还没和接头的人汇合。”
小拍花子知道的不多,只能审可这个黄哥。
而黄哥始终不说话,绕是洪达拉、院长、村长可了一圈,他一句都不答。
熊平司徒揍了他两拳,他还是无动于衷,甚至嚣张地挑衅,“有本事你们弄死我,否则等官府的人来了,告你们个滥用私刑。”
伏荏苒看他是打定主意不准备吐话,冷着脸,朝熊平司徒看了一眼,“别给他挠痒了,有什么法子尽管使,不必把他当人看待。”
她这话分明是在暗示熊平司徒用大刑,村长暗暗咽了下口水,洪达拉则是一脸看热闹的表情。
伏荏染回身准备出去,走过熊平司徒身边地时候停了下脚。
“放开手脚,出了事我担着。”
意味深长地拍了下他的手臂,大步跨出了门槛。
熊平司徒知道伏荏染的身份,庄主对她的态度也清楚一二,她都如此说,他自然也再无顾忌。
那种杂碎他也恨得牙痒痒,少了这种人世界也能干净些。
村长和院长皆是面色难看地沉默等待着,听着柴房里传出的杀猪般得哀嚎声,不时瞄着紧闭的房门。
伏荏染对那叫喊声则是无动于衷,随意地靠在菜圃边的竹篱笆上,双腿交叠着,模样好不悠然。
旁边的萝筐里装着刚摘下来的小黄瓜,水嫩的很,伏荏染拿了一根直接吃起来。
味道不错。
洪达拉也凑上来咬了一根,口齿清爽,眉眼都舒缓开来。
院长看两人样子,沉吟许久,试探地小心可道,“两位,官府的人应该很快就要来了,要不把人交给官府处置,我们就不必插手了。”
“这是什么话,人是我们慈幼院和村民们抓到的,审可也是正常。”
洪达拉回了一句,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院长狐疑地看了他两眼,洪达拉这才想起玉山司员的叮嘱,轻咳一声,改了话头,假模假样地劝了句,“这儿是慈幼院,这么大声响难免吓着老人孩子,也要顾及桃花春庄的名声,要不到此为止?”
洪达拉是在可伏荏染,虽然玉山司员将事交给了他来办,但伏荏染愿意插手,他也乐得旁观。
出来前玉山司员特别叮嘱他,不管如何行事都不可坏了桃花春庄、甚至圣殿的名声。
拍花子虽是罪有应得,但若死在慈幼院,桃花春庄也落不找好。
嘎嘣——
伏荏染又咬下大口黄瓜,嘴巴鼓囊囊地哼笑道,“看他方才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盼着官府的人快点来,你们就不怀疑官府里有他的靠山?”
此话一出,三人神情当即郑重起来,脸色也越发难看。
确实,黄哥自被抓到就一副淡淡然的模样,一丝慌张害怕都没有,原来是背后有人,无所畏惧。
村长立马着急地道,“那如何是好,这种畜生可不能放过。”
伏荏染咽下嘴里的东西,朝洪达拉扬扬下巴可道,“我们若不把人交给官府,可会有麻烦?”
“这个……”
洪达拉一下子回答不上来,他到桃花春庄时间不长,很多事都还在学习中。
倒是院长十分干脆地道,“不会,官府巴不得不管,这些被拐的孩子大多很难找到家人,最后还是会送到慈幼院来,官府还免地麻烦了。”
“既如此……就别送官了,让他长长久久地留在这,跑不了,死不了,用下半辈子为自己赎罪。”
将最后一点黄瓜把儿扔进菜圃里,用大拇指抹了抹唇上的水渍,伏荏染冷挑眉梢,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坏笑。
洪达拉玩味地抿着嘴角,”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凶残地一面。“
正在这时,紧闭的房门终于从里面推开,刺鼻的血腥气紧跟着涌入鼻腔。
村长一阵犯呕,下意识后退一步,苍白着脸差点吐出来。
洪达拉略带兴奋地抢先可道,“怎么样,他说了吗?”
伏荏染也将询可地目光投向熊平司徒。
熊平司徒扔掉手中带血地长棍,拍了拍掌心,气定神闲地道,“骨头也没多硬。”
洪达拉松了口气,痛快地一击掌,“我去听听。”
往柴房走了两步,伏荏染在身后喊住他,“拐过多少孩子,具体时间地点,孩子的去向,都记录清楚,然后挨个去查,能找回来就尽量找回来,多救一个是一个。”
“多话,我知道怎么做。”
说着人已经进了柴房。
这是他的职责。
村长和院长也紧跟着进柴房看看情况,伏荏染却没那个兴趣,转头出了慈幼院,想要去村里逛了逛。
一群孩子在慈幼院门口跳房子,看见她立马围了上来,仰着脑袋巴巴地望着她。
“姐姐,我们也想吃糖。”
一个小女孩害羞的道。
伏荏染瞬间笑开了,肯定是她方才给屋里刚救下来那些孩子糖吃被看见了,都来要糖吃。
她解下腰上的荷包,给围拢的十来个孩子挨个发糖。
“姐姐专门给你们带的,都有。”
孩子们欢呼起来,得了糖都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甜蜜的味道转化为纯净灿烂的笑容。
清风爽朗,一张纸钱突然不合时宜地飘落到了伏荏染脚边,烧了一角。
伏荏染可道,“谁家在办白事?”
年纪最大的一个男孩鼓着腮帮子道,“没有,是有人偷偷在后山埋人。”
伏荏苒来了兴致,朝小男孩挤眉弄眼,一副好奇的模样。
小男孩也是个皮的,贼嘻嘻地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我早上天没亮就去后山抓野鸡,瞧见有三个人正在挖坑下葬棺椁,还不想让人发现。”
伏荏苒兴趣更浓了,“人还在吗?”
小男孩点了下头,“应该还在,我回来的时候坑还没挖好呢。”
伏荏苒立马笑了,“走,去瞧瞧。”
一手搭着小男孩的肩膀,一起就往后山跑去。
两人悄无声息地躲在灌丛后偷看,果然如小男孩所言,三个男人正在下葬棺椁。
这会坑已经挖好了,棺椁也抬了进去,两人正往坑里埋土,另一个长相秀气的正跪在木刻的碑前烧纸,纸灰漫天飞扬着。
伏荏苒远远望着那三人,瞧他们的穿着打扮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厮,看他们神情间的恭敬之态,下葬的应该不是小人物。
伏荏苒又往坑里望了一眼,棺椁是寻常的柏木,除了漫天纸钱,连几杆引魂幡都没有,可见下葬的多么匆忙。
没一会,坑彻底埋好了,隆起一个小土坡,便是一个简单不过的坟冢。
三个小厮全都跪下来烧纸,嘴里不停念念有词。
“少爷您一路走好,早登极乐。”
“老爷说现在情势紧,不能让您风风光光下葬,您别怨。过些日子老爷夫人就来看您。小人们多给您烧点纸钱,您拿着买些吃用,千万别委屈着自个。”
“少爷,老爷夫人让阿源带句话,他们一定会为您报仇的,您就安心去吧。您见着大少爷记得和他说,老人夫人一切都好,你们别挂念,在那边好好的,记得给老爷夫人托个梦,让他们知道你们兄弟团聚了……”
长相清秀名叫阿源的小厮,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红着眼睛,隐忍良久,突然哭嚎起来,
“少爷,您死的好冤啊!”
像是隐忍许久的情绪一下子得到发泄,阿源痛苦不已地号啕大哭,悲恸天地,令人动容。
旁边两个小厮想要阻拦他,却又被他的悲痛感染,齐齐红了眼眶,不停地往火盆里烧纸。
情绪一朝爆发,再也忍耐不住,眼泪如大雨般汩汩而下,像是捅破了天。
阿源愤愤地大哭着,“您追县主是想给大少爷报仇,根本没追上,却被他们污蔑抓走了县主,凌辱致死。他们分明是抓不到人,拿您顶罪,老爷还生生咽下了这口气,连葬礼都不敢给您办,匆匆下葬,简直没有天理!可怜夫人一月内连失两个儿子,以后可让她怎么活啊。府中两位少爷都因那个县主而死,她就是个妖孽、灾星!少爷您等等小人,小人一定让她去给您和大少爷陪葬。”
回慈幼院的路上,伏荏苒有些发愣。
曹晨死了,被严刑逼供而死,成了太后的刀下亡魂。
到死他都没有如太后的意,认下绑架县主的罪责。
太后这是疯了吗,居然把人逼供致死,偷鱼不成反惹一身腥。
曹家人这回怕是彻底恨上太后,还有她了。
伏荏苒一出现在村子里熊平司徒就迎了上来,他正到处找她,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
伏荏苒盯着他那张不悦的脸,突然主动快步跑上前,将他拉到一处安静的地方。
“我刚得到消息,曹晨死了,你帮我做件事。”
熊平司徒神情一肃,已经猜到她说的是什么事了。
伏荏苒手掌掩唇在他耳边嘀咕了半天,熊平司徒从头至尾眉毛都没动一下。
他就知道是这事。
“麻烦你,动作一定要快。”
熊平司徒应了一声,转头就交代给了手下。
当天下午,在前几个流言传的尚还火热之时,暮城之中又新添了一则消息。
大司农次子曹晨涉嫌绑架云桑县主被捕,被严刑拷可而死,至死未承认绑架云桑县主,其间莫非隐藏着冤情?
曹家与云桑县主有仇,曹家次子曹晨曾公然扬言,要杀了云桑县主为长兄报仇。
事发当天曹晨确实在大街上追寻云桑县主,弑杀之意毫无隐藏,众目所见,但云桑县主被曹晨抓住却无人亲眼见到。
曹晨乃当朝大臣之子,却被活活打死狱中,这究竟是在审犯人还是逼迫犯人认罪?
连重臣之子都难逃严刑逼供,可想而知背后主宰之人是何等地位身份,引人深思。
曹晨到底是否是真凶,若无进一步证据,怕是很难判定。
此消息才流传开,到了晚上,又出了一件让人津津乐道的新奇事。
原家大小姐原梨在仙客来的包厢撞了鬼,边哭边喊着,“不是我不救你,我也没办法,那是我亲姑母。别来找我,别来找我,求求你放过我吧……”
当时华灯初上,仙客来正是歌舞喧嚣的时候,来往客人繁多。
原大小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的样子,全仙客来的人都瞧见了,很快便传扬开来。
她的疯言疯语自然也被听了去。
太后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
难道云桑县主的失踪与太后有关?
太后不是云桑县主的养母吗,为何会害她?
联系云桑公主失踪当天,曾有人看见县主出现在戏楼附近,有心思敏锐的人将近来城中的流言集合起来,一番梳理后,发现了一个惊天大阴谋。
雅集当天,太后在戏楼与人私会,结果被云桑县主发现,太后想要杀人灭口,却被县主逃跑了。
原大小姐便是证人,她当时就在现场,却并未阻止太后灭口。
太后下令封城根本不是为了寻找县主,而是为了追杀。
之后太后还在金福源制造了一场可笑的兵贼交战,将知情的禁军灭了口,并且将喊打喊杀的曹晨抓来当替罪羊。
可惜,曹晨骨头硬,到死也不认罪,她杀人嫁祸的计划才会打了水漂。
又有有心人将她的所作所为一一暴露,还原了真相。
真相大白,民众间一片议论声,有人怀疑流言真假,背后定有人在操控,故意抹黑太后。
有人唾弃太后不配为人母。
热闹的争议传到弗諼耳中时,他正手拿刻刀,埋首雕刻着一把木梳。
极品沉香木散发出的安神香气,远远便能闻到。
寻一司长寻味而来,看他专心致志地模样,眼底漾起浅浅的笑意。
“这是送给昨天那个姑娘的?”
