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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地斋     云何而逢txt下载     云何而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一百五十三章

    听见程渊说用饭,驼铃像吐出一长串菜名。

    “烙锅、豆米火锅、酸辣汤、酸汤鱼、糯米夹烤香猪、酥皮鸭、老祖卤猪脚、清汤米酒……”

    “得得得……”程渊打住,“你这张嘴啊,一打开就跟涨水决堤似的。”摸着下巴想了会儿,程渊道,“有肉有菜,肉当比菜多,元豹和元狐一早念叨开荤,不能亏待他俩。”

    站在驼铃身后的元豹和元狐一口唾沫梗在喉咙里,怎么馋的如此明显么?元狐没憋住,驼铃说的,每一个他都想吃紧,咽口水的声音略大,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饿了。”

    程渊笑着拉起秋云的手,拍拍元狐的肩膀:“走吧,可别饿着我的救命恩人。”

    暗中元豹支拐子去戳元狐,悄声道:“就你沉不住气,待我回去告诉师傅,可不骂你丢分份。”

    “咱是饿了。”元狐委屈道。

    元豹还欲指责他师弟,肚子却很不争气的咕噜响了,他双颊一红,昂头看外面天,遮掩道:“怎么这青天白日还打雷呢?”

    驼铃暗自发笑,他几步绕过走前头的程渊和秋云,冲店中嚷嚷道:“菜什么的先靠后,米饭打三斤来,老天爷腹中空空,打惊雷骇人呢。”

    说的元豹双颊更赤,他自家师弟在一旁忍笑不敢发。

    这一顿饭,元豹和元狐动作是拘谨,但胃口着实不小,犹如风卷残云,十分尽兴。吃罢饭,驼铃三人又打趣了两句,便各自歇息。

    程渊有无数话未与秋云说完,两人早早吹灯,大被同眠。

    时隔多日,重新枕住那双长臂,秋云像怕程渊突然消失似的,右手紧紧捏住他的内衫,即便程渊拥她入怀,间中有隔阂,她也不愿放开。

    “再说我是如何找到你的,这也是奇了。我收敛了祖父的遗骸,不顾村民挽留,便要来寻你。我们从牛家村离开,村民们结伴相送,出了村口,仍不归。我们一边走一边问,三天后,到达离州府不远的一处县城,这里是关口,再前去却要通关的手牌。原来剿匪的凌家军怕有匪流窜,故在此设障,以盘查。我们哪里有通关的手牌,得去向府衙报备。谁知我刚说完姓名和家乡,县官就将我们请入后衙,没多久,来了十几个衣着戎装的士兵,外头停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将我们送到此地。”

    程渊紧紧搂住秋云叹息:“老天保佑,我还能再见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如何是好。那你呢,你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光说我的事,你的经历我还一点也不晓得呢。”

    秋云隐去侯逢道和她坦诚相谈的话,也瞒去侯逢道对她的心意,将余下事一五一十告诉程渊。

    当听到她差点遭受大当家的染指,程渊收紧双臂,将怀中人抱的更紧。

    “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你。做丈夫的,没有保护好妻子,简直太该死。”

    秋云轻轻叹道:“世事无常,哪能凡事皆有防备。你也不能永远伴着我,在我身边没有护好我,是你的不是,可没有你,我也该具备抵抗恶徒的能力。”

    “娘子,我知道。”程渊轻轻吻她细瓷般的脸颊,雪白的粉颈,以至更深的地方,他嘟嘟囔囔的说,“你一向是能文能武,不卑不亢,这是我爱你,敬重你的原因。”

    他的话,秋云只能听个大概,她的耳朵,她整个人,被程渊潮水般的热情所淹没,她颤抖的呻吟,带着欢愉接受这份令人窒息的欲望。

    当他们的马车终于行驶在归属洛县管辖的土地上,秋云探出窗外,为熟悉的风景,差点落下泪来。

    “小心着凉。”

    程渊体贴地握住她的手,“这一趟的苦是叫人受够了,我可不想再失去你,也不想再同你分开。”

    “好歹将祖父的尸骨收敛回乡。”

    秋云坐回身,目光落在程渊手边的黑色木箱上。

    “是啊。”程渊手指反复抚摸木箱光滑的漆面,语气深沉又惆怅地说道,“如果祖父见过你,他一定会很喜欢的。我祖父这个人,最恨的就是懦弱,最讨厌的就是犹豫。要是让他看见你,他一定会夸赞欣慰,认为自己这一生的福祉都用在此事。”

