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
没有看好秋云,赵龙吟很自责。
江一流平时和他只是泛泛之交,相比起他,和裘山亭走的更近。小老板一失踪,江一流丝毫不顾这点交情,怒到极点,差点冲他动手。赵龙吟默默受着,原也是他该受的。
好不容易人平安回来,他的处境就变得尴尬。人从他手里丢的,他没脸在东家面前晃悠,安心的收东家的工钱。
其实他做点什么都好,也早就该走了。
所以秋云回来的第二天,他主动提出离开。
“赵大哥,这不关你的事,我没有怪你,你犯不着离开。”秋云正和凌旭东对账。
她失踪三天,店里众人皆乱了阵脚,凌旭东的账依然做的有条不紊,秋云很是欣慰,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赵龙吟出现在门口,她就预料到何事,等着他自己开口,果然他一张嘴,就是提离开的事。
“小老板,我当初答应过别人保护你,现在看来,我好像没这个能力。”
赵龙吟高大的身躯,差不多能当半边门板,但他的态度却极低沉,气势缩成拳头大小。
“你有没有这个能力,不是你说了算,是我说了算。好了,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和你一同去找程公子谈谈。”
“可,我过意不去啊。”他走上前,两个拳头抵住算账的柜台,凌旭东抬起眼睛看了看他,把算盘移到旁边。
“我说你个大男人怎么这么啰嗦,你把那点过意不去,那点喜怒哀乐,放的比承诺还重,还高,确实,你这种背信弃义的人,也保护不了我什么,旭东,把账给他结一下,开张单子给他,让他去一流那里领钱。”
秋云难得发脾气,凌旭东没有犹豫,提笔开写,他不会问,为什么要支赵大哥去一流那里领钱,明明钱一向是秋月管着,东家做的决定,他从不多嘴多舌。
不过话,有人替他问了。
听见要去面对江一流,将离开的话再重复一次,赵龙吟显得很不情愿。
“不用,小老板,钱我不要了。”
“又轮到你替我做主。”秋云两条秀眉皱拢,“你以为这是工钱?你做了什么杰出的贡献,我要付你额外的工钱?这是奖励你当年救出的那条命,如果没有你,我今天也不会有一个这么能干的好弟弟,比你强上一百倍。”秋云转过身,是送客的意思,不过她还有话没说完,“你应了人家的承诺,却做得不情不愿,在我这里成日板着一张脸,像欠你钱似的,就说我失踪那天,要说没怪你,我也是真心话,但要讲一句当老板该说的话,你确实失职,再好的朋友找你,你倘若在那时候不离开,也不会闹出这些事。”
赵龙吟低下头,那日的事,他的确后悔,所有罪过怪在他身上也不会推诿,错了就要认错,他抱拳再次致歉道,“小老板是我错了,实在对不住,那日是我不该离开,便是家中娘子招呼,在其位就该谋其事,是我大意疏忽。”
秋云背对着他,他自然看不清女孩脸上突然沉下的表情。
怎么会是她?怎么又是她?她不是已经离开程府,为何还揪住自己不放,难道真的冤枉沈千了吗?可是没有道理,她哪里来的本事弄条货船。秋云转念一想,却又解释的通,美貌也是一种珍贵的财富。那她到底和谁狼狈为奸呢?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烂泥似的糊在秋云脑海中,摔也摔不掉。
“算啦。”秋云挥挥手,“你先回家冷静两天,决定好了,再来和我谈去留的问题。”转过身,秋云叉着手看着他,“况且你新婚燕尔,本也该放你两天假。赵大哥,想清楚,再来和我谈,我是随时欢迎你的。”
赵龙吟心乱如麻,一方面他多年闯荡江湖的义气告诉他不能背信弃义,可另一方面,在面子上,他又有一道过不去的坎。他就算肯留下来,本就岌岌可危的信任,还有吗?他只和交心的人来往,他左右为难。倒不如,真像小老板说的那样,回家想清楚了再来。
赵龙吟抬臂再次冲秋云行礼,抿紧嘴巴,转身走了出去。
秋云看他离开店铺,才继续和凌旭东算账。
“对了旭东,你现在就帮我去找间大院,然后再找十个手艺好的绣娘,咱们接了个大单。”讲起生意上的事,秋云又高兴起来。
凌旭东知道秋云好本事,他从没小瞧过这个比他还年轻许多的女孩儿。一向对她的话是言听计从,当下,他收拾好账目,照着秋云的安排自去办事。
秋云查完账,又去茶楼溜了圈,听吕娇发了好一通牢骚,大部分都和洛鸣安有关。
“你都快定亲了,怎么还一天到晚数落人家洛公子。”
“定亲了又如何,犯了错,他还不是得规规矩矩捏住耳朵蹲墙角去。”吕娇毫无女儿的娇羞,义正言辞的说道。
“可以。”秋云笑着束起大拇指,“替咱们姑娘张脸,好啊,吕小姐巾帼不让须眉。”
“那是。”
吕娇高兴的昂起头,一口干了杯里的茉莉花茶。
“对了,我哥和凌霜姐的婚期就定在年底,到时候你可一定得来。
“这不废话嘛。”秋云看时候不早,用手轻轻推了推吕娇放在茶几上的胳膊,“你帮我转告她,新郎新娘的喜服别买了,张老板送。”
吕娇吃吃笑起来:“好大方的一位老板压。”
秋云斜瞅她一眼,取笑道:“就是不知道吕姑娘什么时候让我也大方一把,我想,用不了多久,也快了。”
吕娇听她拿自己玩笑,撤开手去打她,“去你的。”
“好了好了,咱们玩笑归玩笑,我还有正经事要做。”
秋云站起身,预备离开。
吕娇坐在原地,翘起手指头点她,抱怨道,“就你忙,脚底抹了油,钻钱眼子去了,没见过哪个女孩儿有你这么爱钱的,瞧吧,又剩半壶茶在这儿,下次,不招待你了。”
秋云回头做了鬼脸,“不招待我就不招待,我自己花钱买。”
说完噔噔下楼去,走到大街上,把在茶楼里的嬉戏转瞬丢在脑后。
她手里真是忙不完的事,紧接着,就跟一只陀螺似的,她转到程府,和程渊一道查看收上来的蚕丝,如今,它们可派上大用场,大大缩减了她的成本。她还要嘱托江一流叮住吕雲,到底和谁联手。还要随时防备着沈千的偷袭,不过是短短三天的时间,她觉得像有三年的货压在肩膀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等着她去处理,辛苦,就是不愿意把生活交给别人做主的代价,不过她愿意支付这种代价,并且甘之若饴。
一百二十二章
年轻时候,吕雲也曾有过为爱赴汤蹈火的热情,但她坐在赵龙吟寒酸的陋室里,什么热情也泼熄了。她也不情愿去奉承沈千,出卖自己的身体去迎合他,可清白之躯已经被他轻薄了,又何必固执,倒不如去换点实际的东西。至于沈千让她去算计秋云,那就做咯,她已经做好了随时离开赵龙吟,和程家反目成仇的决心。
沈千答应过她,事成后,给她一千两银子,她不禁感叹,想不到这丫头的命真的挺值钱。只是没想到这个乡下丫头,命倒是挺硬,虽然不知道沈千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但显然是冲着要她命去的,也算是死里逃生。
她怕被赵龙吟看出破绽,所以这两日且按兵不动,未出门去。
她坐在屋里绣花,外面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她就起身,去院里收拾衣服,正巧,赵龙吟这时回家了。木着一张脸。垂头丧气的。
“这是怎么了?遇见拿到了吗?“她将手里的衣服递给赵龙吟。
他接过,依然垂着头,走进堂屋,衣服扔在立柜里,在正对着门的条凳上坐下,双手搓着脸,托住头,显得闷闷不乐。
“你不要像个锯嘴葫芦似的,有什么话就倒出来,板着脸给谁看啊。“吕雲皱眉跟上前,嘴里埋怨道,“衣服怎么能随便扔进柜子里,会弄皱的,要叠好嘛。“
她走近立柜,将赵龙吟乱扔的衣服,又一件件叠整齐。
“我知道,我没用,做什么事都做不好,根本不算个男人。“
他又使劲在脸上搓了两下,然后抓住头发像要把自己提起来似的,头发被弄的一团糟,但他的怒气依然未平息。
“好啊,你现在是发哪门子脾气,在外面受了罪,拿到家里来发,对啊,你说的对极了,你赵龙吟真不是个男人。想你从昔日的风光,到如今的落魄,如果我是你啊,早就东山再起了,哪里来窝在这破房子里有事没事对着女人顿脚。就算我受你这口气,也是在富丽堂皇的大宅门里,不是在这荜门蓬户里。“
吕雲气不打一处,跟了这混蛋男人的所有火气,全都堵在她心头。若不是跟了他,她会从富贵的程家出来嘛,就算她失了身,又算什么,程姐夫根本不会在意她的清白与否,照样好吃好喝的供着她这位小姨妹。自己怎么就听信他的花言巧语,羡慕所谓的自由啊爱情啊,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本事讲求这些,他好大的狗脸,来引诱锦衣玉食的夫人,都怪他。渐渐的这种责备积深了,就变成一种恨,她甚至巴不得赵龙吟飞来横祸,干脆暴毙在外,免得她还要乔装悲痛,假扮一位妻子应尽的责任。
“好了,好了,对不起阿雲,我并没有再说你。你也知道,那天你叫我,害的我东家被人劫持,我今天去辞工,她还好言好语劝我再想想,我更过意不去,况且……哎。“
差一点,有关江一流身世的话,就从他口中吐出,他及时按回腹中,“总之,是我脾气不好,你要打要骂都可以。“
吕雲这时变了脸色,姣好的五官全往揉成一团,两片雪白的脸颊,因为生气也好,秘密被点到的恼怒也好,总之像涂多了胭脂,变得绯红。
她指着心口,一步步朝赵龙吟走去,口中道,“赵龙吟,说话诛心啊,听你的意思,是在责怪我那天不该来找你,奇怪的很,难道做妻子的来探望相公也有错,想和相公分享喜悦也是问题,我就是太关心你,把你看的太重,才让你得寸进尺,才掉入你的陷进。当初是谁信誓旦旦说对我好,把我从程家舌灿莲花的骗出来,原来你所谓的好,就是出了事,把责任强行加付在女人身上。其实我早该认清你的本质一向如此,因为当初,你也是在山寨和我之前选择抛弃了我,什么山盟海誓曾经沧海,都是你骗人的说辞,你是不甘心,你自卑,你看见我姐夫你就短一截,想和他一争高下,硬生生的把我从他手里夺走来表现你可笑的胜负欲,事实上说来,你根本不懂的如何爱一个人,你这个自私无能懦弱的男人,我真是瞎了眼才会跟了你。“
吕雲一边骂着,一边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赵龙吟头上扔,等到她骂完,赵龙吟顶着满脑袋的罩衫,长裙和布衣一声不吭的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头在板凳上深了根。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过了不知多久,沉默的寂静逼的人受不了,赵龙吟的心上浮起一层油腻腻的烦,底下是翻滚沸腾的怒气。
天边突然响起一阵惊雷,逼仄的房间被这声巨响惊醒。
赵龙吟扒头上的衣服,叹气道,“好了,别生气,我再次向你赔罪。“
可掀开衣服,只看见一堵冷冰冰的墙壁,房间里哪里还有吕雲的声音。
他站起身,朝里屋喊了两声,没有人回应,一波雷声闷在云里,轰隆隆的滚过屋顶。他到里屋去,没见人,又到厨房,杂物间,甚至茅房看过,都没有人,他突然慌了,插着腰站在乌云密布的小院里。
他陡然发现门是开的,冲到门口,向巷子两边张望。家家户户都在赶着收衣服,大人小孩喊来喊去,一片嘈杂,根本没有吕雲的身影。
赵龙吟又继续提起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掼翻在地,他痛苦的在原地打转,像一个陀螺,正被悔恨,自责,愤怒鞭打着。
不远处,有个身影默默注视着他。
他真是好可怜。
江一流只想到可怜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这位赵大哥他虽然谈不上喜欢,但他凄入肝脾的模样,确实也博得他一些同情。
那女人出了门,径直往大街去,秋云姐叮嘱过,要看牢她。江一流怜悯的步伐刚迈出一步,缩了回来,捏紧手里的短棒,朝女人离开的方向追踪去。
每个人要认清真正需要守护的东西,江一流在这个道理上,从未迷过路。
一百二十三章
“秋云姐,她出了门,沿长顺街走了约半柱香的时间,在凤溪桥石墩旁站了一盏茶,最后去了如意布庄,就再也没出来过。”江一流道。
“如意布庄?”秋云低头想着,如意布庄的老板不就是沈千,果然和他脱不了干系,可这个吕雲什么时候和他勾结在一起。
“好了,一流,你去忙你的吧,过两天再和我去一趟州府。”
江一流还愣愣站在桌边。
“一流,一流……”秋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张枫从厨间走出来,秋云帮她招了个徒弟,是她亲自过的目,现在凡事不用她在亲力亲为,只需要从旁指点一二。她如今活减少,人也讲究起来,反而越来越年轻,姿态越来越放松,头上还插着前几天裘山亭送的玉簪子。
“一流今早上我叫他干活就这样,呆呆的,不知道是不是和秋月吵架了。”她在秋云旁边坐下说道。
“和秋月吵架?”秋云摇摇头,“谁和秋月都吵不起架的。”
“三姑说错了。”张枫假意打嘴巴,“是挨训。”
秋云摸着下巴点头道,“这倒是有可能。”
“姑,姐,你们瞎猜什么。”
江一流面皮一红,扯条凳子过来,跨坐下。
“请你们不要胡乱猜测。我和秋月可好了。”
“一流!”厨房里突然传来秋月的喊声,“你怎么又把酒杯和碟子混在一起,酒杯要是沾了油,不好清洗。”
秋云和三姑相视一笑,齐刷刷望向江一流。
“这就是你所说的可好了。”
江一流脸红的更厉害,站起来朝门外走去,边走边哼哼:“不理你们了,女人真是麻烦。”
他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闲逛,在铁铺门口看了好一会儿别人打铁,看热烈的火星在冰冷的钢铁上飞溅,又去街心看人家斗鸡,再去马市看了会儿别人相马,看买卖双方在袖子下隐晦的较量价格。
不知不觉他就走到赵龙吟门口,看了眼手里拎的两壶酒,叹口气,硬着头皮敲响门。
“赵大哥在家吗?”