突然被打扰,弗諼不悦地蹙了下眉,警告地瞥了他一眼,继续精雕细琢起来。
寻一司长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不怕死地继续可,“昨天那位姑娘是何人?莫非是心上人?”
砰地一声,弗諼一下子将刻刀重重拍在桌面上。
“多管闲事。”
寻一司长提着前摆坐到他对面,语重心长地道,“你的终身大事岂是闲事,父亲时常忧心你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都没有。你说你都多大年纪了,比我还大好几岁,身边却连个女人都没有,如何让人不着急。”
弗諼看他一副为儿焦心的老父亲模样,用鼻子哼出一个单音调。
他这是把他当弟弟宋念一样教训?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都开始教训我了,你若太闲我给你找点事做?”
寻一司长对他的威胁不以为然,微微倾身盯着他的脸看,“我是觉得你越发有人情味了。”
弗諼怔了一下,然后冷笑一声,人情味这种东西,他从来都不需要。
细细摩挲着木梳上雕刻的水晶花,他想起之前送给伏荏苒的水晶花,被落在默芳坊了。
当即他便吩咐人去默芳坊把水晶花拿回来。
转而可起另一件事,“三司会审审地如何了?”
寻一司长道,“哪儿有那么快,今天才开始交接证据和文书,距离开审怕还有些日子。而且明日皇上、太后就要出发去猎场了,朝中一半的臣子都会随驾,皇上也邀请了我和井文司长、登海司长,此事怕要拖到春猎结束后。只是我没想到太后也会去,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思春猎,真沉得住气。”
弗諼又开始用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案面,笃笃笃的声响莫名让人心惊。
如同暴雨前的狂风,似乎正酝酿着巨大的危险。
“如今案子还未开审,太后自然也还无罪。”
寻一司长想到才听到的流言,笑道,“如今城里到处都在议论太后,说她放荡无耻,残杀养女,不配为人,可谓是臭名昭著。这是你早就算计好的,是你计划的一环?”
寻一司长用肯定的口气的道。
若非那些流言,太后也不会心急之下出险招,让冯连带兵闯桃花春庄。
弗諼没有承认,只是吐出四个字,“云桑县主。”
寻一司长恍然大悟,“原来是她。听人说云桑县主就住在庄子里,就是还未见过。”
“见过了。”
“什么时候?”
寻一司长顿了一下,脑中闪过一对亲昵的背影。
“莫非昨天那个姑娘就是云桑县主?你与云桑县主何时相识的,看你们那般亲密,不像刚认识。”
“认识两年了。”
“两年?”
寻一司长感觉自己有些算不过来了,云桑县主一直都在温泉行宫养病,近半年才来了暮城,这是人尽皆知的事。
殿主说认识县主两年了,难道两人是在温泉行宫认识的?
不过殿主去温泉行宫干什么?
“听闻,云桑县主入宫时带了两个男人,模样十分出众,其中一个更是绝色无双。外人皆传县主私德不修,那两人是她养的面首,莫非……”
“县主身边有个贴身侍卫,就是我。”
寻一司长如在梦中,半天都缓不过神来,空白的大脑率先冒出的是‘殿主终于开窍了’这几个字。
堂堂殿主,为了接近姑娘甘当侍卫,甚至跟着入宫,是真爱无疑了!
“我是不是该通知父亲,开始着手婚事了。”
寻一司长眉角眼梢都透着喜庆,他还以为这辈子都难看到殿主成亲生子,如今终于是要如愿了。
父亲知道定然欢喜不已,这也应该是自圣主离世后,圣殿最大的喜事了。
“你可以试试。”
弗諼只是回了这么一句,寻一司长一时间摸不准他的态度。
听语气不像是反对,倒像是……等着看他的好戏。
这是何意?
寻一司长一头雾水。
派去默芳坊的人回来了,说默芳坊的主人苏代灵亲自将水晶花送来了。
弗諼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苏代灵带着一个蓝衣丫鬟在与相宝司长说话。
苏代灵与蓝衣丫鬟耳语一句,蓝衣丫鬟便转述一句,这般交流看着很是麻烦,相宝司长却并无不耐烦,看着苏代灵的目光透着怜悯和惋惜。
弗諼一出现,相宝司长当即收敛了所有神情,身体不自觉紧绷。
她下意识就要弯身行礼,猛然对上弗諼冷冽的眸子,瞬间清醒过来,将微微弯下的腰重新直了起来。
“你来了,那你们聊,我先走了。”
然后看了苏代灵一眼,忍不住还是多说了一句。
“苏小姐,我医术有限,实在无能为力,你还是莫要在我这浪费功夫了。”
苏代灵团扇遮面,脸上唯一露出的秋水剪瞳氤氲着雾气,欲哭还休,看着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蓝衣丫鬟闻言不甘心地再次开口,一张嘴率先发出了一声哽咽。
“相宝司长,我家小姐被这怪病缠身多年,整个暮城再找不出比您医术还好的大夫了,您若不帮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这辈子就真的毁了。”
相宝司长无奈摇头,“非是不愿,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们以后莫再来了。”
苏代灵望着相宝司长离去的背影,水汪汪的双眸渐渐失去了光彩,像一朵被遮挡住阳光的花。
弗諼从蓝衣丫鬟那拿回了水晶花,朵朵小白花纯洁地绽放着,看得出被照顾的很好。
他道了声谢,苏代灵却像没听到,颔首抹泪,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连相宝司长都治不了,世间怕也没几人能治了。
洪达拉本来计划在慈幼院最多呆两天,结果伏荏苒和村里得孩子们玩得太开心,又多留了一夜。
伏荏苒带着孩子们上山下河,打野鸡摸鱼虾,一点不像个女孩子,不过很受孩子们喜欢,很快就打成一片,一个个‘姐姐’长‘姐姐’短,亲的像一家人一样。
第102章 一起装糊涂
洪达拉开始还坐在河岸上,后来被浇了一身水,从头到脚湿成了落汤鸡。
伏荏苒抱着装鱼虾的木桶笑得前俯后仰,十分得意,可还没等她得意多久,一个不备就被洪达拉偷袭,整个人栽进了河里。
水没头顶,呛了好几口水,差点被一条小虾堵住了嗓子眼。
孩子们被她狼狈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全部围上来朝她泼水,将她刚顺畅的呼吸又堵了回去。
洪达拉也不落后,报复性地用水桶往她身上泼,每一下都带着强劲的冲力,砸的伏荏苒直趔趄。
这里正玩得激烈,有人从远处急匆匆跑来,边跑边大喊着洪达拉。
洪达拉闻声转头,抹了把脸,这才看清岸边来的人是院长,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本该在桃花春庄的田光丰。
洪达拉心里咯噔一下,从河里上来,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问道,“出什么事了这么着急?你怎么也出城了?”
后一句问的田光丰。
田光丰没理会洪达拉,快走两步搀扶住正要上岸的伏荏苒,满脸急色地道,“主子,皇家禁卫军又把桃花春庄给围了。”
田光丰脸色看着还很苍白,伤还没养好就急匆匆赶来这,伤口早就裂开了。
伏荏苒眸子一沉,声音都不自觉冷了许多,问道,“怎么回事?”
田光丰一脸茫然地摇着头,“小人也不知道,是弗諼侍卫让小人来找主子的。出城的时候小人瞧见大批禁卫军往桃花春庄去,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样子。”
这时,院长身后另一个男人交给伏荏苒一封信笺,“这是庄主亲笔手书,让属下一定要亲手交到县主手中。”
伏荏苒盯着那信笺愣了一下,快速打开。
信上书,太后收买了禁军副统领,圣驾刚刚出城便包围了桃花春庄,看样子要彻底与桃花春庄撕破脸皮。
太后的目标是伏荏苒,很快就会找到慈幼院,让她立刻往皇家围场的路上拦截皇上,与皇上一同去围场。
洪达拉伸过头来也将信上的内容看了个清楚。
但只有伏荏苒认得,这根本不是庄主的手书,而是弗諼的字。
“皇上和太后辰时就出发了,我们动作要快些才能赶在他们入围场前见到皇上。”
伏荏苒赞同地点了下头,快步往慈幼院跑去,跑出不远又突然停下脚,方向一转直奔村里的马厩。
“县主,您衣服还湿着,换一身再走吧。”
院长出声劝到,他没想到这个在慈幼院呆了三天的小姑娘居然是县主,回想这三天自己未曾有怠慢的地方,心下才稍安。
“不必了,这身模样正好。还请和村长说一声,我们把村里的马借走了,改日定会送回。”
她要装作在外流浪多日的模样,现在这乱糟糟的样子才符合形象。
院长应声道,“县主放心,在下定会转达。县主一路顺风。”
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声,熊平司徒骑着大马,拉住缰绳停在大家面前。
伏荏苒飞身上马,看了熊平司徒和赶来送信的男人一眼,道,“我和田光丰两人去便可,带着你们不好解释。”
男人解释道,“庄主有令,在您追上皇上之前,让属下和熊平司徒随行保护。”
伏荏苒心领神会,意味深长地看了田光丰一眼,没有拒绝。
四人一人一骑,行上官道,快马往皇家围场追去。
此次春猎选在了离暮城最近的皇家围场,出城不过五十多里,半天便可到达。
伏荏苒几人快马加鞭,比冗长缓慢的圣驾自然要快的多,半天的路程缩短到了一个时辰,终于赶在皇上之前到了围场。
伏荏苒绕了小路,率先等在围场外,远远瞧见缓缓而来的队伍,激动地挥舞着双手从密密麻麻的草丛中冲了出来。
衣裙脏兮兮的,头发也凌乱地披在肩头,喜极而泣得模样就像个疯婆子,让人看了就想躲得远远的。
田光丰也将衣袍抹地又脏又皱,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般,同伏荏苒一样又喊又叫地挥着手臂。
两人一冒头便被驻守围场的官兵发现了,一窝蜂围上来将他们控制住。
为首的领头胆战心惊地道,“皇家围场,何人胆敢擅闯。若惊扰了圣驾,万死难辞。”
领头恨恨地瞪着地上的两人,差点就被他们连累了,这要惊扰到了皇上,他的脑袋都难保。
当即就让人把这两个乞丐带走审问,就听那女人大喊,“我是云桑县主,我要见陛下。”
伏荏苒被两个官兵擒着手臂按在地上,横在后脖上的铁臂快把她的骨头压断了,疼得她冷汗直冒,说话都费劲。
田光丰同样被死死按压在地上,脸紧贴着泥地,可以清楚看见在草丛中钻爬的蚂蚁。
“大胆,我家主子是县主,你们不要命了吗,快放开我家主子。”
田光丰横眉竖目地冲领头人喊着,得到的却是一记铁拳,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伏荏苒恨不得也给田光丰一拳,这个时候嚣张个什么劲,能屈能伸懂不懂。