    “程渊。”秋云乖顺地紧靠他的肩膀,柔声道,“我也同样认为,不仅这一生,连上一生的也用在此事。”

    当盛有程家祖父残骸的盒子放在程父面前,静静的在一方燃香的红木桌上放着,散发出冷漠的光。

    程如是久久的站立,这已经做了很久的父亲,可是对于自己的父亲,却一点也了解。即便他们父子数十年的分离,隔阂,拥有一种无声的对立和愤慨。可见到父亲化为一滩尸骨,躺在不过尺宽的冰冷盒子中。古来的孝道所赋予他的天性,终于在丧失亲人这一刻,爆发出来。

    他几乎被痛苦压弯了腰,拼命撑住大腿,才能站住。程渊来扶他,被他推开。程如是的膝盖,不管不顾地跪在坚硬的石板地上。

    来诵经的和尚开始呜呜哦哦的鸣唱,手臂粗的檀香也开始燃放,两片铜钹擦出粗哑沧桑得乐声。都在为往生的亲人悲歌。

    这一切都比程如是悲恸的哭声更高调,可只有他的哭声是那么真实和动人,在为迟到几十年的孝道而忏悔。

    离开家几月,秋云盘查府中一切,一切照旧,连那几个赶到别院扫地的丫头,除了和婆子吵嘴之外,也不敢生事。

    她便想起与侯逢道的约定,那孩子现在应该在学堂,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诵读,哪里知道,他的命运,又将发生改变,不,是重新回到正轨。

    秋云将亲自送微眀上京一事与程渊商讨,他执意要陪她前去,即便因禁令不能入京,也在城外暂住等她。

    “你陪我去黔州接回祖父,我也该陪你千里送孤。咱们说好,一天也不分离。秋云,我不想再为你牵肠挂肚。”

    临睡时分,大被同眠,他握住秋云手道。

    见不能说服他,秋云也只得欣然接受,与他十指紧扣道:“那就一起去吧,风雨同舟,我也舍不得你。只是那孩子,我真是舍不得他。”

一百五十四章

    舍不得是一回事,可终究不能耽误了微明前程。待到第二年天气一回暖,秋云便修书一封寄往京都侯府,商量微明回京一事。没多久便收到侯逢道的回信,让她即刻带微明上京。

    秋云知道这是留不住了。

    四月的微风,吹拂城边的芦苇,温暖宜人的空气中浮着淡淡花香,城门边马儿低头啃着新冒出的翠绿野草,不时用鼻子喘着气,抬起大眼睛,盯着久久不愿分开的人们。

    “微明,虽然你的屁股也挨了我不少巴掌,到了京都你可别忘了我,抽空也把京都好玩意儿寄些回来给你哥哥。瞧,这十八罗汉,你不是一直嚷着让我送你么,你带去京都放在书桌上,读书写字一眼就能看见,怎么也不能把我忘了。“

    江一流将手中的木盒子塞到微明手中。微明低着头,手接过,一动不动。江一流叹了口气,退到秋月身边。

    “微明,你老说学堂里发的书袋难看,我替你做了一个,以后书多了,装不下,就写信来。秋月姐再替你缝。“

    秋月将书袋放在盒子上,秋雨走过来,拍了拍布袋,她弯下腰想瞅一瞅微明脸上的神情,却被秋月一把拉住。秋云冲她摇了摇头,把眼眶里的泪珠给摇落下来。

    “我没什么可送你的,我弄脏过你的画本,你老不高兴,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我拿压岁钱新买了一本,还你。“秋雨掏出一本崭新的画本,塞进秋月送的布袋里,老气横秋的叹气道,“咱们约好等夏天到了,回乡里摇船去荷塘挖藕吃,人我都帮你约好了,你常念叨的什么驷马难追,你可别坐上马儿就不认人了。“

    微明依然一动不动,他小小的身躯立在原地,仿佛手里捧着的情谊,将他压的挪不动脚步。

    三姑终于没忍住,背过脸去小声抽泣,裘大哥忙转身安抚她。

    秋云见时间不等人,上前蹲下身,轻声対微明道,“时候不早了,该出发了。和哥哥姐姐叔叔婶婶们再见吧。“

    微明瘦弱的肩膀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含泪水,却倔强的不让他们流下来。他怀抱临别赠物,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朗声道,“微明虽父母亲人早逝,命途多舛,却得幸,受各位无血挚亲厚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倾囊之恩,无以为报。但有驱使,天涯必至。“

