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章
“没有别的意思,您不要把人当傻子,特别是把程家人当傻子。驼铃这小子,跑哪里去了。”他朝门口望了望。
驼铃提着个竹筐摇摇晃晃小跑来。
“少爷,我……累死我了。”
“别着急抱怨你该做的事,快给卢大爷看看咱们庄子出的陈皮,经过三蒸三晒后出炉的第一批货,让卢大爷看看好不好。”
话音刚落,卢强脸上刚才因为愤怒而涌现的红潮正在褪去。
“卢伯伯。”程渊笑着,他那双眼睛弯弯的像一座小桥,连通着他内心善意的一点儿戏谑之意,更多的,反而真像个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得意之作。
“您帮我牵线搭钱贩来的蜜桔苗,转手我就运往东南,去换了他们嫌弃的茶枝柑,这可是个好东西,是作陈皮的上好原料,活的还贱,特别容易养活,今年大丰收,我那二十个大师傅,五十间蒸坊正在不停的运转,如果您愿意,待到明天,可以亲眼见证新一炉陈皮出货。这些陈皮我全部请人验过,不比晒出来的差,价廉物美。已经有北方的药材商订了五千斤,那就保证我这趟一个子儿也不会亏。因为你们到处贩蜜桔苗,今年东南方种柑的人少,陈皮产量锐减,您说我这剩下的货,是会涨还是会亏呢?”
程渊抓起一把陈皮,递过去,知道卢强不会接,又洒回篮中。
“您放心,这些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我爹无关。”
卢强摇摇头:“你太天真了,程家被罚永不进京。我问问你,这批货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从你们程家完整无缺的送去北方去。”
“您可能不知道,京都抄家我瞒了一部分,埋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我把它全部捐给凌霄将军那一派。他答应过我,往后我的货物从北方过,谁都不准拦。凌霄将军不是商人,他是个一诺千金的战士,我完全信的过他,如果他骗我也没有关系,因为我早就打算为他的军队捐点饷。这样一来,虽然我不可以进京,我的家仆却可以,我甚至可以请人帮忙。一路上都有官兵当保镖,没什么好怕的。”
“你的意思……”卢强脸色像一张垮掉的幕布,露出底下惨白的台面,“你从一开始就早算计我。”
“是,我在京都就听说,你们到处贩卖蜜桔苗,数量之多简直犹如过江之鲫,并言之凿凿管卖管收。这可不是好兆头,地只有这么多,种了麦子就没办法种豆子。你们这样肆意扩张,厚此薄彼,只会导致蜜桔泛滥,市场失调,反而卖不起价。从坐上那辆马车开始,如果您不开口,我绝不会打您的主意,父亲讲过您一些事,知道您对母亲有恩,我还是很敬重您的。可您既然开口,那对不起,我也就不客气了。反正卢伯伯您清楚……”程渊清隽的脸露出冷静的笑,“做生意就是赌博。,每个生意人都是赌徒,再高超的赌术也只是让你的动作看起来老练一些,气势唬人一些,吓得对手胆战心惊,下筹码的手战战兢兢,但有什么用?运气只会站在赢家那边,哪怕他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条落水狗,也毫不吝惜对它的垂青。”
说完这句话,程渊背手站在程家会客厅中央,岿然不动,仿佛整个程府都是以他为中心延伸开,脆弱的园林景致,因为他的支撑才得以保全花枝招展的美丽。
他身边的小厮挺起胸膛,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卢强目光落在小厮手提的竹筐中,他的心经过这起起落落也变得像篮子里多道工序折磨出来陈皮一样皱缩不堪。
卢强不知道怎么离开程府,他来的时候,没有心情欣赏程家的亭台楼阁,他离开的时候,对这巧夺天工的湖光山色也没留下丝毫留恋,他像个行尸走肉被仆人扶上马车。
他以为只需要在这府邸里待上一炷香的时间就好,就可以打发完所有该做的事,实际上,待他离开时已经红霞漫天。
他累的很,靠在车厢里,就算是清楚现在日落西山,他也不愿意越往前走,越靠近漫长的黑夜。他再一次叹息,愿赌服输,不由自主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他不仅输给程如是,还输给了他的儿子,而他,也是小雨的儿子。
卢强一看到程渊就觉得,小雨仿佛还活着,那双眼睛真像她,不会弄错,因为从未忘记过。
卢强输的心服口服,输给小雨他是一点也不痛苦的,在他们相处的日子里,他一直都是让着她的。
小雨可能不明白,认输,就是他爱她的一种方式。从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
程府里。
“驼铃,你今天听到些什么?”程渊坐在椅子上,招招手,让驼铃到跟前。
“什么也没听到,少爷,驼铃来的时候,感觉你和那位爷快打起来。要说打架我不在行,可拉架我是一流的好手,那位爷看着高大,但毕竟上了年纪……”驼铃絮絮叨叨的说着。
“可以闭上你的嘴。”程渊掐着眉心道,“没听到最好,听到也不许乱说,不然我送你回老家,让你娘教训教训你。”
听到他娘,驼铃立刻规矩下来,捏着耳朵皱眉道。
“少爷,还好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不然我娘那顿结结实实的揍是一定跑不掉的。”
“那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府里差点什么东西?”
“觉得,咱们府里少两条狗,洛少爷他们府里就养了四五条小狗,只要给肉保管飞快的跑来讨好你,闻你的脚,舔你的手心,舌头上的肉刺,弄的人怪痒痒,少爷,咱们也养两只吧,驼铃也想使唤人,不,使唤狗。”驼铃掰着指头,想起洛府那四只蠢狗,也不是太友好,起码上一次就差点在几个小丫鬟面前扯掉他的裤子,他想养两条比洛府还壮的狗,看它们还敢不敢再随便对他欲行不轨。
“和你说话,真是对牛弹琴。”
程渊看见红霞就在他家藏宝阁的身后栖息,玫瑰色的天空把生硬的檐角也衬的有几分柔情。
他现在是正式的当家人了,这个家再也没什么能拦住他,正是因为无拘无束,他更该小心翼翼,因为这个家已不复昔日的光彩,烛火只能照见脚下的路,再也没有灯火通明的大道供他肆意奔跑。
这个宅子里缺一个女主人,不是睡在东院的女人,她想都别想。
是他喜欢的那个,像一把闪光的利剑却能偷偷把自己藏在柔软的皮革刀鞘里的那个女人。
一百零七章
寒露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张氏卤菜馆又上了羊肉锅子。
秋云搬进新宅不久,也想请朋友们到家中团聚。
这天风刮的特别猛,简直不像深秋,像已进隆冬。连卖炒栗子卖糖葫芦的小贩,也不愿走街串巷,借用各家酒店的屋檐,抄着手,等客来。
这种天气吃羊肉锅子是最好的。
张家新宅正中那间会客厅,摆下一张大圆桌。
大家都来了,连秋梦也在因为秋云应承过四婶得以列席。
羊肉片、牛肉片、香菇丸子、油炸酥肉、豆腐、油菜等摆了满满一桌,铜制火锅炉子被围在中间,肉汤翻滚,冒出一阵阵雪白的烟气。
大家举起杯,在温暖的灯光下,在北风止步的温室内,推杯至盏,你来我往,气氛还算融洽。
吕娇没有一看见洛鸣安就甩袖子走人,她紧挨秋云坐下,心不在焉的说着闲话。
出门时母亲再三叮嘱过秋梦,来的肯定是些有头有脸的公子哥,拿出一副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派头来,千万别露出小门小户的寒酸举止。她便收起尖利的口舌,多了几分小心拘谨,只偷偷的拿眼睛一会儿瞟程渊,一会儿盯洛鸣安。
至于洛鸣安,他一双脚不安分的在桌下踏来踏去,隔着两个席位,一直想找机会和吕娇说话。
程渊倒是很处之坦然,他想和秋云聊一聊最近的生意。她不是一直担心他那批柑橘没处销,他想让她安心,可吕娇不停缠着秋云,简直完全把她霸占去。他只好远远的看着她,看她放下酒杯,双颊酡红,渐渐露出微醺的醉态,乌黑的眼睛中盈盈烛光闪烁,透出一种娇媚的美。他突然就舍不得打扰她这惊鸿一瞥的丽色。
程渊提着筷子,另一只手托住下巴,抬眼逡巡一圈,发现在座各位没人察觉她的美,就暗自低下头,像发现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稀世珍宝,勾起嘴角偷乐。
宴席到一半还是出了岔子。
秋梦左右权衡半天,最后直觉告诉她程渊实在高不可攀,打消接近他的念头,端起酒杯,向洛鸣安示好。
洛鸣安正烦闷的很,待了一晚上,吕娇连个眼色也不给他,只好有一杯没一杯的找江一流和程渊喝酒。到后来程渊不理他,只顾埋着头吃吃笑。反正他是瞧出来,这好哥们一门心思已经飞到秋云身上。而江一流和铁凝霜喝酒打擂台难分伯仲,晾他在一旁。他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干脆拿杜康撒气,把果子酒当不要钱似的灌。
“洛公子,来,我敬你一杯。”
秋梦手执青瓷杯近到洛鸣安身边,她来的正是时候,洛鸣安是来者不拒,托起酒杯豪迈的一饮而空,秋梦见他这么爽快,也羞答答的撩衣袖预备掩口饮下。
“你的我也一起喝了。”
洛鸣安摇摇晃晃的推了秋梦一把,抢过她手中酒杯,仰头饮下。然后抓起桌上的酒壶塞给秋梦。
“来,继续喝……”
秋梦低头看着手里的白瓷酒壶,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娘没告诉她大家闺秀该如何处置这种状况,公子哥递来的酒,不喝,会不会得罪人,可喝了,又会不会太轻浮。
秋云是请客的主人,该她做主。秋梦偏头,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堂姐。
秋云察觉到吕娇神情不对,她那张整个晚上都没消停的嘴,突然抿紧,眼睛直勾勾的瞪着前方,眉间起了一道细微的褶,一丝怒气在她眸子深处涌动。
秋云这才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看见洛鸣安正捏住秋梦的手腕劝她,把酒壶往她怀里塞。
“洛鸣安,你好下流啊,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无耻!”
不等秋云调和,吕娇的怒火赶在前头喷薄而出,随她话音同时出发的,还有她手中的酒杯,狠狠朝洛鸣安茫然的脸砸去,正砸在他额角,洛鸣安立刻痛的“哎哟”一声,撒开纠缠秋梦的手,勾下头,捂住额角。
“疯丫头,你是不是想杀人!”洛鸣安捂着伤口,从椅子上腾起来,不小心撞到桌角,面前的筷子和碗,碗里的菜全一股脑滚到地上。
“你知不知道我忍你这臭脾气很久了,真想揪住你的辫子,捉住你的耳朵,狠狠揍你一顿,我才不管你漂亮的脸蛋会不会变猪头,就算你哭的梨花带雨,我也不会心软,我一定要狠狠地……”洛鸣安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飞快扑到吕娇面前,两手将她圈住,手臂往内一收,把尚在愣神的吕娇纳入怀中。
“洛鸣安,你敢!”吕荞率先吼道,“放开我妹妹。”
“鸣安,你冷静点。”程渊紧跟着站起来,冲秋云道,“快去打盆水来,他现在需要清醒清醒。”
秋月听见立刻放下才拿来的笤帚,匆忙退回厨房去打水。
“今儿谁也别想拦我。”洛鸣安咬牙切齿道。
吕娇吓傻了,洛鸣安可从来没用这么重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他对她一直都像踮起脚尖走在才结冰的湖面上一样小心,一样慎重。什么,他现在要揪她的辫子,还要捉她的耳朵,打的像个猪头,好呀,原来他这么凶悍,这么狠心,简直像一头野蛮的狼,再怎么做小伏低的藏起他的狼爪,也还是有按奈不住一天,这不,他的真面目这么快就显现出来。
他对她的一切都是伪装,都是儿戏,只能在他容忍的范围内受他控制被他摆布,他根本不是真的对她好。
吕娇感到快窒息,她的心从没这么痛过,这比面对渊哥严厉的责骂,生硬的数落和挑剔的指责还要难受,像一颗心被把迟钝豁缺的剪刀慢慢的轧成无数片,她抬头,洛鸣安的脸在泪眼中也碎无数片,翻滚着闪烁着,越来越模糊不清。
洛鸣安哪舍得真揍她,抱她在怀,一股淡淡的幽香钻入鼻尖,这久违的香味差点让他落下泪来。吕娇此刻就像一朵风中颤动的茉莉花,收起了往日嚣张跋扈的气焰,变得娇弱无助,那陷在他双臂间细致的肩膀正在微微发抖。
洛鸣安伸出手,只在她脸蛋两边,一边揪了一下,然后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头吻了吻。
一百零八章
“洛鸣安,好你个登徒子,我现在就要和你拼命!”