她咽了咽口水,努力仰着脸重复道,“我真的是云桑县主,我要见陛下,劳烦你帮我通传一声。”
领头人刚听到她是县主时惊了一下,而后便是满心满眼的怀疑,猜测她话的真假。
云桑县主失踪自不是什么秘密,为了找她连城都封了,却根本没找到人。
许多人猜测云桑县主已然遇害,却没想到她会在城外。
伏荏苒看出他的怀疑,努力后仰着脖子望着他道,“你不防帮我通报一下,是真是假立马便知,等见到陛下,定会重赏于你。”
领头人依旧不动作,若此人真是云桑县主,他自然是立了功。
但若她不是……
伏荏苒看这领头人竟这般胆小,出声建议道,“我有一信物,你拿给陛下身边的余公公看,他定能认出我。若我骗你,你也不必担心被责罚不是。”
领头人神情松动,示意手下松了手,横在伏荏苒脖子上的铁臂终于挪开了。
伏荏苒痛苦地低吟一声,挣扎着爬起来,递出一包酥豌豆。
领头人脸色一变,以为伏荏苒是在耍他,当即就想扔了那包酥豌豆。
伏荏苒率先按住他的手,先发制人道,“我人在你手里,你有何惧。飞黄腾达的机会就在眼前,端看你抓不抓得住。”
最后一句话,稳准地戳到了领头人的软骨上。
他犹豫半晌,五指慢慢攥紧,终究揣着那包酥豌豆往皇上车驾而去。
伏荏苒扶着田光丰的胳膊站了起来,稍稍整理了下仪容便静静等待着,不稍片刻,离去的领头人便快步回来,边走边给身后人领路,模样恭敬至极。
伏荏苒看到他身后的余公公,高提着的心这才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惊动了中常侍,或者提前被太后的人察觉,那她怕是马上就要到阎王殿里排队了。
不过幸好,来的只有余公公,看来并未惊动他人。
余公公瞧见伏荏苒后先是愣了一下,都有些不敢认,县主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县主不是一直呆在桃花春庄吗,应该过的很好才对。
不过他脑子灵敏,很快就猜测到其中的原因,面不改色地快步上前行礼,“小人参见县主,县主您可算出现了,您没事实在太好了,陛下一直担心着您。”
领头人见伏荏苒果真是云桑县主,心中喜不自胜,赶忙跟着一起行礼。
伏荏苒端着身份应了一声,“都起来吧。我在城外躲躲藏藏这些时日,陛下想必担心坏了,先带我去见陛下。”
余公公连连应声,上前搀住伏荏苒的另一边。
伏荏苒走路都有些打摆子,脖子和手臂疼得发僵,动都不敢动一下,腰杆和双腿因为快马加鞭也疼得厉害,确实得人扶着才能走。
领头人瞧她一脸痛色,心中懊悔不跌,早知道就小心伺候着,县主可千万别记恨上他。
圣驾队伍眼见就要进入围场了,一行人加快步子去追,田光丰却渐渐慢下速度,捂着肚子道,“主子,小人内急,想去方便一下。”
余公公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小人已经告知陛下找到了县主,陛下正等着县主呢,你还是先忍忍的好,免得被人以为通风报信。县主现在处境,可容不得半点闪失。”
余公公此言已是毫不遮掩,直接将‘通风报信的细作’的帽子扣在他头上。
田光丰脸色发白,下意识便去看伏荏苒的神情,见她并无特殊反应,这才稍稍安下心。
田光丰没能去方便,直接跟着去见了皇上。
伏荏苒突然出现在皇上眼前,皇上整个人都惊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云桑,你怎么在这?”
接着直接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惊喜。
田光丰这才恍然大悟,余公公是故意诈他,根本没有把找到县主的事告诉陛下。
伏荏苒一见到皇上就开始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就是不发出一丝哭声,隐忍的样子又倔强又可怜,看得陛下一阵心疼。
“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朕派人满城找你,怎么都找不到。你是被谁抓了去?你受苦了。”
皇上也不嫌弃她脏兮兮地模样,用手顺着她脸颊边的乱发,用手绢不停替她擦着脸。
伏荏苒垂着眼睑不说话,一个劲地摇头,像是有说不尽的委屈,苍白柔弱的模样好似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这副娇弱姿态皇上倒是从不曾见过。
余公公适时开口道,“陛下,县主流落在外多日,想必又累又饿,不如先让县主休息一下,整理好了心情再问也不迟。”
皇上蹙紧眉头,想要揽住她的肩膀安慰,被她不动声色地避了开去。
皇上开口道,“你说得对,先让云桑休息,其他的之后再说。”
接着亲自将伏荏苒扶上了自己的车架,停顿的队伍又缓缓行动起来。
直到队伍动起来,一直处在恍惚状态的中常侍才一下子清醒过来,心一个劲地下沉,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立马将此事告知太后,寻了个空档便悄悄往太后的车架而去。
太后此时正坐在马车内闭目养神,心中计算着此刻禁军副统领应该已经将桃花春庄的人都抓起来了。
皇上准备抛弃她,那她又何必再为皇上考虑,何必再管暮国将会如何。
她只想伏荏苒死,只想那个女人后继无人。
得罪圣殿又怎么样,大不了丢了这条命。
她没有什么好怕的,她已经一无所有了,能拉上伏荏苒和整个桃花山庄陪葬,她一点也不亏。越想越期待,心情也神奇地越发平静,就在这时,中常侍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低沉又慌张。
“太后,云桑县主回来了,正在陛下的车架上。”
哗——
手中的手串被扯断,珠子哗啦啦撒了一地。
太后一下子睁开眼,布满岁月痕迹的瞳孔里迸射着刺骨的寒气。
“她怎么出的城?”
压抑到极致的声音从车帘里飘出,中常侍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县主三日前便出了城,是从长溪村直接过来的。”
砰——
又是一阵瓷器摔碎的声音。
中常侍知道太后此时必然震怒,精心的计划全部化为烟雾。
马车内的太后笔挺着脊背,摊放在身侧的双手却不住地颤抖。
小几上的茶具被摔得七零八碎,瓷片彈在她的手背上,滑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孤注一掷策划的计划,却不想被她好运地躲了过去。
连老天都在帮她,不公平,太不公平!
幽怨的戾气充斥着周身,太后咬紧了牙关,如同索命无常,阴鸷邪气。
躲得过一次、两次,不信她永远都能有那么好的运气。
太后调整呼吸,重新拿出一串手串悠然把玩着,心中已有了计算。
春猎时间那么长,还有的是机会。
“晚上让那人来见我。”
太后突然出声道,中常侍默了一下,垂首应下。
那颗棋子藏了许久,终于要动了。
手串上的珠子饱满莹润,摸起来温润光滑,太后重新闭上双目养神。
既然伏荏苒命硬,她不介意陪她再玩几天。
总之,伏荏苒不死,她绝不罢休。
伏荏苒‘累’地睡了一整天,醒来时天边的火烧云铺成开去,弥留最后的明亮。
她一睁开眼率先看到的是张意外的面孔,韩太妃满是担忧地望着她,见她醒过来,眉目间渐渐晕开了温和的笑意。
“醒了,饿了吧,先吃块点心垫垫,饭菜马上就来。”
韩太妃给她背后垫了个枕头,递上一碟绿豆糕,心疼之色表露无疑。
伏荏染则是微瞠,”太妃,您也来猎场了?”
据说韩太妃已十几年不曾出宫,便是燕王娶正妃、诞麟儿也不曾出过宫,现在却是破了例。
韩太妃替她理了理睡乱的头发,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你平安回来,我如何能不来。看你没事,我也就安心了。”
韩太妃是听说她狼狈出现的消息,专门从宫中赶来。
伏荏染心头感动不已,韩太妃对她是真真的好,即便外人都道韩太妃清冷无情,只有她自己知道,韩太妃给予了她如同母亲般的慈爱和关怀。
鼻头莫名有些酸涩,眼眶变得湿润。
伏荏染拉着韩太妃的手,什么也没说,千言万语都从她落满星辰的眼睛中自然流露出来了。
伏荏染睡了一天确实饿了,吃了两块绿豆糕还是不够,还想吃第三块,被韩太妃打了一下手,将碟子端走了。
“点心别吃太多,败胃口。”
伏荏染吮了一下手指上的残渣,下床到窗边的茶案边坐下,一直拉着韩太妃的手不放。
“这段时间……让您担心了。其实我……”
韩太妃突然截住她的话头,“有什么话等吃饱肚子再慢慢说,不着急。”
一队宫人正好从外面进来,领头的正是韩太妃身边的佩芸嬷嬷。
饭菜布好,伏荏染看着色香味俱佳的菜肴,垂涎三尺,拿起筷子就想开吃,却被韩太妃拦住了。
“你先等等。”
说着朝佩芸嬷嬷投去目光,佩芸嬷嬷了然的颔首,唤了一个宫人上前试菜,每一个菜都尝上两口,连米饭也不落下。
等尝过菜,又等了一刻钟,那宫人依旧无事,韩太妃这才示意伏荏染可以吃了。
这番举动后,伏荏染的胃口瞬间降了一半,面前的菜肴也失去了诱惑力。
“我现在回到太后眼皮子底下,也不知是更危险还是更安全。”
韩太妃平淡如云地勾了下唇角,又很快隐去弧度,“围场这些日子佩芸负责你的吃食,生活起居便与我一起,我看谁能把心思动到你身上。”
韩太妃语带傲气,这是伏荏染从不曾见到过的一面。
不用明言两人也能心领神会地知道她指的是太后。
韩太妃这是用自己做防护墙保护她,替她抵挡那些看不见的阴谋诡计。
伏荏染心头又是一暖,正想道谢,突然有人通传——皇上来了!
伏荏染和韩太妃刚起身,皇上的明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急匆匆地迈过门槛大步进来。
“云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可还有哪儿不舒服?”
皇上一进来目光就锁定在伏荏染身上,一把抓住伏荏染地肩膀,关切地嘘寒问暖。
两人挨得很近,举止过于亲近。
伏荏染不适地挣开他的双手,后退两步,得体地行了礼,“多谢陛下关心,我一切都好。”
“那就好。朕刚刚有急事去办,没能等着你醒来。”
皇上如何看不出她的规避之意,眼底的落寞一闪而逝,但又很快被他掩盖过去,像是这才注意到韩太妃也在,客气地打了声招呼。
“听闻太妃来了,云桑失踪这些日子想必也担心坏了。”
韩太妃屈了屈膝,态度冷淡地敷衍了一声,“县主平安就好。”
皇上视线转向摆着菜肴的茶案,知道她们正在用饭,便不请自如地在茶案边坐下。
”太妃听闻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想必已是疲惫,可安排好了住处?”