    他稚气的脸上露出诚恳真挚的神情,随他逐字逐句说出,却说不出的郑重。

    马车终要启程,驶出不远,微明将手中东西一一纳入秋月替他打的包袱中。他原本和程渊一起坐在秋云对面,却挪到秋云身边。

    “姐姐。“他冷不丁喊出这个称呼,秋云微微一怔。微明澄澈的眼睛看着她。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秋云心头一暖,鼻子一酸。

    “当然可以。“

    “姐姐。“微明靠秋云更近,他把脸埋进秋云放在双腿上的手掌中。

    “借你的掌心让我躲一躲,微明好难过。“

    泪水沾湿秋云温热的手掌心,她俯下身,脸蛋贴近微明细软的头发,反复亲昵的摩挲着。

    半个月后,到达京都城外,程渊在京此下车。

    “凡事小心。“程渊知道秋云与微明感情亲厚,早去早回之类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晓得。送完微明,见过侯大人,我便返回。“秋云拍拍他的手,意思领会到他未开口的那些意思。

    程渊颇感欣慰。

    微明这一路格外沉默,他不爱同程渊说话。静静等着他俩话别。

    “麻烦你以后照顾好我姐姐。“要进城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回头対程渊说道。

    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那道他阔别已久的城门。

    侯逢道在上朝前曾万分叮嘱过清燕,今日驾到的贵客一定要好生款待,务必留人带他回来。清燕自是遵命,一大早便派人守在门口。却听回话的小丫头前来禀报说,来了一名女子和男孩,竟然径直被招进老太太和老太爷的里院。

    清燕知道侯逢道乃洛县人士,只当是乡下来的穷亲戚,真是犯不着让她这位侯府管家前去接见。

    她对镜用玉梳子篦着乌黑的青丝,镜中那张美丽的脸轻轻勾起嘴角。

    “送点果子酥饼去里院内,既然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客人,且不能太铺张,免得说我们侯府摆谱。“她放下梳子,吩咐身后的丫鬟。

    “好的,清燕姑娘。“

    “大人还有一个时辰便要下朝,厨房里准备的如何。“

    “一切都按姑娘吩咐的安排妥当。“

    清燕细细描着眉,不由得就想起侯逢道那冷傲寒霜般的面庞,想起他在月光下迈向自己,披着月的清朗光辉。她这一生见过的男子许多,除了那位不识好歹的郎中,她从未对人动过心。侯逢道就像一双冰冷的大手,一把将她箍在掌中,叫她插翅难逃。除了爱她,她中意男子该有的一切条件,他都具备。至于男女之情,叫他爱上她,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

    指甲滑过脸颊,她笑了,就凭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俘获一个男人还不简单。

    秋云领着微明正坐在侯村长新编的竹凳子上,侯府的下人从他们进屋很快奉上茶点,可侯老太还是执意用自己地里挖出的花生招待秋云。

    “你小姑被你奶养成那副德行,竟然也能嫁的脱。“

    侯老太往坐在小凳上捧着脸听他们闲聊的微明手中塞了一把花生。心头嘀咕,怎么我这么好的儿子,却没人要。

    秋云知道侯老太一向快人快语,笑着回道:“小姑脾性改了不少,小姑父脾气好,事事让着她,倒还和睦。“

    “我看你也改了不少。“侯老太打量秋云道,语气内不无惋惜,“越发出挑越发大气,听他大哥说,你还替你爷和奶雇了长工买了丫下人伺候。要我说,你这丫头心胸敞亮,你奶老偏心眼,你却一点不记仇。“

    “老太太,别这样说,我也暗中顶撞我奶够了。“秋云不好意思的笑笑。

    侯老太露出赞许的神色:“张老太还得你治。村里一切都好吧,有没有什么新鲜事,快说给我听听。“

    秋云知道他们两位思乡,捡了些好玩的乡野趣事说予他们已慰藉乡愁。逗的两位男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哈哈哈,李家的猪是他们家的顶梁柱,摔河里去,可不得出动一家人去救,真是笑话,要是我在村里,保管去凑热闹。对了,秋云丫头你啥时候走?“

