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自戕
田广丰懊悔不迭地不停解释,“小人也没想到她怎么就死了,都是小人的错,要是昨夜没有拦着主子来掖庭,或许就能见到她。小人……也没料到……”
伏荏染闭着眼睛深吐了一口,不耐烦的打断田广丰的声音。
“好了,我现在想静静。”
月牙怨怪地狠狠瞪着田广丰,把他拉到远处继续数落,声音了压低了些,注意不打扰到主子。
“要不是你多嘴,一会说天黑,一会说饿,主子昨晚就见到人了。都是你多事!”
“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也不能未卜先知。我要知道肯定不会拦着主子。”
田广丰抓了抓脑袋,一脸的委屈。
“谁知道她那么没福气,那么多委屈都受了,偏偏没挨过这一个晚上。”
月牙和田广丰在远处说话,伏荏染一个人站在那口让人望而生畏的水井旁,目光深沉。
今日一早她们来到掖庭的时候,见到的只有一具尸体。
尸体刚从水井里捞起来,泡了一夜,已经浮肿惨白了。
掖庭的奴婢们全都吓得花容失色,退避三尺,害怕的不敢靠近。
掖庭令调查后的结果是自戕。
那个宫女一直被掖庭的其他宫女排挤,平日也总被欺负,昨夜被人扒了衣服当众羞辱,一下想不开就跳了井。
伏荏染对这个结论不置可否,直觉里面有猫腻,不相信只是单纯的自戕。
这时间点也太巧合了些。
她刚想起这个宫女,不过等了一夜的功夫,人就死了。
就好像提前有人得到消息,杀人灭口……
想到这,伏荏染清冷的眸子眯了眯,不知在想什么,透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不过越是这样,越让她肯定,先皇后中毒之事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
福康宫中,一群衣香鬓影的华贵妇人们结伴而入,给太后请安。
宫女们鱼贯而入奉上茶水,恭恭敬敬的退了下去。
席座间多了一着石榴红绣朝阳牡丹襦裙的新鲜面孔,头上插着珠光宝气的发饰,整个人如骄阳般浓艳张扬。
这正是前两天春宴上夺得献艺第一的胡娙娥。
胡娙娥是胡相国的侄女,身份贵重,一入宫便是娙娥,比许多跟了皇上很多年的后妃年位份还要高。
所以现如今她是后宫女人们最新的敌人,伏荏染都被挤到了后面。
一道道嫉妒的目光或大胆或隐晦的扫在她身上,各自小声说着话,内容大多是在议论这个新得圣宠的胡娙娥。
太后手里把玩着一串水晶手串,斜倚在凭几上,悠哉闲适的听着大家说话。
手边小几上放着一碗飘香热乎的芝麻糊,不时吃上一口。
闲美人突然提起了一个新话题,“听闻昨儿凤栖宫的皇后向陛下请旨去太庙守灵,以赎过往错失。”
这话一出,犹如在大殿中扔下了一串鞭炮,炸得众人猝不及防。
“有此事?”
连与她交好的惠美人都还不曾知道这个消息,不确定的反问。
闲美人道,“我也是刚听说,知道的并不真切。”
说着不时拿眼睛去瞟太后,摆明了是想在太后这寻求准确的消息。
一时间,所有后妃都小心的看向太后,期待太后说些什么,此事究竟是真是假?
皇后乃后宫之主,皇后的动向关乎着整个后宫的风向。
之前都说皇后要被废了,这突然怎么又要去太庙守灵,究竟是怎么个想法?
这后位还废不废了?
太后敛眸优雅的吃着芝麻糊,像是没瞧见众人希冀、询问的目光。
大家没能得到答案,又把目光统一投向了书婕妤。
皇后的结局,其实与大多数后妃关系不大,关系最大的是书婕妤。
在众后妃、甚至大多数前朝大臣心中,皇后被废,下一任皇后自然而然就该是书婕妤。
书婕妤不仅品行端重,深得圣心,又养育大公主,怀着皇嗣,无论从那一点看都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但若现在这个皇后去了太庙守灵,后位怕是一时不会易主。
皇后若不废,影响最大、最在意的都应该是书婕妤。
众人瞧着书婕妤,却发现她眉毛都没动一下,始终闲淡柔情的轻轻抚摸着肚子,一脸慈母光辉。
“是自己的终究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求也求不来。”
她含笑着说了这么一句,便不在说话。
似乎根本不受大家影响,根本不在意皇后废与不废,自己能否坐上后位一般。
伏荏染安安静静的坐在边上瞧着热闹,越发感叹书婕妤的与众不同,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她。
便是再不争不抢之人,如此大的权利和尊容摆在面前,也很难保持心静如水。
不管书婕妤这份云淡风轻是真不在意还是装不在意,都十分令人佩服!
“一个不被皇上喜欢的女人,管她是回娘家还是去太庙守灵,都改变不了她被厌弃的事实。她爱去哪儿去哪儿,管她做什么。”
众人都在沉默间,胡娙娥突然开了口,果然如她的长相一般张扬。
这话一出,大殿陷入更尴尬的沉寂,落针可闻。
胡娙娥不以为然地也吃了两口宫女送上来的芝麻糊,倨傲的视线却落在太后身旁的伏荏染身上,瞳孔紧缩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从方才进来,便见云桑县主脸色不太好。县主刚从哪儿来?”
伏荏染瞧着她不怀好意的笑容,心念一动,这人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看到什么?
太后闻言,转头认真的打量伏荏染,关心的道,“可是哪儿不舒服,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伏荏染笑着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方才瞧见了死人,有些吓着了。”
伏荏染百无禁忌的突然说起死人,殿里的人都惊了一下。
书婕妤眉心微皱,一下下地轻轻抚摸着肚子,像是在安抚肚子里受惊的孩子。
可她肚子都还没显怀,能摸出个啥。
“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也紧张的问道,幽暗的眼眸却深不可测,不知到底在想什么。
伏荏染像是没瞧出她眼中意味深长的情绪,状似害怕的道,“掖庭昨儿夜里死了个宫女,跳井死的,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胀了,皮肤几乎成透明状,眼睛瞪得大大地,死不瞑目,可吓人了。”
伏荏染绘声绘色的讲着,满脸害怕,也把大殿中的人吓得不轻。
这些后妃们都是些金枝玉叶,千金之躯,哪儿听得这些话,当即个个变了脸色。
太后不停转着手里的水晶手串,带着一种打量的神情瞧着伏荏染,薄削地唇崩成一条直线。
第77章 挑衅
她肃然正色,带着训斥地道,“你堂堂县主,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伏荏染受了训,一脸乖巧地解释起来,“之前我无意间遇到个宫女受欺负,不仅被打地爬不起来,还差点被人扒光衣服丢在外头。那几个宫女都是掖庭的,我就让掖庭令来处理,之后也没再管。我昨晚突然想起那个宫女,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还有没有被欺负,就想今儿去瞧瞧,结果一去就碰上她从井里被捞上来,吓得我差点晕过去。”
“她是自己跳井死的吗?”
闲美人虽害怕,却又十分好奇,捏着帕子问道。
伏荏染蹙眉解释,“掖庭令说是因受尽其他宫女的欺辱,自己跳井死的。”
“那便是自戕。自戕之人最是晦气,怨念极重,听说死后都不得安宁,还会找活着的人报仇……”
惠美人瞪圆眼睛,表情十分夸张。
话还没说完,就被太后威厉的瞪了一眼,“还不闭嘴!胡言乱语,回去抄一百遍清心决,静静心。”
惠美人被罚了,心里不痛快,苦着脸,却只有乖乖认罚,不敢再胡言乱语。
“太后,我觉那个宫女太可怜了。我之前亲眼见到她被欺负,全身上下没一处是好的,那些欺负她的人也应该受处罚。”
伏荏染抱不平的道。
太后安抚的拍拍她的手背,“掖庭令自会处理,这些腌臜事你就别管了。”
伏荏染还不停嘴,凑在太后耳边,压低了些声音道,“太后,我觉得那个宫女不像是自戕,说不定是有人害地。”
太后脸一怔,瞳孔微不可见的闪了一下。
瞧着近在咫尺的稚嫩脸庞,清秀恬静,目光澄澈,却隐隐带着一股高深莫测的笑意,让人忍不住背上发凉。
太后收敛心神,嗔了她一眼,“你一个小姑娘,别胡思乱想。还有一个月就是你的及笄礼了,现在是时候开始准备了。”
伏荏染没有再继续那个宫女的话题,笑了笑,顺着太后的话道,“谢谢太后为我操心。”
“这都是应该的,谁让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
太后慈爱温柔的模样瞧在众人眼里,实打实一个慈母,看得众人满脸艳羡。
后宫之中有最尊贵的太后撑腰,真是幸福!
伏荏染对此不以为然,垂敛的眸子里一片清明和狡黠。
请安的后妃们一走,太后一掌就将手边还未吃完的芝麻糊,连碗加小几一起推到地上。
丁零当啷的声响,吓得大殿中的宫人们齐齐跪身伏地,连呼吸都摒住了。
主子心情不顺,遭殃的便是下人。
宫人们生怕被殃及池鱼,屏气凝神,努力降低存在感,一动不敢动。
在场唯有夕嬷嬷不受影响,她安抚着太后保重身体,莫要动怒,同时将殿中的人都遣出去了。
直到宽敞的大殿中只剩她们主仆二人,太后终于不再忍耐,怒目冷脸的喝骂起来。
“这个伏荏染真是小瞧了,她还敢挑衅本宫!”
说着又是一盏上好的高足貔貅熏炉摔在地上,滚了两圈,香灰洒了出来。
“县主知道宫女之死是我们做的了?”
夕嬷嬷便倒了杯新茶给太后顺气,边问道。
太后气得说不出话来,没有回答,沉默的态度却是默认了。
夕嬷嬷宽慰道,“太后别担心,老奴亲自安排的人,处理地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县主什么都不会知道。”
“这个伏荏染,就是本宫的灾星。连那些陈年旧事都被她扯出来了。”
“这次幸好消息来得及时,我们动作也快,否则怕是真要被县主发现什么。”
夕嬷嬷话音落,太后狐疑的仰头看她,冷骘的眼眸闪过一抹杀气。
这个大殿的空气都凝结了。
“你说她为何突然查起先皇后的事。她只是好奇,还是……故意查本宫?”
夕嬷嬷都被太后突然升起的杀意震住了,沉吟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醒的道,“她手里有先皇后遗失的凤冠顶珠。”
太后一下站起来,身上的杀气更重了,眉心紧锁,
“是啊,那颗顶珠她是从哪儿来的,那可不能留……”
……
伏荏染回到映辉园就坐在窗边发呆,望着院中翠绿笔挺的竹林,精神低迷。
棉球像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卧成一团窝在她怀里,陪着她。
田广丰抱着一束迎春花进来,插在一个宝石蓝胖肚花瓶中,带来初春的气息,让人眼前一亮。
他小心的观察着伏荏染的脸色,愧疚地放轻脚步上前,跪下身子道,“主子,您饿了吗,要不要小人给您做碗馎饦?”
伏荏染将脑袋搁在窗台上,双手交叠着垫在下巴下面,稍稍偏过头来,瞧见了那束迎春花。
黄色的花朵明亮秀丽,给这寒冷、萧条的冬季带来了一丝光彩。
“迎春花都开了。”
田广丰赶忙笑眯眯的接话,“开了,主子可要去后花园转转?后花园的桃树也冒出了花骨朵。”
伏荏染没接话,而是微微闭上眼,感受着鼻间若有若无的清香。
她突然想起春宴献舞时闻到的那股奇异的香味,便问田广丰,“你可知,春宴上那股香味是从哪儿飘来了?感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儿闻到过。”
田广丰听她提起这个,表情一下变得犹豫,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弗谖特别警告过他,让他别乱说。
但他凭什么听弗谖的,一个侍卫还真把自己当主子。
县主才是他的主子,县主问他肯定要如实答。
“小人也不知那香味哪儿来的,不过那味道真是好闻,到现在小人还记忆犹新呢。”
见他承认,伏荏染‘果然如此’的收回目光,扯嘴笑了笑。
她就知道弗谖他们是骗她的,那么浓郁的味道怎么可能闻错。
不过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们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主子,那晚小人闻地真真地,确实有香味。小人瞧着其他人,整个正殿的人应该都闻到了。弗谖和月牙却说没有,她们分明是故意骗您,也不知道有什么目的。”
田广丰叽叽喳喳,不满地抱怨起来,“主子,小人觉得您太放任弗谖侍卫了。现在整个映辉园都唯弗谖之命是从,什么都是他做主,您都快成摆设了。”
“主仆有别,小人觉得您还是该正一正规矩,树立一下威信,否则只会让他更加得寸进尺。就连贴身伺候您的月牙都事事听从于他。”
第78章 一醉方休
田广丰喋喋不休地说了一大堆,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
抬起眼,对上伏荏染幽黑瞳孔的瞬间,心却猛地一沉,嘴也立马闭上了。
伏荏染什么都没说,一下一下摸着棉球软乎乎的身子,田广丰却能感受到那无形的压迫和不快,让他心绪微颤。
田广丰立马匍下身子请罪,“小人僭越了,请主子恕罪。”
伏荏染幽幽地望着她,表情平静,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看着他跪伏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我不喜欢搬弄是非的人,特别是我身边的人。”
田广丰紧张的额头都冒出了冷寒,连忙应着,“是。”
看主子对弗谖的态度,简直是信任到了极点,即使被弗谖骗了也全无恼意。
他今儿说了那么多弗谖的坏话,主子不会把他赶走吧。
这一刻,只感觉时间都变慢了。
田广丰忐忑不已的紧张屏息,在伏荏染随意挥手让他出去后,紧绷的身体终于一下子放松,忙不迭地离开了屋子。
田广丰走到门口时,一下就瞧见了靠站在门框上的弗谖。
他站在这多久了,方才的话是不是都听到了?
他就一直站在这听,也不阻拦,也不慌张,一点不担心主子知道被骗后会生气?
看着他眼梢那抹微不可见的讽刺,脸一下烧起来,难堪地恨不得挖条地缝钻进去。
自以为抓住他的把柄,想让主子处罚他,甚至厌弃他,结果丢脸的只有自己。
田广丰无地自容地走了,弗谖端着一盅米酒进了屋,反手将门关上。
“大过年的这是什么表情。过年苦着脸,小心一年都不开心。”
弗谖将米酒盅在伏荏染面前晃了晃,引诱她。
伏荏染吸了吸鼻子,将棉球抱着放到旁边,盘坐着原地转身,抢了米酒放在身前的小几上,用力的闻了闻。
味道真是诱人。
“要不要今晚来个一醉方休?”
伏荏染背对着窗户,窗外的冷空气吹在背上有点凉。
弗谖将窗户关上,抖落开她的披风,披在她的肩上。
自己一掀衣摆,悠哉地在她边上坐下,从腰上解下一个酒葫芦,打开壶嘴给她闻了闻。
酒香刺鼻,十分浓烈。
“我喝这个,你喝米酒。”
伏荏染抱着米酒盅欢喜的点头,“我们来划拳,输的罚酒。”
弗谖抿嘴轻笑,“这么豪迈。那我肯定让让你。”
“谁要你让,还不一定谁厉害呢。”
伏荏染俏皮的微仰起下巴,将米酒倒在小碗里,翘起右腿,撸起袖子,摆出一副乡野汉子的豪放架势。
“六六顺啊,三桃园啊,四季财啊……”
伏荏染兴致勃勃和弗谖饮酒划拳,笑声穿破屋顶,黑夜慢慢笼罩了整个映辉园。
同样还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甚至飘散到映辉园的角角落落,伴着歇下的宫人们一起入眠。
棉球也像是感受到他们的热烈气氛,欢快地围着他们喵喵叫着,但很快就累了,趴在伏荏染腿边睡着了。
伏荏染爱好玩,在这达官显贵云集、诗书礼乐盛行的京城,怕是也唯有她肆无忌惮的玩着这种粗野游戏。
在行宫时,她时常与行宫的下人们划拳,却不是罚饮酒。
她的游戏两人为一组,一个负责划拳,一个负责受罚。
划拳输者,同伴抱着脑袋原地转三圈。
这是最受欢迎的游戏,每次玩这个,院里的人全都会聚过来呐喊围观,哄笑不已。
划拳单靠一张嘴和一只手,所以胜负很快,转圈却很慢。
经常是三圈还没转完,划拳的又输了,又有三圈等着他,一直转根本停不下来。
受罚的那个经常转得晕头转向,东摇西晃,引得众人大笑。
只要其中一方转圈时摔倒,他这一组便算彻底输了。
这是伏荏染自创的游戏,打发无聊时光。
入宫后的日子同样无聊,并且凶险。
“你输了,该你喝,大口点。”
伏荏染脸颊泛红像两朵云霞,视线也有些恍惚了,想要去抓弗谖的手腕,却抓了个空,伸着手在空中摸了半天才一把攥住他的手臂。
伏荏染顺着他的手臂往上,将他手里的酒葫芦抬高,不停往他嘴里灌。
边灌边咯咯咯地笑。
“跟你说我厉害吧,你说在行宫的时候,划拳你哪次赢过我。”
“是,你最厉害。”
弗谖猛喝了一大口,些许酒水从嘴角溢出来,弓起指骨擦了擦。
随意的动作却给人邪魅惑人的感觉,看得人眼红心跳。
嫣红的唇被酒水滋润,泛着盈盈水光,翘起愉悦的弧度,那双引人沉沦的丹凤眼荡漾着宠溺的柔情。
若有姑娘在场,肯定要被眼前的绝美画面刺激地晕过去。
虽然伏荏染也是姑娘,不过她神智早就不太清醒了。
“我们再来!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七个巧啊,八匹马啊……”
伏荏染虚眯着眼睛一拍桌子,嘴里喃喃念叨着数字,五根手指胡乱比划着,具体也不知道比的几。
“你干嘛呢,划拳啊,手呢……”
她晕地越来越厉害,瞧弗谖没出手,不满地抱怨,想去拉他的手划拳,视线却瞄不准方向,不停在空中乱抓。
“你醉了,改天再玩吧,休息一会。”
弗谖轻声哄着,将她滑落在地上的披风拉起来,盖在她的肩头。
她不悦的啧了一声,背一挺,披风又掉在了地上。
“不行,再来!”
她抓起面前的米酒盅,把最后的底子都喝了个干净。
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浓烈了。
弗谖看着面前乱抓乱摆的纤纤玉手,无奈轻笑,将自己大手主动放心她小小的掌心里,任由她拽着。
“让你陪我划个拳,你都罗里吧嗦,推三阻四,你,你欺负我……”
女孩子的情绪就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这句话是一点都没错。
弗谖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了,刚刚还豪迈的拉着他继续划拳的姑娘,突然一下就哭了。
嘴一瘪,眼泪跟着就流下来,不带一点预兆。
弗谖有点无奈,又觉得好笑,更多的却是心疼。
他知道,她今天的心情非常不好,但却一直装着什么事也没有。
他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袖子低声哭泣着,金豆子一颗颗往下落,直接把他的袖子当手绢擦,不一会就湿透了。
伏荏染本就醉了,哭得又有些累,直接趴在了案几上,抓着他袖子的手却始终没放。
“弗谖,我后悔了,我不该入宫的。”
第79章 一悸芳心永弗谖
她哽咽着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听得人心疼。
她脸颊红红,鼻子也红红,长长的眼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氤氲着泪水的眼睛越显纯净。
弗谖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如丝缎般的长发,凑在她的耳边,像哄孩子一样柔声安慰着。
“害怕了?别怕,有我在,我会一直保护你,任何人都伤不了你。越是富丽堂皇的地方,越是藏污纳垢,尔虞我诈。这是人类本性所造就的生存环境,是逃避不开的。”
他对伏荏染太了解了,她从不是个爱哭鼻子的娇弱女孩。
她聪明、有主见,有时洒脱起来连男人都比不上。
但越是强大的女孩,哭起来越让人心疼。
弗谖拭去她脸颊上湿漉漉的泪渍,心也跟着揪起来。
伏荏染努力扬起迷蒙的眼睛看他,眉心皱成一个疙瘩,楚楚可怜的脸上写满了歉疚。
她摇了摇脑袋,声音有些沙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我后悔了,若是我们没有入宫,你也不会受此屈辱,也不会害了你一生——”
伏荏染说话磕磕巴巴,有些大舌头,声音也很细,但弗谖还是听明白了。
她说的是他下蚕室的事。
本以为她并没放在心上,原来她一直耿耿于怀,只是藏在了心底。
她那么洒脱的人,从来只看前方不为过去纠结的人,却说后悔了。
而且是因为他!
弗谖身躯一怔,像是突然被人喂了一颗糖,心里有点甜。
比那勾人心魄的香气还要醉人。
伏荏染难过地吸着鼻子,嘴里呼呼吐着热气,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像是睡过去了。
那个宫女的死一整天都在她的脑海里回旋,心绪复杂,胸口被一块巨石堵地,这会醉了终于舒服些。
弗谖以为她睡着了,想要抱她到床上去,手臂还未穿过她的后背,她却突然睁开了眼。
伏荏染歪着脑袋,将脸搁在案几上。
弗谖那只湿透了的袖子就压在她脸下面,压地全是褶子。
两行清涕缓缓流下来,她直接抓起面前的袖子,将鼻涕擤在上面。
弗谖看着自己被糟蹋的一塌糊涂的袖子,也不气恼,反而宠溺的失笑,将另一只干净的袖子伸给她,给她当娟子用。
伏荏染也不客气,将干燥的新袖子罩在鼻子上,又擤了擤,这才舒服的长出一口气。
“弗谖,弗谖,弗谖……”
她喃喃地叫着,眼睛直直地望着他。
声音软软绵绵,跟棉球的叫声很像。
“弗谖,弗谖,这名字真好听,我取得。我还从未问过你,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
弗谖俯身看着她迷迷糊糊的小脸,笑容扩大,露出两排灿烂的白牙。
他很少笑得如此阳光、明媚,毫无防备。
“喜欢。”
声音低沉好听。
伏荏染眨了眨眼,突然就摸上他的脸,用手指细细描画着他的五官。
指尖所过之处都燎起一图火,灼热、悸动。
弗谖的心跳地很快,似乎下一刻就要从破胸而出,若非伏荏染注意力涣散,肯定能听得清楚。
“混沌初开展华颜,一悸芳心永弗谖。”
伏荏染嘴角咧起一个有些花痴的笑容,轻声念出一句诗。
“见到你的第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了。”
这一晚,弗谖一直呆在伏荏染的房间里直到天亮。
田广丰闻着那熟悉的香气,在院子里站了一夜。
伏荏染醒来时窗外已经大亮了,隐约能听见月牙在屋外和人说话的声音。
她翻了个身,手一下摸到一团又软又暖的东西,抬头一找,就瞧见棉球正趴在她的脑袋上面,睡得很是香甜。
她揉着脑袋坐起来,缓了半天才清醒过来。
喝米酒都能宿醉的人,全天下怕是只有她一人了。
回想着昨夜和弗谖喝酒划拳,大概情形都记得,有些细节有些模糊。
她好像赢得次数比较多,好像哭了?好像……不停念弗谖的名字。
越想越觉得丢脸,‘嗷呜’的叫了一声,身体一倒又躺回了床上。
不过从头至尾,她好像都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香气……
伏荏染瞳孔一瞠,又一下子坐了起来。
那是在春宴上闻到的香气,浓郁、奇异、说不清来源。
春宴上的香气怎么又出现在自己的屋里?
而且她感觉在春宴之前就曾闻到过,好像也是之前和弗谖喝酒,醉酒中也闻到了那香气。
一个模糊的片断突然从脑海中闪过,朦朦胧胧,速度很快。
伏荏染在脑海中认真搜索,努力回想,那短暂的片段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在蚕室外,她焦急地等着月牙和太医给弗谖和田广丰看伤,芙颜将披风罩在她头上。
那时,她也闻到了这股香气,只是当时没注意。
那香气为何总是出现在她身边,围绕着她?
或者说,那香气本就……源于她?
正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屋外传来弗谖的声音,“醒了吗?”
伏荏染愣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的咳了一下嗓子,回到,“醒了,还没穿衣呢,等一下。”
说着就穿鞋下床,接着就见月牙推门进来,伺候她穿衣梳妆。
等她穿戴好,放弗谖进来。
弗谖第一句便是,“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头疼吗?昨晚的事还记得多少?”
伏荏染弯腰把棉球抱在怀里,手指在它脑门上轻轻转着圈,舒服地它眯着眼睛一脸享受。
伏荏染瞧着弗谖,促狭地挑了下眉,“为什么这么问,有什么我不能记得的吗?”
“说什么傻话。”
弗谖失笑地点了下她的鼻尖,并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道,“关于那个跳井的宫女,我给你带来一条消息,想不想知道?”
伏荏染一下就被转移了注意力,眸子一亮,迫不及待地追问,“什么消息?”
弗谖双手摊开,要奖励。
伏荏染见怪不怪的剜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哼了一声,却还是抬手从脑袋上拔下一根长发。
弗谖熟练的将长发卷曲缠绕成一朵蝴蝶,包在手绢中,揣进怀里。
他几次张嘴,却都没发出声音,把伏荏染的心勾得高高地。
伏荏染催促地在他手臂上拍了一巴掌,催促他快说。
弗谖瞧着自己的手臂,想着昨夜那两只被他哭湿地袖子,眼眸越发柔软。
“那个宫女曾指认亲眼见到丽昭仪收买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同时给了那个大宫女一个小瓶。”
伏荏染捋了捋他这句话想表达的意思,“也就是说,那个大宫女是丽昭仪毒杀先皇后的人证。”
“没错。”
伏荏染脑子又开始乱了,怎么感觉哪儿不对呀。
按丽昭仪身边两个嬷嬷所言,丽昭仪只是想让先皇后出丑,下的是泻药,而且泻药只经过了粪狗的手。
所以丽昭仪安排下药的人应该是粪狗。
可跳井的宫女却指证丽昭仪把毒药给了先皇后的大宫女。
这个毒药到底是粪狗下的,还是先皇后的大宫女下的?
“那个下毒的宫女最后怎么处置的?”
弗谖早料到她会问,从容不迫的回答,“千刀万剐而死。”
所以,当时事件调查后的结果是,丽昭仪收买并指使先皇后的贴身大宫女下毒,经过调查抓出了这个下毒的宫女,并指认出了丽昭仪这个幕后主使。
下毒宫女死罪,丽昭仪被打入冷宫。
而丽昭仪身边的嬷嬷给出的真相却是,丽昭仪指派之人是粪狗。
为何会有两个下毒之人?
这中间到底有什么错漏,或者是隐密?
第80章 真相揭开
伏荏染来来回回在屋里踱步,月牙领着宫女将早膳送进来,瞧着那碟福康宫送来的甑糕,突然福至心灵,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肯定是这样——”
抚摸的动作停下来,棉球不满的喵呜一声,见伏荏染半天都没反应,身子一跃从她身上跳下来,迈着优雅的猫步出去了。
伏荏染激动的抓着弗谖的胳膊,双手捏成拳头在空中敲了几下。
眸眼闪亮,像坠了星河一般。
月牙把宫人都遣了出去,伏荏染瞧屋里没了外人,当即抓着弗谖在食案边坐下,迫不及待地开口。
“我早就怀疑先皇后之死与太后有关,毕竟要想查明阴谋真相,首先就看谁获利最大。”
弗谖嘴角轻抿着笑,安静地看她神采飞扬地说着自己地想法,洗耳恭听。
“先皇后中毒,不仅将宠冠后宫的丽昭仪打入了冷宫,先皇后也没撑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后宫最尊贵、斗得最狠的两个女人一起倒台,太后这才有了机会被立为继后,等先皇驾崩,拥立幼子登基,成为摄政太后,成为整个暮国最有权利、最尊贵的女人。”
伏荏染激动地眉飞色舞,弗谖坐在她身边边听边点头,表示认同。
“我怀疑太后,但却不知道过程是怎么样的,现在我想通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红润白皙的脸上闪现一丝深沉和唏嘘。
这位太后的手段,出乎她的想象。
她果然把太后想得太简单了。
“丽昭仪对中常侍很不好,从给他取得名字就能看出来。太后应该早早就虏获了中常侍的忠心,所以联合中常侍策划了这个一石二鸟的计谋。
丽昭仪派中常侍给先皇后下药,中常侍根本去,太后真正的棋子是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等先皇后中了毒,丽昭仪定然认为是中常侍背叛她,把泻药换成了毒药。
毒杀皇后这样的重罪,她自然不敢认,所以便提前杀中常侍灭口,想消灭证据。
可丽昭仪怎么都不会想到,事情调查下来,真凶居然是先皇后身边的大宫女,而且另有一个宫女指认看见她收买真凶。
两个宫女,一个真凶,一个证人,全都把矛头指向她。
动机、人证、真凶聚在,她这下是彻底说不清了。”
月牙一脸思索模样的道,“这么说来,中常侍是挺悲催的,事情都没查清就被丽昭仪差点打死。”
伏荏染勾唇冷笑,身体一歪斜靠在凭几上,摇了摇手指头。
“这不是悲催,是死里逃生的机会。”
月牙翘着嘴唇想了想,“也是,他要不遭这趟罪,怎么装死逃脱升天。”
伏荏染想起死而复生的中常侍,就是一阵轻叹,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太后应该是早猜到丽昭仪知道先皇后中毒后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才和中常侍策划这出假死的戏码。”
丽昭仪以为那个被她轻贱到尘埃里的粪狗已经死了,却不知道他改了个身份直接高升去到了皇子身边,如今更成了皇宫内侍之中的头号人物。
中常侍眼光准,跟对了人,并且对自己够狠,才挣出了这一条生路。
“太后还真是厉害,当年她还不过是个无儿无女、家境一般、也无太多圣宠的傛华,居然敢策划这样的阴谋,把后宫两个最尊贵的女人一次拉下马。而且她还能收买先皇后身边的两个近身宫女,可见其手段。”
伏荏染越了解越觉得太后此人非同一般,不仅心计了得,那份胆量和魄力更是常人难及。
“那颗顶珠和行宫太妃是怎么回事?与这件事有何关联?”
伏荏染飞给弗谖一个白眼,拉过对面的甑糕,津津有味的吃起来,边吃边道,
“鬼才相信你不知道,明知故问,故意考我吗?”
弗谖笑而不语。
偏了下头,倒是不否认是在考她。
伏荏染好性儿的道,“行宫的太妃擅医术,家中父亲、祖父都是大夫。毒死先皇后的那瓶毒药应该就是从她那儿来的。她和太后应该有过交易,她给太后配毒药,太后帮她得到圣恩。那颗顶珠也许是她趁乱偷来的吧,也算是留了个证据……”
说到这,伏荏染顿了一下。
“太妃死之前死死攥着那颗顶珠,看来……真正想杀太妃的人是太后。”
“事情都过去十多年了,既然当年没杀了太妃灭口,现在为什么又突然要杀了她?”
伏荏染耸了耸肩,没法回答月牙的这个问题。
弗谖这时开口解释道,“太妃和行宫主管私通有了孩子,此事一旦东窗事发,必然死无葬身之地。但她又舍不得孩子,就让太后帮她离开行宫,恢复自由身,给孩子一个未来。她就是以先皇后之事威胁的太后。”
月牙长长的喔了一声,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妃应该是激怒了太后,才会被太后灭口。不过让孩子的父亲下手,也真是够狠的。”
月牙唏嘘的连连啧声,伏荏染却斜眼瞧着弗谖,他真是什么都知道。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妃的死因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弗谖不惊不慌的咧嘴轻笑,“你自己查不是更有趣。”
伏荏染结舌,偏开脑袋。
好吧,她承认,自己查出真相和被人告知真相是完全不同的感觉,是挺有成就感的。
太妃冒死威胁太后也想留下孩子,肯定很爱这个孩子,只可惜没能如愿以偿。
月牙眨了下眼睛,喟叹一声,“真没想到,一颗顶珠引出了这么震撼的宫廷秘辛。”
“总之,关于先皇后中毒一事的所有知情人都死了。我们成了新一批知情人,也不知道太后会把我们怎么样。”伏荏染道。
月牙闻言,瞬间大惊失色,龇起牙,倒吸一口凉气,一双笑盈盈的月牙眼瞪成铜铃。
“太后会灭我们的口?”
她一把捧住自己的脖子,后背一阵发凉,总感觉自己的细脖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了。
“她不会。”
弗谖云淡风轻的三个字,一下就让月牙安心下来,弯眼一笑,还拍了拍胸脯。
弗谖声调平缓,却充满笃定,同时带着一丝藐视、不屑的意味,似乎根本不曾把太后这个角色放在眼里。
“皇宫中的人,哪个手上没点肮脏事,只要不被揭发出来便可。她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已经走到了可以随意主宰他人生死的山巅,这些陈年旧事根本无奈她何。”
“杀人就该偿命,管她是太后还是太太后。”
伏荏染不甘心的挥手,把一大块甑糕塞进嘴里,把它当成太后恶狠狠的咬着。
“这是她的地盘,整个后宫她说了算。这都十几年前的老黄历了,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我们暂时还是别和她撕破脸皮的好,否则把她惹急了,一刀把我们给办了。”
月牙胆小的缩了下肩膀,手在脖子上一划,翻着白眼斜吐舌头,做了个被杀的死状。
伏荏染眯着眼睛一句话不说,又狠咬了一口甑糕,嚼得更用劲了。
弗谖瞧她不甘心的表情,一脸轻松的笑道,“你要真和太后对上,说不定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不怕吗?”