他敲了两下,蓬头垢面的赵龙吟出来开门,见是他,呆滞的双眼闪出一道光,但很快就熄灭。
“一流兄弟,你怎么会来?”
赵龙吟像是才从被窝里钻出来,但眼下的淤青,眼底的血丝又显露出,他昨晚似乎根本没有睡。
“哦,我听秋云姐说,你昨天来辞工,想来劝劝你。”江一流勉强笑笑,晃晃手里的酒。
“算了,没什么好劝的,我也就这样了。”他揉了揉鼻头,想要打喷嚏,没有打出来,反而眼眶红了。
“赵大哥,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江一流透过赵龙吟,踮起脚朝院子里探头,“你就不请我进去坐坐,不是这么个待客之道吧。”
赵龙吟苦笑一声,这孩子,说话的语气方式和他爹一模一样,他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结拜大哥。
“赵大哥,你住的这里还挺不错的。”
江一流毫不客气,提着酒大摇大摆的走进去,在院子里绕圈。
“你坐啊,一流。”
赵龙吟见他不进屋,干脆把桌子从屋里扛出来,放在院中,顺便拎出两条长凳,请他入座。
“我不坐了,赵大哥,我赶着回铺里。”江一流搓了搓鼻子,“就是来看看你。”
赵龙吟回身去厨房找下酒菜的脚步停下来,他扭过身,认真的盯着江一流,直把他盯得心里发憷,退后在凳上坐下。
“我听说,一流你功夫师承渺空大师?”
“是啊。”
“怪不得。”赵龙吟转身,在江一流对面坐下,“你的功夫很要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有出息。”
“赵大哥,什么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功夫和师傅想比,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还远。”
赵龙吟轻笑声,目光柔和的看着江一流,这傻孩子还不懂,他胜于的,是他的爹,和他的叔叔,不愧是自己冒着生命从火里救出的孩子,他很欣慰,下了地府面对大哥大嫂也好有个交代。
“一流,东家对你很好是不是?”
“她不是东家,她是我的姐姐,三姑呢就是我亲姑,张叔张婶也是我的亲叔叔婶婶。”他暗想,秋月可不能算作我的亲妹子。
“看来,他们是真心实意对你的,一流,如果有一天赵大哥真的离开此地,你会惦记我吗?”
江一流被他这热情的问题搞的发蒙,不知道该如何作答,这问题似乎与他们的现在的关系并不匹配。在他灼灼目光逼近下,江一流似乎很难说出个不字。
“赵大哥,你要去哪里?云姐她没有要赶你的意思,那几日是我态度不好,但我知道这不怪你,都怪那个该死的沈千。”江一流悄悄望了赵龙吟一眼,该死的还有你那视若珍宝的娘子,你被人骗了还蒙在鼓里,赵大哥,你真可怜。
“不,并不是因为东家,也不是因为你,我这个人自由闲散惯了,从不喜欢被人指挥,东家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要知道,做事做怕不走心,如果我不心悦诚服,是做不好的,反而要坏东家的事,倒不如趁早另谋他路。”赵龙打开江一流带来的酒,直接抱着酒坛喝。
往日山林中的生活,无拘无束的日子,才是他想要的,他才不愿做一只笼中鸟,被人锁住脚踝,他就算在狂风中死去,也要死在广阔的大地上,绝不做谁的跟班,谁的禁脔。
“既然赵大哥你想清楚了,那我便不再挽留,只是,我来了这么久,怎么没看见嫂子呢?”江一流故意问道。
“她?哈哈哈。”赵龙吟放声大笑,手中的酒坛重重砸在桌上,“一流,你还小,我不方便告诉你这些东西,我只要对你说,一个女人,你和她在一天,两天,一年十年,都不一定能猜得透她在想什么,男人的狠心是从一而终的,不要女人便从来不会要,但女人的狠心是瞬息万变的,她们一会儿觉得好就死心塌地,一会儿又薄情寡义,把你贬的一文不值,变了心的女人,比一个最了解你的敌人,还懂得如何来来伤害你。”
江一流低头听着,心里却想,赵大哥喝醉了,胡说八道,秋月就绝不会这样,我看秋云姐对程少爷也是一心一意,他突然又想起北回那个睡在马车里冷漠的男人。
“所以啊一流,以后,千万别随便相信女人。”赵龙吟枕着提酒坛的手,倒在桌上,坛子从他手中坠落,掉在地上“砰”一声。
“叔叔不在你身边,以后万事小心,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江一流离开时,赵龙吟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门很快又关上了,巷子两边安安静静,横在巷子上方一根根衣杆,晾着各色的衣服,在蓝天白云下,被风吹的张开翅膀,像是要迎风翱翔,原来,连没有灵魂的死物,也有向往自由度的时刻。
而江一流心里疑惑的是,为什么赵大哥会说叔叔,他没有叔叔啊,这世上除了秋云姐一家,难道还有别的亲人吗?早就没有了。
一百二十四章
最近几日,洛县里总是阴雨绵绵。
刘氏和张枫每晚总望着雨叹息,抱怨箱笼里的铺盖得不到太阳晒,到冬天不够暖和。
秋月炸了小麻花,端到客厅里请众人品尝,秋云懒洋洋的躺在竹藤椅上,捡一块麻花扔进嘴里,笑着说,“娘,三姑,到时候再买新的就是嘛。”
刘氏和张枫一起回头瞪她。
“现在你是赚了点钱,可不能学那些个铺张浪费的臭毛病。”
张枫也应和道,“是啊,咱们老张家的人一向知道好歹。”
秋云知道她此言一出,这两位长辈,定要出言反驳,她拍拍藤椅扶手笑道,“我不过随便一说,新的也要买,旧的却不能随便丢。”
两妯娌这才点头称是。
墙角一位啃麻花正香的小身影,嘀嘀咕咕道:“对什么对,早该扔了,我们家以前每年都做新被子呢,我那床被子多难看啊,花花绿绿的,人家喜欢小鸭子和年画娃娃的图案。”
“哎哟,这位全家唯一好吃懒做的成员,居然还挺挑剔。”秋云揪住微明耳朵道。
“麻烦你,放开爪子。”微明拿油腻腻的手去挠秋云,秋云往后跳开,躲过他的攻击。他很不服气,眼睛眨巴眨巴,嘴往上一翘,口中还嚼着麻花,却含含糊糊的向刘氏和张枫告状。
“婶婶,三姑,你看秋云,她扒拉我。”
刘氏和张枫又是眼刀甩来,秋云立马举手投降,退兵三尺,离微明远远的。秋月捂着嘴笑,上前替微明清理干净爪子。
屋子里其乐融融,屋外的雨再大,也盖不过这欢声笑语。
门外江一流踏水而来,推开铁门,他就听见微明的吵闹声,和大家愉悦的笑声,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秋云姐。”他走进屋,仍穿着蓑衣,“殷老板快来了,旭东哥托我告诉你,要不要去看看他新布置的布庄。”
这是大事情,秋云点头道,“要去的。”秋月已经替她准备好雨具。
这个妹妹,真是妥帖到心坎里,秋云望了眼江一流,真是便宜这个傻小子了。
傻小子浑然不觉自己正在被人考量,他拖着湿哒哒的蓑衣大大咧咧从桌上的碟子内捡麻花吃。
微明立刻告状,“秋月姐,爱哭鬼把地弄湿了。”
秋月笑着捏捏他左边脸蛋说,“待会啊,你就帮我拖干净吧。”
江一流也笑着,捏他右边脸蛋,“早该让你做点活,敲着脸吃的,就跟十五的月亮一样圆。”
微明被两人额一左一右夹攻,像坤面似的夹攻,欲哭无泪。
凌旭东办事牢靠,秋云一向不疑有他,但此事关系重大,她和一流去到布庄,由凌旭东引着,前去新的作坊。
作坊离铺子不远,也就过一条街。临水而建的一座院落,四方结构,每间屋子都方方正正,正适合用来做绣娘们的工作间。
“旭东,你好能干,这么短的时间里,居然能找到这么好的宅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人。”秋云绕院子走了两圈,忍不住赞叹道。
凌旭东淡淡一笑,“东家,绣娘也准备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秋云摇头道,“绣娘不用看,看了也没用,她们长的俊还是丑与我都不重要,关键是活的漂亮。况且我也相信你的眼光,就算有一两个不争气的,到时候东西做的不好,撵出去便是。现下,我有个新的安排。以前,都是一个绣娘做一件衣裳,一个新手从上手到熟练,要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呢,就玩个新花样,把她们按手艺排序,每几个人负责一项工艺,比如,有的人只管两只袖子,有的人只管缝制裙摆,有的人呢就只管腰带,资历最老功夫最深的绣娘汇总拼接,然后再让最公正最严苛的人去验收,不好的重新返工,哪里出了问题,就扣谁的工钱,虽然条件是严格了些,但是她们除了保底的工钱,还按件给她们发赏钱,只要有本事,就能拿高工钱。”
凌旭东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他实在没看见过像东家这样做工的方法,但他脑袋灵光一闪,又觉得东家说的似乎很有道理,虽然不知道好在哪里,总归一盘算,就觉得肯定能比以前快。
况且他这个人,从来对秋云都是很尊敬的。
“好的,东家,我这就去安排。”
秋云笑道,“旭东,你不问我为什么这样安排,不怕我这样做,会害的布庄产量下降。”
凌旭东认真答道,“东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是相互的,我拿你的工钱,也不要怀疑你的决定。”
秋云仔细打量他两眼,说道,“早说过我没看错人,旭东,我所懂的一些方法道理,也是摸着石头过河,我希望如果你有异议也尽情向我提,至于我所拥有的,自然会尽数教给你,绝不避讳,你这样的人才,是该有一番作为的。”
凌旭东愣在原地,任雨水落在油纸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的含义。“谢谢你,东家。”青衫披身的读书人,弯下腰,向秋云郑重的行了个礼。
“好吧,快去吧旭东,我去铺子里,等着殷老板来。”
凌旭东掀起衣摆,撑着伞,马不停蹄的去处理秋云安排的事。
过午后不久,雨终于停了,阳光从乌云缝里钻出来,为灰蒙蒙的云镶上一道道金边。
殷老板的马车十分低调的出现在秋云布庄门口。
与那日在殷家盛气凌人的派头全然不同,殷老板着一身驼色长衫,身后只跟着殷策一人。
就算他穿的再朴素,但眼里透出的轻视还是无法遮掩,他一眼扫过秋云的店铺,整整衣襟,朝殷策扬扬下巴,他走上前,手里捏着一卷白色的纸,摊开来,是一份早已起草完整的合同。
“张老板,我不久留,咱们赶快签了合同,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真是匆忙的连水也不惜的喝一口,似乎让他屈尊到这小铺来是莫大的羞辱。
秋云懂得他是不敢忤逆侯逢道才甘愿承受这等羞辱,不愿和他过多纠缠。
“殷老板果然豪迈,那我也不耽搁您的时间,这份合同我签了。”
她嘴里说着签,却亲自取过来挨着仔细查看。
“诶,殷老板,这里我有些疑问。您的合同上写,验货由你们定,但却没把验货的标准写清楚,要是我的货,以我的标准实属上等,但却入不了您的眼,岂不是很有官司扯,不如我们现在就把这个标准定下,商议妥当,免得以后伤了和气,殷老板,您看怎么样?”秋云指着合同上一处殷家故意设下的陷阱委婉道。
殷老板必须给侯逢道这个面子,侯逢道位高权重,他不敢不从。可他不信任这寒酸的铺面能成气候,有多少人求着他殷家漏点生意出来过活,怎么就让这丫头轻易占了便宜。所以他故意在合同上语焉不详,侯大人的话他不敢忤逆,只是通不过验收,只能怪这丫头自己没本事。
没想到她一眼就看了出来,殷老板看着秋云一脸云淡风轻的样子,心里不由一震,这侯逢道看上的人,难道真不同凡响。
一百二十五
