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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地斋     云何而逢txt下载     云何而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七十六章

    “怎么?”侯逢道默默注视她勾着的嘴角,“你的朋友,那位朋友,不够意思,张老板负伤是几个意思?”

    秋云神游归位,偷偷将伤手移至背后,手中的碗朝前送。

    “你娘是多费心巴肝的想把你嫁出去,差遣伤员来送吃食。”侯逢道斜瞟碗中的小米糕,冷笑道。

    “大人……”秋云像听不见他的奚落。

    “进来。”

    侯逢道不等她把话说完,径朝里走,背手迈出两步,抛下句:“关门。”

    转眼,已立在玉兰树下,长长的背影对向她。

    秋云小心跟上,碗朝熟悉的石桌一放。

    玉兰树已经抽出比巴掌还长的绿叶,厚朴又深重,像把小扇子。

    树下的他,身影笔直修长,一人一树,相矗无言,倒透出股不折的寂寥感来。

    “大人。”不知道为何,秋云对他总陪着小心,这不自在的感觉,恐怕要追溯到初见时的雨夜,一闪而过的寒针,和灯会中深渊般的眼睛,总令她觉得冷。

    秋云低声道:“我知道大人不喜欢甜食,可这是微明特意为大人留的枣子,怜惜他一片孝心,恳请大人纳下。”

    侯逢道未动身,只道:“我几时说过不收,你何苦卖起苦来。仁义礼智信,天道君亲师,那孩子孝敬我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有甚需要怜惜的。”语气尾巴拖着调笑的意思,“倒不如你卖个小意,使个怜香惜玉的名头,我还动心些。”

    秋云正色道:“大人何必找不自在。”

    “这话怎么说,我不觉得有何难堪。”

    “是女子难堪。”秋云低头道。

    说话间,他已回身,翘起下巴,似笑非笑。

    “既然难堪,还杵着不走,要我留你用饭。”

    侯大人说话一向不留情面,从未希冀从他口中能讨个好。既然他要赶,秋云巴不得及早离去。顺他意,抬脚便到门边,

    迈出门槛,背手掩上门。

    秋云眺望暮色朦胧中山野灯火,与侯逢道相处时拼命压抑的心终于能放松,深呼吸一口,沿着坡道,欲朝家去。

    “等等。”

    听见从门内丢出的声音,秋云背影顿了顿。

    先是手臂被人用力擒住,朝后拽的力道却极温柔,接着手松动开,只是虚握住秋云的臂弯。

    秋云侧身,侯逢道清冷的面孔映入眼帘,还来不及分辨其上情绪,他手指如蜻蜓点水而过,在她掌心留下只青碧的陶瓷小瓶。

    山野的风送来院里飘忽灯光,在瓶身擦身流转,最后簇成一点光,在秋云掌心不动如星。

    不知道这风历经何处,带来荷塘悠悠余韵,是白日盖盖荷叶晒发后沉淀的馥郁醇香,不知轻重的在侯逢道眉间溜过,抚平往日戾气,他双眉如云舒展开。

    听他漫不经心道:“别的药不必再用,就寝前用一次即可。”

    “大人。”秋云欲拒。

    “剩下的替为微明留着,他年幼,磕磕碰碰难免。”

    说完这两句,侯逢道转身背手,不下心撩起袖口,露出条如蚯蚓般的伤痕。但很快,他便换过姿势,垂下双臂,肩胛如远山起伏,一步一脚回走,推开门,消失于院门中,只剩两扇紧闭的门扉。

    秋云看着脚下路,化成条骤现的疤痕,就算灯火再暗,秋云也看的分明,藏进衣袖更深的伤痕,该是如何的曲折,如何难以启齿。

    原来即便通透狠厉如侯逢道,也有避影敛迹的过往,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

    及至夜深,秋云手握瓷瓶辗转反侧,她不曾用得这药,却像背叛了他人的信任。

    坐起身,抵到窗前,借着月光,拆开纱布,稀烂的伤口赫然展现,秋云咬开瓶塞,药味冲鼻忍不住打个喷嚏,沿着伤迹,她慢慢抖洒药粉。待到涂匀伤口,只觉得药粉洒过的地方,像千万只蚂蚁在咬。秋云忍住想挠的心,赶紧手牙并用,重新将手裹个严实。

    手一会儿如火烧,一会儿如蜂扎,她如何也睡不着,干脆在床上倦起腿,看着窗外的银轮,云遮云散,光辉时清时暗,不断在她眼底交替。

    一片沉云消散,月回天际,银霜霎时铺满窗,远远的坡上,夜色窟窿中,漏出个若隐若现单薄的身影,像片风中无枝可依的残叶,像条人间无处可依的游魂。

    秋云下意识往窗框后藏,回味过来,对方不可能看见自己。便大胆的去看夜色中惨淡的影,用白日不曾有过的眼神。不知道他是何心情,也不知这是第几个夜,他在那里要守候谁,要为谁夜不能寐。

    秋云侧头去看微明熟睡的脸,心里叹息,替他掖紧被子。

    夜是凉的,但人心总归是暖的。

    不知过了多久,凉意侵身,手上的伤也不再发痒发痛,秋云熬不住困,迷蒙中,身影渐渐淡去,合上眼,夜彻底的将影子吞噬。

    第二日,听见外头刘氏的喊声,秋云勉强睁开眼,浅淡的天光已攀上窗台。

    “云丫头,如何睡得这时候还不起。”刘氏推门进屋道,手里牵着微明,他躲在刘氏身后,探出头,冲秋云做羞羞的表情。

    秋云两手撑住床板,慌忙要起身,触及伤势,却不如昨日痛楚。

    “咦?”秋云边下床穿鞋,边欲拆开纱布。

    刘氏拦道:“做啥呢?昨日才包的伤口,吕大夫还未过目,咋能拆?”

    秋云道:“没事儿,我就想看看。”

    刘氏轻轻拍拍微明的手:“婶替你云姐解绑,你乖乖的。”

    有刘氏帮忙,纱布三两下便拆开。昨儿还渗血发炎的伤口,今日竟然全部消退红肿,结出曾细密的痂。

    刘氏笑道:“吕大夫医术真是高明,你这伤口我瞧着是无恙了。”秋云道,“是也。”心里想的却是枕边小瓷瓶。

    刘氏重新牵起微明,一面朝院中走,一边提醒道:“该起了,三姑他们等着你呢。”

    微明转身做个鬼脸,秋云冲他竖起拳头,他靠紧刘氏道:“婶婶,我可不学姐姐,我今儿还帮张叔擦车来的。”刘氏喜欢他的不行,口中道,“咱们微明没得说,来,去叫秋月,这丫头只比你长一岁,却恁贪睡,一身懒骨头。”

    说完牵着微明自到秋月房中催她起床。

    秋云捶捶灌满浆糊般的头,挪枕头将瓷瓶盖住,起床洗漱完毕,坐上马车,往洛县去。

    待到进城,天已大亮,还未到张氏卤菜馆门口,远远瞧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在门口徘徊。

    江一流催马儿就近,得众人看清,那前后踱步的正是周家大表哥,周兴。

    六月的天里,他穿一件绀色薄长衫,双手拢在袖中,走到街边望望门匾,又踱到门下,朝来路打望,这一望,他也看见驶来的马车上,正坐着日思夜想的人。

七十七章

    他高兴的挥手道:“云表妹!”

    马车停在门口,周兴忙几步相迎,瘦削的脸挂满笑望着车上的秋云,“表妹,怎么这时辰还未开门?”又看见张枫和秋月,笑变得含蓄,退后两步,低头道,“三姨好,月表妹好。”

    秋云一边下车,一边转身去抱微明,张枫和秋月也相携下车。

    张枫道,“大郎你个人来?你娘亲呢?”

    周兴笑消下去,咬咬嘴唇道:“……在家呢,是祖母差我请表妹到家做客。”

    秋云观他神情已心中有数,开口道:“三姑,先开门,我和表哥说两句话。”

    张枫在秋云面前早不托大,点头应下,朝微明招招手,微明自然而然的伸手牵住,秋月跟在身后。

    江一流自将车牵到屋后喂草料。

    门前只剩秋云和周兴二人。

    “表哥,你们搬到洛县来了么?”

    秋云看他紧绷的两腮终于缓和下来,看来他已经知道大姑的作为,免不了参与其中决策,方才张枫问及,他才如临大敌。

    “上月在东直口置下宅子,初几头才彻底搬完老家的物甚,前日为弟弟寻了学堂,昨日祖母便催我来邀表妹道家中做客,可惜我在门口望了圈,表妹不再店中,便走了,今日一早到此候住。”

    周兴不敢看秋云眼睛,左右摆动头,一会儿看石阶,一会儿看大街上的碎屑,难得说出许多话,却显得心不在焉。

    秋云道,“如何不进店去坐坐?”

    周兴笑的拘谨,却是真心,原来表妹不凶的时候,也会关怀人。

    “我见店中忙,不好意思叨扰。”

    秋云笑道:“现下还未开张,走,表哥里头坐坐。”

    周兴忙摆手道:“今日便算了,待表妹明日来过,我自带弟弟亲自来拜访表妹和三姑,家中还摆着事儿,祖母催的紧,需赶回去。表妹来时,过牌坊往前行五十步左右见一周府门匾,便是新宅。”

    秋云想不急于一时,往后亲戚走动的机会多,便未苦留他,应承明日定赴约,目送他远去。

    周兴话别秋云只埋着头急赶,到街尽头,绕至旁小巷,背贴在墙壁上喘气,暗中探出眼睛去瞧,只看见,秋云转身回店中的一尾衣角。他扭身扯过身后衣摆察看,见并无污秽或补丁,才安心离去。

    第二日,午时过后,生意稍闲,秋云照周兴所指去处,到东直口见一石牌坊,穿过牌坊朝里走了几十步,周府才悬挂的门匾尚散发股油漆味。

    秋云扣响门扉,不会儿,一个头发梳的溜光的妇人开门。

    “是表小姐吧?”妇人笑脸迎人,一见她便热情的迎进来,朝里头喊道,“老夫人,表小姐到了。”

    周兴在里头喊:“是云表妹吗?”话音刚落,就到跟前,额头汗渍渍的,手里正拿着铁铲,站在妇人后头冲秋云眉开眼笑道,“表妹快进。”

    妇人看了周兴一眼,侧身邀秋云进屋。

    周兴见妇人在中间隔着,便绕到秋云另边走,又招了妇人眼色。

    周兴只道:“现下住的宅子寒酸,表妹可别嫌弃。”

    “表哥多心了,这样精致的院子,何来寒酸这一说。”

    不过两句话,脚步迈的匆忙,就已经过了一道门槛,穿到里内院。

    内院较外头敞亮许多,进门右手边沿墙角堆了一圈大水缸,数十个晾布架挨水缸前后有序排开。右手边辟出两洼菜地,种满青葱小白菜香韭等菜蔬,掏出的泥土在旁垒成个小土包,一把锄头歪在上面。

    周老太穿苍松色厚粗棉对襟上衣,下着同色棉裙,手提铜壶,正往菜地里浇水。

    “老夫人,表小姐到了。”妇人三步两脚凑到周老太身旁禀报。

    周老太迟缓的直起身,手中铜壶从右换至左,妇人忙接过。老太太伸出手,妇人倾斜壶口,就着倒出的水,老太太净完手,交替在两袖擦净。

    “大姑娘,让你久等。”

    与前些日子相比,周老太像赶着的晚霞,又西沉了些,鬓边华发丛生。可眼下乌青尽去,花白的头发紧紧贴着头皮抹光,在脑后盘出髻,别根匀净通透的玉簪,显得格外精神利落。

    秋云先问好,道:“昨日去县里吕家医馆做客,不曾在店,让表哥空跑一趟,晚辈很是过意不去。”

    周老太浮起笑,鹤皮皱了皱,对周兴道:“刚才吩咐你铲土,如何一晃神就不见人影,手里倒还拿着铲子,等那土包自己跑来会你么?”

    周兴遭祖母说嘴,勾下头,看眼秋云,乖乖退到菜地旁,继续拾掇。

    周老太又回头对妇人道:“把铜壶放厨房后,摆置点茶果到堂屋,我和大姑娘说会儿话。”

    妇人点点头,提着铜壶自去张罗。

    周老太这才对着秋云,诚心实意的邀道:“大姑娘,里面请吧。”

    秋云笑道:“老太太先请。”

    堂屋里空落落的,显然家具还未置办齐全,两边对立的靠椅,四张案几,一应空荡的墙壁,只旧宅的那副嫘祖图悬在正中,方能找回点昔日光景。

    周老太坐了上首,请秋云在下首坐下。

    “几月前受姑娘指点,老身归家反思,方知姑娘字字箴言,心中感慨,认同,遵照姑娘所指,揪出了大媳妇的尖夫。”周老太仰靠在椅背上,仿佛提起往事要耗费她许多力气,身上棉布衣服虽不如往日绸缎锦裳来的气派,但听见院里孙儿捯饬的响动,又莫名觉得心安,觉得一切都值得,她要让周家的血脉继续流淌,勇往直前义无反顾,流的更长更远。子已经败了,心偏了,希望全抗在孙儿肩头,她用残生做灯,照亮周家血脉的前路,除了命运的风,谁也别想让她熄灭。

    “姑娘想不想知道,大媳妇的去处。”

    秋云道:“老太太,结果已现,但过程晚辈毫不怀疑其艰辛,能让老太太下此决心,搬离故居,其中曲折,不仅仅是大姑去留如此简单。天黑有灯照路,夜深有处宿寝,若老太太愿意讲,晚辈必定乐意听。”

    老太太自嘲似的笑了笑:“老身实在白长岁数,大姑娘的聪慧早深有体会,还敢在大姑娘面前卖关子,实在自取其辱。大姑娘,我知道你不喜我年长多疑,委实是家业累积不易,不敢轻举妄动,若一朝不甚,积年辛苦付之一炬,大姑娘年幼不懂,尽力而为却功亏一篑的感受。很多事,要的只有结果。”

    “晚辈既然想与老太太合作,老太太且随意试探揣测小心提防,正如老太太所说,事要的是结果。日久见人心,我相信老太太心中自有杆秤,称的出好坏。我选的人,我有这份信心。”