伏荏染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上挑的眼神像是在说‘我会怕吗?’。
她最讲究是非分明,她认为对一切罪恶的宽纵都是创造更大的恶。
既然撞上了,就闹它个天翻地覆。
她没什么好怕的。
她有弗谖。
“这件事不算完!”
伏荏染一摔袖子,突然站起来,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弗谖,闪闪发亮。
第81章 夜吓
月影蹒跚,缺了一个小牙的月亮挂在黑漆如墨的天空,散发着微弱却温柔的银光。
福康宫内寂静无声,廊檐下的宫灯在地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太后住的寝殿里有两个宫女在外间守夜,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不一会都靠在桌案、房柱上睡着了。
太后的睡眠很轻,恍恍惚惚中感觉似有人在屋里走动,睁开眼偏头往床榻外一看,就着床头昏暗的灯光,一下对上一双幽深如渊的眸子。
她惊得猛然弯身坐起来,冷眸厉斥,“大胆,居然敢闯哀家的寝殿,你是不想活了。”
她虽愤怒呵斥,声音却压地低低的,似乎不想让人听见。
她快速套上外衣下床,见到弗谖悠然自得地在屋中坐下,自己给自己倒水喝,就像在自己屋里一样随意。
太后表情更冷了,心里的火气往上涨。
“你是怎么进来的?外面守夜的人呢?”
太后质问,一张冷面带着曾经摄政时的威压和冷厉,心底却是一阵后怕。
若弗谖今日是来杀她的,她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就丢了性命。
弗谖瞧出了她按压在心底的忌惮和忧心,不以为然的扯了下嘴角,
“皇宫之中,有何处是我去不了的。”
太后气恼,却也知道现在不是争辩这些的时候,没好气的道,“你来干什么?”
弗谖微微扬起下巴,睨了她一眼,抿着唇角嗤笑,“当然是来和太后算账的。春宴上的事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太后眉心倏得拧紧,身体微不可见的僵了一下。
“春宴上什么事。”
弗谖颔首低笑,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鄙夷、轻蔑的气场,让太后十分恼怒。
她堂堂暮国太后,曾执掌暮国皇权十年,谁人不尊敬、敬佩她,这个没根的东西却敢这般态度,简直不把她放在眼里,狂妄至极。
即便气得恨不得现在就唤来宫中禁军,把他抓起来鞭刑两百,将他身上的狂劲拔去。
但她终究还是忍下来了。
袖中的拳头不停攥紧、放松、又攥紧。
“都是聪明人,太后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故意把我家主子的血玉镯弄碎,奇香四溢,引得五彩神鸟发狂。你是想干什么?”
弗谖一字一句和缓平述,却隐藏着迫人的逼问。
拿在手上的红釉山水茶杯,被两根手指一下就捏成了碎渣,茶水湿了满手,在昏暗的光亮下闪着水渍的亮泽。
太后那张保养精心的脸有片刻的扭曲,瞳孔紧缩,努力按压下震荡的心绪,想要表现地云淡风轻,但脖子上一条条凸起的青筋暴露了她的动摇。
弗谖用娟子一根根擦拭着沾着碎屑和水渍的手指,声音透着一丝慵懒的邪笑道,“如今全京城都在议论,天上箫郎的箫声乃九重仙乐,引得神鸟和鸣。天上箫郎如今可谓名震天下!当时若非我反应及时,现在被人传扬的便是我家主子,你想让所有人都注意到她?”
他顿了顿,掀起眼睑看了太后一眼,又道,“让我来想一想。你一心想撮合我家主子和皇上,但我家主子对皇上全无兴趣。莫非你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太后身子都开始轻颤了,她垂帘听政时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情况没遇过。
即使在朝堂上面对众朝臣的质疑和针对,也能四平八稳的保持镇定。
但今天面对这个侍卫的时候,却从心而外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也不知从何而来,像是动物遇到天敌,吓得心慌意乱,只想逃离开面前的危险。
“所以你们也还我一个警告,把那些陈年旧事翻出来?”
太后这话算是承认了弗谖的猜想。
她调整情绪,将自己的气势拿出来,深吸了口气,优雅从容的在弗谖对面坐下。
她不准自己在一个阉人面前败下阵势,她的自尊心不允许。
“你们以为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就能把我怎么样?你们太幼稚了。”
太后嗤了一声,表情不以为然,却在听到弗谖接下来的那句话时,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你说我要是把你故意让主子身份泄露的事告诉太宰,太宰会怎么做?会不会立马派兵将你暮国踏平。”
弗谖边说边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仅仅一个笑容,便让那张绝色无双的脸增色无数。
连这漆黑的色,似乎都因这笑容绚烂起来。
但这笑在太后眼里却如冰川般刺骨,让她不敢直视。
她深深的知道,这个侍卫所言非虚。
伏荏染对太宰的重要,无可替代。
“我今天来主要是告诉你一声,先皇后的事主子不会放手。主子想要查,我们这些照顾她的人自然得帮着,若有哪个不知好歹的凑上来碍眼……”
弗谖后面的话没再说,讥诮地朝太后看了一眼。
太后僵坐在那里,身体都没有了知觉。
那一眼太可怕,嗜血、阴骘、凶残,像从血海里走出的阎罗。
“对了,那个去偷顶珠的人,应该快回来了。”
他最后丢下这么句话,挥挥衣袖便消失在了寝殿中。
太后像是突然被解了穴道,一下子站起来,崩着两条腿边往外走边大喊着守夜的人。
她背上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一颗心像擂鼓一样不停快跳着,跳得胸口疼,久久无法平静。
守夜打瞌睡的人被惊醒,夕嬷嬷很快也赶来了,安静的福康宫到处都亮了起来。
“快去看看,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没有。”
太后紧张地声音都沙哑了,小腿发涨地有些站不住,却又不让自己倒下来。
夕嬷嬷瞧她急得眼睛发红,连忙回答道,“太后别急,老奴方才才问过,还没回来。等人回来,立马就来给您报信。”
“再去看,立马去。人要还没回来,就派人去找。”
太后把夕嬷嬷朝门外的方向推了一把,夕嬷嬷一脸地茫然。
太后让人去云桑公主那偷顶珠,这种偷偷摸摸的事怎么派人找,不是搞得人尽皆知嘛。
夕嬷嬷很快就反应过来,莫非是出了什么问题,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太后,可是派出去的人有何不妥?”
“莫要多问,让你去就去,快去!”
太后不耐烦的又重重推了她一把,夕嬷嬷这下不敢再逗留,所有疑惑都压回了心底,赶忙领命出去。
可她刚出了太后的寝殿,就有一个内侍跌跌撞撞、惊慌失色的跑进来,脸白得像一张纸。
内侍磕磕巴巴的指着宫门外的方向道,“太后,外面、外面吊着一具尸体,脑袋、四肢都被砍了下来,面目全非。”
太后闻言,一口气背过去,跌在了身后站着的宫女怀里。
整个福康宫噤若寒蝉,气氛诡异,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
今晚对福康宫而言,注定是个不眠夜。
第82章 分尸
而此时的映辉园,伏荏染的屋子也亮着灯。
伏荏苒紧着中衣盘膝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碗热乎乎的鸡丝面,香喷喷的吃着。
冬末春初,晚上气温刺骨,月牙将火盆往她床边拉近一些,又将被子披在她的肩膀上。
月牙脸带促狭和警惕,伏荏染却悠然自得,吃得很享受。
晚上没吃饱的肚子这下终于满足了,将最后一口汤喝干净,舒爽的长出一口气,笑容灿烂,浑身都暖呼呼的。
芙颜推门进来,身上带着晚间的凉意。
她来到床边回禀道,“主子,福康宫乱成了一团,陛下得到消息连夜赶过去了。”
伏荏染用娟子擦嘴,眉头都没抬一下,一个后仰躺回了床上,四肢大张,很是舒服。
她朝月牙伸了伸手,月牙心领神会的将一个手掌大小的精美檀木盒放到了她手里。
盒子掀开,里面是先皇后的那颗凤冠顶珠。
她摸了摸那颗浑圆亮泽的珍珠,重重将盖子合上,还给月牙,让她收好。
这东西现在可重要的很,这是先皇后事件的重要证物。
她早料到太后会有动作,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今晚就派人来偷。
太后也太耐不住性子了,机智沉稳的形象大打折扣。
小贼解决了,也吃饱了肚子,拉过被子就准备好好休息了。
她朝床边的两人挥挥手,让她们下去。
月牙将帷帐放下来准备离开,却见芙颜还站在那,一动不动,便伸手拉了她一把。
芙颜还是不动。
月牙这才发现她脸色不太好看,神情凝重,眉心蹙着一抹踌躇。
月牙下意识想要把她快点拉走,直觉可能会出事,可终究还是没能拦住。
芙颜犹豫了良久,对着帷帐里的人道,“主子,弗谖侍卫把那个贼人分尸挂在了福康宫的门口。”
帷帐内已经闭上眼睛渐渐陷入睡眠的人,迟钝的沉默了良久,倏得睁开眼,一下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帷帐被掀开,伏荏染光着脚站到冰凉的地面上。
她不敢置信的瞠大双瞳,脸色发白,直勾勾的盯着芙颜,像是在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分尸?
她不是这么和弗谖说的,她只是想把小贼扔回太后的福康宫,下太后的脸,给太后一个警告。
弗谖怎么会把人杀了呢?而且还是分尸。
“你再说一遍。”
伏荏染攥紧了袖子,声音有点冷,命令芙颜。
芙颜不惊不慌的回视着她,一字一句道,“那个小贼已经死了,头、四肢都被砍了下来,挂在福康宫门口。整个福康宫的人都看到了。”
伏荏染感觉身体有些冷,下意识抱了抱手臂。
把人分尸挂在宫门口,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挑衅。
弗谖这是故意得罪太后,要和太后撕破脸皮吗?
接下来她们在宫里可要怎么生存啊!
月牙快步将床上的被子扯过来披在她的身上,心不停打着鼓,斜睨了芙颜一眼,只看到芙颜一脸的坚定和决绝。
芙颜话还没完,将之前隐瞒的事也一并和盘托出。
但她终究没说,弗谖爱慕主子这件事。
她直觉这件事不能说,怕是反而适得其反。
主子对弗谖的态度……也意味不明。
主子对弗谖信任至极,甚至是言听计从。
若主子心里也对弗谖有情意,那在弗谖和太宰之间,主子怕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弗谖,那太宰的命令便会被置若罔闻。
想到这,芙颜心越发沉了。
弗谖踩着夜色回到映辉园,远远便瞧见伏荏染的屋子亮着光,房门开着,门口站着一个纤瘦孤清的身影。
他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快步上前,边走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抖落一下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怎么还没睡,穿这么少站在这吹风,也不怕凉着。”
弗谖搓着她的肩膀给她暖身体,半揽着将她带进了屋里,关上房门,将夜寒隔绝在外。
“处理好了吗?”
伏荏染面无表情的任由他将自己按回床上,软乎乎的被子包裹上身体,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可脸色却如寒冬腊月般阴冷。
弗谖蹲在床榻边握着她的双手,微仰着头望着她的表情,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伏荏染感觉找不到自己的心跳了,心不停下坠,沉重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又问道,“你是怎么处理的?”
弗谖一眨不眨的望着她,看着她眼中的冷漠,心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
“你都知道了。”
伏荏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你这样激怒她有什么好处,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杀鸡儆猴,我必须这么做,只有让她知道厉害,她才不敢再打你的主意。我不准任何危险靠近你。”
“可你这么做就是和她彻底撕破了脸皮,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自处?这么大的事,皇上不可能不查。”
这里是暮国皇宫,是太后的地盘。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况且她们也算不得强龙,不过是仗着太宰的名头狐假虎威罢了。
弗谖对此不以为然,嗤笑一声道,“别担心,查不到我们身上的。而且太后不仅不会揭发我们,还会帮我们遮掩。别忘了,那个小贼可是她派出去的。”
她派了小贼出去偷罪证,结果被人发现、分尸,这事被查出来最没脸的是太后自己。
到时说不定连先皇后中毒之事都要被牵扯出来,布晒在阳光下。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这件事朝大了发展,只会想办法按压、遮掩。
她不仅是在遮掩弗谖残暴狠厉的行为,也是在遮掩自己的丑陋过往。
“太宰让我助天攻暮之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伏荏染话音方落,弗谖温柔含笑的眸子倏得布满冰霜,锐利地像两把刀子,能将人千刀万剐。
芙颜,看来给她的警告还不够!
伏荏染嘴角有些抽动,表情一下子绷不住了,落寞的垂下脸,失声自嘲。
“原来我就是一枚棋子。太后利用我攀附太宰,太宰利用我勾引皇上,进谗言,乘火打劫吞并暮国。”
伏荏染咧开嘴,咯咯笑起来,脸上却无丝毫笑意,低沉自嘲的笑声听得人心碎。
弗谖捧起她的脸,轻轻将她抱进怀里,将她的脸搁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
“不必在意别人怎么想,或别人让你怎么做。你遵照自己的内心就好。”
伏荏染趴在他的肩膀上,脸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寻了个安心的位置,埋进了他温暖的肩窝。
鼻间萦绕着他身体的味道,清冽、安神,只要有他在身边,似乎什么都不用怕,不用担心。
第83章 同榻而眠
“你违背太宰的命令,不怕太宰找你算账吗?”
弗谖失笑,温柔的揉着她细软的长发,从头顶一直顺抚到腰际,一下一下,缱绻又耐心。
“那到时候你可得护着我。”
伏荏染终于露出了笑容,闭着眼睛趴在他肩上,笑得很轻很放松。
“我不愿你被束缚,你是自由的。我曾说过,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弗谖在她耳边低声说着,声音慈润温柔,呼吸扫过她的耳廓,痒痒地,心也跟着微颤。
伏荏染闭着眼睛感受着他说话时的呼吸,脸慢慢热起来,整个人像漂浮在一片孤舟上,摇摇晃晃。
“谢谢你弗谖,有你在,我感觉很安心。”
弗谖看着她对自己的依赖和信任,一颗心像是被蜜糖包裹了一般,情不自禁的吻了一下她的发顶。
“很晚了,你先休息。万事有我呢,别多想。”
“嗯。”
伏荏染不好意思地垂着眼睑不敢看他,方才的那个吻让她脸颊发烫,心海翻动,柔柔的应了一声,躺回了床上。
弗谖替她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伏荏染突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伸出手拉住他的袖子。
“天泱国想吞并暮国,他们会怎么做?那他们派兵来助暮国平扶翼只是个借口?”
“具体的太宰并未告诉我,我会去查的。”
他把伏荏染伸出的手臂塞回被子里,将床边的烛台移开,光线瞬间暗沉下来。
“睡吧,我守着你。”
他守在床边没有走,轻柔地顺着伏荏染的头发。
黑暗中的俊朗的轮廓十分温柔,就像一尊守护神,永远守护在伏荏染身边。
……
福康宫内,灯火通明。
整个福康宫的宫人都聚集在院中,个个垂头候立着,屏息凝神,一动不敢动。
一具四分五裂的尸体摆在中间,上面盖着白布,却无法遮挡去众人方才瞧见的恐怖画面。
诡异阴冷的气息笼罩着整个福康宫。
正殿之中,太后和皇上各自坐着,皆是沉默未语,气氛阴沉。
边上除了夕嬷嬷和中常侍两个人陪侍着,再无其他人。
“这件事一定不能声张出去,如今正是暮国与天泱国合作抗扶翼的重要时期,若引起无端的猜测,难免影响战事。而且后宫宫人被残忍分尸,悄无声息的挂在太后宫殿门口,此等奇耻大辱传出去,必会引得天下人嘲笑,也会在朝堂上引起轩然大波。”
太后的脸十分难看,像是五天没睡觉一样,毫无生机,但好歹从最初知道时的震惊中缓了过来,情绪平复后便是快速思索着后续如何处理。
事情肯定是不能传出去的,不然不仅她没脸,整个暮国都会被天下人耻笑。
皇上自然能够明白其中的严重性,沉着脸没有反驳,却是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震得茶杯跳了起来。
杯底咕噜噜转了好几圈才停了下来,滚烫的茶水洒地到处都是。
“禁卫森严的后宫,到底是何人如此猖狂,羞辱我皇家颜面。若让朕知道,定不会放过他!”
“谁如此猖狂,用脑子想想不就知道了。”
太后亦是满身怒气,阴骘的眸子倏得朝皇上投过来,眼眶里血丝密布,紧咬着后槽牙,像是在隐忍着什么。
皇上也转头看向她,目光带着询问。
太后怒哼了一声,深喘几口气道,“福康宫内外每隔一刻钟就有禁军巡查,能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下来去无踪,不被察觉,有这样武功的人整个皇宫能有几人。”
皇上听着太后的话,眸子眯了眯,“母后知道凶手是谁?”
太后又粗喘了几口气,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恶狠狠的吐出两个字,带着浓烈的杀气。
“弗、谖——”
皇上先是一怔,而后有些茫然。
“云桑县主的侍卫,他为何要杀母后的人?您是觉得这是云桑县主指使的?”
皇上方才还震怒的语气中突然带上一丝急切,他不敢相信这件事与云桑县主有关,更不信会是云桑县主命令将人分尸。
那个言笑晏晏、与众不同的女孩,干净爽朗,怎么会做这么血腥可怕的事。
太后瞧见皇上出神,心中一怒,只觉一口血堵在了胸口。
这个儿子是她亲手养大的,怎会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太后开始是想让皇上和伏荏染多接触,将伏荏染留在后宫,从而攀上太宰的关系,强大暮国。
却不想皇上自己先丢了心。
夕嬷嬷心思灵动的看出太后的怒意,主动回答皇上的问题,缓和紧绷的气氛。
“回禀皇上,死了的小侍是太后派去观察映辉园动静的。太后希望云桑县主能成为陛下的后妃,便想多了解一下县主的行踪,做了什么,也好给陛下制造相处的机会。”
夕嬷嬷这话何其委婉动听,太后自己想监视伏荏染,说出来却全都是为了撮合皇上和伏荏染。
皇上淡淡的勾了下嘴角,也不揭穿,却又反问道,“不过一条眼线,不至于把人分尸这么严重吧。后宫到处都是眼线,映辉园里也全是母后安排的人。必是他还做了什么才会引来杀身之祸?”
皇上倒是聪明,太后看向他,不由满意的点了点头。
若他不是为了帮云桑县主开脱,她就更满意了。
“我让他去探了县主的寝卧。”
一句话,皇上像炮仗一样被点燃了,突然炸了起来。
“什么?您为什么这么做?”
皇上藏在袖中的双手攥成了拳,睁大眼睛盯着太后,眼神里带着质问。
太后眯了眯眼,威厉的眸子瞬间染上不满和气愤。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个女人心浮气躁,怒形于色,成何体统!
但现在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处理好为妙,马上就要天亮了。
太后望着皇上,一字一句的道,“宫里有人在传,弗谖晚上宿在县主的屋里,两人同榻而眠,所以我才派人去查探。结果人就这么被大剁成块的扔了回来。”
太后话音落,皇上已经腾地站了起来,嘴巴微张着像是一时反应不过来,整张脸难看至极。
夕嬷嬷垂着手暗暗瞧了太后一眼,太后为何要编这样的借口,侮辱了云桑县主的名声,皇上万一对云桑县主生出嫌恶,不愿再将云桑县主纳为后妃,这不就违背了她的意愿。
可看着皇上铁青的脸上渐渐萦绕起的妒忌,那么强烈、狰狞,夕嬷嬷一下子像是明白了。
皇上这是心里有了云桑县主,而且爱地不浅。
听到喜欢的女人和个连男人都算不上的阉人同榻而眠,他如何还沉得住气。
就听皇上哗地一下将整个茶案掀翻出去,连着案上的茶盏、点心碟丁零当啷全都摔碎了,地上一片混乱。
夕嬷嬷和中常侍当即跪身伏地,不再动弹。
皇上气恼不已,脸都涨红了,不停交换着呼吸,双眼迸射着沁人地寒光。
“弗谖,决不能留!”
第84章 逗你玩
福康宫小侍被分尸的事果然被压了下来,但也引起了不小的恐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想要真正的保守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抹清知情人。
一夜之间,福康宫的宫人被换了大半,换下来的人要么送出了宫,要么被贬到了偏僻的地方当差,无一例外的被割了舌头。
至于会写字的,则直接被灭了口。
这番大动作,傻子都能猜测出昨夜福康宫必然出了大事,但没人敢问,因为第一个好奇打听的人已经被摘掉了脑袋。
后宫生存法则就是少说话、少好奇,更何况是这种一看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更加不要好奇,否则只会引火上身。
所以后宫众人虽满是好奇和忐忑,去福康宫请安时却不曾表现出丝毫的异样,平静如常。
伏荏染瞧着太后云淡风轻的与众后妃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不由佩服她的定力,发生这样的事还能从容自若的应对。
更让她佩服的是,面对她这个罪魁祸首,太后依旧对她慈爱温柔,一副全无隔阂的样子。
伏荏染却忍受不了太后的虚伪,早早的便寻了个借口先回了映辉园。
前几日皇上把御膳局的太官令赏给了她,专门给她做饭,所以这几日映辉园的菜色好得很,连着宫人们的伙食都变丰盛了。
伏荏染将满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风云残卷,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抱着肚子不想再动弹了。
一顿饭下来,感觉肚子都圆了一圈。
“今儿这道佛手金卷真不错,都把我吃撑了。”
月牙笑盈盈的指挥着小宫女将碗碟撤下去,跪到伏荏染身后,给她捏起肩膀,应道,“这是太官令的拿手菜,味道自然好。”
棉球卧在伏荏染身边,仰着肚子四肢摊开,也一副吃撑的模样,软萌萌的可爱极了。
伏荏染摸了摸它的白肚子,笑咯咯的弯起了眼睛,“方才那一条鱼差不多都是它吃的。”
“可不是嘛,婢子看棉球最近都胖了不少,您可不能再惯着它了。把御厨做得鱼给它吃,都把它养馋了,以后怕是要挑嘴了。”
伏荏染不以为然,“喜欢就多吃,不喜欢就少吃,何必那么拘着,人生就要肆意潇洒。”
伏荏染边笑边舒服的放软身体,闭着眼,享受月牙的按摩。
“芙颜呢,一整天都没瞧见她。”
伏荏染不经意问起,却久久没得到回答,奇怪的睁开眼朝月牙看去,就见月牙一幅欲言又止、很是为难的表情。
伏荏染表情认真起来,又问道,“芙颜怎么了?”
月牙抿了下唇,“主子还是自己问她吧。”
月牙很快去把芙颜找来了,芙颜脸色灰白,人瞧着没什么精神,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人现在更是孤僻的一句话也没有。
伏荏染问她什么,她都只答一两个字,言简意赅。
伏荏染沉默了一会,让月牙出去了,屋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和吃饱犯懒的棉球。
伏荏染问道,“可是弗谖训斥你了?”
芙颜颔首敛眸,答了一个字,“没。”
伏荏染暗叹了一口气,兀自道,“我已经和弗谖说过了,你将太宰的命令告知我,并没有做错,弗谖不会为难你的。这件事就过去了。”
弗谖告诉过她,之前关于要不要把太宰命令告诉她这件事,他和芙颜有过几次意见相左的对质。
怪不得自春宴那日以来,芙颜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和弗谖的关系也更冷淡了。
这事在伏荏染看来,不过是个人有个人的想法,没有对错,说开就好了。
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一起生活的人,最好不要留下什么心结。
芙颜抬眼看伏荏染,眼神意味深长,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沉默了片刻,她重新垂下眼睑,应了一声,“是。”
芙颜刚出伏荏染的屋子就遇到了弗谖,弗谖不曾看她一眼,目光不错的往伏荏染的屋里去。
芙颜微垂了垂眸子,心中怅然沉重。
她知道自己是动摇不了他分毫的,他在主子心中的地位稳若泰山。
两人擦肩而过时,芙颜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话,“找个机会回天泱国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芙颜身躯一僵,低垂的眸子越发晦暗。
她知道,弗谖心里怕是早想把她给杀了。
他之所以没有杀她,甚至没有为难她,都是给了伏荏染面子。
将她赶回天泱国,算是他唯一的仁慈。
……
伏荏染最近看关于机关术的书,颇有成效,自己动手做了一只机关鸟,鸟的整体轮廓雕刻倒难不住她,就是内里的机关细小复杂,有些难。
她的这只机关鸟是按照书上最简单的机关图做成的,不算特别复杂,但对现阶段的她来说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她整天都抱着那只木鸟研究来研究去,终于让鸟开口了,把她高兴地差点蹦起来。
“这可是我的第一个作品,还不错吧?”
伏荏染寻求肯定地把自己的机关鸟凑到弗谖面前,按着机关鸟背上的开关,就能发出干瘪地叫声。
弗谖抬了下眉毛,犹豫了半天才道,“你刚入门,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以后带你看看能飞的机关鸟,让你的呆木鸟也去天上飞一圈。”
伏荏染啧了下舌头,皱着脸,“你这是夸我呢,还是笑我呢。”
弗谖失笑的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幽黑的瞳孔中满是宠溺。
“走,我们把呆木鸟,呸,是机关鸟,都被你带偏了。”
伏荏染边呸嘴边白了弗谖一眼,弗谖看着她欢快活泼的样子,笑容一直挂在脸上。
伏荏染重新道,“我们把机关鸟拿给韩太妃看看,她肯定觉得有趣。”
说着就带着弗谖往融平宫去,结果半路遇到皇上,立马就被叫住了。
皇上笑盈盈的朝她走来,看见她身后的弗谖时却是目光凌锐,但那也仅是一瞬,很快又恢复亲近温和的笑颜。
“你这是去哪儿?”
皇上率先问道。
伏荏染答道,“去融平宫给韩太妃看我做得机关鸟。”
“你还会摆弄机关?”
皇上有些惊奇,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一只木鸟,拿过来瞧了瞧,虽然没多复杂深奥,倒也生动有趣。
特别是小鸟的神情,雕刻的栩栩如生,憨态可爱。
“这是我的第一个机关作品,怎么样,还不错吧?”
伏荏染一副‘快夸我,快夸我’的表情,皇上泰然一笑,肯定的点点头。
“是,很不错,惟妙惟肖,灵动活泼。”
伏荏染当即开心的笑起来,回头朝弗谖吐了吐舌头,低声和他炫耀,
“你看吧,陛下都说不错。”
弗谖不理她,把脸偏到一边。
皇上把他们细小的互动瞧在眼里,眸子又冷了几分。
“我那也有一个机关摆件,是用木条拼成的一个球。每根木条相互牵连,拉开有蹴鞠那么大,合拢又只有手掌大小。你要不要去看看?”
伏荏染犹豫一下,摇摇头,“算了,改日吧。我多日未见韩太妃了,去瞧瞧她。”
“你与韩太妃相处的极好?”
皇上被拒绝有些失落,瞥眼瞧见弗谖嘴角浅浅的笑意,顿时觉得格外刺眼。
提起韩太妃,伏荏染笑得很柔和,应道,“韩太妃是个很随和的人,我很喜欢她。”
皇上不置可否,没有说什么。
韩太妃那般寡淡清冷的人,见谁都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也唯有伏荏染觉得她随和。
伏荏染施了一礼就准备离开,走了几步,身后的皇上又突然喊住她。
“云桑,明日是上元节,你与朕一同上城楼观灯,与民同欢可好?”
伏荏染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状似不懂他话中深意,笑着拒绝。
“我与原家表姐约好了,上元节要出宫去原家玩,明日刚好也是表姐生辰。”
昨天原家才送了信进来提醒,上元节是原梨的生辰,邀她出宫玩,让她别忘了。
伏荏染之前还有些不耐烦,要去祝贺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的生辰,但此刻无比幸运早早有约。
皇上眼中的失落是明显的,伏荏染却也是装瞎的翘楚。
两人皆是面上平静心中动荡,各转过身,渐行渐远。
与皇上共登城楼,与民同欢,是皇后才有的资格!
皇上此番暗示已经很明显了。
走了一会,伏荏染小心地回头望着身后的路,瞧见花圃夹送的曲径上空无一人,不见皇上的身影,身体当即放松下来,长长的吐了口气。
“弗谖,你说皇上方才那话的意思是不是……哎,算了算了,管他的呢,多想多烦。”
伏荏染话都没问完就自己解决了烦恼,她的人生信条就是及时行乐,管他皇上怎么想的,只要顺着自己的心意就好。
伏荏染在融平宫陪韩太妃弹了一上午的琴瑟,两人配合的越发默契了。
伏荏染用娟子边轻轻擦拭着琴面,边与韩太妃闲聊着宫里最近的新鲜事,其中最瞩目的就是采选了。
“听说是典御史向皇上提议的,为了充实后宫,绵延皇嗣。”
韩太妃笑而不语,认真的调整着瑟弦,许久才轻语了一声。
“朝堂较量,你来我往,谁也不愿吃亏。”
伏荏染愣了一下,瞧向韩太妃的目光带上了些许惊讶和了然。
看来韩太妃对朝堂后宫之事并非完全的一无所知,心里明镜似得,一眼便能看破其中关窍。
不过也是,能在残酷的后宫生存下来的女人,有哪个是蠢笨的。
春宴之上,典御史一派因为桃花春庄庄主的现身,大出风头,气势高昂。
当即,胡相国的侄女就被皇上收入了后宫,算作对胡相国的安慰。
这没过多久,典御史又提出采选女子入宫,充盈后宫,无非是分化皇上的宠爱,谨防胡娙娥一枝独秀。
短短十几天,双方已是连连过招,步步紧逼,互不相让。
在伏荏染看来,最可怜的就是皇上了,连自己后院的女人都被算计安排。
帝王之术便是平衡之术,要做到各方满意,一碗水端平,可不简单。
等到各地参与采选的女子送进京,还不知道有多少势力要明争暗斗呢。
不过这些都和伏荏染没关系,她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太妃,您上次向庄主要的书可送来了?”
韩太妃笑着点了下头,“第二天就送来了。”
伏荏染双眼亮晶晶的问道,“可否借给我看看?我有些好奇,那本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我从未看过。”
想到那本书是信奉圣主的人才有的,担心自己的要求让韩太妃为难,又紧接着道,
“这书可有什么规矩或禁忌,例如不信奉圣主者不能看之类的,那不借也没关系。”
韩太妃抬眼轻笑,慈爱的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替她顺了顺滑到胸前的长发,目光悠远,不知在想什么。
韩太妃经常盯着伏荏染的头发出神,她极爱伏荏染的头发。
和弗谖一样。
“书写出来便是给人看的,若能得你喜欢,便是这本书最大的意义。”
韩太妃二话没说,起身往自己的寝卧里去,很快将书拿来,双手递给伏荏染。
书本崭新无缺,一眼便是主人精心爱护的。
伏荏染小心的接过,交给月牙,让她好好收起来。
伏荏染在融平宫用了午膳,等韩太妃去歇午觉,就准备告辞了。
她起身行礼退下,想起什么又回头问道,“太妃,明日上元节我要出宫,您可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的?”
韩太妃闭了闭眼,轻声道,“你好好玩,不必想着我。我清冷惯了,深居简出的,没什么需要。”
伏荏染没再说什么,退身走了。
她准备找个清净的地方来读读这本韩太妃珍爱至极的书。
回映辉园的路上,路过了一处清水湖,湖中央伫立着一座亭子,只有一条廊桥连接着岸边。
这座湖心亭她记忆犹新,记得第一次入宫便是到这座桥上拜见太后。
那时的她刚从昏迷中醒来,脑袋里一片空白,十三年生命没有一丝记忆。
她拉着弗谖的衣角跟着领路的宫女来到这,心里有忐忑,有紧张,但没有害怕。
可她还未走进亭子里,太后也不知道是撞了鬼还是发了疯,莫名其妙地从栏杆翻落进了湖里。
她想也没想就跟着跳下去救人,弗谖紧跟着跳下去救她。
总之最后她大病了一场,接着就被送去了温泉行宫。
伏荏染站在岸边望着湖中央静谧的亭子,回想起当年的事,不由觉得好笑,不自觉笑出了声。
突然一声娇笑打断了她的回忆。
“云桑县主,好巧啊,你也来湖中赏景?”