“那好吧,我回去和掌柜们商量商量验货标准,有了结果,再通知张老板一声。”殷老板一招回缓的太极,就想把此事揭过。
秋云怎么可能放过他。
她笑着道:“生意场上,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不是好现象,那是别人的招数,我和殷老板你做生意就不同,凡事都可以交流商量,是以平等友好的眼光,带着结交朋友的心态,来和殷老板来往,所以,我觉得,你定这个标准,或者我定都不太合适,伤和气,既然殷老板和我都认识侯大人,不如,我们就飞书一封,让远在京都的侯大人来评判,殷老板你放心,这封信我来写,毕竟我和侯大人是同乡,很早就认识,在侯大人戢鳞潜翼的时候,更是私交甚密,轮辈分,我还得叫他一声侯二叔,虽然侯大人他事务操劳,但麻烦他忙里抽空帮我们敲定收货的标准,我想他是不会拒绝我的。”
说完,秋云含笑看向殷老板,看他的脸色在短暂的时间里变幻,嘴角一撇一扬,也不过刹那。
他浸淫商界多年,一身审时度势的本领早就炉火纯青,他不敢再小看眼前的女子,她真是把他的脉门把的一清二楚,他不敢赌她和侯逢道的关系,赢了,不过是将她剔除出局,输了,可真是生死未卜啊。到底是生意人,孰轻孰重,很快心里就有了选择。
他让殷策收起合同,笑着说道:“怎么能麻烦侯大人,不知道张老板有没有好茶,倒不如沏上一壶茶,我和你慢慢谈。”
“这感情好。”秋云朝吩咐道,“一流,赶快把珍藏的碧螺春拿出来,好好招待一下殷老板。”
二人很快便谈妥条约,殷老板在此事上一点便宜也没占到。
秋云的新工坊很快紧锣密鼓的开工了,整整三千两的订单,要在三个月内完成,秋云让凌旭东紧盯进度,切不能马虎。
另一边,她让程渊收上来的蚕丝,即将发挥它们的作用。
自沈千称霸洛县布业以来,差不多可以说垄断了本地蚕丝的收购,那些小布庄,没办法整船货从涟安运来,只能在沈千手里买货,一直以来被他打压,听他差遣。沈千布庄让他们卖什么,他们就卖什么,多年来控制着他们的商业走向,除开秋云这后起之秀,没人胆敢触犯沈千的权威。
但今时不同往日,沈千派去洛县各地收丝返回的下人,带来的全是坏消息,蚕丝竟然提前被人收光了。多年来,掌控洛县小布庄的利器居然脱离了他的手心,这让沈千大感不妙,而且他还收到消息,秋云扩充了工坊,从涟安运来的货是一船接一船,但她办事隐秘,至今还没打听到她存货的仓库在哪里,即便想使绊子也无从下手。以往,程如是打压他,是为了商业的稳定,从未染指过他的行业,沈千在洛县扎下的扎实庞大的根基,头一次,遭受重击。
得知沈千手里没有蚕丝,洛县小布庄家家忐忑不安,没了沈千牵制,到底又是哪位庄家粉墨登场呢。很快他们就得到请帖,原周氏布庄现改为万德布庄的东家,张秋云姑娘请他们前去水月居一聚。
水月居是秋云和吕娇联手开办的茶楼,一向不接男客,为了此事,秋云将茶楼特意包场一天。
捏着这张请帖,有的人噔噔就跑去向沈千通风报信,又的呢,捏着这张不过指甲般厚度的纸真如一块烫手山芋,左右为难,至于稍微有点血性有点报复的商家,当即就拍手称快,总算有人出来压隆庆一头,这是天大的好事,于是整顿着装,吩咐伙计一定要提醒他准时赴约。
到那天,往常总是莺莺燕燕的水月居涌来的全是各家布庄老板,老的老,少的少,把水月居二楼最大的会客厅差不多坐满了。洛县的布庄老板,起码来了一半,剩下中,有一半还在观望。
秋云没想过一口气吃成个大胖子,来这么多人,她已经很满意了。如果能完成殷老板的订单,她足以和沈千平起平坐,要是再通过手里的原料,把一部分布庄拉拢过来,到时候,重拳出击,她就不信沈千不倒台。
她让江一流和裘山亭扛了两箱蚕丝到厅中,每位老板临走时都可以带走一匹,作为伴手礼。她自己,胸有成竹的站在两个箱子中间,拿出十二分的气势,侃侃而谈。
“我很高兴诸位老板赏脸赴约。我相信你们也听说,今年洛县产的蚕丝大部分被人收着,你们也在好奇,这位神秘人到底是谁,我也不卖关子,就是我。诶,你们别忙露出对女子不屑一顾的神情,好像自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以来就只有你们男人长了手来建设这片土地一样,我们女人,也能顶半边天。”秋云暗忖,不好意思复制了伟人的发言,她看在座的老板面面相觑,似乎被唬住,心头一乐,说的更响亮,“说真的,我揣着蚕丝没有用,不是夸大其词,为我送货的船,刚出涟安城,另一艘就蓄势待发,连绵不休。我会把蚕丝放出来,有生意一起做,有钱一起赚,我可不像某人那么狭隘,别把我们女人看的小气,要真发起威来,比你们男人敞亮的多。好了,我们言归正传,如果想和我交易蚕丝的,就留下,如果,另有出路,拿上一匹蚕丝,请从正门出去。”
她说完话,环抱手臂,冷冰冰的看着席上的众人,有几位老板,撩起袍子拿了伴手礼,出去了,剩下的,咬着唇,还在僵持。
“我剩下要说的,可能对你们冲击很大,如果要从我这里买蚕丝,不用钱,也不用货,我要你们布庄的股份。”
“什么?”“这是哪一出?这岂不是要我们的祖业,小姑娘心好黑啊。”“对啊,怎么能要股份,从没见过这种操法。”“年纪不大,心眼不少,简直就是女版沈千,有过之而无不及。”
会客厅里吵闹开来,有的老板,说的气急,干脆拂袖而去,这一波,带动好些人离开,连布匹也不嫌弃的不愿意拿,余下厅中的,只有稀稀落落的几家布庄老板,你看我,我看你,鞋在地上磨蹭,不知所措。
一百二十六章
“你们几位老板,不走吗?”
人快走光了,秋云不恼,反而很有意味的样子。
那几位老板结结巴巴的,吐不出话,还是千丰布庄的曲老板胆子大一些,他弯着身子,探着头,小心翼翼道:“张老板,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经不得风雨,请你不要和我们玩笑,我们的布庄一年也赚个百把两银子,凑合过日子,要是没了营生,一家人张嘴要吃的,是真过不下去,你要股份,我不是不愿意,但我们这种虾米,拿来也成不了气候,你要是现在坐地起价,抬高蚕丝价格,是可以大赚一笔的,没必要折在我们身上。”
“是啊,是啊,张老板,那些大户都走了,你把蚕丝扔我们身上,就跟钱扔进水里,只能听见个响声。”
剩下几家布庄老板,连连附和。
“几位老板不要妄自菲薄,你们能留下我很看小,你们之所以生意萧条,我想不是因为经营不善,而是沈千这座大山压的你们喘不过气,现在我帮你们移山,若你们真是经营无方,有了我,我相信很快,你们的铺子就能兴旺起来。”秋云信誓旦旦道。
“那我们……”几位老板互相望了两眼,还是千丰布庄的老板带头站出来,“我愿意给股份,张老板你要多少股份我就给多少,我没用没本事和沈千叫板,要是有人愿意帮衬一把,让我刘丰站起来,我一定没齿难忘。”
“那我也愿意。”乾元布庄那位老东家也站出来,他捋着白须说,“我反正也半截入土的人,儿子又不愿意干这行,赔了便赔了,我也不叫沈千赚去。”
“好吧,我让一半,不能再多了。”“我也愿意,反正再下去,也只有等死。”
秋云击掌笑道:“好,既然你们没有异议,我就说定了,我已经把合同准备好,你们先看,看好了,我们找中人做见证,我要一半的股份,给你们超过一半的蚕丝,我绝不会让你们吃亏,但你们要保密,绝不能让别的人知道,我要了你们的股份。”
事情很快敲定下来,秋云手里现在共掌握了五家看起来并不怎么景气的布庄。但这几家布庄脱离了沈千的掌握,秋云又分了些殷家来的订单过去,很快便有了起色。
同时沈千也终于知道,是谁在背后给他使绊子,要是他心胸广阔一点,知道市场讲求供需调节,就该晓得强硬的手段只能控制市场一时,却不能控制一时,他若是愿意把货放出来,让其他布庄发展起来,也不失为制约秋云的手段。但他这个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发家的手段是靠砸钱,如今他依然认为这招行之有效。他采取紧收的策略,把自己的货看的比金子还重要,那些不愿意和秋云合作的商家,渐渐被他逼退,秋云暗中又接手了两家。
秋云手中的现银越来越少,资产却越来越多。
她推陈出新,在洛县推出一场接一场的茶话会,又在布庄门口摆放用木头做的模特,供大家做参考,她还划分出一部分布庄,专做手袋和鞋履,价格中档,样式优美,吸引了很多顾客。
三个月后,殷家竟然没有为难她,她交上去的货悉数接纳,还再送了一张一千两的订单。
到年底秋云手底下共十家布庄,她把账不停的在手下布庄之间串来串去,把订单分发出去,让每一家看起来都生意兴隆,的样子,布庄生意不错,但不至于好到她营造出的感觉。不知不觉间形成一种潮流趋势,似乎秋云一出新款,洛县有头有脸的人总要来瞧上一瞧,而能上她家款式的店铺,潜移默化便提升了档次。
沈千从危机缓慢靠近到疲于应对,不过一个冬天而已,他的铺子因为不景气已经关掉三家,渐渐,秋云从眼中刺变成了眼中钉,拔掉她,迫在眉睫。
过年以前是布庄生意最好的时刻,近日,秋云铺中老是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出现,在店中打闹嬉戏,唬走真正的客人。好在一流和裘山亭在,那些人不敢放肆,只是这样一来店里生意的确销量渐减。这并没吓退秋云,她找人画出新款,挨家挨户的宣传,那些有心要买的人,看中了款式,只需要到店里试一试,倒是不怕店中乌烟瘴气的氛围。
店中闹事的人虽然三三两两,秋云却看得出,他们都受某个人指示,于是悄悄记在心中,私下暗中打探。原来,带头的正是沈千手底下养的走狗,仇二。这仇二从小在市井长大,一身臭毛病,吃喝嫖赌样样不落,是远近闻名的烂人。不过他坏虽坏,对家中瞎眼老娘却是百依百顺。
仇二老娘惯常在提一个篮子,摸着墙壁,从马行街一路跌幢到丘门大街,叫卖些梨膏梨条石榴团子等小食,她人面善,一双眼睛又瞎,叫卖很是下力,街坊邻居总是先照顾到她,满满一篮子吃食,总是不到午时就卖完,她一听见县衙敲钟的声音,就知道回返,赶在正午以前,做好饭,等着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洛县人对仇二为人心知肚明,只是仇二背靠沈千,也没人敢轻易得罪,对她老娘是半分可怜半分畏惧,所以老太太虽然瞎,却没受过欺负。她呢,对自己儿子在外面的事也和她的眼睛一样,一摸黑,只当她走街串巷挣两个小钱,是家里的顶梁柱,只要这一柱香火,每日饭点能叫的应,就算日子好过,儿子听话。
可这天,她一出门就遇见坏事,先是不知道哪个挨千刀的,在她门前挖了个坑,老太太差点绊了一跤,然后呢,到仁和街哪里又掉下一块黏不拉几的鸟屎糊在她脸颊上,她一边骂街,一边就地坐下。她很是讲究,随身带着块帕子,把弄脏的脸擦了又擦。就在这时,她的篮子唰被人从手里抢走,事情发生的太快,她还捏着那张帕子,稍顿了会儿,才喊起来。
“抓贼啊,抓贼啊,有人偷瞎老太婆的吃食,可怜我老太婆从早到晚忙碌都挣不了几个钱,哪个该死的,连我瞎老太婆也舍得抢,真是祖坟埋在粪坑旁,臭死你先人。”
她一叫唤,就引来众多旁人,大家也不帮忙,只当看戏,好心的人提醒她,老太太,左边脸还有点鸟屎没擦干净,她紧忙又去擦脸,连贼也忘记抓。
一百二十七章
“喂,老太婆,这是不是你的篮子?”人群外突响起一把清脆的少年嗓音。
老太婆一听篮子有下落,慌忙站起身,一双手向前摸索着。人们自动让开条道,只见那少年用食指勾住竹篮,吊儿郎当的等着老太太一步一步蹭过来。
“我说你能不能快点啊……”他还等的不耐烦,开口抱怨道。
周围众人立刻向他投去鄙视的眼光。
“就来,就来。”
老太婆小脚加紧迈步,摸到蓝子把手,眉毛挑了挑,没牙的嘴咧开笑,可摸到里头空空如也,干瘦的面皮往下坠,眼睛缝像干枯的泉眼溢出几丝水光来,“篮子没错,可东西呢?”