    门外传来脚步声,秋云收回探出椅的半边身子,见开门的妇人左手端盘黄杏李子甜桃并两个茶杯,右手提壶,到屋内,放在秋云案几上,为她和老太太冲满茶,又轻手轻脚出去,不知有意无意,半掩了房门。

    秋云抬手端茶酌了一口,老太太见她搁了茶,方才开口道:“大姑娘胸怀属实难得,日后还希望大姑娘指点则个。也罢,今日老身就将家中丑事一应告予大姑娘听,只是事态荒唐,辱没大姑娘耳朵清净,望见谅。”

    老太太饮口茶,思绪飘回老宅那四方天井中,投下的天光,照见四边阶上青苔,听见屋檐漏雨到水槽的清响,又突变得急促,雨下的密密麻麻,天被谁大掌拢住,一下黑透,尖利的雨声一直浇进廊径深处。

    “啪”极响亮一声,雨声被拦腰斩断,接着一盏两盏,漆黑的屋被火把照亮。

    两个赤条条的身影,被光照的发白,仓皇之中,两张惊慌失措惨白脸,只稍作停顿,女子尖叫一声,双双滑入褥中。

七十八章

    雨水吹进周老太的后颈中,一片凉意,直贯心底。

    两扇门被风吹得砰砰作响,周老太想起儿子那张孤零零黑洞洞的病床,他曾经在那熬过春夏秋冬。

    许掌柜手忙脚乱的关上屋,将噼里啪啦的雨声和不通人情的风都关在门外,屋里火把咻咻燃着,两个身影在褥下颤抖。

    从秋云那儿离去后,周老太便真将财权分予张桦,又命许掌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将府里到处布满眼线。直到账上挪用上百两,周五突频繁在府里旷工,后经人告发,他最近时常光顾赌馆,周老太派人死盯他,终于落实他与张桦私情。

    她支开老大、老三两家,又假意外出探访老友,留张桦一人在院。

    等到有人来报,折返回家,直接冲到周五屋中,抓个正着。

    许夫人端来把椅子扶周老太坐下。

    周老太道:“老许,把架子上的衣服扔给两个贼男女。”

    老许取过两件披挂,随手扔进床铺里。

    奸夫**在被褥里抖抖嗖嗖勉强穿好衣裳,被家丁婆子揪出来,披头散发的扔在周老太脚边。

    张桦身上挣扎,嘴中骂道:“死老太婆,竟然算计我。”

    周老太淡然一笑,“许婶,扇她。”

    许夫人将灯笼搁在桌上,卷起双袖,左右开弓往张桦脸颊甩巴掌,只听啪啪几声,张桦一张脸被扇的通红,腔壁嫩肉撞到牙床,她啐出口血水来。

    周老太抬手,许夫人停下动作,她狠透此等水性杨花的女人,不免手底下重劲,许夫人捏着扇累的手捡过灯笼,默默退到周老太身后立正。

    “我的好儿媳,可还能骂的了人?能说话么?仗着利嘴你成日拔尖要强,看在二爷的份上,若安分守己,我周府绝不会亏待你,便是缘分尽了,为你添得嫁妆,送出门再嫁也不是不可,我们周家断不会为难你。可惜啊,人心不足蛇吞象,得陇望蜀,以为我平时容忍你几分就蹬鼻子上脸,想贪图我周家财物,我告诉你,痴人做梦。我周家的一针一线,一铆一瓦,没有我发话,谁妄想侵占。“周老太笑了一阵,眼睛里泛起泪花:“又说你,周五,你爹爹在外嫖赌欠钱被人活活打死,抛尸荒野,你娘弃你而去,是谁将你爹入殓,又是自谁坟冢堆里接回你。大爷三爷嫌弃你,是谁牵着你的手帮你洗净满脸污秽,是谁替你在灯下缝补破烂衣裳。早知道他死了,你就要偷他婆娘,还不如让你陪你爹早死在坟堆上。不,不会,二爷哪怕知道,还是会找你回来,还是会跪着求我,咱们去把周叔的儿子接回来吧,坟山夜里鬼火骇人,听说还有狼啸,他没了爹爹怎会不怕。二爷定会这样说,他的心是那样软,软到养虎为患仍且不知。”

    满屋的人,想起那个和善的男子,均泪满衣襟。

    许夫人抹着泪道:“老夫人,别为此等杂碎气着身子。”

    周老太眨巴眼睛,泪水大颗大颗滚落,她依旧笑着:“我不气,想着他,我就一点儿气就没了,这么好一个人,连老天爷也要从我身边收他去。”

    周五匍在地上的身躯抖了抖,突放声哭道:“老太太,是我的错,是我背弃老太太的恩,是我辜负二爷的信。我周五贱命一条,虽死不足以偿恩,今日犯下弥天大祸,任凭老太太处置,只是求老太太别说了,您说一句,便如用一把钝刀在剐我心头肉,只教我想起二爷,便痛不欲生。”

    周老太道:“你如今倒忏悔起来,倒挖心掏肺,偷他婆子时可记得他恩情,只顾自己快活,周五啊,你死不足惜。”

    周五如山石般的身躯跪移到周老太脚边,头紧紧抵地道:“老太太,与二夫人纠缠是我糊涂。但老太太,一切与夫人无关,她是个可怜人,在这孤零零的院子里,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被人算计被人陷害,才走上今日的歧路。”

    张桦挣开抓她的婆子,两步冲到周五跟前,揪起他的前襟,一口血水啐他面,凄厉的笑起来。

    “谁ta娘的要你多嘴多舌,你这怂蛋,被人两句话敲打,骨头犯软,腿一曲就跪,活该当一辈子的奴才下人!”

    “夫人。”

    周五任她抓着,两双眼睛瞪的出血,只死死的看住她,然后双手握住张桦的手,轻轻拔开,牢牢箍在掌心内。面朝周老太,再次拜了拜。

    “老太太。二爷犯病时日,您寸步不离,只那一夜,您远在外家探亲,二爷尚卧病在榻。那夜,也下着同样瓢泼的雨,还响着雷,门前那株半死不死的歪脖子树,被风吹倒,靠墙的破烂茅屋被它砸踏半扇。睡梦中,我迷迷糊糊听见轰隆声响,便起身,提了盏红灯笼穿过院子,二爷还醒着,咳嗽声响在雨中,风吹的急,我只顾护住灯笼往外头走,路过柴房时,我听见里头传来人声,本以为是院里哪个奴才在里头歇息,便未做理睬,查看完茅屋,见并未有失,雨越下越大,二爷的咳嗽声格外的响,像只手,要把人拽进内院里,我踩着雨水,到二爷的屋,二爷倚在床靠上,白帕子捂了嘴,直咳嗽,看见我来,他很欢喜,问我近日可好,在铺子里头可习惯。我一应回答,又劝他早点歇息,二爷听着,靠在木栏杆上摇头,要我去寻二夫人回屋。我便想,二夫人如何不在?心里存了疑,便真又挨门挨户的去寻。大爷三爷院里我均不敢叨扰,有个念头像跳蚤一样在我心头挠动,鬼使神差的,我走到柴房门口,里面没了声音,黑乎乎的一扇门就摆在我面前,我扭头看见廊下一串湿脚印。想了想,终究还是推开了门,红灯笼照着脚下,我仔细提防,被光一照满屋子的乱谷草,跟着火似的。靠墙角谷草盖着耸起个骨包,有种奇怪的感觉,我想去撩开那堆草,正伸手,只听啪嗒一声,差点惊掉我手中灯笼,原来,木门被外头的风吹拢,发出声响,我抚平气,欲再去扯那乱蓬草。只听人声道,莫动我。这一声虽小,可我听的分明那是二夫人的声音,这次灯笼真掉在地上,我手忙脚乱捡起。她接着说,帮我找块遮羞布来,或者找根上吊绳来,都随你。我正好披着件外衣,便脱了扔过去。她说,你既然愿意救我,就滚出去,我知道你是谁,你这蠢奴才,丧奴才,不如让我死罢。我没说话,退出去掩了门。内院里,二爷还在咳,声音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我不敢去回复二爷,可我做梦,梦见那串湿脚印,变成红色,一步一个坑,从里头钻出夫人的声音,蠢奴才,丧奴才。后来我被噩梦惊醒,夫人站在我床边,她拿着我的麻布衣裳,遮住我的脸,她说,有人要害死我,你帮人帮到底,他做初一,我成全你做十五。”

    周五还欲说,张桦跳起身,架在他身上,双手掐住他脖子,直把他往墙壁推攘。口中厉声尖叫道:“闭嘴!我让你闭嘴!”

七十九章

    “夫人你只管叫我不说,可若我不说,老太太哪里会绕得了我们,还不如尽情说了,有何丑事能再腌臜的过我俩当下这模样,坦白向老太太求个苟且,能活着是老太太开恩。”

    周五将张桦再次拿住,紧紧抱在怀中。许夫人嫌脏眼,别开头。

    周老太道:“你也倒不用在我面前作怪,我自有章法,你俩的狗命不是三言两语留得住的。”

    张桦在周五怀中笑:“老泼厮,你们周家坏到根处,为了我儿你却是不敢动我。”她五指攀上周五脸庞,含情脉脉道:“如今,我也是为了保你。”回过头,冲着周老太又是一笑:“一家子男人全是瘟丧,看着短命的要倒,起奸心挣家私,狗za种歪心三,为了陷害我清白,使三夫人邀我用餐,席间,只推杯置盏来哄我,劝我喝下迷神水,失了清醒,又与你家那见洞就钻的黑滑yin泥鳅勾结,丢我到柴房由他污了清白,最是恨的吊气短命鬼,我俱与他备述,却不料他害着瘟,仍虚情假意维护兄弟孝悌,却不顾赤裸裸人纶纲常,只道让我看在他面上憋住,咳出血来跪下身求我。我乃村野女子,嫁入你家属实高攀,但并不是我求着来,央着来,你家二爷非要八抬大轿娶我进门。我也是人,也有人情,有痛有快,有喜欢有憎恶,我被他长兄侮辱,亲相公却叫我咬碎血水吞进肚。臭了脏了的一个院子,老泼厮,你说,除了钱还有啥值得我惦记。”

    她说完,放声大哭,一时之间竟将外头雨声盖过,凄惨惨如鬼啸。

    约莫过了许久,无一人说话。

    许夫人扭回头,踱到老太太身边道:“老夫人可好?”

    周老太闭着眼,由她推醒,再睁开,两行清泪滑过。她欲起身,腿脚发软,幸得许夫人扶住,才免于跌倒,又倒回椅中。

    许掌柜上前道:“老夫人且将息身体,慢慢计较。”冲屋里还站着的人厉声道:“今日之事都跟铁桶似的瞒好,若有人多嘴多舌,一发打了撵出去。”

    众人皆缄口不语,点头应允。

    周老太撑住额角道:“我现在给放你们条生路,周五,我现下找来你的身契,放你出府,若你真喜欢这婆娘,且把她赏了你。但你俩都寡身来寡身走,休想带走毫厘。”

    张桦腾起半身,歪嘴笑道:“好个老东西,打的算盘噼啪响,想光身打发我,告诉你,没门儿。周五,毋需听他多言,为着大郎她奈何不了我。”

    周老太道:“既然生路不走,就走死路,两人现捆了,丢到衙门口,以通奸罪求官爷定夺。”

    周五未做声,颤颤巍巍道:“老太太可言是真。”

    “我几时妄骗过你。你也可自滚,yin妇落我手头,有她好果子吃。”

    张桦听得周五话中意思近似松动,便揪住他耳朵要骂,却不想周五撇开她手道:“二夫人你是自由身,非比我,我终日想飞出这牢笼,既然说为我,二夫人,求你成全我则个。”说完,勾身来拜,把头砸地敲的砰砰作响。

    张桦这时才知野鸳鸯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摊手止住周五的磕摆,挡在他额头,将他托起,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手紧紧拽住他袖口。

    周五低头泪滚落,看一眼周老太,见她点头。许掌柜从怀中取出身契递过。

    周五一点点扒开张桦的手指,张桦不甘情愿的摇头,扒下一指,复又箍牢,往返数次不得成,张桦手骨节被力撑的通红,泪水打翻,两人纠缠处润的湿滑,她再也使不上力,被周五狠狠退攘开,翻倒在地。

    周五起身,犹豫看眼张桦,一咬牙,狠下心,夺过许掌柜手中身契,朝周老太再次跪拜,一掌推开门,风雨灌进单薄的外衫,吹的心肝发抖,周五迎着雨踏步出门,两扇门忽忽作响,在黑夜里一张一合。

    张桦像丧家犬似的被撇在冰凉石地上,仰躺看见顶上布满灰的房梁,只觉得将要压在自己身上,不得动弹。

    周老太叫两个婆子用绳索束缚住她,灌下两碗浓酽,扔在床上。许夫人扶住老人家,许掌柜善后,打着灯笼,锁上厚门,往雨夜里,除了连绵的脚印,像无人来过。

    第二日,天尚未亮透,许夫人陪周老太久坐一夜,好不容易老人家睡下,自到耳房净收。想起昨夜额大雨,又到院中查看,只见守夜的四春提个枯灯笼在门槛打瞌睡,也未惊动她,垫着脚,轻轻的绕廊巡查。

    却又周五那间房外,一连串的脚印夜风吹的雨抹成湿漉漉的道,刚闪过拐角,只见檐下坐的周五,靠在门边,虚着嗓子往里头说话。许夫人忙把身子藏。

    “二夫人,咱们不要钱,由我带你走吧。”

    里头不晓得说了啥,周五把头埋进手里捏的包袱中。过了会依旧贴在门上说:“我只是怕我照顾不好你,后来也想通,再苦的日子,能苦过你在宅门里活受罪,也不是。我有力气,有日头,咱们随处寻个无人知的地界,我慢慢的养活你,你只在屋里做些针线,决不让你抛头露面再受苦,也不将你推到前头挡流言蜚语,一应都是我担下。”

    屋里传来哭声,过了会儿,又消停。在门上扣响两下,周五紧紧贴过去,爬在那声响处,把额头死抵住,也不说话,两人就这样隔着门彼此无言。

    许夫人看了阵,掉头到屋里,叫醒侧头朝里的周老太。

    “老太太,贼汉子做回马枪了。”

    老人家的身影,像沙丘似的横卧着,并不转身,道:“要带她去?”