吕荞嚷起来,提起拳头下座,被铁凝霜拦下。
“荞哥,你下手太轻,我来。”铁凝霜道。
秋云急的朝江一流使眼色,必要时候需要他制住铁姑娘,他却专注眼前的好戏中,完全没有接收到秋云暗示的意思。
这温柔的会心一吻像蜻蜓点水般掠过,洛鸣安用被砸伤的额角轻轻碰碰吕娇额头,他眯起眼睛傻笑。
“娇妹,逗你玩呢,从小到大,你还不了解我,哪舍得动你一根毫毛,谁伤了你,我会是第一个替你出气的人,不管用什么方式,打呀骂呀,算得了什么,只想换你展颜一笑。虽然你的确有些骄纵的臭毛病,你对我不冷不热,你把我弃之不顾,你让我患得患失,可你的眼泪就是珍珠,把你所有的罪都赎回去了。我才舍不得让它们白流,所以还给你我最珍惜的东西。”
说完,他微笑着放开吕娇,朝地上滑去。
“哎呀,安哥!”
吕娇伸手搂住他,瞧他那张脸,还闭着眼睛嘴角带笑,沉醉的很啦。
吕娇脸似火烧,想起他放肆的吻,亲密的触碰,都不得不让她少女的心如惊鹊跃起。
如果不是因为他现在醉了,谁知道他真醉,还是为了逃脱惩罚的假醉,反正等他醒来,她一定要好好收拾他,可现在……吕娇用娇嫩的双手拉住他使劲儿往下坠的身躯,她还不想揭穿他丑陋的行径,因为在羞涩中不动声色的渗出点甜蜜,而这点甜蜜已经完全把她俘获了。
“你们快来帮帮我,秋云,你傻着干嘛,快帮我扶起这头死猪,睡,睡,我让你睡,你最好永远不要醒,否则看我怎么整你。”吕娇趁火打劫的在洛鸣安手臂内嫩肉处揪了一把。
就算她如何放狠话,也没办法遮掩她此刻红霞满面的羞态。
秋云憋住笑,正要去帮忙,程渊快一步挡开她的手。
“我来。”他扭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秋云顿时笑不出声,抽抽嘴角,眼睛看向一边。
谁也没有注意到,席桌上少了一个人,院外一扇门在夜色开着。
“姐。”还是端水回来的秋月发现,“秋梦姐不见了。”
秋梦在洛鸣安扬言要收拾吕娇之时,逃出门去。
她吓到了,平日里娘亲管束她的紧,她就是黄氏的一条尾巴,一个影子,学的全是牙尖嘴利和拈酸吃醋的本事。一旦遇上事儿,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处理。她怕今天这事算到她头上,要知道娘亲可是吩咐过,起码得拉拢一个公子哥,她倒好,不仅没讨到半点好处,还差点弄得别人大打出手。
她又怨起秋云来,真是屁本事没有,还敢开门宴客,张秋云你倒是拿点当家主人的气势和手段出来摆平是非,拿出在张家,在她和娘面前的威风来呀,也不见得有多正气嘛,还不是看人下碟的小家子货,也就只敢在自家人面前跋扈欺人。
秋云的宅子和张奇家隔着两条街,虽然不算偏,但一过酉时,街上行人便渐渐稀少,沿着一条长街过去,只几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里惨淡的亮着。
张秋梦只顾埋头思索,独自一人走上这昏暗寂寥的街道,一双绣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无声无息。
街上真的特别静,若不是她心里揣着事儿,只需抬头看一眼,就会吓得连滚带爬的退回秋云家去。
前面黑漆漆的街道深处,未知的黑暗像巨大的手掌,正朝她袭来,要将她抓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
就是在这黯淡的街道中,沿途的黄灯笼没精打采敷衍的光中,傅老先生宅院门口那两盏白灯笼就特别亮,照着它家墙壁爬满的蔷薇藤,像一张毛茸茸的亮绸毯子。
秋梦被明亮的光一照,便回魂转来。
此刻她已经走到傅老先生家的大榕树下,离她家只有一条街。除了傅老先生家门口的光亮的如同白昼,前面依然是昏暗不明的深巷。
秋梦这下知道怕啦,可她现在是进退维谷,不敢前也不敢进,连刚才席桌上的烦恼也丢到九霄云外,对黑夜的惧怕,对未知的胆怯,原始的恐惧占据了她心的上风。
就在她进退两难之时。
在两盏明晃晃的白灯笼照耀下,傅老先生家的两扇黑漆大门后突然传来一阵连绵急促的脚步声。
秋梦猛地把身子往老榕树背后藏。
先是好一阵脚步声,门“噶”被打开来,在这寂静的夜里特别的响,像两排牙齿狠狠摩擦发出的声音,然后好几个人从门里窜出来。
只听有人问:“找到了吗?”
有人回:“没有。”
“屋里的东西都杀干净了?”
“嗯,连那只猫也一并解决了。”
“我不信那老家伙长了翅膀能飞,再去找找。”
“嗯,就算跑也跑不了多远,寡先生本事再大,也没隔空救人的妖法。”
随话音完,一串脚步声踢踏着远去。
秋梦在树后捂住差点被吓到尖叫的嘴。
光落在傅家院门口,像结了一层白森森的霜。
这一群人冒冒失失从傅家院子里跑出来,里面却静的好像被沉衾般的浓夜盖住,死一般的寂静正从里面渗出来。牢牢抓住秋梦的脚,从她脚尖一直攀升至她每一寸发丝,她感到浑身发冷,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因为夜太静了,所以那些人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听的清清楚楚。
屋里的东西都杀干净了,连那只猫也一并解决掉。
秋梦伸出手指,朝前摸索,紧紧抱住唯一可以依赖的树干,眼泪不断往外涌,她用拳头抵住嘴,防止喉咙里的呜咽声爆发。
她心中不断呼喊着黄氏,一声声的叫娘。却不敢迈出脚步,这榕树下的方寸之地,这凄惨惨白光画地为牢。好像一旦走到黑夜中,埋伏在那里的凶手,正等着把她也一并解决掉。
突然一只手“啪”就搭在了她的肩头。
“嘿……”
秋梦拼命死锁的恐惧终于弹了出来,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杀……”她仅存的理智让她及时吞掉后面的话,她搂紧肩膀忽的蹲下身体,不停的重复着,“救命啊!救命!走开,走开!”
那只手的主人也被吓了一跳,始料未及的朝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灯笼晃了晃。
“干嘛,黑灯瞎火的撞鬼啦。”
秋梦面朝榕树,反复呢喃着救命,死也不肯扭头。
“我说你这姑娘,在这黑乎乎的路上一个人就算了,蹲在人家老榕树下装神弄鬼也罢,可你倒是说句囫囵话啊,你别叫救命了,再叫,我就要叫捉贼了!”
“捉贼!”秋梦反应过来,是,那些贼人杀了人,当真该捉起来,她要报官,她现在就要去县衙报官,不,她先得回家找到娘,在娘怀里哭一场,然后再去报官!
想到这里,她弹起身,回过头。
只见一个和她年纪相当,虎头虎脑的少年,提着一盏圆灯笼,整个大脸凑过来,就在她眼睛跟前。
“啊!”秋梦惊叫了一声,摸索着朝后退,“你是谁?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少年大眼睛瞪了瞪,灯笼朝她脸跟去,似乎想把她好好看清楚,光在她脸上晃过,少年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哼”声。
“我当时什么香艳的女鬼在老榕树下,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他撤开灯笼,有些失望道,“姿色平平。”
一百零九章
“胡说,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真没见过世面。”
看清楚来的是个活生生的人,秋梦好歹定下心来,恐惧消弭,她立刻反唇相讥。
“正因为见过世面才说你姿色平平。”
少年手中灯笼在空中打圈,把秋梦从头到脚都照了一遍,越是如此,他就越发笑的更欢。
秋梦被气得七窍生烟,这一晚真有够倒霉的,先是在秋云的宴席上捅出篓子,又在这傅家门口撞上一起祸事,最后还要被这不知哪里来的混账小子取笑一番。要说这祸事该算在谁头上,除了秋云她可找不出第二人选。眼前这人当然讨厌,秋梦真想把他那个眼珠子抠出来好好洗洗,是什么蛛网厚尘遮了眼,识不得眼前这位妙龄少女是如何仙姿。
“我看你……”
秋梦叉腰欲骂这小子一句狗嘴吐不出象牙,却被他朝里扯了一把,身子往墙壁旋去。
“别出声,有人来。”
他吹熄灯笼,胸膛抵过来,秋梦只能将后背挤紧冰冷的墙壁,心跳的飞快,往日里娘亲所教除开福贵郎君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全抛到九霄云外,此刻她与这少年的距离容不下一只拳头,最可恨是他那敦实的前胸正不偏不倚的也与她酥胸相接,每一次轻微的举动,他衣服料子都从她初长成的身姿上抚过,弄得纱衣发出窸窣作响。
眼下这些全都顾不得了,秋梦恨不得把整个人缩成拳头大小,藏进黑暗里。
有人来,来的是谁?一定是刚才从傅家跑出来那些奇奇怪怪的人,他们可是杀了人的逃犯,不赶紧浪迹天涯,怎么又折返回来,莫不是发现了她,也要一并灭口。想到此,她反而张开五指,死扯住少年的衣袖。
她抬眼看见少年绷紧的下巴,在夜色像一张拉满的弯弓,不由得低下头,朝他靠了靠。
果然不一会儿,街道另一边由远及近响起脚步声,他们在门口停顿了下,跑进门去,脚步十分仓皇,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不似原来的急,带着几分犹疑。
“来晚了。”有人说。
“傅老先生呢?”
“已经把差事搞砸了,若连傅老先生的也寻不到,如何向先生交差。”
“可院里显然是搜过的,哪怕傅老先生还活着,也是凶多吉少。”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了,井?院里灯笼亮着,那口井会不会太黑了,不行,再去看看。”
脚步声返回院里。
这一天夜里没有风,却很冷。
榕树下的二人,手指不敢动作,从指尖起冻的僵硬,后背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趁现在,我们快走吧。”秋梦拉了少年一把。
“不,你没听见吗?他们在找傅老先生,那可是我先生,我得看看他们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不要命啦。”
“闭嘴,再说话,我就把你扔出去。”
少年低下头,眼睛里闪着恶狠狠的不容驳斥的光。
秋梦噤若寒蝉,手却一刻也没放松,仿佛要将他袖子上那一块绸料捏成灰。
“你这人好凶哦。”
秋梦掐他胳膊,连块皮也没揪着,他两个膀子全是硬邦邦的肌肉。
“我说了闭嘴,听到没。”他伸出手指,擒住她两片薄薄的嘴唇用力一夹,把秋梦夹的像个扁嘴鸭子,他还训道,“一个姑娘,长的不行,还不听话,真不讨小爷喜欢。”
秋梦呜呜哭起来,可不敢高声语,声音在喉咙里煲稀饭。
脚步声又到门口,没做停留,连贯的远去了,临离去时,有人,轻轻的带上了门。
从始至终,在密密匝匝的榕树叶和夜色遮掩下,没人发现树后躲着人。
等了好久,直到背心的汗都干透了,夜色中浮起层厚厚的冰凉的雾气。
少年才肯直起身,许是姿势摆的太久,他朝后仰的动作一时失去平衡,事出突然,加之夜色茫茫,本来该落在青石墙上的两只手掌竟在秋梦胸前着陆,他只觉得所触之物手感绵软,像新填的沙包,情不自禁地把手掌朝内一收。
“流氓!!”
带着哭腔的尖叫声划破深重的夜色,随后那阵骨头折裂的声音,反而显得不那么突兀。
秋梦是被少年送回家的,到了张家门口,她还在哭,被少年折断又接好的手臂好痛,只能用一只手擦着泪。
始作俑者全然不见愧疚之心,他手中的灯笼晃的人心焦,两只眼睛盯住前方的路,眉头偶尔皱起,露出一副心烦意乱的神情。
“我说你能不能别哭了,胳膊为什么折,你心里没数嘛。还不是你先攻击人,再说我已经替你接好骨头,还答应送你回家,赔你药费,一路你都哭哭啼啼的,就差没把鬼招来。”
“明明是你先……你还好意思说,这些重要嘛。”秋梦抽抽鼻子,哽咽道,“是,赔钱的确重要。可更重要的难道不是……你这个登徒子浪荡子采花贼,别装作不知道这对女孩子来说有多重要,你轻薄了我的身子,我娇滴滴的身子……啊……”
秋梦想到他两只咸猪手重重的撑在她胸上,几乎把她压的吐血,她觉得又羞又恨,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杀了这个坏贼,可一侧头去看他刚毅的侧脸,又怕,怕得不敢声张,她现在可真是只惊弓之鸟。
“我只真的不知道。”他搓搓脑勺,“哪有这么麻烦啊,你只要别像老鸭子似的在我耳边嘎嘎叫,说吧,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谁是老鸭子……”秋梦抬脚去踢少年,他屁股一撅,躲开了。
秋梦扯着伤膀子痛,呜呜继续哭,嘴上有条不紊地道,“条件嘛,很多。要金绣凤冠霞帔,要五百两彩礼,要八抬大轿,要六个丫鬟,还要套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家里的钥匙和钱都得我管,我必须主持中馈。还有啊,婆婆不能做我的主,小姑也不能挑我的错,至于你,敢出去寻花问柳不三不四,我就打断你的狗腿。”
“你在那里胡说八道些什么玩意儿,听起来脑子不是很好使的样子。”他突然停下脚步,抱臂从上而下看他,灯笼吊在手边,“感情,你想嫁我。”
“是你对我负责。”秋梦仰起头,尖尖的下巴不服的翘着。
一百一十章
“就这么一晚,就不到两个时辰,就要我对你负责。”他揪住她那讨厌的下巴往下一拽,“我摸了下你,值当五百两彩礼?你想的倒挺美,把自己看的挺上价。诶,姑娘,不是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去早点摊子抓两个小笼包也才五文钱。”
“拿开你的脏手。”秋梦用力侧开脸,“你是哪个深山老林窜出来的野人?人伦纲常的道理都不懂,蠢笨如猪。这是规矩,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男子要是碰了女子不该碰的地方,就得对她负责,你以为我想嫁给你?你也不找面铜镜照一照,你配得上本小姐?我也是无路可走,回去告诉我娘,她一准来找你算账,我的名声也毁了,我这一辈子也算全完了,但是你也别想过好日子。”
她露出万念俱灰的哀伤神情,愣愣的停在路边。
“有这么一说?”