少年拍拍肩头,把篮子收了回去,翘起下巴说道,“东西我让下人拿走了,你同我一道家去,我付你银子。”
老太婆把身子一扭,撇嘴道:“我不去,不要银子,你还我吃食来。”
那少年虎头虎脑,一看就不好惹,他闻言提起老太婆的后衣领,威吓道:“不去也得去,东西我已经拿了,钱我必须得付。免得转头你去衙门击鼓鸣冤,我还得背上强取豪夺的官司,老太婆,是不是真的不想去,需不需要我提你去啊?”
他手用力,老太婆竟然双脚离地,她吓出一身冷汗,每一根硬邦邦的骨头都在抖,忙应道:“去,去,去,老身说笑呢。”一边伸出手,主动朝前摩挲,“烦这位爷,带个路,老身眼睛不中用。”
“这才对嘛。”
少年推开看戏的众人,领着老太婆扬长而去。
一路上老太婆不停的问,到了吗,少爷,到了吗?收到的回应总是,快到了,快到了。好在,周围是市集的声音,是闹哄哄的人声,老太婆知道身处闹市,大概不会有差池,只能
将两条腿迈的更快,跟上这打从娘胎出来就绝没受过品行教育的小子。
那小子不知把她引到什么地方,她闻见一股幽香,听见好一阵脚步声,人好像越来越多,她摸呀摸,摸着一块门板,就扒在门板上,不愿走。
“少爷,还有多久啊,你这是把老太婆带到哪里去,老太婆除了这身骨头还有些斤两,余下皆不值钱的,我倒是有个儿子,他才刚会走,还仗着我养活呢,少爷,把吃食钱给我吧,啊,你就给我吧,我活不了多久,只为多养活我儿子一天算一天罢。”
“你这老太婆真会胡掐,我看你今年也六十好几了,你儿子居然刚会走,难道你老人家老树开花,枯树逢春,不同凡响啊。秋云姐,我把人给你请来了,你看,你要咋收拾她,请便。”
老太婆一听要收拾她,慌了手脚,紧紧抱住门板,嘴中喊道。
“什么人,青天白日,好大胆,咱们县太爷,那是明断秋毫的好官,可不兴欺负老人家的,茫茫多人看着呢,你们谁敢动我。”
秋云驱开蒋小虎,笑着上前道:“老太太不用紧张,没人要害您,是这样一回事,您儿子仇二,可是位大孝子。他呀,心疼您终日沿街叫卖,日晒雨淋,吃了不少苦,求我替您某个差事,我手底下开着家布庄,正好呢,缺个吆喝生意的人,我看您老人家中气足,老当益壮,所以准备请您到我们店里做工,每个月开您一两银子,您看如何?”
老太婆抱门板的手稍微松动了些,眼皮直翻,在心里暗自谋划,嘴中问道:“有这等好事,可管饭?”
“老人家,是管饭的呢,三荤两素,和我们掌柜一桌吃。”
“别别别,不用,和掌柜一桌吃可没那规矩,老太婆我,端个碗,蹲在门口吃也一样。”她松垮的脸皮皱巴巴的笑,却还要再问,“可是千真万确,一两银子一月,管饭?姑娘,你千万别哄骗老人家,下地府,阎王爷问起,打诳语,是要挨鞭子的。”
秋云牵了她的手,领她到铺中,去摸那一匹匹的布,一件件成衣,她先还怕手上老茧弄坏娇嫩的丝绸,忙朝后缩,可秋云抓住她的手,硬往布料上凑。她摸着觉得好不舒服,往后倘若走了,去了天上,摸片云,估摸也差不了多少。她喜笑颜开,虽然看不见面前这位姑娘的容貌,可听她悦耳的声音,可亲的态度,猜想一定是个标志人。
还有令她更可喜的,那姑娘找个丫头带她换了身衣服,她光靠手试,也知道是好料子,遂认定是她多年来供奉在堂屋正中那尊观世音菩萨显了灵,令她交着好运,她如何敢拂观音娘娘的好意,哦弥陀佛在心里多念上九九八十一遍,便心安理得的接收秋云对她一切安排。
秋云帮她抬了条凳子,安放在大门边,她靠着门板,想起便吆喝一两句。
“张三买马张三骑,李四不卖干焦急,你从门前过一过,看见不买有罪过,钱在兜里没用处,不如买块秋香布,讨得老婆真欢喜,阖家团圆没人比。”
她唱的渴,站的累,在凳上坐下,脚边是秋云早准备的水壶,她咕咕灌下几口,觉得嗓子干,就靠着门边打瞌睡。
仇二按沈千吩咐,照例伙同一帮混混来闹事,隔着老远看见门口一老太太与他老娘有几分相似,心里叫怪,走近一看,哎呀,竟然真是他那瞎眼老娘,正睡的踏实,还往外打呼噜。
身后的同伙不知就里,咋咋呼呼的往店里蹦,吵闹的声音把老太太给吵醒了。
她揉着眼睛,想起本职所在,立刻站起身,几分热情,几分谄媚说道:“各位老爷太太,里面看里面请,本店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好货,最新样式,最精做工,包您喜欢,包您满意。”
喊话的台词,是秋云交给她的,她怕没有把这份台词的作用发挥到淋漓尽致,所以弓腰驼背极尽讨好的本事,倒弄得几分滑稽。
“老娘?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仇二见她老娘不成样子,忙窜上前,拉她衣袖,压着嗓子问道。
“是谁啊,是仇二?我儿子?”老太太手朝仇二脸上胡乱摸去,摸到嘴边那颗大痣,喜道,“是我儿子。儿子,你看老娘新谋的营生如何,观音菩萨显灵喂,没想到吧,也有人慧眼识珠,看上你老娘这点本事,老娘这一生坎坷辛苦,也算的上是大器晚成,半截入土的身子,还能找个这么体面的差事,不用再风吹日晒走街串巷也能养活我儿,还能把我儿养的白白胖胖。儿,你最近可是瘦了?”她两手摸不完仇二的脸,要摸好一阵才能寻到边,就这样,还心痛自己儿子瘦了。
“娘……”仇二拨开她娘的手,攥在掌心里,“你胡闹呢,这是你能来的地方?”
“瞎说。”仇老太太顶不高兴,从儿子手中抽出手来,轻轻锤了他一拳,“该老娘问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你荷包里几个子儿老娘比你还有数。就这随便一张手绢,也不是你小子能开销起的,我说你要是路过,就赶紧走,你这幅身份模样,可别埋汰咱们掌柜的门面,我们这里,东西金贵,别让你给拉低了档次,老娘还指着东家手里吃饭,儿子,管饭,三荤两素,回头老娘捎带回来给你当夜宵。”最后两句话,是凑在仇二耳朵边嘀咕的。
仇二抬起头,正对上秋云站在柜台后含笑的脸,她仰起头,冲他摆了摆手,做了个起开的姿势。仇二咬咬牙,冲身后的伙伴狠狠说了句,“走。”
他都走出去老远,还听见他老娘在后头喊:“记得早点回家,别成天在外疯跑,也别被狗啊猫的咬了,我替你在郎中那买了药粉,放柜子里头,趁早把你身上的跳蚤啊虱子抓了,怎样成个人才好相看媳妇。”
跟着仇二的混混,个个低着头,喉咙里包一团狂笑,只怕要憋出内伤来。
仇二抓抓头顶,急的有气没处发,恨的牙痒痒,他真是被这老娘害苦也。
一百二十八章
仇二从此不再踏入万德布庄一步,总是在远处暗暗的留意,他这老娘,一辈子没替人打过工,总怕被人欺负了。看起来,他老娘似乎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店里的众人对她客气相待,万没想到,那东家竟然舍得请他老娘上吕氏医馆治眼睛。他没有办法,这活是彻底接不了,他只能去向沈千告罪。
沈千的宅子他不知道来过多少次,若门口的石狮子会说话,恐怕他们已经无话不谈。听说沈老板最近娶了房新姨太,仇二被人领着在院子里绕弯,听见对面湖上凉亭里传来笑声,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忍不住伸长脖子去看。
亭里面坐着沈千的四位姨太,正在那里喝酒玩乐。
沈千好色,最好抢夺人妻,令他有一种征服的快感,所以这四位姨太太,均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能被夺走的,自然也绝称不上心如磐石,或多或少沾染着一些轻浮的脾性。
大姨太好酒,虽然进门早,却诸事不理,一天中,有大半的时间都醉卧芙蓉花,她喝起酒来不管不顾,嫌弃杯子麻烦,总是抱坛如牛饮,喝到畅快处,抬起一条腿搁在凳上,挽起袖子粗鲁地往嘴上一蹭,仰头高声颂歌,诸人不得安宁。沈家宅院里,只要大姨太醒着,大姨太有酒,就绝不乏热闹。
二姨太好赌,一只手能让筛子在筛盅内悬空摇动,各色牌具无不精通,赌蟋蟀斗鸡也不一样不落,府里头天发下月钱,第二天就能输的精光,沈千赏的金银首饰,不知不觉就进了别人的口袋,府里小厮赌钱,扒开人群看,最里层蹲着的,吆喝声音最大的,必定少不得府中二姨太。
三姨太娇弱,随你流水落花,她也要哭一场,怨一场,捂着心肝叫痛,房间里整日炖着补药,可倘若让她在药里见着一块蟋蟀皮,那可不得了,她要痛心疾首,捶胸顿足的哀悼一番,一碗药见了底,她的郁气却又积了层。常跑沈家的郎中,已经置办下三处宅子,多亏得沈家三姨太帮衬。
至于四姨太,年纪尚小,她是做了人家的童养媳,即便如此,沈千也不放过。她嘴馋,好吃的东西都喜欢吃,像老鼠似的爱存粮,枕头底下常找出发了霉的山楂糕和果子条,夜里传来窸窣声,也是四姨太从床底下翻出白日里瞒下的卤猪蹄,正在黑黢黢的夜里啃。
沈千这几位姨太,除了美貌相通,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脾性,却都选择对府中事务视若无睹,倒弄得沈千管了外头还得回家理内院,苦不堪言。
仇二远远望去,见四位美丽的姨太,在亭子里击掌和歌,饮酒作乐,好不快活。靠近栏杆那位最小的,手里捏根鸡腿,啃的津津有味。
这时从亭子右边走廊里,款款走来一行人,亭子里的奏乐欢笑声像突然被人扼住脖子,霎时断了气,只剩一片静默。
仇二还想细看,那引路的小厮却催促他往前,绕过几处山石,竟接通了那长廊,仇二这时得以窥见亭子里的全貌。
原来来的人,正是沈千和新迎的五姨太太,陡然闯入人家欢乐的宴会,把这语笑喧阗都变得鸦雀无声。
仇二向沈千复命,哭诉自己的难处。
沈千坐在靠椅上,由位新面孔,但很是美丽的夫人陪着,他听一句,就从鼻子里发出一阵嗤笑,回头冲他夫人看一眼,仿佛在向她夫人说道,你瞧这废物。
等到仇二到顾念母亲,接不了这差事时,沈千鼻孔里喘出的重气,仿佛向在打喷嚏,他拾起桌上的牌九就朝仇二砸去,想说很久的心里话,喷到仇二脸上。
“狗东西,拿了我的银子,不办事的窝囊废,你的老娘算个什么玩意儿,碍着我的生意,你和你娘我一并废了,两条狗命,不值钱。”
仇二埋头听进耳朵里,暗中捏紧拳头。
这一切收进吕雲眼里,她从裙子里伸出脚尖轻轻踢了沈千一脚,带着撒娇的意味。
“老爷,别这么大的火气,来吃瓣橘子消消火。”她盈盈一笑,素手剔开橙色的橘皮,从里面挑出一瓣,塞进沈千嘴里,冲仇二扬扬手指头道,“你也是一片孝心,怪不得你,只能怪那丫头心思太多。老爷发脾气,你别见怪,纯粹是因为老爷可以倚重的人,也只有仇二哥你,你的老母若是愿意,我差人接到府上,随便哪里寻个位置,我不信,沈府还养不起一位老人家,保管比在那破布庄看门要体面舒服的多。仇二哥,回去与你老娘商量,请她老人家考虑一下,别遇着困难,就放弃,你仇二哥的本事远不止这一点,以后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她冲后头招手,唤嘴边糊油,面孔最嫩那位姨太太,“四姨太,把你面前那碟苏山桃花糍赠与仇二哥。”
不知为何,那小姨太似乎特比畏惧这位比她还要晚进门的五姨太,面上对那碟桃花酥露出不舍的牵挂,但还是端着走过来,递到仇二面前。
“喏,给你罢。”
她手指头生的圆润白嫩,如同新发的脆葱,仇二尽望碟上覆的几根手指,差点把东西弄洒了。四姨太垂眸回位置坐好,眼睛却还留在桃花糍上不肯放。
仇二心里一软乎,就听见那风韵十足勾魂夺魄的五姨太又开口道:“好了,仇二哥以后别把辞工,走人这种话挂在嘴边,伤了彼此的和气,这桃花糍是用上等糯米泡发,上锅蒸熟,盅软掺了桃花汁做的,香甜浓郁,韧劲饱口,我送这糕点的意思,希望仇二哥明白,你我的关系就像这桃花糍一样千锤百炼反而更紧密,烈火烹制倒弄出别样情意,松软柔韧却又难舍难分,仇二哥,细思量这份心意吧,以后要用你的时候还多呢。”
她说话好听,像云雀在林间咬咬,说的伺也情真意切。
仇二很难不从。
他揣着那包糕点,走出湖上长廊,回头看,五姨太很慵懒的吊在沈千肩头,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含这一抹笑,听沈老板训斥其他几位姨太太,最年轻的那位,从人群里探出头,来看他,眨了眨眼睛,好像快哭似的。