    秋云看了眼微明道:“将微明交到侯大人手中。“

    侯老太凑过身子,压着嗓子道:“干脆我们跟你一道回去算了。“

    “糊涂!“侯村长忙扯侯老太衣服,“你不要命了啊,你不要命也不要连累儿子。“

    侯老太挣开侯村长的手,整理衣服,口中嘀咕道:“说说笑话,我这把老骨头哪里经得起舟车劳累,我就在这京都扎了根。“

    秋云没有接话,屋内有片刻的沉默。

    “云丫头,这样,你去厨房帮我看一看,我的让他们炖得花生猪脚汤好了没。我让丫头领你去,要是成了,直接端到我屋里来。我可不想让那狐媚子上赶着献殷勤,让她那双破鞋进院,脏了我的菜地。这不麻烦你吧?“侯老太道。

    秋云听出老太太的意思,一想到侯大人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老太太,不麻烦的。“

一百五十一章(最终章)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风从程府西院吹来,穿过曲折的长廊,震的窗户纸噼啪作响,卷起满地银杏叶,露出地下白色的地砖。丫鬟们穿着领口和袖口镶有雪白兔毛的冬装,纤纤十指抓住冰凉的笤帚竹枝,扫开沿路枯叶,捞起水中腐草。几只忘却避冬路的水鸟,躲在桥洞下交头梳理颈毛。惨白的云朵在灰蓝色的空中流动,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投下黑色影子,风一吹,盈盈水光,如鸟抖落周身蓬松羽毛,惊碎满池宁静。

    正院的烛火亮了三天三夜,光把坐在床边那憔悴失魂的长长身影投在昏黄的墙壁上。秋云一动不动地守着,守着床上被衾中沉睡的人。她云捏着程渊沁人无力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一不小心,泪水就将手打湿。

    “娘亲。”

    屋外一个小男童颤悠悠地走来,临到门口,却被一窈窕少女拉住。

    “千檀,别去。”

    少女咬住下唇,目中饱含泪水,冲男童摇摇头,她哽咽道,“不要去。”

    男童身后并排站着一大群人,彼此相扶,满脸皆哀痛神色。

    “我只是想见一见娘。”

    程千檀不懂,为何往日对他有求必应的人,全都对他的求助视若目睹,而一向凶巴巴的姐姐,又为何像挨了训一般,老是垂头叹气。他转头向秋月姨娘看去,伸手要抱。姨娘也冲他摇摇头,执娟抹泪,被一流舅舅搂住肩膀。

    “爹爹呢?爹爹睡过头了吗?为何还不起床,我要爹爹陪我玩,爹爹陪我骑马,投壶,画大青蛙。”千檀撩起锦袍往屋内闯。

    千妙横臂拦下他,提他腋下,抱入怀中。

    “你能不能听话一点,不要打扰爹娘。”千妙不愿让弟弟看见自己的泪水,将他的脸按在肩头,任屋内无数烛光在朦胧泪眼中闪烁,她小声道,“让爹娘安静待一会儿,千檀,你今年五岁了,以后要挑起爹的那份担子,去守护娘亲,守护这个家。”

    秋云听见屋外响动,却没有转身。

    三天前,大夫下了最后通牒,可她还是不愿意放手,还在等着他醒来,只要他还残留有一点温度,还有一线呼吸,她就绝不可能放弃。秋云这时候突然想起遥远,太遥远了,如果在现代,是不是可以靠着昌明的医术救回爱人,痴心妄想吧,生离死别在任何时代都在轮番不歇周而复始的上演。

    “快醒过来吧,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与你活够,我还有好多话没有告诉你,我想你再醒来。春天,我们去沧澜江边,听见水手吹响号角,看见货船扬起风帆,在湍急的江面上航行,在两岸青翠中留下道道水痕。夏天,千妙和千檀总是吵着要去梅林,快寻出仓库里那根长竹竿,用力朝叶间的果实掷去,千檀一定会第一个跳起来,替你捡回竹竿,一脸崇拜的递给你,千妙虽然满脸不愿意,可是弟弟讨好似送道跟前的果子,哪怕酸的倒牙,也要保持姐姐的风范,一脸坦然地咬下去。秋云到了,夏天时酿下的梅子酒开坛吧,点一盏烛,冰纹杯配梅酒丢两粒黄冰糖,你总说像第一次吻,甜酸又有一股稚嫩的涩,当银杏叶飘在窗前时,请你选一枚夹在书中,翻到哪一页,哪一页就有你写给我的话。冬天……”秋云望着程渊凄楚笑道,“冬天,你怎么还不醒来,你答应过我的,等孩子长大,就陪我去塞北看雪。程渊,你不能食言,这辈子你欠我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

    “对不起了,夫人……”

    “相公!”