伏荏染回身,就瞧见了胡娙娥带着几个低位份的后妃出现在了案边,烈艳如阳的脸上张扬着灿烂的笑意,眼中却有难以忽略的冷蔑。
胡娙娥不喜欢伏荏染,这是初次见面时,伏荏染就察觉到了的。
至于原因,不必深究。
后宫的女人,即便无冤无仇也会相互厌恶,谁让她们生活在同一个牢笼,围绕着同一个男人。伏荏染虽不是后妃,却得皇上看中,被人不待见也是正常。
伏荏染已经习以为常了,并没把胡娙娥的冷蔑放在眼里。
胡娙娥刚入宫没几天就已有了追随者,讨好地跟在她后面,唯她马首是瞻,出身好果真有先天优势。
伏荏染不怎么想和胡娙娥打交道,敷衍地应了一声,“巧。胡娙娥是来赏景的?那祝你们玩的开心,我先告辞了。”
她想走,胡娙娥却不让她走。
“今儿天气不错,既然碰上了,云桑县主不如和我们一起玩玩。”
胡娙娥话音落,后面的几个后妃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云桑县主整日独来独往的多无趣,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吧。”
“云桑县主极少和我们这些妃嫔说话,怕是连人都没认齐,相请不如偶遇,今儿就当初见,大家认识一下。”
“……”
几个女人围着伏荏染邀请,抓着她的手臂就把她往湖中亭上拉,连给她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听闻县主擅投壶,我在家时也时常和兄弟们投壶,相信我们一定能玩到一起。”
伏荏染回头对上胡娙娥的笑眼,一下就看出了她的不怀好意。
伏荏染终究没走成,直接被按坐在湖中亭的美人靠上。
胡娙娥带着的宫人们很快在亭中摆上了茶案、坐榻,瓜果茶点齐全,亭中角落还放着一盏鎏金镂空盘龙香炉,清幽的香气缭绕盘旋,让人身心松快。
既来之则安之,伏荏染安安心心的坐了下来,小口品尝着摆上来的糯米糍。
她倒要看看胡娙娥想整什么幺蛾子。
“胡娙娥莫不是想投壶?可这也不够宽敞。”
伏荏染抹了下嘴角的碎屑,朝亭子周围瞟了两眼。
这个湖中亭虽大,但人也有些多,投壶需要宽敞的空间,这里有些拥挤。
胡娙娥明艳的眉眼上扬着,脸上始终挂着灿烂的笑,扬了扬下巴道,“我们今儿不玩投壶,玩双陆,棋盘都带来了。哎呀,我还不知道县主可会双陆?”
胡娙娥的客气讯问中暗含讥讽,上调的眉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气,让人很不爽。
伏荏染暗暗翻了个白眼,真是幼稚。
“会,在行宫也常玩。”
胡娙娥想要嘲笑她的目的没达成,脸色暗沉了几分。
胡娙娥今日本就是带着几个后妃来湖心亭赏景玩双陆的,没想正好碰见伏荏染,怎么会错过这个立威的机会。
“那我们俩先来一局,看看谁更厉害。”
胡娙娥一看就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如此直白地把比试的心思说出来,倒让人多了几分探究。
伏荏染从善如流的应下,等宫人摆好棋盘,两人便下了起来。
伏荏染对游戏、对弈这些事都很擅长,不说打败天下无敌手,至少少有人能赢她,胡娙娥一个深闺千金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她今天收敛了功力,故意下错了几步路,拼力挣扎后,扼腕惜败。
胡娙娥得意非常,下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脑袋高昂着接受众人的讨好和奉承。
伏荏染轻蹙着眉,静静坐在那瞧着胡娙娥张狂得意,一句话没有。
她这副样子看在外人眼里便是输棋后的嫉妒和失落。
那些奉承的胡娙娥的人也不忘安慰她两句,但安慰之言怎么听都是幸灾乐祸更多些。
“胡娙娥是京城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你输给她也是正常,不必难过。”
“胡娙娥的棋艺在京都贵女圈中是出了名的,连陛下都常与她讨教,何况是你。”
“……”
伏荏染对这些人的暗讽不以为然,踩着她讨好胡娙娥,不过是些舔人屁股的狗罢了。
伏荏染支着脑袋,情绪不高的继续和胡娙娥下双陆,边下边应付着和她闲聊。
都是些无聊至极的话题,伏荏染有时根本不想应答。
旁边那些后妃个个都想和胡娙娥对弈,胡娙娥却只逮着伏荏染下,也不知道是赢她感觉很刺激,还是想一直磋磨她寻找优越感。
伏荏染下得哈欠连天,都快打瞌睡了。
就在这时,胡娙娥突然问了一句话,让她睡意全消,一下就精神了。
胡娙娥道,“明日你不和陛下到城楼上观灯?”
伏荏染清亮的眸子直直盯着胡娙娥看了良久,她怎么知道皇上邀自己上城楼观灯?
不得了不得了,胡娙娥这么快就在皇上身边安插了耳目。
两个时辰前事,这么快就传到了她耳朵里。
哎……
伏荏染暗叹一声,越发同情皇上了。
“我明日要出宫给表姐过生辰。”
伏荏染自然地将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给出了答案。
胡娙娥既然知道皇上曾邀她上城楼观灯,不可能不知道她已经拒绝了皇上,这会再问不过是试探罢了。
看看她说的‘给表姐过生辰’是借口还是真有其事。
胡娙娥听了她的回答,显然很满意,投了骰子,移了一步棋,抬眼看了伏荏染一眼,又开了口,“听说你墨研地极好,还去宣德殿伺候过笔墨。”
伏荏染闻言,嘴角微微上扬,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全无波澜。
“太后让我去的。累得要命,手都差点断了。”
胡娙娥像是听到什么污言秽语,满脸厌弃地斥声道,“能伺候陛下笔墨是莫大的荣幸,你居然喊累,不知好歹。”
伏荏染突然被教训,扬起一张无辜的脸,满是委屈和茫然。
“累就是累,为何不能说。别人受了累愿忍着不说是别人的事,我忍不了。”
“你……”
胡娙娥众目睽睽之下被怼得无言以对,气得脸都红了。
她直勾勾的盯着伏荏染,一副恨不得把伏荏染拆了入腹的架势,紧绷的表情却突然放松,哼笑了一声,而后笑容放大。
“我说云桑县主如何入了陛下的眼,原来是这样。”
胡娙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话语隐晦,引得众人好奇,目光齐刷刷的落在伏荏染身上。
胡娙娥像挑剔货品般把伏荏染上下打量了一番,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鄙夷的气息。
“云桑县主率性清高,不像我们这些一味讨好亲近陛下,在这后宫中确实是与众不同。”
胡娙娥话音落,周围人都笑了起来,看向伏荏染的目光鄙夷、讥讽、充满厌弃。
胡娙娥这话翻译过来,几乎是在指着伏荏染的鼻子骂她自视清高,故作姿态,装得一副率真的模样,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吸引皇上的注意力。
众人不怀好意的笑声毫不遮掩,当事人伏荏染却全然没什么反应,支着脑袋像是在旁观热闹般,一副事不关己地模样。
拳头打在棉花上,众人顿觉无趣,讪讪地止了笑声。
伏荏染似乎根本没听出胡娙娥话中的讥讽,实诚地道了一声‘多谢夸奖’,倒是把胡娙娥谢地有些尴尬,笑容彻底挂不住了,脸色黑如锅底。
“我虽入宫不久,但也看得出皇上很喜欢你,你为何不成为他的妃嫔?”
伏荏染听她带着火气的询问,知道她是沉不住了,越发不慌不忙起来,悠然闲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咬一口桃酥便抿一口茶。
“胡娙娥管地有点宽了吧。”
伏荏染话一出,胡娙娥只觉一口血堵在胸口,闷得她差点拍案而起,给对面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一巴掌。
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皇上很在意伏荏染,伏荏染若告到皇上那,她也讨不了好。
“皇上是整个暮国最尊贵的男人,芝兰玉树、风流倜傥,性情亦是仁厚端方,乃天下男子之表率,没有哪个女子不喜爱。县主何必口是心非。”
口是心非……
伏荏染差点笑出声来,这胡娙娥真是怪,她觉得皇上好,就要所有女人都喜欢吗?
要所有人都喜欢皇上了,她还不得被醋淹死。
“胡娙娥好像很懂我?”
伏荏染低笑一声,眼中的戏谑展露无遗。
胡娙娥压着怒气,后槽牙都要咬出血了,面上却还要保持着平静。
两人就这么互相望着,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拼命隐忍,剑拔弩张的气氛逼得周围的人跟着紧绷起神经。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伏荏染像是大发慈悲般挥了下手臂,打破这诡异的寂静。
“胡娙娥既然对我如此关心,我也不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从未想过做陛下的女人,你不必担心。”
最后一句话着重咬字,语气戏谑,说得像是被胡娙娥逼迫着保证不会嫁给皇上,让胡娙娥很是难堪。
胡娙娥摩擦着后槽牙,脸色更黑了,依旧死死紧盯着伏荏染,满脸写着不相信三个字。
伏荏染装得一脸头疼,啧了一声,“要不这样,我们来认真下一局,我若输了便当众发誓,此生都不会嫁给皇上,否则天诛地灭,这样如何?”
伏荏染这般哀求的卑微态度,无疑是让胡娙娥处于更加尴尬的境地。
但胡娙娥此时也不在意那些,她只想确保伏荏染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将来不会和她抢夺陛下的宠爱。
所以伏荏染的提议一出,胡娙娥瞬间眼睛一亮。
这里这么多双眼睛耳朵作证,伏荏染日后若反悔,怕是也没法在后宫里立足。
胡娙娥当即便应下了,两人就着面前下到一半的棋局,决出胜负。
胡娙娥神情专注,伏荏染依旧有些不咸不淡的模样,每一步棋都走得很快,毫无迟疑。
但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前几盘都落败的伏荏染,却在这一盘轻松翻盘,一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棋局。
胡娙娥惊得愣住了,右手抓着两枚骰子,指骨包拢,恨不得把骰子捏碎。
周围那些聒噪的后妃们也愣住了,看向伏荏染的目光变得怪异、幽深。
所有人都瞧出来了,伏荏染之前是故意输的,根本没有发挥她的实力。
她是在藏锋。
“好你个伏荏染,你敢羞辱我!”
胡娙娥彻底忍不住了,所有的怒气一下子爆发,拍案而起,将案上的棋子都震飞了。
伏荏染慢悠悠的跟着站起来,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胸前地长发,轻轻撇回背上。
她端正地站直了身体,脊背挺直,下颌微扬,清丽的五官柔婉内敛,青丝及腿,浮动出飘逸的风采。
同样的高傲贵气,却不让人觉得高傲嚣张,反而赏心悦目地移不开眼,心甘情愿仰视。
伏荏染轻挑了下眉,似笑非笑,眼神冰冷、不屑、讽刺。
无声胜有声,反而让胡娙娥更加难堪。
伏荏染柔和的眸子却比刀子还要锋利,在胡娙娥心上狠狠剌了一刀。
“你不就是不想让我嫁给皇上嘛,说我口是心非,到底是谁装模作样。”
伏荏染慢慢走向胡娙娥,一步一步优雅从容,傲然气质逼得胡娙娥像狼狈的老鼠步步后退。
“逗你玩玩,你还真把自己当绝世高手了。和你下棋都不需要用脑子。还和我玩激将法,我的事哪儿轮得到你说话。”
伏荏染手臂倏得抬起,胡娙娥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缩起肩膀,用手臂护住脸。
伏荏染高抬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住了,而后落在自己发间,顺着脸颊轮廓滑向耳垂,拂过耳垂上珍贵至极的粉钻耳坠。
钻石本就十分稀缺,更何况是天然形成的粉钻,更是罕见的宝贝。
这对耳坠是之前去宣德殿伺候笔墨,皇上赏给她的。
胡娙娥双眼猩红的紧盯着她耳朵上的粉钻,嫉妒地都要发狂了。
伏荏染对宝石之类并不执着,但能借此气到胡娙娥,也是很开心的。
见效果达到了,转眼也到晚膳时间了,伏荏染迫不及待回去品尝美味。
映辉园有太官令亲自下厨,出门的时候就点了菜,晚上要吃红梅珠香。
所以她挥挥衣就袖潇洒离去,只留下一个绝美的背影,和充满威慑力的警告。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即便是皇后都管不到我头上,更何况是你。”
与此同时,在无人察觉的地方,太后正望着伏荏染远去的身后,冷眼深思着。
一个小侍跪在她面前讲述着湖中亭中发生的事。
太后越听神色越冷,身后跟着的宫人也都屏息凝气,肃然正色起来。
夕嬷嬷观察着太后的脸色,踌躇着上前一步,小声劝道,“都还是些不懂事的年轻人,收不住脾气,开了个玩笑,太后无需在意。”
视线之内已经看不见伏荏染的身影了,太后还是望着伏荏染离去的方向,冷冷的哼了一声。
“虽是玩笑,却也表达了她的真实想法。随便就把绝不嫁给皇上的誓言当作赌注,可见她心底根本不愿留在宫里,那我再如何撮合都无用。”
夕嬷嬷知道,太后一心想让伏荏染留在宫中,以此得到太宰的庇护和帮衬。
但伏荏染若不愿意,一切都是枉然。
“既然如此,那她也没必要留着了。”
太后冷漠至极的话音落下,便是宣判了伏荏染的死刑。
夕嬷嬷大惊,急促的提醒道,“太后三思,县主若死了,太宰定然会震怒,暮国不能再掀动荡了。”
“那便转移他的目标,给他一个凶手。哀家已经烦透了那个死丫头,一眼都不想再多看她。”
每次面对伏荏染,于她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心被撕地血淋淋的,却还要佯装成慈眉善目的长辈,讨伏荏染欢心。
她不想再装了!
反正伏荏染已经了解了她的真面目,也没必要再装了。
那就各回各位吧。
太后幽幽的眯了眯眸子,目光变得凶残起来,像染了血一般,满是戾气。
……
上元佳节,整个皇宫张灯结彩,只等夜色来临,华灯绽放。
这是伏荏染自入宫以来第一次出宫,竟然有些激动。
算起来她入宫也才三个月不到,却感觉与世隔绝多年,人都变得沧桑颓废了,一出了宫就像脱缰的野马,贪婪的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太后特意安排了两个内侍和一辆马车,护送伏荏染到原家。
但一出了宫道,她便迫不及待地喊停马车,从车厢里跳了下来,两个内侍禁不住惊呼一声,也紧跟着下了马车。
这两个内侍都是福康宫的一等内侍,太后面前极得脸的人,因为都姓马,所以按着年龄叫做大马、小马。
把这两人派来照顾伏荏染,在外人看来可是对她极重视的表现。
大马、小马脸色大变地拦在伏荏染面前,你一言我一语的劝着她回马车上。
“太后有令,让小人们务必安全护送您到原府,这街上乱七八糟的,您若有个差池,小人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赔的。”
“原家小姐应该已经在等您了,我们还是先去原府吧,您想逛街等晚上天黑了再出来不迟。花灯要晚上才好看。”
伏荏染瞧着街上来去匆匆的行人们,都在为晚上的花灯忙碌着,也就接受了两人的劝阻,回了马车上。
马车一路行驶在宽阔忙碌的街道上,一个时辰后停在一条较为幽静的路上,路左侧的广亮大门显赫气派,高高的台基彰显了不俗的身份。
原家人虽不受太后喜爱,但终究是太后娘家,面子功夫也不会太差,在这权贵云集的天子脚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
伏荏染扶着月牙的手臂下马车,原家小姐原梨已经等在了门口,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
原梨身后还站着好几个同龄的千金小姐,应该都是来给她庆生辰的闺中密友。
伏荏染是有封号品阶的,不管别人心里如何议论瞧不起她,觉得她是个无父无母的乡野村姑,但见到她都是要主动行礼的。
原梨虽然身份尊贵,但只是个寻常的官宦小姐,也不得不遵守礼法。
权贵子女最是讲求礼仪,身后那么多人看着,原梨即便再不屑伏荏染,还是得乖乖的向伏荏染见礼。
她快速的欠了欠身,斜斜的睨了伏荏染一眼,低不可闻的哼了一声。
全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表达着对伏荏染的不屑。
伏荏染假装没瞧见,端庄的回了一礼,优雅沉稳,脸上挂着得体的笑。
原梨见了礼,其余千金小姐紧跟着给伏荏染见礼,伏荏染都一一回应,从容温和,和传闻有些不同,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伏荏染这才发现,原梨的闺中密友大多只是中下等权贵家中的千金,而且嫡庶都有。
看来原梨的交友层次并不算高,或者说原家的层次并不算高,根本够不上真正的权贵,这肯定与太后的漠然脱不开关系。
原老爷和原夫人是长辈,自然不会出门迎接伏荏染,都在正厅里喝茶候着。
等伏荏染进来,两个长辈拉着她寒暄几句,又问了太后的好,就让她别拘束,好好玩,然后亲自招待太后的两个内侍大马小马去后堂喝茶。
今天是原梨的生辰,这些姑娘们本就是来给原梨恭贺生辰的,长辈在只会让她们感觉拘束,所以就让原梨自己招待。
伏荏染跟着原梨去了原府的花园,月牙和芙颜始终跟在她身后。
原梨微不可见的瞟了月牙和芙颜一眼,什么也没说,继续在前领路。
原府花园里种了大片红梅,不由让她想起宫里的梅林,和那只被扎得全身是血的黑虎。
伏荏染和这里的人都不熟,原梨许是怕她无聊,请了戏班子在花园的空地里搭台唱戏。
要是大家与伏荏染处不拢,不知道说什么,各坐着安静听戏也就不会显得尴尬。
伏荏染是客,原梨很好的保持了主人应该有的礼节,将戏单子给她。
“想听什么,随便选,你初次来原府,是贵客。”
伏荏染友好的笑了笑,“我对戏曲不太懂,也没听过。你是寿星,你选就好,我跟着听个新鲜。”
原梨以为她是故意客气,撇了撇嘴,不说什么,兀自点了一出《白蛇传》。
很快,戏台上就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气氛也热络开来。
暮城里流传的伏荏染的话料太多了,私德不检、嚣张跋扈、狐媚惑主,总之没什么好词。
大家本以为她会很难相处,不过出乎意料,她是个随和好说话的人。
有个圆脸胖姑娘对她十分好奇,试探的小声问她,“听说你有个很好看的侍卫?”
胖姑娘话音刚落,周围便是一静,只有戏台上的伶人们心无旁骛地认真唱着。
众人心中都在嘀咕,这么直白地打听她的流言,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气得暴起。
不过再次让大家意外,伏荏染并没有生气,反而笑眯眯地朝胖姑娘勾了勾手指,凑近些道,“他去买东西了,等会就来,你见了就知道了。”
胖姑娘被她绚烂的笑容晃花了眼,脸刷地一下红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期待着弗谖回来。
伏荏染的这番反应,让气氛彻底放松了下来,初始的拘谨不一会就烟消云散。
这个年纪的姑娘大多还是单纯烂漫、无忧无虑地,她们因为家中父兄官职不是太高,所以极少有机会入宫,对宫里的事很好奇。
伏荏染面对她们的好奇都一一解答,甚至主动讲些宫里发生的事。
说起掖庭那个跳井溺死的宫女时,众人脸色都是一变,对皇宫盲目的美好幻想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阴影。
胖姑娘还在等着伏荏染的好看侍卫回来,脑袋不停朝大门来路的方向望着,没过多久,路面尽头缓缓出现了一个高挺的人影。
男人穿着一身艳红色宽袖直裾,低调却不失华贵,五官精致如刀削,细长的丹凤眼夺人眼球,像是一汪深潭将人吸附进去。
寻常人穿红色容易镇不住,显得俗气,弗谖却似生来就该如此张扬,红色将他的气质、五官衬托的越发惊艳无双。
他一步步走近,只觉一副绝世美男图扑面而来,引得人心砰砰乱跳。
胖姑娘已经看呆了,双手呈捧心状,一口气咽在喉咙久久回不过神来,突然觉得鼻间一热,下意识伸手一摸,指腹上红了一片。
她居然流鼻血了。
方才还文静端庄的姑娘们顿时炸了锅,有的满眼红心的望着弗谖,掩唇尖叫,有的掏着娟子上来关心胖姑娘,场面顿时乱套了。
第85章 杀机四伏的上元节
原梨恶狠狠地瞪了弗谖一眼,真是个祸水。
连忙唤着府里丫鬟把胖姑娘送回屋里去休息。
伏荏染瞧着一个个含羞带怯、面颊绯红的青春少女们,啧啧感叹弗谖的强大影响力。
都说红颜祸水,她看颜色绝好的男人危险性更大。
场面失控了,原梨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快步走到伏荏染面前,没好气的道,“你快把你侍卫叫走,这都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他一个男人来这干什么,像什么样子。”
伏荏染并不觉得有什么,反而有趣得紧,不以为然的笑着,“知慕少艾,这多正常,何必小题大做。”
原梨看她不在意,怒气更浓了,急得跺了下脚,声音越发冷沉。
“让个男人随意进出后院,传出去我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以后还嫁不嫁人了!这是我家,我说了算,让你的侍卫出去,不然我不给你留面子了,小心我让人把他赶走。”
原梨毫不避讳地把嫁人两个挂在嘴边,没有其他姑娘那样的扭捏羞怯,坦荡爽朗,倒是让伏荏染刮目相看。
伏荏染毫不怀疑她真能做出赶人这种事,只得服了软。
“行行行,你是主子,都听你的,表姐。”
一声表姐,倒是叫得原梨心肠一软。
原梨见她这么听话,火气一下子就消了,有些别扭的瞧了她两眼,哼了一声走开了。
弗谖本也没想在这多呆,把软酪拿给伏荏染,转身原路出了后院。
初来暮城那一日,伏荏染便瞧见了又香又白的软酪,馋地厉害,但没空买,方才在马车上又瞧见了那家店,立马就让弗谖去排队。
伏荏染津津有味地边吃着软酪,边瞧着众姑娘们痴迷留恋地盯着弗谖离去的背影,嘴角越发上扬。
一整天,伏荏染都被一群姑娘围着询问弗谖。
即便弗谖下过蚕室,但他那张绝代风华的脸就注定了这辈子都会是个招蜂引蝶的主。
在原府玩了一天,用了晚膳,刚好夜色降临,伏荏染和原梨便准备出门观灯了。
其他姑娘们都在晚膳前各自回家了,今儿是上元节,她们也要回家陪自己的亲人。
大马小马本是太后派来随行伺候伏荏染的,本该陪她一道上街,但伏荏染嫌弃他们啰嗦,便避开两人,带着原梨率先跑不见了人影。
原梨也是个顽劣不受拘束的性子,经常甩开丫鬟瞧瞧溜出府,伏荏染这番行动倒是取悦了她,看伏荏染的眼神也友好了一些。
原梨是土生土长的暮城人,加上不似其他闺阁千金一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对暮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倒是个很好的路导。
原梨对伏荏染总表现地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但又十分热情地给她讲着暮城好玩的地方,哪家铺子的点心好吃,哪家绸缎庄的料子新颖。
口舌伶俐,活力十足,性子确实别扭。
月牙性子活跃,也很能和原梨说到一起,唯有芙颜沉默不语,跟在最后头,安静得像个透明人。
有了原梨这个路标,伏荏染就跟着她走,沿路走走停停,感受着节日的喜庆,热闹朴实的生活气息,越发恋恋不舍起来。
她不想回宫了,感觉住在宫外挺不错的,随时想出门就出门,想上街就上街。
今日暮城大街小巷都挂起了花灯,整个暮城都落入了灯海之中,璀璨明亮,歌舞升平。
街上还有许多杂耍艺人在表演,一群群人围在一起,摩肩接踵,喝彩欢呼声此起彼伏。
伏荏染扒着弗谖的肩膀跳起来往里望,但前面人太多,根本看不清。
弗谖突然走到她身后,双手插入她的腋下,直接将她举了起来,视野顿时就开阔了。
旁边一个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小男孩朝她看过来,调皮的吐着舌头,用手指刮着脸皮,做了个羞羞脸的动作。
伏荏染当即脸皮就是一红,拍拍弗谖的手臂,让他放下自己,不好意思的扭头就走了。
“都不知道收敛一点——”
走在她前面的原梨嘀咕了一声,声音虽然压地低,伏荏染却还是听到了,脸颊不由更烫了。
“原小姐,那些人手挽手的在做什么?”
月牙望着前方拥挤人群中一群携手连臂的女人,她们有组织有规矩的一齐往同一个方向而去,清一色的妇女。
原梨瞧了一眼,回答道,“暮城有一座十分出名的拱月桥,她们是要去走桥,也称走百病,祈求延年益寿、祛除百病。”
月牙恍然大悟,接着听原梨问道,“你们要不要去拱月桥看看,那边更热闹。听说今天暮城首富家的钱大小姐要抛绣球招亲,很多青年才俊都要去。”
伏荏染一听绣球招亲,当即眼睛就亮了,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那当然要去。”
她还只听过绣球招亲,从没见过。
这种事在暮国还比较少见,但听说在西溟国十分盛行。
西溟国皇室曾出过女皇,所以女子地位较高,百姓也愿意生女儿,不似其他国家对儿子那般执着,一定要生儿子支应门庭。
有些富裕人家舍不得将女儿嫁出去,或者家中只有女儿,就会让女儿抛绣球招婿上门。
这种现象在西溟国见怪不怪,不过此时在暮城倒是一件新奇事。
闻讯前去看热闹的人很多,伏荏染也是其中之一。
等伏荏染到了仙客来时,主角还没有出来,只有两个丫鬟高高地站在二楼栏杆处,楼下大门外聚满了志在必得、翘首以盼的青年才俊们。
仙客来是一座富丽堂皇的五层酒楼,整座酒楼被各式各样的精美花灯包围着,尤其是大门正中的长龙花灯,神气活现,格外夺目,可谓目前为止见到过的最有气势的花灯。
仙客来外被堵得水泄不通,伏荏染根本没法靠近,只能远远地靠着河边的护栏往前张望着。
身后河水潺潺,哗哗的水流声给这热火朝天的夜晚萦绕上一丝沉静和安详的气息。
弗谖握着她的腰轻轻往上一举,便将她抱到护栏上坐着,双腿悬空,边舔着糖葫芦边悠哉地等着主角出场。
没一会,仙客来的大小姐便千呼万唤始出来,袅袅身姿在二楼现身。
一袭丹紫长裙娇艳妩媚,如旭日初升,面上蒙着一层薄纱,身姿婀娜,顾盼生辉。
虽看不清全貌,但这般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越发妩媚勾人。
下面的青年才俊们瞬间躁动起来,一个个眼睛都看直了,伸长脖子争先恐后的呼喊着。
“这钱大小姐真漂亮。”
伏荏染离得虽远,但视野极好,视线正对着钱大小姐,将她举手投足的美丽都尽收眼底。
原梨学着伏荏染坐到围栏上,不过她是自己跳上去的,不像伏荏染是被抱上去的。
听见伏荏染的赞美,原梨当即哼了一声,“那是自然,钱大小姐是暮城公认的最出色的两个女子之一,这两人被称为东诗西曲。”
“东诗西曲?还有一个是谁?”
原梨道,“不久前刚入宫的胡相国的侄女。”
伏荏染不置可否地当即笑出声,“胡娙娥?”
念出这个人时完全一副不以为然的语气。
胡娙娥长得是挺漂亮,但也没美到过惊天动地的地步吧。
“东诗西曲说的是什么?”
伏荏染一脸茫然的望着原梨,虚心求教的样子让她很是受用,咳了下嗓子,眉眼上扬解释起来。
“东诗西曲分别指的胡娙娥和钱大小姐。胡娙娥冰雪聪明,擅长诗词歌赋,而且在棋艺上也有很大研究,及笄那年在一场诗会上凭借一首赏菊诗名声大噪,是暮城最受赞誉的才女。钱大小姐则弹得一手好琵琶,还曾得天上箫郎赞誉,合奏过一曲。”
伏荏染听到这袭话,当即不顾形象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扶着弗谖的肩膀谨防自己跌到河里去。
“就她那样还被称才女呢?浮躁、傲慢、自以为是,这种性子怎么可能写得出诗来,她那才女之名不会是骗来的吧。”
原梨狐疑的眯了眯眼,好奇道,“你和胡娙娥有仇?”
伏荏染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摇了摇头,“仇算不上,她故意找我不痛快,互相看不顺眼罢了。别的不说,单说棋艺有多好,那绝对是哄人的。我昨日才与她玩了七八盘双陆,一言难尽。”
两人正说着,就听前方有人大喊起来。
“要抛了要抛了——”
青年才俊们的高呼一声高过一声,全都高举起双手大喊着,“看我看我。”
伏荏染的注意力转向了准备抛绣球的钱大小姐,她袅娜地走向栏杆边缘,手里捧着一个花团锦簇的绣球,梭巡着下方的众人,挑选着目标。
现场参加接绣球的人显然都经过挑选,有仙客来的伙计在人群边缘守着,那些太过寒碜或者不干不净的人都被拦在了外面。
随着海浪般汹涌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万众瞩目的绣球终于脱离了钱大小姐的手掌,从仙客来二楼飞落而下,划出一道紧张而甜蜜的弧度。
楼下的男人顿时发了疯,全都跳起来去抢,所有人往一处挤。
好些人崴了脚,还有两个摔在地上,被重重踩了两脚,场面好不壮观。
伏荏染看得津津有味,咬下一颗糖葫芦包进嘴里,脸颊一鼓一鼓地,传出外面包裹的糖浆被咬碎的咔咔声响。
就在这时,哄抢的人群中突然飞身跃起一个剑眉星目的男人,穿着一身贴身劲装,勾勒出挺拔健硕的身材。
身长八尺,站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他的轻功很好,踩着众人的肩膀,几个跨步就将飞在半空的绣球稳稳捞进掌心。
接着足尖点肩,又是一个跃身,直接飞上二楼,站到了钱大小姐面前。
他阔朗的眉眼阳光灿烂,笑容更甚,双手将绣球捧给钱大小姐,钱大小姐羞怯的看了他一眼,眼波含情,接了球。
绣球招亲的结果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没抢到绣球之人皆是一脸惋惜之色,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伏荏染望着二楼上那对般配的身影,饶有兴味的勾起嘴角,将山楂核吐在掌心里。
“这两人……本来就是一对吧。”
有点眼力的都看地出来,这两人绝不是陌生人,而且互相对望的目光暧昧柔情。
弗谖也道,“看来今儿这绣球招亲不过是场热闹,钱大小姐早就有心上人了。”
原梨这时也认出了那人,惊讶地咦了一声,“居然是她义兄抢到了球。”
月牙赶忙好奇地问道,“这两人是义兄妹?怪不得。”
原梨点下头,“以前在仙客来吃饭听伙计叫他大少爷,问了才知道他是仙客来老板的义子,也就是钱大小姐的义兄。原来他俩在一起了,倒是郎才女貌。”
抛绣球的热闹慢慢散了场,伏荏染准备进仙客来坐坐,要是能一睹钱大小姐真容就更好了。她只要子时前回原府就可以了,时间还早。
今儿她可以在原府住一宿,明儿再回宫。
伏荏染抓着弗谖的手臂刚跳下围栏,原梨突然说道,“你们先进去,我看见熟人了,去打声招呼,等会就来。”
她声音隐隐带着兴奋,说完不等伏荏染有反应,雀跃的便朝着远处一对锦衣华服的男女快步走去。
伏荏染踮起脚望着,觉得那个锦衣女子有些眼熟,弗谖像是能读出她的心思,在她耳边念出了一个名字。
“冯敏儿。”
喔——
伏荏染一下想起来了,那个女子是上次腊八节和她比赛投壶的冯敏儿,中尉大人的女儿。
梅林之事发生后,冯敏儿就再也没有进过宫,伏荏染也没再见过她。
除夕春宴连闭门思过的泽安郡主都想办法摆脱责罚进宫献艺,她却没有出席,倒是个有骨气的。
“那她旁边那人是?”
伏荏染等着弗谖帮她解答,等了半天身边的人却没出声。
她侧脸看过去,目光猝不及防撞上一张摊开的手掌。
掌心白皙细长,五根手指都有老茧,是习武留下来的。
手掌正好举在伏荏染下巴的位置,中指往上勾了勾,一下就碰到她圆润的下巴,触感细腻。
伏荏染瞬间一个激灵,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方才弗谖逗弄她的姿势,远远看就像在调戏良家女子,说不出的暧昧。
弗谖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得逞地邪邪勾唇,红唇启合,“奖励。”
伏荏染嗔笑得瞟了他一眼,随手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放在他的掌心。
“这么简单的小问题都要拔我头发,我头发就算再茂密,早晚也要被你拔秃。”
弗谖宠溺的听着她小声抱怨,揉揉她被拔的位置,朝远处冯敏儿身边的男子扬了扬下巴。
“那是冯维正,冯敏儿的胞弟。”
伏荏染觉得这么名字有些耳熟,再不敢问弗谖,免得又要舍发,眨巴下眼睛自己想。
“他不会就是天上箫郎的徒弟吧?”
弗谖抿唇含笑的点点头。
伏荏染忍不住多打量了冯维正几眼,他手里提着一个精美漂亮的宝塔宫灯,有几分清雅气质,但更多的还是世家子弟的金贵派头,并无什么特别。
若外人不说,根本猜不出他是天上箫郎的徒弟。
原梨和冯家姐弟说着话,看起来很熟,脸上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不时偷眼打量冯维正,一副春心荡漾的模样。
伏荏染张了张嘴,“原梨不会喜欢冯维正吧?”