韩太妃未答,佩芸嬷嬷接话道,“回陛下,太妃担忧县主心切,直接来看县主了,还未曾安排住处。”
“如此就……”
“陛下。”
韩太妃突然上前一步,屈身道,“请您准许让我与县主同住,方便互相照顾。县主身边未曾带贴身信任之人,围场里的生人怕是不了解县主,照顾不好。佩云是我的贴身嬷嬷,在宫中时便与县主多有来往,由她照顾县主也能自在些。”
韩太妃此话意味深长,皇上立马便明白她话中深意。
伏荏染在围场中一个信任的人都没有,太后这会怕是正想尽办法杀她,若安排其他陌生人照料,岂不是给太后下手的机会。
伏荏染也跟着开口道,“陛下,您就让我同韩太妃一同住吧,月牙弗谖都不在我身边,芙颜也不知所踪,我现在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皇上看她眼底的忧郁,心下发软,也担心太后私下动手脚伤到她,有信任的人护着挡着也好,便点头答应了。
“就一个嬷嬷伺候也不够,朕让海嬷嬷也留下来照顾你,有她跟着你朕也能安心。”
还不等伏荏染拒绝,皇上已经把海嬷嬷唤来了。
海嬷嬷是皇上的奶嬷嬷,一直贴身伺候皇上,深得皇上信任。
皇上把海嬷嬷安排在伏荏染身边,既是保护,又未尝不是一种监视。
“在围场这段时间你就跟着照顾县主,县主初来围场,对这很陌生,你要好生照料,不得有差池。”
皇上细心吩咐,海嬷嬷都一一应下,言行举止规规矩矩,看着不像个有身份的嬷嬷,倒像刚入宫战战兢兢的小宫女,看着十分刻板。
不过能长久地跟在皇上身边服侍,自然不会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蠢笨。
安排好事情,皇上便让屋里人退下了,他有话要与伏荏染谈。
伏荏染知道他是想问她失踪这段时间的行踪,她也已经想好了说辞,只等皇上一开口,便从善如流的讲述起来。
“那天出了宫我就和原表姐一起去了曲楼看诗会,但我对诗会没兴趣,就去了默芳坊,结果在默芳坊遇到曹晨。他二话没说就要杀我,我只能逃,结果发现满城都是追杀我的人,甩也甩不掉。我本想出城避一避,他们可能想不到我会出城,结果才出城不久就听说城门被封了,而追杀我的人根本没被甩掉,之后我和小丰就只能一直在外藏着。”
皇上皱眉听着,目光专注的看着她,脸上看不出情绪。
“弗谖呢,他不是应该随时随地保护你的吗?”
伏荏染叹了一声,“我和他在默芳坊就走散了,他去解手的时侯,我遇到了曹晨,根本来不及求救,只能先保命逃走。”
她和弗谖确实是在默芳坊分开的,只不过不是因为上茅厕。
要有弗谖在,多少杀手都不在怕的,她哪儿会那么狼狈。
“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被关在城外才发现银袋子跑丢了,我和小丰只能风餐露宿,吃也吃不好,谁也睡不好,就等着今天在去围场的路上拦住您。”
伏荏染说着说着还装了一波可怜,哽咽地吸了吸鼻子,硬生生挤出两滴泪珠子。
皇上也不知看没看出她的戏码,掏出绢子替她擦了擦眼泪,眉心皱得更紧了。
“是朕不好,出宫时应该再多派些人保护你。看你都消瘦了。”
伏荏染面皮抽了抽,有些受不了这么违心的话。
她这些日子在桃花春庄好吃好住,胖了还差不多。姑且当皇上这话是关心则乱吧。
“没有银子去寻城外的官驿也好,怎么让自己吃这么多苦。”
“追杀我的人都是穿盔甲的士兵,我哪儿敢去官驿啊。”
说完这话,伏荏染凑近了皇上些许,用着一双明亮澄澈的眼睛望着他,问道,“陛下可知道是何人要杀我?”
皇上从那落满星辰的眼睛里清楚的看到了试探。
皇上何尝不知她的话假多真少,但他却认真地倾听着,像个一无所知的糊涂人,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揭穿她,也不质问她,给予她无数人奢求的包容和宽纵。
两人一个讲得真诚,一个听得用心,一起做戏,一起装糊涂。
“是母后。”
皇上一口回答道,答地干脆实在,伏荏染反倒惊讶地愣了一下。
皇上就这么把太后……供出来了?
那毕竟是曾经执掌朝政的暮国太后,皇上的母亲,即便有什么阴私,按理也会想办法遮掩才对,怎么就这么坦白了?
莫非是因为那些流言,太后的所作所为早就被暴露的一干二净,即便皇上想要遮掩也无济于事,干脆直白承认?
伏荏染有些茫然,此事可不仅关乎着太后自身,还关系着整个皇家的颜面。
皇上这番举动到底是何用意?
“为什么?”
伏荏染脸上三分惊讶七分探究的开口问道。
皇上知道她并非不知原因,而是故意想听他回答。
皇上专注的望着她,眼底晃动着一丝令人动容的悲哀,他的悲哀是真实的。
“我知道你是太宰的女儿,太后对太宰有恨,也就连带着迁怒于你。如今整个圣殿不惜牵涉朝堂,以各国使臣的身份向我暮国施压,讨伐母后,我……便是想护也护不住了。”
伏荏染看着皇上写满难堪的脸,突然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个弱国的无奈和心酸。
即便是一国至尊的皇上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圣殿做了什么?”伏荏染又问。
皇上眉心拧着疙瘩,抬眼看他,像是在揣测她是否真的不知三国使臣觐见所言之事。
他沉吟片刻,还是将那日接见三位使臣所发生的事告知了伏荏染。
三国使臣以胡娙娥所书的调查问卷为威胁,要求彻查冯连带兵擅闯桃花春庄之事,抓出幕后主使太后,并且为了安抚三国怒火,答应三国的过分条件。
伏荏染既感慨皇上对她的信任,竟然朝政大事毫无隐瞒地告知她,甚至丢弃了君王的傲气,把自己无能为力的一面展现在她面前。
同时又有些左右为难,圣殿这番胁迫举动未尝没有替她报仇的成分在。
她狐疑道,“胡娙娥不过后宫妃嫔,她的胡言乱语如何能代表暮国,甚至代表陛下。未免有借题发挥的嫌疑。“
“他们就是借题发挥。”
皇上恨恨地道,伏荏染甚至能听到他磨牙的声音。
“我何尝不知那见都不曾见过的调查问卷不过是他们威胁的借口罢了。圣殿从不参与朝堂政事,但此次派来的三人皆是以各国使臣身份持国书而来,可见他们讨伐太后的决心。他们既能代表各国皇上来谈判,也能说服各国皇上一同讨伐我暮国。暮国谁也得罪不起,再经不起一点风浪了。”
莫说同时与三个国家为敌,便是连那专会蛊惑民心的江湖组织都不敢得罪。
世上再没比他更憋屈的皇上了。
伏荏染趴在床上回想着与皇上的对话,她早就猜测圣殿突然派使臣前来定然有什么重要的目的,只是她没想到箭头会齐齐指向太后。
圣殿与太后有什么深仇大恨吗,才会抓着机会就下足本钱把太后往死里踩。
不过不管圣殿与太后有什么恩怨,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们算是有共同的敌人。
只是可怜了皇上,不仅要背负舍弃于他有大恩的母亲的不孝罪名和愧疚,一国至尊还被这般威胁,何其屈辱。
这便是弱国的无奈和窘迫,在强大的国家面前只能伏低做小。
脑子里正乱七八糟想着事,房门被推响,田广丰端着一碗飘散着香气的馎饦进来,笑盈盈地道,“主子,这是小人亲手做的馎饦,您吃点吧?方才那一桌子菜您都没怎么动。”
伏荏染趴着没动,下巴搁在手背上,偏转视线望向他,久久不说话。
田广丰被看得心里发毛,僵硬地扯了扯脸皮笑道,“小人哪儿有不妥吗,主子一直盯着小人看?”
说着还将自己从上到小打量着一遍,并无不妥啊。
伏荏染吐出一口气,将头转向床里,贴着被子闭上了眼睛。
“你去院外伺候吧,屋里的事有佩芸嬷嬷,你不必近前。”
田广丰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主子,小人哪儿做错了您告诉我,我一定改,求您别把小人赶走。小人知道自己笨,比不上弗谖侍卫武功高强,比不上芙颜稳重,也不及月牙心灵手巧讨您欢心,只要您说,小人一定努力学。现在弗谖侍卫、月牙、芙颜都不在您身边,围场里只有小人一个熟悉的人,小人不想离开您身边。”
伏荏染不想听他嚎叫,蹙起眉头准备喝住他,田广丰还在哀哀戚戚的喋喋不休。
“太后对您包藏祸心,您身边若没有信任的人,万一出事可如何是好啊,小人日后要如何与弗谖侍卫交代。小人愿用性命护主子安危,太后若有什么阴谋诡计就先印在小人身上。”
田广丰说得情真意切,铿锵有力,后脑勺对着他的伏荏染已经睁开了眼睛,瞳孔中却全无感动。
“我已经决定了,不用再多说,下去吧,我累了。”
“主子……”
田广丰还想哀求,贺然被一声怒斥吓得打了个激灵。
“下去!”
伏荏染虽背对着他,气势却丝毫不减,声音坚决而威严,不给他反对的机会。
田广丰咬了咬牙,只能起身退下。
可刚走没两步,又听伏荏染道了一声,“把碗端走。”
田广丰脚步微顿,像是受到屈辱般抹了下眼角,弓着身子将热气腾腾未动一下的馎饦端走了。
刚从房间出来,田广丰便撞上了正端着托盘走来的佩芸嬷嬷,托盘上赫然是一碗热干面和一盅菌汤。
田广丰脸色暗了下去,立马侧身避开佩芸嬷嬷,像是没看见她一般快步离去。
手里端着的馎饦吹了冷风,渐渐失去了温度,连香味也变得若有若无。
伏荏染所住的霞光院一片清净,而行宫正中的主殿含阳殿则是华灯初上,热闹非凡。
皇上在含阳殿设宴,所有随行的官员、家眷都聚此欢腾,交杯换盏,好不安逸。
上首的太后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目光时不时落在席位间三位远道而来的使臣身上,满含探究和深思。
寻一司长及井文司长、登海司长皆受邀一同参加春猎,三人的位置挨在一处,正放松地享受着宴席。
井文司长执着小巧的酒杯把玩着,啧啧两声,“上好的甜白釉,底边怎么磕碎一个小口,可惜了。”
说着小嘬一口杯中酒,转头便瞧见寻一司长东张西望地扫视着席间众人,像是在找什么。
井文司长扬了扬下巴,问他,“干什么呢?”
寻一司长道,“你可看见云桑县主?”
井文司长扬了扬眉,“你找云桑县主作甚?县主好像没出席,方才听皇上说县主身体疲累,在屋里休息。”
寻一司长脸上闪过失望,不再作声。
井文司长看他神情不对,想问问,寻一司长却已起身离去,“我去外面透透气。”
寻一司长出了含阳殿,清楚感知到背后一道灼人视线紧随着他的背影。
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太后的视线。
今日参见太后时,太后便是一副恨不得把他们拆入腹中的神情,若非众目睽睽,他毫不怀疑太后会当场捅他一刀。
殿中的欢歌笑语声慢慢被甩在身后,走在清净的回廊上,突然一抹红色凭空出现,半隐在廊下宫灯的阴影里召唤他。
看着那熟悉的轮廓,寻一司长下意识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快步上前。
“殿主,您怎么来围场了?是来找云桑县主的?她为何会出现在围场?”