    许夫人点头:“要呢。”

    周老太咳了两声,许夫人紧张的为她掖紧被褥,嘴中关怀道:“昨夜不该吹风,老夫人得受凉了。”

    “许婶,这世上最不该就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老爷有幸死在前头,我也该在二爷没身前,自行结果才是。”

    许夫人一听,哭着劝道:“老夫人,可休说不吉利的话,大郎二郎还需的老夫人撑腰。”

    周老太转过身,双眼空洞道:“等大郎回来,将事情俱告予他,让他起草三份休书,亲自监她娘按下手印。再把老许给我叫来。”

    许夫人颠着脚出去,四春还在瞌睡,许夫人给了她一锤,吆喝她起来去厨房热碗参汤端去老夫人房里,四春嘟嘟哝哝应下。

    不时许掌柜到前,行完礼,垂手在旁听令。

    周老太道:“你把店中的所有家什清点一番,割据成三份,又去找个中人来估了这宅子,丫鬟佣人一并打点折合成钱银。瞒住大爷三爷今日去办。”

    许掌柜心头一惊,忙道:“老太太,莫不是……”

    周老太瞧着腿,布满血丝的眼睛慢慢张开,她掷地有声道:“对,分家。”

八十章

    许掌柜领了命,速去办理。

    待周兴归家,听周老太讲清来龙去脉,踌躇不止,到房门外见了周五与娘亲。

    扭头回房起草休书,亲眼目睹许夫人抓住亲娘的手在纸上按下手印。

    趁着大伯三爹尚未归,周兴命人赶来马车,哭哭啼啼的送二人出门,行至城门外,只见道路泥泞一去无终,从兜里掏出封私房银子,塞到张桦手中道:“娘亲,恕儿子不孝,日后不能侍奉身前,我命中亲情缘浅,与您和爹,都只得半生情分,只望娘亲此去,千万保重,天使得幸重聚,再续恩情。”

    张桦虽恨透周家人,到底是十月怀胎落下的儿子,明日隔山岳,却不知相见是何模样,恐怕已娶妻成家,儿女成行,做了别人的夫君,做了别人的父亲。手抚过他青丝,眉眼,双颊,张桦哭道:“别丧着马脸,老娘离了周家是享福。你且照顾好弟弟,他是个不醒事的小子,不知天高地厚,又疏离淡情,要你多方照看提点。逢初一十五也报个信,或烧纸,或寄月,心里记挂住你老娘就行,若我梦中得见你娶妻生子,勉强求个心安,也不枉生你一遭。”两个人又抱头哭了顿,张桦抱了银两,携着周五沿官道去。

    走的不远,周兴喊道:“五……叔,麻烦您,别让娘亲受苦。”

    周五也包着泪,边行边回头道:“二少爷放心,这是自然的是。”张桦扭他手不肯也不忍再回头看,“走,快走,不是你的儿子,何必依依惜别。”

    两人渐行渐远,只剩天边云聚云散,变幻莫测。

    周老太行事雷厉风行,也不瞒两个儿子,几日内,将家产分成三份。铺子归了老大老三,下人物件在院中排成长龙,由两儿抓阄挑选。宅子仍供两儿居住,但房契牢牢抓在手中。周兴全得现银,代替父亲照顾祖母。

    周家老大、老二见去了张桦,去了周兴,又得了铺子欢喜不已,自去窝里计较,也不马虎,三两下将家分个痛快。

    搬离周宅那一天,马车在门口绿荫柳树下停住,周老太由周兴扶着,站在匾下,听见院里老大和老三为分人分物互相辱骂的声音。

    目光透过尚未关拢的门,径直穿过小径,院落,回廊,阻断在青石墙前,里头留下了多年的悲和喜,埋葬她相携一生的老伴,也埋葬了她最孝顺的儿子。

    想起第一天进那宅子,被人迎进喜庆的新房内,并住脚,坐在雕花大床边,床上铺满大枣桂圆核桃,外面传来喝彩欢笑的声音,她等的饿了,就扒一颗甜桂圆含在嘴里,正往手里吐核,房门被推开,新郎官被众人拥入洞房,她着急忙慌将核藏在舌下,新郎喝了些酒,脸像春风吹过,比满屋的喜气还红,他自家先说了好一通话,又来问她的意思。当下只记得回他话,冷不丁吐出枚桂圆核,正正滚落在她赤红金边的婚裙上。两人都有些发窘,屋外的灯不知被谁挑的暗了,外面声音也沉下来,院里仿佛突然空了,却逼的两人之间很拥挤,挤的喘不过气。新郎伸手抓过把桂圆,一颗颗剥了递到她嘴边,又用手接过她吐出的核,瞄准桌下的渣斗,腕一甩,手一抛,只听叮当一声,正中斗中,两人相视一笑,他又执了她的手,教她抛掷,只觉得那一夜无限的漫长中有极难忘的甜蜜,在她余生中,总不时跳出来,拨动她的心弦,枯水般的心也能泛开跃动的涟漪。

    如今,草木如旧,人非昨日。是该别了,不知从何时开始,周家变得支离破碎,人心涣散,如那姑娘所说,分,就有三个周家,守,就只能抱残守缺。

    跟着周老太嫁到周家的许掌柜劝道:“老太太,走吧。”许夫人也从车上下来扶周老太:“老太太,赶路要紧,别到了县城天黑透,不好找地落脚。”

    是啊,得走了,该走了。

    周兴掩上门,扶着周老太上车,自此远离旧居,重寻新家。

    周老太一席话说的绵长,妇人三进三出,忙前忙后,斟茶倒水。

    周老太饮干茶水,帕子沾着嘴角道:“倚仗大姑娘当初一番话,要指点老身个生意,赤手空拳奔来洛县,先安下家,请来大姑娘从长计议。”

    秋云道:“不敢说指点,我想做这布庄生意不是一两日,为表诚意在老太太举家搬迁到处以前,铺面已安置妥当,还当老太太久不至,是不愿意合作。但我相信,老太太哪怕离了周家的基业,也能新树迎春再抽苗。话休繁琐,我只问一句,老太太可捏住料子供应。”

    “自然,这也是我的诚意。说句直白的,想必也是大姑娘看重老身的原因。”

    秋云笑道:“今日日头偏西,不宜深谈,明日烦老太太来我店中,带您看看铺面,要是您中意,咱们便签下文书合同,从此便同舟共济,共谋富贵。”

    周老太看门外,周兴已不见踪影,约莫在灶头帮许夫人操持。便道:“行,既然大姑娘爽利,老身也不多耽搁,来,老身送大姑娘到门外。”

    秋云拒道:“老太太留步,我的脚就能送我去任何地方,别惊动表哥。”

    周老太微微发愣,目送秋云穿过院子出门去。

    第二日,也是晌午过后,周老太领着许掌柜到秋云店中,秋云交了账,只带江一流。四人穿街到从前迎客菜馆店铺处查看,桌椅板凳一应物什已被秋云处理干净,只剩一张空桌四张板凳,壁上酒架还能看出昔日是何营生。

    许掌柜是内行人,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看了圈,又痴痴在门外守了半盏茶,再回来时冲周老太点点头。

    周老太道:“大姑娘,做布庄裁缝店是我的本行,你有什么想说的在签合同前,尽管道来,免得事后不明,牵扯不清。”

    秋云笑道:“第一,我现银不够,用铺子抵钱,分一半给老太太,第二,店中大宗进出必须我俩同时签字印章方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红利均分,至于第四嘛,倒也轻巧,我虽不参与经营,但我要查账查库,不得有阻。”

    许掌柜听完,在周老太耳边一阵嘀咕,周老太思索了会儿道:“我知道洛县铺子金贵,现下也没处寻这么好的堂口,其他也是寻常要求,待取了笔墨,签下合同,往后这店中营管收支,咱们有商有量,绝不欺瞒。”

    秋云道:“老太太痛快人,行,事不宜迟,回我店中,即刻写下文书合同。”

八十一章

    两波人马寻了个中人,签下文书合同,约定周老太出五百两银子,此间店铺及生意归二人共有,红利均分,三人签下名,按了手印,各执一张备存。

    周老太和周兴紧锣密鼓的去安排布匹供货,留许掌柜在店中监督泥瓦匠,木匠和装潢店铺。

    过得半月,店铺装饰一新,门口驶来五辆马车,车后堆满各色布匹,由新招的伙计端了,井然有序的摆放在四面悬挂的梨木架上,木架下头列开一排衣挂将房间团团围住,挂满绫罗绸缎的新衣,屋中横置两张大方桌,凹出一个个小格子,里面堆满供人挑选的珠花,绢花,贴布,珊瑚,贝壳等琳琅满目的小件饰品。靠墙立了柜台,柜上放着算盘,双耳铜罐,招财玉貔貅,雕花镂空熏香炉,和两本三指厚的册子,乃是裁成四方的各色布料装订,一本管成衣,一本属披帛,客人可比照挑选。

    过堂穿至后院,天井封了顶,向阳的那面摆放织机,背光的那间成了库房,再又一间小房,做了周兴的工作间,里面尺子,剪刀,画粉,线团俱摆放的妥妥当当,归置在墙角的平桌抽屉内。

    开业当天,吕夫人携吕娇前来捧场,吕娇翻看布册,和吕夫人各定下一套襦裙,配了两条披挂。

    铁师傅在门口徘徊踱步,半只脚踏在门槛外道:“张老板,我就不进来了,麻烦你替凝霜选套好衣裳,钱,多退少补。”丢十两银子到钱罐中,匆匆离去。

    又有附近平日与秋云要好的商户,皆进店中挑选,纷纷夸店开的得当,不用在穿街弄巷去别处做衣裳。

    秋云也为张氏卤菜馆量定统一定制店服,开张之际,竟接下二十多单,店中三位绣姑并周兴,能做半月足矣。

    秋云又同许掌柜商议再招两名绣姑,做些包袋,手绢现货来卖,由于样式新颖,又实用,总是被一抢而空,十分行销。

    店中生意火爆,喜的周老太老脸像开了花,千恩万谢没信错人,只是越发拘着周兴,渐渐想谋划他与银琴的婚事。

    却说这日秋云去往吕府中送成衣,吕夫人不在院,吕娇接待了她,两人坐在屋中,边饮茶边闲聊。

    吕娇道:“我可羡慕你,铺子一间接一间开,好出息,我怕是敲鞭难及。”她手指在裙衫上摩挲,托住下巴道:“何日我也能如你一般独挡一面。”

    秋云笑道:“竟没看出来,吕二小姐还有此等抱负?”

    吕娇不满道:“秋云,你别同我娘亲一样看轻我,咱们还是姐妹么?”

    秋云道:“你要做生意,也不是不可,现下就可与我联手,就怕你看不上。”

    吕娇来了兴趣,把衣服往旁一扒拉,半个身子探到秋云面前,道:“便是你能,我就不能,怎么总小瞧人,也不用说,你只要愿意拉我入伙,我一定看的上。”

    秋云道:“我现在做布匹成衣生意,不想拘着等别人上门,你帮我卖货,拿一件货我按净利一成分你。觉得如何?”

    吕娇歪头想了想,倒不清楚一成是多少,就应下道:“行,我明儿便上女馆就替你吆喝去。”

    秋云拍拍被她弄乱的衣服道:“你穿这一身去,保管就是活招牌。你把拉到的客人都记在册上,咱们回头办茶会,按买价高低邀人参加,或又像你一样俊俏的也一并邀来,现在的茶楼都不太行,没咱女儿家一处去的,到后头,我想与你合开间茶楼,以前参加茶会的姑娘,全攒成老客。”

    吕娇忙道:“茶楼?为何不现在就开,你若是差钱,我出。”

    秋云笑点她一指:“急的,姑娘家还没去茶楼的习惯,慢慢养着姑娘争奇斗艳的心,往后咱们的茶楼就是姑娘展示的百花台,不是俗常茶楼可比的。”

    吕娇似懂非懂道:“随你做主吧,反正别落下我就行。”

    秋云点头:“保管不会。”

    两人又窸窸窣窣说了会儿话,这六月的天气,像孩儿的脸变的也快,初还惠风和畅,瞬就乌云蔽日,狂风乱做,只听窗户被风打的啪啪作响,黄莺从外院奔来,一边用掌抵住头脸,一边在屋里奔波关窗,嘴中道:“小姐快别缠着秋云姑娘长叙,眼见变天了,要下暴雨呢。”

    吕娇踏着碎步到门口看了眼,哎呀道:“是我疏忽,黄莺,去拿把伞来,别半路淋坏我的张老板,朝谁讨钱去。”

    秋云笑道:“好嘴儿,由你这巧舌美娇娘帮我吆喝,不用讨,我亲自送钱上门。”

    黄莺拿了伞出来,递给秋云道:“秋云姑娘也快别磨蹭了,待会风大了,便是不下雨,人被吹散,也难走。”

    秋云接了伞笑着谢过,与吕娇告辞,走出门外还听见吕娇与黄莺道:“你如今倒做起我的主来,打发我的客人。”黄莺委委屈屈的说:“小姐,奴婢哪有。”

    笑着摇头,抬袖顶了风,穿过院子,走到街上。

    这风越吹越汹,如排山倒海之势,沿街的摊贩纷纷收拾家当,路边的杨柳被风吹的如乱发一般纠缠,不知谁家忘收的衣服,被裹卷在风中起伏,飞过桥,落在水中,一眨眼就沉了,行人只顾勾着头挡住脸前行,总免不了你撞我我撞你,被风一带,又跌跤在地,很是好笑。

    过了会儿,风渐消,但也吹的屋檐下幡旗哗哗作响。

    天边一块乌云被云敢将来,沉甸甸湿漉漉的,像快浸满水的破布往头上一罩,又被狂风一拧,霎时,洒下瓢泼大雨来。

    秋云慌忙撑开伞,往前倾,挡住兜头来的风雨。

    她在雨中缓慢行步,忽前面一人喊道:“表妹。”

    雨噼里啪啦的打在伞盖上,把风也压住,人声浇碎在风雨声中,来人又叫了声:“秋云表妹。”