弗谖一本正经的道,“从男人的角度看,冯维正对她没意思。”
伏荏染忍不住心疼原梨一息,居然还是单相思。
不再看原梨那几人,伏荏染顺着人流往仙客来大门方向去,仙客来今日出尽了风头,进进出出全是客人,看来今天要赚翻了。
伏荏染还没走到仙客来门口,抬眼时,倏得对上一双充满杀气的视线,面色瞬间一凝。
他们此刻挤在人群里,周围全是陌生的人,一股危机感当即冲入脑顶。
伏荏染刚想喊弗谖,就见那双充满杀气的视线已经朝她冲了过来,一把反射着银光的匕首直直朝她腰腹捅来。
伏荏染的声音哽在了喉咙,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硬,根本没法反应。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惨无疑的时候,弗谖已经察觉了情况,一把攥住了那只握匕首的手,将对方手腕一翻,匕首应声落地。
与此同时,弗谖也发出了一声闷哼。
伏荏染被他揽在胸口,两人贴得很近,所以这轻微的闷哼声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伏荏染转头往两人身后望去,这才瞧见弗谖身后还有一个人,将另一把匕首刺进了弗谖的后腰。
伏荏染这才反应过来,她和弗谖同时遭了偷袭。
弗谖不顾自己安危,先保护了伏荏染,结果被身后人得逞了。
“弗谖——”
伏荏染惊慌的大喊了一声,想要去看他伤地怎么样,却被他推向了芙颜,让芙颜保护好她,转而和身后的人交起手来。
混乱一下子爆发了。
拥挤的人群里突然冒出了数十个手拿武器的人,齐齐围向了弗谖,出手利落凶狠,招招致命。百姓们作鸟兽散,尖叫着四散逃窜,本来拥堵地水泄不通的路面很快就空旷起来,将交手的双方彻底暴露在人前。
伏荏染望着战况,担忧着弗諼的伤,攥紧了双拳,催着芙颜去帮忙,却发现芙颜不知何时也与一批刺客交起手来。
这些刺客也不知是分工明确,还是本就是两拨人。
一伙专杀弗谖,一伙专杀伏荏染。
杀弗谖的足有四五十人,后面又接二连三从各个隐藏处冒出一些人,死死纠缠住弗谖,把空地都占满了。
弗谖武功高强,但环境复杂,杀手和百姓们混在一起,难尽全力。加上对方人数多,而且亦是高手,虽然暂时不能取他性命,却把他拖得死死的。
伏荏染这边则只有芙颜一人护着,人数也不少,但显然武力要差一些,芙颜勉强能应付。
月牙始终把伏荏染挡在身后,一有人靠近便用芙颜扔给她的匕首抵挡。
月牙拉着伏荏染想要跑,可整个街道都被刺客围堵了,无处可逃,只能往后方的拱月桥而去。
桥上有一大群妇女手挽手走百病,因为突如其来的拼杀场面,吓得大惊失色,面白如纸,手臂挽地更紧了,横梗在桥中间,一下子把桥给堵了,一时根本过不去。
月牙推搡着那些慌乱失措的妇女想要挤过去,却突然瞧见桥对面又有几个浑身杀气的人快跑过来,手里全都拿着武器。
月牙当即脸色大变,拉着伏荏染转头就往回跑。
刀光剑影间,两人左跑右挡,完全暴露在刺客的视线中,无所遁形。
弗谖和芙颜都被纠缠住了,分身乏术,根本没法来救她们,只能找地方躲藏。
伏荏染累得身体冒汗,全身肌肉都紧绷在一起,环首四顾,一扭头,反客为主的拽着月牙就进了仙客来。
仙客来里的客人们也听说了外面在杀人,有的躲了起来,有的大胆着凑到门口看热闹,还有的不以为然的继续听曲赏舞。
两人在仙客来乱窜着,一路往楼上跑,越往上客人越少,也越安静。
两人跑得汗流浃背,浑身燥热,随便推开一间空屋就躲了进去。
伏荏染大喘着粗气拉开一条细小的窗缝往外看。
这间屋子正好临街,从窗户正好能将楼下的战局看得清楚。
伏荏染努力压制着砰砰乱跳的心,屏息凝气地注意着弗谖和芙颜的情况。
弗谖后腰的伤不停在渗血,在大红色长袍上印出一片暗红,看着触目惊心。
他虽被纠缠的无法脱身,却丝毫不见急噪,平静如水地自由应对,动作看似优雅,却招招狠辣绝决。
芙颜一个飞身来到弗谖身后,两人背对背配合对敌,很快就扭转了局势。
两拨刺客也混在了一起,不知道哪个是哪个,干脆一锅端了。
越来越多的刺客倒在血泊里没了气息,刺鼻的血腥味破坏了今夜的欢乐和喜庆,给整个暮城笼罩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伏荏染慢慢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低声道,“闹这么大动静,巡逻的士兵应该一会就会到,只要再拖一会……”
正说着,却听身后月牙惊慌的压低声音喊道,“主子,有人追上来了。”
月牙一下把门关上,拉着她就满屋子找藏身的地方,“我们先躲起来。”
可不等她们躲好,房门砰的一声被人踹开,两个浑身是血、杀气凛然的刺客就闯了进来。
月牙反应迅敏,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先发制人地扑了上去。
她要保护主子,绝不能让主子出事。
但她的武功实在太弱了,三脚猫的功夫根本没撑过两个回合,直接被重重地扔了出去,整个人如秋日落叶般砸在墙上,吐出一大口血。
伏荏染攥紧拳头分析着眼前情况,她和月牙肯定是没法反抗地,唯一地出路只能逃。
但门被两个刺客堵住了,唯一的出口只有窗户。
伏荏染当机立断地跑向月牙,扶起她,不等两个刺客猜到她的意图,一个纵身便从窗户跳了下去。
往下跳时,伏荏染不忘朝楼下大喊着,“弗谖,接住我!”
她和月牙手拉着手,尖叫着不断下坠,不敢看越来越的地面。
没一会,腰上传来的束缚感让她们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伏荏染以为是弗谖抱住了她,低头却发现缠在腰上的是一根红丝绸。
与地面的距离不再缩短。
她和月牙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身上拴着绳子,晃晃悠悠地挂在了仙客来的楼上。
街上无数双或好奇、或嗤笑、或惊魂未定的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伏荏染和月牙从窗户被拉回去时,两个刺客已经死了,脖子上一道浅浅的剑痕,血都没流多少,一招毙命。
月牙受到惊吓,恨不得抱着伏荏染的腿大哭一场,但看着屋里站满的人,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
她可不能给主子丢脸,否则弗谖会把她杀了的。
屋里站了许多人,除了弗谖和芙颜,都是些让人意外的面孔。
而用红丝绸救她们的是仙客来的钱大小姐。
方才弗谖和芙颜根本没在楼下,幸好钱大小姐拉住了她们,不然她们那么跳下去,下面根本没人接。
伏荏染郑重地向钱大小姐道了谢,“多谢出手相救,否则我们这会怕是已经摔得血肉模糊了。”
钱大小姐欠身还礼,恭敬地道,“县主客气了。护客人安危是我们仙客来的职责。”
钱大小姐此时已经摘了面纱,果如伏荏染猜想的,面纱下是张明艳动人的脸,美得不可方物,一举一动尽是风情。
伏荏染讪笑,有些心虚。
她是逃进来避难的,没在这花一分钱,根本不算客人。
她抿抿唇没再多说,将视线转向了旁边那位脸色病白的质朴男人。
“庄主,又见面了。”
桃花春庄庄主温润一笑,抬手行了一礼,身后有些憨憨的少庄主跟着他一起行礼。
“见过云桑县主,县主还记得我,实乃荣幸。”
伏荏染乐地开玩笑,“春宴也才过去十多天,要这么快就记不得了,我这脑子也算白长了。”
闻言众人都笑了,肃萧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下来。
“今日多谢庄主和钱大小姐的救命大恩,若无你们,我今日怕就要进阎王殿了。”
伏荏染再次郑重地向钱大小姐和庄主道谢,两人皆客气回礼。
庄主温声道,“能在此偶遇县主也是缘分。县主日后若有空,不妨来桃花春庄小坐。”
庄主此话一出,钱大小姐侧头看向他,眼底的惊诧一闪而过,很快便隐藏好了。
桃花春庄是何等地方,等闲根本不会邀请外人前去,便是达官显贵想要一探究竟,不得准许也迈不进大门半步。
庄主却主动邀请云桑县主,今日还大费周章策划了一出戏,并且亲自到场。
这位县主到底有何来历?
钱大小姐心中疑惑,庄主已经出言邀请伏荏染移步他的包厢。
相请不如偶遇,一起喝个茶,顺便等官府的人来清理残局。
伏荏染不经意地瞟了少庄主一眼,目光从他腰间的佩剑上收回,没有拒绝。
那两个刺客就是少庄主杀的,手法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当真人不可貌相。
庄主的包厢就在这层楼的靠西侧的位置,离伏荏染躲的这间屋子很近,所以他才能刚好来救她们吧。
几人落座,钱大小姐的义兄钱随带着一群侍女前来,送上一些新的茶点瓜果。
钱大小姐的义兄便是方才绣球招亲拿到绣球的男人,此时近了看越发觉得英武,是个极出挑的人。
伏荏染心不在焉地往包厢里间张望着,手指嘟嘟嘟敲击着案面。
等了一会,瞧见月牙和弗谖出来,赶忙迎上去搀扶。
“怎么样?”她急切地问道。
月牙就着侍女端进来的水洗去手上地血污,宽慰地道,“主子别担心,刺得不是很深,没有伤到要害,已经止血了,养养便好。”
“那就好。”
伏荏染松了口气,扶着弗谖在自己旁边坐下。
弗谖失笑,“不用那么紧张,一点小伤而已。”
说着还给伏荏染倒了杯热热的玫瑰花蜜茶,让她压压惊。
“不管怎么样,回宫后就好好躺两天,伤口愈合了才能下床。”
伏荏染霸道地命令,弗谖嘴角的笑容更大了,点了下头,“好,都听你的。”
钱大小姐坐在对面,不动神色地观察着两人自然而亲昵的动作,心中有了计较。
钱大小姐帮着父亲经营这么大的酒楼,每日都要面对各色各样的人,心思灵动,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伶俐的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如何称呼?方才见他与刺客交手,以一敌十依旧从容不迫,身手十分了得。”
伏荏染与有荣焉地笑道,“他叫弗谖,是我的侍卫。”
然后又介绍了身后站着的月牙和芙颜。
钱大小姐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都客气地一一点头示意。
钱大小姐也把她的义兄……不对,现在是未婚夫介绍给她。
钱大小姐闺名雪衣,未婚夫与她同姓,单名一个随字。
听这名字倒是逍遥自在。
庄主含笑开口问道,“县主是第一次来仙客来吧?”
伏荏染点点头,“自来暮城后初次出宫,就被绣球招亲的热闹吸引来了。”
“仙客来的松鼠鱼不错,县主若有机会定要尝尝。我偶尔闲暇都会到这坐一坐,点一盘松鼠鱼,看楼下客人谈天说地。钱家兄妹为人很是热情。”
虽才见过两次,但伏荏染感觉庄主不是那种多事之人,现在却主动为钱雪衣说话,加上之前两人一同出现救了她和月牙,
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像普通的老板与食客的关系。
莫非……钱雪衣是桃花春庄的人?
或者说,仙客来是桃花春庄的产业。
伏荏染和钱大小姐闲聊了几句,就听得庄主不时咳嗽,手绢掩唇,有时把脸都咳红了,呼吸也不似寻常人畅快。
伏荏染关心地道,“庄主的脸色看着比上次见时憔悴了许多。我的婢女月牙对医术颇有造诣,若您不介意,可否帮您看看?”
庄主微微张嘴喘了几口气,身体疲倦的往身后靠背上靠了靠,轻轻应了一声,“多谢县主关心,那就有劳了。”
月牙跪在庄主身边替他把脉,包厢里的人都沉默着不发一丝声音。
过了好一会,月牙才收回手道,“庄主是肺气挤压造成的咳嗽,婢子给您扎两针,可暂缓不适。但重要的是平日好好保养,再不可劳心伤神。”
庄主闭了闭眼睛,任由月牙在他身上施针,然后无奈的轻叹了一声。
“庄里事多,一大滩事情等着拿主意,哪儿能不劳心。宋念还年轻,我还丢不开手。”
少庄主担忧地守在旁边,一张脸紧皱成一团,自责的垂下了头,“是我没用,让您操心受累。”
庄主疼惜地拍拍他的肩,什么也没说。
钱雪衣接话道,“听说桃花春庄又安置了一批刚从云山关逃来的灾民?桃花春庄总在百姓受难时第一个站出来,怪不得如此受人尊敬。”
“钱大小姐慎言。”
听见钱雪衣的话,庄主脸色微沉,立马出声警告。
她这话置朝廷于何地,置皇上于何地?若被有心人传播出去,定会引来祸端。
庄主微不可见的看了钱雪衣一眼,温润的眸子暗含警告,钱雪衣当即收敛,歉疚地垂了垂头。
“我们都是暮国的一份子,唯愿暮国昌隆顺遂,永无战争,百姓们再也不用受背井离乡之苦。”
伏荏染目光在庄主和钱雪衣身上转了转,发现钱雪衣对庄主十分尊敬,甚至是服从。
桃花春庄的威望果然不同凡响。
“皇上不是已经拨下灾款了吗,为何还会有灾民进京逃难?”
伏荏染话音落,庄主朝她投去一个悲伤而复杂的眼神,什么也没说,闭上眼睛似是假寐。
钱雪衣观察了一下庄主的神情,试探的回答道,“暮城离战区千里之遥,路上刮风下雨、盗匪窃贼,等灾款送到灾民手里时早已饱经风霜。”
钱雪衣因为庄主的斥责也变得谨慎起来,这话说的很含蓄,伏荏染还是一下就明白了。
钱雪衣的意思是,有官员贪墨灾款。
这个话题很敏感,伏荏染没有再说,心里却牢牢记下了。
这时房门被人用力敲响,钱雪衣看了眼心无旁骛给庄主施针的月牙,快步上前开门。
门口是满脸泪水、急得脸色发白的原梨。
原梨不等钱雪衣开口,直接挤开面前的人闯了进来,瞧见伏荏染完好无缺的坐在屋里,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一下就断了。
原梨直挺挺的站在包厢中央,突然蹲下身子大哭起来。
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整张脸都埋在了膝盖里,呜呜咽咽的哭声满是害怕和委屈,像断阻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听地伏荏染有些烦躁。
“你别哭了,我这刚化险为夷,还想清静一下呢。这么多人看着,不嫌丢人啊?”
“我还以为,我还以为……幸好你没事。”
原梨抽抽嗒嗒的哽咽着,伏荏染心中的那点不耐烦,一下子消失地无影无踪。
这个表姐还挺可爱的。
“我不好好的嘛,擦擦眼泪吧。”
伏荏染把她扶到一边的坐榻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茶压惊。
原梨肩膀还一耸一耸地,兀自掏出手绢擦泪,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她不爱哭,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哭过两次,今天是真吓着了。
伏荏染要出了事,姑母不得恨死她。
说不定还会给原家带来麻烦。
伏荏染安慰了原梨几句,弗谖却冷眼旁观,幽深的眸子暗含猜忌。
伏荏染给原梨讲了事情过程,听到是钱雪衣救了她们时,原梨惊讶的张大了嘴巴,一脸的难以置。
仙客来闻名暮城,奢华贵气,花费很高,随随便便一桌菜就要几十两银子,只有高官富商才能来得起。
能来仙客来的客人都是有身份的人。
甚至可以说,到仙客来吃饭可谓身份的象征。
便是原梨这个太后的亲侄女,也没来过两次,仙客来的大小姐一直活在美名和传言之中。
但传言里从没说过钱雪衣这个八面玲珑的娇小姐还会武功,真是意外。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伏荏染久久等待的京都巡逻终于姗姗来迟。
看着领兵而来、穿着一身铠甲的中尉大人,伏荏染眼含暗嘲的望着他,一句话不说,兀自磕着瓜子。
不久前才看到他的儿子女儿,这会又看到老爹,看来今晚她和冯家人很有缘。
中尉冯连脸色窘然地解释着来迟的原因,说是有贼人趁着百姓们都出门观灯,造访了某位大官的府邸,丢失了许多贵重之物。
冯连带兵查探,所以没能及时赶来,让县主受惊了。
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伏荏染听地都想笑。
今日上元节,观灯活动盛大,人流涌动,京都守备定然会加强巡逻,发生这么大动静,却一个巡逻士兵都没来。
等到混乱都结束了,刺客都死完了,执金吾这才颠颠地跑来。
怕是他们早就得了指令,刺杀之事不得插手阻挠吧。
能有这么大的权力指挥中尉,整个暮城能有几个。
而其中与她有深仇大恨,恨不得她死的,不离十是后宫中最高高在上的那位吧。
况且中尉得太后器重,整个朝堂何人不知。
危险解除后,伏荏染才慢慢推理出这些细节,可笑之前躲刺客的时候还想着尽力拖延时间,等官兵来救。
官兵怎么可能来,就算来怕也是看她死透没有,没死透乘机补一刀。
伏荏染盯着面前神情复杂凝重的冯连,盯着他身上冰凉坚实的铠甲。
他本该穿着这身铠甲保护百姓的安全,却在危险来临时龟缩不出,眼睁睁看着百姓置身于刀枪剑影的混乱之中。
他根本不配穿这身铠甲!
第86章 伏荏苒必须死
伏荏染紧盯的眸子越发冷冽,胸口窜起一团火,越燃越旺。
弗谖敏锐地察觉了她的情绪波动,眸光一沉,当即站了起来,“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走,剩下的交给他们处理。”
他拉着伏荏染的手臂想要把她带走,突然听原梨吸了吸鼻子,开口道,“哪儿来的香味,好好闻——”
伏荏染本来还沉浸在自己愤怒的思绪中,听见这话,像有一盆凉水倏得浇下来,从头凉到脚,连胸口的怒火也浇灭了。
是,香气,那股香气又来了,之前都没有,一分神又出现了。
伏荏染两侧鼻翼动了动,清楚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气,隐隐约约,慢慢在变淡。
这香气是从她身上来的,可她方才一直坐着,什么也没干,除了……情绪波动。
没错,刚刚她动了怒,心里冒了火,然后就听原梨说闻到了香味。
所以,那股香味是因她情绪变动产生的?
这会她的怒气没了,香味也就慢慢消失了?
伏荏染正陷在自己震惊的发现中兀自出神,弗谖唤了她一声,却没得到回应。
弗谖狐疑的眯了下眸子,瞧见如水的桃花眼中隐约闪过的惊喜和疑惑,心忽地跳漏了一拍。
“县主,这是我们在刺客身上搜出来的令牌,上面有启孟国皇室的标记。”
冯连将一个证物递上前来,想着伏荏染看他时似笑没笑的轻蔑表情,额头直冒冷汗,身体都不由僵硬了。
想他一个杀伐果决的武将,血肉飞溅的战场都没能让他动摇分毫,今日却被一个小丫头看得心慌,不由暗骂自己无能。
果然京城里安逸富贵的日子过久了,胆气都磨灭了许多。
冯连始终保持着递东西的姿势,伏荏染却不为所动,整个人都在神游天外。
原梨瞧冯连被无视,心有不忍,那可是冯维正的父亲。
她小心的碰了伏荏染一下,伏荏染这才回过神来,愣了半晌才消化冯连的话。
接着便是猛地一挥手,直接将冯连手里的令牌拍飞了。
“不必拿给我看,你自己去给太后交代吧。”
伏荏染此话让不同人听出不一样的味道。
外人只觉得伏荏染因为冯连的失职迟来动怒,用太后压他。
伏荏染实际是在嘲讽,太后思虑地可真周全,连证据都提早准备好了,选了启孟国背黑锅。
她是觉得若把凶手指向启孟国,暮国就能洗脱嫌疑吗?
砰地一声巨响。
伏荏染又是一抬腿,直接将面前的小几掀翻出去,重重砸在冯连的脚上。
脚背上的骨头似乎都裂了,疼得冯连冷汗直冒,却紧抿着唇不敢发一眼。
伏荏染冷喝了一声,“滚!”
冯连抱拳见礼,当即带着手下离开了。
原梨第一次见伏荏染发火,一时间有些愣住了,暗暗咽了口口水。
今日虽然只是她与伏荏染的第二次见面,但两次印象都感觉伏荏染软软地,没什么脾气。
虽然春宴上伏荏染出的风头不小,敢和天泱国使臣理论,私下父亲多次感叹伏荏染胆大聪慧,不愧是太后姑母看上的女儿。
原梨对此不以为然,觉得是父亲奉承姑母,夸大其词罢了。
但这会亲眼目睹伏荏染朝冯连发怒,这才真正体会到她的霸气,看她的眼神也不由端正起来。
原梨还在惊讶着,原家老爷、夫人都听说刺杀之事匆忙赶来了,见到伏荏染平安无事,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而后对原梨便是一阵训斥。
责备原梨没有照顾好伏荏染,若伏荏染真出了事,他们原家难辞其咎。
屋里乱成一团,没人注意到弗谖悄悄出去了,而后便是一直闭目休息的桃花春庄庄主。
在楼外的露天走廊上,四周五彩斑斓的花灯将那个负手而立的高挺身影笼罩上一层夺目的光晕,他挺身玉立在,目光悠远地眺望着暮城灯火通明的夜景。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未发一语,似是在等待对方的到来。
庄主恭敬地朝着弗谖的背影深施一礼,唤道,“殿主,属下还以为您一直在圣殿呢,没想到来了暮城。”
“今日是怎么回事?”
弗谖没有回答身后人的好奇,只是冷漠的询问。
庄主对他的脾性也有些微了解,知道他不喜欢人多嘴多舌,便没再问,直接解释起来。
“昨晚我们收到一张匿名纸条,说有人要在上元节灯市上刺杀县主。上元节人多眼杂,根本不好派人保护,属下便想出抛绣球招亲一计,吸引县主前来,届时人流涌动也是刺客下手的最好时机。”
“所以你故意引刺客在仙客来出手。”
庄主微垂了垂头,抬眼看了弗谖的背影一眼,出声道,“属下早在仙客来布好人手,若县主有危险当即便可出手。不过有殿主在,这番准备也就没派上用场。”
不过也多亏他早有准备,才在伏荏染跳下窗户时及时相救,否则伏荏染不死也要重伤。
弗谖没有否定他的功劳,转过身,深深的看了他半晌,夸赞了一句,“你做得很好。”
弗谖的夸赞让庄主喜不自禁,躬下腰又是深深一礼,泰山崩于前也能保持坦然从容的人,此时眼眶却有些湿润。
上次在春宴上见到殿主,他心中便一直无法平静,今日又能救下县主,只觉此生足矣。
“匿名纸条是何处来的?”
听见弗谖的问话,庄主激动的心平静下来,认真道,“属下查过,纸条是来自宫里,具体是谁便不得而知。”
“宫里……不是我们的人,那会是谁的人……太宰?”
弗谖捻着手指,沉吟着抿紧了双唇,幽黑的眸子越发深沉。
在这暮城里,这般暗中保护伏荏染安危的人除了他,也只有太宰了。
原来宫里还隐藏着他不知道的眼线,太宰藏得真够深的,这是不够信任他,所以留有最后的底牌?
芙颜知道这个人吗?
“殿主,您……为何会在县主身边?当初您不是把县主交给太宰了吗?”
庄主试探的小声问道,他一直知道县主被太后留在温水行宫,也知道太宰在县主身边安排了忠心伺候的人。
但他怎么都想不到这个人会是殿主。
普天之下,最安全、最不会伤害县主的地方就是殿主身边。
殿主若想亲自照顾她,又何必把她交给太宰,然后辗转送到暮国,现在又冒充一个侍卫。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春宴那日他瞧见殿主跟在县主身边,把他惊了一大跳,整个晚上都有些恍惚,搞不清状况。
殿主特意传来消息让他参加春宴,结果就是给他这么大的震惊。
弗谖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命令道,“继续查,一定要查出给消息的人是谁。”
庄主当即应了声,“是。”
一阵细微到急不可闻的脚步声从两人左后方传来,庄主当即警觉起来,躬垂地腰直了起来,脸上重新恢复一贯彬彬有礼的淡然神情。
芙颜从后面走来,狐疑的目光在弗谖和庄主身上梭巡一番,满含打量。
弗谖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冷冰冰的眼神当即让她收敛了神情,开口道出来意,“主子想走了,在找您。”
弗谖应都没应,迈步就往包厢回去,与芙颜擦身而过时,就像一块移动的冰雕,差点把芙颜冻成冰块。
弗谖一走,芙颜便试探的问道,“庄主与弗谖侍卫认识?”
庄主笑而不答,手绢掩唇轻咳了两声,颔首打了个招呼便兀自离去了。
与此同时的皇宫,福康宫。
太后知晓刺杀失败时正在洗漱准备休息,梳头的小宫女一紧张,将她的头发扯断了几根,当即便被拖下去杖毙。
板子敲打的声音,小宫女撕心裂肺的呼唤声,混合成一曲恐怖的音调飘扬在福康宫上方。
所有宫人噤若寒蝉、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行差踏错。
在这阴霾密布的氛围中,小宫女断了气,太后也在一地的精美瓷器碎片中渐渐平静下来。
“废物,没用的东西!一个小丫头都料理不了。”
太后深口气,重重地将手中檀木梳拍在了妆台上,夕嬷嬷都止不住打了个激灵。
“老奴也没想到弗谖会这么厉害,连着陛下那的人,居然没一个活着回来。”
夕嬷嬷倒了一杯茶给太后,太后喝都不喝,直接砸在了地上,茶水溅地到处都是。
夕嬷嬷墨蓝色裙摆也被溅湿了一块,但她根本没敢管,小心伺候着太后起身,看着她怒气难消地在屋里缓缓踱步。
“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周密的计划,全被毁了。”
太后越想越来气,刺杀伏荏染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不仅要杀了她,还要想办法将罪名撇干净。
伏荏染出了宫,她的安全便是她的贴身侍卫弗谖的责任,出了事太后也不用担大责。
再在刺客身上留下些蛛丝马迹,把真凶指向启孟国,甚至连暮国都能彻底撇清关系。
今天这个机会没了,伏荏染下一次出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夕嬷嬷也惋惜地叹了一声,“其实今日并非没有机会。陛下派的人缠住了弗谖,我们的人则专门杀县主,本来差点就要成功了,哪儿想到最后关头桃花春庄的庄主突然冒出来,这才前功尽弃。”
“我就知道,伏荏染出了宫,桃花春庄的人不可能不护着她。没想到庄主都亲自出马了。”
太后咬牙切齿地暗恨,为今日刺杀失败耿耿于怀,夕嬷嬷却突然想到什么,犹豫再三地提起另一个重要的问题。
“太后,事已如此,您还是先想想怎么应对陛下吧。陛下肯定已经知道您刺杀县主的事。”
夕嬷嬷话音一落,太后满是火气的脸更加凌锐几分,声音都控制不住的尖锐起来。
“怎么,他还要为了一个女子斥责哀家不成!”
夕嬷嬷惶恐不安地连连摇头,“太后息怒,老奴不是这个意思。您是知道的,陛下是最孝顺不过的,对您向来是恭敬顺从,从不曾逆您的意。但……”
“你想说什么就说,别支支吾吾!”
太后厉眸一扫,夕嬷嬷当即接着道,“陛下已经对县主动了心,陛下虽明面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恐怕还是会高兴。此事若不能给陛下一个合理的解释,若是因此留下心结,说不定会伤了母子情份。”
太后想着夕嬷嬷的话,沉思了一会,觉得确有几分道理。
她与皇上是半路母子,终究隔着肚皮。
陛下对她更多的是感激。
感激当年在他无依无靠时收养抚育了他;
感激将他扶上皇位;
并且感激她在皇上及冠后撤下垂怜,交出政权。
这就像人情一样,会越用越少,也最经受不住考验。
为了个伏荏染与陛下产生芥蒂,不值得!
这时,门外有宫女叩门传禀,说皇上来了。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望着镜中自信威严的面孔,挺直了脊背。
“给哀家梳妆。”
太后梳妆好来到正殿时,皇上正坐在案几后小口抿茶,目光不知瞟向了何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听见宫女的传报,皇上这才回过神,站起身朝太后见礼,神情冷淡又重新坐回座位。
太后气定神闲的端坐着,等着皇上开口。
皇上倒比她想象的能沉得住气,也一副平心静气的样子。
太后还以为皇上听到伏荏染遇刺,会着急上火,急得团团转,这份镇定自持让她满意的暗暗点头。
两人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盏茶功夫,皇上这才不急不慌地开了口。
“母后,云桑县主在宫外公然遇刺,您可知道了?”
太后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地应了一声,“中尉给哀家传了信,荏染并未受损,陛下无需担忧。”
皇上听完,不着痕迹地打量一下太后的神情,“母后觉得,此事会是何人所为?”
“陛下觉得呢?”
太后不答反问,不躲不避的迎视上皇上揣度的目光,双眼炯炯有神,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皇上挺了挺腰,微仰着下巴坦然道,“刺杀的共有两拨人,一拨是儿子派去的,另一拨不知是否与母后有关?”
此话一出,太后先是一怔,而后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皇上这番话很是聪明,先坦白自己再提出怀疑,便不会让人因为被怀疑而感觉气恼。
太后沉默着没有说话,却已经用表情默认了皇上的猜测。
得到确定,皇上反而有些惊讶,“为什么?云桑可是您的女儿。”
他虽怀疑太后,心里却是不相信太后会杀伏荏染,太后根本没理由这样做。
太后脸上的笑慢慢收敛,转而变成漠然和严肃,还有一抹挥之不去的伤感。
“母后都是为了你。”
说着一滴眼泪就从眼角滚了下来,像油锅里溅入的一滴水,瞬间炸了锅。
皇上心中刚刚冒头的怒气一下就掐灭了,又是心软又是内疚,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他认识太后以来,除了父皇驾崩时落过泪,就再没见她哭过一次。
皇上的语气软和了许多,满是无奈道,“太宰把云桑交给您照顾,若是她死了,太宰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整个暮国都要遭殃。云桑是太宰最在意的女儿,我们还要指望着她与太宰拉近关系。这些话可都是您和我说的。”
太后快速的抹去眼角那滴泪,倔强地扬起下巴,嘴唇却止不住的颤抖。
“母后如何不知荏染的好处,可她从头到尾就没想留在宫里,她昨日甚至和胡娙娥打赌,发誓此生都不会嫁给你。母后知道你喜欢她,可她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
“就因为这样就要杀她?若太宰追查起来……”
“不会的,查不到我们头上,母后早已做好了万全准备。不管成败,凶手都会指向启孟皇室。”
皇上讶然地微微张大嘴,完全不明白太后的用意,满脸茫然地道,“您怎么会把事推向启孟国,启孟国为何要无缘无故刺杀一个无权无势的县主,太宰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相信。”
“他会信的,只要证据指向启孟皇室,他肯定会信。”
太后语气十分坚决,睿智明亮的眉眼间满是自信。
皇上沉吟着眯了下眼,感觉太后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瞒着他。
伏荏染不是太宰的私生女吗,与启孟国有何关系?
太后不想皇上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连忙岔开他的注意力。
“求而不得是这世间最折磨人的事。母后亲身经历过,不想让你也遭这种罪。你是一国之君,是暮国的未来,不能因儿女情长心有挂碍。母后不允许任何可能阻拦你脚步的障碍存在,母后甘愿做这个恶人。”
皇上面色越发软了,眉心紧蹙着,想要反驳什么,却又怕伤了她的心。
他童年孤苦无依,在偌大的皇宫生活地小心谨慎,没有人疼爱关心他,母后是第一个。
母后将他养在身边,他这才懂得了被人关心爱护的滋味,渐渐为人所知,为父皇所爱。
他的一切都是母后为他谋划的,母后对他的好他一直牢记在心,永远不敢忘。
他曾暗暗告诉自己,要一辈子孝顺母后,给母后想要的一切。
但是云桑……她是无辜的。
云桑若因他而死,他这辈子都无法心安理得。
“母后,儿子知道您在忧虑什么,我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亲政那一日,我曾对自己暗下誓言做一个以国家百姓为重的君王,对得起您的教导,对得起父皇的信任,将暮国壮大成不必用卑躬屈膝靠他国施舍的大国。但我是真的喜欢云桑,我就这一个私心。她于我是不同的,遇到她我才知道真正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皇上声音里三分哀求、三分伤感、四分甜蜜。
太后当即愣住了,她从未见过皇上如此深情的模样,眼底渐渐拢上讳莫如深的阴霾。
她压制着起伏的情绪,努力保持沉定道,“强扭的瓜不甜,两情相悦才是真正美好的感情。”
皇上倔强的道,“她现在是不喜欢我,但我相信总一天她会心甘情愿留在宫里,那时于我于暮国岂不是两全其美。所以……请您给我、给云桑一点时间,好不好?”