少年听她说的一本正经,也不敢胡闹,歪着头,好像真在思考这个问题,抬眼见到她家门口,将灯笼往她手里一塞。
“那行,我得先回去找我爹证实一下,是否真有其事,如果属实,好男儿敢作敢当,娶个婆娘回家也不是不可,但若没有,以后走路上别让我碰到你。”他沉思了会儿,又厉声道,“明天,明天一准儿得出大事儿。你找个机会到沧澜河边佛塔下来,我要细细问你今晚的遭遇。”用胳膊肘顶了顶秋梦,“听到没。”
“听到了。”
被他那大眼睛一瞪,不知道为啥秋梦总觉得怯,像老虎冲她露出尖利的牙齿。
“还有,你叫啥名儿,小猫小狗的总得喊一个不是。”
临走分别前,他终于想起要问问人家的名字。
“我……我叫秋梦。”秋梦捏了捏裙边,撩起眼睛小心的问,“那你呢?”
“我叫蒋小虎。老虎的虎。”
他做了个吃人的动作,秋梦往后一退,撞在门上,里头响起一把女人声。
“女儿回来了吗?”
“娘,是我。”
秋梦应下,眼睁睁看着蒋小虎脱身跑入夜色中。
这一晚,她笃定睡不着,可真够惊心动魄的,而且,她竟然快把自己嫁出去了。
想到多年的清白被人夺走,秋梦又泪如泉涌,她想赶快回家,将一切告诉娘亲。娘亲一定会打死她,狠狠的骂她,万一这小子是个穷鬼,她才算真的完了。还是先不要告诉娘亲吧,再稳一稳,不是约了明天见面,先旁敲侧击问问他,到底能不能拿出五百两的彩礼。倘若不能再说与娘亲听,是瞒是闹,总的有个说法。
秋梦归家后不久,秋云一行人也追到张奇家过问秋梦是否平安,被黄氏骂了个底朝天,说是做姐姐的竟敢让妹妹独自冒黑回家,要不是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也许是看在同行的程渊面上,网开一面,不然非活宰了她。
骂完,“啪”将门关上,秋云报餐了顿门板灰。
第二天约晌午过后,张氏卤菜馆门前官差结队而过。秋云一向对消息敏感,派江一流出去打听。
江一流过了半个时辰才回来,同行的还有程渊。两人面色沉沉的走到柜台,江一流推了推程渊。
“渊哥,还是你告诉秋云姐吧。”
在秋云期待的眼神中,程渊不得不告诉她这一残酷的事实。
“傅老先生一家在昨晚惨遭人灭门。”
“怎么回事?”
秋云猛地惊了惊,她不敢相信,或者不愿相信。
从柜台后走出来,三人在堂中捡一僻静处坐下。
“具体情况还不明朗,今儿一早傅老先生的学生照常去问好,久叫门不应,就试着推了推门,结果门直接推开了,院里残相非凡,从师娘以及一众家仆,全被人一刀致命见血封喉,除了老先生,老先生是淹死的,估摸是自己投的井,奇怪的是,先生的尸体并不是在井里发现的,尸体就放在他日常就寝的床上,像是被人整理过,和师娘同枕而眠。真是奇怪,既然要杀人,为何又精心将尸体布置过,这种安排,似乎对先生还有保有尊敬,接触过了解过傅老先生为人的,谁会下此毒手,谁不知道他是个呕心沥血诲人不倦的善人恩师,这凶手真是太可恨。此事不仅书院震惊,连商会也动了真格,联名上书一定要县太爷尽快找出凶手,现在县衙的官差全倾巢而出满城搜捕盘问生面孔。”
不知为何,秋云心里隐隐蹦出个熟悉的名字,曾几何时,他和傅老先生走的如此亲密,在北回所发生的一切,权利的争斗,阴谋的杀戮,一直都让秋云忧心如焚。
难道血雨腥风的政变真的要来了吗?连这个偏居一隅的小县城也不放过,不动则已,一动就天翻地覆,一出手就带走了这座县城最值得尊敬的人。
“秋云……”
程渊摇了摇愣神的秋云,看她的眼睛晃了晃,盈盈水光翻动,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别太伤心,傅老先生的葬礼上,多上一炷香吧。”
秋云摇摇头,她看着外面奔跑的人群,怔怔道:“可能连上香的机会都不会有。”
程渊眉头皱了皱。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可秋云什么也没回答,她想起傅老先生最喜欢吃的卤菜,她会在后院偷偷的祭给老先生,希望他可以活到另一个世界,过着更好的生活。
正伤感之际,铁师傅带着铁凝霜和蒋小虎拉长着脸从门口走进来。
一进屋,就撒手将短棒靠在桌边,扯着嗓门,鼓圆眼睛,一面找凳坐下,一面训斥面前不声不响的二人。
“可以啊,你俩,真会给我找事,地皮没踩熟武功三脚猫的要跟着去混,已经定亲的该绣花的也跟着去瞧,你们俩当自己是差役捕快还是仵作,瞎凑什么热闹。”
秋云上前去招呼道,“铁师傅,什么事火气这么大?”
铁师傅两个眼珠子一转,从三人脸上滑过。
“我不信你们在这里打堆,不知道什么事儿,天大的事儿!气的人发抖的事儿!手底下刀想见血的事儿!秋云姑娘,一流师叔,程公子,你们帮我照看照看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崽子,我赶着要去傅宅一趟,tm的,老子倒要看看哪个杀千刀的作出此等歹事,他便是躲到天涯海角,上天入地,就算缩进石头缝里,我也要把他撬出来。”
说完,把短棒一提,在手里挽个花,脚踢长凳将铁凝霜和蒋小虎拦在后头,斜瞥了一眼,不管不顾的出门去。
被撇下的两人没精打采的坐下。
蒋小虎撑着头,真如他所预料,果然出了大事儿,昨晚那群人是后来的,那先来的人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又到底那一拨人才是真正的凶手?
还得与丑丫头谈谈。
昨晚回家,他的确问过爹,是否有碰了女子得负责这么一回事儿。他爹问他摸了姑娘哪里,他把两个拳头往胸前一垒,他爹的扫堂腿便朝他使来。
蒋小虎摸摸屁股,结结实实挨的那一脚,今儿还在痛呢。
正好顺便告诉她,娶她不成问题。
反正男人三妻四妾也不是大事,他爹后院那一堆姨娘为了争宠,这个抢着为他缝衣服,那个挣着为他洗手做羹汤,见了他就像蜜蜂见了花似的涌上来,少爷长少爷短的嘘寒问暖。
只要别娶师姐这种男人婆,娶个婆娘和买个丫鬟,兴许没差别。
他思索终身大事,肚子也没闲着唱大戏,咕咚咕咚响。
他不好意思的冲秋云问道:“姑娘,茅房在哪里,借来用用。”
江一流朝后头一指:“里边。”
蒋小虎着急忙慌的跑进去。
一百一十一章
蒋小虎刚走开,黄氏拉着秋梦气冲冲的甩着帕子走来。
“张秋云,你干的好事。”
跨进门槛,黄氏巴掌重重拍在桌上,指着秋云开骂。
“四婶,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你好意思问我。“黄氏的手指从秋云脸上挪开,沿着鼻梁往胸口绕,”要不是你个没心没肺的,放你妹子独自一人走夜路,她的手能成这样吗?”扯过身后低着头跟小鸡崽似的秋梦,“你瞧瞧她的手,不知道哪里去摔的,现在是针也拿不动,碗也端不得,一碰就痛。她这傻丫头还替你瞒着,要不是今天她死活不去练琴,我还不知道,她的手受了伤。你倒是心安理得的在这堂口坐着谈天说地,要是我的女儿这手,有什么三长两短,张秋云你给我等着,把你宰了也赔不起!”
黄氏气得撒开秋梦的手,帕子摔在桌上,屁股往凳上一坐,两只脚叉着,鼻子呼呼往外出气。
秋云看了眼默默不语的秋梦,这姑娘侧勾着脸,较往日,倒是多了一股羞劲儿。
秋云于心有愧,上前问道:“是真的吗?让我看看伤的厉害吗?要不要上医馆,多少钱,堂姐都出,医好为止。”
“什么蒸的煮的,未必还会讹你不成?”
黄氏气鼓鼓的说。
秋梦当然想把所有过错都推给秋云,这原就是她犯下的错。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想起昨晚蒋小虎凶神恶煞的样子,比她娘都厉害上数倍,心里那些小九九就不敢袒露,怕他冷不丁就从哪里跳出来,用他那双牛眼睛凶她,用他那铁牙口讥她,然后用他钳子般的手箍住她。她现在做什么都提着点小心和胆怯,行动间就不如往日尖酸攒尖,带着小女儿的姿态,嗫嚅了半天也开不了口。
“是……是有点痛,不过,也不用上医馆去瞧。”
她瞟了一眼黄氏,小心翼翼的说。
“没出息的丫头。”
果不其然,黄氏一指头就戳来:“瞧你被她吓成啥样,你怕她,老娘可不怕。”
江一流和铁凝霜朝前迈了一步,像两尊门神似的立在秋云两边。
黄氏原本嚣张指责的手指头缩了回去,砸砸嘴巴,脖子一僵。
“到底怎么办,给个说法吧。”
平日里四婶怎么闹事,秋云不愿废话提起扫把就把她撵出去,若是撵不出去,又有百般手段对付她。她知道四婶这是要钱来的,万不能开这个头。可秋云看秋梦一张瓜子似的脸,两颊肉垂着,小嘴抿着,似乎真不好受。又难在昨晚的确是她疏忽让秋梦独自回家,她脑筋转来转去,左右为难,心中暗自筹划主意。
蒋小虎泄了个痛快,撩开后院与前堂的布帘,踏着轻快的步子,嘴中哼着小曲。
“诶,你?”
透过人群,他看见正站在一排桌子后头的秋梦。
“你怎么到这里来,我不是和你约的佛塔下吗?”
他扒开秋云等人,直接拉过秋梦,见她脸色煞白,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讥笑道。
“干什么!认不出小爷啊,昨晚黑灯瞎火靠在爷怀里时的没好好看清?行,现在就看个够,认个明白,咱这张脸绝对称得上一见难忘,好好看看吧,以后走路上见面才好客客气气的打招呼。”
后面一个女声呱呱叫起来。
“哪里来的小混蛋,别用你那张脏嘴玷污我女儿清白,好大的狗胆,还敢对我女儿动手动脚。”
黄氏那双尖利的指甲,挥舞着朝蒋小虎扑去。秋梦来不及阻止她娘,她那句:“不要。”还没落地,只听“咔嚓”一声,事发突然,她闭上眼,昨夜被蒋小虎扭断手脖子的场景历历在目。
“疯婆娘!”