    秋云这才听的清楚,从伞下漏点光,看见周兴正站在坡道一家酒肆屋檐下招呼她,手里拽着把油纸大伞。

    秋云正欲朝周兴走去,却不料,后头赶来一人,踏着水,把她裤管全溅湿,伸手毫不客气的夺过伞,与她共撑。

    秋云侧头一看,如此无理之人,不是侯逢道又是谁。

    周兴见秋云伞被夺,急的跳下阶,也不顾长衫累赘,三两步奔过来道:“哪里来的登徒子,如此放肆。”

    侯逢道低头整理衣摆,伞往自己肩头偏。

    秋云急忙拦道:“这是我同乡的长辈,表哥不得无礼。”

八十二章

    侯逢道不理会周兴,对秋云道:“今日忘记带伞,送我到城门前。”

    周兴像是为唐突道歉,不顾淋湿,忙将大伞递过:“既然是长辈,不若用晚辈这把伞。”

    侯逢道看也不看,绕开愣在雨中支着手的周兴,径自往前走,走出两步,皱眉看眼傻站的秋云道:“让你送我,赶紧走。”

    秋云回过神,对周兴道:“表哥,我去送送侯二叔,你自个回去。”见他立着,又道,“快把伞撑开,别淋坏了。”

    跟上侯逢道步伐,他不情不愿的将伞分一半至秋云头顶。

    周兴猛回过神,雨水落进眼睛里,朦胧中,只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和纤细的肩并排走着,直到消失在坡尽头水花飞溅处。

    下了坡,前面是条傍水的长街,两人沿河边屋檐下走。

    侯逢道先开口道:“我要离开一阵。”

    屋檐水打湿秋云肩头,被风一吹,一阵凉意,秋云抖抖肩膀,侯逢道将伞微微朝她倾。

    “大人,不用记挂,我会照顾好微明的。”

    “这我倒不担心。”他嘴角难的噙抹笑,“你却不问,为何到六月,裘山亭仍未归乡?”转过头,目光如刃。

    秋云觉得身上发冷,朝靠侯逢道的屋檐下挪了挪。

    这段时日一连串的事,秋云忙的脚不沾地,放微明在身边已成习惯,早忘记,原是受人之托,经侯逢道提醒,她才反应事情蹊跷,没道理出航三月,一点消息也未曾捎来。

    念及此,秋云道:“大人,裘大哥是好人,若犯在大人手中,求大人搭救。”

    “好人?”侯逢道笑道,“这是你第二次求我,让我该说你张大老板什么好。食铺开的火热,又拉亲傍友弄出布庄生意,这动静,你企图不小啊。好一个表妹?若是你表哥知道,你屡屡为男人求我,还能成就一段中表之亲的好事?”

    秋云正伸手到屋檐下接了,听他说的愈发不像话,干脆将手中捧水往侯逢道身上一泼,向来冷清孤傲的人,水渍沿着眉毛骨头滑落,被他睫毛拦住,又在眼睛的寒气中冻成冰。

    不待秋云反应过来,侯逢道一把搂过她肩膀,将她旋身贴墙壁上,身子俯过,两手圈她在胸围中。

    彼此之间近的能听见心跳声,一滴侯逢道发丝坠下的水珠正好滴秋云鼻尖,她抬手一抹,毫不畏惧的迎向眼前人。

    “是越来越放肆了啊。”侯逢道趁机抓住她尚未收回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擦了两把。只觉得雪肌软骨,十分受用。

    秋云用力推开他,他却把身子往前送,露出玩味的笑,活脱脱一副无赖样,哪还有平日半点庄重。

    好好好,秋云心中连呼三个好字,当日在傅老先生宅门前未做成的事儿,今日终于得偿所愿。手中力度不减,悄悄抬起膝盖,却不料侯逢道像有预感似乎的,突捡起地上的伞,仰身后退,跳出檐下,站在雨中,又恢复往日的冷峻,隔着雨联与她对视。

    “裘山亭,我救不得他,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秋云收回膝盖,看他肩头落满雨珠,没再作声。

    那扇在他手中轻巧一翻,又规规矩矩的撑开在头顶,侯逢道招招手,秋云默然跟上。刚才的近与远都似未曾存在过,两人之间又只剩浓的化不开的隔阂。

    一路行到城门外,近身随从牵着马车早在官道旁等待多时,见到侯大人,忙替他打伞,侯逢道抬手接过,顺手将手里的伞还给秋云,秋云接过,冷不丁一把匕首从他另一掌中翻出摊在两人之间,云纹牛皮刀鞘被摩挲的发光,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侯逢道用不容拒绝的口吻说道:“拿着。”

    秋云记起那日在傅老先生家门口,替她斩断藤条的正是此刀,不用出鞘,也能回忆起其锋利的光。

    “女子不敢夺人所好。”

    “帮我护好微明,终有一日,连人带刀我一并取回?”

    想起许多往事,秋云脱口而出:“哪日?”

    侯逢道夺过她手,将刀覆入她掌心中,答非所问道:“你曾为央我救人接下重任,可不知道若我犯事儿,张大老板会不会出手援助。”

    被他握过的刀鞘留下微热的触感,难得热情,不容人拒绝。

    秋云未多推脱,洒脱的收了刀,拱手谢道,同样答非所问:“大人遇佛杀佛,遇鬼弑鬼,遇难度厄,也定能逢凶化吉,何须女子拙手相救。”

    他笑着松开手,像是没听见秋云的话,转身撩摆错开随从相扶的手,踏上马车。

    随从躬身请他入座,跃上踏板,掏出插在腰后的马鞭,正欲执鞭。侯逢道撩开布帘,探出头来:“记住今日你所说的话,就当你为我送行的祝语。”顿了顿又道,“既然答应帮我看顾微明,别什么狐朋狗友仓促就嫁了。等我,归来那日,自送套凤冠霞帔。”

    鞭子“啪”一声甩在马臀上,马儿摇摇晃晃跑起来,马头前挂的四角琉璃灯左右晃荡,在雨中急速奔驰,像初见时朝着秋云奔来一般渐行渐远。

    这个奇怪的人,突然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又突然消失,也曾让秋云提心吊胆,如履薄冰,却又屡次施加援手,出手相助。

    总觉得他寂寞的不像话,想起他停在玉兰树下的身影,想起夜间立在坡道上的幽魂似的剪影,像漫天夜空中闪亮的孤星,不为谁而亮,只为自己而活。

    原来与他不知不觉早已冰释前嫌,雷雨天那盏灯也曾为她的前路照过亮,今日,却又在雨中离她而去。有种预感,秋云总觉得,他是为拼命而去,前路凶多吉少。

    心中有个声音小声道,大人,一路顺风。

    秋云撑着伞回身,后面赶来一人,将她撞个趔趄,伞柄脱手,飞在泥地滚落两圈。那人回头,却不停下脚步,急吼吼的道:“姑娘对不住,在下有急事!”说完踏水飞也似的跑开了。

    拾起伞,秋云看雨中远去的青衫小子,摇摇头。

    却说那飞奔的人原是吕氏医馆前台帮忙的小厮平川,接替田平的位置跟在吕荞身边。

    这日晴空如洗,吕荞听说牛家塘后山草药茂盛,便褪去长衫,换身皂布直缀,腰扎绀青色线绦,缠了腿,蹬双软底麻鞋,背上竹篓,拿一把木铲,一把铁铲,带顶竹笠儿,领着平川,一大早出城去。

八十三章

    下了官道,沿崎岖山路,望见前方青郁山峰绵延叠翠,悠悠白云栖息树梢,山腰翠绿浓雾中,散落几星人家,隐约可见阵阵炊烟,又一条小溪傍路同行,两边堆满桑麻树,树中落叶和桑葚无人采撷,落入水中,也随流水一路高歌,行入山中深处。

    约莫一个时辰后,过牛家塘到山后,围峰踩出条曲折山路,两人攀岩爬壁,手足并用,又用了半个时辰,攀至山顶,刚好碰见日出东方,浑身浸在光芒中,照着山上山下草木葱茏一片金辉。又别过头看山顶的光景,只见脚下刀刃般的薄峰越往前越广阔,其间野草埋人,树木齐列,顶上浓荫投下斑驳碎光,送过一阵林中清风过,夹杂树脂香味,吹散一身疲倦。

    吕荞欣喜,大叹一声好,急不可耐的扒开草丛,朝里头钻去,平川在身后小跑紧跟。两主仆从山顶一路相寻,绕入后山腰,收获颇丰,吕荞满背篓除常见草药,还收获几株何首乌和旁胖茯苓。

    不知不觉半天已过,两人只顾埋头寻药,不料下山途中,吕荞探身拔路边一株紫云英,踩落块滚石,在平川惊呼中,跌手跌跤滚下坡去,直到身上纠满草藤才停下。

    平川丢掉手中铲子,慌忙跑至吕荞身边,两三下抓开他周身藤蔓。

    “少爷,伤着哪里了?”平川扶起一声未发的吕荞靠在松树杆上。取下腰间悬挂的药壶,里面有创伤药。

    吕荞苦笑吹开额头坠下的草丝,手中尚拽柱叶脉凋零的紫云英,先去查看篓中所剩无几的药草,叹口气,无奈道:“白白跑这么一趟。”

    平川劝道:“茯苓和首乌在篓底被绊住,好歹没丢。”

    吕荞笑道:“也是。”

    他动动脚踝,右脚皮肉下传来此骨般的疼痛,不用起身,他晓得,今儿这右脚是使不上劲儿了。取过药壶,抖落些药粉在伤处,对平川道:“去帮我找茬粗枝。”平川勾头应下,在林中搜索片刻,找回节手臂粗的松枝,搭手扶起吕荞。借着树枝的支撑,吕荞勉强站起,还好已到山下,前路较为平顺,两主仆相携一深一浅往回赶。

    才走出林中,四周全是节节梯田,田中禾苗抽条,正在风中摇摆。初还如袖手轻招,突转狂风,仿佛要将秧苗连根拔起,背后树梢被吹的胡乱倒塌,天边乌云密布,两人将斗笠抵着面,沿田道走出几步,大雨可不顾他们狼狈,毫不留情的倾盆而泄。

    风大雨急,吕荞又腿脚不便,恰路边转角处坡坝露生株大榕树,树叶如盖,正好避雨。

    平川忙扶着吕荞到树下躲雨,雨水稀稀落落的滴在两人早已湿透的衣裳上。

    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翘在泥外,沿根节旁,凿开土壁,用石头砌出个神龛,坐尊彩塑观音像,面前祭拜香灰被风吹散,只留下红烛燃后,斑斑红泪,观音手托净瓶下供枚锦缎香囊,囊身绣柄寒光宝剑挑朵红粉莲花,宝剑凛凛,莲花清丽,绣工称不上卓越,却朴实可爱。想是哪位施主,求愿所留。

    歇息片刻雨仍不见停,在此消磨不是办法,吕荞道:“平川,你腿脚好使,先行一步,回馆报信,差辆马车在官道等着,找几个人来接应我这伤员。”又将背篓草药倾进他篓中,依旧用竹笠遮盖,“小心,人别淋坏,药也别淋坏。”平川道:“少爷,你且在此稍歇,小仆快去快回。”吕荞笑道,“路上打滑,慢慢行也无妨,有观音菩萨保佑我,定会脱困。”平川点头,收紧背篓,自往城中赶,猛撞到秋云,也不曾留步。

    吕荞靠在树节盘根上等待,等到腿乏,浑身尽湿,也不见平川归来。雨仍下的湍急,吕荞呆的无聊,取过观像前香囊在手中把玩,剑挑莲花,刚与柔,便想起那日毫无顾忌踏入湖中的铁凝霜,想起她笔直的身影消失在门扇外,又想起她小时的许多往事,嘴角勾起一抹笑,邻家有女初长成,还好,她没有养在深闺中,活的比男人还大气洒脱,那疏朗的眉眼中,总透出韧劲和孤傲来,像山中远志,虽是小草,却照样生的挺直不屈。

    他正想的出神,风雨中一人身着黑衣,慢慢行来。吕荞见来人虽束发,但身形却是女子,忙低头避过。

    “是你。”来人却先认出他,“吕大夫。”

    吕荞听声音熟悉,心中一惊,忙抬头,像菩萨显灵,眼前人,正是所想之人。

    凝霜自那日听出吕夫人话中属意秋云,连日心烦意乱,心里失落,秋云品行,不是自己可比,与吕大夫堪称一对璧人,遂生退意。她凡遇解不开的心结,便去母亲坟前祭拜,一面说尽心中事,一面替母亲清理坟冢,今日轻装出行,只带一剑,一笠,也当散心。

    归来时遇雨,狂风中波澜不惊,只将斗笠往头上一扣,踏泥泞而行。

    想起来时曾在观音前留香囊请愿,不知可还在,便往榕树下来。多日不见吕荞,陡然见他身影,心拨动乱跳,本可扭身便走,已情不自禁开口招呼。

    “凝霜姑娘。”吕荞忙掩下异样,怕她发现的香囊,忙捏在手中藏于身后。

    “忘带斗笠?”铁凝霜看眼他空落落的发顶,被淋湿的衣衫,想来已在此站了许久,心内不忍,取下斗笠,便要递给他。

    “姑娘,使不得。”吕荞推手避让,他倒是想手脚灵活的躲开,偏偏伤脚不给机会,从脚踝传来的刺痛直冲天灵盖,激的他单脚跳了两下,踉跄不定,还好铁凝霜眼明手快,迅疾如电,单手拽过他臂膀,吕荞站立不稳,被她一带,顺势跌入她怀中。一股好闻的皂角味钻入鼻中,吕荞除了痛还觉得有些沉醉,忽回神过来,忙用树枝撑地,从姑娘怀中离开。