皇上快速起身走到太后面前,掀开长袍就要跪下来,太后惊得当即抓住他的手臂,阻止了他的动作。
太后心中波浪滔天,脸上却似没有察觉皇上的意图,笑容清浅的沉默了半晌,低低的应了一声,“好,母后不会再动她。”
皇上高兴地立即磕头道谢,笑容那般的真诚、欢喜,太后眼底的阴霾却越加浓郁了。
皇上又关心了太后几句近日身体、生活如何,太后都慈爱地一一回应。
皇上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开口问道,“母后如何知道儿子也派了刺客?”
太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不见波澜,从容不迫地道,“不是你方才自己说的么,你是最近忙政事忙糊涂了,前脚说的话后脚就忘了。”
皇上讪笑地咧起嘴角,“是儿子记错了。”
太后从位置上起身,步履优雅地上前几步,慈爱地看着他,眼中萦上心疼之色。
“你是想杀弗谖吧。母后明白你的心,那么个妖里妖气的人留在县主身边,早晚是个祸害。但你堂堂皇上派刺客刺杀一个阉人,实在有损体面。这件事母后替你办,你就别操心了,将心思都放在朝政上。”
皇上其实想自己动手解决弗谖,一个侍卫居然敢大言不惭的威胁他,还炫耀与云桑更加亲近,是个男人都忍不了这口气。
但今日他已经驳了太后的意思,不想再惹太后不快,便点头应下了。
“有劳母后了。”
太后满意的笑了笑,亲眼目送皇上离开福康宫,直到皇上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含笑的脸瞬间阴沉下来,速度比六月的天变得还快。
胸口压抑了许久的怨气此时才无需隐藏地表露开来。
伏荏染非死不可!
若之前杀她是因为她不知好歹,此时则是因皇上对她太过在意,居然愿为了她下跪。
太后不能让伏荏染拿捏住皇上的心,这对皇上而言、对暮国而言都危险至极。
伏荏染必须死!
皇上走出福康宫不远,便沉着脸命令身边的中常侍,“朕要去原府,安排一下。”
中常侍大惊,连忙道,“陛下,这个时辰宫门已经下钥,祖制上若非边关急报不得开宫门,否则明日朝堂上必会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中常侍苦口婆心的讲述着事情严重性,但皇上已经下了决定,只是冷冷的瞥了中常侍一眼。
“按朕的话去做。”
中常侍身体一凝,只觉后背一阵发凉,不敢再劝。
心中却是敲响了警铃,皇上为了这个云桑县主不顾祖制,半夜出宫。
看来这后宫将来就是云桑县主的天下了!
伏荏染一回到原府,原老爷便大张旗鼓地将府中护卫全都集合起来,分布在府邸各处,让他们打起精神守夜,谨防有刺客闯入。
伏荏染洗漱完便躺到了床上,盯着头顶的帷帐根本睡不着。
也不知是认床,还是今夜的刺杀太过惊心动魄。
月牙守在床边将床头的烛光移开,不要打扰到她睡觉,这时房门却突然响了。
今日的刺杀让伏荏染和月牙一直紧绷着神经,听见敲门声当即警觉起来。
月牙咽了下,即便心中忐忑,面上却始终保持镇定,拿着烛台去了门边,朝着门外问,“谁?”
“是我,原梨。”
月牙认出了她的声音,当即松了口气,抽出门闩拉开门。
原梨披散着头发,抱着枕头被子站在门口,不等月牙问,大步便迈了进来,直奔床的位置。
伏荏染刚将帷帐掀开,便有一大团被子扑面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双手并用的将兜头盖下来的被子扯开,原梨已经不请自来地爬上床,钻进了被子里。
伏荏染愣了两息,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今儿在这睡。”
原梨霸道地强占了半张床,双手双腿张得很大,把伏荏染挤到了靠墙处。
伏荏染茫然地眨巴了两下眼睛,“这是我的床。”
原梨偏头看她,挑了下眉,“你确定这张床是你的?”
伏荏染一顿,“至少今晚归我。你自己有房间不睡来我这干什么。”
原梨欢快地划动着四肢,像只游动的章鱼,咧嘴干笑一声,背过身不理她。
伏荏染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抽什么风,也懒地管她,跟着躺了下来。
这床本就很大,睡两个人也不会挤。
月牙重新将帷帐掖好,举着烛台出了内室,床帐中瞬间陷入了浓郁的漆黑。
“今天幸好你没事,不然姑母肯定更恨我们家了,我爹娘又该整夜整夜的长吁短叹睡不着觉。”
静谧中,原梨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尴尬的沉默,语调轻缓,竟带着一丝委屈。
伏荏染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只瞧见了她的后脑勺。
伏荏染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张了两回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原梨也不知道背后的人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艳羡地喃喃自语道,“你真幸运,能成为姑母的女儿。我连姑母的一个正眼都得不到。”
原梨总是把姑母挂在嘴边,伏荏染早就察觉她对太后感情不一般,正因如此,初次见面时她便对得了太后青眼的伏荏染表现出了敌意。
伏荏染觉得自己不能再装听不见了,而且她确实对太后和原家的事有些好奇,斟酌着开了口。
“太后为什么和你们关系不好?我听说她和你爹不是一个娘生的。”
原梨沉默着背对她,就在伏荏染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原梨突然开了口。
“姑母自小是在亲戚家长大的,她亲娘去世地早,祖父对她也多有疏忽,所以她怨恨原家,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恨祖父把她送入了宫。”
伏荏染脑中倏得闪过一个念头,像是发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对太后的事越发好奇起来。
太后是不得已才入宫的,这一点和韩太妃一样。
韩太妃曾说,太后对她好是因为两人同病相怜,怜悯她,莫非指地就是这个?
太后和韩太妃都是被迫入了深宫,成为先皇的妃嫔,实际上她们并不爱先皇。
韩太妃心中另有所爱,那太后是否也是呢?
伏荏染本想试探一下原梨,不想原梨突然一下转过身来,和伏荏染面对面,紧咬着下唇的贝齿突然松开,连珠炮般一吐为快道,
“祖父将她送入宫也是为她好,想要切断她对那个男人的念头。祖父又非故意阻拦她的姻缘,是那个男人不喜欢她,让祖父把她接回家。祖父能有什么办法,难道眼睁睁看着她不知体统脸面地死缠烂打吗?看着她孤苦伶仃一辈子吗?”
原梨像是把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全部都发泄出来,这些话像是在心里藏了许久,今天再也藏不下去了。
眼泪顺着鼻梁滑落进头发里,她微张着唇大口喘气,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她那么聪明的人如何会看不明白情况,如何不明白祖父的无奈和良苦用心。她只是一味的偏心,舍不得恨她那个爱得肝肠寸断的青梅竹马罢了,只把怨气迁怒在祖父和我们一家人身上。这太不公平,太……让我失望了。”
失望两个字艰难的吐出口,原梨终于哭出了声,用被子捂着脸,哭声依然压抑着。
伏荏染犹豫一下,伸出手轻轻拍上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无声安慰着,心中已是海浪翻腾。
太后果然有段刻苦铭心、爱而不得的感情经历。
青梅竹马——
伏荏染轻呵了一声。
不就是太宰嘛。
原来太后和她爹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怪不得太后不待见她,症结是在这啊!
她刚来暮国就被太后送去温泉行宫,想来是根本不愿意见到她吧。
心爱之人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怕是多看一眼都不想。
要不是扶翼部落挑衅暮国,发起了战乱,暮国需要天泱国的帮助,太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她从温泉行宫接回宫里呢。
伏荏染突然想笑,不知道自己那个不知道长什么样的亲爹到底怎么想的,把她交给痴恋他的女人照顾。
是想当然的以为太后痴恋他,所以也会对他女儿好?
无法理解。
伏荏染脑子里全是问号。
伏荏染不知道原梨为什么会把心里藏得最深的话告诉她,或许觉得她是太后的女儿,不会把这些隐晦传播出去。
也可能是想给自己一个倾诉的出口。
有时对不亲近的人,反而能说出更深的想法。
原梨对太后很在意,渴求太后的喜爱和关注,言语间隐约表现出对太后的崇拜。
只可惜太后对原家的怨和恨太深,这样的心结不是轻易便能打开的。
正胡乱想着,安静的屋外飘来隐约的光亮,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便有人叩门。
月牙警觉的上前询问,门外人是原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女,来禀报说陛下突然出宫,马上就要到原府,让伏荏染和原梨准备接驾。
月牙当即惊得目瞪口呆,皇上这是……专冲主子而来?
伏荏染也已经听到了门外人的话,一下揭开帷帐冲外面人问,“确定是陛下亲自前来?”
门外人肃然严谨的连忙回答,“是陛下身边的余公公亲自前来通传的。夫人让大小姐和云桑县主动作快些,不然怕是来不及。”
女子穿衣梳妆哪儿是那么简单的事,更何况是接驾,严谨细致,很是麻烦。
等嗒嗒嗒的马蹄声出现在原府大门口时,原梨还在往头上插钗环呢。
伏荏染时常见皇上,倒没那么多讲究,只简单挽了个发髻,发髻上干净的什么都没有。
原夫人身边的侍女又小跑着来催促,原梨这才慌慌张张拉着伏荏染出去接驾。
两人还未走进正厅,正厅主位上的皇上已经快步迎了出来,满脸担忧。
皇上双眉轻蹙着,眼睛里只有伏荏染,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问道,“云桑,还好吗,可有哪里受伤?”
他把伏荏染上下打量一遍,见她身上没有包扎的痕迹,稍稍松了口气。
伏荏染瞧着周围众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屈膝行礼,将自己的肩膀从他手里拯救出来。
“多谢陛下关心,云桑无事。这么晚陛下怎得来了?”
“当来是来看你。一听说你遇到刺杀,朕心焦难安,不看到你平安无事如何放心。”
皇上的深情和担忧都快溢出眼眶,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原家人全都谨慎忐忑地微垂着头站在一边不敢多语,却也忍不住偷眼打量,心中暗惊皇上对云桑县主竟如此情深。
伏荏染也微垂着眼睑,不知如何面对皇上直白的关心。
她沉吟片刻,调整出一个感激而不失庄重的笑容,未发一语。
皇上如何看不出她笑容中的疏离,心里微微发酸,却也不再为难她,转而斥责起原家人。
“上元节人多眼杂,县主出门为何没有护卫跟从保护,你们就是这么照顾县主的?”
为了一个小姑娘,如此不留情面地斥责,原老爷脸上有些挂不住,脸噌地一下就红了。
他好歹是太后的弟弟,算是皇上和云桑县主的长辈,皇上却一点脸面都不给。
太后不待见原家人,连着皇上对原家人也不亲近。
原老爷垂脸请罪,“是臣思虑不周,没能照顾好县主,让县主受惊,请陛下责罚。”
原梨看着父亲恭敬地跪下磕头请罪,自责地眼眶有些泛红,想要向皇上解释是自己的错,不关原家的事。
可她脚还没迈出就被旁边的母亲拽住了手臂,暗暗朝她使眼色,沉着脸低声警告她,“不准胡闹。”
原梨压下眼中的泪水,咬着牙无奈地将腿收回,接着就听到伏荏染突然开口。
“陛下明鉴,是我自己贪玩偷偷溜出了原家,与原老爷无关。谁能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会有人当街刺杀,便是带了十个八个护卫怕也无济于事。”
原梨抬眼瞧向伏荏染,只觉她从容悠然的仪态很是好看。
便是面对皇上的责难也能镇定自若,心里又是羡慕又是敬佩。
她这话不仅是在替原老爷说话,也隐约包含着对皇上的讥讽和戏谑。
天子脚下,有人光天化日刺杀,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嘛。
原家人当即全身都紧绷起来,一颗心扑腾腾乱跳,头垂的很低一动不敢动。
云桑县主也太大胆了,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挤兑。
皇上沉默地看了伏荏染一会,却没有怪罪,反而松了口道,“既然县主如此说,那朕便不再追究了。今日时辰也不早了,云桑,和朕一道回宫吧。”
皇上朝伏荏染走近两步,想要拉她的手臂,却被伏荏染不动声色的避开了。
“我有些累了,还是明早再回去吧。有太后身边的大马小马跟着,陛下无需担心。”
说着朝正厅外候着的大马小马看了一眼。
皇上知道她是有意避着自己。
若是她这会跟着皇上回了宫,相信很快就会传得暮国人尽皆知,可谓公然昭告天下,皇上为了她夜出皇宫,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彻底撇不清了。
明日早朝也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皇上今夜出宫的原因瞒不过满朝文武,但至少没摆到明面上。
别人私下如何议论她管不着,只要不在明面上,她就有退路。
皇上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反驳她的意思,叮嘱了几句让她回宫路上注意安全,留下一批禁军守卫原府,便兀自离去了。
皇上一走,伏荏染含笑的脸便垮了下来。
弗谖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顺手理了一下她被夜风吹乱的秀发,举止亲昵暧昧,两人却都习以为常。
弗谖凑近她的脸瞧了瞧,问道,“怎么了,绷着一张脸。”
边说边把宫灯举高些照亮她的脸,秀婉的五官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显得深沉晦暗。
“皇上说了那么多,却没提一句查找真凶的话。”伏荏染嗤了一声,撇了撇嘴角。
弗谖道,“怕是他已经知道真凶是谁,在你和真凶之间,选择了掩护真凶。”
伏荏染不以为然的将嘴咧成一条直线,“毕竟是养他长大的母亲,肯定的。”
她并不在意这个,说着反倒笑起来,仰头饶有兴味的瞧向弗谖问道,
“都说自古最难的就是婆媳关系,一边是生养大于天的母亲,一边是倾心恋慕之人,这两人要产生冲突,怕是能把夹在中间的男人逼疯。你说你要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选?”
她虽不是皇上的女人,与太后也不是婆媳,但也十分相似。
弗谖回答地很利落,“我没有母亲。”
伏荏染砸吧下嘴,“我是说如果。就假设一下,一个是我,一个是你最重要的亲人,我俩要产生矛盾,你选谁?”
“不用选,你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弗谖毫不迟疑的回答,边说边体贴地将伏荏染肩头滑落的大氅拉高些,把她包裹在温暖之中。
深情的眸子像两团灼热的火苗,直白地落在伏荏染脸上,噌地一下把她白皙的脸颊点燃,红成了一团烈焰。
伏荏染也不知为何问他这个假设,把他和皇上做比较。
或许在她心里深处,更希望因此为难的人是他。
第87章 身上一样没少
有了昨夜的倾心交谈,伏荏染察觉原梨对她亲近了许多。
第二日准备回宫时,原梨把自己亲手做的弹弓给了伏荏染,让她带进宫,无聊的时候拿来消遣一二。
原梨还特意叮嘱侍女把暮城所有的名小吃都买了好些回来,让伏荏染尝一尝,还可以带回宫去吃。
宫里的东西再好吃也有吃腻的时候,街面上的东西虽上不得台面,但偶尔吃来也欢喜。
伏荏染对这份体贴用心很意外,一样不落的全都让人装上了马车,还和原梨道了谢。
原家人把她送到大门口,伏荏染拉了拉原梨的手,笑道,“有空进宫来玩。”
原梨讪讪的僵笑了一下,“宫里规矩多,若无宣召,是不能随便进宫的。”
伏荏染虽住在宫里,但她只有一个县主封号,她都是靠着太后寄居在宫里,没权利随便宣召宫外的人。
伏荏染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收入眼中,知道她很想进宫和太后请安,但太后怕是不会太愿意见她。
伏荏染咧嘴一笑,俏皮的朝她眨了下眼睛,“放心,我自有办法。”
原梨目送着伏荏染的马车走远,还呆站在府门口怔怔地胡思乱想。
伏荏染说她有办法,会是什么办法?
她很好奇,又隐隐期待着,没想到当天下午便接到宫里的传旨,让她明日进宫陪云桑县主赏春。
旨意还是从宣德殿传来的。
原梨呆跪在地上好半天才把嘴巴合上,口水差点从嘴角流下来,心中不禁暗暗感叹。
伏荏染在皇上面前还真不是一般的有脸面。
昨夜听闻伏荏染遇刺,连夜破例出宫门,今日又宣她入宫作伴。
皇上是真喜欢伏荏染吧。
或许不久,伏荏染就会成为皇上后宫女人之一了。
此时的皇宫宣德殿。
伏荏染学着江湖人的做派朝皇上抱拳致谢,“原小姐对太后十分崇敬,一直想多亲近太后,此番多谢陛下成全。”
她一回宫就先后和太后、皇上请安,到这会都还没回映辉园。
皇上笑盈盈的抬住她拜下的双拳,手心刚刚触碰到她的肌肤,伏荏染立即收回了动作,疏远之意明显。
皇上脸上的笑意僵硬了片刻,转瞬即逝,甩动长袍坐回龙案后,闲话家常般平心静气的道,“看来你和原家小姐相处的不错。”
伏荏染不置可否地得体微笑着,“原小姐为人爽快,心直口快,相处起来确实挺舒服的。昨夜劳烦原府悉心招待,求这个恩典便当做回礼。”
“用朕的恩典当回礼,云桑倒是一点不客气。”
皇上这话乍一听像是不悦,语气却带着揶揄的笑意,还很开心。
越是不客气,越代表了对对方的信任和亲近。
只有关系亲近之人才会相处随意。
伏荏染停顿了一下,表情有些意味深长。
她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原梨本就是太后的亲侄女,入宫来玩玩也不算大事。
但皇上答应的太过爽快,甚至是宠溺,反倒让伏荏染觉得欠了个人情。
伏荏染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岔开话题问道,“方才进来时瞧见一个平民刚从这出去,看着有些眼熟。”
皇上迁就她的躲闪,宽容地笑道,“那是照料五彩神鸟的人,说是五彩神鸟近来焦躁不安,日夜哀鸣,还不食不睡,朕也正头疼呢。”
提起五彩神鸟,伏荏染一下就想起来,那人就是之前春宴上献鸟的人。
“这是为何?”
皇上叹了一声,也是一脸愁色,“朕安排了许多驯兽人去照料,都找不出缘由。原本还说这鸟是祥瑞,要就这么死了,怕是全天下人都要认为祥瑞变厄运。”
“既然留在宫里是烫手山芋,何不送回它本来生活的地方。”
伏荏染这话一出,皇上一下来了兴致,“你说把它放归山林?”
伏荏染想了一下,斟酌词句道,“祥瑞不祥瑞,不过是人类将美好祈愿寄托在五彩神鸟身上,让人们心向希望。这个作用既达成,五彩神鸟生活在哪儿有什么重要。在人类眼中,宫里吃细,还有专门的人伺候,是最安逸不过的地方,但五彩神鸟却不一定喜欢这,毕竟不同生灵都有自己的习惯和家园。”
中常侍看出皇上眼中的赞同和动摇,出言提醒道,“陛下,五彩神鸟是在云山关捕捉的,若是放归,万一被扶翼部落捕了去,怕是会影响军心。如今可是双方交战的重要时期。”
伏荏染手肘随意的支着下巴,食指点着下唇,对中常侍的话并不赞同。
“陛下将五彩神鸟放归山林,天下人只会赞扬陛下慈爱悲悯,对生灵万物充满尊重和善待。暮国放归的神鸟,若扶翼部落再捕了去,不仅得不到祥瑞的效果,反倒会被天下人诟病冷血残暴。所以根本不必担心。”
伏荏染这话,让皇上眼睛一亮,便是中常侍也说不出一句不好来。
伏荏染所言极是,比起豢养,放归自然更能得到天下人的赞美和好感。
五彩神鸟之所以备受珍视,便是它所代表的祥瑞,因此带来的民心所向。
得民心才是它真正的意义。
困扰的问题得到完美的解决,皇上心情大好,大手一挥便命令下去,择一个风清月朗的好日子把五彩神鸟放归山林。
可以造一些声势出来,这样对云关山的战事也有好处。
中常侍亲自领命下去安排,皇上神清气爽地伸了个懒腰,看向伏荏染的眼神笑意更甚。
“你给朕解决了一个难题,想要什么奖励,朕都满足你。”
伏荏染支着下巴摇摇头,“我就随口一说,陛下别怪我多嘴就好。”
“朕向来奖罚分明,立了功却不奖励,谁还愿意为朕为朝堂效力,朕日后如何御下!”
皇上把话说得很重,就是不想伏荏染拒绝。
伏荏染耸了下肩,一脸的无动于衷,“陛下无需放在心上,便当我感谢陛下让原梨进宫,还了人情了。”
皇上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缓缓垮了下来,艳阳高照转眼变成阴云密布。
人情,在她心里,这些都只是人情。
他应了她的一个请求,她便立马还回去,算得这般清楚。
这般泾渭分明。
整个大殿的人都感受到了皇上身上的低沉气场,个个谨慎小心,不敢触霉头。
伏荏染自然也感受到了,不过她比那些宫人坦然些,起身便准备告辞退下,这时有侍者进来通传,御史丞和司直有重要事情禀报。
这两人伏荏染都曾在宣德殿见过,一个是御史大夫典沧的追随者,一个是丞相属官。
这两人一起来,准没啥好事。
伏荏染很想听,但她不能留下,这两人来必然是关乎朝堂大事,便知进退的准备退下,没想到皇上喊住了她。
“你来给朕研磨。”
伏荏染屈下的双膝顿住,愣了一会才缓缓站起身,然后走到了龙案前,重掌之前做过的事——伺候笔墨。
御史丞和司直都暗暗朝她投去了一个打量的目光,又十分有默契的什么都没说。
昨日皇上夜开宫门屈尊去寻云桑县主的事,今日朝堂上可是议论纷纷,但皇上轻描淡写的一句‘思虑不周,谨以为记’轻松揭过了,百官们反倒不好再追究。
但众人都心知肚明了一件事,这位县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容小觑。
转瞬间,两位大臣脑中已经千翻百转,和皇上行了礼,便说起了正事。
御史丞率先开口道,“陛下,灾款骤减一事臣等已经查清,是大司农嫡长子曹轩兼几个好友,仗着大司农的身份,贪墨了灾款。每个人贪墨的数额、使用的去处都已详细记录在案,其中所牵涉的官员也已调查详实。请陛下过目。”
御史丞递上一份折子,余公公上前接过,又双手递放到皇上面前的桌案上。
皇上翻开折子,看着上面一连串的人名,脸色黑如锅底,一掌拍在龙案上。
砰地一声巨响,伏荏染都惊得身体震了一下,清晰地感觉到手边的砚台都弹了起来,几滴墨渍溅脏了她的手背。
“司直,这份调查内容可属实?”
皇上冷沉着声音质问司直,司直僵硬着身体,头低垂着,认真回答道,“属实。”
皇上派这两人调查此事是做了万全的思量,不仅因为两人都掌有纠察百官的权力,也因为两人各代表了御史大夫和胡丞相一派。
两人共同调查,便没有隐瞒、包庇的可能,能够更好的呈现事实真相。
司直承认这份调查结果的真实性,大司农日后便没有反口的余地。
御史丞和司直都跪伏在地,等着皇上对此事的态度和抉择。
皇上沉默了良久,却是将两人赶走了,并未当场给出处理结果。
御史丞又意外,又有些忐忑不安。
此事对典沧而言,是一次打击胡丞相的机会。
大司农是胡丞相的得意助手之一,掌管着国家财政,他若倒台,相当于斩断了胡丞相一条臂膀,机会不可多得。
但皇上态度坚决,在皇上威冷的目光下,终究是不甘不愿的退身离开了。
人一走,整个大殿陷入了寂静,偶而响起墨条摩擦着砚台的轻微刺啦声。
皇上不经意地侧脸看了伏荏染一眼,见她手里不停研着磨,眼睛却不知看着哪儿。
他突然有些好奇,语带戏谑地开口问道,“在想贪墨的事?”
伏荏染正在发呆,差点脱口应声,幸好反应快,把那句‘是’在舌尖囫囵一圈,生生咽了回去。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我还是个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朝堂大事岂有我多嘴的份。”
皇上对她这个态度明显不满意,失笑一声,“你就别谦虚了,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伏荏染从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皇宫里的那些规矩也束缚不住她,皇上让说,她也就没什么顾及。
“这就是个寻常的贪墨案,不过犯事之人身份有些特殊罢了,结果如何,端看陛下想不想处罚他。”
皇上听着她带有讽刺的语气,心中不快起来,却又没有训斥或表露,直言道,“你觉得朕会包庇他?”
伏荏染抬了抬手,不置可否。
朝堂之事,从来不是黑白对错那么简单纯粹,有时真相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局,是权力者的态度,是各方的利益平衡。
伏荏染心直口快,也不顾及皇上会有什么想法,兀自絮叨起自己的想法。
“那点灾款在一个世家公子眼里或许根本算不得什么,不过他一顿饭、一趟秦楼楚馆的花销,但这件事的性质非同小可。”
伏荏染说着停顿了一下,皇上饶有兴致的望着她,目光幽邃,看不清情绪,挑了下眉道,“继续说。”
伏荏染就真的继续道,“按小了说,是他德行有亏,大司农教子无方。按大了说,在现在这个战事紧张的时期,将安抚灾民的灾款吞没,可谓发国难财。权贵云集的朝堂之上,贪墨这种事应该屡见不鲜,怕是也没几个官员是真正干净的。所以,这件事可大可小,全看陛下的态度。是要给大司农一个面子,还是杀鸡儆猴,遏制贪墨之风。”
“那你觉得朕该不该给大司农这个面子?”
伏荏染不答反嗤,“我又不是您,陛下何来问我?在其位谋其政,这是陛下的责任,结果自然也有陛下来定。”
伏荏染说完就起了身,疲惫的皱了皱脸,朝皇上施了一礼告退。
皇上想留她,伏荏染一点不给面地坚持离开,瞧着她走远的自由背影,胸口感觉堵着一口气。
她就像天边的一朵云彩,洁白柔软,却永远抓不住。
回了映辉园,弗谖就被伏荏染强按在床上修养,拉开被子盖在他身上。
“好好休息,别把小伤不当回事。”
弗谖被她盖得严严实实,两床被子压在身上,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弗谖抬起脑袋瞧着自己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把两条胳膊抽出来,弯腰坐起身子。
“你把我当成娇小姐照顾吗。”
他失笑的刮了一下伏荏染的鼻梁,伏荏染脸微微有些发热,轻咬着下唇,不好意思的往后面挪了一点。
弗谖把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眼中的笑意越发深了。
“刚在仙客来知道灾款贪墨的事,回宫就听说了调查结果,你是要让大司农的儿子得到严惩。”
伏荏染一下子睁大眼睛看过来,眨巴两下眼睛,闪闪发亮的瞳孔里满是惊奇和询问。
“这事你怎么知道的?余公公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我怎么没瞧见?”
方才宣德殿里的谈话只有她和殿里伺候的宫人知道,弗谖侯在殿外,不可能听到,肯定是余公公告诉他的。
可从宣德殿出来,一路回了映辉园,她一直和弗谖在一起,到现在,根本没瞧见余公公来找他啊!
除了……回来的中途,有个小宦窃窃地把弗谖拉到一边说了几句什么。
莫非那也是他的眼线?
他在皇上身边的眼线还真多。
可那小宦的脸很陌生,她在宣德殿伺候笔墨那段时间,把宣德殿的宫人都认了个脸熟,那人根本没瞧见过。
越想越乱,伏荏染直接问弗谖,那个和他说悄悄话的小宦是谁?
弗谖神秘一笑,却没有隐瞒她,逗弄的倾过身子凑近些,灼热的鼻息喷在她耳廓上,小巧的耳朵顿时热了起来。
他好听的声音道,“余公公极擅易容。”
他吐出这几个字,伏荏染愣了一下,差点惊呼出声,回过神来连忙捂住嘴,生怕被人听到般,压低了声音。
“那人是余公公假扮的?”
弗谖抬了下眉毛,表示肯定。
伏荏染惊讶之后,脸上渐渐升起浓厚的趣味,那人和余公公长得截然不同,没想到竟然会是同一个人。
她只在书上看到过有人会易容,还从未见识过,今日见识了,当真精妙无比,栩栩如生。
“那之前在蚕室……”
伏荏染突然想到什么,心砰砰砰加快了速度,像是随时都会从嗓子眼跳出来。
刚入宫时,弗谖和田广丰被迫下蚕室,当时躺在蚕室里的弗谖虚弱地随时都会一命呜呼,但后来痊愈的比田广丰还快,没躺多久就能下地走路了,而且不像田广丰跟螃蟹似得,大张着两条腿走路。
这些小细节她之前都没在意,此时细想来越发觉得奇怪。
她记得当时曾在蚕室遇到过余公公,余公公身边还带了一个脸上有麻子的随从。
那个随从,会不会是……
弗谖含笑看着伏荏染不停变着脸色,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主动点了下头,“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好好的,身上一样没少。”
“所以,是余公公给你易容把你带走的,你是那个麻子脸。”
伏荏染差点绷不住喜极而泣,她虽没说,但弗谖下蚕室之事一直是她心里的一个结。
对一个男人而言,再没有比这更痛苦更屈辱的事。
他没事真的太好了!
弗谖揉了揉她湿润的眼角,捏捏她的鼻子,解释道,“余公公让一个准备入宫的男人替了我,把我们各易容成对方的模样,等你把人接出蚕室后,又把我们换了回来。”
事情倒是简单,不过谁也想不到宫里还有一个易容高手,所以这个简单的掉包计谁也没察觉。
“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还以为你真的……你知不知道我会内疚!”
伏荏染不满的质问,恨恨的朝他翻了个白眼,兀自挪到床尾处不去看他。
毕竟是为了跟她一起入宫才下了蚕室,她心里一直都不好受。
弗谖也跟着挪过去,语带讨好地柔声解释,“你那会还不知道余公公是我的人。”
“那你直接告诉我不行吗,非要我自己发现。”
“自己发觉真相不是很有成就感吗?”
弗谖握着她圆润的双肩,将脸不停朝她面前凑。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可以感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甚至能看清她桃红脸颊上细小的绒毛。
她白里透红的脸颊嫩得就像刚剥壳的鸡蛋,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伏荏染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推远些,嗔怪道,“分明就是被你愚弄了。还有月牙,这丫头也跟你合伙骗我。”
弗谖养伤一直是月牙照顾,月牙不可能不知道。
想到这伏荏染就气鼓鼓的,自己这个主子还真是毫无威仪,哎——
“你觉得贪墨之事,皇上会如何处置?”
伏荏染重新问起宣德殿的事,弗谖不答反问,“你觉得呢?”
伏荏染情绪不高的叹了一声,“我当然希望能公平公正,犯了罪的人能为自己做错的事担起责任。”
“大司农不仅是胡丞相的左膀右臂,还和中尉是连襟,中尉的长子现在正在云关山抗扶翼,若中尉开口说情,为了保证战事安稳,此事确实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况且皇上没有当即处置,显然是在犹豫,也给了大司农周旋翻盘的机会。”
弗谖一本正经的分析着情况,伏荏染越听越丧气。
连受到最好栽培和教育的朝堂中心都这般灰暗,又如何教化百姓们做个正直良善之人?
“真想揍那群人一顿,连灾民的救命钱都要贪,真不是东西。”
“那么气愤,怎么不直接和皇上表明想法?你的话皇上肯定会听进去几分。”
弗谖这话隐约带着些醋意,但伏荏染摩拳擦掌地咬着牙,根本没听出来。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相信他是个为民着想的皇上,但现实情况摆在那,皇上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
就算皇上放过大司农的儿子,她也能够理解,但心里肯定很不爽,也无法赞同。
不为恶是她的底线,但这条底线对大多官场人来说,似乎都太高了。
伏荏染陪着弗谖睡着就轻手轻脚离开了,门刚刚合上,躺在床上的弗谖当即睁开了眼,弯身坐了起来。
他对着空荡无人的屋子道,“出来吧。”
话音落,一个瘦小的人影便从房顶跃了下来,身轻如燕的落在地上。
若伏荏染还在,定会认出这张脸就是回来路上与弗谖说过话的那个小宦。
这是易了容的余公公。
“属下没能提前查探到皇上刺杀的行动,害得殿主与县主身临险境,请殿主责罚!”
余公公跪地请罪,脑袋深深伏在地面。
弗谖靠在床栏上,眉目沉冷阴骘,说出的话亦是毫不留情。
“这么重要的事都查探不到,要你还有何用。县主幸亏无事,否则便是摘了你的脑袋也不足以抵罪。”
“属下知错,绝不会有下一次。”
紧绷的氛围让余公公汗流浃背,全身僵硬,跪伏的身子一动都不敢动,唇色一片苍白。
寂静肆虐,像一根弦压迫着余公公的神经,就在他感觉绝望的时刻,床上的人终于又开了口。
“那些刺客从哪儿来的?”
像是临死之人得到了赦令,余公公深喘了一口气,连忙回答道,“据属下调查,是禁军统领安排的刺客。”
“禁军统领……”
弗谖冷笑,“通知庄主,我要这人的命。”
阴冷至极的声音轻而易举便左右了一个人的生死。
他要让那个招惹他的人知道,他可不是那么好杀的!
