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八章
猪脚煨花生汤在翁里散发出阵阵香味,秋云提着翁,沿着通往程渊小院的石径去。
这次不用驼铃带路,她轻车熟路的找到那清幽的偏僻之所。院子里的鱼缸里已经没有鱼,只剩下个空缸摆在孤零零的石桌边,有个丫鬟坐在门口熬药,把腊梅用丝草串成环,挂在耳朵边,自娱自乐的左右摇晃脑袋,花骨朵随她摆动,轻轻擦过她才刚刚生出娇嫩模样的脸颊。
她晃着晃着,就看见走进来的秋云,这位姑娘是少爷心中独一份,她不敢忘,重紫立刻站起身,两手掳下来不及刹车的耳坠,朝秋云福了福身子。
“秋云姑娘,安。”
秋云蹲身回礼,“麻烦姑娘帮我引路,我来看看程公子。”
重紫舍了手里助火的团扇,伸手来接秋云的瓦罐,手腕上系的铃铛朝屋里摇了摇,示意有客来访,便领了秋云进屋。
屋里点了熏香,程渊那屋的暖炉里,更是用的名贵安神香。他靠在床边,手里握着一卷书,正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看的入神。
青碧来报有人来时,他懒洋洋的摆手,让她退下。屋里只剩他和驼铃,驼铃脚踩梯子把一本本程渊看过的书,放置回高高的书架上。
“少爷,秋云姑娘来了。”重紫领秋云进门。
程渊听见秋云的名字,丢了书,忙往门口看,也不多一日不见,就像隔了许久。
“可算是来了,少爷脖子都快支成天鹅颈,人家都说望夫石,我们这里倒是长了块望妻石。”驼铃面朝书墙,小声嘀咕道。
“快安座。”
重紫立马把罐子交给轻碧,从屋中央取条四腿凳,请秋云坐下。
轻碧接过罐子,一摸还是热的,便去外边小厨房,准备盛一碗,让他们这位脖子望长了的少爷享用。
“你好些了吗?”秋云坐下便问。
“好许多,再过些日子,应该可以下地走动。”
程渊撩起眼睛去看秋云,见她今天穿一件碧色盘扣的短袄,外面罩着兔毛褙子,软乎乎雪白的毛托住她清净的脸庞,鼻尖被外面寒冷的冬天冻的微微有些发红,两只黑眼睛却一如既往,四季都那么澄净那么明亮。
“秋云,我同你商量一件事。”他小心翼翼的说道。
“什么事?”
“过几日,我爹就要上门提亲。”程渊把手伸出鹅绒被,抓住秋云的手,迅速收进被子里,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一脸平静的看着她,感叹道,“真凉啊……你怎么不拿个手炉呢?”
秋云瞅着梯子上的驼铃,瞪了程渊一眼,却没收回去。
“这就是你要说的事?”
“不是。”程渊感受着她那只柔软的柔荑,像春天时握住的一团柳絮,“爹他来提前,你不会拒绝吧?”话毕,他笑着,却用一种期盼而热切的眼神,等待秋云回答。
“你父亲来吕府那天,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秋云想,程渊,你真够肉麻的。
“可我想再确认一下。”
“你这样一说,倒是弄的我也想确认一下。”秋云歪了歪头。
“确认可以确认,但不能推翻结果。”
“怎么说呢?朝令夕改,不是常有的事嘛。”
秋云冲程渊仰起下巴,这时轻碧端了汤进来,秋云立马将手抽了出来。
“少爷,这是秋云姑娘送来的汤。”
程渊朝秋云努努嘴,“给她。”
轻碧呆了一会儿,小心地说,“秋云姑娘,你看这……”
“给我吧。”
秋云接过,程渊把手臂搁在被锦上,侧着身子,头发散在颈后,他似笑非笑地看着秋云,等待享用她体贴的照拂。秋云把汤勺送到他嘴边,他笑嘻嘻的吞下肚,又将勺子推向她,“你也尝尝。”
“我不要。”秋云白了程渊一眼,又舀了一勺,“三姑替你炖的,整整一下午,好不好喝?”
“嗯。”他点点头,“替我谢谢三姑。”
“我已经查到一些线索。”
秋云喂的认真,吃的那位也认真,听见她说跑去抓凶兽,程渊眉眼里透出担忧,“等我好了,让我陪着你去,别去外面乱跑。我知道你本事,不是看不起你,要是你太紧张一个人,即便她是打个喷嚏,你脑海里便是一场海啸。”
“我不会单打独斗,有一流和裘大哥陪着我,你放宽心,等你痊愈了,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到时候就顾不上抓幕后黑手,不过我在你爹那里立下过军令状,要逮到刺你的人,我说一不二。”
“别的事要做。”程渊低头笑了一会,又抬起头来,把碗从秋云手里夺过,咕噜咕噜一口气喝完,悠的打了个饱嗝,很高兴地说,“那我可要赶快好起来,重紫,药熬好了吗?我要喝。”还碗给秋云的动作相当自然,他说,“就算有人陪着你,也不行,你就安安心心在家,不是有很多事要准备,你赶紧预备起来。”
重紫端了药进来,看着少爷的样子,暗中憋笑,在程渊的示意下,将药递给秋云,用托盘蒙着嘴退下去。
驼铃垒好书,像猴子一样利索地从梯子上滑了下来。他背手走到床边,朝程渊鞠躬,“少爷,我可以退下了吗?”
程渊就着秋云手里端的碗,正喝药,招招手,让他赶紧走的意思。驼铃挤眉弄眼的朝门外退,一边走,一边左右歪头瞧着屋里的二人,等到了门边,呵呵笑着,一溜烟的跑出去,准是找两个丫鬟嘲笑他们这少爷痴情的呆样。
“那天你说的话,我听了很感动。原以为这条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跑,似乎看不见头,可我仍愿意跑下去,我就那为先祖曾落过牙的祖老太太,把她的韧劲也传给了我。秋云,我相信,勇敢的人,才有资格获得幸福。我的爹爹,他不够勇敢,不敢向娘亲求一句原谅,我的娘亲,她也不够勇敢,她没有相信爱的勇气,我绝不走他们的老路,我要执着和坦诚向你表达爱意,并且时刻准备着回到原点重新出发。”
他那双不住闪动细薄水光的眸子,专注、认真、深情地看着她,全心全意地表白着。
一旦被这双如同岸边水草般湿润的眼睛所凝视,好像闻见春天里那碾碎的青草香,便是他所有的要求,都没有不能如愿的。
“是的,没错,只有勇敢的人能获得幸福。”
秋云从他目光中看到了许多,那个下午,撑住轿门等她回话的俊朗少年,记忆里的轮廓浮起一圈浅浅的光晕,原来他等的不是她的回话,是她的一生。
一百三十九章
正月还没过完,程家就请了媒人来提亲,张家虽然听秋云说过早有准备,可是等到男方备礼而来时,还是被吓了一跳。
装在礼担内的聘饼,海味,三牲,四京果,四色糖,帖盒,香炮镯金等是按照洛县阔绰的聘礼来的,至于那整整一箱笼的银锭和一尊通体无瑕碧玉点雕就的玉佛,以及那城外的一座庄子的地契就是洛县前所未有的,反而是程渊宁肯由人扶着也要亲自提来的两只大雁,显得质朴无华。
张勇和刘婶率领一众家人愣怔地看了半天院子里这堆聘礼,一时之间不知作何感想。早知道就在张勇摔坏腿以前,他们一家子还住在民汉村洪岩山脚下几间土屋内,为了生计而奔波,刚刚在糊口的边缘活下来。
这一切都是从秋云当家开始做的改变,几人扭头看向秋云的房间,既骄傲又不舍。
房间里,秋云等待着程渊离开。按当地的规矩,定亲后,俩人便不能相见。
她在屋里收拾东西,未雨绸缪,把一切需带走或不能带走的东西清理妥当。她打开只有廖廖几件首饰的妝奁,那把数次就过她的匕首,正躺在盒子里,内敛的刀鞘把它嗜血的光芒尽数隐去。
秋云盯着匕首走了神,声后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吓了她一跳。
“你真的要嫁人了吗?秋云。“
微明站在门边,他比初时长高了不少,在学堂里,天资和悟性将别的同窗远远甩在身后,秋云知道他出身清贵,每每先生当面夸奖他十,她都在为微明的未来和前途担忧。当初应承侯逢道时,他曾说过,会要回他。
秋云心里明白,从侯逢道重新掌权开始,微明离开她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
“那是自然。“
秋云合上抽屉,从桌下抽出两条凳子,抬手请微明过来坐。桌上放着麦茶,秋云斟了两杯。
微明满脸不快,他爬上凳,跪坐着,把手绞放在桌沿,撑住下巴问。
“可是非要嫁给他吗?我是说,外面提着两只大鹅看起来很虚弱的那个男的。“
他很是一本正经,皱着两条浓浓的眉毛,用黑葡萄似的两颗眼睛盯着秋云。
“是非要嫁给他,就这么一个选择。微明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可不能三心二意。“
“我懂三心二意的意思,可我不懂什么叫喜欢一个人可不能三心二意?秋云,你不知道我的故事吧,先生…“微明提到这两个字,顿了顿,像一个首欢快的歌突然用低哑的声音来唱,他接着道,“先生他一定不会告诉你的。他什么也不肯告诉你。我的爹爹,娘亲,还有阿姐,他们全都不在了,一夜之间,我的家我的画我的书,还有府里夏天总爬到凉亭伸出头和爪子的两只乌龟全都不见了。本来我也应当消失,是先生叫姐姐换了我,又用了一个罪臣的女儿替了姐姐,才让荀伯伯带我离了京,送到他身边。为着救我,先生得去帮别人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一件要命的事。“
这一切就联系的上了,原来侯逢道去突兀做走钢索般凶险的外交,是为了眼前这条小生命。
“侯大人一向正义鼎然,我没有说过你先生的不是,我也很敬重他为人。“
“是啊,你敬重先生,却不喜欢先生,可是先生他喜欢你,他可喜欢你了。有一晚,我半夜惊醒,发现先生站在门前眺望,我以为深夜里的星星更亮,便和他一道站在那里,我盯了天许久,脖子已经撑不住头,才发现先生看的不是天,是沿着坡道下去,一间黑乎乎土房。我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后来我睡在那间房里,我就明白了,先生想看的不是天,不是地,不是星星,也不是房子,先生想看的是秋云。“
原来夜里那幽冥般的影子,想要守候的一直以来秋云都误解了,她又想起侯逢道在车里同她说的话,现在想起来,他用的是一种绝望的神情。