蒋小虎嫌弃地拍拍手,斜瞧着趴在桌上哀嚎的黄氏,一脸不屑。
“你这坏胚子,狗东西,你折我胳膊就算了,你怎敢伤我娘,我打死你。”
秋梦听她娘哭的伤心,叫的痛楚,花拳绣腿往蒋小虎身上招呼去。
她哪是蒋小虎的对手,蒋小虎张开虎口将她两只手腕齐齐卡住,挽到背后头,看她在手里挣扎,放肆,笑的挺欢。
“又不是没挨过我的分筋错骨手,还往上送,你们娘俩毛病想通,都挺自以为是,都爱贼喊捉贼。再凶,再动,你乖乖听我的话,不调皮我就把你放了,不然不仅你逃不出我手心,你娘的手臂我也难得接,痛死她算了。”
秋梦是见识过他厉害的,而且一见到他就跟老鼠怕猫似的没底气,两招子使完,只剩下挨收拾的份,见好就收,倦回她的小爪子,规规矩矩的认错。
“我听你的行不行,你快放手,赶紧替我娘把骨头接上。”
蒋小虎鼻子发出声笑。
“这才乖嘛。”
黄氏胳膊接上了,这下真母女连心,同病相怜,一人一只坏胳膊。
黄氏对面前的蒋小虎恨的牙痒痒,真想一耳光给他扇去。
蒋小虎似察觉到黄氏不善的目光,一脚踏在凳上,两个手指头弯成篱笆,冲她做个把眼睛朝地上挖的动作。手势一转,改为在秋梦脸上捏了把,秋梦红着脸刨他。
“作死。”
“死小子!”黄氏又想动手。
蒋小虎拳头一亮,她抖着手坐下,只恨不得用眼睛挖下他两块肉来。
“你闹够了没?”老虎再厉害也有打虎的人,铁凝霜就冲老虎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把人秋云姑娘堂妹怎么着了,成天惹是生非。谁教你对姑娘动手动脚的,你想被我爹吊起来抽鞭子还是怎地,要不要蒋叔叔亲自套麻绳。”
“师姐,你不能这样偏心眼,你看见了,是疯婆娘先扑上来的,她两根指甲赶的上双刀,我不取她胳膊,她非得要把我这张俊脸挠破相不可。”
“狗咬人和老虎咬人那能一样?”铁凝霜板着脸说。
“你说谁是狗呢?”黄氏眼睛珠子摔到铁凝霜身上。
铁凝霜扭头冷冷看她一眼,连个表情都不愿多舍,她目光极尽冷漠轻视,颀长的身躯挺的笔直,两片薄唇朝颧骨抿去,显得严肃认真,带股不近人情的寒意。
见蒋小虎对铁凝霜毕恭毕敬,秋梦心里犹如打翻了老陈醋。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不满的看眼蒋小虎,朝铁凝霜翻了个白眼。
“哈,你真是勇敢。”蒋小虎笑起来,手把住秋梦肩膀,“她的功夫在我之上,取你这小胳膊易如反掌,尽管骂,手断了我帮你接,打痛了我帮你揉,就怕你这本就乏善可陈的脸蛋再来上几道血淋淋的口子那真是雪上加霜,到时候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娶你。”
秋梦差点被他吓晕过去,肩膀在他手底下抖了抖,急忙挣开。躲到黄氏身后。
一百一十二章
“别闹了。”秋云打断三人,面朝黄氏道,“四婶,既然秋梦的胳膊不是摔的扭的,你不如领回家好好盘问一下堂妹昨晚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奇遇,和这位小哥有什么纠葛,最好坐下来好好详谈。再在我这小店闹下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秋梦被个男子戏弄,你不愿意要脸,我还要做生意呢。”
“对,这位老板说的对。”
蒋小虎举双手赞成秋云的话。
“我本来约了秋梦就有话要说,正好把昨晚提的事一并商量商量。走吧,带我去你家。”
黄氏不愿意:“什么脏的臭的东西,还想跨进我家门,呸,做梦。”
“我是不是做梦。”蒋小虎问秋梦。
秋梦无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清白之身都被这混蛋污了,还能怎么着。
她蒙住黄氏耳朵,耳语了两句,黄氏听完,脸色由白转青。她再次朝蒋小虎剐了两眼,一摔帕子,率先走出门。
“跟上来。”秋梦银牙咬碎,朝蒋小虎招招小手。
张家依旧是那方小院,院里支着晒衣杆,晾着永远晒不干的衣裳。几只新养的小鸡正随厨娘手中洒的谷糠打转,听见炮仗似的脚步声,吓的抛下口粮四处逃命。
黄氏领着女儿和蒋小虎铁青着一张脸进到院里,厨娘见有陌生男子,洒掉手中所剩谷糠,退到厨房去。
张奇因为傅师傅的事不在家,透过书房开着的窗户,张家两个儿子正趴在练字的书桌上睡的正酣。
黄氏只能带蒋小虎在大开门的前厅坐下,憋着一肚子对他的怨气,没功夫招待他,只顾在上首坐定,连女儿也不想理。
秋梦挺没意思的,只好手转绢帕走到她娘身后站定。
蒋小虎自来熟的找椅子坐,旁边案几上有葵瓜子,他毫不客气的拿起就磕。
“说说吧,你准备怎么个交代。”
在路上秋梦已经把来龙去脉说与黄氏听,只不过隐去在傅家门口的遭遇,她娘气的七窍生烟,在她臂上揪出无数个青疙瘩。
黄氏暗中咬牙切齿道:“为娘平时教你的东西全付之东流,我看不出那混蛋哪点像有钱的样子。”秋梦帮蒋小虎辩驳:“他说了没问题。”
到了自家的主场,黄氏要好好盘问一番,如果这小子有钱到也罢,要是没钱,哼,看她送不送他上衙门吃牢饭。
“你快别得得得了,娘问你话呢。”
秋梦见蒋小虎光顾着吃,露出不满来,这人真没正经的。
“要什么交代啊大婶?”
“叫谁大婶。”
黄氏气的跺脚,搞不好以后得叫我娘,死小子。
“娶她就娶她呗。既然有这么个说法,我也不能白糟蹋人姑娘,显得我很没担当,我蒋小虎一向说话算话,过几天就派人来提亲。”
“你别把主都做了,提亲也要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又不是娶你,要你同意?”
蒋小虎张开手,瓜子壳落在青石地面上,他撩起眼皮带点看笑话的意思,瞧着黄氏。
“赏你一耳光。”黄氏用好胳膊比了个空巴掌,“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你说娶就娶,你把眼睛再张大点,别眨眼,但愿你活到八十岁那天能看到哪家老丈人把他的无盐女嫁给你,真是没规矩的混小子。”
“规矩规矩,官不大派头不小,好吧,到底要什么,赶快说。”蒋小虎不耐烦地把双腿挂在扶手上,吊儿郎当的晃着。
“要娶我女儿,首先嘛……”黄氏满意的目光从秋梦头脚扫过,“五百两的彩礼是一定不能少,然后嘛……”
“五百两彩礼,凤冠霞帔都可以,至于别的嘛,不答应。”蒋小虎挥手打断黄氏的话,斩钉截铁的说。
倒是把黄氏弄的一愣,她没听错吧,这不知道哪个山头窜出来的野小子,一挥手,五百两银子大气也不喘的就答应了。
她有点意外,动动还在痛的胳膊,证明这一切都不是做梦,怪不得秋梦像发春似的瞧着那小子,她好歹没辜负亲娘的嘱咐,找准了个阔爷下的手。刚才对小混蛋的态度会不会太过随意,黄氏开始反思自己的待客之道,觉得有些瑕疵,就提起嗓子朝外喊。
“王婶,怎么回事,冲两杯茶有这么费力嘛,快把待客的点心端上来。”
蒋小虎笑了笑,他算看出来这位大婶的嘴脸。
好在他家啥都缺,就是不缺钱。
“你就不会自己去。”蒋小虎晃荡的脚尖点了点,嘴角一挑。
黄氏倒还真下座动了,看在钱的份上有什么头不能低的。
她捋顺额角的一缕杂发,丢了个眼色给秋梦,手中帕子像柳条似的摆起来,摇着身段,嘴中嗔念道。
“这家里还真是少不得老娘,我去看看,那笨手笨脚的老婆子在灶房里弄什么幺蛾子。”
她刚一出门,蒋小虎从椅上飞出,逮住秋梦胳膊往门后一拽。
“干嘛,干嘛,猴急什么。”
秋梦抡着小拳头,落在蒋小虎硬实的胸膛上像鸡毛掸子拂过。
蒋小虎不耐烦的拨开她,塞进门板后,拿身子把她堵在夹角里,探出眼睛,注意着院里的动静。
“别发痴。给我听好,现在和你说正经事,敢打胡乱说,牙齿通通拔掉。”蒋小虎朝秋梦龇牙道,“昨晚你在榕树下听到些什么?”
“我们不是在一起,你听到什么我就听到什么咯。”
秋梦撇嘴,拔弄指甲,心漫不经心回道。
“你该不是忘了,你比我先到,需不需要我帮你回忆下。”蒋小虎用拳头在秋梦额头摁了摁。
她撒开手,撅起嘴,满脸委屈,却不敢放肆,将在傅家门口先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讲与蒋小虎听。
“满意了吧,赶紧让开,热死人了。”
蒋小虎撤开身,退回椅中呆呆坐着,不发一语。
秋梦看他想的出神,哪敢去惹他。
托住下巴,一双眼睛跟毛笔似从他额头到鼻尖到下巴颏慢慢描绘,心里浮起一层蜜意,这小子,其实长的也还不赖嘛。想不到他真愿出五百两银子娶自己,这傻小子,倒是蛮阔的。虽然凶是凶了点,可总觉得那股男子气概撞的她心头小鹿乱跳,秋梦暗自懊恼,哎,真是栽了。
黄氏端着茶水走进来,后面跟着托茶盘的佣人。
她刚要招呼蒋小虎,他却像屁股长了刺似的,从凳上跃起,目中无人的冲出门去。
“诶,你不喝茶啦,招呼也不打就走,一点儿规矩都不懂。”
黄氏气得想破口大骂,刚到嘴边的话就被蒋小虎堵了回来。
“准备好,过几日,我就让我爹上门提亲。”
黄氏那张脸如扒开云雾见太阳,喜的眉毛高飞,冲蒋小虎迈出门槛的背影殷切挥手送别。
“诶,好嘞,慢慢走,随时来玩儿啊。”
一百一十二
正如秋云所料,傅老先生一事悄无声息的退去初时的热潮,商会不再施压,分散出去的官差们也渐渐收回府中,整件事以无头案悬在洛县所有人的心头。
只有蒋小虎尚在坚持,一有空他就偷偷跑到傅府去打探,反复留意每一张生面孔,竖起耳朵听在人群里去找那晚相似的声音。
总是无功而返,他却有股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决心。
“不要再查了小虎。”
自从凌旭东从京都应试落榜归来,带回的消息印证秋云所担忧的事,她就逐渐收紧手里的银钱,悄悄做了很多准备。对着热血沸腾一心声张正义的蒋小虎,她忍不住提点两句。
蒋小虎为人粗中有细,知道秋云和凝霜师姐虽然外在不同,但内里都是有主意的人,他对秋云有几分尊敬,话也能听的进去。
不过以他刨根问底的性格,必然不会轻易被秋云说服。
“秋云姑娘,你一直叫我不要再查,可你总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不能查。我被爹送到傅先生前见的第一面,他就夸我是个好苗子。我字写的丑,他从不骂我,书院里揍了同窗,他也不向父亲告状,板子我在各位先生手里都吃了不少。可傅先生他从不打我骂我,他老人家是不同的,教书育人靠的不是惩罚,是从内到外的修养和学识。秋云姑娘你不知道,当所有人都说你不行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却说你可以,有多值得铭记。我蒋小虎做不出让恩师惨死却束手旁观的事。”
从过往里淬炼出珍贵的记忆在少年明亮的眼睛里闪动。
仿佛又能看见那苍老的身影,提着小酒壶,含着笑,手捋长须,晃悠悠的走来。
“小虎。”
这是深秋的午后,秋云走到张氏卤菜馆门口。
天边是云翻涌而过,蓝天下,汲汲营营的人们匆忙奔走,平凡但努力的活着。
“我懂你的一片赤忱之心,但这不是你能做主的事。你难道没有去思考过,死了个普通人,县衙也不可能这么快搁置,总的彻查到底,可为什么傅先生一家灭门惨案如何就停摆一旁。”
“秋云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我知道你很聪明,求你帮帮我。”
蒋小虎上前一步道。
秋云摇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做生意的人总比别人想的多。前几天我一位好友从京都回来,他告诉我很多事,我感觉时事会有变动。你父亲好像在州府有生意,你可以问问他,以往官场上能打点的关系现在是否还行的通,问他管江上的水师是不是还是以前的相识,你倘若相信我,现在你坐船回州府,收的渡水税也要比以前多,驻守的官兵也比以前多,甚至连我们县,你天天忙着分辨生人,却没留意,出现了很多生面孔的官差,穿的不是普通的差服。”
“那是……”
“是兵服,那都是驻军,不是普通的差役。”秋云真心实意道,“小虎,听我一句,再查下去可能会对你不利。你不是才和秋梦定了亲吗?”