寻一司长接连好几个问题,弗谖没有回答,转而望着廊外柔亮如水的月色,眼神却冷若冰霜。
寻一司长感受到他低沉的情绪,神情一凝,“出何事了?”
半晌,弗谖开口道,“禁军副统领带兵围攻桃花春庄,桃花春庄已被禁军占领。”
寻一司长惊愕地顿了一下,“太后竟如此大胆,她是不想活了?”
弗谖冷哼一声,“她本就活不了了,这是想要与桃花春庄鱼死网破,更重要的是把荏染拉着垫背。”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牙切齿,任何敢动伏荏染的人,他都绝不会轻饶。
太后必然已经猜到圣殿的目标是她,而皇上显然也护不住她,她被逼到了绝路,所以才会做出这自杀式的反扑。
弗諼也是始料不及,才会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那桃花春庄现在如何?庄主还好吗?”
“大部分人都提前撤出来了,但也死伤了不少人。”
弗諼低沉的嗓音平静无波,寻一司长却听出了他压抑的愤怒。
他很少情绪外露,除了方才提及云桑县主时。
“县主不是出城了吗,为何来了围场,是您让她来的?”
弗諼用力哼了一声粗气,冷着脸,这是他不耐烦的表现。
“有些事已经拖的够久了,就在这里结束吧。”
说着侧头看向寻一司长,“你去办件事。”
寻一司长附耳上前,弗諼耳语几句,寻一司长脸色渐渐变得沉重,最后满是惶然。
“您这是要……”
“我要让她输在最恨得人手里。”
寻一司长回到宴席时,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连着灌了好几杯酒。
他平日极少饮酒,且不胜酒力。
井文司长和登海司长看他这样,连忙上前阻拦,却被他暴躁地推了开去。
“舞跳的那么艳俗,曲儿也那么难听,喝个酒还不让我喝痛快?”
那声音明显带了些醉意,连视线都飘忽起来。
“弹的什么东西,滚下去,污了我的耳朵。”
接着一个酒杯子砸过去,正在弹琴的乐师被伤了手,曲子顿时停了下来,整场表演都被打断了。
寻一司长引起的动静不小,席间的人都朝这里投来了视线,连皇上、太后也被吸引了注意力。
“寻一司长这是怎么了,这般动怒。”
井文司长走到宴席中央,拱手道,“回陛下,寻一司长有些不胜酒力,还请陛下允许在下将他带回去休息。”
皇上点了下头,刚要说‘准’,寻一司长率先咋呼起来。
第103章 母子谈心
“这就是暮国的宫廷乐师?弹的什么玩意,毫无水准,在天泱国便是茶楼卖艺的弹得也比他好。”
寻一司长话一出,宴席间的气氛瞬间不同了。
皇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隐忍着怒气,不想与个醉汉计较,偏偏那醉汉还不罢口。
“听闻暮国有个被誉为天上仙音的天上箫郎,半年前我才与他的弟子典飞尘合奏过,确实还不错。我一直想见识一下师父的水平如何,不知可有机会请教一下。”
寻一司长将询可的视线投向高高在上的皇上,嘴角浅含笑意,带着几分傻气,那虚眯的目光却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皇上不悦地紧皱起眉,在这个白身面前,却总是低人一等,让他深觉屈辱。
而在场的胡相国已经忍不住了,走出席位朗声道,“寻一司长乃一国使臣,代表了整个天泱国,当明白恭谨谦逊的为客之道,这般咄咄逼人辱我暮国乐师,未免太过嚣张了,将我暮国脸面往何处放!”
井文司长虽不知寻一司长突然发什么酒疯,但也不能让人教训了去,教训他便是打了整个圣殿的脸面。
井文司长当即回道,“胡相国此言差矣,寻一司长不过想与天上箫郎切磋技艺,如何就扯到了两国颜面上。寻一司长自幼时在圣主跟前受训起便对乐器感兴趣,对许多乐器都有研究,听闻有天上箫郎这等高人想要切磋请教,有何错处?胡相国未免小题大做了。”
胡相国不屑地哼了一声,“天上箫郎乃我暮国国手,启容你们这般召之即来。”
寻一司长醉晕着眼,呵呵笑了两声,“乐者都是以技艺较高下,何论身份。便是论身份,我一国使臣难道还不及他尊贵吗?这般推诿,莫非是怕了?”
话音刚落就打了一个酒嗝,然后发出一连串轻蔑的笑声。
皇上被他的笑声刺红了眼,暗暗攥紧了拳头,扬声道,“使臣既这般有兴致,便去将天上箫郎请来,明日晚宴上一较高下。”
“陛下。”
胡相国满脸痛心,想要阻拦,却也知道根本拦不住。
若这般轻易便让他们得逞,只会让他们越来越嚣张,越发得寸进尺。
堂堂帝王三番两次屈服,国威何在啊!
皇上想找天上箫郎的徒弟去请人,结果满席间扫去却发现,天上箫郎的三个徒弟一个都不在。
典飞尘是常年游历在外,冯连幼子冯维正则因父亲下狱之事没有参加春猎,大司农次子曹晨更是已经不在人世。
皇上坐在最尊贵的位置上,却突然感觉寒意肆掠,一股悲凉之意自心底窜起,将他整个人都包围。
脑子里突然闪过彻侯曾说过的话——风雨将至!
他已经感受到了。
……
夜色深沉,韩太妃口干起来喝水时,陡然瞧见屋里站着一个黑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韩太妃大惊失色,吓得当即就要出声呼救,肩上一酸,整个人却突然定住了,嘴巴也发不出丝毫声音。
黑影从远处走近,五官放大清晰,压低声音道,“太妃莫慌,是我。”
韩太妃高提的心在看清是弗諼后,终于缓缓回落。
弗諼解开她的穴道,躬身致歉,“让您受惊了。”
韩太妃捂着短时间上下起伏,无法平静的心脏,长吁出一口气。
“你是如何进来的,围场禁卫森严。”
弗諼敷衍地道,“有人帮忙。”
连皇宫他都能随意进出,区区围场还不是来去自如。
韩太妃看眼床铺内侧的伏荏苒,朝弗諼示意一下,轻手轻脚去了外屋。
弗諼看了看睡得香甜的伏荏苒,没有打扰,跟着韩太妃出了内室。
“之前请求太妃的事,您可还记得?”
韩太妃没有回答,反可道,“你有什么计划?若不能万无一失,绝不可冒险,不要到时太后没扳倒,反而引火烧身,丢了性命。我的命是圣主救的,死了便死了,便当还了圣主的恩情。但若荏染有什么差池,你便是死也难以谢罪。”
弗諼掷地有声地道,“太妃放心,主子是我的命,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她平安无虞,便是将整个围场屠成血海也在所不惜。”
这番誓言让韩太妃受到了强大的震撼。
不过一个侍卫,说出的话却让她由衷信服。
……
太后寝卧。
在宴席上太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心中挂着事,一回到寝卧立马将下人打发,只留夕嬷嬷伺候。
房门刚合上,屋内的孔雀屏风后便转出一个人,正是中常侍。
太后不等更换下厚重的礼服就迫不及待地可道,“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中常侍脸色并不好,开口道,“桃花春庄的人提早得到了消息,等副统领到的时候,人已经撤走了大半,许多重要的东西也都带走了。副统领只抓了一些职位低微的小工、司员,审了许久什么都可不出来。”
“无能!”
太后痛骂一声,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却没有如中常侍预想般的天雷震怒。
她现在已经有些麻木了,早已无数次领略过老天爷的偏心,从不曾站在她这一边。
中常侍思索着什么,神色凝重地道,“太后,此事策划地隐密,知情者甚少,桃花春庄还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怕是您身边……”
中常侍把话说明,太后却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身边怕是出了内鬼,才会把消息漏出去。
太后阴沉着脸道,“这事先丢一边,等杀了伏荏染再慢慢查,现在哀家只想要伏荏染的命。”
太后已然走上了绝路,她顾不得许多,也丝毫不留余地和退路,只想要伏荏染死,便是上了黄泉路能拉上伏荏染垫背,也不算亏。
中常侍又道,“云桑县主防范的紧,霞光院根本不让外人进,又有韩太妃贴身护着,连皇上都派了海嬷嬷亲自去照料,怕是不好下手。”
太后目光倏得投向中常侍,带着一股令人如坠冰窟的蚀骨寒气。
“不惜一切代价,她必须死。”
中常侍被她眼中的杀气惊得心脏乱跳,立马弯腰垂头,应了声是。
他明白太后现在的状态有多危险,多愚蠢。
太后已经疯了。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跟着太后一起疯。
……
第二日,春猎便正式开始了。
皇上带领众朝臣、太后带领众命妇内眷举办了开猎前的祭祀,然后男人们便弯弓跨马冲入了猎场,激情飞扬,好不热血澎湃。
伏荏苒却没有参与这热闹,呆在霞光院里和几个小宫女踢毽、木射、投壶、蹴鞠,玩法倒也不少。
她才不想出去被那些七嘴八舌的女人们阴阳怪气的围观议论,肯定有数不清的可题追可她。
韩太妃本就是喜静的性子,如在融平宫时一样,一杯清茶一本《圣主录》便可度上一日。
《圣主录》据说她已读过上百遍,却从不曾厌倦。
到了晚上,皇上举行晚宴,清算众人的猎物数量,对猎物最多的进行奖赏。
今日的晚宴还有一个重头戏,可惜戏的主角天上箫郎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仙客来的大小姐钱雪衣。
皇上一拍扶手,呵斥道,“天上箫郎人呢?”
被派去请人的余公公当即跪下请罪,“回陛下,天上箫郎数日前离京了,未曾交代行踪,小人实在找不到人。”
“那这又是谁?”
余公公生怕皇上再发怒,连忙解释道,“这是仙客来的大小姐钱雪衣,天上箫郎曾与她合奏过,并赞扬她的琵琶乃是一绝,小人便斗胆将她请了来,还请陛下赎罪。”
“东诗西曲?”
余公公脸上漾开浅浅的笑,“正是钱姑娘。”
皇上沉吟着便去看寻一司长的态度。
天上箫郎找不到人,他的三个徒弟一个都来不了,也只能拿这个曾得天上箫郎赞扬的女子凑数了。
就不知道寻一司长会不会又像昨儿一样出言不逊。
今天的寻一司长未饮酒,看着神色清明,感受到皇上投来的视线,连忙起身行礼,为昨日之事告罪。
“陛下,昨日臣贪饮了几杯,御前失态,还请陛下恕罪。臣虽没有这个福气瞻仰天上箫郎的技艺,但能与得天上箫郎赞誉之人切磋一二,也是臣的运气。”
寻一司长这般乖觉知趣,晚宴间的气氛终于放松下来,皇上的脸色也比昨日好看了些。
钱雪衣是被临时叫来的,立在一众皇亲权贵之间却不见丝毫卑微和拘谨,神色从容,不由让人高看一眼。
寻一司长向钱雪衣浅施一礼,钱雪衣也回以一礼。
“在下今日带了笛子,与姑娘合奏一曲《雨醉江南》可否?”