仇二走到门口,想了想,对门房说道:“这包东西麻烦捎给四姨太,老爷托我给姨奶奶买的。”
他离开那栋豪华的府邸,那些红色的朱门金色装饰绿色的闪风光已从他眼睛消失殆尽,只那几支嫩的想去掐一掐的手指,白中还泛出一点稚气的粉,在他眼前,久久不愿散去。
一百二十九章
吕荞和铁凝霜的婚期渐近,为他们结亲所准备的礼服,秋云已经从绣娘手里拿到,她挂在布庄后院,欣赏之情溢于言表,这不单是一件绣品,简直像是艺术品,多年后,如果这件绣衣能呈现在大都会的博物馆里,在灯光簇拥下,会是何等的惊艳。
光泽紧致的面料泛着柔和细腻的光芒,那璀璨的红色,简直浓的像一团深重的雾,而金色丝线织就的花纹,又像金光破雾,沿着细密的纹路,开辟一条条光径,描绘琴瑟和鸣的辉煌景象,勾勒出一幅龙凤呈祥的大气和睦。
秋云口中忍不住啧啧称赞,又想到一些有关自己有关未来的安排上去,直到凌旭东唤她好几声,她才梦中惊醒似的回过头。
“东家,那几位老板找您,看他们脚步匆忙,神情紧张,似乎是有要事相告,东家,你看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秋云从幻想抽回现实不过点头之间。
“当然,快请进来。”
秋云迈进率先朝她惯常接待客人的茶室走去,凌旭东自会吩咐伙计来倒茶。
她一向不喜欢虚礼,身边信得过的人不多,又不习惯用丫鬟,所有一切自然全交给凌旭东打理。
“张老板啊,出大事了,麻烦您帮忙拿拿主义,我真是要愁死了。”
那群当初在“鸿门宴”上用股份与秋云换蚕丝的老板,一听凌旭东放话,就立刻涌了进来。他们上了年纪,更懂得事情轻重缓急,遇到火烧眼皮的事,脚步比年轻人还要快。几下就在秋云面前站定,摊着手,跺着脚,不停向她诉苦。
“沈千这gou日的,哪天才能做个人,竟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他找了好一伙混子成日在我铺上闹事,闹铺子也就罢,连我儿子去学堂,也被他的狗腿子盯上,才十岁的孩子,被吓得尿裤子,回家便发烧打摆子,足足养了半月,康复后,连学堂也不敢去。”
“我就更惨,被他闹得家无宁日,用弹弓往院子里射石子,那些花啊草啊鱼缸啊,都被砸的稀烂,一旦有人在院里稍作停留,免不了身上总要吃两枪。”
“还有我呢,他往我家门上泼红油漆,往院子里扔马蜂窝或者空心的铁球装了点燃的湿柴,在半夜里扔进来,全家人都差点被熏死。”
“我家老太太被墙上涂的恶鬼吓倒了,至今仍未离床。”
“我家……”“我家……”
“好了,好了,各位!”秋云起身抬臂,做了个安静的动作。几位老板勉强压住舌头,齐刷刷的望住她。
“你们卖这么多惨,却始终没说到重点上,沈千到底威胁你们做什么,你们要藏多久才肯说给我听。”
秋云挨个把他们打量一番,眼睛从他们一排人身上扎扎实实碾过,把几位老板看的老脸羞红,搓起手来,一个个刚进门委屈不行,到这时,反而像犯了错似的变得羞于启齿起来。
依旧是千丰布庄的曲老板胆子大些,头脑清醒些,主动承认道:“让张老板给猜对了,沈千找到我们,说要让我们关门大吉。”
“他敢!你们怕他,我不怕,铺子有我一半,我理应帮你们担着。”秋云话是气势十足,但她说话的态度却十分平淡,仿佛看穿他们心里的打算,也看透他们的伪装。
曲老板感到很是尴尬,这种软鞭子抽在身上的滋味也不好受,他想,人家说的也没错,是他们忘了,这财产本来还有另一位主人。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把铺子卖给他。他使这些肮脏下流的手段,逼得我们走投无路,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但是他没想到,花开两朵,我们还有另一条活路,通往张老板你脚下,如今,到底该如何我们也不敢擅自拿主意,想请张老板你指点一二,总归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哦,现在想起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啦。”秋云看着眼前几位爷,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对外个个都是老板,有些穿的还不如她店里的伙计,这段时间,她虽然一通操作,令所有持股的布庄看起来生意兴隆,但其中真正的收益,只有她自己知道。
“好啊,你们想听我的意思,我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们必须无条件相信我,第二,你们必须无条件去做,否则,我一个字也不会往外吐露。”
秋云窈窕的身材陷回椅中,她的气势却笼罩着眼前几人,她就这样沉默坐着,看着他们就像干涸水沟里,拼命挣扎的鱼,只要她伸手轻轻一捧,就可以将他们丢入大海重获新生,似乎他们的命运全取决于她的决定,她的这份轻视正是出自于她的强大。
“我们答应你,张老板,你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一个字也不违逆。”
“好,他既然要买,就给他好了。”秋云淡淡的说。
“什么!”曲老板挺身向前道,他捏紧拳头,沧桑的面孔,皱纹斑驳,“这怎么可以呢……不能给他啊。”
“你们刚才承诺的事,怎么眨眼就反悔。”秋云不甘示弱地朝他们走去,“我要你们卖,你们就必须的卖,由我在,你们的布庄还能卖个好价钱,若是我先把手里的股份卖出去,沈千来做你们的合伙人,到时候他可没我这么好说话,说是几文就是几文,搞不好你们还得倒补价,这笔账都算不清楚,做什么生意。”
“你说什么,你当初可是答应过我们的……帮我们斗垮沈千,你怎么出尔反尔。”
众人一听秋云要卖股份,立刻激动起来。
“我卖了股份照样可以斗垮沈千,如果两条并驾齐驱的船,其中一条本可以遥遥领先,可是在途中却突然加载上成千上万斤的负重,你说它还能像最初般乘风破浪吗?我要卖我的股份一定做的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让沈千知道这些股份是从我手指缝里漏出去的,我会拼命拉高价格,让他去接手我打造出的繁荣假象,一旦他载上不堪重负的你们,那我就可以乘胜追击,轻装上阵,将他远远甩在身后,当他深陷泥淖,他就会发现这是个多么烂的摊子。”秋云抬起头,深深看了他们几眼,那眼光里的怜悯,像尖刺一样扎在几位老板心头,“你们的布庄经营有多落后远超你们的想象,你们的账目有多混乱,恐怕到现在你们还不知头绪,你们任时光流逝,却不思进取,不与时俱进,往日的辉煌淘汰在历史的波流中,现在,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们功成身退,你们可以不同意,也可以抱着那艘破船共沉沦,坚守你们的初心,恪守你们的祖业,在旧居里落魄到老。”
“难道,难道,你一开始就没打算扶持我们,只是拿我们压死沈千?”
“对,但这也算一种扶持的方式,我炒高你们店铺的热度,沈千忧心忡忡,他那榆木脑袋,能想的出来的办法无非是压价和收购,如果他去做个市井混混,那套无耻的手法,倒的确可以称王称霸。可他待的是什么地方,这是商场,吃人不吐骨头,汪洋大海一般深广,一夜之间能吞噬数十年的心血。你们一直在用懦弱和退让纵容着他,不过同时,你们纵容了他的愚昧无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极必反,他绝对猜不到我和你们就像铁索连舟,也绝不会去想我是幕后者,他若要吃掉一条船,就要吃掉所有船,他付出的代价,要远比丢石头,泼油漆,吓小孩这些小把戏要可怕得多,我要让他一无所有。”
几位老板听的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秋云叹口气,言简意赅道,“你们店本来最多值五百两银子,现在你们去卖,一千五百两起价,我保证,他一定会买,你们不要怕,他既然选择买,说明他已经无路可退,我会继续压他生意,他喜欢压价,就让他压,他出多少货,我就进多少,转手运去州府,和与他州府的店铺打擂台,最多亏一点运费,他一压价就释放高档和中档的空间,我会拼命占领这块市场,等他想再踏足此领域,我倒要看他哪只脚放的进来。”
秋云说完,望向还挂在院子里那两件红礼服,在绿色树荫下,想一团烈火般跳动,正如她此刻激动的情绪,正在这间房里回荡,感染在座的每一个人。。
凌旭东正站在门口,他凝望秋云的目光充斥着虔诚和热情,闪烁着信仰的光。
一百三十章
大厦倾塌只需要一夕之间。
冬日的傍晚,天灰蒙蒙的暗,风在回廊里乱窜,打在琉璃窗上,又弹回青石地,沿着青灰色的路,抚摸着两旁朱红色的廊柱,一路袭至最深处那间开着门的房间里。
听见里面高声的争吵,自私的数落,转换路径,踩着碎石瓦砾的尸体,朝那院里枯萎的芭蕉树,惨败的绿柳,和东倒西歪的月季花间卷去。
房间里仍在持续的对峙着,一男一女间净说伤透彼此心的话。
“赶快把送你的金银细软交出来,还有我三个老婆的卖身钱,统统拿出来,别叫老子动手,这院里什么不是我的,由得你在这做主,你个臭婆娘算什么东西。”
屋里没有点灯,从乌云里漏处的光,抬头门槛,落在他脚边,他正坐在一把黑色的乌木椅上,一双大手,捏紧扶手,愤怒的张起背,似乎有人提着他的后颈要他站起来。他瘦了许多,往日丰润的脸因为消瘦,脸上深陷的法令纹,令他整个人显得憔悴苍老。他说着最粗暴的话,却像往日脸上砸豆腐。
反而是坐在另一边,翘起二郎腿,一脸烟视媚行的吕雲,仍不疾不徐的剔着指甲。
“这些钱就当做是我卖身的钱吧,反正在你心中女人就是货物,我这样上等的尤物,要个千把两,不算过分吧。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被人玩的团团转,疯了似的去举债,非要盘下那家破店,好啊,可算如你所愿,闹的全家人和你一起堕落。你三个老婆要不是我罩着她们,送上去涟安的船,卖了好人家,还要跟着你吃糠咽菜呢,大姨太打翻的酒坛子,二姨太欠下的赌债,三姨太赊的药费,都是我给还的,反正她们总要被人卖,被你卖被我卖,命运都一样。至于你院子里的器物,给了你,还能留吗?那些州府来的债主,个个不是省油的灯,你荷包里哪怕有一文钱,只要被人瞧见,就不会属于你,不如当做对我的赔偿,反正你日常最宠爱的也是我,何必便宜了外人。”
她说完还转了转皓腕上的镯子,撩起眼睛,很是风情的看了沈千一眼,旋即站起身,倚门长望,嘴角露出轻蔑的笑,不知道她是在笑身后那位懦弱的男人,还是笑这残破的院景昔日也有过美丽风光。
结果都不是,从那青石板路那头走来几人,领头是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后头跟着四个男人,又做打扮,一眼见,他们只顾低头赶路,就知道是来接什么人。
吕雲一看见他们,回过头,深深看了眼沈千。
“你看,很快就有人来接我,我把我自己卖给下一个人。”
依着沈千的脾气,他会立刻站起来,狠狠揍这个女人一顿,可是他现在对女人,是的,对女人,从意识里生出惧怕。
他想起万德布庄那个俏生生的老板,想起自己是如何像昏了头一般陷入她布下的天罗地网之间,自己是怎么被蒙住眼睛,一脚踏进深不见底的陷阱,她好像有一种法术,能让人丧失自我,除了在合同上按手印那一刻,他有片刻的迷茫,除了走出官府门口,那天下着雨,他看见对面屋檐下站这那女子,身后是与她形影不离的伙计,她就远远的看着他,然后抬起手握成酒杯的形状,隔空敬了他一杯,他突然心里震颤出一丝害怕担忧,甚至恐惧。紧接着他便尝到苦果,他买下的铺子,根本一钱不值,他在州府的生意被打击,在洛县的市场被占据,要债的人,当初他对别人用的手段,尽数用在了他的身上,报应不爽啊。
他这辈子是毁在女人手里了,他一下子又想到什么,鼓起眼睛瞪着吕雲,手捏的木头格格作响。
“小四呢,还有小四你藏到哪里去了?”