    “你的脚受伤了?”作为常年带伤的人,铁凝霜已到久病成医的地步,吕荞的狼狈逃不过她的眼睛。

    “从坡上跌下来。”这时候更不能让她瞅见香囊,吕荞胡乱揉成一团塞入袖中,摸着脸,目光不知往哪儿放,只能投向雨中。

    铁凝霜垂下眼睛,没说话,半晌,挽起袖子,那顶竹编的斗笠被她抓在手中,只轻轻一抛,稳稳当当扣在吕荞头顶,不等他说话,扯过他一只手臂往肩上搭。

    “凝霜姑娘。”吕荞慌了手脚,从小到大,除娘亲和妹妹,未曾与姑娘有如此亲密举动。

    他的话像落在铁凝霜肩头的雨点,连印子都未留下。

    又取过他另一只手搭肩,然后身子往下蹲,两手兜后一捧,吕荞本高出铁凝霜一头,却被她轻轻松松背起来,斗笠阔大,探出的边缘,正好将两人都罩住。

    吕荞明白她的意思后,更是慌张,忙道:“凝霜姑娘,这如何使得,快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他絮絮叨叨的说,铁凝霜却未有半点不耐烦,一脚踢开他手中的树枝道:“吕大夫别动,我十三岁扛的沙包都比你沉,你越动,我越耗费体力,你最好乖乖的,我们都好过。”心里却想,吕大夫瘦了些,以后去山中打些野味送他。

    她这么一说,吕荞又不好意思再动,雨势渐停,铁凝霜托托手中的人,看了眼观音像,香囊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被谁拿走,也是她傻,人莫非都是这样,走投无路之时总求神问佛,因为束手无策,所以交给命运。

    命运现在就她手中,铁凝霜看着绵柔细雨中的泥泞小路,大步踏去,可惜是别人的命运。

八十四章

    吕荞感到别扭,还好铁凝霜个子修长,自己的身躯快把她压倒。

    他将斗笠朝她头顶斜去,胸口抵着她肩胛骨,圈在颈前的手偶尔能碰到她细腻的肌肤,许多年前眼皮底下的小女孩,如今已生的亭亭玉立,听见自己的心跳快蹦出胸口,吕荞面色一红,没话找话道:“没想到一晃咱们已相识十年。”

    她一步一个脚印,毫不犹豫道:“是,没想到,我已经喜欢吕大夫十年了,真是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不可留。”

    吕荞像被踩住舌头似的,对女子的直白无力反击。

    像是感受到背后身躯猛的一僵,铁凝霜浮起笑:“吕大夫不用惊慌,我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往后不会了。”

    “什么不会?”听她说是丧气话,吕荞没来由不快。

    “不管什么,十年也总该有个收尾。”铁凝霜垂头想,我也不是耗不起,只是想着有人对你更好,是很好的事儿。

    “吕大夫,还记得第一次您替我接骨么?”

    思绪像是去了很远的过往,吕荞嘴角牵动,从未特别去留意,一提起,又格外清晰。

    又回到她被铁师傅抱来的下午,站在医馆门口,铁师傅洪亮的声音直贯深院,领路的伙计掀开布帘。小女孩儿脸上泪痕尚未干透,折断的手臂安静悬在身侧,随铁师傅走动左右晃荡。她昂起小脸默默看着他,没有见陌生人的惶恐,像是对他充满好奇。铁师傅将她放在榻上,被匆忙赶来的徒弟叫走,她侧过身,目送父亲离去,也不挽留。吕荞这时候才发现,她另一只腕臂上系了朵小白花,像一滴凝结的泪水。

    “大夫,我会死吗?”她突然开口问道。

    吕荞不可避免往那朵刺眼的白花去想,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道:“不会死,却会痛。”

    “痛是什么?”她翻身躺平,眼睛顶着屋顶,“和母亲在棺材里不能动不能说话一样么,也不知道再也没法睡醒的母亲比较痛,还是再也没办法牵她手的我比较痛。”

    吕荞默默取来药粉,夹板,纱布。

    她伸手来勾他的手指,像个无家可归的小狗般可怜。

    “大夫,你有没有药,能让人起死回生,我只想和母亲再说一句话,我要道歉,厨房的汤碗是我踢碎的,我再也不会捣蛋啦。您可以帮帮我吗?”

    “很对不起。”吕荞轻轻在她伤臂处洒上药粉,“我没有那种药,谁也没有。”

    她没有再说话,连接臂时也未哼一声,咬着牙,倦在榻窝里,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吕荞的衣摆,轮到缠夹板时也只绷着嘴巴,一脸严肃。

    “要休息一会儿吗?”吕荞为她倒了杯甜枣茶,她不愿接,吕荞坐在榻边,将杯送到她嘴边,“喝一口,很甜的。”

    这招好像有用,她舔舔舌头,小心翼翼的用舌尖沾了沾,然后冲吕荞眨眨眼睛,他笑了笑,稍微倾斜杯口,看她咕噜咕噜的喝光,觉得很有成就,没想到铁师傅有个这么斯文的女儿。

    她的左臂已经上好夹板,用布挂在颈上,在手腕上打了个结。院里种了几株茜草,吕荞摘下果子锤出红泥,用毛笔沾了,将结涂成一朵好看的小花。

    “痛苦无可避免,我们的学会苦中作乐,你看,只要稍加润色,就是一朵好看的花。”

    铁凝霜左手臂膀一朵白花,右手腕一朵红花,她左右顾看,外面恰好传来铁师傅的声音,终于想起来接女儿这件事。她跳下榻,被闯进来的父亲牵着,望着他父亲道:“爹爹,我以后还能来这儿吗?”

    铁师傅想也没想道:“只有生病了才找大夫,没事儿来给人家添什么乱。”看见她手腕的红花,咦了声,一把将她腾在怀中,单手抱住道:“等你母亲下了葬,我们去街上买头绳,也该为你好好收拾收拾,成天跟个野小子似的。”

    铁凝霜没说话,趴在父亲肩头,却把眼睛看吕荞,走出吕氏医馆老远,仍盯着离开的方向看。她只记住一句话,只有生病了才找大夫。

    往后她练功比试越发没有忌惮,磕碰是常事,动不动就要上吕氏医馆瞧,满馆的人无不知道,铁师傅家的女儿喜欢吕大夫。

    可现在她却说,她以后不会了,不会什么,不会继续来吕氏医馆,还是不会继续喜欢他。

    “吕大夫可能你忘记了,我第一次见你时,在母亲的葬礼上磕折了手。”铁凝霜的声音将吕荞拉回现实。

    “我没忘。”吕荞想,清楚的就像昨天。

    “因为我的没羞没臊为您添了很多麻烦吧。”

    “没有。”吕荞道,“我一直都当你妹妹看待。”

    铁凝霜自嘲似的笑了笑:“是妹妹啊。”

    吕荞脱口而出:“那是以前。”

    说完这句话,铁凝霜没再答话,环顾四周,吕荞发现并不是来路,走了许久,前边突然出现一架吊桥横在湍急的溪流上。

    “这是?”吕荞道:“别的回家路?”

    “嗯。”铁凝霜手往上兜了兜,吕荞脸又是一红。

    “我知道你来的时候从官道下的小路,可现下涨水,那边没桥,一准儿过不了人,得从这里过。不熟悉的人肯定的跑冤枉路。”

    “你常来山里?”

    “我母亲的坟在榕树前头不远处的山中。”她语气中听不出情绪,声音很快被溪流声盖过,她提高嗓子道:“抓紧我,过桥颠簸的厉害。”

    吕荞觉得自己像一枚风筝,线就牵在她手里。

    果然,刚踏上桥,两边像潮水般此起彼伏的晃荡,凝霜搂他搂的更紧,被吕荞圈住的脖子冒出薄汗。

    “要不放我下来吧。”吕荞不舍得她劳累。

    “不用。”铁凝霜道,“打从决定送你回家开始,我就不会放下你。”

    吕荞没再提出放他下来的要求,默默的抱住铁凝霜,犹如一艘海船入了港,风雨中,却说不出的心安。

    两人心惊胆战的穿过吊桥,再走了半柱香,回到正路上,又过了会儿,吕家的马车正停在官道边等待。

八十五章

    赶车的车夫一看见落汤鸡似的两人,举着伞小跑来,撑在两人头顶上,一边说:“平川下路去接少爷,未曾回。”

    铁凝霜接道:“多半是涨水淹了桥,无路可走。”她倒还能气定神闲的站着与旁人答话,背上那个心痛,急道:“凝霜,姑娘,先放我下来吧。”铁凝霜二话不说,大开步子走到车辕边放下吕荞,对车夫道:“替你家少爷撑着伞。”顺手取过吕荞头上的斗笠戴好,松松肩膀,深深的看了一眼他,眼睛里似有氤氲水汽,但顷刻就散了,垂下眸,拍拍腰间的佩剑,扭过头,朝进城方向去。

    “凝霜姑娘……一道走吧。”吕荞拼命向车夫打手势,支他去拦。

    这时平川从背后奔来,走近看,两条裤管全是稀泥,风干了能立起来。

    他撑在车辕一边喘气,一边道:“去时的河涨水断了路,好不容易打听到另一条道能通往榕树下,便一路小跑,托观音菩萨保佑,少爷竟全须全尾在这儿站着,不枉我费心巴肝累一场。”听他说着话,没提防,再抬头,姑娘的身影已经在路尽头只剩下一点,雨帘中漆黑墨色的一点,掉入吕荞眼睛珠子里,眨巴眨巴眼睛,觉得鼻酸。

    平川扶着他刚迈进医馆门口,一群人涌上来问七问八,语气都是关心。

    连一向淘气的妹妹,早递过一双拐杖,体贴的托住他。

    他两腋一夹,稳稳当当的走起来。母亲差人送来干爽衣服,他依言在后头净房由平川协助着换好,干净文雅的吕大夫夹着拐杖走到堂中,又有人呈上骨汤茶,热烘糕伺候他饮食。另位擅长跌打损伤的大夫早置放好竹藤大靠椅等待多时。

    他被人众星捧月般的照料看顾,却总想起那点寂寞的身影,不知道她在家里能否喝上一口热茶。吕荞尚未觉透,从前不曾有过的情绪,哪怕那人成日就在眼前走动,也不如现今来的深刻。

    铁凝霜回家,衣服能拧下三斤水,卸下重物的肩背这才发酸无力。她提两桶沉甸甸的水,烧热洗罢澡。鼻子像堵了块棉花,头也晕乎乎的。多半受风寒,又勉强冲被热姜茶,裹床厚被子捂着汗睡过去。

    是被父亲敲门声惊醒,发身大汗,精神回复少许,她随手披件外衣开门。

    铁师傅站在门口,不说话,眉毛打架,光走来走去,门一开,他眼睛唰一亮,匆忙将手里包袱甩给女儿,嘴里道:“为你买的新衣服,拿着。”见她满头大汗,背过身,提高嗓门道:“又在屋里打拳,手脚没轻重的,今年换了三张桌,靠你一人就能养活木匠师傅一家。”

    铁凝霜想说两句,铁师傅的脚不留人,外头徒弟一喊,院口就只剩两扇门噶几噶几的打转。

    “太阳打西边出来。”她掂掂手里衣服,不可置信笑笑。

    铁师傅原也想和女儿聊几句知心话,徒弟催命似的找他,带着不满走到练武的院中,提着铁钵似的拳头怒道:“哪个没眼力劲的一直嚎,跟嘈闹麻雀似的嚷嚷。”

    他话音刚落,铺满鹅卵石的雪白院落中,一身绀青短打,虎背豹腰的男子捋着长须,回头笑道:“铁豌豆响当当,落在地上斗大坑,您还是如从前一般中气十足啊。”

    铁师傅一愣,两眉舒展,双腮高堆,手往前一送,疾步迎去,大笑道:“稀客啊稀客,蒋师傅怎么有空到我这破草堂子来?”

    来者是铁师傅的一位老相识,原是州府虎威镖局的镖头,名头响亮,曾参与六皇子剿灭黑崖山山寨一役,想当初山头决战,他联手几位官府嫩人打伤山寨大当家,趁乱放了一把火的,将个大寨烧的寸草不留。在剿灭寨匪中立下不小的功劳。也是这一场杀戮甚重,他辞去镖头的职位,在州府开了间铁铺,雇着三五个从前一起走镖的老友,做起了铁器生意,如今他的铺子开的越发旺盛,连开两家分铺。但日前收到风声,那黑崖山山寨二当家赵龙吟尚在人间,如今不比当年,恐祸及家人,因此州府的生意托给心腹,带上妻小欲到洛县来避避风头。到了陌生的地界,自然是想到曾在一起习武的铁师傅家。

    两人抱拳行完礼,蒋镖头笑道:“来,铁师傅,这是小可不成器的儿子。”往后却拽了个空。

    只见练武场中人群用后背堆成圈,爆发出一阵叫好。

    蒋镖头脑门一拍,喊了声:“小虎!”