    没有任何一颗星星能亮过此时秋云眼睛所看见的眼睛。

    “刚才到了地府门口,阎罗王问我有没有未了事,我告诉他,有的,我那夫人聪慧过人,却不知道我在何时爱上她的,这一生,她也没追问过有关爱不爱的话,可是我要让她安心。我要告诉她,我喜欢上她是一眼万年,是一瞬间的事。清晨的薄雾中,她站在路边,立在芸芸众生间,浑然散发出一种出尘的光,她像不属于人间,不属于我们周围的人。她一定是老天赏赐给我的宝物,要我用一生来好好珍惜,我做到了,我用一生的血肉之躯去爱她,只可惜,我这一生短暂到充满遗憾。只希望她……”

    程渊伸手想摸秋云脸颊,却沿着几缕细纹坠下,秋云急忙抓住即将落下的手,双手握紧。

    “夫人,我希望我去后,你不可寡居,善事后人,但愿那个人,替我好好爱你。”

    “不,程渊,你说的胡话,昏话。”秋云哭道。

    “不是的秋云,我知道有个人很好,我不愿意说他的名字。我赢过他,可我现在输了。”程渊目光下移,“宝刀寄情赠美人,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只有输给他,我才心甘情愿。”

    “我求你这时候不要说诛心的话,难道你要我剜目明志。我恨不得随你去。”

    “不准。”程渊似耗尽全身力气说出这二字,他气若游丝,回光返照,吊着一口气继续说道,“两个孩子由你的方式将他们抚养成人,你会教的很好。语堂是你我都看中的女婿,但也要千妙喜欢,方才能下嫁他。她性子倔,是慈父太宠溺,我就这一个女儿,她还如此似你,我怎能不宠。至于千檀,我已经替他只好名师,你不用操心。只盼望你珍重身体,不要为逝者徒费心神。”

    “我不会为逝者劳心,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秋云匍匐被上,仰起脸去看程渊,楚楚可怜如小儿姿态,她姣好的面庞露出渴求的神色,“还记得吗?你问过我,婆婆留下的奇怪符号,相公,如果你答应活下去我就告诉你。”

    “不用了。”程渊苍白的脸上一直挂着笑,他想用仅剩的力气去抚摸妻子的头发,像每一次贪睡的她,迷蒙的坐在床边,他便拾起一缕青丝,替她小心梳理挽髻,那样的时光,怎么就转瞬即逝,他像一个饿鬼贪图美食一般贪恋幸福的回忆,痛恨生命的流逝。

    “娘亲想让我过好这一生,有你,我过的很好,其他都不重要了。”

    他的手终于攀到她柔软的发丝,却再也没有力气为她执手提梳,与她结发两不疑。

    黄色墙壁上那纤弱的身影弯成一道拱桥,像要将生与死连接。

    屋外静懿无声,一片白雪飘飘扬扬从天而至,少女脸颊忽感凉意,她怀抱稚童,抬头看天,只见乌云压顶,如被一张宽大的斗篷笼住,其间洒下纷纷雪花,天见犹怜,终年不降雪的南方,迎来十年一场白。

    烛火摇晃,房内低低啜泣声逐渐高昂,透出声嘶力竭的绝望。

    白纸游龙,下笔时一片洁净,书写磊落一生,结尾处墨色缱绻,似对人间有无限留恋。

    秋云抬头看那张十年如一日爱慕的脸,仿佛他还如少年时分,撑住轿顶,意气风发却谦逊有礼的等待她答复,殊不知,早错过他掀开帷帘,马车内惊鸿一瞥。

    所谓缘分,早晚都不亏欠,总会架起一座穿越时间和空间的桥,让相爱的人遇见。

    清明时节才下过一场雨,从寺庙出来,归家的山路一片泥泞,千檀和千妙一左一右扶着母亲,驼铃手提元宝蜡烛在后头抹泪。

    “驼铃叔,您快收起眼泪,母亲好不容易平复心绪,您就别招她了。”