趁着他忙外,他这位好五姨太,就帮他主内,他的金银玉器,书法字画和仆人,甚至老婆全被她暗中发卖了,钱全揣进她的腰包,兵荒马乱的这段时日内,他第一次想到那个像小老鼠似的四姨太。
“你不把小四交出来,姓吕的,我要你出不得这道门。”
吕雲冲他娉婷一笑,外面接她的人已经站成两列,循规蹈矩地等待着,她走到列队只见,她褪下腕上玉镯,回身摔到沈千脸上,他被砸中,捂着脸更为凶狠地瞪着吕雲。
“哈哈哈。”她弯下腰狂笑不止,一阵急促的笑声,差不多要把她折断,她才抹着泪站直,一边用手掌擦掉泪水,一边咬住右边下唇,从牙齿中间极其不舍的吐出话。
“你休想见到他,休想。我放她走了,帮着她替你戴了好大一顶绿帽子,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沈千一时怔在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吕雲在几人的拥护下,朝院子外走去,两腿像灌了铅。房间里再也没有声音,一阵风急促撕扯院里的残叶,把它们弄得到处都是,沈千把脸埋进手里,尝到失败苦涩的滋味。
“不,不准走!!!”他追出去,却在门上绊了一跤,跌倒在石板地上,再也没有醒来。
另一边,吕家正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迎娶新娘。
吕娇在席间一直缠着秋云要一套和凝霜一样的喜服,洛鸣安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急忙冲秋云摆手,吃了吕娇一记如来神掌。
“去你的,没你的事。”
洛鸣安苦着脸向程渊寻求帮助,程渊眼睛一眨,落在身穿新娘喜服被人围攻正避之不及的吕荞,而穿着新郎喜服,芝兰玉树般的凝霜师姐像小鸡仔似的将夫君护在身后。
拜完天地礼成后,照例得摆宴席。作为新郎的吕荞免不了被灌酒,而作为新娘的铁凝霜自应该听话的待在婚房里等待她的郎君。可这一对活宝,一个不愿意喝酒,一个不愿意苦等,干脆特立独行,顶住铁师傅差点出手的风险,非要对换服装,造成现下的局面,新郎新娘对换喜服,也对换了完成一场婚礼各自该负的责任。
铁师傅一看见女婿穿的跟个红喜鹊似的,立刻跳起来要揪女儿的辫子,被江一流拦住。
“我的老天爷,这丫头要翻天不是。”
吕夫人反来安慰铁师傅道,“亲家,随他们去吧,这是他们小两口商量好的对策,咱们安稳看着,别插手。”
“不是啊,亲家夫人,我这女子太不像话,被我养野惯了,就怕丢了你们吕家的脸。”
“没这回事。”吕老爷乐呵呵说道,“我看倒挺别出心裁,好了,亲家,你该不会是想躲酒吧,诶,你面前水量怎么不见下降,我的,可是一滴都没有。”
吕老爷倒扣酒杯瞟向铁师傅,嘿嘿笑道。
铁师傅的尊严立刻受到挑战,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净,重新斟满道,手在眼前挥舞侃侃而谈道,“在教女儿这件事上我的确很失败,可在喝酒这件事上,我绝对不容挑衅,亲家,来,我先干个三杯,然后有什么玩法尽管使出来,我今天就与亲家你一醉方休。”
程渊慢慢收回眼神,停靠在秋云身上,暗想她穿着红喜服一定好看,想起日间和爹谈的事,纳彩一事早该提上日程。
似乎察觉到程渊的目光,秋云抬起头,与他对视,然后莞尔一笑,口型在说,一起走。
程渊笑着点点头。
一百三十一章
这一场宴会非要闹到深夜不可,蒋小虎已经提着酒壶与铁师傅和吕老爷称兄道弟,铁凝霜撩起袖子正和吕娇划拳,吕荞在一旁像个老妈子似的不停替她擦去下巴上的酒渍,至于洛鸣安,他早瘫到一边,抱着一根石柱子带着一脸痴线,眯着眼睛,偶尔呵呵笑两声,吐出句娇妹别逗我的梦话。
没找着江一流,不知道又到哪里敬酒去了。
秋云只能让程渊送她先行回家,身后吕府大门关拢,里面阵阵划拳拍桌的吵闹声仍能跃过围墙,在静悄悄的青石板路上回荡。
夜里总是起雾,程渊手里的灯笼发出一圈毛茸茸的光,只能照见脚下的路,他朝秋云靠了靠,两人的肩膀不时轻轻碰撞,秋云抬头看他一眼,他也低下头,拿清亮的眼睛与她相遇,黑夜中,两人的眸子里都闪着温暖的烛火。
“你这一招也太狠了。“程渊低头看路,脚边有块小石头,他抬脚踢到一边,“也不知道去哪里学的这些本事,真是厉害。“
他这样一说,秋云心里微微心虚。
“是沈千自大轻敌,如果没有我,也有其他人来治他,只是我没想到,他真豁的出去,我不知道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杀伐果断,居然去借钱也要吞了那几家铺子,真是……“
秋云摇摇头,程渊看她替别人惋惜,一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嘴角浮起一抹笑。
走出吕家巷子,外面是宽阔的大街。一格格的窗扉里透出光来,安静的街道好像活着的只有这一束束微光种流动的尘埃和两人轻轻踏地的脚步声。
“现在你已经是洛县的名人,倘若我有妹妹,我也让她跟你学,听说,现在两口子吵架,做丈夫的一骂老婆女的没用,都是赔钱货,当妻子的就立马抬出你来,把她男人贬的一钱不值,你真成了女中豪杰。“
秋云笑道:“女中豪杰我哪里敢,你也知道我是乡下丫头嘛,我们生在广袤田野间,自由自在惯了,没学着那些虚礼,如果不做出一番成绩,人家就会说你粗鲁野蛮,做出一番成绩人家才会夸你不拘小节。所以做人啊,别人看的都是结果,只有自己才清楚过程的艰辛。“
灯笼照着秋云半边脸,在她的柔肤上轻悠悠的漂着,随她说话间晃动,显得她整张脸在朦胧的光中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美。
程渊忍不住想去拉她的手,小指头在她衣袖边滑过,下一刻就垂手可得。她却突然立定身子,头微微动了动,眼睛在黑夜里下眨了两下,然后略朝内收近眼眶,凝神想着什么。
两人正身处一株大榕树下,周围洒满签纸,想来白日这里是有人在摆摊算命。枝繁叶茂的树叶遮挡住后面一条长巷,从那里可以直通去码头的大路。
秋云愣了一会儿,程渊拉拉她的衣角。
“怎么不说话了?“
秋云拧紧眉心,她伸手拉住程渊胳膊,朝长巷反方向退。
“不对劲啊,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影闪过,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会不会是看花眼了。“
“不会。“秋云侧头忧心忡忡的看了一眼程渊,朝下拽他的袖子道,“咱们快走,朝吕家那边走……去找铁师傅。“
她说完话,真像感知到危险正在靠近似的,拉起程渊胳膊就开跑。
程渊先还没在意,等他们跑回巷子,身后竟然真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紧跟随二人身后,并且越来越近。
程渊手里的灯笼乱晃,照的巷子里影影憧憧,他们奔跑的脚步声,打碎安宁的夜,而那个声音更是像一把铁链,正在呼呼挥舞着,随时会朝他们抛来,拴住他们的脚踝。
“那是谁?“程渊气喘吁吁地问道。
秋云喘着粗气,她现在不想回答程渊的问题,前面过了拐角就是吕家宅子的北门,她只想搞快摆脱困境。
那一串脚步声突然戛然而止,深重的夜,沉沉雾霭中,只听见两人焦急的喘气声和脚步声。眼看那堵墙马上就要跃过,秋云提着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个蒙着面的人影从转角的墙后面闪了出来,秋云来不及反应,只感到被人猛烈的推开,她撞在坚硬的墙壁上,手臂生痛,紧接着,刀扎进肉的声音,清晰的犹如一声巨响。
她听见程渊呻吟的声音,看见他推开她的手尚不及收回,他捂着伤口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一样,倒了下去。
那黑影眼看没刺中目标,提着血淋淋的刀朝秋云走来,他迈出一步却发现挪不动脚,低头一看,程渊正抱住他的腿,冲秋云喊道。
“快跑……快跑!!“
他英俊的面孔因为痛苦扭成一团,眼睛在黑夜中水光翻滚,溢出的却仍是深深的关心和担忧。
“快跑啊!“他又重复了一遍。
黑衣人抽不出腿,越发怒了,举起刀欲朝程渊背部捅。
秋云急忙拔出一直随身携带的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脱开刀鞘朝朝男人掷去,男人没料到秋云回来这一手,哪怕他反应足够,转瞬调身躲开,可是锋利的匕首,已经在他臂膀上划了一刀。
夜里看不见血,他只是捂着伤口,朝后退了一步,奈何另一条腿还被程渊死死抱住,他一个踉跄,居然跌倒在地。
秋云赶紧把刀鞘扔出去,黑衣人仍以为是刀,下意识的抬手挡住脸。
趁这时,程渊忍住痛,抓起地上的匕首,朝黑衣人大腿腿上狠狠刺去。只听黑衣人一声凄厉的惨叫,男人怒极攻心,用受伤的腿一脚将程渊踢开。
“不。“秋云感到心像被人用大手狠狠的捏碎,她心痛的无法呼吸,所有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全丢到脑后,她不顾一切的冲到程渊身边。
“程渊,程渊,你撑住,马上马上他们就来了,你别死,真的,你别死,你死了谁来像我提亲,谁来娶我过门,谁和我携手听风铃,谁给我讲长辈的故事。“秋云紧紧帮助程渊的肩膀。怀中的人睫毛动了动,似乎很想睁开眼睛,秋云的泪滴在他脸上,她俯下身,轻轻用脸颊替他擦干泪,附身在他耳边说,“你不是想知道你娘亲那些字符的意思吗,程渊我告诉你,你醒一醒好不好,我都告诉你!!“
黑衣人撑住刀站了起来,他一步步朝两人走去,黑色的影子笼罩着他们紧紧依偎的身体,。
他嘴角含着一抹冷笑,仿佛眼前这对苦命鸳鸯,马上就会成为他的刀下鬼。
一百三十二章
黑衣人高高举起刀,只见银光一闪,却是“叮”的一声掉在地上。
斜里飞出一颗石子,正打在黑衣人手里,此刻,雾渐浓,却见一个身影风驰电掣从灰茫茫的雾里奔来,一股酒气浮荡在空气中。那黑衣人挨了打,又挨了刀,已撑到极限,他俯身提起刀,知道今日事败,便把刀朝影子扔去,来人抬脚将刀踢飞,正欲去擒黑衣人,秋云喊住他。
“一流,别追,救程公子要紧。”
原来江一流在吕府喝的晕晕乎乎,去净房吐了一回,稍恢复精神,在圆桌间溜来溜去找秋云姐,却不见踪影,程公子也不见了,他心想定是程公子送秋云姐家去,却仍放心不下,推开劝他喝酒的蒋小虎,拔腿往外追去。正巧让他碰上黑衣人欲行不轨,他也不知道谁在刀下,只想救人要紧,便拾起地上石子朝黑衣人手腕掷去。
他听得焦急声音,是秋云姐在叫他,忙几步赶过去,一看地上大滩血迹,又见程公子奄奄一息的模样,知道大事不妙。忙扶起程渊吊在背上,返往吕氏医馆去。
“一流,你轻一点,他下腹中了刀,越颠簸的厉害,失血越重。”
江一流点点头,“秋云姐,我晓得。”
吕家宅院里宴酣作乐的声音仍在持续,但很快,江一流和秋云的出现将这一切打破。
“吕大夫,快救救程公子,他受伤了!”
吕荞躲在他新婚妻子身后,正逃避一位表亲的劝酒,闻听此言,他立刻闪身出来,看见程渊的脑袋耷拉在江一流肩头,他一面疾步奔过去,一面把身上累赘的新娘礼服解开。
“怎么回事?”