……
伏荏染精神有些低迷地回了自己的屋子,趴在床上发着呆,眼角瞥见了对面书案上的书,起身坐到了书案边。
封面赫然是《圣主录》三个大字,前天从韩太妃那借来,都还没来得及看。
伏荏染对这本书好奇许久了,轻轻抚摸着封面,掀开了第一页。
一整个下午,伏荏染都在屋里看书,月牙进来过两次,想看她有什么需要,看她聚精会神的看着书,就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直到月上柳梢头,伏荏染终于将最后一页看完,刚刚合上书本,房门又被推开了,月牙放轻步子走了进来。
月牙看她终于从书本回到现实,笑着迎上前来道,“主子,都戌时了,您该用晚膳了。”
伏荏染仰头看向她,应声道,“把晚膳送进来吧。”
“是。”月牙麻溜的去准备,伏荏染爱惜地将书微微翘起的书脚抚平。
读过之后,她才真正明白这本书的魔力在哪儿。
确如田广丰所言,《圣主录》只是记录了一些圣主助人为乐的鸡毛小事,却莫名给人安心的力量,似乎每个人身边都隐藏着如圣主般乐善好施、心地善良的人。
在绝望无措、痛苦艰难的时候,这人便会出现,给予救助和温暖。
《圣主录》是本治愈人心,给予希望和温暖的书。
它能抚平人心底的伤痛,让晦暗的世界透进一丝光,让人向光而行。
伏荏染感觉自己得到了慰藉,低迷失落的情绪一下子豁然开朗。
人生苦短,只有心向光明,才能捕捉到更多的美好,从而拥有更多的快乐。
她无法改变其他,那就守护好自己的本心即可。
月牙指挥着小宫女将晚膳摆上来,伏荏染闻着扑鼻的饭菜香,这才察觉自己饥肠辘辘。
她将书收放到书架上,目光却突然在旁边摆放着的珐琅彩婴戏纹葫芦瓶上定住了。
她很喜欢这个葫芦瓶,平日时常拿来欣赏,每次摆放都是把图案上的黄衣小孩正对着自己,这会黄衣小孩却转到了左边。
临出宫前她才把葫芦瓶摆了一遍,这两天这间屋应该没人进来才对。
伏荏染敏锐的察觉到她出宫期间,有人进过她的屋,而且动过屋里的东西。
“主子,想什么呢,快来吃饭呀。”
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伏荏染收回神来,转过头,一眼撞进了田广丰的笑脸里。
“好。”
伏荏染在食案前坐下,独自用起晚膳,田广丰殷勤的在旁边伺候着,不时给她倒水布菜。
“小丰,这两天映辉园没什么事吧?”
伏荏染状似随意的问起来,将田广丰挑去鱼刺的鱼肉送进嘴里。
不愧是太官令的手艺,当真美味。
田广丰笑眯眯的回答,“主子放心,小人一直好好守着映辉园,什么事都没有。”
“那有人来找我吗?”
田广丰摇摇头,“没有,除了映辉园伺候的宫人,一个外人都没来过。”
“是这样啊……”
田广丰狐疑的抿了下唇,笑问道,“主子,您……是想问什么事?”
伏荏染停顿片刻道,“也没有,就是大过节的都没人来串个门。”
田广丰当即露出一个安慰的表情,表情夸张的露出大大的笑容,故意逗她开心。
“太后亲自安排您出宫的事宜,还把身边的两个内侍派去照顾您,想必全皇宫的人都知道您出宫了,自然也就没人来串门。”
伏荏染敷衍的勾了勾唇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看书案上都积了灰,是谁负责打扫,偷懒了吗!”
田广丰立马解释道,“主子息怒,是小人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您的屋子,担心有人趁您出宫,手脚不干净。小人这就安排人打扫。”
说着行了礼,倒退几步就要出屋子。
伏荏染突然喊住她,“回来的时候原小姐送了我一些宫外的美食,拿些和园里的小宫女小内侍们尝尝。”
田广丰白净纯洁的脸庞上漾开灿烂的笑容,像一朵朝气蓬勃的向日葵。
“主子真好,小人记下了。”
田广丰走了,伏荏染脸上的笑也跟着垮了下去。
任何人不准进,屋里的东西却被人碰了。
呵,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
第二日,伏荏染还在梦乡中,便听到月牙来催促。
“主子,醒醒,原小姐已经入宫了,这会正在福康宫呢,很快就要来映辉园了,您该起来装扮了。”
伏荏染撑开沉重的眼皮,将脸埋进被子里,嘤咛一声,不甘不愿的挣扎着坐起来。
“原梨……”
她发了一会懵才想起来,她昨日向皇上求了旨意,让原梨今天入宫给太后请安。
“让太官令准备一下,中午做几个拿手菜招待客人,再取一盅你酿的米酒,让原梨尝尝。”
月牙笑着打趣道,“主子对原小姐真不错,那米酒一般人您可不给尝呢。”
“啰嗦。”
伏荏染披着大氅,打着哈欠在梳妆台前坐下,眼皮一闭一闭的。
“头梳好再叫我,我再眯一会,早膳我想吃小笼包……”
声音越来越小,小笼包三个字才说完,眼睛就彻底合上了。
原梨没有在福康宫待多久,太后与原家的人本就不亲,说了几句话就借口头晕要休息,把她打发到映辉园去了。
伏荏染刚用完早膳,在院子里正准备继续捣腾她的机关鸟,让它变得更灵活多变。
拿着机关术翻了几页,原梨就从大门进来了。
“表妹我来了,你干什么呢?”
原梨风风火火的小跑着上前,满脸的笑意,怎么藏都藏不住,看着心情非常好,像是有什么喜事。
她这声‘表妹’自然亲热,倒是听得伏荏染心头一热,嘴角不自觉上扬。
伏荏染盘坐在坐榻上,拍拍身边的位置,笑着打量她。
“太后和你说什么了,笑得跟朵菊花似得。”
原梨不客气的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闻言笑地越发开怀,甚至眉飞色舞起来。
原梨凑到伏荏染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姑母交给了我一项任务。”
伏荏染看她一副被委以重任的自豪模样,不由挑了挑眉,“什么任务?”
原梨清了清嗓子,拍拍自己的胸脯,又拍拍伏荏染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你一个月后的及笄礼就由我操办了,你放心,保证给你办的妥妥贴贴的,让你终身难忘。”
伏荏染愣了一会,热情一下子被扑灭了,淡淡喔了一声,语气满是敷衍,继续研究起机关书。
原梨漂亮的脸庞嫣红白皙,绽放出最美的花,双眼泛着璀璨的光亮。
她眉开眼笑地喋喋不休,“姑母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我发誓一定尽心尽力地办好,不会让她失望。”
伏荏染看她一副壮志凌云地模样,无奈地撇撇嘴,不忍心泼了一盆冷水,“一个及笄礼而已,哪儿有多重要。”
原梨不仅不受挫,反而义愤填膺道,“怎么不重要,谁不知道现在宫里最受重视的人就是你,你的及笄礼全暮城夫人小姐们都翘首以盼呢,谁不希望有那个荣幸前来观礼。”
伏荏染缩了缩脖子,原梨说的这是她?未免太夸张了些。
“总之你和姑母都放心,事情交给我绝不会有错。”
原梨立军令状般郑重其事地保证,伏荏染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信你,那就交给你了。”
原梨兴奋地脸上不知不觉竟然淌下一行清泪,看地伏荏染有些莫名,掏着手绢递给她。
“今天姑母主动和我说了好些话,还问起我的学业、亲事。这是姑母第一次……关心我。”
原梨声音哽咽起来,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别开脸抹眼泪。
“你是姑母最疼爱的女儿,她不仅将你的及笄礼交给我操办,还让我做赞者,让母亲做正宾。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和我们家来往了,我……真的很开心。”
“毕竟是亲人,再大的隔阂,相信都会被时间治愈。”
伏荏染安慰的抚了抚她的背,院里的宫人都识趣的退走了,不至于让她尴尬。
原梨哭了一会,擦干泪,很快又恢复了爽朗兴奋的性子来。
她拉着伏荏染的手,真诚道,“谢谢你,都亏了你,姑母才会缓和对我们家的态度。”
伏荏染可不敢冒领这个功劳,笑着推辞,“是你的真心打动了太后。”
太后恨不得要她的命,她可帮不了原家什么。
原梨才入宫,第二天原家夫人又入了宫,这回是太后主动传旨宣见。
原夫人紧张地不得了,她们和太后已经僵持多年,血脉最近,却连陌生人都比不上,一年到头入不了两次宫,每次入宫也和太后说不上一句话。
正因为这种状态,使得暮城里的高门世家都不怎么待见她们,今儿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原夫人在福康宫正殿外站了两刻钟,太后身边的夕嬷嬷便亲自来请她,随着夕嬷嬷一道入了正殿,看见上首高坐着的太后,连忙跪下行大礼。
太后不咸不淡地开了口,“起来吧,看座。”
语气不甚热情,但也不显得冷漠,这已经比以前的态度好太多了。
原夫人斤斤自守地坐下,藏在袖中的双手忐忑地捏在一起,脸上挂着得体却显地有些僵硬的笑容。
太后也没有多和她唠家常,直奔主题道,“云桑县主及笄礼的事原梨可与你说了?哀家想让你做云桑县主的正宾。”
原夫人应声点头,虽然紧张,欢喜却也是隐藏不住的。
“说过了。太后信任,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给原梨,原梨定当尽心操办,不负太后所托。臣妇也会好好准备,不会让太后、县主丢了颜面。”
太后主动将云桑县主及笄礼交给原家操办,颇有与原家破冰的迹象。
这两天接见原家人时的态度,也比以往亲和了许多,这不由让原夫人越加欢喜。
太后是整个原家的荣耀和支柱,只有得到太后的喜爱和支持,原家才能重新振作起来,在暮城大家族中博得一席之地。
“你是云桑县主的表姑,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当正宾为她加笄,再合适不过。”
原夫人微微颔首,心中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表现,把握住这来之不易的讨好太后的机会。
“今日召你入宫,哀家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太后闲淡如水的看着原夫人,原夫人闻言,不由直了直脊背,神情越发郑重认真起来。
太后满意的一笑,接着道,“县主的生辰刚好在春猎期间,哀家准备把及笄礼安排在围场举行,届时有许多命妇夫人们在场,也更热闹些。”
原夫人停顿了一下,有片刻疑惑,却没有多问,老老实实应下了。
“哀家会与围场的人打招呼,你们可提前去围场探查下情况,挑选布置好场地,总之别丢人。”
原夫人又是连连答应。
说完事情,原夫人就被请走了,出宫回家的路上一直有些恍惚,感觉不太真实。
这件事看来确实十分重要。
太后当真交给她们原家来办了?
福康宫内,太后侧躺在美人榻上小憩,夕嬷嬷跪坐在旁边点着熏香,观察了一下太后的心情,好奇的开了口。
“太后,春猎一般都安排在三月,县主生辰在二月中旬,您为何要把春猎安排在县主的生辰?”
太后眼眸半睐,涂着大红口脂的双唇意味深长的向两边勾出浅浅的弧度。
“因为……热闹凑一堆,才能更热闹。”
说着她竟笑出了声,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如沐春风,却隐约透着一丝诡谲。
“你和太卜令说一声,让他推算一个春猎的日子,必须和云桑生辰重叠。”
夕嬷嬷了然的应下,她总感觉太后在思量着什么大事。
今年春猎怕是不会太平。
第88章 她有个孩子
之后,原家母子便如火如荼的开始准备起云桑县主的及笄礼,多次进出皇宫,还破例准许进入皇家围场。
整个暮城的上层高门几乎都知道了这件事,皆言原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过这句话似乎不太准确,应该是攀对关系,从而重获重视。
伏荏染就是原家攀对的关系。
在这期间,暮城又发生了一件热火朝天的事,御前禁军统领夜间醉酒纵马,一头栽进了拱月桥下的河里淹死了,捞起来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刺客的行头。
事情很快就在暮城传开了,皆言禁军统领是在行鬼祟之事时被人重伤掉到河中淹死的。
谁人能想得到,堂堂御前第一近臣,私下竟是那等见不得人的刺客。
皇上得到中尉递上的奏报时,眼睛紧紧盯着上面‘刺客装扮’四个字,牙齿都要咬出血了,一巴掌拍在龙案上。
弗谖,弗谖,肯定是他——
这个阉人还真是神通广大,连暮国第一高手都在他手里丢了性命。
这分明是故意挑衅,给禁军统领换上刺客的行头,是在暗示他知道仙客来那日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他是在报仇,杀禁军统领,敬幕后指使的皇上!
皇上一口银牙几乎把‘弗谖’这个名字咬碎了,恨不得嚼成烂泥吞了。
这个人不能留,绝对!
禁军统领一死,他的职位瞬间成为朝堂上热议的话题,各方势力志在必得。
禁军统领掌控皇宫禁卫,保护皇上安全,至关重要,并且时刻跟随皇上身侧,深得皇上信任和看重。
这样的位置谁人不想争,谁人不希望让自己人上位。
一连串的奏折像雪花一样飘到皇上的龙案上,但众臣推荐的人选没有一个让皇上满意。
皇上翻查着禁军内部将领名单,最后锁定一个小统领,武功奇高,但全无背景。
皇上一眼相中他,破格授予禁军统领一职。
满朝哗然,大臣们皆不予赞同,但皇上坚持己见,将所有反对声音都压了下去。
他看重的正是此人无出身、无背景,性格更是粗犷耿直,一根筋。
这样的人才不容易被权势左右、拉拢,他才敢把性命交托。
禁军统领之事闹得大,但平息得也快,伏荏染偶然听映辉园的宫人议论两句,并未放在心上。
经过原家一事,她在暮城的地位又跃升了一层,邀请她参加花会、诗会的帖子更多了。
她对逢场作戏式的交往没什么兴趣,所以全都推掉了,一个人安安心心地呆在映辉园里研究机关鸟,时不时到韩太妃那坐一会,时间过得倒也快。
“您看我的机关鸟,我又改进了一些地方,翅膀更灵活了。”
伏荏染按着机关鸟屁股上的开关,一双翅膀略显迟钝的煽动起来,发出叽叽叽的叫声。
韩太妃从绣面上抬起脸来,慈爱的笑了笑,夸奖道,“县主真厉害。”
伏荏染得意的翘起小下巴,倾过身子凑到韩太妃身边,瞧着绷子中间的绣面,细细端详起来。
“您在绣什么?”
“罗帕。及笄礼上于你初加。”
及笄礼上共有三次加笄,初加发笄、罗帕、素色襦裙,韩太妃想亲自给她绣这方罗帕,见证她成人。
伏荏染心里暖暖的,将头搁在韩太妃的肩头,亲昵的蹭了蹭。
“我让原梨帮您带了您最喜欢的那家脆香锅巴,您尝尝。”
伏荏染朝和佩芸嬷嬷坐在一起唠嗑的月牙招招手,月牙将手上的瓜子壳拍干净,起身将带来的脆香锅巴送上前。
韩太妃拿了小块送进嘴里,咬起来嘎嘣脆,又香又脆,熟悉的味道不由勾起她的回忆。
“年少时家里不富裕,锅里的每一粒米都不能浪费,锅巴是我最喜欢的零食,又脆又香,越嚼越香。自入了宫,有十多年没再吃过这个了。”
自那日与燕王吵架,和伏荏染讲了自己的过去,韩太妃再没了顾及,时常和她讲自己以前的故事。
故事里甚至毫不躲闪的时常提及她那个喜欢的、却无缘在一起的人。
韩太妃说起锅巴的事,面上不由露出温柔的笑意,而后便是无尽的惆怅和怀念。
“太妃,您之前说过,太后对您好,是因为与您同病相怜。所谓的同病相怜是不是她也和心爱的人分开,不得不嫁给先皇?”
伏荏染话音落,就见韩太妃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旁边的佩芸嬷嬷警觉地连忙将屋里候着的人都遣走,谨慎的关上了门。
“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
韩太妃好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这种话岂能随便说,若传到太后耳朵里,怕会引起惊涛骇浪。
伏荏染没有隐瞒,直言道,“是原梨说的,太后曾有个爱慕的青梅竹马,但那个青梅竹马不喜欢她,她就被原老太爷送入了宫。”
原梨是太后娘家侄女,知道这件隐密也不奇怪。
短瞬的震惊后,韩太妃也恢复了平静,动作自然地摸摸她的头。
“看来你和原小姐果真相处的极好,她连这种事都告诉了你。”
“太后喜欢的那个青梅竹马到底是谁啊?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故事,您讲给我听好不好?”
伏荏染虽然知道太后的青梅竹马就是自己的亲爹伏晢明,天泱国的太宰。
但她直觉韩太妃或许会知道更多隐密。
韩太妃似在犹豫,目光飘忽地落在罗帕绣面上,好半晌没说话。
她不确定伏荏染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世,担心说错话,会不会暴露什么。
但一想到太后与伏荏染之间的关系,又不得不让她担忧。
太后对伏荏染绝不可能会有善意,让伏荏染多知道些事情也好,或许能有个提防。
韩太妃朝佩芸嬷嬷使了个眼色,佩芸嬷嬷了然的退出了屋子,在门口守着。
月牙也被带走了,屋里顿时只剩下伏荏染和韩太妃两人。
韩太妃放下手中的绷子,细细讲起来,“太后自幼是在天泱国长大的,她母亲去世后就去了堂姨家。她堂姨家有个表哥,两人青梅竹马长大,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太后为了得到表哥的喜欢,还做过不少出格的事,可惜不仅没能得到表哥的心,还被他厌恶,最后被送回暮国。”
“太后的表哥是谁?既能得太后的青睐,想必不是无名之辈。”
韩太妃满心感慨,何止不是无名,简直太有名。
“她的表哥正是如今天泱国的太宰。”
伏荏染早已猜想到,但亲耳听到又是另一番感觉。
惊讶、恍惚,有种命运轮回的唏嘘。
太后对太宰爱而不得,现在心爱之人的私生女落在了自己手里,可想太后心里能生出多少阴影。
这是太后不能言说的过去,可以算作一个话柄,但也紧紧是话柄而已。
刻苦铭心的情史早已成了过去,现在两人身份立场截然不同,难有交集。
韩太妃一直观察着伏荏染的神色,见她听到太后的老情人是太宰时并没什么反应,心中猜想伏荏染并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太宰。
若她知道自己生父是太宰,也该想得到,以太后与太宰间的情感纠葛,绝不可能喜欢她。
“对了,你还未与我说,上元节刺杀到底怎么回事?”
伏荏染眼睛转了一圈,一脸后怕的道,“当时街上人山人海,一群刺客突然冲出来,我们躲都没地方躲,幸好有弗谖和芙颜保护,否则我就没命了。巡城的官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混乱都结束了才慢悠悠赶过来。中尉大人调查说是启孟国来的杀手,具体是谁指使也没细查下去。”
伏荏染满脸写着‘不满’二字,这么大的事就这么云淡风轻的了了,谁心里能安心。
这可是刺杀,差点就把命丢了,可中尉根本不上心。
伏荏染叽叽咕咕的抱怨着,没有错过韩太妃眼中的复杂和幽深。
韩太妃如何想不到真凶会是谁,当街刺杀那么大的事中尉却姗姗来迟,调查结果也是敷衍了事,摆明了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能命令朝中重臣,必然是暮国皇宫中的人,并且位高权重。
在这宫里恨不得伏荏染去死的人,太后首当其冲。
有一便会有二,这次没成功不代表下次也能躲过。
太后动了杀心,伏荏染的处境就随时处在危险之中。
韩太妃紧拧起秀眉,随意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捏成了拳。
她绝不能让伏荏染有危险。
“其实,太后入宫前,还曾有个孩子。”
轰地一声,似有一簇惊雷在伏荏染的头顶炸响。
她就直觉韩太妃对太后很了解,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惊天动地的秘密!
胸腔里的那颗心都不自觉震荡了几下,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太后有个孩子,是太宰的吗?
那孩子现在在哪儿?
“此事全天下怕也没两个人知道,就连太后身边的夕嬷嬷都不知道。”
“那您是怎么知道的?”
韩太妃沉吟了一下道,“一次偶然看见太后私见一个黑衣人,那人还给了她小孩子的衣物。之后经多年观察才知道她在天泱国有个孩子,每年固定时间都会去见黑衣人,黑衣人会给她送来孩子有关的东西。”
伏荏染惊得瞠目结舌,当朝太后入宫时不仅不是清白之身,还有个私生子,这事要捅出去,整个暮国皇室都将抬不起头。
太后肯定会被处死,从皇室除名。
这个信息不止是话柄,而是结结实实的把柄,可决策太后生死的把柄!
原来太后和太宰间的羁绊比她知道的还要深。
怪不得太后那么厌恶原家,她不仅没能和心爱之人在一起,还被迫母子分离。
韩太妃同样让伏荏染出乎意料,韩太妃看着清冷,对什么事都不闻不问,原来这般细心聪慧。
这个重大的秘密是她保护自己和燕王的最终底牌,现在她却把这个底牌告诉了伏荏染。
伏荏染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有了这个把柄,伏荏染完全可以挟制太后,太后也就不敢再随意动她。
“那个孩子是太宰的吗?”伏荏染问道。
韩太妃回答,“不清楚,不过孩子应该在太宰手里。”
“太后往年都是什么时候和天泱国人见面?”
韩太妃想了一下,“说起来刚好就在这几天。你想偷偷去看?”
伏荏染没有否认,她确实想亲眼确认一下这个消息。
抓住这个把柄,以后面对太后,她就能更有底气。
“太妃,您有太后这么大的把柄,难道就没想过为燕王……争一争?”
伏荏染对这一点实在太好奇了。
皇上之所以能坐上至高无上的皇位,全凭太后支持,若没有太后,皇上一个生母卑贱、不受宠的庶子,根本不可能成为皇上。
韩太妃掌握着太后的命脉,难道就不想拉下太后和皇上,让燕王坐上那至尊之位?
燕王也就不必日日郁郁不得志,处处小心谨慎,被提防,被忽视,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面对巨大的诱惑,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不贪不念?
太后这个把柄可是致命的,即便她现在已经是整个暮国最尊贵的女人,只要此事揭开,同样只有一条死路。
韩太妃微讶的看向伏荏染,没想到她会如此坦然的问出这种敏感问题?
她愣了一下,而后轻笑起来,笑容轻松自在,像山涧的一朵雏菊,清雅芳香,随心所欲。
“那既是最尊贵的位置,也是最可怜的位置。没有一个人真心相待,围绕在身边的只有勾心斗角和利益权势。我无能,什么都给不了燕王,只想让他平安自由。”
燕王虽被提防,但确实算这暮城中最逍遥自在的富贵人,只要无关朝堂权势,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做什么,这未尝不是韩太妃对他的保护和疼爱。
伏荏染离开融平宫后,韩太妃久久地坐在窗边发呆,望着团花纹圆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心情却越发凝重。
“佩芸——”
她突然朝外面唤着,佩芸嬷嬷很快应声进来。
韩太妃道,“准备一下,我要去福康宫。”
佩芸微讶的抬头看了看她,很快又垂下头应声退出去安排了。
韩太妃深居融平宫很少出去,更是有五六年没去过福康宫。
韩太妃要去福康宫的消息一吩咐下去,融平宫的宫人们都很惊讶,但也不敢好奇主子的事,赶紧去福康宫传话的传话,备步辇的备步辇。
韩太妃穿戴好从寝殿里出来时,步辇和随行的宫人们全都等候在院中了。
韩太妃坐着步辇去了福康宫,福康宫的人已经得到消息等候在了宫门口,为首迎接之人是夕嬷嬷,可见太后对韩太妃的重视。
夕嬷嬷巧言恭迎韩太妃大驾光临,韩太妃随意的敷衍几句,心思都在别处,紧跟着就去见太后了。
太后看稀客一样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笑呵呵的道,“你可终于舍得来我这福康宫走走了。”
韩太妃淡淡的微笑,上前行礼,“妾身参见太后。”
“我们姐妹之间不必客气,坐。”
太后赐了座,就在自己身边不远的位置,看着倒是亲近。
“怎么突然想起来看我了,可是有什么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太后心里明镜似的,韩太妃肯定是有事要说。
而且据她的消息,伏荏染不久前才从融平宫离开。
想来和伏荏染有关。
韩太妃笑而未答,目光落在殿中央幽幽飘荡着一缕轻烟的镂空云气纹博山炉,烟雾缭绕在炉体四周,形成一幅群山朦胧、众兽浮动的画面,很是壮观。
“这个博山炉您还在用呢,妾身记得这是冯夫人送给您的生辰贺礼吧。”
太后也将目光投向博山炉,意味深长的勾了勾唇,“你还记得。这个博山炉有两百年的历史了,当时冯连还只是一个小参将,这么珍贵的贺礼,几乎把他家底都掏空了。之后逢年过节总会寻些有意思的东西给哀家赏玩,一次都没落下,也不怪哀家看重他一些。”
太后这番话,明显已经猜到韩太妃为何事而来,先发制人的对中尉冯连表示了维护。
韩太妃若不想与太后撕破脸,闹得难看,此时就该收了心思。
奈何,韩太妃看着柔弱却不是个怕事畏怯的人,更何况有关伏荏染,她更不会退缩。
韩太妃捏了捏手里的帕子,淡淡的扯了扯嘴角道,“太后说的妾身也记得,冯夫人时不时有好东西孝敬太后,数十年如一日,确实用心。冯大人一路高升离不开太后的支持,但也是他在刀光剑影里真刀真枪打出的,冯大人的人生历程让人敬佩。”
韩太妃这一席话说的太后心里堵得慌,话总体是好话,但语气里满是讥笑和戏谑。
紧接着韩太妃再开口,太后憋闷的心瞬间就转为了阴沉。
韩太妃话音一转道,“不过到底年纪大了,又在暮城安逸了这么多年,为官带兵的能力也大不如前了。天子脚下公然发生刺杀这等丢尽颜面的大事,冯大人却是在混乱平息后才姗姗赶到,这么大的失责按照律法应该是大罪,具体如何处罚……太后定然比妾身更清楚。”
韩太妃清浅柔和的嗓音犹如秋风中潺潺的流水,凉爽、凄清、又带着一丝伤感。
当她这袭话说完后,整个大殿落针可闻,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太后微眯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手里的珠串顿了一下,继续转起来,却怎么也压制不住她浑身散发的不满的威压。
韩太妃像是没有察觉她的不满,眸子微敛,浅笑着自嘲一声,又接着开了口。
“当然,县主是太后的女儿,县主遇险,最忧心的必然是太后,轮不到我说这些话。不过我这人冷清惯了,难得遇到个有眼缘的人。我很喜欢县主这个孩子,所以免不了关心几句,询问一下冯大人的处置。还请太后不要怪我多事。”
韩太妃逼着太后处置冯连,也是借着冯连给太后难堪。
太后压着心口的怒气,沉声道,“上元节刺客一事,中尉确有失职之处,陛下已经下旨处罚过了,太妃就不必操心了。”
韩太妃脸上最后的柔和也沉了下来,冯连有没有受处罚她自然是调查之后才来的。
莫说处罚,太后甚至还召冯夫人入宫,给了一些赏赐。
太后不喜县主,她不强求,但有人要害县主性命,她就不能视若无睹。
“太后了解我这人,孤僻、清冷,不爱与人交往,一辈子在这宫里就像个隐形人一样,不受喜爱不受重视。多亏了太后,老来才能继续留在宫里。我也没什么大奢求,就想平平静静的过完下半辈子,看着县主过上平安无忧的生活。这么简单的愿望,相信太后一定会成全妾身的吧。”
韩太妃冷静如水的眸子浅浅的望着太后,看着水润,却无比坚定、强大。
太后的神清却彻底动摇了,冷若冰霜地直盯着她,“韩太妃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韩太妃微微颔首,面不改色地道,“妾身不敢。太后对妾身有大恩情,妾身一直铭记于心。妾身只是在想,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底线,若被触及底线,便是再懦弱无能的人也会奋起反扑,您说妾身这话可对?”
韩太妃最后一句反问激地太后几乎跳起来,一巴掌呼噜在她脸上。
一个卑贱的太妃,居然敢警告当朝太后,这些年当真是对她太过宽仁。
太后努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失态,藏在袖中的拳头微微颤抖着,脸由白转黑。
比起韩太妃,她更气恨的是伏荏染,韩太妃肯定是受了伏荏染的唆使。
凭韩太妃对那个人的虔诚信奉,对伏荏染定也是与众不同,才会为伏荏染出头。
这才相处多久,韩太妃就为了她顶撞自己,这可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事。
韩太妃在太后面前一直是乖顺识趣,俯首帖耳,今日大变化让太后察觉到了危险。
“听说前几天燕王的王妃生了个大胖小子,真是件大喜事。我还没来得及恭喜妹妹呢,妹妹也做祖母了,以后就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好好享受这天伦之乐。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的比什么都重要。”
太后这是拿燕王一家威胁她?
韩太妃眉毛都没动一下,脊背反而挺得更直了,身体纤弱却莫名透着坚韧。
她朝太后施了一礼,郑声道,“妾身自幼教导燕王,做人要乐善好施,知足常乐,这样才能简单快乐。如果不争不抢都换不来安稳生活,那便是逼着人做坏人。常言为母则强,孩子若受到伤害,当母亲的便是拼了命,也定要与拿罪魁祸首鱼死网破。”
韩太妃一字一句既是警告,也犹如誓言。
她这辈子寡淡无趣,所求不多,唯‘安稳’二字,若有人打破她的安稳,她也就无需再隐忍了。
韩太妃话说完,不等太后有什么回应,便起身朝太后见礼告退。
太后望着她笔挺的背影,满腔的怒火却燃烧不起来,突然有些泄气。
伏荏染还真是个烫手山芋,护着她的人真是多。
看来若想动她,千万不能把韩太妃这个危险人物忘了。
……
因前禁军统领之死刚刚平静下来的朝堂,没过两天又炸了锅。
皇上在一日早朝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读对于贪墨灾款之事的旨意,两个主犯被判斩立决,其余从犯根据犯案轻重或流放、或下大狱,没有一个逃脱。
大司农教子无方,借势弄权,将贪墨灾款加倍偿还,并且罚一年俸禄,充为灾款。
这番处置震动朝野,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做出这个决定。
大司农当即晕倒在朝殿上,好几位犯案家属心慌意乱的跪求轻饶,个个哭得涕泪横流。
皇上一句没听,直接命令御史大夫典沧监刑,然后甩绣便退朝走了。
胡丞相僵站在大殿上,面色凝重,一语未发。
许多犯案家属见皇上走了,全都转移目标求向他,直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哭,被他嫌恶的踢开了。
圣旨已下,他还能有什么办法。
大司农与他同朝二十多年,对他一直忠心,他并非没有出力。
之前在皇上面前说好话时,皇上并没气恼或不耐烦,反而认真倾听。
但他怎么没想到,最后皇上不仅没网开一面,反而往重了罚,摆明了借此事以一警百。
是他自大失算了,这回他们算是跌了个大跟斗。
一退朝,皇上就被太后传唤去了福康宫,见面便是一顿训斥。
“陛下此事办得太不妥当了,不过区区贪污案,为何要判死刑。乘着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收回成命。”
皇上的脸当即冷了下来,“母后,曹家长子贪墨的是灾民的救命钱,而且他无官无职,仗势弄权,绝不可姑息。况且圣旨已下,你让朕收回旨意,将来如何面对天下人!”
“那你可曾想过这么做得后果。你即便想要整顿吏治,也不是现在。云关山正在打仗,你弄得朝堂人心惶惶,内忧外患,有何好处!”
皇上脸色难看的看着面前的母后,这种得不到理解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以为至少母后是理解他的,母后也曾处理朝政,明白民为重的道理。
“母后放心,朕只是给朝臣一个警醒,不会翻他们的旧账。朕还有奏章要看,就先走了。”
他行了礼,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
太后疾走几步喊住他,“你如今是连哀家的话都不愿意听了吗?万事不可操之过急,哀家不会害你!”
“朕是皇上,朝政大事朕还做不了主吗?”
皇上倏然回头,目光暗沉,透着不耐烦。
太后心惊,想到中常侍之前传来的话,此事会不会是皇上听了伏荏染的话做的决定?
太后按压下心头的焦躁,稳住声音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那可是大司农的嫡长子。”
“受害的是朕的百姓!”
太后话音才落,皇上就顶了回去,一下子把太后堵得哑口无言。
皇上深吸了一口,“此事已定,母后别再说了。”
人很快就离开了福康宫。
皇上心里很烦躁,不自觉就走到了后花园,然后到了映辉园门前。
守门的内侍赶忙进去通传,等伏荏染知道时,皇上已经大步迈进了院子。
“陛下怎么来了?”
伏荏染从屋里出来,不慌不忙的上前见礼,膝盖微微屈下,就被皇上拉起了身。
“不必多礼。朕心里有些闷,来找你说说话。”
伏荏染看皇上脸色不好,笑着把他迎进了大厅里,命月牙送些米酒上来。
“陛下喝点米酒解解乏,月牙酿的米酒舒缓心情也是一绝。”
皇上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长吐了口气,端起宫女倒上的米酒大喝了两口,味道甘甜舒爽,确实安逸。
“朕下了旨,将两个主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满朝大臣都闹开了,朕懒得听便提前退朝了,刚从福康宫来。”
皇上三言两语的把心情郁结的原因说出来,伏荏染一下就明白了,心里不由惊讶。
皇上居然把大司农的嫡长子给斩了。
对于贪墨罪而言,这可谓最重的惩罚了,看来皇上是故意借此事杀鸡儆猴。
伏荏染沉吟着该说些什么,皇上突然又开了口,语气低软,竟带着一丝委屈。
他眉头紧皱着,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
“朕只是想听人说一句‘你做的对’,可没一个人……这么觉得。”
伏荏染眼珠子都快惊掉了,皇上还有这么……柔弱的一面?