“所以,秋云,你嫁给先生不好吗?先生比外面那个小子才高八斗,风度翩翩,先生也一定不缺钱。“他喝了口茶,把手臂大大张开,“先生的才气,比大鹏的翅膀还要大上许多许多。“
“侯大人的翅膀因为宽广所以要庇护的东西更多,微明,要知道你的先生,是绝不会被儿女私情绊住脚步的。至于我,微明,如果你娘那样的女人,以你的爹爹和子女为骄傲,你就该懂得秋云也只想做同你娘相同的事。两个人,只有志同道合才能走到一起。这些,你翻遍书海,上下求索,也学不到,要从时间的历练里慢慢品味,你真想要正追寻的目标。三心二意的人,不会快乐的。“
秋云说完这番话,外面突然传来鞭炮声,原来送礼的男方礼成后,准备离开了。
秋云冲微明伸出手,“来,和我去清点一下我的彩礼,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我都送给你。“
微明垂头坐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闷闷地说道,“你又没办法,把自己送给我。秋云和先生一样,真固执。“
秋云伸出的手,愣在原地。
京都,一场大雪过后。
侯位于首都城内最繁华地段的侯府,银装素裹着一道道朱红色的围墙,跨过五道门槛,侯府最深处的院落。
几间简陋的小屋,一块不过三步宽五步长的菜地,空落落的晾衣架,屋檐下悬挂着一串串金黄的苞米,靠墙角的大陶瓷罐,默默发酵着一瓮新酿的高粱酒。
这朴素的小院与外头奢华的亭台楼阁天差地别。
在这隆冬时节,百花凋零,万物萧条。皑皑白雪覆盖下的一洼菜地,竟然窜出一茬绿油油的韭菜苗。
侯逢道下朝后,脱了朝服,换上粗布衣裳,也不要满府的奴才服侍,他走到后院,看见父母正坐在坑上。他们来北方,最先适应的,是稍微能让他们体会到一点南方温暖的坑。
两老口屋里灯挑的很亮,正埋头读一封厚厚的信,估摸是远在老家的哥哥又鸿雁传书。
侯逢道也很欣喜,听到一点远方的消息,便不打招呼,兀自一边浅笑着,一边走进屋去。
“想不到张家的大女儿这么快就嫁了。当初张老太婆妄图撺掇她那幺女到我儿面前长脸,却不想偏偏显眼,被我儿冷落停放一边,吃了个大排头,痴心妄想。我看道儿对张家大女儿似乎有几分意思,我也中意那女孩,哪知道这么快就嫁了,可惜啊可惜。“
侯家老太太惋惜道,她至今仍在为幺儿的婚事发愁,奈何天子脚下,她活的战战兢兢,再也没办法大张旗鼓四处吆喝卖弄。
“嘘,你少说点。“侯大人忙提点老妻,“道儿叮嘱过,不要随便嚼谈他的婚事,恐被人听去墙角。他才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怎么能说他中意这个中意那个的糊涂话,感情放着公主不讨,讨个村姑。若被人传开,那些个御屎狗屎的讨了话柄,定要编造个大不敬的名头,到圣上面前参他一本。“
“就你懂得多。“
侯老太抵了老夫一胳膊,却抬手忙去打嘴巴。抬头间,看见门边,一角灰色的衣摆,像雾一样消散在门槛处。
一百四十章
侯逢道偶尔走出紫宸殿,会有一种恍惚,仿佛外面白晃晃的天不是天,而是一张巨大的白色牢笼。
回首过往,令他刻骨铭心的,不是牵马走过夕阳下尸横遍野的北回战场。而是在洛县书院,第一次被人掼翻在马槽里,用鞋底狠命抽打着后脑勺。为着这个耻辱的回忆,他不停孤独的,拼命向前跑,有时候跑着跑着,想回头去看一看,路边曾偶遇过的一朵美丽小花,却再也停不下脚步。
他出神想着心思忘记周遭一切,这在以往是很少有的。
“侯大人。”
三司使张言平走过来,朝他行礼,一时间,他脸上翻滚的情绪像白墙壁上簌簌掉落的石灰,慌乱不过须眉间。侯逢道继续朝前走,只是微微颔首,当做对下属的回礼。
张言平是平章事那一系,平常对于侯逢道却一向人到礼到,但像今天,半途拦住他的去路,不顾他面上的冷厌,非要与他交谈一番,就不适合张言平素日的作风,显得很不识趣。
既然张言平想说话,侯逢道就站住脚,靠着颠外那排朱漆栏杆,俯瞰瑞雪妆点的京城。
“侯大人,今晚在鸿雁楼,我们组了一场酒局,因大家都知道我对侯大人最为敬重,于是同僚们推了我,我便也大起胆子,来请大人您赏脸赴宴。”
“敬重我就该知道,我不爱这些排场。”侯逢道笑的不深,他翻过身,鹰一样的眼睛睁对着张言平。
“我知道大人不喜欢这些宴席,但我们此番聚在一起,也是为了凌霄将军的事。大人和凌霄将军肱骨之交,应该不会拒绝。”
张言平他直起身,那副在寒冬中冻的僵直的瘦弱身板,要不是靠着后面某种不可言道的无名势力撑住,他恐怕要在侯逢道的逼视下,吓得两股战战。
“怎么,圣上都裁夺了的事,你们还有别的高见?”侯逢道斜眼瞧着张言平道。
“有什么高见低见,大人要是好奇,来了便知。”
言此,张言平再次深深鞠了一躬。
侯逢道低头整了整衣袖,好像上面有无数的褶皱等着他那只能裁夺生命的手气抚平,这一低头,就是许久。当他再次抬起头,张言平两只眼眶冻的发红,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指也渐渐的失去知觉。
“好,我去。”
侯逢道笑着一甩衣袖,张言平差点被他掀翻,倒退了两步,勉强站定身子。侯逢道看了他一眼,像看戏台子上的丑角,然后阔步朝城门外走去,只留下个无情的背影,对着张言平和皇殿。
刚一入夜,天边几点疏星在辽远的天空若隐若现。
鸿雁楼此时已人声鼎沸,灯火通明,三层楼都装饰的富丽堂皇,明丽非凡,每一层走廊里,四角都点上明晃晃的琉璃灯笼,随你外头北风如何嚣张,也休想侵扰这里半分欢愉。
只听楼上楼下传来迎客、传菜、借过、让座、谈笑的嘈杂声间中又飘出一缕两缕歌姬吹拉弹唱咿咿呀呀的歌声。这是属于京都城里每一个寻常的夜,重复上演的盛景,重复演奏的乐曲。
专在酒楼托卖的小贩,趁着夜里生意兴隆,推开一扇扇门,殷勤地向享乐的客人们兜售竹篮里的炙鸡、姜虾、烧鸭、卤鹅等荤菜,又或者梨条、梨干、柿饼、蜜枣都甜食。做这一门生意,磨穿布履,只为糊口,并不能大富大贵。
这小贩照例推开天字号那间包房,里面觥筹交错,你来我往,酒酣正浓,好不热闹。
他知道正对门位置上坐的人,一般都是贵宾,只略略看了一眼,又见那坐上的人,与此间热闹场景格格不入,俊朗的面孔仿佛北风盘旋不肯离去,自带一股冷冰冰的骇人气势。小贩不敢不识时务的去向他讨生活,蹑手蹑脚沿门边走,一边怀揣几分小心地问道。
“各位爷,需不需要下酒菜,小人这里有新鲜的下酒菜。”
他刚问完话,尚来不及掀开布帘,让众人细看食物,桌席间,不知哪飞来沉甸甸的一枚银子。
“滚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银子飞进竹篮里,小贩挎篮子的手朝下压了压,他低头看那银子在屋里亮堂的灯光照耀下,银光闪闪,登时欣喜若狂,感恩戴德的奔了出去。
小贩的来与走不能影响屋里半分气氛,这里依旧热的似要掀翻屋顶,冷的像要沉入湖底。
“侯大人,您真不来上两杯,这家的蔷薇露远近闻名,一壶难求。”
张言平深知这位爷是他带来的,自然应该由他接待,对于座上“冰”,他施展浑身解数,侯逢道却软硬不吃,淡笑不语。
“言平,你倒是很阔绰。”侯逢道目送小贩离开后,意味深长的说出这句话。
“侯大人。”张言平明白他的意思,有恃无恐地替自己倒满酒,抿了一口,口中啧啧道:“您其实也可以过的这么阔绰。”
“倒满。”侯逢道手执白玉杯,向张言平伸去,“我要你的酒,倒满。”
张言平很快反应过来,他心中暗骂,老狐狸。依言替侯逢道斟满,自己又倒上一杯,然后端起酒杯,拱手敬候逢道。
“大人,我干了,您随意。”
他率先喝完。
侯逢道很赏脸的碰了碰嘴皮,他手指环绕一圈酒杯,像想起什么似的,仰头一饮而尽。
“我的确可以这么阔绰,但别忘了,你花的是谁的钱。”他放下酒杯,依旧用他犀利的眼睛盯着张言平,一瞬间又落在满屋纵情声色的宾客身上。他浮起一抹浮云似的笑,“花他的钱,不是用手,是用命,不知道你们有几条命够花。”
“侯大人,下官知道您神通,深的皇上信赖,但陛下到底年轻,有许多事不知全貌,易被人蒙蔽,若没有平章事从旁直言不讳,恐怕阳奉阴违的人早把朝堂弄的乌烟瘴气,又有鞭长莫及之地,更是多事之秋,凌霄将军手握军权,更该防范于未然。平章事大人事事为圣上担忧,实在是国之砥柱,民生之幸。”张言平一面说,一面抱拳向着窗外夜空,仿佛那儿有他虚空的信仰所在。
“抱好你的国之砥柱,何必得陇望蜀,近我这种身似浮萍的独木之人干嘛。”候逢道笑了笑。
“侯大人有所不知,平章事大人曾言,生平钦佩之人,恰恰只有一人。这个寡字,是谓少,是谓独,也是唯一,是翘楚。所以这样的人,若不能成为朋友,也一定不要让他成为敌人。”
“哦,大人谬赞。不知道平章事大人,是怎么样让我不至于成为他的敌人。要知道不过是三天前,他才支使手下参了我一本,藐视朝堂,恣意妄为,以下犯上的罪名。”侯逢道嗤笑一声,双目放空,淡淡饮了一口酒。
“所以平章事大人,特意差我宴请侯大人,并特意挑了一名爱妾,赠予侯大人,一来身上为了向大人赔罪,二来,也是向大人言和,三嘛,这名爱妾,原是凌霄将军府上的一名歌姬,一向知冷知热,体贴可人。”
张言平说完,双手击掌。
屏风后头突然传来铮铮淙淙的琵琶声,弹的是一曲《春江花月夜》,琴声袅绕,便能见雪白纤细柔软的指头拨过银光闪烁的冰冷琴弦,一席人,皆停杯投箸,束耳聆听。曲刚过半,却陡然一震,像大风刮过,那五指急速拨动琴弦,却骤换成一曲高亢激昂的将军令。
随着贯耳的琴声,一位娉婷的女子,怀抱琵琶,袅袅绕绕的从屏风后头走出,她一边走,一边弹,弹的认真,只顾垂下脸看琴弦。一缕发丝荡在乌眉边,拨动她纤长柔弱的睫毛。待曲毕,她抬起头来,一双翦水秋瞳,在不施粉黛的面颊上,悠忽是两颗明星倒映在碧水间,清秀又沉静的亮着。随她停放在琵琶边的两只局促的小手一样,惹出人的无限怜爱。
“大人,这是清燕。”张言平撇见侯逢道怔怔的神情,暗中压下嘴角,“大人,您看如何?”