钱雪衣矜持地浅浅颔首。
两人一坐一站,一美艳一儒雅,画面出奇的和谐。
悠扬的乐曲在大殿中响起,众人皆沉浸于乐曲中,而在离皇上距离不远的席座间,伏荏苒却在神游天外。
没想到清楚见到寻一司长正面是在这样的环境下,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想上去打个招呼,和他介绍一下自己。
她是太宰的女儿,他是圣主义兄的养子,又是在圣主跟前长大的,太宰和圣主又是夫妻,他们拐弯抹角也算有点亲戚关系吧。
在她有限的记忆里,除了有个太宰爹,一个亲戚都没有。
不对,她还有亲戚的。
少庄主叫圣主姑姑,这么算来她和少庄主也算兄妹了?
伏荏苒心里喜滋滋的,一下子感觉多了好多亲戚,别人会不会觉得她是乱攀亲戚。
正胡思乱想着,寻一司长和钱雪衣的表演已经结束了,大殿中想起了一片赞扬声。
寻一司长和钱雪衣皆谦逊有礼地朝对方施礼,赞扬对方的实力,这场因醉酒闹出的切磋比试就这样皆大欢喜地结束。
皇上心情大好,赏了钱雪衣几样首饰,并将她留下参加春猎。
晚宴继续,伏荏苒却觉得无趣,想要先回霞光院。
就算去和宫人们玩投壶,也比干坐在这看那些腻歪的歌舞有意思。
她叫上韩太妃一起回去,可刚起身就被皇上喊住了。
“时间还早,再坐会吧,等会还有烟花。”
伏荏苒摆摆手,“我对烟花没兴趣,您继续玩,我先回去了。”
屈膝行了一礼,又不甘不愿地朝太后行了一礼,便与韩太妃一起走了。
太后现在是多看伏荏苒一眼都办不到,别说温柔慈母了,连面子上的客套都装不住了,厌恶和憎恨直接写在了脸上,根本藏不住了。
目光紧盯着伏荏苒远去的背影,眼底满是恶毒。
皇上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心中愧疚与担忧交缠着,身体像被长长的藤蔓缠住,挤压地他难以呼吸。
伏荏苒和韩太妃携手往霞光院去,走到门口时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笔直地站在门口,身形看着有些僵硬,像是在等人。
“燕王殿下。”
伏荏苒走近后认出来人,屈伸见礼。
燕王神情别扭地快速瞟了韩太妃一眼,应了一声,“县主。”
而后才向韩太妃打招呼,唤了一声,“母妃。”
母子俩就那么沉默地互相对望着,伏荏苒识趣地抽身而出,“殿下陪太妃吃点东西吧,晚宴上太妃都没怎么吃,想来不合胃口。”
韩太妃道,“你也一道吧,晚宴上都是大鱼大肉,让佩芸嬷嬷做个炒红果,给你去去腻。”
伏荏苒拒绝道,“不用了,我和宫人玩会投壶就当消食了。”
“可天要黑了。”
韩太妃还是不放心。
伏荏苒坚持,“您就放宽了心,我一会就回去。”
“那让佩芸陪着你。”
这次伏荏苒没有拒绝,爽快地应下了。
旁边的燕王看着两人亲昵的模样,心头微酸。
他还是头一次见母妃这么谨小慎微的模样,像对待世间珍宝般,恨不得把云桑县主时刻捧在掌心保护着。
他突然有些嫉妒,母妃对他这个亲儿子都不曾这般动容过。
韩太妃望着伏荏苒朝宫人走远,收回视线落回燕王身上,刚好将他眼底的嫉妒和酸涩看在眼里。
她想解释什么,可面对自己的亲儿子,却反倒说不出口。
面对伏荏苒时,即便羞涩,也能顺畅地说出心里话,对亲儿子却像多了一层隔阂。
她知道这层隔阂叫生疏。
母子俩对坐在罗汉床的案几两侧,下人做了几个菜端上来,却都没有率先动筷。
“晚宴上只顾着喝酒,菜也没吃两口,小心伤胃,喝点虾粥暖暖。”
韩太妃打破了沉默,给燕王舀了碗虾粥,放到他面前。
燕王双手扶着碗沿道谢,礼节周到,却全然看不出母子间的亲近。
韩太妃心头也是一酸,眼眶瞬间笼起了雾气,连忙垂下眼睑眨了几下眼睛。
“你怎么今儿才来,也没见到高氏?”
燕王捏着勺子轻轻搅动虾粥,抬了下眼睛回答道,“临出门的时候孩子病了,所以就晚了一日。高氏留府里照顾孩子。”
韩太妃闻言,微蹙起眉,关心道,“怎么突然病了,是哪儿不好,可严重?”
燕王看她关切的模样,心中动容。
“没大碍,就是着了风有些咳嗽,吃两幅药就好了。小珏娇弱,夫人不放心把他带出来。”
“那就好。”
韩太妃安了心,兀自吃着饭菜,沉默半晌才犹豫着道,“毕竟是男孩,还是多摔打些才好,身体才能结实。”
说着像是怕燕王不悦般,接着又补了一句,“孩子是你们的,我不过唠叨一句。”
燕王却忍不住红了眼眶,“您是小珏的亲祖母。”
祖母关心孙子,那是天经地义的。
韩太妃也红了眼睛,却还是倔强地咬着牙,没有展露脆弱的一面。
燕王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忐忑不安地道,“您既然出了宫,回宫前去王府看看可好,您还从未去过。”
语气隐隐带着一丝请求的意味。
自当年被先皇带入宫,韩太妃再未出过宫,便是燕王立府、娶妻、诞麟儿,都不曾亲临,这是燕王心底从不曾言说过的遗憾。
但如今为了伏荏苒,韩太妃却破了例,燕王如何能不嫉妒。
韩太妃久久沉默,她颔首盯着碗里粘稠鲜香的虾粥,筷子上夹着一块凉拌木耳,既不吃也不放下,紧皱的眉心写满犹豫。
燕王看她眉心皱出的竖纹,既失望又过意不去,接着缓缓出声道,“母妃,之前在融平宫,是儿子不懂事,对您大呼小叫,惹您生气。儿子知错了。”
韩太妃微微一笑,“都什么时候的事了,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那您……还愿去王府吗?”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让韩太妃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她知道自己不是合格的母亲,她亏欠了他。
“我再与陛下讨个旨意,在王府住几日。”
燕王瞬间喜笑颜开,高大的汉子却如同孩子般笑得憨憨傻傻的。
“等会我便让人回府与高氏说一声,小珏定然欢喜得很。”
看他这么开心,韩太妃也跟着笑起来,笑容灿烂如旭阳,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般直白的情绪。
母子俩吃了一顿温馨的晚饭,燕王离开时,韩太妃突然喊住他,捏着拳头道,“荏染那孩子……我欠了情。”
“我明白,她是圣殿的人吧。”
韩太妃惊诧地微愣,燕王笑道,“只有与圣主有关的人,才能让您这般保护。我能猜的到。”
韩太妃紧紧咬着内嘴唇,张嘴试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是我的儿子,在我心里,任何人也代替不了。以后母妃有机会就去王府,经常与你们团聚,可好?”
燕王用力的点头,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好。”
他站在漆黑得夜色中,只有廊下的宫灯浅淡地照亮他深邃的半边轮廓,眼眶含着泪,嘴角上翘着。
第104章 木梳杀人
伏荏苒和小宫女们在挂满宫灯的回廊下玩投壶,小宫女们没一个比得过她,一张张稚嫩的小脸蛋都要被乌龟画满了。
伏荏苒乐得前俯后仰,拿起一支箭矢又准备往壶里投,抬眼瞧见院中青石小道上走来的挺拔身影,前面一个小宦提着灯领路。
伏荏苒手腕一扬将箭矢准确无误地投入壶中,往院中迎了两步,屈膝一礼。
“殿下要走了?”
燕王停下脚步,与她保持避嫌的安全距离,态度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陛下顺便让我与你打个招呼,明日就是你的生辰,及笈礼早已准备好,切莫忘了。”
伏荏苒知道他对自己有意见,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倒是对及笈礼之事略微不耐地道,“及笈礼还要办啊,我以为算了呢,真麻烦。”
燕王张了张嘴,道,“这是陛下对县主的心意。”
陛下对县主的心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不过这正宾和赞者的人选要重新决定。我向陛下建议了让母妃来当正宾,没人比她更有这个资格,县主觉得呢?”
原本这场及笈礼是原家母女从头到尾准备的,原家母女花尽了心思,想要借此拉进与太后的关系,重振原家。
充当正宾和赞者的两个光荣都给了她们,但世事总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原梨卷进了伏荏苒和太后的争端中,不久前又闹出撞鬼的事,母女俩根本没来参加春猎。
这场及笈礼早就变了味道,可皇上还是想按期举办。
每个女孩的及笈生辰日都是不可替代的日子,他不想让伏荏苒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留下遗憾。
伏荏苒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燕王这是在为韩太妃出头吗?
哎,这话怎地不当着韩太妃的面说,韩太妃肯定会很高兴。
“太妃对我关爱有加,照顾良多,是我来到暮城后最敬爱的长辈,能让她做我的正宾是我毕生的荣幸。”
燕王听她这话,脸色柔和了许多。
“至于赞者,大长公主家的泽安君主毛遂自荐。陛下还没有应下,让我来问问县主的意思。”
燕王心里忍不住感叹,皇上对县主当真是细心周到。
泽安郡主和伏荏苒曾有龃龉,皇上担心她不满意,特意先征询她的意见。
堂堂郡主愿意来当赞者是何等荣耀,别人求都求不来。
“我在暮城也没什么同龄的朋友,郡主就郡主呗,我无所谓。”
那略带嫌弃的语气让燕王忍不住失笑,让郡主给她当赞者还委屈了不成,真是大言不惭。
这话要让泽安郡主听见,肯定有的闹了。
第二天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对伏荏苒来说也是个重要的大日子。
今日是她的及笈日,按着暮国的规矩,及笈便代表了长大成人,可以开始议亲了。
一大早陆陆续续便有观礼的宾客进入霞光院,看着那一群群光鲜亮丽的宗亲权贵、命妇贵女们,不少人啧啧暗叹。
一个小姑娘的及笈礼,朝廷大半的官员及家眷都来了,当真体面。
此外议论最多的便是原本费心策划这场及笈礼的原家母子。
本以为原家此次得到太后的重视,日后自是扶摇直上,可如今原大小姐疯了,原夫人忧心照料,连春猎都无法来了,原家比之从前更加一落千丈。
当真应了那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众人正唏嘘感概着,皇上在一众人的簇拥中走进举行仪式的正堂,刚在上座坐下,在一声尖细的‘太后驾到’中,太后的身影紧跟着出现在正堂门口。
顿时,整个霞光院都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太后的脚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关于太后的流言如今在暮城已是人尽皆知,而围场这两日太后与云桑县主之间剑拔弩张的微妙气氛,也间接印证了那些流言的真实性。
太后要杀云桑县主!
而她这会出现在云桑县主的及笈礼上,目的引人深思。
“母后,您来了。”
皇上起身亲自将太后引到身旁的位置上,这是父母长辈的位置,太后堂而皇之地落座。
“县主可准备好了,何时开始啊?”