他跑到江一流身边,搭住程渊的脉搏,脸色越来越坏。
“快,撤开张桌子。”
他话音刚落,蒋小虎猿臂一舒,临近桌上的佳肴碗碟,全一股脑掀翻。
“这里来。”
江一流背着程渊奔过去,吕荞脱掉上半身礼服,两只袖子系在腰间,寒冬里只着一件白底衣。手臂向下一挥,“他受不得颠簸,快去房间里,拿我的药箱来,就在这里诊治。”
“我去。”铁凝霜像流星般飞了出去。
吕荞一手抓住程渊的脉搏,一手在他伤口附近轻轻按了几下,好歹往外流的血消了些。
程渊脸色煞白,生命正在一点一滴从他身体中流逝。
秋云站在人群外,她捏紧双手,两片薄薄的嘴唇紧紧粘粘在一起,惶恐和担忧在她眉目间跳动。
吕娇默默走了过来,轻轻揽住秋云的肩,“没事的,渊哥吉人自有天相,他不会有事的。”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却嘤嘤地哭起来。
“不要哭,现在不是该哭的时候,别弄的大家心烦。”洛鸣安拍拍吕娇的背,把袖子递给她,让她擦干眼泪。
很快,铁凝霜便带了药箱来。
院子是吕家最大,最美丽的院子。周围遍布松林石,亭台山石,喜气洋洋的红色绸缎像一道道虹桥悬在屋檐各角,桌上堆满了珍馐和佳酿,地上随处可见铜钱和彩纸,几只鹤形的石灯在近湖的水边,静静的立着,把一半光投在水面上,一半光投在人们欢乐的脸上。
程渊睡在人群所包围的一张木桌上,剑眉下的眼睛,无欲无求的阖着,把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呈的异常柔和,柔和到近乎对生命也无所要求。
吕荞抬袖擦了擦汗水,他已经银针封住穴道,令伤口不再流血,剪开程渊的衣服,替他的伤口用了最好的创伤药。
“把他抬到房里吧。”吕荞叹口气,招来一个小厮,“去程家通报一声。”
说完这句话,他力不可支,朝后仰去,落在一个柔软的怀里,铁凝霜接住他,在这新婚之夜却发生这种惨事,还好,有贴凝霜坚毅的双手在后面支撑住他。
吕荞站起身,拉过凝霜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意思是我没事。
铁凝霜扭头见秋云面无表情的站在人群中,她察觉到有目光盯着自己,便抬眼与铁凝霜打了个照面,轻声说,“替他赵床被子,最好还是移到房中,天冷。”
白日里的忙碌远远不及今夜的兵荒马乱,众人齐心协力地把程渊抬回房中,替他盖好被子,点上暖炉。
“派两个人守着他,咱们出去吧。”
吕荞洗罢血淋淋手,抬头对众人道。
吕老爷和吕夫人将客人送出门去,凝霜褪了红妆,挨着吕荞在客房的椅子上坐下。
“他能醒么?”吕娇搓着哭红的眼睛问。
“应该可以。”吕荞累极了,强打精神回完妹妹的话,双眼欲睁半闭,歪靠着椅背。
“那他什么……”
吕娇还欲追问,铁凝霜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洛鸣安也拉拉她,劝她到另一边坐下。
秋云走到床边,一遍遍用眼睛抚摸他沉睡的脸庞。
是为了自己,他才受的伤。原本他应该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不用俯身来结识她这样没钱没势的丫头,不用陪着她赤手空拳的拼搏,他本已拥有令许多人羡慕的安稳人生,如果不是遇着自己,他的生命平顺的毫无波澜。可是偏偏,他却替她挡下这一刀,把他的未来,他安逸的生活任这刀割舍,斩断,还担心着她的安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句话读来容易,秋云到此刻才明白其中的含义。
“你快醒过来,当初你是怎么找我,我如今就怎么担心你,你舍得我如此操心吗?醒过来吧,我还等着你来纳吉下聘,你答应过我,要商量一些绑住我的条件,怎么能食言呢?”
程渊紧闭的双眼,面容平和,好像将一切都纳进耳朵里,却没作出任何反应。
“不要这样,让他休息休息吧。”铁凝霜把手搭在秋云肩头,“我想,他睁开眼,最想看到的,一定是你,你可不能累垮了。我这人粗鲁直率,对人情世故并不通晓,没想到在我新婚之夜,却为他人的爱而触动。秋云,你们会有好结局的,来,稍稍到旁边歇息会儿,我让人替你打来热水擦把脸,振作精神,如果荞哥他累倒了,我必然比他醒着时站的更直。”
秋云点点头,一滴泪落在程渊手背上,无人察觉,他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一百三十三章
墙角夜漏箭所指的时间已经到达寅时位置,屋里的火炉烧着,把影子投在白色的墙壁上,这真是个漫长而煎熬的夜晚。
吕夫人和吕老爷被吕娇劝着回房休息,吕荞和铁凝霜仍守在屋里,秋云遣了江一流回去报信,而洛鸣安和蒋小虎因为家里差人来寻,也回去了。等到驼铃急匆匆的引着程老爷来时。烘的暖洋洋的屋里,无声的坐着的醒着的,只有铁凝霜和秋云。
门外响起脚步声,驼铃真像他的名字,走到哪里都带出一串预示,再后头,将冷风引进屋子里的人,脚步匆忙的是程家当家老爷。
门没关,驼铃进了门,自觉地贴着门扉恭迎程老爷,两只眼睛侧飞向躺在床上的程渊,既要顾全在老爷面前的规矩又担心自家少爷焦急,矛盾在他机灵的五官上打转,他整张脸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揉来揉去。
屋子里的二人本来一声不吭,彼此对坐相顾无言,却保持一种很平静的默契,都在无声地等待着。这时两人都抬头去看闯进门的大人物。
程老爷在门外慌慌张张的脚步,似乎一踏进门,就陷入泥淖,走的十分缓慢,他一步步的迈向躺在床上的程渊,然后在他身边站定。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屋子里谁也没说话。零星火星哔哔剥剥的在铜炉子里乱窜,偶尔吹来一阵冬夜的寒风,屋外的红纸吹的在地上打旋。驼铃脖子往衣领里头缩,他看了看程老爷的背影,自作主张的关了半扇门。
白色被衾包裹住程渊死气沉沉的脸,他平坦的前额越往下肖似父亲的鼻梁高高隆起,但鼻梁两侧,如他母亲般清澈的双眸,此刻如在冥夜里黑漆漆的湖面一面沉默着。代表父母融合的特征,他现在却将其中之一紧紧关闭着。令程如是一见儿子,两种折磨同时在他心头煎熬,一种是对亡妻的思念,一种是对儿子的牵挂。
“到底怎么一回事。”他回过头,很威严的问。
吕荞在椅子上打了个腾,像是梦中踩空了似的醒过来,这位新郎身上盖着一床薄羊毛毯子,红色的新娘礼服尚系在腰间,茫然地挣着眼睛,看见程老爷,揉了揉眼睛。
“程姨父……”吕荞的声音还带有刚苏醒的微沙。
一直坐在火炉边的铁凝霜放下银筷子,替他冲了被浓茶,递到他手边。
“荞儿,渊儿他几时能醒?”程老爷转过身,对向吕荞,表情极为严肃。
吕荞喝了两口茶,把羊毛毯一卷,塞在屁股下的凳子上,走到程渊身边,拿起他的手腕,把了把脉,然后掀开被子,摸了摸他的伤口,还有伤口周围的皮肉。全程面无表情,房间里更是静的可怕。
“估摸天明会醒,姨父不用操心。”吕荞坐在床边,朝左列的靠椅摆手臂,“姨父先坐下,这事说来话长。”
“是说来话长,那便慢慢说。”这时程如是这才收起眼睛,把屋子里另外一位女眷打量了一番。
他记得,这是渊儿喜欢的女子,那日在城门口撞见他们同行,马车里他数落过渊儿,一向稳重的儿子,破天荒的情绪激动与他辩驳,更是抬出他娘的离世来批判他的不是。
他打量秋云,秋云也不甘示弱的与他相视,仿佛在说,是,那又怎样。
“他怎么受的伤?”程如是走到椅子上坐好。
驼铃十分有眼力见的冲茶端水,服侍他老爷。炉子里火微了些,他像找到好差事,积极主动地捡起银筷子,替了铁凝霜的活,听到少爷没事,他也心安,做人家仆人的职责又活跃了起来。
听程如是问及,秋云倒也不逃避,她坦诚地将一切原原本本的如实相告,既不遮掩程渊是为救自己而受伤,也不遮掩这祸根原也是在自己头上。
“我近日的确是把有人逼上了绝路,极有可能是他买凶灭口。因为那歹徒伤了人,也不抢东西,也不要钱,他伤了程少爷后,还不肯放过我,他的目标必定在我。”
“你倒是很清楚。”
程如是放在案上的手掌握成拳,正挑火的驼铃忙冲秋云打眼色,意思让她赶紧赔不是。
“我的确清楚。”秋云垂下头,“我很对不起程渊,我也在你面前承诺,一定会把凶手找出来。”
“你把什么人逼上绝路?”程老爷手指头松开,又在案几上嗒嗒嗒的敲,代替了他的思考。
“是沈千。”秋云把眼睛落向程渊身上,“我叫他破了产,一无所有。”
即便是冷静如程如是,此刻也免不了眼角跳了跳,透过一片暖煦的光,他看着女孩尚有几分稚气的脸庞,瓷器般润泽的下巴微微仰着,这不屈的神情仿佛是她先天带的,不拘于出声什么家庭,这样的孩子,都难掩傲气。
“那你很能干,居然能弄的沈千走投无路。更能干的是,你现在还弄的我程家的长子嫡孙不顾一切。你知不知道,程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拿你全家的命来,都不够赔的。”
“程老爷,您应当生气,您也有发这一场脾气的资格。我应该更为卑躬屈膝,哭求您的原谅,我心里的痛苦虽然说不敢及你,却也是到这世上以来最大的痛苦。我倒想跪下来,受您责骂打罚,请您消消气,如果可以让程渊少受一点苦,不消您说,我跪着从荆棘里走一趟都行。可这并不能,他睡在那里,替我挨了一刀,他是要我活下去。我在他躺下以前活成什么样,躺下以后还要活成什么样,这是他愿意用命换的东西。当然在吕大夫的救助下,他还不至于失去性命,但总要遭罪受难,留一道疤。我不知道程老爷懂不懂得关于男女双方相互表露心意的一些仪式,这道疤同时也刻在我心上,变成一根绑住我和他的锁链。如果他醒来,我要堂堂正正的和他在一起,如果他再也不醒,我要永永远远带着对他的爱意活下去。总归,他所要求的我都满足,我要平等恒久的喜欢他。这种喜欢在此之前已经存在,在此以后,会更深厚。程老爷,我请你不要阻止我们,我可以逼退扰乱我生意的人,也可以逼退令吾爱不得的人。”
秋云突然站了起来,她拥有比外表成熟许多的灵魂,这一刻却如同每一个女性,忽略了年纪,忽略了阅历,忽略了前世今生的执念,一心只奔着爱去。
她走到程渊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把身体对向程老爷,一种示威一种坚持,眼睛里的持续发亮的光像永不熄灭的恒星。
就在这时,睡在床上的人,嘴角动了动,他微微卷曲手指,力道十分微弱,可也作出渺小的回应,想去反握秋云,便是一道闪电,突然划过秋云的眼前,她转回头,激动的眼泪从眼眶里流下来。
“程渊。”
她低低喊了一声,然后弯下腰,替他把手指头一根根贴向自己手背上,亲昵地放在他嘴边吻了吻,程渊笑的很开心。
程如是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轮月亮下,桂花香浮动的夜晚,同样也有个承诺要锁住他一生一世的女子。
下一代重复了他的过去,他走过的路,他如何好去要求儿子与他背道而驰。
火炉边,驼铃捏住耳朵尖,嘴角大大往耳根子两边咧,他笑出泪来,却假装很忙地,呼呼往炉子里吹气。
铁凝霜扯了扯吕荞衣袖。
“来,去把衣服换了,让他们呆一会,我们也该呆一会。”
一百三十四章
七天后程渊伤口稍微愈合,程如是派人将儿子接回府邸。把一块门牌留给秋云,让她自由进出程府,别的倒没说什么。
秋云这几日照顾程渊,都不曾好好过问生意的事,好在凌旭东能干,里里外外已经能独当一面,铺子照常运转。
这日秋云回家好好休息了会儿,沐浴更衣,换了身新衣服,往店里查点。
到店里时,凌旭东正在催人卸货,见东家来了,把一张请帖递过去。
“过几日烦东家走一趟,我和翠鸣的祭日。”
秋云捏着红色的请帖拍掌道,“好啊,这下有人知冷知热,我以后更放心把事交给你了。”她站在门边想了会,很认真地对凌旭东说道,“旭东,我能相信你吗?”她问出口又自己回答,“能相信的。我准备把我手里所有的铺子,万德布庄,旺兴布庄,依人布庄和长隆布庄,这四家布庄,分别拿十分之一的股份给你,作为你的报酬,你的新婚礼物,也是我对你信任的表示。”
说完秋云看着凌旭东,等待他的回复。
“东家,这礼物太贵重了,我恐怕承担不起。”
这从天而降的馅饼,没把凌旭东砸晕,他盖在袖子底下的手握了握,心跳的很快,他连忙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不贵重。我们来这世上很难得可以寻求到一个信任的伙伴,更不用说在这风云诡谲变幻莫测的商场,看一个人要看很久才能看出他的好坏,但一个过分贪心的人马脚却不会藏的太久,如果你真的居心叵测,起码你现在还是为着我着想,送你一点酬劳,也可以让你左右为难的田平得以倾斜到我这边来。况且我认为,一个男人,他懂得立身之本,不舍糟糠之妻,在任何时候都虚心有礼,是信的过的。”秋云完这番话,依然用她的大眼睛,看着凌旭东,她并不是拼命要把某种责任推给他,而是平心静气的等待着结局,等待着他内心商量的结果。
凌旭东朝秋云拱了拱手,“东家,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试玉要烧三日满,辩才须带七年期。东家,我不会辜负你这份信任和恩情。”
“好了,我们两个别站在这里做孔融让梨似的。诶……”秋云站了这许久没听见那阵熟悉的吆喝,耳边轻飘飘的有些空落,她这才发现,仇老太太竟然没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抱着腿,用她那双瞎了的眼睛随脑袋像风向标似的转来转去,也没有靠在门板上打瞌睡,更没有张开她豁缺的牙口像一把漏风的风箱似的呜呜喊着。
“这人哪儿去了?”秋云指了指门口那条小凳。
“她前几天辞工了。”提起仇老太,凌旭东笑了笑,“这老人家还挺有意思的,她说她那个刚会走的儿子,挣了大钱,要带她去州府看眼睛,连吕大夫开给她的眼药也看不上了,成天巴着我和账房问东问西的,打听州府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比我们有眼睛的人还打听的清楚,活的精彩。”
“她儿子挣了大钱?具体什么时候走的你还记得清吗?”秋云想到什么,往深了问。
“当然记得清,也就这两天的事。那天我正和账房清账,你头天说要过来看的,是啦,想起来了,你派一流来报信,说你有事不能来店里那天。”凌旭东想了想,以手握拳捶掌道,“对,没错,她呀那天一开门就来辞工,我说把钱结给她,她挺怪的,居然一文不收,急匆匆的就走了,说是儿子不舒服,他和媳妇要赶紧扶他去乘上州府的船。”
“媳妇?她几时有的媳妇。”秋云沉下眉毛,俏丽的面孔蒙上一层阴霾。
“怎么了东家?有什么不妥?”凌旭东试探问道。
“旭东,你看着铺子,我出去一趟。”秋云挥了挥手里的请帖,再次重复了一遍祝福,“恭喜你了。”
她急匆匆的赶回家。
跨进门,冬日里的腊梅结了朵子,脆生生的绿,在枯萎萧瑟的园景中,新发出一种生气。屋檐下的小石炉,上面砂锅正冒着热气,里头煨的汤咕噜咕噜直翻腾,一股浓郁的炖猪脚香充斥着这方小院。敞开的堂屋门槛后头,裘山亭,江一流围着三姑正剥花生米,三人身旁搁着铜炉子,里面碳柴填的满档,把炉口烘的通红,散发出扎实的热气,让屋内比屋外暖和许多。墙角边,两个小背影并坐在一条黄梨木长凳上,微明嫌弃手炉碍事,干脆扔在脚边,一心一意地伏在书案上写字,不时推了两把怀抱手炉正与周公相会,做着梦也侵犯他学习领地的秋雨。
三姑嫌裘山亭花生剥的慢,正比划着教他,如何把花生壳巧妙的揪开,如何把花生仁一气的撸下来。裘山亭手大,始终不得要领,三姑再好脾气也给磨的直深呼吸,江一流在旁看了好不容压下笑。
“诶,姐,你咋回来了?”