    平静的湖面丢了颗石子,人群荡漾开自动让出条路,里头窜出个生机勃发的少年,人如其名,真是头小虎崽子一般,他两腿崩开,满院子也经不住他长腿走,三步两脚就到蒋镖头跟前,手中的双节棍一丢一收,两头合拢,规规矩矩的背到身后,立定道:“爹,找我何事?”后脑勺吃了蒋镖头的一记铁砂掌。“老子叫你来拜见长辈,你却哪里都能卖弄起来。这是你铁伯伯,赶紧行礼。”蒋小虎挨了训不恼,嘿嘿一笑,虎口挟住棍,抬手冲铁师傅做了个长揖,“伯伯好。”身体尚未收正,疾风似的拳已奔他面门来,蒋小虎不啰嗦,身子往后仰,像根极富韧性的翠竹,“啪”的弹回身,双截棍不知道何时被他收在腰间,手旋开掌,绷直了去接铁师傅的拳,那拳跟抹了油似的擦着他掌心游开,滑溜溜的取向他腰间,就这么两招落地,精铁打的双截棍闪着银光在铁师傅的手中呼呼耍开了花。蒋师傅拍掌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今儿睁大你眼睛瞧瞧厉害人物。”

    铁师傅也笑,他没有儿子,女儿虽很好,可谁见了这精神汪汪的虎犊子不喜欢,那银花悠的谢了,空中抛出条银练,蒋小虎知道这是长辈考他,两脚用力揍地,腾到半空中,接住棍,单手折叠妥当,依然笑着插回腰间,拱手拜道:“多谢铁伯伯手下留情,没把我鼻子打塌。”

    他搓搓鼻子,像是庆幸它的完好无损。

    铁师傅想起凝霜,便引二人到内院稍坐,同蒋镖头聊往事和打算,蒋小虎手没闲,总不安分的耍棍跑跳。

    院子里养的几盆菊花,被他当成假想敌,呼来喝去的过招。

    走过青石子铺的狭径,清幽幽的一方小院,铁师傅的院里还种了铁树玉兰枇杷,铁凝霜的院落除了两面石墙巴满像毛毯似的爬山虎,正中一张石桌,两条石墩外,别无他物。

    铁师傅吼了一嗓子:“凝霜!”蒲扇般的手掌噼里啪啦往门上招呼,里头传来应声,“别催,就来。”声音刚落地,门打开,铁凝霜张开两臂,目光自然而然飘到两位陌生人身上。

    “来,凝霜,认识一下,这是父亲昔年的好友,你得唤声蒋叔叔,这是他儿子蒋小虎。咦,蒋弟,儿子今年……”铁师傅话未说完,蒋镖头接过,“吃十七岁的饭。”

    “那便是弟弟。”铁师傅笑道。

    “蒋叔叔好,虎弟好。”铁凝霜收回臂,向两父子问好。

    蒋小虎本扯把狗尾巴草把玩,听叫他弟弟,慌里慌张往裤兜揣,冲铁凝霜扯出大大的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姐姐好。”笑的跟捡了金子似的灿烂。

    铁凝霜点点头,算作回应。

    三个男子和小女儿也没多话说,认过面就算完事,习武之人一向不拘俗礼,当晚在铁师傅在会客厅摆了桌好酒好菜,招待蒋家父子二人,喝到月上柳梢头,方不舍分别。

    自此蒋家在洛县偏居一隅,只和铁家来往甚密。

八十六章

    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吕荞一时半会儿离不得拐杖,他的病人能挪的都挪给别的大夫,实在不能挪的,也捡要紧的看。成日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坐在症室里看书或发呆。

    一晃半旬已过,他总隐隐觉得不大对头,心里像蛛丝吊了块大石头,悬而未决。

    药堂传来平川接待的声音,“怎么素日不见你们凝霜师姐呢?”接话的道,“来了位远客,大师姐成日作陪抽不开身。”平川嘿嘿笑,“也得来看看我们少爷啊,那日多亏师姐仗义相助,少爷总念叨该谢谢姑娘。”接话的又道,“府上已派人送来药材,师傅还挺过意不去的。”堂中密密麻麻的嘈杂声把两人声音盖过。

    吕荞坐在椅上僵硬的动动伤腿,单脚撑起身,掀开布帘。那铁家武馆买药的徒弟正欲走,吕荞喊道,“小哥留步。”平川忙来扶他,被吕荞辞开。

    “小哥,今儿买药作甚,可是武馆有谁不适?”

    买药的恭敬道:“承蒙吕大夫关心,没有谁不适,我们师傅筹划一场比武大会,总得备点跌打损伤药才行。”

    “比武大会?”

    “对啊,就在后天,吕大夫可以来瞧瞧热闹。”那徒弟也知道凝霜对吕大夫的意思,话中有话道,“到时候来的都是各路英雄豪杰,指不定师傅就对谁青眼相看,收了做女婿。”

    “女婿?”吕荞反复琢磨这话。

    那徒弟笑了笑,掂量手中蒲包,出门而去。

    这时吕夫人命管家传话,让吕荞到内院说话。吕荞傻站在原地,还是平川和管家一同扶了他走。

    内院里,吕夫人带着吕娇和一众吓人在花厅里坐闲坐,见吕荞被人扶到在门口,吕夫人甩帕子起身吩咐道,“去,叫备轿子的准备动身。”吕荞似乎才回过神,“母亲这是要去哪里?”

    吕娇抢答道,“去秋云布庄选衣裳,哥哥也为你选一套,你说好不好?”吕荞此时心中正烦,哪里还有心情管衣裳和尚,他推开扶人,撇了拐杖靠在凳旁,捡椅子坐下道,“母亲去吧,我腿脚不便,就不去凑热闹了。”吕夫人看了他一眼,“好歹秋云姑娘也帮过咱,她新开的铺子你也总该去露个面吧。”吕荞有气无力的摆手道,“母亲妹妹替我去吧,帮我带句吉祥话给秋云姑娘。”

    吕夫人无奈的看一眼他,不知道这儿子最近是怎么了,自打摔了腿成日的心神不宁,她也问过平川,说是那日的亏铁凝霜相助背了他一路,可这姑娘在他眼前晃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若说他真中意,也不等这时候才开窍。也是吕夫人操心的麻木,竟没往男女之事想,只当吕荞又在医药上琢磨操心入了迷。她是当母亲的,再严厉也不忍心为难有伤的孩子,便叹气道:“你大了,总归我是不会强逼你做不愿的事儿,等你想起该的时候,可别失了礼数。”对管家吩咐道,“撤抬骄子,你们少爷不去。”

    “不忙。”吕荞道,“我也要出门。”

    “哟。”吕夫人整整衣襟,笑道,“这时不嫌腿脚不便?”

    吕荞对母亲的打趣没计较,眉头紧锁,重夹回拐杖,躬身道,“儿子也有儿子想做的事儿,母亲不是一直担心我的终身大事,今日我就去斗胆一搏,向心仪的女子表露真意。”

    他一席话像猛棍敲在堂内众人耳边,吕娇搓搓耳朵,一脸的不可置信,丫鬟婆子们眼睛打转你来我往,嘴皮翕动,用自己人才懂的唇语在眼皮底下偷偷的议论,吕夫人手下打岔,差点捋下朵珍珠钮扣,抖着声音问道:“你说啥?”

    吕荞面对众人的惊状,摇摇头,杵着拐杖径直出门,平川忙小步跟随。吕夫人还欲盘问,又怕惊着食米的鸟儿,按下心头激动和疑虑,拍拍胸口,提口气昂起头,端起胳膊,丫鬟立刻乖觉扶住,管家撩摆领路,一行人自分头行动。

    却说吕荞乘坐的轿子不过走出巷口,他便喊停下骄,也不要人跟着,自己沿着路一瘸一拐朝铁氏武馆走去。

    自蒋家在洛县住下后,蒋镖头闲时总带着蒋小虎在铁氏武馆与铁师傅饮茶或切磋练拳,而蒋小虎则与铁氏武馆众徒弟轮番过招。这日他刚胜过馆里的二师兄,一群人蹲在院边啃蒋镖头带来的甜瓜,输在他手下的人颇有点不服气,暗中挑拨他去和贴凝霜比试,话头一开,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小师弟,你也该和大师姐过过招了。”“对啊,你胜过大师姐,以后我们就叫你大师兄。”“我开大师姐赢!”“后发先至,我投小师弟一票。”“胡扯,姜还是老的辣,大师姐包赢,不赢,我当场就吃掉这块甜瓜皮。”

    蒋小虎半个脑袋埋在甜瓜里只露出一双弯弯笑眼,支起耳朵听众人胡咧咧,吃舒服了,打个饱嗝,抬袖一抹嘴巴,将手中的瓜皮往院边放竹篮一抛,手自然伸到身旁师兄衣服上蹭,嘴里道:“我说你们是不是爷们啊,哪有爷们儿和姑娘过招,姑娘是用来捧在手心里的,当然咱们大师姐是有些扎手,但那仙人球也能开花,传出去不怕被人笑话,真没气度。”被蹭的师兄嫌弃扒拉开他的手道,“大师姐是姑娘,但胜似男儿,那是肩上能走马,拳上能站人,我看是你怂,找借口不敢比。”蒋小虎翻个跟头落在院中,摇摆走到水缸边,葫芦舀半瓢水冲洗粘黏的手,叉腰挺胸,朗声道,“你们个个手下败将还有胆量说小爷不敢,行,我今天就空手和大师姐比划比划,让你们输的心服口服,不过我可说定了,要是伤着大师姐,你们得负责。”

    没人听他说话,五师兄不知从哪里弄来个两个破草帽,丢在人群中,铜钱跟长了翅膀似的飞进里头。

    “我下十文。”“我二十文。”“看清楚,这是师姐,这是师弟。”“师弟的怎么这么少,我来给他添一文。”“那你还不如丢到水里,还能听见声响。”

    蒋小虎默默脑袋,掏出一两银子,准确无误扔进属于自己的破草帽中。

    “一两,我赌我自己赢。”

    好事的已经窜进内院去请铁凝霜。

    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院口,铁凝霜穿过一排排兵器架慢慢走来,冷若冰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已经知晓前因后果,看了眼两堆筹码,又看了眼吊儿郎当的蒋小虎。

    小虎打个寒颤,在铁氏武馆混熟透,最怕的不是铁师傅,却是大师姐,她周身气势真对的起她那名字。低头嘟哝道,“被她看一眼还真是消暑去热。”

    “嘀嘀咕咕又琢磨啥鬼点子,既然要比试就来,赤手空拳,谁出院子算谁输,一局定胜负。”铁凝霜摆摆手,已经拉出架势。她今天穿一身檀木色劲装,背腰腿都崩的紧紧的,像一把蓄势待发的良弓。

    蒋小虎一愣,刚做出防备的姿势,铁凝霜的招式已如猛浪一般带着疾风向他袭来,果然不亏为铁师傅的女儿,两父女的招式都一样有力又迅疾。

    只见两人你来我往,一会儿如鹤腾飞,一会儿如虎出笼,一会儿如蛇摆尾,一会儿如猿攀壁。场上打的热闹,场外的人看的起劲,个个捏紧拳头,瞳孔里光影不断变幻翻转,焦灼难分。

    铁凝霜双掌飞翻,如秋风吹落漫天黄叶,簌簌而下,极繁复又轻灵,沾上却如鞭子一般狠辣,蒋小虎挨了两掌,吃痛不已,势均力敌的局面扭转,他逐渐被逼至院子边缘。再接了两招,他实在没力气,铁凝霜越攻越猛,手化掌为拳,拳飞擦耳朵飞过,蒋小虎只觉得像蹭脱块皮火辣辣痛。他想认输却又不甘,只得苦撑,眼看已到门边退无可退。铁凝霜的拳如重锤直捣他面门而来,蒋小虎往后仰,半个身子支出院外,十个脚指头牢牢抓地,就借着这一点儿力,他身子悬在半空中划出个圈,躲开铁凝霜的攻势。本以为如何也躲不过下一势,耳边传来一声砸在骨头上的声音,他下意识捂住眼睛不敢看。接着像很有人痛苦的呻吟,院子另头脚踏声涌来。他透过指缝看见一个男子正靠在大师姐手臂中,原来中招的不是他啊。大师姐眉头高耸,声语气很急,音却放的很轻:“吕大夫,有没有伤着哪里?对不起,我没看到你,我尽量收了力,可是,可是还是伤着你了。”

    咦,这一点儿也不像大师姐,蒋小虎放下手,他这下看清,也明白了。原来他躲开的时候,有人正巧从门口进来,

八十七章

    到底是哪个倒霉蛋撞到大师姐的拳头上。

    胸口一阵疼痛提醒着吕荞他这不是在做梦,真真切切的在铁凝霜怀中,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清香,她下巴颏有道细小的月牙形疤痕,估摸是小时候调皮磕的,拳头真够有力的,以后可不能轻易得罪夫人。

    “吕大夫。”铁凝霜又唤声他的名字。

    头顶上方出现一个个脑袋,一双双关切的眼睛盯着他眨巴眨巴。

    吕荞想在温柔乡再溺一会儿,可现实不允许。

    “凝霜姑娘,我没事儿。”众目睽睽之下,他真做不到继续赖在人姑娘怀里。撑住拐杖站起,胸口疼抵过,他捂住嘴咳了两声。

    铁凝霜的眼刀狠狠扎在蒋小虎身上,好像揍人的是他。

    蒋小虎有点委屈,这是多盼望着我别躲,拳头该砸我身上才是幸事,师姐也太偏心眼了吧,这必定是她相好的。

    他一低头,乐了,笑道:“大师姐你输了。”

    原来,他尚立在鹅卵石圈出的院子里,但铁凝霜关心则乱,早迈出圈去过问吕荞。

    “愿赌服输。”

    话不多说,铁凝霜从怀里掏出银馃子,笔直甩去,再也不理他。手穿过吕大夫的腿弯和后颈,像抱小孩子似的将他捞起。

    “我不放心,带你去看看。”

    “不用,不用。凝霜姑娘,我没事儿。”吕荞慌忙挣扎,感觉众人的眼睛像火一样热,他的脸红的烫手,近乎恳求的说,“放我下来吧凝霜姑娘。”

    四目相对,吕荞看清她眼里除了关切和一点欲说还休的情绪,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放下他,铁凝霜道:“我找人送你回去。”扫视周围看热闹的师弟们,以及那位洋洋得意抛着银子的人,正想开口。

    手腕处被人握住,她回过头,吕荞温文尔雅的一张脸,漾开柔波似的笑,“伤我的人是谁,送我的人就该是谁。”

    他丢开拐杖,伤腿虽尚未好全,但也能使上力,不能在关键时刻还带上碍事的玩意儿。

    在众人或惊讶或玩味或羡慕的眼光中,吕荞握住铁凝霜的手,义无反顾的迈出吕氏武馆大门。

    “你说师姐和吕大夫怎么回事儿啊?”“师姐不是一直说要嫁给吕大夫吗?”“你说反了吧,是吕大夫一直想娶师姐,你看见刚才的样儿,吕大夫眼睛里的绵绵情意,咦,现在地上还能捡起我的鸡皮疙瘩。”

    “我说!”扒开人群,蒋小虎耀武扬威的站在中央,得意洋洋道,“你们之前承诺的啥,赢了大师姐就叫我大师兄。”他丢丢银子,“瞧好,大师姐已愿赌服输,各位还不赶快叫两声来听听。”

    师弟们你看我我看你,点点头,众人道,“当我们大师兄,首先的入门,入门规矩很简单,揍一顿。兄弟们!”大家亮出拳头,“上!”

    “不是!”蒋小虎捂住脑袋,叫苦不迭,“早知道就不赌了!”