提起秋梦蒋小虎有点不好意思,他没想到秋云比一般姑娘直白,竟敢将定亲这种话毫无顾忌说出。他总算能明白凝霜师姐和秋云姑娘做朋友的原因了,这都是两位不俗的女子,对了,还要加上那位骄傲蛮横的吕姑娘。
“可傅师傅难道就白死了吗?”蒋小虎不甘心。
白死,秋云心中冷笑一声,怎么可能。
总有人会站出来替你解这桩心头大恨。
“不会,要知道,那不是你一人的先生。”
那个人,他一定会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用他那只握笔的手,翻云覆雨,扭转乾坤。
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却又比谁都睚眦必报。
他一定会,在时机成熟之时将从前所有丢失的都找回来。只是不知道,傅师傅在他心中的分量是多少,是他局里的一颗棋,还是他布局的因。
总归,秋云信他还有这点义气。
蒋小虎还欲和秋云多聊,周老太从门外匆匆赶来,后面跟着周管家。
看来人的样子就知道有急事,秋云找个由头把蒋小虎送走,不顾他依依不舍的神情,转身掀开布帘,和周老太二人前后脚到后院议事。
“大姑娘,大事不好。”
难得周老太老成持重的人出现慌乱的表情,周管家满腹心事更是全写在脸上。
“老太太慢慢说。”秋云请二人落座。
“涟安那边水路换人你是知道的,最近又涨了渡税,咱们的布供应一向是那边来的,这一闹增加点成本,倒没什么,咱们也还有赚头。关键现在收到消息,说是涟安的货不能往南边来,全供送去北方,涟安的货一向质量上乘价格公道,若失了的确可惜,也不至于让我们关门。听到这个消息,我转头去找陆运的供应布商,那几位是合作过很多次的老相识,可这次他们却不利索,对我阳奉阴违,始终不肯敲定,我看事出蹊跷,就派人去打听了,原来是我家老二老三联合洛县多家布庄胁迫布商不向我们供料,要把我们赶上绝路。我家那两个孽畜,哎,我真是恨不得没生这两个畜生!”
说到愤慨处,周老太气的直咳嗽。
周管家焦急地勾下身为老人家顺气。
“老太太,别为了二爷三爷亏了身子,听秋云姑娘怎么说吧。”
秋云看了两主仆两眼,没直接回答老太太的话。
“周管家,去把账簿拿来我看看。”
周管家一愣,见周老太太点点头,依言照做。
账簿送来后,秋云仔仔细细将近半年的账簿好好盘了一遍,并在纸上算番,确定账上成本是和渡税增加相匹配,盈利虽稍有下降也一直很稳定,再核算存货和出货量以及销售量都在合理逻辑范围内。
估摸老太太所说是真的,她两个儿子是真的要造反。
秋云记起,她曾和洛县最大的布庄,万福布庄老板有过来往,沈老板一张口就要秋云将周家布庄股份转让给他。
他仗着财大气粗,打坐享其成的如意算盘,哪有这种好事。秋云迂回拒绝后,他面上挂不住,言语也咄咄逼人,闹得不欢而散。此事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想起这一路走来实在顺畅,前世的经验似乎让秋云在此地游刃有余。
可从前政治清明,何曾被政权夺势的血雨腥风波及,她只需要玩数字,看曲线,分析走势,在低处趁虚而入,在高出速战速决,命运攥在自己的手心中,成败全凭本事。
可现在,她连未来都看不到,何谈出谋划策。她深感历史的无情,此刻腹背受敌的她就像一条船,在汪洋巨涛中随浪漂泊不知所向。
命运的轮盘现在掌握在别人的手中。
秋云拿着账簿坐在椅上,久久未开口。
“秋云姑娘……”
周老太忍不住唤了声。
秋云心里堵的慌,只是抬起手,将账簿递还给周管家。两个手指头在茶几上敲来敲去。
“老太天,这是难关,您容我想想。您也想想,知子莫若母,两位伯伯有何弱点老太太您应该最清楚。”秋云用咄咄逼人的目光望向周老太,“老太太,您,应该是和我一边的吧。”
秋云锐利的目光射来,周老太本心中无愧,也忍不住为两个儿子所作孽事惭愧。
她点点头,“大姑娘,这你无须怀疑。老身知道,是大姑娘你手下留情,放过大郎。”
秋云叹口气:“老太太,您和我齐心协力是最好,希望这一次,命运也放过我们。”
一百一十四章
眼看天气转凉,正是添衣换装的季节,店里的存货却越来越少。
还得先从熟人下手,周老太主动决定去说服她两个儿子。
周二爷和周三爷对老太太不敢放肆,却绝不松口,甚至反来挑拨她和秋云的关系,劝她放弃和秋云合作。不清不楚的人,又不姓周,干嘛让外人把钱赚去。撺掇母亲骗出秋云的股份,早日将店铺吞并。
要不是受制于供货一事,周老太手里的拐杖可真不想留情面。
她周老太活了大半辈子,看人早不用眼睛,用的是心,就这两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她敢打赌,是能为了利益把老娘卖人的白眼狼,好在分家的早,她保全下周家的好根。
周老太由周管家扶着,在两个儿子假惺惺的挽留声中,毫无留恋从旧居愤然离去。
她前脚刚出门,还没走远,一个含笑的女声从后面传来。
“老太太,好久不见,身子骨可还好?”
周老太回头看来人,原来是雪月楼那日来店中闹事的女子。周老太留意她来的方向是周府,心中有气,只淡淡颔首。
女子久经风月,早就练就一身炉火纯青的应酬功夫,什么样的人没见过,怎会与周老太冷漠态度计较。
她笑着走上前,冲周老太福了福身子。
“我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只是钦佩想老太太上次行事大气,忍不住心生亲近之意,您可以不受我的礼,但我的礼得做到,老太太是气度宏伟的长者,菩萨保佑,您老身子依旧健朗。这厢是我叨扰,即刻就走。”
听她说话一片才诚意,周老太也不好再拿腔拿调。
“姑娘说的哪里话,有劳姑娘惦记,是老太太为子孙事烦恼,心情不畅并没有看轻姑娘的意思,礼数不周,还望姑娘海涵。”
“可别这样说老太太,您老向我致歉那可是折我寿。老太太请千万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别人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要您老身子骨安康,万事定会转顺。不过,说到二爷,他虽是我的衣食父母,说这话是我逾越。但我冷眼旁观,二爷属实有点不像话,是荒唐了些。”
那女子见周老太放下身段与她交谈,显得很高兴,竟把心窝子里的话往外掏。
周老太打量她,见她虽已不是豆蔻年华,但姿色上乘,气度沉稳,倒像个有主意的人。
“难得你蕙质兰心,我那儿子糊涂了几十岁,本以为为他娶房媳妇能收敛心性,谁知道我那儿媳妇也不争气,被二爷管教的服服帖帖,虽是正妻,全然没主见,形同虚设。”周老太叹口气,“我倒是想替他再谋一房,找个能成事的,拿捏他几分,好歹收起花花肠子,把心思放在生意上才是正道。”
女子是何等聪明之人,周老太稍微点拨,她眼睛霎时一亮,捂住嘴吃吃笑起来。
“要我说老太太除了胸襟广阔,眼界也是一流,不是我等可比。要是老太太信得过我,往后二爷到我处来,我权当谢老太太当日手下留情之恩,把些正经话说与二爷听,也规劝他几句,虽然人微言轻,多少能扇点耳旁风。”
周老太笑着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番,朝周管家侧头。
“这倒是个贴心可靠的姑娘。要是不嫌弃,姑娘请坐老身的车,我让车夫送你一趟。”
周管家闻言立刻将车帘掀开,恭敬迎二人。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女子跟着周老太上了车,周管家看看四周,见没人留意,催促车夫赶紧开车。
马车在道上跑起来,车厢里,两人开始交谈。
原来女子叫枫姑,幼时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儿,因为父母双双去世后,同乡的叔叔为了夺取家产竟狠心将侄女卖入青楼,才误入歧途。
“枫姑,怪说我觉得你不同于俗常的青楼女子,很有几分见识,原来是读过书的。”
枫姑挟帕擦干眼角的泪。
“读过,虽然不多,倒还晓些事理,我知道老太太若不是有筹划,我这种轻贱女子没资格上您的车,但我相信老太太不会害我,您不是那种人。老太太有什么要我做的,您只管开口,若在我能力范围内,一定不推脱。”
周老太掀开帘子,马车已经跑出城门,在人烟稀少的官道上奔驰。
她覆帘,缓缓说出打算。
“老身也不要你做多麻烦的事,你和二爷情深意切我心里明白,正是如此,你该拉他一把,现在我需要你去把他的私印和公印拿来给我。”
“偷东西?”枫姑微微诧异。
“不,这怎么能说偷呢,是还。连他的命都是我给你,他还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的。”周老太双目灼灼的看着枫姑,“事成之后,我不仅救你脱离苦海,还正正经经的把你纳入周家。”
不用多想,枫姑很快就做了决定。
失败,不过是少个恩客,像周二爷那样的客人,她勾勾手指头,轻易就能找到下一个。但周家二奶奶,哪怕只是个妾,大浪淘沙,没几个娼妓能上岸成功。
陷入泥潭易,出泥潭难。
她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为了不同目的,竟结成联盟,去算计同一个男人。
枫姑确实有几分本事,很快就将周老太要的东西送上门来。
有了周二的私印和公印,周老太和秋云起草了一份合同。
约定用一千两成衣去交换周二的布匹。
成衣贵,秋云还能趁机从中赚一笔。
合同拟好,枫姑又哄周二醉酒后按下手印。
这下就算事后周二不服,闹上官府,以当时的律法,周二也必须履约。
这份合同秋云不忙拿去和周二兑现,她准备去找沈老板谈谈
说起这沈老板在洛县也是一号人物。
他的府邸在洛县仅次于程家,早年靠岳父帮衬起家,后来仗着实力雄厚,他要吞并谁的布庄,就卖一模一样的货,拼命压低价格,或者威逼利诱对手掌柜和大师傅跳槽。靠着强硬不耻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算计,逼倒一家家商铺,只剩对他唯命是从的商铺,捡些他手指缝中漏处的生意过活,卖些低廉便宜的货,根本没有发展壮大的机会。
从此他在洛县布庄中一家独大。
他除了在洛县排兵列阵外,生意远布州府,稳坐洛县商会二把交椅,在洛县商圈随便抖一抖也能激起大风浪,
他看秋云不顺眼不是一两天的事,就说这次阻止布商供货,根本不需要别的商户同意,他发话,这件事就已成定局。
所以秋云不用费心去找源头,源头一目了然。
靠这纸合同想去和沈老板谈,那是做梦。
秋云只不过在沈老板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悖逆他的人不仅只有一个。
这张合同是为了孤立周二,不管是正道上还是偏门,她都要把周二的路堵死,这也是她需要周老太表态,与她同一阵营原因。
周二的货她是志在必得,想解决长远的难题,还任重而道远。
周二对沈老板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小角色,她要和沈老板谈,还得使别的手段。
一百一十五章
沈千事务繁多,秋云找了三次沈家门房才把话递进去,与沈千约定几天后在澜沧河边丰记茶楼会面。
丰记茶楼离码头近,从其他地方涌来洛县交易的客商,为了赶时间,一般会选择在丰记谈事情。
丰记在洛县茶楼中口碑不错,秋云请沈千在这里见面不算掉价。
从丰记二楼的窗口望出去,正对着整个澜沧河最热闹的码头。穿着绫罗绸缎的商人正指挥着粗布麻鞋的劳力,将一堆堆货物从船上卸进卸出,江面上井然有序的船只,排着队列从远方靠岸,提醒抛锚的号角声,响彻在嘈杂的人声中。
接近傍晚,码头依然热闹如白日,对夜色的来临视而不见,毫无声势消减的趋势。
秋云等了半个时辰,沈千领着两位随从姗姗来迟。
沈千上了二楼,径直到与秋云约好的包间,从人率先开了门,秋云忙起身迎接。沈千摆手预备落座,从人自觉地把凳子桌子全用袖子抹了一遍,沈千才掀起桑蚕丝织就的长袍缓缓坐下。
秋云叫小二上点心,提起茶壶,亲自帮沈千斟茶。
谁知沈千身后的从人手臂一挡,木然一张脸,毫无感情道:“我们老爷不喝外面的茶。”从随身携带的匣子里取出一镶金镂空雕刻的盒子,递予茶楼小二道,“拿去用天山泉水,三沸三冷冲了,茶不能浮白,不能有碎末叶子,办的好,赏钱五两。”挑一眼秋云,“记这位姑娘账上。”
小二得了有犒劳的差事,接了茶盒,自然喜滋滋的退下去办。
好大的一场铺排,堂堂沈老板果然架子十足,刚一登场,就拿出不可一世派头。
秋云心中隐隐发笑,先开口道:“多谢沈老板赏脸赴约,小女子一早听说沈老板是雅商文客,今一见面,果然名不虚传。”
沈千团团的一张脸,身宽体胖,倒透着股和气,只是他那双眼睛,精光一闪,极不安分,大多心有城府不甚磊落之人,往往泄露其本质的,正是那双早已污浊的双目。
他似笑非笑,一串玉檀手珠被圆胖的指头转来转去,半边身子靠在椅背上,把秋云来打量。
“张老板,许多日不见,你又出落的越发好了。女人家嘛,生的如此花枝招展,就不该在外面抛头露面,娇滴滴的模样,免不了招蜂引蝶,一个不小心,失了身份,那是大大的不划算。要说,还是找家能依靠的门户,嫁了人在府里相夫教子伺候公婆才是正经门道,赚钱的事还是交给男人比较好。”
他说话的态度轻慢不屑,眼睛一勾,滑进秋云交领里,然后嘴角浮起不怀好意的笑。
“我家里,纳了四房姨太,吹拉弹唱样样精通,但我还缺,我还缺一个帮我算账的贤内助,张老板,要是你愿意,我不介意纳第五房姨太。”
闻听此言,秋云身后的一流按捺不住,气性上头,他捏紧拳头迈出一步,秋云在底下拉住他的衣袖,扯了两下,暗示他不要轻举妄动。
秋云款款一笑,翩然大气,既不卖媚,也不恼怒,茶碗端起浅饮一口。
“沈老板,帮自己做媒会不会有失您的身段。”
沈千面色微沉,话还是说的很漂亮。
“这才显出对张老板你的看重。听说你家在离洛县不远的乡下,你一个女儿家,在短短的时间内,能将生意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有几分本事,若只窝在那山沟里头,恐怕,你连在这茶楼门口吆喝叫卖的资格也没有。”他挪了挪沉重的身子,换了边靠,“我还听说,你和程府的公子来往密切,想来良禽择木而栖,张老板这只穷乡里飞出的野山鸡,倒是很懂得审时度势啊,只怕我不多言两句,张老板还真看不上。”
“沈老板言重了,若依仗男人就能一飞冲天,那沈老板府内的四位姨太,可曾有一位出人头地。到底是姨太太们不行,还是她们所依仗的良木太差,女子不好说,但我想,到底沈老板是块行货,姨太太们在这么多男子里挑来跳去,总算肯挑出沈老板这粗枝大叶栖息,沈老板也算是拔得头筹。”
秋云说话之际,已将盖有周二印章的合同,放在桌上。
“我知道沈老板看不起我,女子努力向沈老板靠齐,您看我才签下的合同,数额不算太大,刚好一千两而已。”
一千两在沈千眼中到底也还算个数,他觑眯起眼睛飞快扫了一眼,当看到落款处盖着周二的印章时,脸色霎时比秋云讥讽他捡了“破烂货”还要晦暗几分,但阴云很快在他脸上散去,他复露出胜券在握的笑。
可接下来,秋云说的话,让他看的东西,就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此时天色已晚,非要逼到夜色朦胧,码头才肯清净,但仍有往来的船只不时进出停靠。
这时一艘货船靠岸,刚拴紧柱桩停稳,一箱箱货物陆陆续续从船上往码头边一间空仓库运去。
“沈老板,你看,我的货到岸了。”
“你的货?”沈千皱起眉,他探出脑袋,往码头看去,看见正在运输的箱笼堆满船,起码上万。
“对,我的货,从涟安来的货。沈老板,既然你知道我和程公子往来密切,你可曾听说过,我同他有何纠缠。”
沈千脸色这才称得上阴云密布。
“你认为男人是女人的主心骨,没有男人,女人根本成不了气候。我连程府这株大树都看不上,你觉得我背后的靠山该有多硬呢?涟安的货想要到洛县来,穿过封锁线,洛县乃至州府的关系恐怕都打点不通。沈老板,如果你还有几分清醒,可以用心思虑打算一番,什么人你惹得起,什么人你惹不起,但是我奉劝你,不知深浅的水沟别去趟,不知陡顺的山峰别去攀。”
“说的好听,谁知道你的货是不是真的。”
他话音刚落,那搬运的货箱不小心打翻,里面瀑布似的流出一匹匹缎子,搬运的两个工人互相埋怨,又快手快脚地把东西塞回箱中,生怕有什么闪失。
沈千愣了愣。
送茶的小二正好将按他要求泡开的茶端上,夹着茶盘子,欲走还留。秋云一点头,江一流便洒脱的将一枚银子扔给小二。他接过,喜笑颜开的退下了。
秋云见他中计,又找些有的没的说话。
“沈老板,怎么样,要不要去看看?”