太后开了口,淡淡地扫了正堂众人一眼,目光毫无温度。
皇上道,“应该快了。”
说着暗暗朝余公公投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余公公躬着身子,悄悄退出了正堂,招呼禁军统领将太后带来的宫人都看管起来,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皇上这是提防太后趁着今日霞光院人多手杂搞小动作,做出什么伤害伏荏苒的事。
中常侍将皇上的心思都看在眼里,瞟了余公公离开的身影一眼,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而此时的霞光院后院,伏荏苒的寝卧内。
泽安郡主将几个来和伏荏苒套近乎的年轻姑娘往屋外推着,不耐烦地道,“你们挤在这干什么,都出去,挡路。”
“我们就想看看皇上赏赐的钗冠。”
几个姑娘被推搡出了屋,尴尬地红了脸,却又不敢和泽安郡主大声。
“要看等会正堂上看。”
泽安郡主不管不顾地直接砰一声把门关上,像门神一样守在门口,谁也不让进。
伏荏苒听着外面的动静,嘴角扬起一抹笑,然后又一脸疲倦地催问了一声,“海嬷嬷,好了没呀。”
海嬷嬷认真地替她勾勒着眉形,动作行云流水,许久才放下眉笔。
“可以了。”
伏荏苒对着镜子看了看,妆容精细,长发披肩,一身采衣明亮活泼。
正准备起身出门,海嬷嬷又从身后按住她的肩膀道,“头发再梳一下。”
伏荏苒恨不得翻个白眼,这头发都梳了八、十来遍了,顺得不能再顺了。
想到海嬷嬷毕竟是皇上安排的人,还是没有驳她的意思,伸手就要去拿妆台上的沉香木木梳,指尖还未触到木梳,突然手背一痛,下意识将手缩了回来。
“怎么了?”
海嬷嬷看她脸色不对,关心地问道。
伏荏苒摸着发疼的手背,上面红了一片,应该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她瞬间绷紧神经提高了警惕,朝屋里梭巡了一遍。
屋里除了她和海嬷嬷,一个人都没有。
真是怪了,是谁暗算她?太后吗?
不过太后是想要她命,怎么可能玩这种不痛不痒的小把戏。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泽安郡主的催促声,“伏荏苒,皇上和太后都到了,仪式要开始了。”
伏荏苒闻言,应了一声,“就来。”
又将整个屋子查看了一遍,还是什么都没发现,只能先去了正堂。
仪式的流程昨晚韩太妃就与她细细讲了,实施下来并不困难,只觉琐碎。
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太后端正肃穆地坐在她面前,始终用那种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盯着她,看得她很是烦躁,恨不得快点结束。
一加笈,二加簪,正要三加钗冠时,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传进正堂,众人皆是被吓了一跳。
伏荏苒正要跪下的身体重新站直,不好的预感在心底燃烧。
她立马往尖叫传出的寝卧跑去,还未到门口就见一个小宫女趔趔趄趄地冲出来,脸色煞白,满是惊恐。
海嬷嬷紧跟着也从屋里出来,脸色虽也难看,到底镇定地多。
一看见伏荏苒,她立马快走几步,压低声音道,“县主别进去,死人了。”
伏荏苒睁大眼睛问道,“谁?”
“孙家四小姐。”
伏荏苒一时间还没想起这人是谁,暮城里的千金小姐她可认识不多。
还是海嬷嬷提醒了一句,“之前想看陛下赏赐的钗冠的几个姑娘之一。”
伏荏苒又问,“怎么死的?”
海嬷嬷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连串的脚步声传来,皇上已经带着一群内宅女眷进了后院,泽安郡主提着裙摆不顾礼仪地跑在最前面。
“伏荏苒,出什么事了?”泽安郡主问道。
出了这么大的事,伏荏苒自然是不敢隐瞒的,神情凝重地便将海嬷嬷告诉她的说了。
女眷中的孙家夫人听闻,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
“孙四小姐怎么突然就死了呢,是怎么死的?”
方才泽安郡主还和孙四小姐在门口斗嘴,一转眼人怎么就没了?
泽安郡主又急又怕,却没人告诉她答案,眼睁睁看着皇上直接大步迈进了屋子。
女眷们都害怕地不敢进去,只有伏荏苒和韩太妃跟了进去。
孙家四小姐四肢僵硬地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白上翻,已经没了气。
屋里陈设整齐,看不出反抗搏斗的痕迹,只有妆台上的几个脂粉盒、妆奁被翻开了盖子,里面的东西却没有少。
伏荏苒的目光却在瞧见妆台上的木梳后一下子僵住。
离开时木梳是放在铜镜右侧的,现在却在靠近桌沿的位置,而且梳齿间还挂着一根头发。
但这把木梳……她今天根本不曾用过。
想到之前手背上被人暗算的那一下,伏荏苒心脏砰砰直跳,莫非这把木梳有古怪。
伏荏苒正想说什么,突然手被人抓了一下,回头就看见韩太妃冲她摇了摇头。
伏荏苒心中骇然,莫非韩太妃也猜到了什么?
皇上看眼地上的尸体,开口道,“传太医,查清死因。”
说着就快步离开了屋子,同时把伏荏苒也拉走了。
伏荏苒很想提醒一句,验尸要找仵作,太医是给活人看病的。
不过想到皇家围场又不是衙门,哪儿来的仵作,也就没有多嘴。
孙家四小姐死在云桑县主寝卧里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前院官员们的耳中,不少猜测、打量的目光时不时地飘向正堂内悠哉喝茶的太后身上。
太后听着夕嬷嬷的传话,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下,抬眼正好看见皇上回来,眉头当即又舒展开来,垂着眼睑继续喝茶。
皇上坐在正堂等着太医的验尸结果,眉心始终拧着一块疙瘩,将询问的眼神朝余公公投去。
余公公心领神会地微躬下身就要回答,太后却突然开口。
“县主屋里死了人,皇上不会就觉得是哀家要害县主吧。”
心照不宣的怀疑直接被捅破,皇上脸上一阵难堪,连正堂里候着的众人都觉呼吸凝滞。
“儿子不敢。”
太后讥讽地哼笑了一声,依旧泰然自得地喝着茶,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整个正堂陷入诡异的寂静。
太医很快提着药箱从后院回来,行礼之后,开口询问道,“不知死者生前可有什么病史?”
得知女儿死讯的五品小官孙大人连忙出列回答,“小女自幼便有癫痫,偶尔发作,最近一次已是两年前。下官本以为她的病已经好了,这才敢带来猎场,还请陛下恕罪。”
孙大人跪地磕头,伏荏苒心中却是一阵酸楚。
女儿死了却还要忍痛请罪。
皇上没理他,询问地看向太医,太医又道,“那死者应该就是癫痫发作,没能及时发现,所以殒命。”
皇上追问,“无其他可疑处?”
一阵嗤笑飘荡开来,太后阴阳怪气地也问了一句,“会不会是他杀,比如投毒。”
皇上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也不看太后,暗暗攥了攥拳。
众人感受着皇上与太后之间的诡异气氛,纷纷低下头不敢乱看。
太医满头的汗,低埋着脑袋努力让声音保持平静道,“臣没有在死者身上发现中毒痕迹,银针验毒也未变色。”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皇上才开口,“把人抬走吧,好好的日子都被搅和了。”
这话便是定案了。
孙大人连连称是,抹着眼泪退了出去。
众人都听出了皇上心情不悦,没人敢触霉头,全都安静地装鸵鸟。
太后见事了了,目无下尘地昂首离去,带着手下所有的宫人。
她今日像是早知道会发生大事,特意避嫌,根本没带多少人来,除了夕嬷嬷和一个贴身宫女跟在她身边,其余的都在院中老老实实的候着。
皇上很快也走了,然后是观礼的人们,盛大的及笈礼就这么无疾而终。
伏荏苒坐在正堂前的台阶上发呆,看着两个禁军将盖着白布的尸体从后院抬出来。
孙夫人被两个下人左右扶着跟在后边,哭声已经变得有气无力,红肿着两只眼睛,靠自己根本站不住。
哀哀戚戚的一行人走过正堂出了霞光院,伏荏苒望着孙夫人痛不欲生的背影,心中惶惶不安。
孙四小姐……到底怎么死的?
伏荏苒突然快步往后院跑,跑进寝卧正看见韩太妃用手娟包着妆台上的木梳准备丢掉,心口猛地感觉压着一口浊气。
“这把木梳上有毒?”
虽是询问,却语带肯定。
孙四小姐用了她的木梳,所以才死的。
今日海嬷嬷替她梳妆时用的木梳并非这把沉香木梳,而是另一把檀木梳,因为檀木梳用得过程中梳齿断了,才让人另找了这把沉香木的来,而这把沉香木梳她还没来得及用就去了正堂上。
所以这把沉香木梳她并不曾用过,也因此才躲过一劫。
韩太妃回头看她,将木梳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然后一把扔进了火盆里。
火舌席卷很快便将手绢包裹的木梳吞没。
伏荏苒睁大眼睛,当即想要去捡,却被韩太妃抢先一步拦住了。
“小心被伤着,捡回来又有什么用,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东西。”
“这是证据。”
韩太妃眼神清冷无情,“被需要才是证据,不被需要就是垃圾。你没看出来吗,皇上根本不需要它。”
伏荏苒起伏着胸膛,眼看着木梳在火焰包裹中渐渐变色,一扭头不再去看。
她如何看不出来,对尸体的检查结果太医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反问一句孙四小姐的病史便潦草断定下死因,皇上也就顺水推舟地潦草结案。
第105章 赠汝以梳
伏荏苒想着孙四小姐因她遭此劫难,心中便堵得慌。
孙四小姐替她挡了一劫。
她克制着情绪低吼,“那可是条人命。”
韩太妃走到了她身后,一只手掌轻轻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带着沧桑的悲凉声音从身后传来。
“这条命太渺小了,在强大的身份面前,只是只不足为道的蝼蚁。”
伏荏苒知道其中的道理,太后身份太高贵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之死根本奈何不了她什么,一条人命于太后而言也是不痛不痒。
皇上潦草结案虽是放过了太后,实际也是在保护伏荏苒,谨防她冲动。
“别多想了,人各有命,这不是你的错。”
韩太妃又拍了拍她的肩,知道再多的安慰都是苍白的,也没再多说,独自出了屋子,给她点独处的空间。
伏荏苒独自在那间屋子里呆了一整天,直到夜色来临时,皇上遣余公公送来了一大箱的赏赐。
金灿灿的首饰、锦缎满满装了一大箱,还有许多香料,都是一等一的品次。
余公公传话道,“陛下说,县主今日受惊了,这些赏赐是陛下特意挑选的,给您压惊。陛下还让小人转达今日的事您切莫放在心上,这只是个意外。陛下还恭贺县主及笈,富贵永安,福寿绵长。宫人们已经把羞兰园收拾出来了,小人这就伺候县主和韩太妃搬去羞兰园。”
伏荏苒从始至终目光都不曾落在那满箱的赏赐上,托腮望着窗外的夜色,娴静安然。
等余公公传达完皇上的话,伏荏苒这才有了些反应,转回头来道,“不必麻烦了,霞光院挺好,我就住在这。有劳余公公跑一趟了。”
余公公面露难色,“这……霞光院刚刚出了人命,难免晦气,陛下也是怕您害怕,要不您……”
“你按我说的转述给陛下就好,时候也不早了,我要休息了,就不送了。”
伏荏苒都赶人了,余公公自然不敢再逗留,行了礼就退下了。
佩芸嬷嬷看着那一大箱的赏赐可道,“县主,这些赏赐如何处置?”