侯逢道收起短暂的失态,再次看了一眼女子,把玩手里的酒杯。
这姿态,倒让他想起一位故人。可那姑娘,绝不会露出这种随人玩弄的做作神态,她总是那么坚韧,那么沉着,连那如山丘一般起伏单薄的肩膀,也无时无刻不显出一种可靠坚实的力量。当他在生死边缘,看见那样踏实的肩膀,内心深处,竟然生出一种庇护安定之感。
“如何不如何。看她能不能把这杯酒替我喝光。”
候逢道冲那女子招招手,眼睛眯成细长的一条线,朦胧中,看见红色的喜堂中那跪拜的身影,突然心痛到差点失手砸破酒杯。
就让这痛苦再久一点,痛苦令她的面孔生动起来,痛苦就变成一种赏赐。
一百四十一章
天刚露鱼肚皮白,张家院里已经开始热闹起来。
来打扮新娘的妆娘一早拎着吃饭的家伙到秋云房内,替她描眉点唇,把她天然风姿渲染的更为卓越出众。等吉时一到,迎亲的队伍候在门口,乐手鼓手吹吹打打。刘氏拿着喜帕进屋,一边擦泪,一边颤抖着手很是不舍的替女儿蒙上盖头。
秋月和秋雨牵过姐姐的手,扶着她走到院里。
男方的傧相见新娘现身,忙唱念吉祥话,“高卷珠帘挂玉钩,香车宝马到门前,花红利市多多赏,富贵荣华过百秋。“张枫抓了钱挨着发放予媒婆、轿夫、傧相。
新娘上了轿,傧相又唱喏一声,吉时已到,起轿。
乐队继续吹出欢庆乐曲,媒婆跟着轿,手里红包往看热闹的街坊四邻洒去。收到些百年好合的祝词。
这一行人踩过满地被春风吹落的樱花瓣,喜气洋洋地前往程家。后头跟着十里红妆,尽头处,相携的张家人,相互扶持,翘首长项,泪水早已打湿衣襟。微明被张枫牵着,把头埋进手掌内小声啜泣着。
秋云坐在轿中,知道离家越来越远,任由红色喜帕下的脸被泪濡湿。她并非远嫁,却依然感受到一种难分难舍的割舍痛楚。她回忆起过往种种,在随意奔跑的田间,在局促拥挤的老屋,在夏风阵阵的荷塘边,在爷爷核桃树下一缕晨光中。正在逐一离她远去。变化无常的人生,造化弄人,她看着足尖镶嵌的粉色珍珠,双手放在心口,仿佛在将什么东西贴近内心,或许是她即将远去的旧日时光。
喜轿在男方家停下,拦路的司仪,乐手等着讨红包,才肯放新娘入内。
驼铃一早等在门口,天边一线春日新阳从云中跃出,新娘子终于到达程家门口。
他赶忙跳出来,掏出数个红封袋递给拦路人,又有下人拿了铜钱,果子,糖果,撒向围观小孩。
秋云由媒人扶着下了骄,踩在软实的地毯上,冷不丁却被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握住。
“别怕,我在。“
是程渊的声音,真令秋云心静下来。接着由媒婆
新郎撒完豆,二人被男女傧相用一根红绸带结在一起,引到堂中拜天地。拜完家庙,拜完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秋云被媒婆背入洞房,等着新郎招待完宾客,再来掀她的红盖头。
临走时,媒婆往秋云怀里塞了许多枣子,桂圆,花生。
“多子多生,多子多生。“
媒婆笑着说完祝词,随即退出新房。将等待的时光留给新娘。
待房间里只剩秋云一人,她揭开盖头,松开一路以来箍的自己快喘不过气的衣领。一边剥开手里的桂圆,一边敲打着因为行礼太多而酸痛的腿。
红烛在桌上的铜烛台上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宽大的赤金龙凤吉祥被面上。她朝后仰倒,踢掉珍珠云锦绣鞋,除去一身红衣,胡乱褪在地下。她倦进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眼睛上头,细纱帐镂空的圆眼子,越盯的久,越感眼皮沉沉。今晨起的早,一时之间,困意袭来,进入酣甜梦想。
她是被一阵水声吵醒,睁开尚还沉重的眼皮,迷蒙中看见一个红色的背影。
“程渊?“
她唤了声。
那人扭过头来,酒色替他俊逸的面容敷上几分羞涩的醉意。他似乎感到不好意思,拧帕子的手松了松。
“吵着你了?“
秋云这才看清楚,他还未脱去礼服,正站着铜盆边。
他拿着帕子走来,左手臂从后头扶起她的肩,将她托在怀里,右手执着帕子,细细擦去她脸上的残妆。一股浓烈的酒味搅和着男子独有的阳刚之气,酿成一种具有诱惑力的迷人气息,钻入秋云鼻尖,她的心和面颊都立刻似火一般着了起来。
程渊仔仔细细地替她擦拭眼角,鼻翼,下巴,又像摆弄布偶,掏出她每一个手指头,擦的干干净净。
末了,贴着她耳朵边的秀发,轻轻吻了吻。
“饿了吗?“
他声音如举止一样般轻柔。秋云心跳的极快,心重重抽搐了下,她木然地点头,彻底陷入程渊的温柔之中。
他起身端来一碗桂圆莲子粥,试了试冷热,然后回到原地,又将她纳入怀中,一口一喂她吃,真把她当个娃娃似的。
“让你久等了,我也是等的够久。不是我找借口,的确得怪鸣安和小虎,他俩真是一肚子坏水,约好了不停灌我酒,好小子,他们也会有这一天,到时候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不过,喝成什么样,喝到几分醉,都得娘子发话做主。“说出娘子而已,他喉咙里发出愉悦的笑声,低头与秋云看了一眼,扳过她的额头相触,鼻尖抵着鼻尖,他的口中说话的热死呼在秋云微微撅起的唇珠上。
“从今往后,我一切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秋云只觉得被他抱着,被他搂住,他那灼热的体温,亲密的态度,一时之间天地都在旋转。平日里,总温和似水无限包容的程渊,此刻也如一汪危险的深潭,正在用猛烈的漩涡将她包裹,将她拖入他铸造的柔情蜜意中,狠狠摄服住她的心。
秋云呼吸急促,差点软倒在程渊身上。还好他放开她,起身将碗放回桌上,给了她时间喘息。
“诶。“他回过头,发出低低的诧异声。
烛火突然熄灭了,一瞬间的黑暗让秋云不辨东西。紧接着一个热烈的身躯压了过来。
“干嘛啊?“
秋云扭了扭身子,脸侧到一旁,在红色的床单上磨蹭。
“别动。“程渊俯下身,暧昧的温热气息滑进秋云衣领,他伸手解开秋云第二颗纽扣,“嘴巴沾了脏东西,我帮你擦净。“
随他话音落下,程渊的吻如雨点落下,那急促的吻,就如一场夏天急雨噼里啪啦的打在荷塘翠绿饱满的荷叶上,密集剧烈的叫人透不过气,好像漫天漫地,都只剩下温热湿稠的吻。
秋云身处漩涡中心,总想抓住什么,她张开手,却被程渊拽如掌心,十指陷入她的指缝中。
他咬着她的柔软唇肉,一手已探入她的身体。
“哪里也别想逃,陪着我,一辈子,一生一世陪着我。“
秋云闭上眼睛,任汹涌的潮水淹没她,她抱紧程渊,在他厚实的胸膛中央,既无助又坚决的点点头。
一百四十二章
丫鬟第三次来催二人去向程老爷请安,秋云终于按捺不住,束手束脚的想起身。程渊翻过身,又将她罩在身子底下。
“再睡一会儿,乖。”
他闭上眼睛也不知怎么这么精准找到她的嘴巴,宠溺地亲下。收紧胳膊,拢住秋云,下巴颏贴着她的发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你平日这么懒。”
秋云玩弄程渊垂下的发丝,拿头顶他。
“偷得浮生半日闲,待会两位管家把将府里库管的钥匙交给你时,你可别叫苦。”
程渊头埋进秋云黑鸦鸦的秀发里,暗中憋笑。
“感情你讨的不是媳妇,是管家婆,我怎么感觉着了道。”
秋云在被子里头踢了程渊一脚。
他憋不住了,抖着肩膀笑不停。
外面丫头却又来催了,小心翼翼怯生生地问道:“少爷,少奶奶,要不要伺候洗漱了?”
秋云推开程渊想来蒙她嘴的手,伸长脖子道:“去准备吧。”
屋外的人影站了会儿,小跑着离开了。
“不睡啦。”程渊撩顺秋云玩闹间弄乱的头发,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嗯。”秋云坐起半身,想要越过程渊。却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他直起身,怀里打横抱着她,坐在床边,好好亲昵了一番。才放她下来,替她穿好鞋。背上免不了吃了好几记花拳绣腿。
“少爷,少奶奶。已经准备妥当了。”
刚收拾齐整,小丫鬟又在外面催。
“进来吧。”
随程渊一声令下,涌进来好几个丫鬟,端着铜盆,拿着香膏,毛巾,牙香和马尾毛制的牙刷恭敬的在门口一字排开。后面又走来一个眉目清秀的丫鬟,捧着一叠新衣,伺候秋云更衣。程渊从不要丫鬟近身,所以他的衣服都由丫鬟放在床边。
“以后不叫你们,也不用这么早来替我穿衣服,我长着手脚呢。”
秋云笑着对正替她把头发从夹在外罩半袖中头发拢出的丫鬟道。
“少奶奶,这是奴婢的本分。”
那丫鬟说话声音秀气,斯斯文文的。
“以后……”
秋云还欲劝,程渊却扯了扯她的袖子,眼睛往旁边站的那排丫鬟看去。
秋云一下就注意到,有个丫鬟淡淡的不屑神情从眉眼间溜走。
她和程渊对视一眼,低下头,没有说话。
反而是程渊冲正服侍她的丫鬟点点头道:“以后就由你贴身伺候着少奶奶。记住,伺候的好有赏,伺候不好,看打。”
要知道,那丫鬟先前的差职不过是洗衣房的下等丫鬟,因为谁也不知道新少奶奶的脾气,便故意推了她打头阵。到少奶奶身边当差,那是一等丫鬟的待遇。喜事从天而降,丫鬟立刻跪倒身,冲秋云磕头。
“谢谢少爷,少奶奶抬举。”
“起来吧。不要磕啊拜啊的,做好你的事就成。”
秋云暗中留意,先前略有鄙薄的丫鬟,眉头朝下压,嘴唇蠕动,似心中不忿。
手忙脚乱的新妇第一天也过去了。
原来为秋云更衣的丫鬟叫宁香,从小丫头时就在程家做事,为人老实不善经营,待到现在仍是府内末等丫鬟。要不是今日得到程渊抬举,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到老爷少爷跟前服侍。她得来这份差事,感恩戴德,秋云问她何事,没有不说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天下来,秋云已将程家内院摸个底朝天。她特意打听今晨在门前伺候的几位丫鬟,对其中面色不爽那位,问的更深。秋云拨弄着手里的钥匙,是二位管家在她拜完程渊母亲牌位时由程老爷发话,交到她手中的。府中各处库房的钥匙,还有厚厚一摞账簿,简直让秋云头疼不堪。她此刻一边听着宁香汇报府中情况,一边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各把钥匙对应的锁。
“梳双丫髻的青碧姐姐……”
“轻碧,怎么和少爷房里的丫鬟一个名儿。”秋云问道。
宁香皱了皱眉,捏着衣角,眼角瞟了瞟球秋云的脸色才说道:“少爷……少爷不喜欢夫人,夫人房里有青碧和淡紫,所以叫轻雪姐姐改为轻碧,叫重玉姐姐改为重紫。少爷的意思,大概是……大概是……夫人,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再妄论。”
宁香勉强说完内情,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秋云,两只手绞在一起,等待着秋云发落。
“没有关系,你做的很好。”秋云笑着点点头,“你先下去吧,明日不用来伺候我更衣。”
宁香忐忑地退下了。
秋云坐在屋内,等着程渊从程老爷房中归来。
今儿下午,一封加急的信投到程府上,程老爷沉着脸看完,匆忙招来程渊,两父子在房里关了大半下午,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看夜幕将至,秋云独守着空房,面前的饭菜早就凉了。
“对不起,夫人。”
门外程渊大步流星踏来,一面走,一面高声的道歉,倒把正在想事情的秋云吓了一跳。跟在他后面的驼铃,提着食盒,跌跌撞撞追来。
“少爷,少爷,等等我。”
这小厮,跟一只小兔子似的,蹦过门槛,又迅速收回两只爪子。不得了,现在秋云姑娘不是旁的姑娘,是正经的少奶奶,该尊敬的得尊敬,该行礼的决不能少。他想什么,便做什么,正要作揖,被秋云喝住。
“驼铃,和我这样熟,也要做那等虚礼?”
程渊到门边刹住疾走的脚步,夺过驼铃手里的食盒,叵耐地指着门道:“好了,没你事了,赶快出去。”
驼铃瘪瘪嘴,不情不愿地甩甩袖子,又像一只陀螺似的转出门去,煽动一阵对自家少爷极为不满的风。
秋云起身去接程渊,看见他手里黑漆漆的红木食盒,“咦”叫了声:“什么东西?”
“好东西。”
她已经成婚了,不再像以前挽半发,松松的疏了一个髻,就像一片被吹散的懒洋洋的云彩,显出一种轻松的妩媚。
程渊搂过秋云的肩膀,就这么一个动作,他做的极其自然,还带着一点骄傲的神采。他搂着她在桌前坐下,打开食盒。顿时一股熟悉的香味飘来。
“是我家的卤菜。”秋云惊喜地叫道。
“对,我让驼铃买的。三姑托话,大家都很想你呢。微眀连学堂也不肯去,在房里生闷气。”
程渊撩起袖子,亲自将菜一碟碟从盒里拿出摆放在圆桌上,然后取过筷子,用帕子擦干净,递给秋云,“尝尝。”
“嗯。”
秋云夹了一口,嚼着那熟悉的味道,虽然不过短暂的分开一天,可她明白,这种分离是心理上的切断,将永远不会再延续。她从此以后会属于别的人,拥有新的家庭,为了循环这种损坏与重造而努力。
“好吃吗?”