因为不被理解而偷偷抹眼泪?
“你做的对,做得很好。”
伏荏染觉得自己有责任宽慰他几句,好歹他是皇上,委屈成这样还是挺让人心疼的。
况且她是真心觉得皇上做的好。
做过怎样的错事,就该付出怎样的代价,不应因身份高贵就逃避,那是不公。
皇上委屈的眉心倏得展开了,浅浅的勾了勾唇,吐出一口浊气。
“朝堂上的人都劝朕三思,连母后都训斥我办得不妥,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
伏荏染起身走到皇上对面坐下,将他空了的碗倒满,开口道,
“别怀疑自己,只要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就不必在意他人说什么。世间向来说假话的比说真话的多,陛下是暮国的陛下,您要也说假话,还有谁能说真话。”
皇上觉得伏荏染就是老天派来帮助他的,心里所有的忐忑和不确定在她面前都会荡然无存。
可惜这样好的她,不属于自己。
“云桑,谢谢你。你知道的,朕心里有你,你愿意做朕的妃子吗?朕一定会好好待你,与你白头到老。”
伏荏染心中倒吸了一口长气,表面却从容镇定的道,“对不起,我不能回应你的感情。”
“因为弗谖吗?他是个内侍。”
皇上急迫的追问,嗓音不自觉拔高。
伏荏染摇了摇头,“不因为任何人,我只是单纯的不喜欢你。感情是件不讲道理的事情,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强求不来。”
皇上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却还是笑地温柔,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却又发现这个动作太亲昵,收回了伸出的手。
“那好吧。但我不会放弃,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头看,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伏荏染残忍的道,“人生只会往前走,没有重来的机会。我从不回头。”
皇上最后那抹倔强的笑容已经变得苦涩,伏荏染太不近人情,拒绝的如此决绝,没有给他丝毫的希望。
但这却是伏荏染能给他的最大的温柔。
“不管怎么样,我们总是朋友吧,你是这个宫里唯一理解我的人。”
伏荏染笑着微微颔首,“能和皇上做朋友,是我的荣幸。”
……
手执圣旨,典沧下朝便将两个主犯提上刑场,在众多百姓见证下,干脆利落的将两人头颅斩下。
大司农曹家没有一个人在场,全被勒令在家闭门思过。
此案牵连者大多是贵族世家子弟,在整个暮国引起了很大的震动,百姓们赞扬皇上是个正义的仁君。
田广丰唾沫横飞的讲述着民间百姓间的传言,突然又气恼地啐了一口,怒气冲冲地道,“主子,小人还听说,曹家二公子在酒楼里醉酒大骂您害死他兄长,还扬言要杀了您报仇。他也不看看县主是什么人,不乖乖躲在家里闭门思过,还敢招摇过市地口出狂言,我们就该告到皇上面前,看皇上如何处罚他!”
田广丰哼哼了两声,颇有一副幸灾乐祸的架势。
“他爱说什么让他说,能不能杀我看他本事。”
伏荏染不以为然的继续摆弄着机关鸟,并不把这件事放心上。
现在外面许多传言,说皇上从重处置贪墨一案,都是听了她的建议,外面想杀她的人多了,但有几个人有那个胆子,又有几人有那个本事。
过了几日,伏荏染收到了原梨送入宫的帖子,邀她两日后出宫参加雅集。
伏荏染合上帖子,发了会呆,转头问旁边喂着猫儿们吃饭的田广丰。
“雅集是什么?”
田广丰早把皇宫、暮城的事摸得清楚,当即拍了拍手,热情地凑上来解释。
“雅集是新年初始的一个百姓节日,在这天整个暮城的商家店铺都会举办活动,东西比平日便宜许多,百姓们都会赶这个热闹。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慕渠酒新年第一坛开坛、曲楼诗会、还有默芳坊的百花汇,每年这一天都有许多外地人甚至是其他国家的人慕名而来。”
“这么热闹。”
田广丰连连点头,白净的脸庞上写满了期待,问道,“主子要去看看吗?我还从未见识过,肯定很有意思。”
田广丰满脸写着‘我想去’三个字,伏荏染将原梨送来的帖子扔到他怀里,躺进摇椅里考虑了一下。
“去吧,反正没事干,就当打发时间。”
伏荏染没有向太后请旨出宫,而是雅集当天去和皇上求了旨意,皇上自然不会驳了她的兴致,痛快的便同意了。
不过鉴于之前上元节的惊险遇刺,皇上派了四个禁军跟着保护她。
伏荏染不好拒绝,只好答应了。
四个禁军便服伪装护送着伏荏染出宫,原梨早早便在宫门口等着她了,见她出来,欢喜的立马迎了上来。
“县主。”
打了招呼,便自顾自的挽上伏荏染的手臂,转身朝身后的一个老嬷嬷扬了扬下巴。
“行了,县主你也见到了,回去和我娘回话吧。把这些人都带走,跟着真碍眼。”
原梨蹙眉看了看老嬷嬷身后的一群护卫,那些是母亲指派保护她们的,生怕上元节的事再发生一次。
不过这么大群护卫跟着实在太惹眼了,她可是要偷偷行动的,有些事不能传到母亲耳朵里。
老嬷嬷为难的看了县主一眼,垂头恭敬地道,“小姐,这是夫人的命令。雅集人来人往,为了小姐和县主的安全,还是多带些护卫为好,免得被人冲撞了。”
原梨不耐烦地朝老嬷嬷翻了个白眼,“有弗谖侍卫跟着,怕什么。让这么多人跟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县主出宫了,赶紧来刺杀?”
自上次上元节,弗谖和芙颜两人便轻松剿灭刺客,原梨对弗谖不再那么轻视。
虽长了一张祸国殃民、惹是生非的脸,但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的。
老嬷嬷听她这般口无遮拦,紧张地连连惊呼,“哎哟小姐,这话可不能乱说。”
伏荏染看主仆两人就这么顶在这,开口道,“出宫时陛下安排了几个禁军随行保护,原夫人不必挂心。”
伏荏染帮腔,原梨笑脸盈盈地连连应声,“陛下派的禁军定然是以一敌百的高手,这些个护卫还比得上禁军不成,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去吧。”
伏荏染都如此说了,况且已经有禁军保护,老嬷嬷也就没再坚持了,行了礼便带着护卫走了。
原梨得逞地暗暗轻笑,猝不及防地被伏荏染戳了戳脸,一下子回过神来。
“你这是搞哪一出,为何要把那些护卫打发走?”
原梨皱了皱脸,压低声音道,“那些都是我娘派来监视我的眼线。”
“监视?你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哪儿有,才没有。”
原梨否认地很快,眼底却暗藏心虚,脸颊也微微红了。
伏荏染见她这副样子,心里有了些猜测,想要再逗逗她,原梨却抢先问道,“月牙呢,她怎么没来?”
第89章 碰瓷老头
“她着凉了,在床上养病呢。”田广丰抢话回答道。
他从踏出皇宫大门开始,整个人都处在兴奋状态。
上次县主出宫,他被留在了映辉园守门,这回若不是月牙刚好病了,他怕是还要继续守门。
伏荏染瞧他兴奋的样,没说什么,弗谖却是眸色暗沉了下来,眼神讳莫如深。
伏荏染悄悄和芙颜说了几句话,芙颜便兀自离开了,没有跟她们一起。
原梨好奇地回头望了眼芙颜离开的方向,很想问她去干什么,但看眼伏荏染犹豫不决地拿着两个面具在脸上比来比去,终究还是识趣地没有多嘴多舌。
伏荏染把白泽神兽的面具戴上,又把割舍不下的狐狸面具戴在弗谖脸上。
刚给弗谖戴好,原梨就迫不及待拉着她走,边走边催促,“快点,要开始了。”
伏荏染差点被她扯了个趔趄,幸好弗谖在身后扶了她一把。
“什么开始了?”
伏荏染加快步子跟上原梨的速度问道。
“诗会!”
原梨头也不回一个劲往前走,一行人快速地穿梭在热闹的行人间。
没过一会,伏荏染被原梨带进了一座雅致的竹楼,门口上挂着‘曲楼’二字。
曲楼里此时聚满了人,举目望去大多是仪态翩翩的读书人,清一色的直缀长衫,言谈举止皆是温文尔雅,富有诗书气。
许多人正就着大堂正中垂挂的主题,俯首做着诗,挥毫落纸,恣意畅快。
原梨快速环视了一圈,座位全都坐满了,许多来迟的都只能站着。
几个小二忙碌的来回穿插在座位间添茶伺候。
原梨来来回回将大堂里的人认了一遍,像是在找人,很快便瞧见一个被人围拥的小圈子里正襟危坐,优雅从容地缓缓落笔的年轻男人。
不少人聚在他身边旁观着,没有人说话,像是怕打扰他的思绪,看他的眼神全都带着仰慕。
原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再也离不开了,白皙的脸庞瞬间染上红晕。
伏荏染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感情她是来看心上人的。
原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众星捧月的俊朗身影,耳边突然响起细细地笑声。
“怪不得你把那些护卫都赶了回去,原来是要私会情郎。”
原梨瞬间闹了个大红脸,又羞又怯地扯着伏荏染的手,不停瞧着周围有没有人听见伏荏染的话,压低了嗓子道,“胡说什么,不许胡说,小心我打你。”
说着还威胁性地捶了伏荏染一拳,那拳头又软又轻,一点力道都没有。
原梨垂着脑袋,几乎都要把脸埋进胸口了,却还不时偷瞧冯维正。
脸颊上的两朵红霞像两个红苹果,好看的让人想要咬上两口。
“还说没有,分明是被我戳中小心思了。”
伏荏染咯咯的打趣,原梨抓着她的手揉来揉去,这回没再否认了。
“你来会情郎叫上我干什么。”
伏荏染看她害羞的都快烧起来了,也不再逗她,凑在她耳边小声嘀咕。
原梨抬起眼睛,不好意思的咬了咬下唇,喃喃解释,“我娘不准我来看他,我只能……”
她讨好地干笑了两声,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伏荏染挑了挑眉,“所以你把我当挡箭牌,偷偷来见情郎。”
“他不是我情郎,你别乱说,他……不知道我喜欢他。”
原梨着急地拽着她的袖子解释,然后左右摇了摇,撒娇地恳求道,“你别告诉我娘好不好,求求你了,嗯?”
伏荏染眼睛一闭,头一偏,“我什么都没看见。”
原梨欢喜地咧嘴灿笑,重新把目光投向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眸光因他明亮起来,像两颗闪闪发光的宝石。
“不过,太后今天好难得出宫一次,你不准备去看看她吗?”
原梨茫然地啊了一声,“太后出宫了?”
伏荏染应了一声,“今天燕王会在玄明台展示五彩神鸟,应该会有很多百姓去看,之后就会将五彩神鸟运回云关山放生。太后也会去玄明台。”
“之前怎么没听说。”
“太后应该是临时决定的,我也是出宫前才知道。”
原梨看看冯维正,又往大门外望了望,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难以抉择。
“算了,姑母难得出宫,我去见见她。”
恋恋不舍地看了冯维正一眼,转身就出了曲楼,见伏荏染没跟上,又停住脚回头看来。
“走啊,你不去吗?”
伏荏染摆摆手,“我每天都能见太后,难得出宫一趟,想到处逛逛。”
原梨有些犹豫,是她邀请伏荏染出宫的,本该尽好地主之谊,但她不想错过在太后身边表现的机会。
伏荏染像是读出了她的为难,体贴的笑道,“你去吧,中午我去找你,我们一起用午膳。”
原梨看了伏荏染身后跟着的四个禁军一眼,应了一声便走了。
伏荏染对诗会没什么兴趣,便出了曲楼,在街上走走停停,远远的便闻到一股浓郁醉人的酒香。
那酒香醇厚永久,像是能滑入人的心尖,光是闻着便让人沉醉。
“这是哪儿来的酒香,这么香。”
伏荏染不停吸着鼻子,顺着那香味往前寻找着。
弗谖人高腿长看得远,伸着脖子往远处望去,“前面排了很长的队伍,走去看看。”
狭窄的小巷人流很大,弗谖握紧伏荏染的手,生怕她走丢了。
两人顺着人流往巷子深处去,越往里越是举步维艰,酒香味也越浓。
伏荏染踮着脚尖往前看,只看到了远处一个隐约的小门面,此外便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脑袋,心里不由咋舌。
“这么小的店面生意这么好,当真应了那句酒香不怕巷子深。”
“这就是暮城有名的慕渠酒,每天都有很多人排队,更何况今天这个日子。”
弗谖看伏荏染不停想看前面却又看不到,从身后握住她的纤腰,一下子把她提了起来。
伏荏染猝不及防惊呼一声,脸刷得红了,整个人从人群中冒出了头,瞬间感觉到无数打量的视线,眼睛慌乱的眨巴着。
但她很快又想起自己戴了白泽面具,别人瞧不见她的模样,立马又心安理得起来。
伏荏染抓着弗谖的双臂,这时才注意到自己几乎有半个身子露在上面,将前面冗长的队伍看地一清二楚。
小小店面也就两平方丈大小,到处都摆满了酒坛。
店面没有开门,而是在墙上开了一扇大窗,窗户大开着,窗后的长桌上摆着几个酒坛,酒坛上全都写着‘慕渠酒’三个大字。
这家店不似寻常卖酒的店,没有设座位,客人即买即走,只能带回家喝。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正拿着酒勺给客人们舀酒,客人自觉地将银钱放进窗边的小竹筐里。
“那两人是母女吗?”
伏荏染好奇的喃喃,弗谖仰着头道,“是婆媳。”
伏荏染努力伸头往店面深处瞧着,“没看见有男人。”
小小的店面,酒坛子已经占去了大部分位置,站两个人都已经很拥挤了,再站不下多余的人。
弗谖举了伏荏染足有一刻钟功夫,伏荏染担心他累着,拍拍他的手臂,让他把自己放了下来,给他的双臂做着按摩。
“男人在那小媳妇嫁进门之前就死了,两人是从小定亲的青梅竹马,情根深种,男人死后她还是固执的嫁进门。慕渠酒据说就是那小媳妇想着去世的丈夫酿出来的,取了丈夫的名字‘渠’,所以叫慕渠酒。”
伏荏染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个酒原来有这么一段感人的故事。
怪不得这个酒如此有名。
想来不仅因为它醇香好喝,也因为这酒中包含着的美好感情。
酒香已经在鼻间萦绕了许久,伏荏染馋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还没轮到她们,就无聊的打发时间听起排在前面的人聊天。
“你听说没有,今儿说不定阿爷会来。”
此话一出,立马有人感兴趣地接话,“真的假的,哪儿听来的?”
“十之。谁不知道阿爷嗜酒如命,今儿新酒开坛,多少人抢着想要。”
“阿爷可是酒仙,什么好酒没喝过,听说为了尝西域运来的酒,还闯了西溟皇宫的酒窖。就这慕渠酒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
“这话怎么说的,暮城慕渠酒现在也是声名远播,说不定阿爷刚好在我们暮国游玩,听人说了一嘴,好奇来尝尝味道也不一定。”
几个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哈哈笑聊着打发无聊,伏荏染听了一耳朵,好奇地问道,“几位大哥,你们说的阿爷是谁啊?”
几个男人同时朝伏荏染投来了视线,听声音是个年轻姑娘,可惜戴着面具瞧不见长什么样,不过听那柔软细腻的嗓音,应该是个漂亮的美人。
瞧那身上的衣料发饰,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几人打量的目光大胆且轻挑,面具背后的弗谖眉头一皱,一把抓住离得最近的男人,掌心收紧,男人的手腕顿时像要断了一样,疼地额冒冷寒,脸色发白。
“疼疼疼——”
男人痛苦地惊呼,连连求饶,再不敢在伏荏染身上乱看。
其他人瞧这情况,警觉地不自觉避开两步,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地收敛了目光。
伏荏染又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其中一个人开了口,“阿爷你都不知道,就圣殿那个。”
圣殿——
听见这两个字,伏荏染顿了一下。
圣殿她知道,不过圣殿里的人她是一个都不知道,还想再问,肩膀却突然被人从前面撞了一下,撞得她身体一转,背身往后仰去,差点跌在前面男人的身上。
弗谖就站在伏荏染身边,眼疾手快地抱住她的腰将她揽回了胸口,关心道,“没事吧?”
说着就怒视向撞人的人,正想开口斥骂,喉间的话却一下子哽住了。
撞人的人是个老头,头发花白,留着一把山羊须,脖子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大酒壶,正坐在地上呼天喊地的叫唤着。
“哎哟,撞人了,把老人撞倒了,快看哪——”
老人嚎这一嗓子,瞬间吸引了许多人看热闹,交头接耳地指指点点。
伏荏染不自觉身躯一震,呆呆地垂视着地上那个撒泼的老头,手指指了指自己。
他说的……是她吗?
这么明目张胆地恶人先告状?
明明是他撞了人,居然倒打一耙!
“我可没撞你,是你撞的我,这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
伏荏染有些佩服这大爷的厚脸皮,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瞧着,居然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地胡乱冤枉人,这也算是一种本事。
老人根本不管,双手不停拍着地面,两个大酒壶随着动作左摇右晃,不时撞在一起发出空荡的声音。
他一个劲地嚎着,“你撞了人还不承认,是不是不想负责?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撞了人居然想耍赖,没天理啊——”
他边喊边打嗝,两颊有不正常的红晕。
伏荏染这才注意到,这老头不会是喝醉了吧,眼神都飘忽忽的。
“就是个醉鬼,别管他。”
弗谖嫌弃的皱了下眉,想把伏荏染拉远些。
老头瞧见弗谖的动作,当即像是受了刺激,眼疾手快地一个前扑,抢先抱住了伏荏染的双腿,不让她挪动半步。
“你别想跑,撞了人就要负责,哎哟,哎哟——”
老人一连翻夸张的行为让看热闹的人更觉有趣,一个个抄着手瞧地津津有味,不时起哄两句。
“撞人是得负责,带回家养老送终啊!”
一连串哈哈哈地笑声回响在小小的巷子里。
伏荏染被抱着腿没法动弹,老人看着一大把年纪,力气却一点都不小,挣扎半天都没能挣脱。
伏荏染看他边哎哟叫唤着,边把脸往自己裙子上噌,心里一阵恶寒,根本就是个老无赖!
“你这老乞丐,是不是太久没挨过打了,到处讹诈。”
弗谖脸色发青,居高临下的瞪着老人,让他把手放开,可老人就是不撒手,手臂反而缠地更紧了,嘴巴还乐滋滋地咧得老高。
“你个臭小子居然说我是乞丐,见过我这么干净的乞丐吗,尊敬老人懂不懂!”
“不懂,把你手拿开,小心我给你剁了。”
弗谖出言威胁,老人不以为然,反而挑衅地仰头望着他,脑袋左偏右偏地摇着,“你剁呀你剁呀,不剁不是男人!”
弗谖气得七窍生烟,一下子语结,找不到话顶回去。
“好久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了,身上好香啊,头发也漂亮,让我再靠靠。”
老人一副臭流氓的模样直往伏荏染裙子上蹭,伏荏染恶寒地打了个激灵,却没生气。
她感觉的到老人并没有诚心冒犯她,双手没有触碰她的身体,脸也是虚空地蹭着裙子的布料,没有挨到肌肤。
而更让她惊奇的是,弗谖从始至终都在那干看着,只是象征性地拉了拉老人,根本没使劲。
换做平常遇到有人耍流氓,他早就一脚把人踢出八丈远,现在却连个老人都拉不开。
跟着她的几个禁军想要帮她摆脱老人,还被弗谖不经意地挡在了身后。
这老人莫非他认识?
“那你想怎么样才放手?”
弗谖反应反常,伏荏染也生了好奇,好声好气地服了软。
老人回答的很顺溜,一副奸诈地得逞表情,“你请我喝酒,要今年的第一坛新酒。”
伏荏染好笑的咧开嘴,露出两排洁白如贝壳的牙齿,“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还干讹人这种事?”
“老朽七十有三,行得正坐得端,明明是你撞的我,何来讹人一说。”
伏荏染微微惊讶,这人有七十三了,实在看不出来。
除了头发胡子花白外,精神矍铄,目光炯炯,老当益壮,看着最多六十。
“大爷,你不会是没钱买酒,才想出讹我这一招吧。”
老人啧了一声,瞟她一眼,神情竟带着一丝亲昵。
“胡说,我像是没钱的人吗?”
“可也不像有钱的人,不然怎么会两个酒壶都空空如也呢。”
老人家是从队伍前面过来的,显然是排到了他,却没有买。
老人气呼呼的翘起胡子,“我只要第一坛新酒,可她说被人买走了。”
“那你还赖着我们,人家都卖了,我们哪儿给你买去。”
弗谖又来扯老人的手,依旧没怎么使劲,见他不松手也只能无奈的叹气。
老人撒泼地坐在地上蹬腿,“我不管,我就要第一坛,你们给我弄来。”
“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弗谖手臂高高举起,最后却轻轻落在他的肩膀上。
老人得意不已,翻了个身利落地站起来,一把挽住伏荏染的胳膊不撒开。
“今儿算你运气不好遇上我,你要负责把我两个酒壶灌满,否则我就赖上你了。”
正说着,缓慢移动的队伍终于到了头,窗子里面的年轻小媳妇客气的问着,“您要打多少?”
伏荏染将老人脖子上的两个空酒壶取下来,递给小媳妇,“灌满。”
“不行!”
老人突然大喊一声,一把将酒壶抢了回去。
“我只要今年的第一坛。”
小媳妇认出老人家,又解释了一遍,“大爷,今年的第一坛已经被人全部买走了,这几坛也是上好的陈酿,在地下埋了三年。”
“不一样。至少要埋上五年才能让酒发挥出最好的香气,味道也更醇厚,你这年份都不够,跟喝水有什么区别。”
小媳妇无言以对,手里握着酒勺,轻抿着唇看着老人家。
伏荏染也满是无奈,“她这只剩三年的了,你就将就着喝吧。”
老人听伏荏染这话,眼睛一下子瞪起来,“酒怎么能将就,酒乃人生第一乐事,第一享受,第一追求,岂能如牛饮水,胡乱下肚。”
几人僵持在那,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的催促。
伏荏染抓着老人的酒壶道,“只有这三年的,你要还是不要,不要我就走了。”
弗谖比伏荏染还要干脆,二话不说,直接把酒壶抢走让小媳妇灌满。
“给你买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废话那么多,不想喝就倒了,懒得理你。老无赖!”
老人家瞪大一双眼睛,一惊一乍地叫唤着,眼睁睁看着小媳妇一勺勺往他酒壶里倒酒,伸手想阻止,却被弗谖高挺地身子挡住了。
“酒也给你买了,爱喝不喝,别跟着我们。”
弗谖威胁地朝他挥了挥拳头,将沉甸甸的两个大酒壶挂回他脖子上。
老人布满皱纹的细长脖子像是随时都会被压断一样,看地人心惊胆战。
弗谖拉着伏荏染就快步离开了巷子,像是生怕老人追上来,步子迈地很快,伏荏染几乎小跑着才能跟上。
“那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伏荏染拉着弗谖的袖子,小口喘气问道。
弗谖一下停住脚步,往身后的方向看了看,那老头没追上来。
“没有。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弗谖胡乱搪塞,伏荏染也不再多问,他若想说自会告诉她的。
才走几步,伏荏染突然哎呀一声,“排那么久队,我都忘了给自己买一壶慕渠酒,都是被那人搅和的。”
“我买了。”
弗谖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酒壶,轻轻晃了晃,传出当当的水声。
伏荏染想接,却被他避开了。
“等晚上给你尝。”
弗谖带着伏荏染去了默芳坊,位置很偏僻,在暮城的最东边,两人骑马近一个时辰才到。
沿途人流稀少,但不时能遇到一些华贵马车,到了默芳坊才发现,那些华贵马车都是朝这来的,不少锦衣华服的夫人小姐结伴往里去。
“这里就是默芳坊?听说这的主人是个只和植物说话的姑娘,是不是真的?”
“小丰和你说的?”
伏荏染点下头,弗谖道,“我也没见过,不清楚真假,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伏荏染欢快的就要往里进,突然想到什么,回头朝身后看,除了四个紧随她的禁军,不见田广丰的身影。
“小丰呢?”
曲楼的时候还跟着呢,什么时候不见的?
弗谖拉着她的皓腕跨进了默芳坊门槛,“在里面,我让他提前给我准备些东西。”
默芳坊是个硕大无比的花树王国,最外面围着一圈高墙,开了一个对开的大门迎客,瞧着像户有钱人家的府邸,可里面却大有乾坤。
默芳坊并非寻常府邸的结构,入眼除了遮天蔽日、眼花缭乱的花树植被,不见一座房子,一间屋子。
到处可见郁郁葱葱的苍天大树,井然有序地分布着,夹送出一条条来往的过道,像一个个挺直威武的侍卫。
等到了夏天,必然会是个极好的避暑胜地。
伏荏染一路参观一路惊叹,她看到的最小的树龄都在十年以上,百年古树也是随处可见。
往里走,视野之中出现了一片大花田,呈井字形被划分成一块块独立的花圃,每块花圃都用竹编篱笆包围着。
每一块花圃也种着不一样的花,有的花圃被油纸密密罩着,看不见下面是何品种。
各个花圃之间铺出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石板路,伏荏染行走在石板路上,在一块花圃前蹲了下来,回头拉住弗谖跟她一同蹲了下来。
“这才刚入春,这儿的茉莉就全都开了。”
伏荏染满眼惊奇,瞧着那一大片的洁白小茉莉,上面沾着细小的水珠,像是刚被浇灌过。
“默芳坊的主人极擅培育花卉,总能让花提前开,所以能吸引那么多客人来欣赏。”
“你带我来这就是来看这些早开的花?”
弗谖宠溺的点了下她的鼻头,“我有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礼物?”
弗谖神秘地笑了笑,没有回答,拉起她往花田深处走,越往深处人也越来越多。
伏荏染这才看见,花田深处还有一个大池塘,池塘中荷叶连连,朵朵圣洁的莲花娇艳盛开着,让人一下子恍若提前进入了夏天,甚至能感受到习习凉风拂过肌肤的清爽触感。
池塘边伫立着一座草顶水榭,此时水榭上聚了许多人,围着一张方桌七嘴八舌的议论着。
伏荏染走近才看清,他们是在参观方桌上摆着的一盆植物,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半天,全都认不出那是什么植物。
细细的根茎上长着几片圆锯齿的翠绿叶子,齿缘有稀疏的小刺毛,此外便只有几个还没长开的花骨朵。
伏荏染对花卉了解不多,自然更不认识,反倒是被栽花的花盆吸引了目光。
那个花盆是品相极好的天蓝釉,细腻莹润,精美雅致,便是当作摆件成列在屋里也十分地赏心悦目。
田广丰瞧着周围围满的好奇的客人们,警惕的护着桌上的花,小心别让人碰。
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足足一千两白银呢。
也不知道弗谖怎么想的,花这么多钱买一盆不知道是什么的花。
平日看着不苟言笑,心机多的很,惯会讨主子欢心。
不过这一千两到底是他自己的钱还是主子的钱?
他一个侍卫能有那么多钱吗?
“这就是你送的礼物?”
伏荏染询问的看向弗谖,弗谖含笑闭了下眼睛,表示确定。
伏荏染凑近了那几个花骨朵看了半天,鼻子皱了皱道,“怎么也该等花开了再送吧,这会看什么,看叶子吗?”
田广丰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暗暗朝弗谖哼了一声。
主子不喜欢,他废再多心思都没用。
旁边好奇围观的人见正主来了,都七嘴八舌地问这是什么花,从没见过。
这些人都是默芳坊的常客,爱好养花之人,所以常往这跑。
默芳坊的花卉十分齐全,他们大都认得了,却从没见过花盆里这一种。
弗谖笑着对上伏荏染好奇又期待的目光,卖了个关子没有回答,跨步走到方桌后面,将伏荏染也拉到身边。
“看好了。”
两人站得很近,他微微躬身在她耳边低语,伏荏染耳廓不自觉被熏红了,羞赧地微敛下眸子。
与此同时,她没注意到弗谖的手里多了一个小瓷瓶,悄悄往土壤里滴了一滴什么东西。
弗谖动作很快,不过眨眼间,小瓷瓶已经从手中消失了。
而刚刚还紧紧包裹成一团的花骨朵,轻轻摆动了根茎,慢慢绽放开来,像沉睡的仙子舒展开漂亮的羽衣。
“花开了,花开了——”
有人忍不住惊呼起来。
花瓣是纯白色,中间有黄色的花蕊,小小巧巧的,秀丽纯洁。
可还是认不得这是什么花。
“你是怎么做到的,它怎么会突然开花?”
伏荏染想要看地更仔细些,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弗谖,像是落入了一片星空,璀璨耀眼,好看极了。
弗谖也摘了面具,沉迷在那双眼睛中,愣了一下,提起浇水壶往花盆淋了下去。
“小心——”
伏荏染抑制不住的低喊了一声,花朵刚刚绽放,她担心花朵太脆弱淋坏了。
然而紧接着她却看到了更加惊艳的画面。
小小的白色花朵淋了水,竟然渐渐变成透明,晶莹剔透地像是琉璃一般,可以清晰看见花瓣上的茎络。
所有花朵经过水淋都变成了透明状,在细细的水流下轻微颤动,美得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似乎一不小心就会碎裂一般。
“太美了,我从没见过会变透明的花。”
伏荏染兴奋地拉着弗谖的袖子,眼睛舍不得从花上面移开。
“这也太神奇了吧。”
连总想给弗谖挑刺的田广丰也忍不住惊叹,确实太美了。
“这位公子,这花是你的吧,不知这是什么花?”
一位年龄稍长的妇人忍不住询问,炙热、惊喜的眸子写满了对这盆花的喜爱,似乎恨不得立马把花抱回家,日日夜夜的欣赏。
弗谖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温柔灿烂的笑容,一把搂住伏荏染的肩膀,将她揽在臂弯里。
“这是水晶花,送给我喜欢的姑娘的。”
弗谖的笑容瞬间让众人失神,他的话也打消了老妇人的念头。
方才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盆不知名字的植物上,没注意到这位公子竟有一副如此绝色的容颜,让姹紫嫣红的花田瞬间失去了色彩。
有心性不稳的年轻姑娘双手捂着胸口,失态地叫出声,娇颜羞红,慌忙地用帕子挡住脸。
田广丰被那叫声惊得一个激灵,一下子回过神来,眼睛瞪得像铜铃那么大。
弗谖方才说什么?喜欢的姑娘?
大胆,放肆,岂有此理!
一个没根的侍卫竟然如此不知礼义廉耻、尊卑上下地调戏县主,玷污县主清誉,简直是罪大恶极!
田广丰光用眼神就把弗谖杀了千万遍。
憋了一肚子问罪的话,却不能立马发作,否则大家就都知道了县主的身份,县主的清白也就彻底毁了。
弗谖突如其来的告白让田广丰气愤难耐,如临大敌,当事人伏荏染却羞地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反应亲昵而自然,丝毫不会让人怀疑他们的关系。
两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十分登对,谁看得出他们实际上是主子和侍卫的关系?
伏荏染珍爱地抱着水晶花,悠然小步地走在石板路上,边瞧着水晶花出神边呵呵地傻笑。
脸颊上的两朵红云晕染到了耳朵,像是染了胭脂般娇俏迷人。
田广丰看着她娇羞的模样,胸口感觉堵着一口气,无处发泄。
“主子,弗谖大庭广众下玷污您的清誉,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回宫后您一定要告诉太后,重罚于他。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妄想主子,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癞蛤蟆——
伏荏染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弗谖若是癞蛤蟆,定是世上最美的癞蛤蟆,比凤凰还美。
“主子,小人知道您对弗谖侍卫很信任,很依赖,但他毕竟是下人,您可不能被他蛊惑了。您是金尊玉贵的县主,未来夫君必然也是人中龙凤,怎能与个侍卫有不清不楚的牵连。更何况,他还是个阉人。”
伏荏染眉头微皱,不悦地看了田广丰一眼,捕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苦涩,心又不由一软。
这两个字又何尝不是刺痛了他自己。
……
从水榭出来,弗谖借口更衣,独自去了一处鸟啼环绕的樱花树下。
时节未到,樱花树上刚刚冒出星星落落的小花骨朵,枝头上挂着十来个鸟笼,一群鸟同时鸣叫,叽叽喳喳地有些吵人,倒也很好地掩盖住树下人的对话。
“太后从玄明台离开后没有回宫,而是去了戏楼听戏。属下已经派人潜了进去,一有消息就会来通报。”
庄主今日刚好穿了一身松绿长袍,在这绿意环绕的植物王国,倒是非常适合藏身。
他手帕掩唇咳嗽了一声,问道,“殿主,属下不知为何要看着太后?”