    送吕荞走出不远,听见院里吵闹声,铁凝霜回头,拉住他手腕上的力道重了些。

    “我有话和你说,别分心。”

    沿着青石板路一直走,吕荞一直拉着她,前所未有的亲密,他步履缓慢,背影笔挺,好像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无所畏惧。如果不是知道他另有良配,铁凝霜几乎快以为他永远不会放手。

    不知不觉俩人已走到佛塔下,这不是回吕氏医馆的路,却没人质疑。

    稀稀落落的人群正沿石阶往佛塔去,那飞檐所挂的铜铃,被风吹动咛咛作响,塔下炉鼎烟雾缭绕中飘来浓浓的香烛味。

    吕荞买下两把檀香,递一把给铁凝霜,“来,陪我向菩萨许个愿。”

    铁凝霜不知道他今日举动出于何意,相信不是恶意,便从善如流的随他一起点燃香,合在掌中,面对佛塔四面菩萨,虔诚的合上眼。

    吕荞侧过头,看着她姣好的侧脸,像起伏的远山。

    “凝霜,我长你八岁。若我像你这般的年纪遇上你,机警一点,懂一点男女之事,也许不会迟钝到让你久等。”他笑着说。

    铁凝霜将手中檀香插入炉灰中,扭头看着他。

    “有时候觉得奇怪,从小看着你长大,直到你长到让我心动的年纪,就像小树抽苗,日日看着它,不知道有何日它就茁壮茂盛到能为你遮阴避雨。我不清楚你的喜欢和我的喜欢是不是一回事,我们吕家,我爹爹只得娘亲,便他不是,我也只想一生一人。我的喜欢是三媒六娉下定就不离,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不是朝三暮四,朝令夕改的幌子。”他笑的和煦,像一道温暖的阳光,“请你别怪我唐突,这些话应该找媒人和铁师傅谈,但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你的心意比礼节更重要。”

    “我的意思?”铁凝霜有些懵。觉得不真实,在爱慕吕大夫的多年里,她想过许多事,可没有一件事与他也心仪她有关。他话里的意思,是自己日夜奔赴想要的结果,可真落进耳朵里,她难以置信,难道不该是秋云姑娘或者更好的姑娘,那些温柔美丽,能为他红袖添香,秉烛夜话的女子。

    她摊开自己的手,看见上面的茧子。

    一只手慢慢的覆盖过岁月磨练的痕迹,她猛然抬头,对上吕大夫真诚的眼睛。

    他轻轻说:“不知道凝霜你可愿意让我前来下聘,八抬大轿,凤冠霞帔迎你进门。”

    他的手慢慢合拢,掌心烫的烙人。

    周围求神拜佛的人,抿着嘴默默说出心里一道道心愿,嗡嗡祈求声像蚊子振翅的声音,微小却清晰。

    铁凝霜仿佛回到第一次被爹爹抱着迈进吕氏医馆的门槛,他就站在厅中,像一盏寒夜中的灯,散发出温暖的光芒。想起他用茜草汁描出的小花,想起他塞在自己嘴里的糖。前尘往事扑面而来,撞的她泪水盈眶。眼前的人,手心的温度,都在提醒她,漫长等待无误,她选的人没有错。

    风铃声像歌一般唱起来。

    她的眼睛含着泪,但声音和风铃一样欢快。

    “吕大夫,我已经用了十年的时间来告诉你我有多愿意。”

    眼泪和话一起落下,他抬指为她擦去眼泪。

    沿着脸颊一直到下巴颏,每一滴眼泪都格外珍惜。

    身边行人突然多起来,他却毫无顾忌的伸出手臂,将她肩头拥过,下巴抵着她发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那就让我尽快结束你的等待。”

八十八章

    心里想着,尽快告诉母亲张罗婚事。手里将铁凝霜圈的更紧,干脆抓过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坦诚一笑,牵着手,吕荞行动不便,铁凝霜就抓的更紧。

    待到晚间,吕夫人回宅,吕荞欲娶铁凝霜一事告知吕夫人。惊的一向端庄持重的母亲差点从椅子跌跤至地。

    “要我说你什么好。”吕夫人冲儿子点着手指头,一副恨其不争的模样,“你就是抱着金子找金子,人姑娘在你跟前这么些年,还以为你真心如磐石不为所动,白费时日,蹉跎到这般年纪,你能醒事也是菩萨保佑,本我还想为你牵线秋云那孩子,我看她不是等闲的女子,也罢,凝霜我也是看着长大的,相当敞亮大气的姑娘,配你也不差。”看一眼垂头聆听,拼命压住嘴角喜意的儿子,绷不住笑,伸手拍他一掌,“一朝得道真是忘形,可害苦了满馆的小子。”

    吕荞光顾着笑,同母亲细细商量迎娶一事。

    秋云办事一向爽利,拉了吕娇合伙紧锣密鼓的办茶话会。

    租了水云轩的二层,四面围上绢布屏风隔绝男子入内。两边各摆放三张雕花圆桌,桌上摆了糖果子点心和自取的香茶,正中红色毛毯铺路,闺秀都可在此处展示美丽的衣裳和婀娜的姿态。头筹是周氏布庄新上的金丝绣缕凤舞披风,绝无仅有,独此一件。

    要说吕娇号召力真不容小觑,女馆大部分有头有脸的商户小姐都被她请到座上来。秋云应下整个茶话会香粉如云,秋云进进出出,如蝴蝶穿花一般。

    最后头筹被吕娇馆长女儿夺得。她抱着那金缕绣衣特别骄傲的坐下,众人围过来,摸着上面的花纹,羡慕不已,纷纷嚷道:“秋云姑娘,这样的花色和料子店中可还有?”“对,我也想要,不同花色,同款式的也行。”

    秋云抬手笑着安抚众人道:“这件金缕绣衣嘛是绝无仅有,但是我店中有别的样式,可让大家欣赏欣赏。”说完,朝屏风后头击掌。

    两扇屏风打开,吕娇和铁凝霜穿着由秋云设计的最新样式裙裳从门后出来,沿着红色地毯一路走到厅中,陆陆续续的换装展示。

    吕娇不停摆出姿势,以便众人查看细节,而铁凝霜天生一副好身材,站在那里就是最好的风景。

    没想到古代的女子对美的事物一样疯狂,众人立刻被裙裳精美上乘的绣工样式所吸引,纷纷在秋云处订下不同款式的裙裳。

    秋云托着一沓订单,朝厅中吕娇眨眨眼睛,偷偷比了个胜利的手势。这些订单,可以保证周氏布庄起码一年有活做,有赚头。

    从此周氏布庄在洛县商户千金中口口相传小有名气,秋云逐渐减少店中平价订单,初出茅庐的周氏布庄不再是平民布庄,反而提高了档次。

    周老太再一次对秋云心服口服,隐隐后悔失去结亲的机会,前往银琴下聘的帖子已在路上。她安慰自己,这样的女子,也不是周兴能够消受的。

    布庄生意步上正规,秋云又收到小舅来信,邀请她去北回游玩。也是该去,暂时叫刘氏放了农活搬到店中应急,又教秋月布庄上查账的事务,有铁师傅照看,现在无人敢轻易闹事,打点好一切。秋云带上江一流择日乘船出发。

    秋云选了两间上房,和江一流放好箱笼,准备在船上逛逛。

    靠墙的箱子里发出呜呜的声响,秋云看一眼江一流,对方做个稳住的手势,抄起墙角的挡门棍,躬身慢慢朝箱子靠近,离着箱子两步距离,江一流拿门棍去挑锁片,还未沾着箱身,箱门从里面被人推开,微明的小圆脑袋从里头钻出来,巴在箱笼边,大眼睛转来转去,伸个懒腰,插着手道:“你们两个好家伙,出远门也不带我。”他腿短,想出来还麻烦,张开手臂冲秋云招招,秋云使个颜色,江一流把棍子递过去,他抓住棍子,被江一流提出箱中。

    “你可真是有够熊的。”

    江一流逮住微明夹在腋下,朝他屁股来了两下。

    “放手!你打痛我了。”

    “放他下来。”秋云示意江一流。

    “饶不了你。”

    江一流松开手臂,微明落地像小麻雀似的跳到秋云身旁,昂起脸道:“去哪里,也不能抛下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难道你想食言吗?”

    秋云撑额道:“既然在船上,没有赶你下去的道理,不用长篇大论,你凡事听我的,不然到了下个港口,我托人送你回去。”

    微明立刻讨好道:“不会不会,我保证乖乖听话。”瞟一眼江一流,做了个鬼脸。

    才刚启程就遇上小插曲,但未影响秋云心情,领着两个小子在船上逛了圈,目眺洛县逐渐在流水尽头化成一个小点,夕阳在甲板上落下,在墨绿的河面上,铺下金色的余晖随波流荡漾。船中厢是供旅客用食的酒肆,所取食材全是才从河里捞起的鱼鲜和水菜。秋云点了锅麻辣鱼片,用的上好花鲢肉片,豆芽铺底,佐莼菜和牛肉,又麻又鲜,三人吃的嘴角流油,好不畅快。

    出了沧澜河,三江汇流,前方河道变宽,高低起伏的山岭,不断随船行进后退,隐隐能听见两岸呼啸的猿鸣声。

    入夜,浪花拍打船沿像摇篮曲似的,整艘船在夜色中,寂静的前行着。

    秋云不知道从哪里找出一身小男装,丢给微明,把他推到江一流房中,淡淡丢下一句。

    “以后在外,你不用再扮丫鬟。”

    “什么叫不用扮丫鬟?”江一流疑惑的望着微明。

    “谢谢你。”隔着一扇门,微明轻轻的说,扭头对江一流咧开嘴笑道,“大笨蛋,因为我是男孩。”

    不顾江一流不可置信的表情,毫不客气的迈进他房间,将衣服往靠椅上一扔,人小鬼大的抱臂道:“咱们男人一起洗个澡也没啥,快来伺候我沐浴更衣。”

    兜头笼上一件宽大的外袍,后颈被人提起,江一流一脚将门踢闭,咬牙切齿道:“好家伙,还不知道你小子是男孩儿,行,调皮孩子,尝尝我的铁砂掌,打的你屁股开花。”

八十九章

    船行半月,在沧州靠岸,租了辆马车换陆路,跟着一伙前往北回的商队前行。

    越往西走,丘陵慢慢变山峰,莽莽青山之巅是皑皑白雪,脚下是走不完的原野,和蜿蜒曲折没有尽头的溪流。清晨从湿润冰凉的空气中醒来,打开车马店的窗户,一行孤独的雁群正从灰蒙蒙的窗边飞过。

    商队的领头是位年近不惑的突兀汉子,穿着羊皮长袍,带顶牛皮圆帽,牵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列,多年的长途跋涉,让他练就辨别天气的本领,遇上暴风雨,他十岁的小女儿坐在马上,将鲜红的旗帜左右挥舞。

    走出五天,将近行了一半路程,这日领头照例安排众人在路边休息片刻,稍做整顿。

    连日来的奔波,精力旺盛如江一流也恹恹的下车,在牧民修建的草棚坐下,靠着草垫子打盹。秋云取出水袋和干粮分与微明吃下,赶马的车夫是位健谈的大叔,趁着休息和商队成员聊开了。

    过了会儿前面传来喧闹声,秦叔急匆匆的赶回马车,抱出车厢尾的药箱翻找。

    “秦叔?前头出了什么事儿吗?”

    秋云一边问,一边冲微明使个眼色,微明相当上道的悄悄推了把正闭目养神的江一流。好梦被扰,江一流正准备拧微明耳朵,却见秋云手比划了两下,立刻会意,拍拍屁股起身,伸着懒腰暗中朝商队中心走去。

    “哎哟,领队的女儿被蛇咬了,我得找找有没有药。”

    秋云想起扛旗的小姑娘,乌溜溜的一条麻花辫盘在脑后,眼睛又黑又亮,挥舞旗帜的手臂像雪白的藕节,挺机灵漂亮姑娘。

    秦师傅还在翻箱,江一流已经从人群中回来,两人走到马车后面,他证实了秦叔的话,辛格领队的女儿,辛沁灵在河边打水,水里有蛇,咬到她手背,当时就肿了起来,多半有毒,随行商队携带的创伤药试过全不管用,辛格领队正急的团团转。秋云想起侯逢道送她的小药瓶一直都随身携带,这是个拉关系的好机会,便对一流道:“走,我们去瞧瞧。”

    人群围聚在一起,对辛沁灵的伤势评头论足,领队急的解开半边羊皮袖子扎在腰间,绕着草棚转圈,皮靴踢起团团野草,辛沁灵虚弱的咳了两声,嘴唇渐渐发青,右手皮绷的发亮。

    “神明,请你不要带走我的女儿,我愿献上十畜十禽,以偿还您的恩德,只求您保佑灵儿的性命,她还是个什么都懂的孩子,未到过乐塔拉峰,未瞻仰过您的神容,连一场桑栀花节的聚会都没参加过,她还活的像一只雏鸟,只见过我翅膀下的光。”小山堆似的身躯,用尖刀在石头上刻出的男人,软弱的垂下肩膀,拱起他如铁树般的背,额头紧紧贴在鞋底践踏过的泥草上,朝着群山跪拜,无比虔诚的磕头。

    直到秋云和江一流的身影,在他眼前投下一片阴影,才让他停止。

    “辛格领队,能让我看看沁灵姑娘的伤口吗?”

    辛格翻起眼帘,他对中原的汉人没有好感,但眼前的女孩比她女儿大不了多少,拿出对中原人的态度,恐怕会吓得她像夜晚迷路的小羊般不知所措,搞不好她会被吓哭,中原女人的眼泪和中原男人的膝盖骨头一样不值钱。辛格站起来,他宽大的肩膀恢复了往常的刚毅,高傲的下巴冲着秋云,目光里满是怀疑。

    “你有把握治好我的女儿?”