程渊望着程夫人像小松鼠似嚼动食物,一看见她眼睛里升起一汪水汽,他就立马蒙住她的眼睛,如同亲吻一朵花瓣,吻了她冰凉的鼻尖,一直吻到她还来不及放松的嘴唇边,咬了咬她松软的双唇。
眼泪还是从秋云眼眶滑落,程渊含住那滴泪珠。
“我只是家了。”
从来没见过一向云淡风轻,冷静从容的秋云露出这等小女儿神情,程渊知道她是动了真情。
“以后要是你想,任何时候想回家,我就亲自驾车送你回去。不管是去哪里,只要你想,不是用你的一辈子,而是用我的一辈子,来陪伴你。走,我们回家看爹娘。”
他站起身,便要朝门外冲,秋云连泪也来不及擦,抓住他的手。
“坐下。”
秋云破涕而笑:“今天我是把以前从没见过的程少爷看透了。我以为公子如玉,谁知道,又懒又冲动,还特别拗特别幼稚,果然,我栽了。”
“这怎么一说。”
程渊见她不再伤感,坐回椅上,提起筷子,夹了块牛肉送进嘴里,翘着眉毛问。
秋云将宁香所说替丫鬟改名一事笑说与他听。
“总归她喜欢的,我偏要作对,她不喜欢的,我偏要喜欢。”
“那喜欢我,是和她斗气么?”秋云问。
“怎么会。”莫名得意在程渊脸上荡漾开来,“我早说过,你也不什么都知道。”
“我看你奇怪的很,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有件事瞒着你,有件事不瞒你。今天下午爹同我谈的事。”程渊收起嬉笑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他扳正秋云的身子,认真说道,“秋云,你得陪我去一趟黔州,去接回我祖父的尸骨。”
一百四十三
“你的祖父,对不起,我从没听你说过。”
“是我忘记告诉你。”程渊看着外面黑夜中的小院,院子外头,穿过石墙,唯一能框进眼睛里的,是那座高高耸立的楼阁。“我祖父在我祖母去世后,带着她的一截断指,从家中离开。到我七岁时,第一次听到祖父的消息,听说他在遥远的敦煌和憎厌大师学修补古壁画,到我十岁,他第二次传来消息,他和一匹骆驼穿过南疆,在沙漠上的绿宝石月牙湾旁停下脚步,随信寄回一块美丽的蓝琥珀石,封存着祖母的断指。父亲当时便说,你祖父若连祖母的遗肢都舍得送回,想必你祖父已经懂得舍得,他老人家,决计不会再返家了。十三岁,祖父只身前往蛮夷之地,黔州,在最偏僻的一座,连名字也不知道的村落,安营扎寨,教习当地村民,开化他们的陋习。自此,杳无音讯。成亲前,父亲按最后的地址传信去,直到今天,收到回信。祖父已于两年前仙逝,他的坟冢立在黔州牛家村,就是那个,他最后停留,把生命当做礼物赠送的地方。”
秋云默默听完,垂头思索了会,问道,“那我们即刻便去。”
“不。”程渊握住他的手,目光仍放在夜空中,“黔州匪徒作乱,朝廷正在缴乱,我们等时局稳当再出发,祖父他,恐怕也想在躺下的泥土里再多待一会儿。”
此事就暂且搁浅下来,且说秋云料理家事,府里上上下下,吃不准少奶奶行事作风,初时还胆战心惊,兢兢业业地服侍,见她带人宽厚。人的劣性,便渐渐松懈下来,其中由以吕雲手底下养的那一派老人,更是表里不一,阳奉阴违,对秋云的话不过当做耳旁风。
因少爷新婚,又赶上府里添新衣的时节,秋云忙的一塌糊涂,诸事上手植一团乱麻,府里众人不听使唤,她知道根结所在,得想个办法治一治这群人。
这日午饭过后,撤了饭菜,程渊和管家去庄子里巡视。秋云正预备出去,想了想,却把宁香叫进门来吩咐。
“去把冬晴园的青碧,落夕院的柳香,清风园的橘梦,桂慧园的嘉平,涛泽园的幽馥,最后管这几个院子的刘婆给我叫来,先叫几个年轻的进来,别让她们和老的碰面。“
宁香这丫头,为人不算顶聪慧,但老实听话,少奶奶说一句,她记一句。少奶奶指示明晰,她按图索骥,做的事倒是多半都差强人意。
她按着秋云的话,先将这几个在府中出挑能干的丫鬟找进院子。
这些个伶牙俐齿的丫鬟凑成一堆,一个问少奶奶找我们何事,一个问是不是要惩戒我们,一个说少奶奶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个就跌脚喊冤,遭了天降无妄之灾,纷纷围攻不善言辞的宁香,非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宁香被弄的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捂住耳朵,躲过几人的追问,到了门口,却不见少奶奶踪影。等几人慢悠悠的从后头走来,到门口才肯加快脚步,一个个做出循规蹈矩的模样,在门口站定。
秋云提着一竹箧儿从房内出来,走到门前,唤宁香过来,把箧儿拎去,搁在几位丫鬟面前。
秋云看那几个丫鬟,露出迷惑的神情,开口道:“府里裁新衣,以前是白赏的,现在府里什么光景各位心中有数。你们挨家挨户把衣服钱收回来,不多,每人十文,装在这箧儿里,要是谁不给,从你们的月钱里扣,要是收的齐,我额外有赏。这件事能办到吗?“
说完她盯着几人,又是轻碧站出来问道:“少奶奶,为何把差事交到我们头上?我们人微言轻,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让管家安排吧。“
“好舌头,真想拔了它,扔在地上敲敲,是不是还会原地翻跟头。“秋云怒目道,“怎么着,想做不费力讨好的事?城府没这种好日子给你过,我们府里养的都是踏踏实实干事,安安心心过日子的人,好高骛远,自以为是?行啊,滚出府自己找去。既然轻碧提了意,谁觉得程府亏待了,就站出来,衣裳铺盖卷一卷,给我趁早走人。有没有,站出来呀!“
这一声吼下去,却没人吱声。秋云努努嘴,宁香提起竹箧儿亲自放到轻碧手里,她涨红了脸,却不敢不接。余下几人,群龙无首,你看我,我看你,行了礼,也应下了。
刚出了弘熙园,轻碧将手里的竹编箧儿,狠狠扔在一旁的柳树干上,掉到地上滚了两圈,停在橘梦脚边,她抬脚想踩,被嘉平拦下了。
“别给弄坏了,不好向里面那位交差。“
“她算个什么东西!“橘梦恶狠狠地骂了一嘴,“卖下水起家的乡下丫头,我呸。“
“有什么办法,就是卖夜壶的,她现在也是你主子。“
幽馥走过去捡起竹箧儿,拍了拍。挎在手腕上,“走吧,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少爷如何清雅一个妙人,同她这等粗俗的女子有何投机处,不过是以色博幸,新鲜不了几天。“
“少爷便是香不了她几天,也不会来香你。“橘梦不咸不淡地说道。
“好心帮你说话,还拿话来夹人。行,你有本事,就闯进里头去骂,骂她是个破落户,帮你提鞋也不配。有的人说的热闹,有这个胆吗?“幽馥也不是善茬,立刻反唇相讥。
“你这个贱蹄子,看我不来撕你的嘴。“
说着橘香便要动手,幽馥尖叫一声跑开,躲到嘉平后头。
“你们能不能少说两句。“
轻碧在几人里头姿色最佳,以前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几人以她马首是瞻。见她拉下脸,便低眉顺眼的,躲的从人背后出来,打的放下拳头,捏着衣裙。
“她既然要咱们收,那便收。得罪的又不是我们,我们只管传达少奶奶的意思,她让收十文,咱们就收五十文,保管叫那些人恨的她透透的,便是她再得宠又如何,少爷从不爱管内院的事,便是管家问起,你我一同作证,说她要收多少便是多少,挣起来,让收下人的钱这馊主意正是她出的,好让大家看看她是什么嘴脸,丢脸的也只会是她这个穷家破落户来的野丫头!“
轻碧说着,眯起眼睛,捏紧拳头。刚才秋云的奚落,如一巴掌扇在她面上,她卯足劲,此仇非报不可。
本来裁新衣是府里一向是作为发放给下人们的福利,分文不取。却
一百四十四章
既定对策,这几个娇俏的丫鬟,拎着篮子,便挨家的讨钱。
府里裁衣裳一向是当做福利赏给下人,要钱这种事还是头一次听到。几个丫鬟又是一番加油添醋,一心搞臭秋云在府里名声。
于是少爷不在府里,少奶奶要热的总是端的冷的,要甜的总呈上苦的,要及时偏要拖延,要查点总有人推三阻四,事事与她作对。
偶然被程渊撞见她竟然在屋里吃冷透的炙甜鸭,忍不住大动肝火。
“我终日提防冷着你,冻着你,伤着你内体,这府里可是要造反。“他便要招驼铃去找顾管家来训话。
“驼铃,别去。“秋云依然勾头吃着面前那盘冷菜,“我在外头治过的人,也有不少,小打小闹的手段,我却也不放在心里,管,必定是要管,不过你不能插手,你一插手,我不过是仗着少爷恩宠“,反而更让他们觉得我好欺负,你一背过手,指不定在后头如何嘲弄我。要从源头治理,我先剔几个刺头出去,把闹腾的弄走了,剩下的才好调教。“秋云笑着请程渊坐下,递过一双筷子给他,“快尝尝,冷掉,是另一番风味。“
程渊拿秋云没办法,却心底里相信她。遂不再过问,全权让她做主,这也是他们夫妻俩一直以来,给予彼此的宽度。
转眼就到新衣发放的日子,府里一改过去欢天喜地的氛围,在中厅聚集的各院下人,纷纷交头接耳,其中所谈及,大多是对秋云的数落。
宁香作为秋云的大丫鬟,勉强提胆呵斥了两声石沉大海般的安静点,没起到任何效果。
反倒是,刘婆子领着一群婆子媳妇,推着板车进院,眼角有个丫鬟十分躁动,走过去,拧的她嗷嗷直叫,她呼痛的声音,把哄闹声压下去。
刘婆子铁青一张脸,走到众人面前,啪啪拍响巴掌,吸引众人的注意力。
“各位,有今天这种好日子是主子的人恩赐,你们不敬心的伺候,背地里搞些鸡鸣狗盗的小动作,别以为主子心里没数,主子那眼睛是亮堂的,一个个的别想做出欺上瞒下的勾当,要我说趁早收起你们的小心思,顾好本分,否则就别怪主子们不客气。“
她这派头,倘若外头人听见。还以为,若她不是这院里的正经主子,那就再也没旁人了。
众人听她训话,面上浮现出鄙夷的神色,奈何刘婆子年纪大,资历深,也没人顶撞她。
顾管家从门外迈步进来,看见原本该秋云端坐的地方只有张空竹靠椅。便问道,“少奶奶呢?“
刘婆子谄笑上前接话道,“少奶奶吩咐铺子里送成衣来,随后就到。“
顾管家板着脸点点头,面朝众人道,“现在你们排成列,挨着过来取衣裳,不得扰乱,否则架出去,什么也别想领。“又道,“这一次少奶奶宽厚,每人额外赏了你们一身,于是在历来两春夏两身衣服的前提下,上旬一共三套。我怕少奶奶惯的你们没规矩,便做主向少奶奶提议,每人象征性的收十文钱。你们可都悉数缴了?“
顾管家问完话,觉察众人面露疑惑,似乎都此项安排毫不知情。
“少奶奶使唤的哪几个丫头?“
他问刘婆子。
刘婆子一向和院里卖弄倩丽的姑娘不和,见不惯她们体轻骨软魅惑的样子,认为不是正道上的做派,一听顾管家问话,她立刻毫不掩饰点出轻碧,嘉平,橘梦,柳香和幽馥的名。
那几个丫鬟抱着箧儿站在人群边缘,轻碧昂起头,狠狠地看着刘婆子。
“你们几个差事办成什么样了,收的钱齐了吗?“顾管家扫了她们一眼,皱眉问道。
“回顾管家,钱…收了。“
“收了多少?是不是每个人都缴了。“
“都…都缴了。“轻碧支吾回道,对于顾管家,她还是挺怵的。
“她不仅收了,还收了我们五十文呢。“
管扫前院的婆子从人群里蹦出声响。
“什么叫收了你们五十文?“顾管家眉头皱的更深,铺满褶皱的眼睛向轻碧等人射去,却留住耳朵对向说话的婆子。
“轻碧姑娘对我们说,府里光景不好,少奶奶吩咐下来,上半年的衣裳得我们自己讨钱,程府毕竟养了我们这么久,如再生父母,要这么点钱不过分。她还说,虽然这是少奶奶兴的新规矩,少奶奶也是新主子,可是主子就是主子,不管新的旧的,主子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谁也不许反驳。便要我们按人头缴五十文出来。“
扫地的婆子说完,她五短身材,两根香肠似的手臂环抱在胸前,朝轻碧方向用力的伸长脖子,啐了一口。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顾管家那张长长的马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冰冰的,就像带了一张死板的面具。
几人把头勾低,不敢正面回答顾管家残酷的问题,也就是侧面默认了自己的罪行。
顾管家的面具“唰“垮了下来,他一招手,两个婆子就从门外窜了进来,那模样,就像早就做好了抓人的准备。
“把这几个丫头,拔了衣裳钗环,但凡属于府里的东西,一件不落的扒下来。然后插根草标,扔去城门外,找个中人,卖到乡下去。“
顾管家在程府说话好比一把重锤,敲在哪里哪里就落下一个坑,绝非空谈虚张声势。
几个丫鬟一听要发卖她们到乡下,霎时吓的脸青眉白。一边抽抽搭搭的哭,一边向顾管家告饶道。
“求顾管家高抬贵手,我们是猪油蒙了心,才会做出这等背主之事,是一时鬼迷了心窍,良知闪了腰,管家老爷,只要您高抬贵手,我们再也不敢,立誓一心一意服侍主子,忠于主子,永不再犯。“