    千妙回头嗔道。

    “小姐,我这是……我这是一时控制不住。”驼铃委屈地收回即将滚下的泪珠,抬袖擦干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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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驼铃和你爹主仆一场,情深义厚,你连别人哭的权利也不允许吗?千妙,不准这么霸道。”秋云朝千妙皱起眉头道。

    千妙也不恼,反而嘻嘻一笑:“我当然知道驼铃叔的好,我只怕娘伤心,只要娘没事,驼铃叔就算哭破喉咙也没关系,我保准帮他请最好的大夫。”

    “伤心。”秋云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缥缈似无处安放,淡淡道,“三年了,再伤心也要活下去。”

    千妙见娘亲露出伤感神情,立刻闭嘴不言,朝千檀使了个眼色,蠢弟弟不知所谓,只晓得皱眉发疑。

    千妙只能另找他法,转移话题道:“娘亲,弟弟的西席今日到访,听说是爹爹生前找的大儒,不过,就怕试过弟弟资质恐怕会打退堂鼓?”

    “姐姐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先生私下鸿雁传书,先生还夸我来着。”千檀听出姐姐的揶揄,立刻辩解道。

    “夸你?夸你什么?”

    “先生夸我敏而好学,天资聪颖,还夸娘亲画荻教子。”千檀翘起鼻子,得意道,“都是好话。”

    “说大话,先生又没见过娘亲,怎么知道她画荻教子。”

    千檀抖抖衣衫,昂首道,“自然是从为弟身上照见父母的造化,难道没人夸过姐姐?”说完,斜瞅着千妙。

    “自然有。”千妙不服气道。

    “谁?”千檀露齿嬉笑,转转眼珠子,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必定是殷大哥,我未来的好姐夫,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别人。”

    “嘿呀,我看你是找打。”

    千妙抬起手臂,佯做要揍千檀,小子自知惹祸,往岔路另一条小道跑去。

    千妙想追,秋云呵道:“小心跌跤,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过了会儿,千檀一身泥巴,显然是摔了跟头,千妙见弟弟狼狈模样,什么仇都报了,什么气也都消了,捧腹大笑起来。

    千檀知道闯祸了,磨磨蹭蹭道母亲跟前,小声道:“娘,我错了。”

    “不用和我道歉,到你先生面前说去。”

    秋云哭笑不得,心中道,程渊啊程渊,若不是这一对活宝,恐怕没有你的日子,早如一滩死水,好歹,你还为我留了两分希望。

    因这点小插曲,几人下山的时间耽搁了些,待到山脚,已是日落时分。等待的仆人一见众人到来,忙上前伺候。千檀却吵着要接水洗手,秋云见一旁有间茶肆,便应允去喝杯茶歇歇脚。

    此时上香的人早已归去,店内只靠墙处坐着一位穿青衫的中年男子。

    秋云刚要领儿女在门口坐下,男子在角落暗处缓缓站起身,背手走至外头凉棚,走至灿烂夕阳中,如拨开云雾,渐渐露出他儒雅俊朗的模样。

    千妙今年十七岁,他们已有十七年没见。

    自从京都一别,他在床边告诉她怀孕的消息,从此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秋云的生活中出现,而远在朝堂上的那些是是非非,秋云和程渊淡薄名利,自是都避之不及。

    曾经光芒四射削铁如泥的宝刀也待在她梳妆台最下层的格中,逐渐落满尘埃。

    今日相见,他还是如分别时一般潇洒,只是鬓边多了几丝白发,眼角多了几缕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如一柄苍劲的宝剑,立在暮色笼罩的群山中,一双深邃的眼睛,犹如提前点亮的星星跳跃在苍茫天地间。

    “好久不见。”他开口道,声音一贯冷清。

    “好久不见。”秋云越过他,目光落在茶馆挑出的布旗上,看见旗帜正朝芦苇飞扬的方向飘。

    “我现在到还算不算晚?”他轻声问。

    秋云看了他一眼,见他问的小心翼翼,不似从前飞扬跋扈,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在她面前就变的小心,这还是那个在巷中掐住她喉咙,要她管住自己脸色的侯大人吗?那时候,她看见他,像看见死神。

    秋云错开他希冀的目光,不动神色道:“二十年前都不算早。”

    他凄楚一笑,低下头,从腰间取出一封信放在沾满茶渍的酸枣木桌上,

    “我说的是做贵府西席一事,我与公子约定午后到访,我现在到,算不算晚?”他勾唇笑道,“程夫人,你恐怕是有所误会,又想到什么事上去,说什么二十年前早啊晚的,二十年前贵府公子未出世,我倘若教书育人,也只能教教夫人。”

    原来程渊临终前交待的,早就找好西席,就是替她找的这位爷,好啊,好的很。做人丈夫的,就这么想把妻子推出去,推给自己的敌人吗?