    “我没有。”秋云环视圈辛格身后充满戒备的人群笑着说,“辛格领队确定谁有吗?”她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瓷瓶,倒在手心,当着辛格的面尝了尝,望着他笑道,“起码,我不会加害您的女儿。”

    越过辛格看向在仆妇怀中的辛沁灵,平日波光粼粼的大眼睛,虚弱的合拢,额头沁出的汗打湿了她的额发,嘴唇逐渐丧失的血色,警告着她的挚亲,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辛格回头看了眼女儿,他痛苦的接收神的提示,在女儿颤抖的呻吟中,他缓缓移开身躯,犹如一扇被推开的沉重石门。

    秋云奔过去,光洁的瓶身拿在手中竟有些颤抖。

    仆妇紧紧搂着辛沁灵,嘴里念念有词,她极不情愿的松开两臂。

    “不用,你抱住她,可能会有些痛。”

    仆妇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在抖,她哀求的望了眼辛格,可她的主人,只是认命似的侧开头。

    秋云抓起辛沁灵的手,往两个蛇牙龈蜷缩的黑点抖落些粉末,辛沁灵立马发出尖利的哀嚎,仆妇的念叨声更响,从祈祷变成咒骂,辛格猛回过头,眼珠似乎快从眼眶里蹦出来,像一头蓄势待发的野牛。江一流挪至辛格身边,只要大个子有任何不轨,他就会让这汉子再一次尝到泥巴和草的味道。

    辛沁灵手背的粉末越来越均匀,但并没有任何起色,她痛的五官扭在一块,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掉到仆妇的手掌中,老妇人颤抖的用手替她擦掉汗和泪水。

    辛格握紧拳头,骨节啪啪作响。

    秋云愣住了,她没料到适得其反,后悔的不是与辛格交恶,而是怀中的小姑娘因为她的自负而丧命。

    “不仅要外敷,还得调成水喂她喝下去。”

    孩童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随声音让开条道,微明抱着羊皮水袋噔噔跑来,夺过秋云手里的药瓶道,“掰开她的嘴,找根木棍让她含住。”

    “我来。”辛格不愿意汉人碰她的女儿。

    “木棍呢?”

    辛格挥了挥巴掌,“我的手就是木棍。”

    微明用看傻子似的眼神打量了眼前的大块头两眼,目光停在他露出的矫健膀子上,憋下到嘴边的话。

    “她中毒了,但力气很大,你得抓牢,药灌不到喉咙里就没用。”回头冲秋云道,“我要吃奶皮子糖。”

    “赶紧的吧你。”江一流恨不得给他屁股来两下。

    微明缩了缩脖子,将药倒进辛沁灵的嘴中,她果然像陷入捕兽夹中的小兽一般剧烈挣扎起来,两排牙齿狠狠朝辛格的手咬去,趁此,微明迅速打开羊皮袋,朝她喉咙里猛灌水。

    “撒手,捂住她的嘴,别让她吐出来。”

    辛格将带血的手指从女儿口中抽出,用力捂住她的嘴唇,看着她从激动到平静,高肿的手有气无力的垂在地上,像枯萎的桑栀子花,辛格觉得心跳的很快,石化了般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的盯住那只手,希望她可以像往日一般高高举起旗帜在湛蓝的天空下用力挥舞。

    “可以啦大个子,你会捂死她的。”

    微明轻轻的拍了拍辛格的手,傻大个的样子让他想起了父亲。抱着姐姐坐在门槛上,目光穿过长长的巷弄,对他说,快跑,快跑,跑的远远的,再也别回来了。

    充满对生命期许,和对他的留念。

    手动弹了两下,大手下,辛沁灵的嘴唇在逐渐回复色泽,高高隆起的手背,慢慢朝父亲的手靠近。

    “爹爹。”

    指间喷出的热气带来生的讯息,辛格松开手,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中途的休息因为辛沁灵的受伤而被迫延长,商队今夜将在此驻扎过夜。

    连续赶路以来,秋云三人第一次在外露宿,辛格虽然对汉人充满敌意,但入了他的队伍,总能在天黑以前找到客栈住宿,这是他的本事。

    风从雪山吹来,让草原的夜格外的冷。高远的天,蓝的像琉璃一样的夜空中,璀璨星河,在天与原野的交接处,与缓缓流淌的河流融为一体,河水悄无声息的倒映出满江繁星,静谧的一碰就碎。

    人们扎起帐篷,燃起火堆,空气传来烤肉和热奶茶的香味,清脆的手鼓在手掌心中复苏,洁白的裙袍随脚步散开,欢声笑语夹杂悠扬的歌声一直飘向冰冷的雪山之巅。

    “嘿。”秋云递给微明半只烤羊腿,洒了孜然,烤的焦酥,香气扑鼻。顺便用毛毯子将他裹的严严实实。

    两人在河边坐下,微明从毯中伸出小手抓住羊腿,啃的满嘴都是油。

    “今天你很厉害。”秋云笑着替他擦掉嘴边的肉屑。

    “我知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小鬼头抬头望着漫天繁星,眼睛亮亮的,他像只土拨鼠似的啃了口骨头,抽抽鼻子,昂起脸,“是先生送你的药,你不可能买得起,也买不到。”

    “你没说错,是侯大人送的。”草原的夜真冷啊,秋云想起侯逢道那双不近人情毫无感情的眼睛,打了个冷颤。

    “这种药叫做无虞,是指受再重的伤中再奇的毒,用了此药也能无虞。我听鹿伯伯说过,这药全天下也找不出十瓶,先生得来也不容易,鹿伯伯有次中了箭伤,先生也只肯倒一小点儿救他。”他伸直腿,不满道,“凭什么先生这么疼你,居然都给了你。我看你人品长相都马虎的很,真替先生不值,也许是先生常年读书,熬坏了眼睛。”

九十章

    “侯大人他只是让我替你收着,吃什么飞醋啊你。”秋云想,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微明这才喜笑颜开,在秋云小心的提示声中,跑到河边洗啃肉弄脏的手。

    “恩公,仔细有蛇,沁灵已经吃过亏了。”桑格浑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秋云和微明一起回头,桑格抱着已经恢复的桑沁灵走来。

    “爹,放我下来吧。”

    桑格倒是听女儿的话,桑沁灵一落地就朝微明走去,将一枚银徽章塞在他手心里,微明才洗过的爪子还带着水,桑沁灵触到他冰冷的掌心,递过自己的手绢,微微一笑,“小心着凉。”

    若隐若现的光中,微明涨红一张脸,不知道该不该接。扭捏了一会儿,他在衣服上擦干,拿起那枚银徽章,昂着小脸问道:“这是什么?”

    “我们族的令牌,有了它,到我们庆依族,随便吃肉随便喝酒,是我们永远的朋友。”桑沁灵一双眼睛泛着水光,小心翼翼的,她有点怕微明拒绝。

    “我又不去什么什么族。”微明一边嘟哝,一边朝衣兜里塞。他见不得这种眼神,就像姐姐捧着新做好的桂花糕等待他品尝,充满期待。

    桑格走到秋云面前,伸出另一枚徽掌。

    “送给你,你也是我们的朋友。”

    “桑队长,这……我差点要了沁灵的命。”

    “不,不是报答,是道歉。是我对你的歉意,我不该菲薄中原女子。你们中原女子的眼泪虽然掉的厉害,但心肠却说不出的软。”

    桑格弯下腰,他铁塔般的身躯,稍弯一点,就有说不出的诚意,让秋云不容拒绝。

    “桑队长,谢谢。”

    秋云笑着接过,那是一枚纯银打造的徽掌,刻有庆依族的图腾,一只鹰从桑栀花丛掠过,那舒展的翅膀正朝着太阳飞去,自有股苍劲潇洒之势。

    “欢迎你们,随时来庆依族做客,微明,你一定要来啊。”

    临分别时,桑沁灵替微明摘掉头上的野草,轻轻的说。

    微明再一次红了脸,他牵住秋云的手,磨磨蹭蹭的催促道,“快走,快走!”再不走想起姐姐,他才不愿意在桑格和沁灵面前落金豆豆。

    再走三天,到达北回,建在草原上的城墙,像一把锋利的刀,在完美无瑕的绿荫上裁出道口子。

    自从救下桑沁灵,桑格父女和秋云三人剩下的时间里,关系突飞猛进。

    桑格欣赏秋云虽是女子的大气,喜欢江一流的功夫,至于微明他口中虽称恩公,心里却总觉得是个小屁孩儿,和中原男人一样文绉绉的。但桑沁灵喜欢微明,待她就像亲弟弟一样,时常把微明闹的手足无措。

    眼看北回的城楼就在眼前,小舅和小舅妈牵着马车站在墙根下,一看见秋云就不住的挥手。

    秋云本以为桑格会同他们一起进城,没想到桑格辔马止步,挥举手臂,笑着与他们道别。

    “秋云姑娘,随时欢迎你到突兀来,庆依族是突兀响当当的氏族,你一踏上突兀的土地,闻着风就能找到。”

    秋云这才知道,原来桑格并非景国人。

    桑沁灵还握住微明的小手不肯放,再三叮嘱如何到突兀,如何到庆依族,又为他描述热闹的塔哒节上奶皮子是多么香甜,车轮饼有多美味,羊腿肥美的油脂包裹香脆的焦皮是何种滋味。馋的微明不停点头,圆鼓鼓的两腮包满口水,迭声做下一定会去的承诺。

    “桑沁灵,啰嗦个没完,是谁缠住了你的爪子。”

    在父亲的厉声催促下,桑沁灵不舍的松开微明,冲秋云和一流行礼,出于礼貌邀请他们,翻身上马,一步三回头。

    “秋云你们怎么识得突兀人?”

    小舅和小舅妈见桑格的人离开,才上前道。

    “小舅认识他?”

    刘文神色不自然道:“他是突兀有名的大牧场主,突兀北部有句玩笑话,清晨骑马从桑格的牧场出发,月亮在额尔泰河升起,才刚刚跑完一半。我曾想从他的牧场进皮子,他的管家嫌我们作坊量小,没答应。”

    秋云看出桑格相貌不凡,绝非等闲之辈,却没想到他如此富有。

    “他又不缺钱?干嘛辛辛苦苦走关,和内陆贸易。”

    “这个……”刘文想聊,被妻子打断。

    吴氏嗔怪道:“知道你话匣子打开关不上,先让秋云他们上车,咱们回家慢慢聊,非得站在这城门口吃灰受罪。”

    刘文好脾气的笑笑,秋云趁机向小舅和舅妈介绍江一流和微明。

    刘文和妻子已近中年却膝下无子,见了两孩子格外喜欢,吴氏更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奶块塞进微明嘴里,刚好弥补他被桑沁灵勾出的馋瘾,美的给吴氏来了个熊抱,可把吴氏高兴坏了,一路上拉住他的小手,不停往他嘴里塞糖,直到秋云开口制止,两人还偷偷摸摸交易。

    马车过城门驶入北回狭窄的街道,两边挤满两层石楼,家家户户门口都摆开羊毡皮,兜售成堆的针织羊毛毯,牛皮靴,拳头大的玉石和核桃一样的玛瑙,有专门贩卖食物的摊位,风干肉挂在檐下像一串串风铃,才从牧民手中拖回的牛羊肉堆积成山,新酿的马奶酒装在枣树桶里,整条街都泡在浓郁的酒香中,那肆意妄为的酸枣树从犄角旮旯的石头缝中生长出来,寒酸的枯枝上缀满红彤彤的果实,赤脚的北回孩子,男童女童欢呼着用长长的竹竿像投壶一样,将果实打落,然后一拥而上。

    生机盎然的北回街头,全是讨价还价的声音,有男有女,像是习惯了喧闹,从草原上飞来的雄鹰蹲在房梁上,用他那双锋利的眼睛,冷漠的注视着这一切。

    秋云有些后悔没早点来北回,活色生香的异族风情,让她现代人身上自由的天性在复苏,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程渊,斯文英俊的少年,应该不适合在这里生活,但若侯大人,他,总有本事在哪里都生活的很好。

    马车拐过无数个弯,人太多,房子也太多,马跑不起来,别人急,马儿却悠闲,在羊肠小道的街道上慢悠悠的走。最后停在一栋红门小院前,门口两条已经发白的春联,还保留有内陆人的传统。

    马儿刚停,来个包头巾的小厮慌慌张张的打开门,请众人下车。

    吴氏介绍:“这是石头,家里新买的下人。”

    不大的小院,打扫的很干净,沿墙角歇息的长廊,葡萄藤缠绕着石柱,蓝天下翠绿的叶子投下舒爽的阴凉,两边是矮房,正中立着北回传统的二层小楼,伸出的阳台上摆满了盆栽,屋檐悬挂的风铃,被微风撩拨的欢快直响。

    同样包着头巾的厨娘,从矮房探出头,满脸堆笑冲秋云问好。她和石头很像,都有北回人深邃的轮廓,被水冲刷过的绿眼睛总是泛着淡淡的莹光,同样黝黑的皮肤,给人踏实的感觉。

    刘文和江一流聊着马儿的话题,往屋后的马棚去,他要带江一流看看,新买的一匹枣红小马,是内陆没有的烈性。

    吴氏让厨娘上菜,抱着微明一面朝屋里走,一面和秋云闲话家常。

    “年前置办的房子,还买了两个下人,石头和他娘都是土生土长的北回人,当家人死在战乱中,母子两相依为命,我看他俩可怜,便一起买了。家里日子过的好,都得多亏你,秋云,要不是你,你小舅和我,在这孤独的异乡难以立足。好在,现在大家都过得不错。”她亲了口微明,叹息道,“可总是差点东西。”

    秋云知道她所指是子嗣,无可奈何,劝慰道:“舅妈,或许缘分未到。”

    吴氏也不愿多提伤心事,两人在正屋长凳上坐下,又说到别处。

    北回烈日当空,但一进到屋中,又凉气逼人,凳上还铺着厚实的羊毛毡子。

    趁厨娘上菜,秋云继续最初未说完的疑虑。

    “舅妈,你知道桑格为何放着富贵日子不享,还跋山涉水去内陆赚那点对他来说不足一提的蝇头小利吗?”

    吴氏和刘文共进退,男人该知道的事,她一件也不落。但桑格是突兀有名的贵族,隔着国界,又隔着阶层,到她耳边的都是些是是而非的传言。

    “听说过,并不是为了钱财。桑格一把年纪只得一个女儿,他们突兀的女子十五岁前是额尔泰河里的星星,想捞也捞不着,可过了十五岁,就是熟透的酸枣子,在路边任人摘取。桑格想娶百八十个女子为他传宗接代也不是难事儿,来往的人舌头里砸出的话,都是说,桑格看上了景国的内陆女子,并且在一个雨夜,从马车里抱出了他唯一的女儿。桑格把女儿看的比他最爱的土地还重,为她建了景国才有的宅院,里面曲水回廊,落樱吹雪,只有涟安的山水庭院可比,娇弱的景国风光,怎么能经受草原的烈风,一年下来,为修补这宅子,也不知道要砸进去多少银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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