幽馥哭哭啼啼地说完,却遭刘婆子用一张帕子捂了嘴,朝后头几个婆子一扬下巴,几人涌上来,把吓得花容失色的丫鬟们,齐齐反束了手臂。
院里正在唱戏似的,门外传来秋云说话的声音。
“怎么不等我,就发放新衣了。“
一百四十五章
清脆声音响起,紧接着身着一身青衣利落装扮的秋云从花墙后头走了出来。
众人都沉眉敛气,不敢放肆。
顾管家垂手立在一旁,恭敬道,“这等小事,不敢劳烦少奶奶。这几位奴才,阳奉阴违,背主不忠,在后头做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想将她们发卖了,还请少奶奶做主。”
秋云眼角内挪点光,看见几个女子早吓得花容失色,她淡然一笑,挥手道:“先行好事,丑事待会再料理。顾管家,把东西分发下去。”
她坐回屋檐正中那把大竹椅,冷眼旁观顾管家操持完一切。众人得了赏,心里虽有不忿,顷刻也就湮灭了,欢天喜地的捧着衣裳退场。
转眼夕阳斜沉,柔绒的光铺满院落,把青石板的地砖,也照的有几分暖意。
顾管家命人收了发点的活计,预备请秋云处置那几名婢女。他拽一把打算盘,刚想说话,秋云便打断他。
“辛苦你了,老顾。”她背靠竹椅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就宁香的手喝了口茉莉花茶,起身道,“该回院去咯,再晚,程渊得寻我了。”
“少奶奶,可这人……”顾管家上前道。
“人?哦,还有人。”秋云恍若突然想起此事,就着霞光看了看那几个丫鬟,她们已站的疲惫乏累,歪歪扭扭的靠在旁边的翠竹上,抬起眼睛,半遮半掩地看秋云。
“老顾,你仔细听着,最好是找一支笔,记下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秋云清了清嗓子,顾管家丢开算盘,拿了纸笔,侧耳倾听。
“首先,你回去拟出规矩章程来,何为该做,何为不该做,做了又何赏,不做又何惩,一样样写的清楚明白细致,务必解释清楚,拟好了,拿来我过目,我和老爷少爷一起敲定。第二,各院落分派主事,以其院里当年的赏罚情况来定年终的赏饷,末等的,全院一起扣钱,头筹的,大家伙都领赏。主事要将桩桩差错记录在案,但凡有纠葛,先自行处置,处置结果也得备案,处置不了的,报到管家处,管家还处置不了的,再报与我来。若有申诉,直接越过主事上报管家,由我身边大丫鬟和管家同时裁决,一旦有不能做主的,依然由我断公道。再有,这院里每年由我亲自带头,或我不带头,总归每年来一次大盘查,无论是庄上的佃租,府里的用度收支,还是大项的修葺置办,不一定我查什么,意思就是我什么都会查。”秋云说一长串话,可又渴了,使唤宁香端茶,这丫头木登登的立在旁边,秋云咳嗽了两声,她才清醒过来。顾管家手里笔不停,偶尔抬袖擦擦额头,又继续奋笔疾书,好不容易写完,可秋云还未吩咐该如何处置那几个丫头。股管家试探地抬起脑袋,秋云明白他的意图,冲他点点头。
“至于她们几个,也不必撵出去,派去和刚才同她们吵嘴的婆子学扫地。也当做一块活招牌,让大家看看,不讲规矩的下场。”
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发出声音的唇齿异常鲜美,只说的话,却字字如铁,落在地上叮当作响。
顾管家知道秋云办事一向自有主张,况且她是这府里唯一的少奶奶,掌管府中事务,他如何敢违令。当下收起笔和卷纸,让婆子押着那几个面色煞白,但眼底各自盘算的丫鬟,告了礼,便退下了。
过了几日,顾管家把拟好的章程呈秋云做主,她略删改了几项,分发下去,让府里的下人参考学习,不日,一扫过去轻浮散漫的风气,人人皆安分守己,循规蹈矩。
府里府外众人,无不对秋云赞一声好,夸她治家有方。
京都侯府,从鸿雁楼领回清燕已有些时日,她被搁置在侯府一偏僻小院,竟未曾再见过一次客。
这一夜,月似银盘,将清辉洒向俗世凡尘。
侯逢道在院里踱步,他一有心思,便喜欢一个人独处,脑海里把理不清的繁琐事务,梳理出源头,又捻着头子,一路溜到尾,将前因后果闹通畅,方能解惑。
凌霄已夺兵权,降职半年,也不知道他在南海蛮夷之地,是否一切平顺。就如何使他复起,就此项事务上,侯逢道心知是陛下唯恐功高盖主,卸磨杀驴。陛下要的从来就不是完人圣人,他侯逢道能活到现在靠的是这份孑然一身的孤独,他所依赖的,陛下和他都清楚,只有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可要从凌霄身上寻出漏子,着实不易,凌霄此人,一脉真心全在保家卫国上,要栽赃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要让那看戏的一等一聪明人信以为真。
南方山匪肆虐,猖獗,这本该是个绝好的契机,让凌霄能有机会,再次握住他所热爱的那杆铁枪。
侯逢道想的出神,耳边忽听见游丝一般的歌声,从院子里传来。他恍惚记起,从鸿雁楼里带回的那位歌女。他驻足侧耳听着,周遭的静,显出歌声的悠扬,原来唱的是一首有关怨女思春的曲子。
他摇摇头,鼻子哼了声。穿过长廊,借着昏黄的灯笼烛火,走到后院,先见一云髻峨峨的修长身影投在种有玉簪花的石墙上。空落落的院子中央,穿着绿色轻纱,正对月弹奏琵琶的清燕悠悠起身,朝侯逢道行礼。
“大人。”
她立在那儿就像一片柔情似水的月光,朦胧的双眼,总是湿漉漉的,犹如初秋的湖面,泛着洁白的雾气。
侯逢道走上前,就近凑过去,她脸上有片刻的惊慌,想躲,却被侯逢道一把拽住香肩,另一只手伸向琵琶,手指迅速拔动两下琴弦,只听“叮”一声,把姑娘氤氲的眼波,震荡出层层涟漪。
“你在凌霄将军府上是做什么的?”侯逢道发问道。
“侍女,偶尔将军乏累,也弹奏两曲,以解将军愁闷。”清燕和他离的如此近,低下头回道。
“不错。”也不知他在称赞什么,手抚过琴弦,用柔软的指腹在其上摩挲,眼睛里映入长长的弦,银色的光芒,如一柄锐利的宝剑,正在他深沉的眸子蓄势待发。
“你去帮我做一件事,败坏将军的名声,说他荒淫无道,曾羞辱过你。”侯逢道抬起头,摸琴弦的手指,捏住清燕细腻的下巴,“若你事情办的漂亮,我考虑让你当这院子里的主人,你看如何。”
清燕微微颔首,并未挣脱侯逢道的拿捏,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我既然成为侯府的奴才,就该为侯府尽忠。大人不必许约,大人如果手上有一把匕首,即可试出我作为一个奴才的本分有多真挚。大人吩咐的事,清燕必遵,用我这早已凋败的名声,来为大人尽忠,是奴的福分。”
说完,她昂起脸,怯懦地看着侯逢道。这张脸,借了一缕月光,愈发显得娇嫩易碎。
所以侯逢道松开的手格外轻柔,他想起曾经,也和一个女子靠的这样近,她高昂头颅,眉目写满坚毅,在一线薄窄的天空下,在他的逼视中,有无穷的傲气和不屈。
他在品味这方面,实在从一而终,曾经沧海难为水,可惜沧海从不向他奔来。
一百四十六章
日子流水似的过去,在秋云往后的回忆中,这段缱绻的时光,只要一想起,即便如何苦难,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珍惜那些美好的日子,珍惜所有和程渊携手共进的岁月,在他相伴的日子,不管是开始,还是结束,都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体贴,令秋云有时会恍惚以为,她穿越漫长的时空,经历惊奇传说般的遭遇,都是为了与这样的人相遇。
有天夜里朦胧睡意中醒来,看见窗外的白月光,就照在程渊线条流畅的脸庞,一路探进他富有男性魅力的颈脖,深幽充满吸引力的衣领口出克制的停顿下来。。
秋云侧身看着自己相公,夫妻之间,若不能发自真心对另一半认可赞许,终会滑进重复往返乏味枯燥两两相厌的生活。
程渊翻个身楼住秋云,呼吸依旧均匀平和,护住身旁的爱妻,这只是他身体最基础的本能而已。
过了半年,凌霄将军复辟,派往黔州剿匪,一路扫荡,所向披靡。
程老爷催二人启程,程渊便打点车马行头,于深秋之际,带着秋云前往黔州。
秋云因不在洛县,顾忌一家老小安全,想着如今有了程渊,便只从铁师傅那里雇了两名徒弟作为保镖。一流和裘大哥留在家中。
启程那日,众人一路相送至门口,刘氏抱着微明送了一程又一程,母女二人告了无数次别,又有妹妹,吕娇等人苦苦挽留,哭了又哭。
太阳初升时出得城门,行上官道,已至正午。
他们这一路人轻装简行,驼铃和车夫在前头坐着,随性的保镖,一人骑一马,左右相随。
秋云和程渊坐在车厢内,两人新婚以来,第一次同行出远门,往常不过携手去庄子内逛逛,此番外出,倒生出一种别样闺房之乐。
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掀开窗布,看一路以来的风景。
路旁树叶被秋色染成渐次的红黄色,彼此模糊了边界,将山林点缀的徇烂热闹,一条纯净蓝色的溪流,正静静穿过干枯的草坪,三三两两褐色的牛,白色的羊,正在秋高气爽的蓝天下悠闲地啃着野草,再过去溪流的另一边,长满轻烟似的芦苇,一阵随意的风,吹散了这团烟雾,露出底下,青绿色的苇杆。
“如果不走这一趟,真还见不到这样的景致。”
程渊下巴搁在秋云的脑袋上,他轻轻拍了拍秋云的脑门。
“我闻见桂花的香味了。”秋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
程渊没说话,嘴唇落在她发顶,也同她一样闭上眼睛,抽着空气中微弱的香味。
他们走的不慢不快,若是累,就停下来歇一歇,若是风景好,也停下来歇一歇。黔州多山,一走进连绵起伏的山中,接踵而至的雨水,也总是让这一群人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月,才到达黔州的州府,在此找了间客栈暂住,整顿休息满三天,才决定启程去牛家村,接回程家祖父的尸骨。
从黔州州府至牛家村,又要两天的路程,途中,只有一家开在农家的客栈,可留宿一晚。
这家可客栈背靠大山,面朝层层梯田,秋收后原野空荡,只有枯黄的麦茬立在干涸的田间,见不到当初禾生田间,如绿浪芙波般的美妙景象。再往下是一处小小的村落,入夜,星火点点,苗家人聚在一起,围住篝火,唱起歌,跳起舞,把嘹亮洒脱的歌声,送至远山深处,荒无人烟,只有荒冢的地方。
他们歌舞,是白昼忙碌后给与自己的奖赏,可苦了连夜以来赶路的客人,住在客栈里,不到深夜,不得消停。
好在秋云和程渊,既来之则安之,他们在木楼阳台听了半宿,倒是村民们收了声,聚在一起的火把,纷纷向四面散开,两夫妻仍没有睡意。
两人又在灯下说了一会儿话,程渊打趣的将手放在秋云的腹间,一本正经说道。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除了肉,还有别的个什么东西。”
秋云笑着拂开他的手:“是嫌我胖了。”
做相公的等的就是娘子的娇嗔,他反手旋秋云到怀中,打横将她抱起,在半空中晃了晃。
“哪里胖,我们程家的肉都白喂了。”
“放我下来。”秋云一边笑,一边假意呵道。
程渊就这样抱着她走到床边坐下,怀里的人被放在腿上,亲昵地抱着她说话。
“明天,若真能接到祖父的尸骨,咱们待他回家和祖母埋在一起,也算了却一桩大事。”
秋云仰头枕在程渊大腿上,抬起眼睛,去看他。从上而下,也依然觉得好看的紧。便伸手去摸了摸他的下巴,他微低头,笑的很含蓄。
“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说道。
“哪里不踏实?”秋云想要支起身,却被他按倒。
“再待一会儿。”
“哪里不踏实,你是说,咱们不踏实,还是祖父的事又蹊跷?”
“刚才我瞧见店里的小二,他一身打扮是粗布,可那双鞋的鞋底,却是十层纳的样式,那是巫峡县的制鞋的特色。这店里除了小二,老板和老板娘,却都穿的普通鞋底,我总觉得有些怪。”
见他说的认真,秋云也不禁警惕起来,她这会儿真要起身,去找住在隔壁的两位镖师,小心一点。
“我去。你躺着,等我。”程渊按住秋云,抬起桌上的烛火,出门去。
却不料,他刚打开门,那个小二就站在门口。
深更半夜,又没唤他,也没敲门,就直愣愣的站在那里。一张蜡黄的脸皮,似笑非笑,山后的夜枭叫了两声,一阵风吹来,程渊手中的烛火跳了跳。
那店小二勾起两个长长的嘴角,往耳朵后裂,伸手替程渊挡住火苗。
“客官小心火烛。”
程渊看他奇怪的样子,骇人的很,便避开身子,想关门。小二一把撑住门板,朝屋内看。秋云合衣坐在床边,不动神色地朝放匕首的靴筒边偏了偏胳膊。
“您的夫人打从进店起我就看见了,真漂亮。”
小二很轻佻放肆的去看秋云。
“混账。”程渊怒斥道,“滚出去!”