弗谖仰望着头顶随风轻摆的樱花树,再等半个月樱花应该就长出来了,到时再带伏荏染来,漫天花瓣纷纷洒落,她肯定会喜欢。
“每年都会有人拿着太后私生子的东西和她见面,你查清楚那个人是谁。”
庄主脑子一动,一下明白了弗谖的用意。
“殿主怀疑那人就是上次给我们传信的神秘人?”
太宰在皇宫还有其他的眼线,瞒着弗谖。
上次上元节刺杀,若非那个眼线提前给庄主报信,庄主提早在仙客守候,也不会及时救下从楼上跳下来的伏荏染。
“属下正好有此人的消息禀报,他托一个小乞儿送来一张纸条,让我们小心春猎。”
“什么时候的事?”
“半个时辰不到。”
弗谖细细嚼着‘春猎’二字,半晌,不屑地哼笑一声,声音犹如沁霜的刀子,又厉又冷。
“太后果然没打消杀伏荏染的念头,我倒要看看,她又准备搞出什么花样。”
庄主一脸肃色道,“春猎往年都在三月,今年却定在二月中旬,显然是想借着县主的及笄礼生事,您千万要小心。”
弗谖冷眼轻闭,嘴角噙着残忍嗜血的笑。
他等着看她怎么找死,他会让她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
敢打伏荏染主意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
伏荏染在花田里逛着,走的很慢,怕弗谖等会找不到她。
走着走着,空气里隐隐传来悦耳的音乐,有琴、有笛、有琵琶,还有很多乐器,联奏出悠扬、丰富的曲调。
她不自禁朝乐声而去,没走多远就瞧见了一扇花门,门框上缠满了紫藤,一串串紫穗饱满优雅,随风舞动,像是在热情邀请她参观里面的乾坤大世界。
伏荏染想进去看看,却被门口的婢女拦住了,说这里是默芳坊主人的住处,外人不得入内。
伏荏染有些惋惜,却也没强求,转头要走,其中一个婢女瞧见了她抱着的水晶花,惊讶地开口问道,“这是我家主人才卖出去的那盆植物吗?”
那个天蓝釉花盆她记得,那些花骨朵怎么全开花了?
她家主人可是捣鼓了两三年都没能让它开花。
伏荏染点了下头,“是在你们默芳坊买的。”
婢女激动地朝花门内做了个邀请的手势,“不知小姐可否随婢子见见我家主人?”
没什么不可以的。
伏荏染也很好奇那个传闻中只和植物交流的人长什么样。
她偏了偏头,跟着婢女迈步进了花门,身后的四个禁军却被拦在外面。
“这是我们主人的住处,不方便男人入内,请小姐见谅。”
伏荏染侧头看了田广丰一眼,眼神询问‘那你怎么不拦他?’
婢女笑而不语,一双清亮的眸子十分灵动。
看来这个婢女瞧出了田广丰是宫里的内侍,倒是聪慧机灵。
知道田广丰是内侍,自然也就知道伏荏染是宫里的人,婢女对她十分恭敬,小心地在前领路。
花门内的布局不像外面一样除了花就是树,和寻常府邸比较相似,有正堂、花厅、厢房、后院等等。
伏荏染被婢女带到了一处雅致的院落,进了院落,视野瞬间被一棵参天银杏笼罩。
举头仰望,只能看见遮天蔽日的树冠,斑驳的光线从树叶间透进来,像夜晚天空中的点点星辰。
伏荏染惊地嘴巴都合不上,连连咋舌,这银杏实在太大了,粗壮的树干怕是得十来个成年男人才能合抱住。
站在树下,一股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那是岁月的底蕴和厚重,在长久的岁月面前,每个人都是脆弱而渺小的。
伏荏染突然看见了主干顶端的一根分叉枝干上坐着一个少女,树干太高瞧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耙子样的东西,在枝干上来回刮着。
耙子手柄很长,可以伸到枝干最前端的部分。
领路的婢女和院中另一蓝衣女子交谈了什么,蓝衣女子便朝伏荏染迎了上来,行了个礼道,“您请稍等一会,我们主人马上下来。”
蓝衣女子仰头看了树上那个少女一眼,显然那人就是默芳坊的主人,因只与植物交流,人送雅称花仙子。
伏荏染往上伸了伸手指,好奇问道,“你们主人那是在干嘛呢?”
蓝衣女子笑了笑,“给树抓痒。”
树还要抓痒呢?
第90章 三个要求
伏荏染对这个少女越发好奇了,走到树边,仰头朝上面的人喊着,“我也能给树抓抓痒吗?”
树顶的少女朝下面看过来,沉默着不说话。
巨大的树冠遮挡了光线,将少女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蓝衣女子上前解释,“我家主人不爱与人交流。”
而后邀请伏荏染去远处的座榻休息,用些茶点。
伏荏染摆手拒绝,“我知道,我只是从没见过有人给树抓痒,觉得很有意思。”
说着还朝不远处弹奏着不同乐器的乐人们投去了视线。
在这雅致的环境中,听着优雅乐曲,当真是种享受。
不过她突然很好奇,那些乐人们到底是在为谁演奏。
是花仙子,还是那棵老祖宗银杏?
“好奇问一下,这棵银杏树有多少年了?”
蓝衣女子解答道,“自有书文记载开始,已有七百六十三年。”
伏荏染连连咋舌,七百多岁的老祖宗,这得经历多少个日夜更迭?
历经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依旧能屹立不倒。
这才是真正的强大,真正的勇敢,见证了历史和岁月的伟人。
伏荏染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两人正说着话,树顶上的花仙子已经顺着长梯下来了,双脚刚落地便顺手接过丫鬟递上的团扇,半掩娇颜,朝伏荏染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蓝衣女子快步上前在花仙子耳边耳语了些什么,就见花仙子的视线移到了伏荏染怀中的水晶花上,像是刚刚才发现她还抱着花,眼睛瞬间一亮,眼里写满了惊讶和探究。
花仙子半遮着脸,伏荏染看不清她的五官,但从露出的秋水翦瞳也不难看出是个美人。
花仙子对蓝衣女子说了些什么,蓝衣女子代为转述,问伏荏染道,“我家主人想请问小姐,这水晶花是如何开的?”
伏荏染实诚地道,“这是别人送我的礼物,本来只是几个花骨朵,突然就开了花,淋水时花瓣还变成了透明状。这会又变回本来模样了。”
伏荏染瞧着那几个洁白的小花朵,越看越喜欢,嘴角止不住上扬。
花仙子的目光一眨不眨的落在水晶花上,很想一探究竟,但又想到这盆花已经卖了,只得按住了情绪。
花仙子又和蓝衣女子说了什么,蓝衣女子又代为转述。
“我家主人说,此花是她偶然在一处山涧中遇到的,当时正下着小雨,花瓣像琉璃一样晶莹剔透,她觉得十分神奇,便摘了几株回来。可研究了好几年,却没能让它再开花。”
“我也不知它为何突然就绽放了,我也觉得很神奇。”
花仙子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含上笑意,眸子像清澈的泉眼,潋滟温柔。
蓝衣女子转述她的话道,“我家主人说,小姐定是与这盆花有缘,才会为你绽放。你对送你这盆花的那人而言,肯定很重要。”
伏荏染顿了一下,不解的‘嗯?’了一声。
蓝衣女子转述道,“我家主人曾查阅过古籍,这花名叫水晶花,代表了纯净和默默隐藏的守护,送给最重要的人。”
伏荏染心突然漏了一拍,整个人像是定住了,呆呆地出神。
她是他……最重要的人。
在原府他就曾说过,她是他最重要地人,她很开心,却也只当那是哄她开心的话。
这盆水晶花却给她不一样的感觉。
他将深情隐藏在花中,默默不语,更加动人心扉。
“小姐,我家主人问可否看看您的花,再淋一次水,看它是如何变化的?”
伏荏染怔怔地,根本没把蓝衣女子的话听进去,随意地摆摆手。
蓝衣女子将花抱给花仙子,花仙子接过丫鬟递来的水壶,正准备浇水,院外有人进来通报。
“主人,苏公子和曹公子来了。”
花仙子动作顿住,将水壶放下,朝蓝衣女子看了一眼,蓝衣女子心领神会地出去迎接了。
而此时的花门处,苏北看了眼外面整齐站成一排的四个男人,一手搭着曹晨的肩膀,大摇大摆地往里进。
守门的丫鬟根本没阻拦。
“我可是好容易把代灵约到,你可别给我掉链子。你是来见心上人的,板着脸干什么,生怕代灵对你印象太好?”
苏北拍了下曹晨的肩膀,瞧他那张苦瓜脸,恨不得上手把他嘴角往上拉高。
“你笑一个啊,别把代灵吓着了,以后再不见你了。”
苏北口中的代灵正是默芳坊的主人,花仙子苏代灵,是苏北的族妹。
曹晨很喜欢苏代灵,第一次见她便动了心,扬言非她不娶,时常央着苏北牵线搭桥。
苏北用堂妹威胁,曹晨阴沉的脸终于露出一个敷衍的笑,很快又垮了下去。
苏北知道他的心事,叹了一声,安慰地又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拍了拍。
“你大哥已经没了,你不能再这么消沉了。你们曹家以后可就得指望着你了,连你都打不起精神,你娘可怎么办。想开些,人总要往前看。”
曹晨的大哥因为贪墨案不久前被砍了头,整个人一蹶不振。
因为苏代灵性格孤僻,不与人交流,所以苏北与这个族妹来往并不多,但为了让好友振作起来,特意带他来见心上人,就是希望他能开心点。
可他的那些安慰之言,曹晨最近这段时间听地太多了,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曹晨每每想起枉死的大哥,心里的恨意就像火山爆发一样喷射着岩浆。
不过几万两白银就把他大哥给砍了,放眼朝堂哪一个当官的贪得不比这多,皇上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偏砍了大哥的头。
都是因为云桑县主那个红颜祸水,在皇上面前胡言几句就要了大哥的命。
曹晨在心里啐着口水,狗屁的明君,分明就是个被女人左右的好色之徒。
让一个不知哪个山坳坳跑出来的臭女人插手朝政,他/娘/的就是个软蛋!
“千万别让我抓到伏荏染那个贱/女人,否则我肯定亲手宰了她!”
曹晨双眼喷射着怒火,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伏荏染这个名字似乎都要被牙齿撕碎了。
苏北脸色僵硬地抿了下唇,没有接话。
看了脸色发青的曹晨,知道再怎么和他讲道理都没有用,在他眼里大哥就是枉死,伏荏染就是杀人凶手。
只希望这两人永远都见不到面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老天就像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孩,故意将两个视同水火的人凑在了一起。
苏北瞧见参天银杏下亭亭而立的伏荏染时,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转头看曹晨,想要把他带走,可惜曹晨已经瞧见了她。
说曹操,曹操就到。
曹晨一下还有些反应不及,呆站在原地怔了片刻,猛地回过神来时,身体已快过大脑冲了过去,随身携带的匕首也举在了半空中。
伏荏染茫然地望着杀气腾腾朝她袭来的人,一下子忘记了躲闪。
倒是跟在她身边的田广丰反应敏捷,大喊了一声将伏荏染推到在地上,避开了这一击。
直到屁股传来痛觉,伏荏染这才彻底回过神。
她没想到会在默芳坊遇到大长公主的儿子苏北,更加茫然的是那个面容扭曲、写满恨意的男人是谁?为何冲上来就要杀她?
但此刻根本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逃命更要紧。
伏荏染刚从地上爬起来,刚刚摔倒的地方便有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挺挺地入了地缝中,手柄嗡嗡震动着。
伏荏染背上冒出一层冷汗,精神瞬间紧绷起来。
眼睁睁看着那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拔出匕首又要朝她袭来,这回不再迟钝,灵敏地四散躲避着。
“你是何人,此乃天子脚下,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行凶!”
伏荏染斥喊一声,连连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转脸一看正是默芳坊的主人。
苏代灵显然也被突发的情况吓住了,双目瞠大,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团扇依旧挡在脸前,被蓝衣女子护着躲在了旁边,免得遭受牵连。
那个男人有些杀红眼了,整个人都处在疯癫状态,死死盯着伏荏染,嘴里不停念着‘去死吧贱/女/人’之类的难听话。
而与他同来的苏北则是紧张的搓着手站在边上,一副想阻拦却又下不了决定的模样。
身临险境之际,伏荏染其实可以朝侯在花门外的四个禁军求救,这里离花门距离也不算太远,若是和田广丰两人一同高声呼救,花门外的人定能听到。
但伏荏染思索了片刻却没有呼救,转而将希望投向了默芳坊的主人。
“姑娘快帮帮我,这儿可是你的地盘,我要被杀死在这你也脱不了干系。”
蓝衣女子紧皱着脸看向自家主人,两人以团扇遮面也不知道是否在嘀咕什么,半天没有话,反倒是苏北率先有了动作。
苏北扑向那个发疯的男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他,大声喊着,“曹晨,别冲动,她可是县主,你要把她杀了你也活不了。”
“我不管,她的命我要定了,让她去地下给我大哥陪葬去吧!”
曹晨拼命挣脱着苏北的钳制,但苏北好歹是禁军里的人,身强体壮,身手不俗。
曹晨不过一介吟诗弄月的文人,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反抗不过。
伏荏染听着曹晨这个名字,终于猜测到他的身份,大司农曹家之子,也是前不久被斩头的贪墨主犯的弟弟。
突来横祸的源头终于找到了。
之前就有传言,这个曹晨到处扬言要杀伏荏染替兄报仇,原来不止说说而言,这人倒有些胆气。
“你冷静一下,花门外面那几个人是皇上身边的禁军,若是惊动他们,今日的事绝无法善了。你想想你爹娘,你要死了,你们家可就绝了后了。”
苏北将曹晨紧锢在身前,大声劝阻着,这话终于让他稍稍动容,不再剧烈挣扎。
大哥死了,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还要为爹娘养老送终,支应曹家门庭。
可冷静只是短瞬,想到大哥被行刑时狰狞不甘的面孔,心中的恨意又熊熊沸腾起来,难以湮灭。
杀兄之仇不可不报,他一定要伏荏染血债血偿。
伏荏染本来想乘着曹晨稍微冷静,再次求助默芳坊主人,想悄无声息平安离开。
她不想让那四个禁军跟着。
接过曹晨突然又疯起来,这回连苏北都不再顾忌,直接挥动匕首把苏北的手臂划伤。
苏北吃痛,手臂一抖,就被曹晨乘机挣脱。
曹晨是个没有功夫的文人,只会拿着匕首乱刺乱挥,虽无章法,但凶狠的模样还是让人难以招架。
田广丰一直勇猛地护在伏荏染身前,见曹晨扑了上来,便用自己的身体与他纠缠起来。
伏荏染询问了两次,默芳坊的主人都没有回应,伏荏染只能将希望转向苏北。
苏北方才帮了她,或许并非不想看她死,只是明白她若死在这会有怎样的严重后果。
单他能做出理智的判断,便已足够了。
“苏公子,有些事我不愿多辩,结果已然形成,争辩也没有意义。我只想说一句,曹家之事并非我左右,我与曹家素不相识,无冤无仇,没理由故意针对。”
这些话她本该和曹晨说,但就曹晨现在这个疯狂样,说了他也听不进去。
苏北沉默未语,不管此事与伏荏染是否有关系,他都不能让曹晨做出冲动的事。
“苏公子,还请你帮忙,帮我离开这。”
伏荏染真诚的向苏北请求,边说还边看了默芳坊的主人一眼。
这里是默芳坊主人的住处,凭那个花仙子不与人交流只与植物说话的怪异性子,外人应该不得随意进入,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
伏荏染猜测,苏北或是曹晨应该与这个花仙子有什么特殊关系。
果然,没等苏北开口,蓝衣女子已经开口询问他意见,“大少爷,现在该怎么办啊?”
大少爷?
苏北仅有一息的沉吟,直接做决定道,“快带县主离开,千万不能让这两人出事。”
蓝衣女子没有迟疑,当即依照他的命令,亲自带伏荏染离开院子。
曹晨则是再次被苏北控制。
伏荏苒还不忘了抱走弗諼送她的水晶花,看蓝衣女子领路的方向,停住脚道,“可否另寻出口?”
蓝衣女子疑惑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花门方向,机灵地瞬间明白了些什么,没有犹疑地点了下头,转了个方向朝院落东面而去。
伏荏染离去前回头望了苏北一眼,想道声谢,但对上曹晨发红的眼眶时,又把话咽了回去。
看苏北和曹晨进院子时的亲近姿态,两人应当是好友,今日苏北帮她离开,也就是打了曹晨的脸。
若是再道谢,怕是只会加深两人的龃龉,还是算了吧。
道谢的话虽没说出口,苏北却已经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谢意。
说起来他与伏荏染也不过见了三次面,第一次以蹴鞠比试,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第二次伏荏染在春宴上帮了妹妹泽安郡主,让妹妹免于沦为天泱国使臣的妾室。
今日第三次见,便当是还了春宴的人情吧。
直到伏荏染离开了近一盏茶时间,苏北才把曹晨放开,双臂刚松开,迎面便是一记拳击。
曹晨使了最大力气挥出这一拳,眼皮上掀紧盯着苏北,眼睛发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苏北,你还是不是我朋友,你居然帮着那个贱/女人!”
曹晨隐忍着歇斯底里的冲动,冷目质问,身侧的拳头捏地紧紧地,还弥留着打人后的灼热,微微颤抖着。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女人和我们家的深仇大恨吗!”
苏北深吸了一口气,肃然正色道,“那你想怎么样,杀了她,然后给她偿命?你不知道她是太后的养女吗?皇上对她更是青睐有加,你觉得你杀了她后能全身而退?更重要的是,你大哥的案子是皇上亲自颁发的旨意,你私下报复便是质疑陛下的决策,你觉得你担得起这个罪名吗?你不怕死、狠得下心丢下你爹娘,难道连全族人的性命也不管了?这可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
曹晨不甘心地一个劲大喘气,苏北想要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却被他一把甩开了。
“那我也不能放过她!我好容易逮着她,今天不管你说什么都阻止不了我。”
说着不等苏北反应过来,一个转身便朝伏荏染离开的地方快跑着追了过去。
苏北还从不曾发现曹晨竟是这般冲动无谋、毫无理智的人,暗叫一声不好,急忙跟了上去。
默芳坊的主人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眼含忧色,却是没能发出声音来。
伏荏染随着蓝衣女子从一偏僻角门出了默芳坊主人所住的院落,又走了没一会就看见了高高的院墙,以及少有人进出的后门。
后门有护卫守着,见是蓝衣女子,当即开锁开了门。
“从这出去就出了默芳坊的地界,县主保重。”
蓝衣女子态度恭敬地朝伏荏染微微颔首,丝毫没有得知她身份后的好奇、紧张、谄媚,从容不迫,当真好教养。
蓝衣女子此言也颇有深意,言外之意便是伏荏染出了这道门,若再出什么事,可与默芳坊与半分关系。
伏荏染礼貌地朝她点了下头,“多谢姑娘带路,今日之事日后再登门道谢。”
“县主客气,请慢走。”
伏荏染带着田广丰离开默芳坊,走了几丈远才想起,她确实把那四个禁军甩掉了,却也把弗谖给弄丢了。
弗谖若是找到花门去,见她走了,肯定会来找她。
她是该在这等等他呢,还是自己先走?
可曹晨若是还不死心追上来就糟了。
不管了,还是自己先走,她和原梨约好了中午一起用膳,弗谖肯定去找她们。
伏荏染为了谨防曹晨追来,半路拦了几个骑马之人,花大价钱买了他们的马,和田广丰驾马快速离开默芳坊,直到进了最热闹的主街道才安心下来。
此时太阳已经升至正空,温柔的光束普照大地,正是吃饭的时候。
伏荏染准备去找原梨,一个翻身刚从马背上跳下来,芙颜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拽着她的手便把她拉进了一条窄巷。
田广丰大惊失色,还以为又遇到了刺客,扔了马缰绳就追了上来,看清是芙颜才放心下来。
芙颜回头朝田广丰命令,“就在外候着。”
不让他跟进窄巷里。
田广丰脸色暗沉下来,终究是不甘不愿地停住了脚。
伏荏染知道定是安排给芙颜的事有消息了,迫不及待地问道,“可是太后有动作了?”
窄巷里空无一人,潮湿恶臭,只有她们两个,说话绝不会被人听去。
芙颜点了下头利落回道,“太后自玄明台离开直接去了戏楼听戏,将戏楼内外都清空了,除了随行的禁军、宫人,和戏楼的伶人,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在婢子来找您回禀之时,太后连身边近身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夕嬷嬷呢?”
韩太妃说太后有私生子一事连夕嬷嬷都不知道,若夕嬷嬷也被屏退,太后定然是准备与黑衣人见面了。
伏荏染搓了搓手,莫名兴奋起来,她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氛围,秘密即将被揭晓。
“走,挖秘密去。”
伏荏染漂亮的脸庞熠熠生辉,特别是那双眼睛,亮地像两个小太阳一样。
芙颜却一下拦住她的去路,沉重地紧拧着眉,“您也要去?这太危险了,若是被发现……”
伏荏染信心满满地拍了一下芙颜的肩膀,“我不是有你嘛,我相信你。我只是偷偷瞧瞧,不会被人发现的,你放心。”
伏荏染站在戏楼所在的街道上,远远瞧着戏楼门口守着的一排禁军,谨慎地跟在芙颜身后,迈进了戏楼隔壁的绸缎铺。
今日雅集,绸缎铺正在大搞活动,买一匹精品绸缎,送一匹普通绸缎,多买多送。
一群大姑娘小媳妇欢快地挑选着,绸缎铺里热闹非常,七八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人注意到两个倩影从柜台后的小门钻进了后院。
田广丰混迹在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间,满脸沉闷,颔首看了眼怀里的水晶花。
他又被一个人甩下了。
绸缎铺门面后是个住人的两进院落,最里面的院落与隔壁戏楼的后厨只隔着一道墙。
往年雅集这一日,戏楼宾客盈门,后厨会很忙碌,但今日却安静非常。
今日戏楼被太后包场了,只有太后一个客人,后厨的人都没事干,全部老老实实候着,以防太后有什么吩咐。
“从这里翻过去就能直接通往戏楼背后,到时我先把那儿守着的禁军放倒,再带您进去。”
芙颜和伏荏染蹲在围墙下的一堆草垛子后面,小声交代着。
伏荏染点头应了一声,激动的搓了搓手,越靠近太后越觉得兴奋,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太后在三楼,一楼二楼都有人守着,从里面上去比较困难,最好从外面上去。”
伏荏染看着芙颜边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五个身强体壮的禁军放倒,边小声和她交代着,忍不住竖了个大拇指。
虽然几人中间弗谖武功最高,但放眼暮国,就芙颜这身手,也绝对是高手中的高手。
别说,她那个面都记不得的亲爹,安排在她身边的都是些厉害的人。
伏荏染连连点头,全都听芙颜的,正想问怎么从外面上三楼,腰上突然一紧,整个人已经飞了起来。
就见芙颜像只灵动的猴子一样,一手抱着伏荏染,一手抓着楼身的柱子、栏杆,噌噌几个借力便落在了三楼。
等伏荏染回过神来时,悬空的双脚已经重新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面上。
“嘘,别说话。”
芙颜拉着伏荏染躲在角落一根木桩子后,木桩子旁边摆放着一盆硕大的招财树,正好遮挡住两人的身形。
芙颜小心观望着三楼的情况,伏荏染的目光却怔怔地定在她肃然凌冽的侧脸上,心中啧啧感叹。
英气逼人,真是潇洒。
芙颜要是个男的,肯定能吸引很多小姑娘。
芙颜感受到她明目张胆的灼热视线,一本正经地脸难得地露出一丝促狭,摸了摸脸道,“主子,您看什么?”
伏荏染咧嘴一笑,“你是我见过最有安全感的姑娘,带着你比带十个禁军还安全。”
芙颜赧然一笑,脸上划过一抹隐晦的苦涩。
“婢子在一日,就会保护主子一日,让您不受半点危险。”
伏荏染往后缩了缩脖子,“突然这么郑重,说得像是你要去哪儿一样。”
芙颜垂下眼睑,嘴角的笑容也放了下来。
伏荏染看出她有心事的样子,笑盈盈地小声道,“你虽是我爹安排给我的婢女,在我心里却跟朋友一样。我以前的人生都不记得了,熟识的人也只有你们几个。等我们离开暮国,寻个安逸自在的地方生活,就给你找个好婆家,过过丈夫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饶是芙颜是个再正经不过的人,此时都有些脸红,嗔了一声,“主子说什么呢。”
伏荏染也不逗她,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是想说多谢你,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芙颜心头一暖,垂敛的眸子微微有些湿润。
她自幼是个孤儿,日夜接受最严苛的训练,目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主人需要的人。
她的生命只有数不完的训练,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需要忠心完成主人的命令便可。
而她被分配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保护伏荏染,这是她的幸运。
可惜这个任务就要结束了,她不能陪她太久了。
正在这时,一阵聊胜于无的衣料摩擦声突然传来,芙颜耳力好才能早早察觉,提醒伏荏染有人来了。
两人隐藏在招财树后,亲眼瞧着一个穿着黑衣,头上扣着一顶黑帽的人从三楼走道尽头的窗户外跃了进来,轻盈落地,然后朝着太后所在的包厢走去。
三楼共有三个包厢,太后正独自等在正中间、最大、位置最好的包厢里,听见推门的声音,身体不自觉僵硬了一下。
等到黑衣人进了包厢,芙颜这才与伏荏染小心翼翼地跟到了包厢门口,凑着耳朵屏息倾听。
“见过太后。”
包厢里,黑衣人站在离太后五步远的距离,颔首打了声招呼,声音有些怪异,听不出男女,语气也淡淡地,听不出任何尊敬,甚至隐约透着一丝轻蔑。
太后是暮国高高在上的太后,被人奉承惯了,心高气傲,但面对这个人的无礼却是忍了下来。
太后端坐在包厢中间的软榻上,听着楼下大堂咿咿呀呀唱着的戏文,面上故意装作不动声色的沉着模样,绷成一条直线的唇却出卖了她的不满。
太后沉默不语,等着黑衣人主动提起今日见面的目的。
黑衣人把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轻笑一声,顺她的意主动开了口。
“太后不想早点说完正事,早点把我赶走吗?您特意选在这个地方,莫不是想请我看戏?”
包厢外的伏荏染努力把耳朵贴在门上,屋内说话的声音不大,门也厚实,所以内容听地不是特别清晰。
那声音很粗犷,同时有种山洞回响的振荡感,像是个男人。
不过从身形看,又像女人般纤瘦。
“废话那么多,直接说吧,他今年又要提什么要求?”
提起这个他时,太后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的缱绻意味,那个恨入骨的人,终究没有真正的放下。
黑衣人将头顶的帽檐往下拉了拉,整张脸都藏在帽子后面,一星半点的肌肤都没露出来。
“让天泱军队取道汉城,直逼扶翼部落的赫特草原,龙由一将军会亲擒扶翼第一勇士铁鹰。天泱助暮国平扶翼,所有粮草军饷都由你们负责,十天内必须到位。同时暮国每年给天泱的上贡增一倍。”
三个要求说出来,饶是太后见惯大风大浪都忍不住心惊,太宰的胃口也太大了!
“太宰当真会乘火打劫!”
太后冷哼一声,幽幽的冷眸瞟了黑衣人一眼,努力按压下掀桌的冲动。
“后两个要求还可以商量,第一个绝对不行。汉城乃我暮国重城,岂可让你们的大军深入腹地,这一条没得商量。”
黑衣人倒是不惊讶她的反应,一本正经地道,“我只负责传达,至于其他的太后自己看着办。好心提醒一句,太宰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了,没人能违抗他的命令。”
太后气急,胸腔凝聚着一团滔天的怒火,瞳孔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袖中的双拳紧握着,想要站起身指着面前的人大骂一句‘痴人说梦’,可僵硬的双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力。
黑衣人看着她的狼狈,无情地轻笑,“取道汉城是最快平乱的战略,届时天泱国与暮国两面夹击,不仅可以攻退扶翼,乘胜追击还可把扶翼抢夺的东西都夺回来。龙由一将军亲擒铁鹰,扬我国威,暮国也可早些结束混乱,重整民生。岂不是双赢。”
黑衣人谈词如云,太后狠狠瞪着她,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了。
说得那么好听,若真让天泱军队踏入暮国腹地,暮国的脸面和尊严也算彻底丢尽了!
黑衣人才不管太后会怎么样,会不会生气,总之把该说的说了,便随意地拱拱手表示离去。
准备转身时却突然想起什么一般,呀了一声,从胸口掏出一张喜庆的红色婚帖。
“令郎定亲了,这是两人的婚帖。”
说着不等太后伸手接,直接把婚帖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
太后冷冽的目光转移到婚帖上,听到关于孩子的消息时并未有丝毫欢喜和动容,写满怒意的脸反而越发狰狞。
眼前的婚帖就像一条随时会扑上来咬她一口的毒蛇般,一挥手,直接将婚帖摔在了地上。
黑衣人见怪不怪,哼笑一声,笑声里透着嘲弄和嗤鼻。
婚帖散开,上面清楚写着男女双方的姓名、八字、家族身份等等内容,其中男方名字是伏……
“有人。”
突然,黑衣人声音低沉的道,脸朝向包厢门口,掩盖在帽檐下的脸看不清神情。
太后闻言,神经瞬间绷紧。
若是让人看见她与一黑衣人私下相见,必然会引起麻烦。
若被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她怕是直接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此时包厢外的伏荏染也同样受惊不小,她和芙颜正听得认真,楼下突然传来吵闹声,接着便有人急匆匆地冲了上来。
那声音还是个熟人。
“原小姐,太后交代了,任何人不得上去打扰。您不能上去,太后怪罪下来我们担当不起。”
“县主出事了,我必须见姑母。”
原梨边解释边往上闯,不管不顾,守在二楼楼梯口的禁军为难地劝阻着,想拦却不敢拦,横在原梨脖子前的刀不断往后缩。
这是太后娘家的亲侄女,现在正当宠,若伤着她,保不齐什么时候会找他们秋后算账。
原梨看出他们动容,端足气势冷脸厉声道,“县主遇到了危险,我来找太后求救的。若耽误了时间,县主出了什么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一听到县主遇险,两人瞬间脸色就郑重起来。
如今暮城谁人不知云桑县主这号人,深得太后和皇上的宠信,之前就曾遭遇过刺杀,那动静可不小。
县主莫非又遇到了刺杀,这要真耽误出了事,他们就是有两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想到这,两人当即默契的给原梨让开了路,跟着原梨一起跑上三楼。
原梨和两个禁军的争执不过几个呼吸就达成了共识,伏荏染两人听到动静后根本没来不及藏起来就被跑上楼的原梨撞了个正着。
原梨在楼梯口猛地收住脚,望着伏荏染,怔怔地顿了一下,“你怎么在这,你什么时候来的?”
这话也是两个禁军想问的,她是什么时候上三楼来的?怎么上来的?
五个人,其中三个站在楼梯口,两个站在包厢门口,隔着一条过道就这么对峙着。
伏荏染知道自己今天偷听的事暴露了。
太后和天泱国私下串联、有私生子,这两个天大的秘密被她知道了,太后绝不会放过她。
今天,她定是要和太后彻底撕破面皮了。
她当机立断,朝芙颜道,“把那人帽子掀开。”
芙颜此时整个人都已进入战斗状态,瞬间明白伏荏染的意思,抬起一脚踹开包厢门,破门而入,直奔黑衣人。
黑衣人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后退避闪,帽子下檐微微翘起,露出一小截圆润的下巴,然后又落下,将脸重新藏了起来。
芙颜知道这个黑衣人是太宰的人,所以并未下死手,只是想掀开她的帽檐。
黑衣人自然也认得伏荏染,短暂惊诧后便回过神来,和芙颜你来我往交起手来,但只是一味防守,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对此时的情景最受冲击的人是太后,她没想到伏荏染居然在外面偷听,顿时整个后背都冒出冷汗来。
她不敢置信地凝视着伏荏染,声音近乎颤抖地道,“你听到什么?”
就算说什么也没听到,她肯定也不会相信,所以伏荏染实话实说,“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
太后身体不稳地直接仰进坐榻的靠背上,但十多年身处高位磨练的心性,使得她并未吓得失去理智,快速整理思绪,当即朝还在楼梯口发呆的两个禁军大喊一声。
“他们是刺客,全都杀了!”
两个禁军都有些懵,搞不清眼前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但军人的职责便是服从,太后下命,两人没有犹豫,拔出腰间的武器便立刻冲了上去。
三楼的动静也引来了更多的禁军,嗒嗒嗒的脚步声不断从楼梯处传来。
黑衣人和芙颜瞬间从交手状态变成共同对敌,但黑衣人并无心恋战,抽了空隙便一个利落飞跃从看戏的窗口跳了出去。
逃离前还朝太后看了一眼,鄙夷的冷笑在空气中飘荡。
“当真是场好戏。”
说完人就迅速消失在了视野中。
太后紧憋着一口气,瞪着空荡荡的窗口,形象全无地尖声喊叫,“追,他必须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