沈千喉头滚动:“我的时间紧张,倒也不用。”
“那便罢了,我还想若是沈老板喜欢,挑几箱去送姨太太们算我的礼,她们不能做主的事,我就能自己做主。”
秋云笑着看沈千,她最近真的张开了,一张素净的小脸,两个浅浅的酒窝,抿开来,如春花绽放,明媚的眉眼中尚带点纯真的稚气,格外动人。
给她这么一看,沈千不免有些晃神,先前羞辱她那番纳妾的话,心里隐隐当着。
但想着她洒脱自如的举止,连这洛县老派富族程家都不为所动,背后来头到底又多深厚,不敢去思量。
她窜起的速度确实惊人,周老太那颗油盐不进的铜豌豆,浸淫商界多年,眼光手段俱是毒辣,选了她合作。而她操盘的周氏布庄,在洛县新秀中发展最为卓越,好像那傅老头去世前,她也有所结交,与她亲近之人,有吕氏医馆的千金,和洛家钱庄的公子。
她一个乡野丫头,何德何能,要说背后没势力,他真不信。
杯中茶渐渐褪去热气,沈千浑圆的屁股在凳上坐不住,他找个天色已晚的借口要走,秋云起身送他,却被他抬手止住。领着随从噔噔下楼去,临行前,连随手盘的檀香珠子也忘拿。
一百一十六章
他走后,河风一吹,外面夜色中,江面渔火独红,水波中飘摇。秋云和江一流坐在窗檐边,沈千带来的好茶,江一流不客气的吃了两口,啐了出来。“姐,是苦的。”秋云喃喃道,“茶苦算什么,我的心比茶还苦。”两人又坐了一会,看着搬工卸完货,结了账,下楼去。与那船家会面,给了五十两银子,那几个搬工得了二十两银子,俱是欢喜,凑上来前来道:“姑娘,以后这种好事别忘了我们。”“这种搬空箱还照给银子的活,我还是头一次遇见。”江一流将几人驱开,又再三叮嘱船家管住嘴,陪着秋云到仓库内查看。原来,这搬运的货里,只几箱装着绸缎,其他的全为空。秋云是设个套,让沈千钻,她要让沈千以为她货源充足,不仅有货,货还是来自涟安。沈千生意人,思虑良多,必然忌惮她有背景,不敢轻举妄动,不敢把路给走死了。可她觉得忐忑,到底是手中无粮,心头发慌。她转头思量,对一流道:“去程府。”秋云很少来程府,幸好她还随身揣着程渊给的门牌,小厮一见门牌,便打开大门,提着灯笼迎二人入内。早有下人得了信,去通报程渊,他尚在书房掌灯夜读,听到秋云来了,只着件披风就急匆匆的让驼铃引路亲自去接。两人恰恰在路中遇见。就着烛火,秋云看见程渊披风下,流光闪动的素白底衣,突然心头一热。程渊见秋云眼睛落在他衣服上,这才发现太着急出门,里头穿的不像话,低着头干咳了两声,扯披风来把底衣遮住。秋云倒被他欲盖弥彰的举动弄笑了。他知道秋云懒得来一次,不要人跟着,又领她去了阁楼。如今阁楼已修葺完整,程渊把楼顶做了个小室,弄了张茶几,可以一边俯瞰半个洛县风景,一边谈话。但恐天黑风大,程渊吹亮火折子,把室内灯光点燃。对着风铃,请秋云在书桌前落座。程渊道:“你夜里来,这是第二次。知道你不轻易找上门,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秋云不知道如何开口,沈千说女子攀男子而生,就像绞藤缠着树,是没根骨气性的软物。可她秋云一直以来都想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假以人手,不靠他人。她知道程渊对她的心意,也相信他不是趁火打劫之人,一旦知道对方的爱慕之情,若不愿就该避而远之,可她怎么鬼使神差的就想到程渊,想到他和煦的笑和迁就的宽容,想到他素日的温柔和坚定,总觉得只有他可以帮她。要说这件事还真只有他做得到。“怎么?闷着不说话,是没想好,还是想太多。”火苗跳动了下,程渊眼睛闪了闪,窗外风铃晃动,叮叮当当的,恍如先前二人并肩而立之时。“这可不像你,秋云,既然来了,说明你是决定信我的。”他说到秋云心窝子里,秋云再也不能缄默不语。“我是想让你帮我收蚕丝。”“收蚕丝?”程渊睁大眼睛,旋即很快笑了,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伸出指头点着她道,“啊,咱们张大老板,是要做大事。我听说了,沈千不许别的供应商供货给你。怎么你想开春,把沈千这只臭虫捏死在手心里吗?”他皱了皱眉眉头,“这件事我当然可以做,要说我程家破落了,但土地还在,洛县有一半的地都姓程,剩下一半呢,又有一半性洛,我吩咐庄子里的庄头,提前去收,以前沈千仗着独霸一方的身份,拼命打压蚕农,要不是我爹从中斡旋,还真让他如愿,好歹他还忌惮我爹,不敢太肆意妄为。如今,你长起来就好,总算有个人敢和沈千对博。放心,你开口这事我一定帮你。但,你眼下……”秋云叹口气,打断程渊的话:“眼下,我自有主张。”将如何诓骗周二印章又如何演“空仓计”全部说予程渊听。“好狡猾的姑娘。”程渊听完笑着说,但笑的不深,“但沈千有这么容易上钩吗?”秋云暗自摇头:“不敢笃定。”程渊想开口,欲言又止,秋云看出她的纠结,轻轻用手背和他手背碰了碰。从触到地方传来麻酥酥的感觉,一直走遍程渊全身,他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想去抓秋云的手,他动作已算迅速,可秋云已收回手,正经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下楼吧,要是你着凉了,以后我还怎么好意思到程府来。”程渊有些失望,刚才那转瞬即逝的感觉却在他手背生了根。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不远不近的和他相处,何曾有过一丝逾越之举,他不是贪心之人,但总也想有点甜头,就这个小动作,欢喜像涨潮似的扑向他的心房,往常他总觉得洛鸣安傻,可如今,他觉得原来所有的傻都不是毫无根据的。“你还愣着干嘛,你不和我一起走?”秋云站在楼梯口喊了声,程渊着急忙慌的跟上去,没曾想,脚下没稳,扑上前,眼看就要扑向秋云,他一手拉住楼梯扶手,一手抓住秋云的手腕,才免于二人跌倒。等站定身子,秋云抚着胸惊魂未定,嘴里抱怨道:“你看你,像丢了魂一样。”旁边的人,挨了说,充耳不闻,嘴角浮起笑,眉毛飞翘,喜悦之情像抓不住,跟着咕噜咕噜滚下楼梯。“诶,你这是,着了魔。”秋云还想说两句,他已经拉住秋云的手腕,留个英俊的侧脸,抵拳干咳了声,言简意赅道。“走。”就这么被他一带,从楼上到楼下,他高挺鼻尖下那抹笑就不曾消失过。手像粘在秋云手腕上似的,箍的又紧又热,也不舍得放开,秋云看他高兴,也随他,可这一段路总算是有尽头,到了楼底,秋云想撒手,晃了晃手腕,却不料他侧头,俯下身,热气吐在她耳边说。“真希望你以后常来程府。”秋云面颊一热,他转过头,嘴唇蜻蜓点水似的在她娇嫩的脸蛋上擦过。“你的脸可比我的手热多了。”秋云握拳,这小子,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挥手想锤他,他已经松开手,跳到门口,借着门外明亮的火光,笑的灿烂如骄阳。一如那时他撑住轿门,等她回话,从未变过。秋云想,原来从那时起,她就已经喜欢上他了吧。
一百一十七章
沈千回了家在书房闭门不出,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手珠忘了拿,便差了从人去寻。
也是因缘际会,那串手珠秋云交给柜台,嘱咐他返还失主便离开,从人寻到丰记,报了姓名,取回手珠,出了门恰好那几位搬东西的劳力提着食盒从丰记门前过,眉飞色舞地谈论搬空箱一事。那从人跟在沈千身畔多年,也长了好几个心眼,暗中留心此事,拔脚回去禀报。
沈千听完从人陈述,垂眉冷笑,好个臭丫头,居然敢设套子让我钻,想是没瞧过我的手段有多狠厉。他取过纸笔,写了帖子,唤从人去找他惯常养的走狗仇二。
那仇二是这城里混子的头目,手底下又养着一班吃闲饭的流氓痞子,专做偷鸡摸狗,打砸抢烧的坏事,不知道帮沈千做了多少阴私勾当,依附他这棵大树,混的是风生水起。
仇二得了沈千的安排,连夜召集手下,裹上夜行衣,趁着夜色遮人,潜行至码头边仓库。
将门脚全用桐油浇湿,火折子的星火往那桐油上一吹,借着江面的风,不多时便着了起来。猩红的火舌窜起几尺高,先把门烧个精光,火往里头蔓延,堆积的木箱一点就着,熊熊烈火如出笼的猛兽,所到之处无一不燃。
等到附近的人发现此处走水,已回天乏术。
澜沧码头大半夜走水一事,第二日便传遍整个洛县,不止烧了几间仓库,还将附近的民居也毁损不少,好在挨着河边,取水及时,没波及主城。
秋云昨日堆放货箱的仓库本是租的,那仓库老板实在厚道,产业被烧,还上门亲自向秋云赔礼道歉,害的她损失了几箱布匹。
秋云没有心思与他算账,劝老板放宽心,东西不多,便算了,亲自将他送出门去。心内不安的思虑又重了几分,多半这火不是天灾,而是人为,深秋之时,哪有这么容易走水。
傍晚时分沈千屈尊前来张氏卤菜馆,他坐在轿中,掀开布帘,笑盈盈地冲正在算账的秋云打招呼。
“张老板,可还好。”
秋云抬首见是他,大叹不妙,只能硬着头皮绷出笑脸,回了句:‘谢沈老板关心,还行。”
“流年不利啊,昨儿才见了张老板的货,没想到当夜就走水,涟安来的货又如何,还不是终成灰烬。”
秋云放下算盘,走出门,站在堂口压低嗓子道:“多谢沈老板关心,到底我周二还差着我一千两的货。”
“稀罕,张老板藏了什么能工巧匠,能把一千两同色布匹作出花样来,倒是让我长了见识。”沈千贼眉鼠眼在秋云脸上打转。
到底大意了,合同拟的仓促,竟然没注意标明类别,要是周二真在沈千授意下咬牙供出一千两的同色布匹,秋云还真束手无策。
沈千见秋云傻愣愣的站在那里,轻蔑一笑,覆了帘子,从人一声吆喝,轿子又颤巍巍的颠簸走了。
他该有这份痛打落水狗的骄傲,秋云想,她可能等不了开春来收拾这个奸商,她连付给程渊买货的钱都没有,布庄可能是真的要关门大吉。
到傍晚,关了门,她又和周老太商议,决定哪怕是同色的布匹也要搏一搏。由周老太出面去找周二谈判。
谁知到了天明,秋云刚到张氏卤菜馆,码头跑腿的信使,就送来一张提货单,让秋云午时过后,去码头提货。
捏着那张货单,秋云一时摸不着头脑,询问周老太,她也不知所以。
午时刚过,秋云就带着一流和布庄的伙计到码头等待,能从船上来的,应该不会要人命,就算有埋伏,她带了这么多人,也能壮壮声威。
吹了半天河风,终于江面上一艘大货船在正在重建的澜沧码头靠岸。
从船上下来两人,正是消失已久的赵龙吟和裘山亭。两人着粗布灰袍,一看到秋云等在码头边,就脚下生风的跑上前。
裘山亭率先拱手道:“小老板,你来接我们啦。”
乍见消瘦二人,秋云吃了一惊,憔悴疲惫的神情哪还有昔日矫健潇洒的气魄啊。
走在后头的赵龙吟垂着头,先看了一眼秋云,然后目光总欲盖弥彰的落在江一流身上。
“裘大哥,你可终于回来啦。”秋云笑着道,她还想装不知情,裘山亭低头轻声说:“是侯大人救了我们,也是侯大人寄的货单。”
显然在他们的心中,她已经是侯逢道的自己人,什么事都清楚。
秋云只能尴尬的岔开话题,笑着欢迎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暗器机关,带了这么大群人来,结果是接二位大哥。既然接到了,咱们快走,我知道裘大哥离家许久,必定想念我家卤菜,还有微明,微明也想着您呢。”
裘山亭笑呵呵的搓手道:“想念是都想念,就是还有事情要做。”看了看身后的众人,笑的更欢喜:“你人没带错,这些人兴许还不够呢,我看还得找点劳力,有一船的货要卸呢。”
“一船的货?”