“滚出去?”他想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似的,捧腹咯咯的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很渗人,山里的夜枭像是听见同类的鸣叫,紧跟他戛然而止的笑声,凄惨的应和两声尖叫。
“客官这么晚不睡,是不是睡不着,如果睡不着,我这有好东西,让您速速入睡。”他说完,露出怪笑,很迅疾的掏出一根管子,冲程渊的脸喷了一口白烟,然后接过他手中的烛台,眼睁睁看着他摇摇晃晃朝后头倒去。
“程渊!”秋云起身冲过去扶住程渊将倒的身子。
店小二丑陋的面孔很僵硬的笑,口中“啧啧”声不断,能听见上下口齿间溅起的涎水。
“美人儿,把你送上山,我可真不愿意,但是老大在路道上见过你,他老人家起了心,别怪我,我也没办法。”
说完,那支烟管对向秋云,一阵迷蒙烟雾遮住双眼,秋云失去意识前,她抱程渊的手,收的跟紧。
一百四十七章
秋云和程渊等人被小二迷倒后,店主这对假夫妻将他们几人捆成一团粽子样,从店后牵出牛车,由小二赶着往山上去,他们二人锁了门,依然在此坐镇。
原来这客栈是后山清风寨的耳目,凡有稍微阔绰的客人打尖或者住店,看准了机会放倒,女的送上山做妾室丫鬟,男的充劳力或拉入伙,若是有不从的,切了剁了,拉去集市混在猪肉里卖了,也是寻常的事。
达到位于山顶的山寨之时,天光熹微,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皮白,灰絮似的白云,翻腾在崇山峻岭之巅。
小二为了邀功请赏,便把程渊驼铃等锁在关“肥羊”的小黑屋内,独用板车推着秋云到山寨聚会的大厅门口。
昨夜山寨大当家在此与众喽啰饮酒作乐至深夜,厅中一片狼藉,地上,椅子上,案几上,横七竖八睡着人,到处扔着酒杯和佩刀、叉戟、钉耙、腰带等贴身物品,桌脚下一堆没啃干净的骨头,墙角洒了一盆淅沥沥的肉汤。正中的虎皮椅子,是首领专座,大当家正横在上面,头枕左边扶手,腿搭右边扶手,一双腿悬在空中。他张口打呼噜,一只手臂曲放在胸口,手中抓着空酒壶,另一只手垂到地上,捏了一根早冷掉的肥鸡腿。
小二小跑上前,推了大当家一把。
“老大,有好菜!”
大当家还在梦里,一把将空酒壶往外掷,嘟嘟哝哝道:“吃不下,吃不下。”
小二颠着脚走过去,捡起地上的酒壶,放在嘴边啜了啜,皱起眉头,晃了晃,嫌弃地扔到一旁,继续摇大当家的。
“是嫩肉啊!”
他手里使上劲,大当家悠悠转醒,吐出一口唾沫来,随手抛开鸡腿,两手叠在脑后,尚还有丝睡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支一条腿去踢小二。
“你咋咋呼呼的滚上山来,打扰老子瞌睡,好,你说嫩肉,倒是给你爷爷瞧瞧,怎么一个嫩法。”
那小二猴子似的敏捷,躲过他老大这一脚,嬉皮笑脸的把手往推秋云的板车一摆。
“请看那里。”
从大当家的角度,只看见一双鞋底,和秀雅的衣物。他叵耐地看了眼小二,摇摇头,预伸另一条腿去踢他。
小二忙识时务的将板车推到大当家面前。
“您请再仔细瞧瞧。”
这一看可不得了,那大当家原名陈荣,花名虎不拦,天生一副色鬼样,奸淫掳掠,是无恶不作。他见秋云紧闭双眼,却也难掩秀姿,生的肤如凝脂,花容月貌,当下,便起了邪性。昨宿的酒醒了,瞌睡全消,一边窜起身围着板车踱步,身后小二谄笑着紧随,一边哎呀呀的叹息,心里乐开花。
“做的好,做的好。老子上山以来,第一次见过这样的绝色,便是今天占了这小娘子,明儿被屠了山,也值得。这好啊,待她醒来,我先问她一问,若她愿意和我结成夫妻,我要让她做压寨夫人,要是她不愿意,我就拘禁她在这深山里,永世做我的奴婢。”
说完,大手一挥,也不顾七零八落的众人,要那小二推起板车,去他的卧房内。
到这时候,药效也去得八九分,秋云逐渐恢复意识。她头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身下触手很软,像是睡在一张床上。随即想起程渊,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却看见一张大脸,正被一双大手托着,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
秋云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去掏匕首。
“美人,你醒啦,醒的好,这好啊,你睁开眼来,比你睡着时还要漂亮。”那张跟倭瓜似的脸,按了两颗牛眼珠,一说起话,就像要挣脱眼眶,弹到人脸上,即便是说着好话,也像要同他夸赞的拼个你死我活一般。
秋云见这男人不像会立刻要她的命的模样,顺了口气,沉着冷静问道:“这是哪里?你又是谁?”
“我……”男人用手指对着自己的脸,嘿嘿一笑,“是你未来的相公。至于这里,这里是你未来的家。”
秋云暗中动了动手指头,见身上并未有什么伤痛,估计这男人还没碰过她。他打的什么主意,她并不想和他争辩,当下要紧的,是如何逃命,和如何去找到程渊。
“我饿了,我要吃东西。”
男人高大壮硕的身躯挡在秋云面前,令她无法观察周围的环境,她坐起身,很不客气的说道。一边拿眼睛去看屋里的陈设。
屋子很大,地上铺着毛毯子,正中一张空空如也的石桌子,桌沿被打掉一块。正前方的墙壁上,挂满了动物风干的头颅,有羚羊的角,还有根很粗壮的骨头,像一根棒槌似的挂在上面,左边立了一排兵器架,却只插着一杆红缨枪。
秋云还欲细看,那男人挪过身子,堵住她的视线,堆笑道。
“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做去。”
秋云问道:“有什么?”
男人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有狗肠,马肺,猪肚,羊肝,牛杂碎,还有人肉包子,香的很。”他伸出舌头抡了一圈嘴唇,眼睛死盯着秋云。
“羊肝牛杂碎切一点来,最好来一碗饭。”秋云冲男人点点头。
男人微微有些讶异,为何每次抓来的女子,不是哭天抢地,就是寻死觅活,这美人却像没事人似的,只管要吃的,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傻的。
他捉摸不透,正想着,却听外头一片慌乱,想起呜呜呵呵的声音。紧接着一直守在门外的小二抬脚跑了出去,不到片刻,折返回来,直接冲开房门叫道。
“不好了,大当家,官兵捉上山来了。”
陈荣提了一口气到嗓子眼,狂吼道,“谁的兵?”
那小二战战兢兢回道,“不知道,只见挂了一个凌字。”
陈荣听见这个字,打了个颤,回头恶狠狠地看了一眼秋云,真是倒霉,这样的美人却无福消受。他越看秋云越舍不下,心里一横。他转头去吩咐小二,早已不见人影。
秋云见他眼神不善,知道凶多吉少,奈何身上无力,不得脱身。
陈荣拔起红缨枪,拽过秋云衣袖,拉她朝床后奔去。
原来狡兔三窟,陈荣早在他睡的床后,建好一条密道,直通后山。
一百四十八章
他听得门口的争斗声渐盛,挟秋云钻入洞中,黑暗中,二人在刚够并排站下的通道内,跌跌撞撞。约莫走了一盏茶的时间,眼前突显一道石门,陈荣用力推开,外面天光泄进来。秋云抬手去遮,发觉身上有了力气,她不动神色的趁陈荣尚未注意,收回挡光的手,事已至此,她决定按兵不动,见机行事。
出口所在是一片野草茂盛的斜坡,陈荣不待秋云反应,便一把将她扔下去,接着,自己也跟着往坡下滚。
秋云只觉得自己置身云端,只能护住头,还好坡道草被柔软,直到在平地停下,身上除了有些酸痛外,并无外伤。陈荣紧随其后,先她一步停住,起身抓住她的后领,粗鲁地将她提起来。
陈荣看了眼秋云的脸,见她雪白的小脸蛋除了沾了几根野草,依旧如初见时一般明艳,伸手替她摘掉碍眼的草根。他在原地站定,束起耳朵听了听,山上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四下里除了草丛里虫鸣,密林里的鸟叫,只剩两人重重的呼吸声。他咬咬下唇,下巴紧绷,眉头却略微松动,眼睛打转,他推动秋云。
“走!”
莫怪他心狠,就算下地府,他一要这美人相伴,二要在此之前将她给办了。
这片林子他熟的很,里面深不可测,不熟悉其中奥妙的人,走进去很容易迷路,每个三四个时辰,很难找到出路。就算凌霄人多势众,要找到他,也得花费些功夫。
他当下毫不犹豫就要秋云同他一起进林。
秋云自持冷静聪明,也绝想不到,眼前凶匪此刻想的不是逃命,而是做个花下鬼,只当这林子是山大王另辟的出路,打算出了山林,想办法逃脱。所以未做挣扎,在他的推让下,进入林中。
外面是青天白日,林子里头却一片昏暗,林木森森,遮天蔽日,只有细小的光束,在密密匝匝的树叶间穿过,照见地下湿漉漉的青苔和黑色的石头。他们一路扒开奇形怪状的灌木树丛,那些带刺的叶子,不断勾住两人的衣服和头发,弄的十分狼狈。过了一段坎坷的路,树木稀疏,脚下的土地变成柔密的草坪,一条溪流横在眼前,岸边七零八落长着笔直的枫树,红黄相间的枫叶正簌簌飘落,落在草地上,落在溪中,落在低矮的灌木颠上,一直歇息的鸟被惊起腾飞。
如果此刻不是深陷匪徒手中,秋云几乎要为着迷人的景色陶醉。
“不错,美景配美人。”
陈荣挽了朵枪花,笑着将枪插入泥土中。他手中还拽着秋云,一把拉她入怀。
“放开我!”
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秋云心头,她才警觉,这男人,好色起来,连命也不要了。
“请你放开我,如果你放过我。我会助你逃跑,绝不拖你的后腿,至于要多少钱,我们都好商量。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两个人都死在这里。”秋云知道越挣扎,越令匪徒兴奋,她干脆故意放低声音,用冷静而理智的情绪,同陈荣商量着。
“我曾经也收留过一位落草的大哥,向来对你们这种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真男人,好汉子,崇拜的紧,便是能结交上一两个,也奉若上宾,若你愿意放了我,大哥,我们交一个朋友,我在城里有正经生意,保管你吃香喝辣。你们刀口饮血,也是为了过上好日子,不必提心吊胆,也能过得舒服,何乐而不为之。何必为了我一个小女子,放弃荣华富贵,要女人,外面多的是,况且我已经嫁为人妇,我保管帮大哥讨几个如花似玉,又温柔小意的黄花闺女做妻妾,伺候您的舒舒服服。”
陈荣大嘴朝后咧了咧,粗糙的手掌在秋云细腻的脸上刮过。
“你知道个屁,你莫来哄老子。我劫持过的女人,玩过的女人,至今还没一个能及你。若是老天爷要让我此刻该死,也送你来做我的酬劳,我受用的很,立马死,还得磕头跪谢他老人家。”陈荣掰动秋云身体,往前一车,让秋云与她正面相对,贪婪的审视她的美貌,心头按捺不住朝她扑去。
秋云早在滚下坡之时,已经抽出靴中的刀,藏在腰间,便立刻拔刀向陈荣刺去。
陈荣冷不丁前方突然冷光一闪,可他反应极快,一边朝后仰,双手仍紧紧缚秋云。
“马的!”他弹正身子,腿往上一抬,轻而易举就踢掉秋云的匕首,那匕首在地上滚了两圈,刀口对向溪流很绝望的闪着银光。
陈荣两手往内箍,几乎要捏断秋云骨头。秋云吃痛,却咬紧牙关,不屈的与陈荣对视。
“想不到你这小娘皮还有后招,好的很,我什么样的女人都玩过,就是没玩过这么烈的,喝酒要喝烧刀子,玩女人就要玩烈女。”
陈荣仰头哈哈大笑,笑声里全是狂妄和兽性。
一阵风从林间穿过,漫天飞舞的枫叶,秋云闭上眼睛,感到落叶擦过自己的脸庞。她很无奈,很难受,想起前尘往事,想起此间经历,想起那温润如玉程渊,想起他们相处过那些快乐的日子。她再次挣开眼睛,眸中的光同刀口一般闪亮。
“你放开我,我认输,我自己来。”
秋云低下头,默默说道。
“我可不要,万一你又弄出什么机关暗器要老子的命,你这美人,狡猾的很。”陈荣笑道。
“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我有什么招数,还用的着跟你来这里。那已经是我唯一的活路,我现在便是不甘愿死在你手里,也得死。既然没办法挣脱,倒不如好好享受。”秋云双手握拳,放在胸口恳求道。
“哈哈哈,倒不如好好享受。”陈荣大笑起来,“要不是老子被围剿,还真想讨你做正头媳妇。小媳妇,你说话好的很,真中听。好,我虎不拦,虎都怕,虎都不敢拦,还怕你的花拳绣腿。来我去捡我的枪,要用它一件件挑干净你的衣裳,你可不要耍花招。”
说完陈荣试探的松开秋云,见她果真不动,才敢放松两臂。可他刚准备去拔枪,秋云飞身一跃,竟是朝匕首方向奔去。
“臭婆娘!”陈荣怒道。
他的手已经按在枪上,抬臂往秋云肩上刺去,秋云见他要刺自己,反而不动,竟是求死一般,将胸挺过去。陈荣大吃一惊,忙要收手。
斜里飞来一脚,只听“嘭”一声,陈荣被踢倒在地,枪也飞了脱他手。
他尚来不及回头,又是一脚,这一脚可比先前力度大了许多,竟将他一脚踢在溪边的大石头上,他后背遭受重击,吐出一口血水来,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突如其来的局面,让秋云愣在原地。
一张宽大的斗篷从天而降盖住她的身体,侯逢道蹲下身,用胸膛挡下她目之所天地间所有风景,那些飘落的黄叶,跳动的溪流,那些展翅飞翔的云雀,那些高山栖息的白云,那些凶恶的争斗,那些血腥的场面,全都被一张宽阔可靠坚不可摧的胸膛阻拦。秋云抬起头,刚触到那急切而担忧却又像水一般柔软的目光,忍不住眼波颤动,动心忍性,她克制的低下头,见到那衣摆上的波浪花纹,终究垂下泪来。
来人微不可闻的叹息了声,即将触到她肩膀的两只手,那妄图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硬生生的在距离她不过毫厘的地方停下。他喉头蠕动,那是一种怎样的情绪,在平静下,暗藏无限汹涌的感情,渴望,激动,兴奋,愤怒和隐忍。可他只是若有似无的说了一句。
“我来晚了。”
这一句我来晚了,是他这一生有关情愫上的箴言。在感情中,先来后到的次序,竟然比爱的深浅还重要。
一百四十九章
“大人,这人如何处置?”