    秋云心中猛的一痛,双目一闭,晃荡身形,似要朝地坠去。不待儿女出手,侯逢道已飞速扶住她。

    “喂,你放开我娘。”千妙出言吼道。

    “小丫头。”候逢道丢去冷冰冰的目光,“你爹没教过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吗?别宇,你是程家的男儿,应该维护家风,如何任你姐姐在外口出狂言,不知礼数。”

    “先生?”只有先生才知道千檀小字别宇,他忍不住喜道,“您真是先生?”

    “画荻教子?恐怕得耗费千万根芦苇杆才能把你教成材。”候逢道从兜中掏出一青碧药瓶,放在秋云鼻下晃了晃,轻声唤道,“秋云,秋云。”却不见回音。他皱起眉头,朝牵马的车夫使唤道:“把马牵过来。”

    “小姐,少爷。”车夫去看千妙和千檀的脸色。

    “不许!”

    “听他的!”

    两姐弟齐齐开口道,旋即大眼瞪小眼对上了。

    “干嘛听他的话?”

    “他是我先生。”

    “他一天也没教过你,喊两句先生,就真得当菩萨供这不成。”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圣人说的,姐姐你没念过书,自然不懂,以后叫语堂哥多教教你。”

    “我几时没念过书,我只是没念过你那些死书呆书笨书,我偷学孙子兵法时,你还不知道在哪个嘎啦里玩泥巴。”

    千妙指着千檀鼻子骂,千檀戳着千妙喉咙管,两兄妹越演越烈,一个高高扬起脑袋,一个气势汹汹俯下身子,针尖对麦芒。

    “小姐,少爷!”车夫小心心翼翼插嘴道,“那位大爷带夫人走了。”

    “走了?”“走了?”

    两人停止争吵,一起扭头朝车夫手指方向看去,只看见尘土飞扬中远去的马车身影。

    “他哪来的马?”千妙问。

    “不知道。”车夫搓着缰绳道,“他一发话,斜里驶出一辆马车,下来两个人,夹着他就上车了,我连喊都来不及。”

    “糊涂啊你。”

    千妙忙着急上车,千檀紧随其后。

    驼铃尚在车内打瞌睡,被姐弟俩惊醒,揉着睡眼问道:“怎么慌慌张张的?”

    千妙不耐烦回答,指着侯逢道远去的方向发号施令:“快追,快追。”

    “怎么了小姐,夫人呢?小姐,你怎么坐到男人车里来,这可不成体统。”驼铃喋喋不休道。

    “驼铃叔,您别说了成么,我娘被坏人抓走了。”

    “什么坏人?”驼铃惊的差点撞到头顶。

    “不是坏人,是我先生。”千檀忙分辨。

    秋云一时气急攻心,尚在昏迷,候逢道将她放在车中软垫上,掀开窗帘,看见后边追上来的马车。

    “你的女儿叫我放开你?”候逢道笑着摇头道,“你的相公却求我好好待你,你说我该听谁的。”手指头悬在空中,细细描绘秋云眉目,他喃喃地说:“我谁的也不听。我候逢道这辈子,谁的话也不听,除了你,秋云,你说我去或者是留,我只听你的。”

    恍惚间秋云又听见遥远雪山颠传来的悠扬的歌声,她听清楚了,那是一首山歌,是在北回,她驾驶一辆快马在原野上奔驰,车厢内睡着危在旦夕的候逢道,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首北回男女求偶的歌,深情动人的歌声令她流下了温热的眼泪,她向上苍祈求,祈求老天爷留下他的生命,她不恨他,也不怨他,只要他能活下来。

    “留下来。”她紧闭的双眼滑下一颗泪珠。

    候逢道用指尖接住,隔了漫长的十七年,悠悠岁月,他终于露出久违的发自肺腑的笑,他仰头靠在车壁上,热泪盈眶。

    “好,既然你开口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答应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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