“对啊。”裘山亭指了指身后的大船:“船上运的除了我们两人,剩下全是来自涟安的上等布料,我们执侯大人手牌,一路畅通无阻。侯大人吩咐,就算小命不保,也要护这批货完好无缺,他说,这对小老板你很重要。”
“你说这后面是涟安来的货?”
秋云越过裘山亭,看向那艘大船,眼睛放出欣喜的光彩。
“对啊,没错。”
“他还救了你们?”
“对。”裘山亭说的很艰难:“侯大人挺不容易的。”
赵龙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是他主子欠我的。”
“赵兄……”裘山亭对他的话略有微词,但理解同生共死的兄弟从前过往伤痛,他也不好反驳他对侯逢道的不满。
“但是他不欠你。”
秋云望着船上在蓝天下直立的桅杆,几只鸟盘旋飞过,表明船家身份的旗帜,被风吹的鼓动,正飒飒飘扬。
这只船,就是这样乘风而来,带着一线生机和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云回过头,正视赵龙吟道:“他欠的是我的人情,现在,你也欠我的人情。”
一句话说的赵龙吟哑口无言,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江一流,那张似是故人的面容,终究没有开口,耸起肩膀,也不管裘山亭的招呼声,径直往船上奔去,抗起两只沉甸甸的箱笼飞快下船,扔在地上,反复往返,像发泄似的拼命搬运。
随行的布庄伙计也跟着忙碌起来。
秋云随便撬开一箱货,捏了捏钻出来的料子,如糖浆般绵密顺滑,是千挑万选的上等货。又开了一箱,质量要下乘一些,但花色新颖别致。看来,这批货是精心筛过,不一味要好,只讲求合适。
裘山亭抹着汗走来说:“侯大人说让我谢谢你的救命之恩,若你要给钱,以后亲自送到京都去。我们承了侯大人的情,答应过以后让小老板你差遣,我的生意也黄了,若以后小老板你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他不仅替她解了燃眉之急,还送来两个好帮手,仿佛要证明他的命是多么重要,一笔勾清,是侯大人的手笔。
秋云想起曾拽紧他的生命穿过草原,想起他聊起过往那不经意的柔情,想起他谈起理想那熠熠生辉的眼睛,和离别时决绝的转身,以及那束带有算计的花。
她早就知道这个人,离她想要的生活隔着遥远的距离,他天生有宽阔而强健的羽翼,并不局限为某个人而展翅,就算那片刻的庇护,让人感到温暖与踏实,短暂到还不如夏夜的一场疾雨。
雄鹰终于回归他该去的天地,迎风展翅,去追逐吧,侯大人,那遥远的山巅不过刚刚是你蹬足的起点,若有似无的游丝怎能绑住你锋利的爪子,你注定是属于苍生的。
一百一十八章
到第二年开春,也没传来周氏布庄倒台的消息。
仲春之时,这一天民汉村敲锣打鼓的,是嫁娶的迎亲队。
待字闺中多时的张林终于出嫁了。
张老太捏住女儿的手哭地伤心欲绝,张林被老娘哭声弄的心头烦躁,不管规矩,掀开盖头,轻轻推搡了她娘一把。
“娘,哭个啥嘛,又不是见不着了,来回就一个时辰,隔个三五天我就带王郎回来看你嘛,你看你哭的,我手帕都弄湿了。”
张老太捡起女儿的手帕擤了擤鼻涕,张林气的又一跺脚。
“娘!!”
“好了好了,你年纪轻轻啥也不懂,埋怨娘弄脏你新衣裳,要晓得,你出了这道门,就再也不姓张了,是人王家的媳妇,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还是被猪拱了。”张老太一边哭,一边抬袖子抹泪。
“王郎是猪,那你女儿是啥。”
外面有人在催促新娘子上骄,张林到底还是不舍得,拿起帕子帮她老娘擦干眼泪,一路相携出了门去。张老汉在门口守着,看见女儿出来,用力抽口烟,默默地说了句:“好好做人媳妇,别耍小性子。”
张林忍住眼泪点点头,由媒人扶着上了轿。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红彤彤的花轿,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颠簸,走出好远,只剩一个小红点,张老汉才肯扶泣不成声的老妻回到院中,看着满地红纸叹气。
秋云本来在堂屋招呼客人,也出来扶张老汉。
“爷爷,小姑不嫁,您着急地跟热锅蚂蚁似的,这嫁了,您又舍不得。爷,家里还有一堆人,都等着您呢,要是您想女儿了,就去隔壁村看她,要是您嫌闷,我就把您接去县里住住。”
张老汉还没发话,张老太先开口,一通阴阳怪气的讽刺。
“你的乖孙女到底是本家第一能干人,在县里开起铺子,买了房,就是你要享她的福,还得要你不爽利才成。”
“你今天别招我治你。”张老汉听不得老妻这番夹枪带棒的话,好好的日子,这人就只会扫兴,抡起胳膊,手掌举在半空中。
张老太见这打人的姿势,想起那年初二挨的揍,吓得倒退两步,抬臂遮挡。
半天巴掌没落下来,她放下袖子,张老汉已经被秋云扶进屋去了。
屋里头是各家来道贺的亲戚友邻,侯家大哥侯逢学坐在凳上一言不发,连猴淘淘也挨着他爹,安静坐着。
他如今长高了些,在学堂里之乎者也念了不少,脑袋撞了道理,不再如往日调皮,但还是孩子心性,像这样循规蹈矩也是少见。
秋云朝秋雨丢个眼神,妹妹立马拨开一众围着她讨糖吃叽叽喳喳的小孩,凑到姐姐身边。
“怎么了,大姐?”
“淘淘怎么不跟着你们玩,一个人干坐。”
秋雨翻个白眼:“姐,你现在是一门心事扑在生意上,对咱们村的事太不上心,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啧,你这妞。”秋云揪妹妹的头发,“快说!”
“猴淘淘的二叔和他爸爸好像吵架了,他二叔把她爷奶全接走了,说是接去京都享福呢。”
“有这种事?”秋云皱起眉。
“姐,要是你问完了,可以让我去玩了吗?他们还等着我呢。”
等糖吃的孩子,守在不远处,眼巴巴的望着秋云。她一挥手,秋雨就像脱缰的野马风一样奔回小伙伴身边。
秋云走出门去,她望着不远处那毗邻自家小院的建筑,那株出墙而立的玉兰花在带着些许寒意的春风中抽条,绿色的嫩芽如同箭一样,笔直的指向湛蓝色的天空。
远在千里外的京都,老皇帝走完他最后一程,无论是在明还是在暗,较量许久的问鼎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二皇子在老皇帝驾崩的当晚,深夜策马离京,很快在半道被捕,投入天牢。
在六皇子最后一次与皇帝交谈后,太医院传来消息,老皇帝已药石难救。
窝藏在京都某户民家屋内的侯逢道,突然就想起遥远的家人。在这个深冬时节,他推开窗,满院的积雪在月光照耀下发亮,白的人心慌,这犹如乱琼碎玉的的雪下埋藏了多少腥污,他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痛苦,从挚友死去后,又一次钻入他的骨髓,痛的他五脏六腑都阵阵发颤。
帝王的无情是残忍的,并不因为谁的品行高贵而改变,身居高位就是要懂得舍弃一切应该舍弃的东西,把笼子里坏的吵的挑出去,剩下的才是循规蹈矩的,侯逢道清楚知道他不会在笼子外面,但是被驱逐的威胁从皇帝的更迭那一刻,就一直在他头顶高悬。
六皇子登基后,侯逢道接到官复原职的懿旨,与此同时,皇上怜悯他孤身一人,父母远在他乡,无法尽孝,赐了他府邸,择日将父母长兄接到京中团聚。
侯老太和侯村长是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一年未归家的儿子,突然回了家,开口就是带他们走,侯大哥平时对弟弟是毕恭毕敬,对他这无理取闹的要求也是执拗的不肯同意,两兄弟闹的不欢而散。
侯逢道由不得哥哥推辞,派人把父母直接请上骄。
新皇派来跟随的宦官不愿意屈尊下乡,领着迎侯大人父母的车马侍卫在洛县门口等着。
要不是侯逢道吩咐他,来去不得扰人,要悄无声息的,他恐怕需的大张旗鼓的进城,让县令来接见。
大冷天的,一行人在寒风中等待,两边枯萎的芦苇官道出现马车的身影。
那宦官早就等的不耐烦,他现在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侯逢道这种四品的小官他是不放在眼中。
只两手笼在袖中,冷冰冰地看着马车停靠,侯逢道从马上下来。
“我说侯大人,你去时多久,皇上是让你带亲生爹娘到京城享福,别弄些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出来,鄙人多问一句你别在意,这可真是你亲生爹娘?”
若领他进差的师傅尚未出宫,早年见过“寡先生”绵里藏针的冷酷,就该懂得提醒徒弟遇上此人要拿出十二分的恭敬。可惜没人教,自然就学不会,总的吃点亏,翻了跟头,晓得痛,才能明白。
所以这两耳光落在他白面无须的脸上时,宦官细长的眼睛挑的更高,不知是急还是怒,双颊通红,两片薄唇因为忍耐而不停颤动,他咬紧牙关,腮帮子绷紧,伸出手,指着侯逢道,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放肆!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阉人,宫里的奴才。”
侯逢道看着他阴柔的脸,像一张扭曲的银叶子,五官绞在一起。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你可知道打我的脸就是打圣上的脸,待我回京禀名圣上,治你个大不敬之罪,将你满门抄斩。”
听见这话,侯老太和侯村长,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这时他们才隐约体会到,儿子在京都过的什么日子。
“叶鹰。”
侯逢道唤了声,从他身后走出个穿黑衣的男子。
“大人,在。”
“把他给我绑起来,过五行山时,哪里寨子多,扔出去。”侯逢道对着宦官露出笑脸;“你要告我的状,我却要向皇上请你的赏,我们路遇山贼,公公奋不顾身,英勇难当,用杀身成仁弥补你身上缺的那点东西,你也算死得其所。”
“侯逢道,你敢,脏东西放开我,别碰我!”