侯逢道的属下指着五花大绑的陈荣问道。
“让他死。”
侯逢道淡淡道,目光停在秋云的下巴处,伸手替她系牢披风。
“牵马来。”
他吩咐放出去,属下牵过一匹黑骏马。
“大人。”秋云轻轻唤了他一声,又改口道,“侯二叔,我的相公……程渊他……“
这句话像一枚石子,砸破侯逢道的双眉间的和谐,他拧紧眉头,撑住膝盖站起身,收敛刚才的温柔,沉声道:“你先上马,回了营地再说。”
“可是大人。”秋云赶紧立起身,像是祈祷般倾到他面前,“我怕万一……”
不待她说完,侯逢道不留情面的抬手一挡,牵过马的缰绳,五个手指像要将那根皮革搓成的绳索捏碎。
“我最后说一次,先上马,否则找到程家那小子,我也要杀了他。”侯逢道扭头,眼睛深处一片冰凉。
秋云想,昏了头,竟然与狼谈条件,他即便是伪装的再和善,那尖利的爪子可骗不了人。
便不再执拗,听从他的话,借用他的胳膊,靠他帮持,乖乖的骑上马。
几个属下扛了陈荣,另牵来几匹马,将人横抛在马背上,向侯逢道告退,驰马远去。
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侯逢道牵过马,慢慢朝小溪的下方走去,秋云双手握住缰绳,挺直脊背,心里依然为程渊担心。
两人满腹心思,都不愿说话。
越往下游走,视野越开阔,湿漉漉的空气,令所有风景都像洗涤过似的洁净。岸边偶尔撞见的枯木,像与水中的恋人正垂首低语。几只兔子在不远处的草地中飞窜。听见松鼠啃食松果咯吱咯吱的声音,却看不见它们灵活的身影。层层叠叠的野菊花开在漫山遍野间,平地和山谷都被色彩所渲染,自然孕育出一种沁人心脾的美。
“我曾有过的愿望,没想到,会有实现的一天。只是太迟了,也远远不够。”
这是一路上,侯逢道唯一对秋云说的话。
不等她对程渊安危的担忧一事,转到他话中的深意。他们已经踏过一条小小的桥,穿过一条山坳,到达营地驻扎的地方。
她被安置在侯逢道的营帐内,侯大人呢,自己卷起铺盖去凌霄的帐。
军营里除了寥寥几个女人,余下皆是血气方刚的男子,侯逢道不许秋云和那些女人说话。
她几乎是软禁在这间帆布做的屋子里,足足待了三天。
三天后,清匪的大军归来。秋云在门口多踱来踱去,想去出去探听一点消息,又唯恐惹侯逢道不高兴。她掀开帘门,却只敢露出脑袋。
来来往往的士兵比前几日更多,他们押着投降的匪徒,抬着缴回的财物,踢着腿,排列的整整齐齐,等待将军视察。
秋云踮起脚尖,目光放的更远。
同侯逢道走在一起的是位戎装的男子,只看见半边黝黑的侧脸,那是不经历风吹日晒没法染就的颜色,他一直同侯逢道谈论着什么。
像是察觉到异样,侯逢道朝秋云所在的帐篷看来,两人视线对个正着,侯逢道木然的脸上写满不快。同行的男子用右手提的头盔碰了碰他的肩膀,侯逢道转回目光,仿佛刚才所有的阴郁从不曾出现过,他依然专注倾听同伴的话,平静的朝前走去。
一阵风从秋云面颊上略过,她朝远处群山望去,心里全是不安。她退回帐中,坐在床边发呆。
面前摊开的地图,黑色的毛笔画出许多标记,在一处山林,却用红色的颜料画了个圈。如果秋云大胆一点,翻开地图旁的书册,会发现一些令她无法领受的思念。
她的心,她的思绪,像一条船,被牢牢系在程渊所处的码头,哪怕外面的风景如何壮阔,都不能让她心动。
她现在看不见靠岸的港湾,心里的恐惧和慌乱无限延伸。
正当她胡思乱想,门口突然传来一把男声。
“小老板,我可以进来吗?”
这声音很熟悉,秋云擦了把脸,泪水在衣袖上蹭干。
她想起了,这是赵龙吟的声音。她心突突的跳,几乎立刻从床上跳下来。
“请进,快请进。”
她朝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那副山地图,又矜持的回到床边坐下。帘子被掀开,果然是赵龙吟走进来。
许多时日不见,这位昔日的属下依旧硬朗,以前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变得平和内敛,仍有热情的火焰在其中跳动,却不再是燎原的野火,有目的的为心中成就而燃烧。
“赵大哥,许久不见。”秋云冲他点点头,未起身。
赵龙吟垂手站在门口,笑了笑,很客气道。
“侯大人吩咐我来告诉小老板一些事情,有关程公子的消息。”
“请赵大哥讲。”秋云听到有程渊的消息,忍不住探出身子。
“你们被押上清风寨那天,我作为凌将军派往寨中的细作,刚取得陈荣的信任,坐上二当家的位置。当晚的庆功宴的,我在饭中投入迷药,本预备将全部人迷翻,好一举擒获,可惜陈荣他只顾喝酒吃肉,不曾中招。我见山下的小二推了你来,又听人说,他关了几只肥羊在黑屋中。便趁小二和陈荣说话之际,从厅里溜出,转到黑屋,替程公子等人松绑。这时已到和将军约定攻匪的时辰,不得延误战机。我只能暂时留下尚在昏睡的他们,原想等平了匪,再来救人。待我们的军队不费吹灰之力攻下山寨,我转头再去寻程公子他们,可人已经不见了,地上只剩一堆绳索。这几天我们按照侯大人的命令,仔仔细细搜过山林,未找到人,也未见到尸体。我想,程公子应该还活着,这山虽深广,但下了山就有人家,往后头走,还有好几个村落,他们只要走出山林,就能活下来。”
赵龙吟一边说,一边去看秋云的脸色。他一直对这位女子心存忌惮,总觉得她不是普通的小女孩。
她果然只是冷静的听着,除了垂下的嘴角透露出一点不安的情绪。
一百五十章
赵龙吟说完,静静等待秋云回话。
屋里越安静,无名的烦躁却在两人之间漫开。
“好的,谢谢你,赵大哥,我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儿,秋云回道。
昨晚侯大人交待的事,赵龙吟应当离开。他转身踏出一只脚,上半身却仍立在原地。
“小老板,你有没有……听到过她的消息吗?”他迟疑地问。
“她?”秋云重复了了一遍这个称谓,然后面无表情迟缓地摇摇头。
赵龙吟转身的动作很决绝,像是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仿佛他一走出这间帐篷,就再也不会回来。他的步伐刚迈至门口。秋云说道:“她当了沈千的姨太太。沈千破产后她便无故消失,再也没有在洛县出入过。我想一个大活人,如果不是刻意寻死,像你和我说的,应该还活着。”
赵龙吟没有回头,义无反顾的走了出去。
傍晚时分,侯逢道第一次踏进帐篷。
秋云托腮坐在那副地形图前,低头想着心思,侯逢道什么时候进来,进来了多久,她全然不知。
屋里闯进个人,况且他周身那股冷冽的气势,很难让人忽视,总是能察觉的到的。
秋云情不自禁的抬起头,又对上他那双无风无浪的眼睛,真是,比海还深沉。她慌忙错开。
侯逢道走过来,手掌心贴着地图,站在秋云面前,一动不动。像在和她较劲,就瞧瞧她,什么时候敢再次和自己对视。
她的两只手搁在桌沿边,十个手指头洁白莹润,像是有些紧张,她的肩膀紧绷着,头偏向左边,眼睛盯住脚下的一块泥巴。她一动不动,侯逢道却读出了抗拒的意味。
难道她,就这么怕他,她的聪明劲儿,全是教她如何防备别人,未必没有一点用来分辨真情真意吗?
“我让赵龙吟告诉你的消息应该不算太坏,又没死人,你摆出一副死人脸给谁看。”
侯逢道卷起地图,一旁的册子收在地图下,一并拿在手中,他单手撑住桌面,朝前倾俯身躯,另一只手背在后头。
像一片乌云,投在秋云头顶。
“要是你不高兴,或者难过,大大方方的哭一场也好,现在这样,可不像是个守贞的烈女,倒像是一位失了丈夫宠爱的怨妇。”
“大人,嘴下留情。何必找话刺我,我知道为您添了麻烦。劳烦您借我一匹马,我即刻便走。”
秋云深吸口气,放在桌边的手,握成拳。
“你走?”侯逢道很不屑的笑了一声,“张老板,这时候你倒沉不住气了,连你那下落不明的相公也舍得?看来你们的感情也不过如此嘛。”
“我们之间的事,不用侯大人操心,你算尽天下事,也休想算到我的头上。”秋云发狠的回道。
“看来你并不是沉不住气,是有恃无恐。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你还要和我装多久的一本正经,在我面前,你的戏实在不如你本来的样子好看。”侯逢道依然笑着。
“我听不懂你的话。”秋云回道。
“我一件件一桩桩讲给你听。你想让我救你的相公,又怕我以此要挟你,作出怯懦的样子,想博取我的同情,我劝你收了这份心思,你大胆的来告诉我你的目的,张秋云,你应该知道我没什么不会答应的。不要和我演戏,装的你有多无辜,你有多可怜。”侯逢道放在背后的手捏紧拳,他站直身体,舒展两臂,隔着一张书桌,突然抓住秋云的肩膀,“敢和我对峙的女人,不该是软弱的。我讨厌你这份迟疑和虚伪,你说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的面具下又藏了什么秘密?”