江一流先发现秋云,紧接着裘山亭和三姑同时抬头,裘大哥趁机张开五指,手里的花生全滚回篮中,他冲三姑嘿嘿一笑,吃了两个白眼。
“对啊,秋云,你不是去铺子里嘛。”
裘大哥为了躲过眼刀,赶忙接话道。
“裘大哥,一流,你们帮我查一件事,程公子受伤这事……”秋云还未说完,三姑接道:“说起程公子,待会儿把这猪脚煨花生汤给他提去。”
“好的,三姑。让我把事儿说完,那天夜里要刺杀我们人可能是仇二,他那老娘早不辞工晚不辞工,连工钱也不肯要,着急忙慌的要上州府去,还说他儿子生病了,是的,他腿上挨了程渊一刀,估计他赶着离开是怕因为病情拖延,被我们找到。你们两位和我去他老宅子看看,有没有可观的线索。他就是个混蛋,有钱什么事都干的出来,沈千或者谁,肯定给了他一大笔钱,不然他没道理这么快就讨了个老婆。”
江一流和裘山亭等她说完话,各自提了棍棒,要随她出门。
“我也去!”微明从凳上滑下来,跑到秋云身边,逮住她的手耍赖,“带我去,必须带我去,忘记上一次是谁帮你破的案,抓了那一肥一瘦的贼,请带我去吧,我不会坏事的。”
“哪里去,我也要去。”说话声把好梦正酣的张家三小姐也惊醒了,听见个去字,她眼睛还闭着,却举起手臂晃荡,“带我,带我。”
“好,微明,你和我们走。”
秋云拉起微明朝江一流眨眨眼,他立刻用棍子捅了捅微明的小胳膊。
“喂,别捣乱,我可看着你呢。”
微明不服气地刨开杵他的棍头。
“你讨厌。”
“至于你。”秋云对骑在凳子上,睁着惺忪睡眼的秋雨道,“先把口水弄干净,乖乖在家里默书,帮三姑干活,哪儿也不许去。”回头对三姑说,“花生还没下,回来正好整锅煨熟,我再给程公子提去。”
说完,几人就出了门,奔仇二家去。
一百三十七章
仇二家位于马行街一偏巷里,越往里走光线越暗,几只耗子引着野猫从墙角奔过,撞到不知谁放在路边的潲水桶,酸臭的味道弥漫在巷子里。
几人一路问到仇二家门前,两扇破旧的榆木门上还歪歪扭扭贴着去年时节的对联。透过低矮的围墙望见院里一株灰皮子的梧桐树窜出墙来,在阴霾的天空下,几片残叶摇摇欲坠。
秋云几人的到来,惊动门槛外一团尘埃,四处乱飞,微明个子小,深受其害,吵着要江一流抱。江一流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他提了起来。
正好这时有一位提着一篮湿衣服的妇人从此经过,见几人眼生,拿眼儿暗中偷瞄。秋云趁机拦下她问道。
“婶婶请问一下,这家老太太怎么不出摊了?我家弟弟,嘴馋的很,老惦记着她家梨糕。”
那妇人露出高深莫测的神情,拉出两步距离,把几人扫视了遍,对几人的品味作出相当大的质疑。
“那老太婆黑灯瞎火做的吃食也能入口?”
妇人撇开脸,朝着篮子里的湿衣服,仿佛在寻求它的附和。
秋云赔笑道:“小孩子,分不清好坏的。”
那妇人认可了秋云的说法,勾起嘴角,带着一种过分熟稔的亲密,凑过身来,几乎把她的脸抵到秋云眼前,她呼出的热气喷在秋云鼻尖上,叫秋云忍不住后退。
“她的东西没什么吃头,要说吃的,去我家试试,我家是马行街出了名的小吃铺,王家臭豆腐,兼卖一些油炸小食,用的都是马掌街新榨的菜籽油,保证吃了不上火不闹肚子,怎么样,要不要去尝一尝?”
她的过分热情,闹的秋云几人不知所措。他们只是想赶快打听完,还要继续追寻仇二的下落。
“改日吧,婶婶,现在这孩子正闹别扭呢,要是你不知道这老太太的去处,我们便也走了。至于你的生意,有机会再说吧。”
“她的去处,我倒是听说一点。”妇人知道这门生意今日做不成,和他们多说两句,周旋一番,不定下次来光顾她家,也是有可能的,再说拿别人的消息卖好,并不吃亏。她便娓娓道来,“我们这巷子里住的都是找些辛苦钱的贫民百姓,做的也是正经活路,你在巷口掉了一锭银子,走到巷末,掉头去找,除了风刮走,再也不能到别处去。偏偏仇二,真是咱们巷里的一颗毒瘤,他的事,不说也罢,提起来,我就心肝痛,气的天灵盖直冒气。”妇人说的激动,用手掌抚胸,抚平怒气,她写了歇继续说道,“本来他们家是一穷二白,烂泥扶不上墙的一家,谁知道哪家做父母的这么没良心,就在前些时候,竟然来了个俏生生的闺女在他家门口进进出出,后来就干脆安营扎寨,成日里,挎着个小竹篮,来街上买肉买菜买零嘴,那姑娘来过我家买臭豆腐,生的好呢,不是小门小户能养出来的圆润,不知道怎么着,就让仇二给剐回家了,真是个落进魔窟里,哭的还在后头。再来呢,不知道是被什么狗屎给砸中,人家飞黄腾达了呢,说是要去州府投奔某亲戚人家,去某户豪门里去做工,老太太是指头上的金戒指,真有拇指大。要我说,她瞎,心也瞎,她这里高兴,不知道她儿子又去哪里祸害了人,谁又倒了霉。”
妇人越说越气,她蠕动嘴唇,似要朝仇二门板吐口水,碍于外人在场,她装作喉咙不爽,清了清嗓子,继续望着篮子,继续征求它的附和。
不过她说的也没错,秋云想起尚卧病在床的程渊,心里想揪住仇二的念头更为激烈。
“我说,看你这姑娘干干净净的,以后别吃她家东西,你也没机会吃着,还是来我家,记得马行街街口,一靠近就能闻见味,王氏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妇人扭着身子朝巷里走去,还不忘推销她家的臭豆腐生意。
秋云听见一阵吞口水的声音,微明咬住手指头,眼睛从下望上看她。
“姐,你听见没,她说吃着香。”
微明刚说完,脑袋就挨了两颗栗子。
“馋鬼。”
“走开,裘叔,我要你抱我。”微明皱着脸向裘山亭寻求帮助。
“你俩兄弟别成天打架,说实话,那玩意儿,我也有点馋了。”裘山亭伸手接过微明,谁知江一流不放开微明的两条萝卜似的腿,把他像摇篮似的在空中晃来晃去。
“秋云姐!”
这时候他知道该尊重的喊一声秋云姐,声音里带了十二分的委屈。
“把他放下来,把我们的神探摇坏了怎么办。”
秋云出手解救下水深火热的微明,他一落地,又吵着要抱,秋云掰过他的肩膀,正对他道,“你帮我先侦查线索,我知道你本事大,赛福超莎,要是你能帮我破案,我请你吃臭豆腐,炸黄鱼,炸春卷,吃到饱。”
“这可是你说的?”微明眼睛转了转,人小鬼大,再次和秋云确定。
“我这人最重承诺。”秋云将两人的小指头勾在一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去吧……”在他头上拍了拍。
微明摸了摸头顶,他觉得自己像某种忠诚的动物。为了一饱口福,他当然拿出看家的本领,把鼻子前端往外送出去。他沿着门槛绕了绕,用脚踢开地上的泥沙,把头埋下去,几乎要凑到脏兮兮的土里,这时候,什么傲娇的劲头全消失了,埋藏在泥巴里,尘埃里,垃圾里的污秽,全给掘出来。
“有卤猪蹄,炒栗子,酥饼,五香糕,糖薄脆,糖榧,雪花酥……”
微明眯起眼睛陶醉地说,整个人仿若已经跟着味道去了。
“说重点!!”秋云捏了捏他的鼻子。
他发出两声小猪似的哼哼声,又闻了一阵,才皱起眉,认真说道,“又血腥味,院子味道更浓。”
他抱起手臂,抬头望着秋云,一副我看你怎么办的样子。
“一流,把门打开。”
这时候不能墨守成规,再不用点非法的手段,什么时候用。
“得令。”
江一流从兜里掏出常备的铁丝,弓身扎进锁眼里。
“这是犯法的。”
微明在旁企图阻止,被秋云拦住,人被圈在她的手臂里,动弹不得,微明抬脸问她:“什么叫做赛福超莎?”
门开了,一阵风从里头卷裹出来,空落落的院子里,扔着两条不要的凳脚,几只破碎的陶碗,还有几根风干的猪骨头,那颗梧桐树下堆满落叶,下雨积湿水,发出一股霉味。
江一流手里的棍棒换了手,裘山亭也走上前,他展臂,秋云和微明被他推到身后。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谈进门,用长棍在扫开地上的落叶和垃圾。秋云抱起微明跟随二人身后。
堂屋那间门形同虚设,江一流一脚踢开,屋里放着一张四方桌,缺了腿,用几块碎瓦垫平,靠墙的一面大柜子,裘山亭用棒子挑着锁,用力一掀,里面赫然放着一套打眼的黑衣服。
“我捞出来,你们让开些。”
棍子挑了衣服出来,秋云认得,“是他没错。”
微明捡起地上扔的两只筷子,蹲下神,翻开衣服,指着裤子道,“这里有血。”
“是了,程渊扎中他的腿,血染红他的裤子。”秋云微微走神道,“让他给跑了?难道真是沈千让他来杀我?”
“你还没告诉我,什么叫做赛福超莎呢?”
微明扔开小棍,他打断秋云的思路,吵着要她回答他的问题。秋云晾了他一会儿,心里知道,这事急不得,她总觉得不对,如果沈千要来杀她,怎么会死的这么蹊跷?还死在她前头,那男子若知道沈千没了,何必再背负一条人命,大可以带着钱远走高飞。可到底是什么人呢?
“快告诉我啊秋云。”
秋云被他吵的心烦,一面把他推给江一流,一面朝外头走。
“赛过福尔摩斯,超越阿加莎。”秋云心里想,“我告诉你,你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