三招两势,叶鹰就将宦官五花大绑扔进车厢。
其他侍卫看了,莫不低头不语。
侯逢道回首去迎爹娘,爹娘双目含泪,似看陌生人一般的打量他,眼睛里除了怜,还有惧。
一百一十九章
这是好事,身处京都,若不够凶狠,就一定要懂得害怕,懂得躲藏,懂得韬光养晦,只可惜了爹娘,这一趟能不能安享晚年且难说,侯逢道不忍心告诉他们那赤裸裸的现实,白发人送黑发人恐怕是老人家最难以接受的打击。
有些人要走的路注定是孤独的,形单影只的。
伴随新皇登基,接踵而来的是傅老师灭门惨案终于水落石出,这所有罪孽全都加在二皇子及其豢养的走狗身上。
民心稳定后,商业渐渐复苏,截断许久的水陆和各自盘踞的陆路逐渐放行。
秋云的生意一天天好起来。
她和吕娇合伙买了间茶楼,专供女流品名,定期举办茶话会,时而展示吕娇做的朱钗头饰,时而是秋云布庄里来的新品,自开业以来已成为县中商户之女常去之处。
她的日子好过,就有人日子不好过。
沈千去年冬天没制裁住秋云,烧了货仓后,她竟然还能相安无事的度过整个冬季,甚至新款层出不穷的面世,有好多布匹花样,他都不曾见过。
另一头,周家在布匹本就稀缺的情况,被迫为履行合同清空仓库换来一堆夏天纱装,换季的那波热潮没赶上,后继无力,收益日渐下降,周老太趁机买通账房,做了几笔转手交易后,彻底掏空长乐镇周家最后一丝本钱,摇身一变成了周家最大债主,两个不孝子,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被她拽在手心里,人依然在周家老宅住着,但店里的事情一应不再经过两位老爷手中,全归周老太管,落叶归根,她始终心里想的是如何把周氏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做好,疲于两地奔波,便把所持的的周氏布庄股份转给秋云,两家人依旧合作无间,只是不再在一个锅里吃饭。
秋云委派凌旭东做掌柜,接手周老太以前那些供布商,等到程渊帮她把蚕丝收齐,整个洛县的布匹生意的命脉就被她牢牢握住。
光秋云掌握布庄以后生意越来越兴旺,已让沈千坐立难安,她的确还算是一座小庙,可是在他精心盘算设计陷害之下还能存活的庙,就不得不让他打起精神。
眼下新皇登基,举国欢庆,正是国民裁衣庆贺的好日子。宫中京都中的贵人又要添置新衣,各大布庄接了新活,层层筛下来的,落到他们这些人碗里,也够吃个一年半载去,沈千在州府的店就接了许多生意,他一边翘起二郎腿为即将大赚一笔而欣喜,一边又为无可奈何秋云而烦闷。
这日他正由从人陪着在各家店查看。
春意回暖,他还穿着大袍子,加之身形肥大,走两步就气喘连连,额头冒出薄汗。坐在店中专门为他准备榻上歇息,两个小丫头一个为他打扇,一个就剔陶瓷罐里腌的糖梨喂他。
他躲在帷幔后面,从特意留出的缝隙里,观赏各自来店中的女流,过足眼瘾,好不惬意。
能进他这布庄的女子,非富即贵,便是颜色稍逊,也能靠打扮弥补些风韵。
“伙计,这布匹怎么卖?”
一个娇翠欲滴的女声从外头传来,沈千不由坐直身子,很可惜,只见到袅绕的背影。
“姑娘这布匹一两银子一匹。”
“那这一匹呢?”
“姑娘眼光不错,这一匹因为织物里掺了香料,做出的成衣,天然一股芳韵,要二十两一匹。”
“好是好,可是贵了些。”
女子显然相中这匹布料,不依不饶的缠着伙计讲价。
沈千被她娇滴滴的声音弄的心痒难耐,暗中从帘后走出来,瞧她正面,果然明眸皓齿曲眉丰颊,是位娇艳动人的小美人。他动了心思,正想叫伙计赠这美人讨个好。
路边的轿子里传来一阵女声,里头的人催促道:“青碧,还没选好吗?”
叫青碧的姑娘,连忙丢了布料,在轿门前行礼道:“夫人,选着一匹还算可心的,只是奴婢见他要价太高,正与伙计商量。”
“何必麻烦,让我看看。”
青碧听主子这么说,忙双手探进绛红色的轿帘,扶出一只骨节纤细匀称的素手,腕上挂着一枚色泽斑驳的莹润绿镯子,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及至一双镶有珍珠的绣鞋触地,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像谪仙般立在店门口,本来富丽堂皇的店堂装饰立刻黯然失色。
沈千不由的看呆了。
女子由青碧扶着进了店,垂下眼看了看伙计手里托的布匹,又随意打量了一圈,伸出纤纤玉指,点了几匹,全都要了。
“一共多少两银子?”青碧掏出腰间荷包付钱。
“小姐,夫人,暂时先不用,等裁制成衣,您试过,满意后再付钱。”
“哦。”女子眉毛挑了挑,笑着道:“这种好事。”
“是的,麻烦夫人您留个府邸地址,等做好衣服,我们大师傅亲自送上门,若有不满意,再替您亲自量身改造。”
“你们倒是贴心,难怪在县里算是首屈一指。好吧,青碧,写给他。”
青碧留完信,扶着女子上了轿,一行人离去后,沈千从暗处出来,取过伙计手中纸条细瞧。
“南街程府。”
早听说程如是有位如花似玉的续弦,享天大的艳福娶了姐妹二人。
要说洛县若有什么人不敢惹,那早年的程如是绝对让他退避三舍,其手腕心智计谋算计让商圈的人不敢轻视,人家混的不是这一亩三分小地,肯蜗居在此也是为了祖宗的根基,早把羽翼布满天南地北,沈千插翅也难追,他追不上自然心生妒忌,妒及生恨,表面维持客气,可见程如是意气风发的样子哪一次不是气的牙痒痒,更不用说程如是一向傲世轻人的态度,根本不将他放在眼中。
现在的程如是元气大伤,他那徒有美名的儿子,天生一副俊朗面孔,是个琉璃般易碎的白面郎君,能成什么大事,程家这一脉迟早败落在这小子手里。
他如今丝毫不怯程如是半分,甚至还带着点看笑话的讥讽意味瞧不上他。
沈千把玩着那张纸签,似乎还留有淡淡美人馨香,计上心头,算是找着机会,现在,我就要去替你程如是戴顶斗大的绿帽子。
一百二十章
春天总能滋养一些绮思,别提曾徜徉过林间也曾自由随风的程夫人,哪怕偶尔掠过的麻雀,在墙根边那株樱花枝头停靠片刻,飞走时,带动她的心如枝芽蹦弹。
她住在这如金丝牢笼里,为了赎罪而固步自封,心里对外面天地是极度渴望,忍不住怔怔的望着春景发呆。
“夫人,送成衣的伙计和师傅来了。”
青碧在帘子外禀报的声音拉回程夫人的思绪,她放下托腮的手,没精打采的回道:“请进来吧。”
先进来是位体态宽大的胖师傅,后面跟着手捧托盘的小伙计。揭开托盘盖子,飘出股幽香,裁成的衣服针脚细密,盘扣紧实,配饰绚丽,比之先前光看布料的繁华精美还要奢侈。程夫人本来伤春悲秋的一点愁思,即刻被驱赶开,眼光被这件绝美的衣裳牢牢锁住。
她轻启朱唇,笑着让青碧扶她到里间换装。
可惜裙裳是美,腰身那却做大了,弄得她兴致全无。
“青碧,拿回去让师傅重新做吧。”
本来满怀期待,经此失望,程夫人有些乏了,倒在榻上歇息,只让青碧去应付布庄二人。
正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程夫人隐约闻见若有似无的异香,心里没来由的躁动,颈上束缚的夹领令她喘不过气,她翘起手指,解开两颗珍珠扣子,睁开朦胧惺忪的眼睛,迷糊看见看见外面天光大亮,觉得刺眼,沉沉合上双眼。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压在她身上,又重又闷,她想叫人,可嗓如木塞,难以发声,她想挣脱,浑身乏力,无济于事,接着她感到衣服被剥离身体外,便真如昏死过去,意识全无。
自程渊当家,她这一方小院,就如冰窖一般鲜少有人光顾,来往的几位奴仆表面维持着尊敬,却是不挂心的疏远,一有空就偷懒遛空。四方砖墙围绕的是无尽春闺寂寒,春天的脚刚迈进这小院,也因惧怕里面透出深重的静默,而蹑手蹑脚离开。所以就算身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程府大院,在他方如何春意盎然,也有春天不曾临幸之所,这偏僻的一角正如寒冬般静默无言。
程夫人悠悠转醒,鸟鸣声越发清晰,她低头看见自己身上完整的衣物,青碧在唤她用膳,她努力甩掉脑海中的癔念,想起梦中所受的羞辱,还好只是一场梦。
没过几天,布庄的师傅又送衣服来,这次是他一个人来,可衣服还不甚贴合,程夫人略有些愠怒,她声称不要这衣服了,那师傅迭声的道歉,请夫人开恩,别让他丢了饭碗。程夫人勉强才网开一面。
如此来回了三次,程夫人几近发火边缘。这师傅苦着一张脸,又告饶哭诉,请夫人去布庄一趟,选些布匹作为歉礼。
程夫人本来不想去,可如果不去,她枯守在院子里有何意思,再说,也没有留意她的去留。她就依了他的请求,去布庄走一趟。
沈千假扮作裁缝师傅得了三次手,心里妙不可言,他暗忖程夫人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决定勾她到布庄言明,把这美人纳入他床榻枕侧常伴。
程夫人穿过一条走廊,被裁缝师傅领进后院。
“沈师傅,这是什么意思,不是选布匹,为什么要到后院来?”
程夫人想外面就是伙计,光天化日的,人家开门做正经生意,应该不是坏人,跟着走了一截,心里也不由得发疑,停下脚步问道。
“夫人,里边说话方便。”
沈千一改往日的点头哈腰,挺直腰杆,笑着回道。
“什么叫里头说话方便,我和你有什么不方便在外头说的话,要是你不说清楚,这衣裳我也不要了,钱我也不会付。”
程夫人柳眉倒竖,拂袖欲走。
“记不记得你做的梦。”
沈千下巴冲她身后的青碧点点,说完这句话,他眯起眼睛观赏程夫人如冬雪般煞白的脸蛋,看她突然焦虑的样子,自有妙趣。
“你……”程夫人咬咬牙,余光瞟了瞟青碧,放话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和这位师傅到前头说话。”又冷冰冰的对沈千道:“有什么话就在院子里说,我不会同你进屋。”
在屋里在院里有什么区别呢,这小娘子还不知道,整个布庄都是我的,她已经一脚踏进我的天罗地网,再多提防也是徒劳。
“当然可以。”沈千笑着说。
程夫人十分不耐的跟着走到院中,约莫四下无人,尚能看见青碧的身影,料定她听不见龌龊之言,便立定下来,冷漠的看着沈千。
“有什么话说罢。”
她脸色灰暗,如茜草结霜,沈千看了,心里躁动,只想一亲芳泽。
“别着急嘛。”
沈千伸出手指头,在程夫人滑腻的脸蛋上抹过,她飞速的闪开,眼里充满厌恶。
“下贱!难道你不清楚我的身份,岂是你这种贱民可以染指的。”
“美人,你凶巴巴的样子照样令人心旷神怡,为什么你有这么一张美丽的脸蛋,偏偏被我瞧见,却不属于我,我不费心巴肝的占有你,简直叫我活不下去。但凡你有丝怜悯之心,就该交出你的美貌拯救我这个濒死之人,不过还好,虽然用了些手段,偷香窃玉,但是能一亲芳泽,也算得偿所愿了。木已成舟,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逃?不如大大方方来我怀里,我们共赴云雨巫山。”
沈千所说的话,每一个字都污秽不堪,程夫人被他淫邪的话语所围攻,不知所措。
原来那几日身体的异样不是错觉,自从嫁给程如是,他一次也不曾轻薄过自己的身体,新婚初期她还使些手段,到后来,知道他不是动心忍性,而是无动于衷,她治好偃旗息鼓,把青春白白的消耗在岁月里。梦境里的翻云覆雨一边让她觉得羞愧屈辱,一边又让她痴迷沉醉,她不由得回想起往昔岁月,在山寨里驰骋纵情的时光,将虚与假都混合,哪怕知道是不合情理事出有诈,也当做是一场香销玉髓般的梦境,不由自主的陷入其中。沈千的话就像一只丑陋的鼓槌,砸破了她的美梦,露出底下狼狈不堪的真相。
她为自己的羞怯欢愉付出代价,可她万万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个人,她一直以为是赵龙吟回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