“我想你误会了。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来趋驱使大人为我效力。”秋云看了一眼他用力的手,斜射去冷冰冰的目光,毫无感情的说道。
“胡扯。”他继续俯下身,鼻中的热气就呼在秋云额顶,“说真话,我就派所有人去找你的相公。”
“侯大人请明示我,什么叫做真话。”秋云昂起头,目不转睛的与他对视。她要极力控制住自己,才能压抑心底的怒火和冲动。
“你心中所知道的一切,毫无保留的,说最干净的话。”他眼神突然变得柔软,无端的痛苦,跳跃在他的眼皮底下。
秋云叹了口气,垂下双肩,放在上面的手,跟着也一并耷拉下来。
“好,真话,我说。侯大人有关你的心意,我都知道。错了,开始就错了。我不知道大人你对心仪的女子,所用的方式是恐吓威胁和怒斥,我认为,喜欢一个人应该像去闻一朵娇嫩的鲜花,连用力的呼吸都怕折断它,哪怕你想据为己有,也舍不得夭折它的人生,让它自由的幸福的散发出香味。”
双目交汇之时,秋云突然想起那天,他们在一条狭窄的巷子内,也是靠的这么近,那时的她,就已经决定,离这个可怕的男人越远越好。
“从第一次遇见你,无时无刻我不在感受着危险。直到在北回相遇,我对你有了重新的认识,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去理解你,欣赏你。当我凝视你送的匕首,一次次助我脱困,我也有过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情。人要明白,自己需要的是什么,我对大人你,当朋友太过高攀,当陌生人又太过疏离,只能当一位熟悉的陌生人,相知但不相亲,我想最适合我和大人之间的关系。”
秋云认真说完,心中的郁结在那一刻也散开了。原来一份难以承受的感情,压在心头,也是一种负担。他说的没错,真话的确羞于启齿,却是解决问题最直接明了的方式。
“我的痛苦,正是源于舍不得,我几时要将你强取豪夺,我何尝不是用我的方式来尊重你,不然你哪里能活到今天,他又哪里娶的到你。”
侯逢道松开手,他的冷漠和骄傲,全从身体散开。
命运要让一个人认输,真是斩钉截铁。
“大人,你又错了。”秋云的眼睛出奇的明亮,“自由是基本,我的要求还要高一点,我还要幸福和尊重。这些你能给我吗?就算你能给,可我不喜欢,什么都是空谈。喜欢这种东西,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无论是银造的,金打的,镶宝石的,缀明珠的,只要不是合着那一切的纹理齿褶,都不相衬。”
秋云朝前伸出手,作出推开他的姿势。
是侯大人,非要运用他的权威和武力,让此事变的难堪。好吧,他想要坦白,那她只能成全。即便这种坦白,像是一把荆棘在心头拉过。可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的伪装,不该以善良的目的而让自己受伤,让程渊受伤。必要时候,她不介意作出一些玉石俱焚的举动。
“是嘛。都说完了嘛。”
侯逢道颤巍巍的朝门外走,一边急速的背过身去。
“还不够。”他突然回头,目光如炬的最后看她一眼,“你这具年轻的身体下,恐怕还有一个更为成熟的秘密。”
这句话让秋云吓出一身冷汗,他已经快步的离开,只剩下一面平静的门帘静静的覆盖掉外头的喧闹。
一百五十一章
虽然兵营不过上千人,可秋云和候逢道再未见过面。
三天后的清晨,山谷里的鸟刚出窝觅食,穿过迷蒙的雾气,飞越一排排草垛似的帐篷。
赵龙吟准备好一辆马车,等在秋云帐篷,她的身影走出来,便立刻被请上车,漆黑的帘子悠悠的合上。
他们像一直利索的箭,撕破雾气,飞快消失于一团白瘴中。
有人这时候才从营帐中走出来,他快步朝前追出几步,然后慢慢放缓脚步,他伸出手,像要将雾气挥散开,想从迷雾中抢夺回最心爱的女人。
可他手中空空如也,只剩下冰冷的水汽。
在这个幽静的清晨,他再一次与幸福失之交臂,此等痛苦,他的自尊,骄傲,不可一世统统击倒在地。
“逢道。”
凌霄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这位兄台身旁,生平第一次,目睹好友清隽的脸上浮现哀伤的神情。连北回的战火硝烟,尸横遍野的悲凉景象,也不曾让他坚毅的目光动摇,为何,现在却觉得他眼底的情绪,脆弱似一碰就碎。
“凌霄,不要和我讲道理,讲国仇家恨,谈民生艰辛。我中意这位女人,实在是在绝情这一事上,拥有十足的果断。”
“我却不是来安慰你,说到果敢,你这位还要靠边站,我的那位才是绝顶的一把快刀,直接两腿一蹬,连腹中的孩子也一并带走。”
只有凌霄在说一件悲痛欲绝的事时,才敢仍用轻松的口吻,但若下沉一会,会发现那轻松的语气内,暗藏痛极的无奈遮掩。
侯逢道摇摇头,他黯然说道:“好歹你还曾拥有过,我却连望向她可编造的理由都没有。许是上了年纪,我也染上优柔寡断的坏习惯。”
“兄弟,拥有再失去的痛苦,比不曾体会更为深刻。”凌霄的手搭在侯逢道肩头,同他的目光一道望向深不可测的雾气中,仿佛在那里也有着他心属的宝物,“起码,你放胆一搏,够残忍,够凶狠,还能将她抢夺过来,哪怕只是作为一件摆设,满足你的私语,起码,这个人还活在这世上,熬着同你苦战。我呢?我当然也会有相逢那一刻,只是不知道,娘俩在阎王爷那里能不能白吃白喝这么久。”
凌霄随手扯下一根野草,含在嘴里,他取下头盔,轻轻环在胸前,像拥着一颗美丽的头颅。
白色的雾气环绕在两人身边,渐渐将他们的身影也一并吞没在雾中。
马车在路上粼粼行驶着,出了山谷,驶向官道,不过一天的时间,很快到达黔州。
秋云心头很乱,她很想询问赵龙吟,侯逢道安排她到黔州有何目的。可是她欲言又止。问到结果又如何,她如今已经彻底将一块冰山点燃,里面不是水,原来全是一触即发的热油,他能够放走她,已经是格外开恩。她不敢希冀,在黔州会有好事等待,只要一脱离困境,她将动用所有的钱财和人力去寻找程渊。
傍晚时分,他们在黔州最富丽的客栈前停下,赵龙吟替秋云掀开门帘,请她下车。在这间歇,他要将一切上头所交待的吩咐,转告秋云。
“小老板,劳烦你在客栈等五天,若五天后,程公子没来同你相聚,你就回洛县吧,侯大人说了,便是程公子的尸体,他也会完璧归还你。”
这家客栈就建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主干道边,此时已日暮时分,但投宿用膳的客人仍络绎不绝,他们嘈杂的声音,勉强让秋云获得一点镇静,不至于立刻在外人面前失礼的落泪。
“替我谢谢侯大人。”她咬牙道。
“请你放心,大人已经出动了全部的兵力去找。就算将黔州整个翻过来覆过去找一遍,大人也是有那份能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赵龙吟对侯逢道的态度从仇视转变为听从,似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但秋云并没有心情探究。她现在心乱如麻。
“小老板,我想,你和我对侯大人都有一份误会。本来这些话不该我多嘴,请你相信他,你的这份怀疑警惕,我曾经也有过。第一次救我可以说是因为您的照拂,可第二次救我,他同我说过,任何男儿的命都不该随便糟蹋,但凡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不该只为自己而活,要想象为这世间留下过什么。高山仰止,景行景止,我折服于侯大人的胸襟。事实证明我并没有信错人,侯大人知行合一,他不是一位虚伪的君子,他是一位言出必行的圣人。请小老板你放心,侯大人,一定会替你找回程公子的。”
从赵龙吟的描述,那个人的身影又逐渐立体多面起来。
秋云最后冲赵龙吟点点头。
“我相信他。烦你转告他,谢谢。”
“还有一件事。大人说,请您把微眀少爷平安无事的还给他。”
果然,他的一切早就暗中造好筹码。秋云这时候反倒觉得心安理得,她仰起头,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的,待我回到洛县,就将微眀带至京都。”
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交代完毕,赵龙吟坐上马车。
离开之前,他再次拜托秋云。
“请你照料一下一流,他是个没有爹妈的孩子,连唯一的叔叔都弃他而去。我想,他遇上小老板,是一种福分,跟着我,不会有好结果,他拥有被亲情环抱的温暖。至于我,我会拼命在战场上挣功,替我这世上唯一的侄子,挣回一份荣耀。”
说完,他抽动缰绳,驱赶马儿,快步奔跑起来。
站在客栈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秋云目送赵龙吟远去。
她走进客栈,刚报过名字,掌柜立刻命小二来伺候,并亲自下柜将她迎去楼上最好的房间。
掌柜带着奉承人年久刻下的谄媚,朝秋云点头哈腰道:“是有位大人物吩咐过,说姑娘您投宿我们客栈,要好生伺候,不得怠慢,最重要是姑娘的安全。姑娘放心,我们客栈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守着,若是有任何响动,姑娘都可以摇动床边的铃铛,我们的人会立刻前来应门。来,姑娘这边请,小心楼梯。”
秋云实在对掌柜聒噪的唠叨感到厌烦。终于走到房间,掌柜弯下腰替她打开房门,小二跟在后头,将包袱提进屋,放在门后的柜子上。
这时候她看见,正中那张红木桌上,放着那把数次救她性命的宝刀。此刻,它就像一道月光的残迹映在漆光的桌面上,安静的等待着她的到来。
一百五十二章
这一日,是属于那五天的最后期限。
秋云早早起床,她坐在床边,匕首还放在原来的地方。
一缕阳光从窗格间照进来,落在她的脚边。
她听见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伙计高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马玲声叮叮当当,走南闯北的人又开始出发了。掌柜在与退房的客人讨价还价,他的算盘,噼里啪啦直响。
秋云收拾完东西,楼下仍在为了十文钱的房资争执。她轻装简行,只有那担忧的心,沉重的要她千辛万苦才能扛上路。
她想在这房里住多久都可以,可她必须要打点好一切,按照侯逢道的指示,回洛县筹划组织人马寻回程渊。
这时,她听见楼下穿来好一阵骂声,原来是有人闯进客栈无礼的撞到人,引起一片哄乱,随骂声转变的方向,又沉又急的脚步像是和楼梯有深仇大恨一般。
秋云放下正拿起的匕首,心头一颤,她跑至门口,猛的拉开房门。
那跌跌撞撞正朝她奔来的人,不是程渊,还会是谁呢?
他们一见面就互相紧紧拥抱。
秋云环住程渊的脖子,把头靠近他的胸前,强忍住泪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去哪里了?倘若我回去洛县,咱们可又要错过了。”
时隔许久,再一次将这美丽的脸庞拥入怀中,程渊恨不得用力纳入心内,可他又舍不得。
他的爱,一向都将对方的体会为重。
“说来话长。”
他悠悠叹息一口气,双手轻轻捧起秋云的下巴,轻吻着她的额头,用柔软的嘴唇一路抚慰至她冰冷的鼻尖,在她的唇上落下热情的温度。
驼铃跟在身后,拦下一群人追着讨要赔偿的人。他叉腰站在走廊中央,像一道坚固的木杈子。
“你的白切鸡打翻了,好的赔你。你的龙井泼了,好,赔一壶。你的糖醋里脊洒了,照本赔你。举凡有损失的,都到我这里领赔。我们少爷和少奶奶正说体己话,劳你们各位走远一点,同我下楼,我一一清算,就是啊,别吵着这对小夫妻,否则我一个字儿,也不会给那讨厌鬼。”
说完,木杈子朝楼下奔去,那一群人听他要赔钱,哄闹着紧跟他身后。
走廊里喧闹声一扫而空,两人悄悄的携手走入屋内。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可不可以让我慢慢告诉你,因为现在我已被见你的幸福冲的脑袋眩晕。”
程渊牵起秋云的手,走到床边坐下,拉到怀中,手指插进她浓密的秀发中,痴迷的抚弄,温柔的缠绕,然后,像是确认千丝万缕是真实的存在一般,他深吸属于她的芬芳。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现在情难自禁,但你赶紧告诉我,到底怎么脱的困,怎么又被送到这里来。”秋云急不可耐的问道。
“事情还要从我醒来说去。”程渊俊逸的脸滑过一抹苦涩的神情,他执起妻子的手背吻了吻,像是灵丹妙药,能抚平他的痛苦,他才继续说道,“我们从山寨的一间黑屋子里醒来发现身上的绳索被人解开,还来不及高兴,却听见外面一片打杀的声音,元豹和元狐扒在窗口看了一会,才敢试探地开门出去查探,没多久,他们回来接我和驼铃,说是不知道为何山寨内正闹火拼,趁这档口,叫我们赶快下山。我原想深入寨中去寻你,可身上力气尚未复原,元豹和元狐架起我便往山下冲,我苦劝无果。下山的路倒是通泰,可刚落地到山脚,田里却忽扑上来一群乡民将我们纷纷捆住,一通棍棒落下,我便晕了过去。”
“你被敲着哪里,给我看看。”秋云皱起眉,想要检查程渊的伤口。
他露出欣慰的笑,手臂更加抱牢怀中妻子。
“没有什么大碍,要是那阵有你亲亲它,一定更快痊愈。”他笑起来,“还是吃了一些苦头。被乡民扛回村,扔在猪圈边,足足被熏了一整天。”他用脸颊蹭蹭细腻的肌肤,“闻闻,有没有一只母猪十五只小猪的味道。”
“倒没有那么糟糕,好一股香喷喷的卤猪头的味。”秋云闭眼假装闻了闻,一本正经说道。
“那时候别说卤猪头,要是有人扔一块冷馍馍给我,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妙。我们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直到第三天,看守我们的人,押解我们去祠堂见村长。他一直逼问我们是不是山上的匪贼,驼铃为此争辩,挨了两鞭子。接下来该轮到揍我,恰好在这时,我看见供奉在祠堂上方的盒子用金漆描出我们程家的花纹。我突然想到,会不会是祖父来过这里。我喊叫道,我怎么会是山匪,如果我是山匪,你们的祠堂里为何会供着我家的东西,岂不大家都蛇鼠一窝。村长听我嚷嚷,他气不打一出,亲自取过鞭子要惩戒我,这时元豹和元狐已经解开绳索,将鞭子飞快夺了过来。一屋子的壮年欲涌来,元豹接住鞭子反手绕过村长的颈脖,挟持村长要他们放我们离开。我劝元豹不要无理,指着盒子说,那是我家的东西。村长不信,他问我姓什么,我告诉他,我姓程。周围的人,全都跪了下来,他们一听见这个姓氏,就像看见佛祖降世一般,说不出的虔诚笃信。我才明白,这里就是祖父生前最后停留的地方,牛家村。他用最后的时光,教化帮扶当地村民,在祖父去之前,他们连一间像样的房子,一身完整的衣服都不曾有,他们只能靠不停生育,将孩子作为物品,靠贩卖亲生的骨肉来活命。是祖父,教他们耕种纺织,教他们修路挖渠,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他们村子再也没有一个孩子一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