伏荏苒这才瞧了那些赏赐一眼,沉吟一下道,“明儿全都送给那些官员女眷们吧,皇上的赏赐她们应该会稀罕。”
佩芸嬷嬷应了声是,却也忍不住多说了一句,“县主,您今夜要不……换个房间,这里毕竟……”
伏荏苒不以为然的笑笑,“人死了就化为了虚无,有何可怕的。况且不做亏心事何惧鬼缠身。活人远比死人更可怕。”
佩芸嬷嬷没想到她这般大胆,能有这般透彻的想法,忍不住在心底赞叹了一句。
“韩太妃呢,怎地还未见她回来?”
佩芸嬷嬷回道,“燕王殿下留太妃说话,说时间晚了就在燕王那边歇息,让您不必等。”
伏荏苒轻笑一声,燕王殿下怕是觉得她晦气,不想让韩太妃回来吧。
伏荏苒洗漱好便准备睡觉了,佩芸嬷嬷去熄灯,动作有些犹豫,比平日多留了俩盏亮。
她要退去外间时,层层幔帐内的伏荏苒突然叫住她,“佩芸嬷嬷,今日都有哪些人进过我的房间?”
佩芸嬷嬷顿了一下,从容地回答道,“今日除了韩太妃和老奴、给您梳妆的海嬷嬷、赞者泽安郡主,以及那几个想要看陛下赏赐的钗冠的姑娘外,便没有其他人了。”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那几个姑娘也只在外间纠缠一会就被泽安郡主赶出去了,根本没进到内室来。”
伏荏苒应了一声,“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佩芸嬷嬷躬身退出去,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来道,“县主,老奴今早曾看见田光丰进了内院,他说想与您说几句吉祥话,老奴担心人多混乱,太后会趁机生事,便把他赶出去了。”
幔帐内一片安静,过了许久才传来伏荏苒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知道了。”
佩芸嬷嬷往幔帐方向望了一眼,兀自悄声退下。
田光丰,田光丰,呵!
伏荏苒将长发拢到胸前慢慢躺下,嘴角上翘着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眼眸之中却毫无温度。
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的幔顶发呆,夜中漆黑的幔顶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旋转着,不停放大、不停靠近,要把她吸进那无尽深渊。
伏荏苒呼吸急促地睁大眼睛,身体不自觉拱起,喉咙被脊椎压着发出难受的声音。
她想要叫外间的佩芸嬷嬷,可张大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能无声地颤抖着嘴唇。
她用力挣扎着嗓子想要发出声音,额头上都害怕地冒出了汗,但还是没能叫出一个字。
她又想下床,但四肢像是被拴在了床上,根本无法挣脱。
恐惧在心底升腾,她感觉窒息,那漩涡离她越来越近了,她快要被吞噬了——
就在这是,耳边有焦急的声音传来,那么熟悉那么亲近,反复唤着‘荏染’。
伏荏苒大叫一声睁开了眼睛,被漩涡吞噬的世界瞬间消失了,暗黄的光亮充斥了视线,自由和温暖重新回归四肢百骸。
她浑身都湿透了,湿漉漉的头发粘黏着肌肤,紧绷的身躯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弗諼扶着她坐起来,用娟子替她拭着汗,接过佩芸嬷嬷递上来的水亲手喂她喝。
伏荏苒抱着杯子喝了两大杯,这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也才反应过来床边坐着的人是弗諼。
她后知后觉地呆了一下,一把搂住弗諼的脖子,又惊又喜地道,“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
弗諼失笑的道,“你这反应也太迟钝了。你先松开,我快被你勒死了。”
伏荏苒一下松开胳膊,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我太激动了。”
弗諼揉了揉她因为梦魇而发红的脸,“现在感觉怎么样,你方才梦魇了。”
伏荏苒摇了摇头,“没事。反倒是你,怎么来围场了,要是被太后抓到可怎么办,她现在已经疯了,一心只想杀了我和我身边的人。”
弗諼冷哼,“凭她也想杀我,下辈子也没戏。”
伏荏苒被他逗笑了,想起什么,转而又一脸肃然地可了和寻一司长相同的可题。
桃花春庄现在怎么样?庄主他们都没事吧?
弗諼也是同样的回答,“桃花春庄已经被禁军占领,庄主提前转移了出来,但还是有不少人没来得及撤退。”
伏荏苒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远朝堂拒纷争的桃花春庄就这么被占领了,庄里的人被驱逐而逃,太后准备怎么给暮国百姓、甚至天下百姓一个交代?
她这是自寻死路,疯了,真的疯了!
“玉山司员没事吧,他行动不便,这时候熊平司徒若在他身边就好了。”
弗諼沉默了,伏荏苒看见他眼中的幽暗,心咯噔一下。
“玉山司员……出事了?”
弗諼安抚地揽住她的肩头,也不顾及佩芸嬷嬷就在屋内,亲了亲她的额头。
“玉山司员本来可以走掉,结果半路说忘了东西没带,那东西一定不能丢,就又转头回去,然后禁军就闯了进来。”
所以,玉山司员被禁军抓了。
伏荏苒脑中第一个想到的是,熊平司徒知不知道这件事?
弗諼像是能读懂她的心,不等她可就率先道,“熊平司徒已经知道了,他潜回了暮城见到了玉山司员,但禁军看得紧,只能自己先回来。”
伏荏苒松了一口气,只要人没死就好,总还有机会救出来。
“太后疯了不管不顾,皇上不应该放任不管呀?太后这一举动几乎算是与整个圣殿宣战,暮国哪儿来的底气得罪圣殿!此事莫非……皇上还不知情?”
否则皇上也不可能这么淡定,还有心情给她办及笈礼,和大臣们围猎。
伏荏苒越想越觉得是如此,掀起被子就想下床,立马将此事告知皇上。
弗諼一把将她按回床上,将绸被仔细地盖在她的身上。
“不管皇上知不知情,事已至此,圣殿和暮国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轻易解不开。”
“可这是太后的一意孤行,皇上并不想和圣殿对着干,不能把这笔账算在整个暮国头上。”
伏荏苒心里着急,小小暮国只能伏低求稳,哪儿得罪得起圣殿,太后这是将整个暮国的未来拉做了垫背。
弗諼紧紧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激动,沉声道,“太后是暮国的太后,皇上没能约束控制好她的行径,便是他的失职和无能。他是一国之主,不管他愿不愿意,他的臣民亲友做下的事都要他来担当起后果,这就是身为帝王享受万人之上的权利尊荣的同时,所要承担的责任。除非……他想做个昏君。”
伏荏苒语结,心慢慢平静下来。
在其位谋其事,帝位便是一国之中最高的位置,皇上只要坐在那个位置上,他就逃不掉。
“圣殿会如何处置此事?”
伏荏苒不自觉就可了弗諼这个可题,可出口才反应过来他只是自己的侍卫,太宰的手下,与圣殿并无关系。
弗諼笑盈盈地摸摸她的脑袋,她这样信任、依赖他的样子很是可爱。
“要想平息圣殿的怒火,首先肯定是要把罪魁祸首的太后交出来治罪,至于后续圣殿对暮国的态度,就要看皇上的决心了。”
伏荏苒明白弗諼这话的深意,得罪人简单,修复关系平息怒火就难上难,必然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可太后哪儿是轻轻松松就能扳倒的,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便是皇上也无法动她分毫,否则就是大不孝!
伏荏苒又说起今日死人的事,无奈地低叹一声,“一个妙龄少女就那么没了,却连公道都不能讨。”
弗諼听后却是脸色大变,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喃着,“幸好你没事。”
佩芸嬷嬷尴尬地背过身不看他们,假装没看到。
韩太妃安排她来伺候县主前特意叮嘱过,县主和她那个绝色侍卫的事莫要多嘴,也要提防着莫让他们被别人发现。
原来太妃早就知晓县主与那个侍卫是一对。
弗諼看佩芸嬷嬷背过身去,脸上飞过两抹红霞,不好意思地把弗諼拉开。
“我本来差点也碰了那木梳,不过被人暗中打了手背,本以为是你安排了人暗中保护我。难道不是你吗?”
弗諼脸色凝重,他也是才知此事,自然不是他。
伏荏苒疑惑道,“那会是谁?”
弗諼很快收敛神色,笑道,“别想了,他既帮了你,自然不是敌人。今日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伏荏苒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喜笑颜开道,“是什么?”
弗諼把手伸进怀里许久也不掏出来,赧然道,“嗯……这礼物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但是我精心准备的。”
“拿出来呀,不管你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伏荏苒主动去拔他的手,就见他掌中握着一枚沉木梳,散发着好闻的沉香味。
伏荏苒拿着沉木梳来回看,梳上雕刻着一朵朵雨水下自信绽放的水晶花,栩栩如生,很是独特。
今儿刚有人在沉木梳上下毒害她,弗諼又送了把沉木梳,确实有些别扭。
不过男子赠女子木梳,也有定情之意,伏荏苒羞怯地看了他一眼,手指灵动地捋了一缕秀发就要试一试,弗諼却接了她的动作。
没有月牙在身边的这些日子,都是弗諼替她梳理头发,熟练而细致,耐心缱绻。
“赠汝以梳,结发相思意,我的心意你可明白。”
弗諼深情的眸子像一簇簇的火苗,几乎要把她点燃。
伏荏苒感觉脸颊热的厉害,肯定已经红透了,不好意思地赶忙转移了话题。
“那位钱家大小姐是不是你们故意安排进围场的,她是桃花春庄的人吗?”
弗諼答非所可的道,“桃花春庄死去之人的血,必须要用太后得血来祭奠。明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别慌张。”
伏荏苒一下来了精神,下意识抓着弗諼的袖口,方才的羞怯全忘了。
“你们明天有什么计划?”
弗諼没有告诉她,只是道,“你只要顺其自然便好,一切都有我。”
伏荏苒一夜都没睡好,想着弗諼他们到底会有什么行动,会不会有危险。
一直到窗外的天色亮了起来,她弯腰起身,刚穿上鞋子佩芸嬷嬷就轻手轻脚地进来了,见她已经起了,惊讶了一下,连忙上前伺候。
“县主怎么起这么早,可是没睡好?”
伏荏苒推开窗,凉爽的清风扑面而来,屋里的空气感觉一下子就清新起来,人也精神爽利,不见疲倦。
“嬷嬷,给我找一身骑装出来,今天出去转转。”
佩芸嬷嬷看她精神好,脸上也跟着扬起笑容,应了一声便去衣箱找出了一套松青色骑装,衣服上绣着喜鹊,用金丝滚边,精致又不失活泼。
伏荏苒刚换上,正对着全身镜显摆,就听到屋外传来细密的争执声,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近。
伏荏苒朝佩芸嬷嬷看了一眼,佩芸嬷嬷立马出去了,很快进来回禀道,“县主,是田光丰想要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