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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地斋     云何而逢txt下载     云何而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六十一章

    穿过圆洞,是条露天游廊,两边如大鹏展翅,铺满回字形的板砖,用翠竹隔断后面成排的密集平房。

    清燕记起,上回便是在此处醒来。

    又过扇月形石门,眼前突翠绿逼人,花红夺眼。

    不大的院子内种满花卉,一串红,月见花,虞美人等正舒展花瓣开的热闹,又有槲寄生火棘等灌木与侧柏云杉等乔木高矮交错,纵横斜出。

    院尽头吐出条曲水长廊,只见碧水如镜,漂浮丛丛睡莲,岸边假山嶙峋,水榭飞檐,倒映落花间。一只水鸟掠过,惊碎满池清净,稍歇,波澜停縠纹平,池面又宁静如画。

    丫鬟脚步缓慢,且行且回头,似怕她跟丢。每到一处言简意赅介绍是何名,应有什么忌讳,十分妥帖。

    下到条石径,隔几步便见雕刻成鹤形的石灯笼落于路两边。

    清燕跟在后头,不敢抬头,眼睛却不放过任何捕捉的机会,吕家外头药馆生意兴隆,里面别有洞天,院落草木亭台皆平生所未见,清燕心头震撼,莫名涌上股喜悦。

    再上几节石梯,停在处门匾下,丫鬟轻声道:“这是少爷的房间,过去是老爷的书阁。”

    她说完话,再转身走两步,不小心勾住旁边鹤嘴,传来衣料扯裂的声音,身下襦裙外头的薄纱被勾出好长条口子。

    她“哎呀”叹息一声,慌忙捂住嘴,低头查看裙摆,慌慌张张对清燕道:“姑娘在此稍等,或去前头廊下坐坐等着我,我……我先去换条裙子。”

    清燕点头道:“行,麻烦姑娘速去速回。”

    丫鬟不等她话说完,抬脚上阶钻入另边门洞,身影转眼被翠竹掩盖。

    硕大的院子霎时安静下来,似乎连花瓣落地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石径梯上的房门前,悬挂黑底牌匾用红漆书写远志二字,如淬炼的眼睛,默默窥探周遭。

    越是静越发挠的人心痒,清燕怀中为吕荞打好的络子正愁没机会送出手,此刻烫的她生痛。

    她连着看了好几眼紧闭的房门,和黑乎乎的牌匾。

    终于大起胆子,心想,若是房门没锁,我只放下东西便走,应该不会有人瞧见。若是锁了,便是老天爷不成全我,也就算了。

    她轻轻推两下门,心里并不报期许。

    没成想门竟一声不响被推开,里面两排迎客的靠椅列阵,正中悬幅神农尝百草图,顶生犄角腰裹树裙的神农从满脸须发中鼓双瞳白多瞳黑少的大眼正盯着她,吓的她倒退一步。心虚的挪动脚步到案几前放下络子。

    刚放下穗须,手还没来得及撤回,外面传来丫鬟惊呼。

    “姑娘,你怎么能跑到少爷房里来?”

    紧接着侧门里响起一阵连绵脚步声。

    门扉被两个俏丽的丫头打开,出来位端庄典雅的夫人,她面色如水,手里拨动润亮的檀木佛珠,由位穿麻灰色长裙的仆妇躬身扶着出来。

    她锐利的凤眼扫来,燕草似的细眉轻挑,将清燕从头到脚掸遍。

    一股凉意随她目光在清燕周身乱窜。

    身边的丫鬟“咚”声跪下:“夫人饶命。”哭着往地上磕头。

    仆妇扶夫人在上首落座,丫鬟赶快移动身子,继续磕头讨饶。

    清燕动也不敢动,耳听丫鬟额肉撞在冰凉的石地上,发出的扣头声响光听着都疼得慌。

    “别磕了。”夫人轻飘飘的丢下句。

    丫鬟抹干泪,匍匐跪地,也不敢起身。

    “怎么回事?我让你请人到蕤核院,你怎么敢违令送到少爷远志房里?”

    丫头咬牙不语,暗中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清燕。

    清燕只装作看不见。

    “夫人请看。”那仆妇眼尖瞅见案几放的褐色络子,轻手轻脚取过呈到夫人眼前,脸上的神色似比主子还多分怒气。

    “你打的?”就着仆妇的手撩拨两下散乱的穗须,夫人似笑非笑望着清燕问。

    清燕犹豫半晌,木然点点头。

    “手艺很好。”笑着放下佛珠,身后丫鬟递上块雪白的热帕子,她左右擦拭手。

    “夫人谬赞。我……随便打的。”清燕细声道。

    “是送给我家大郎吗?”

    “是送给吕大夫的。”清燕白生生的嫩脸上飞起一片红霞。

    “哦,送我儿的。”夫人话语溜个弯儿,与仆妇对视一眼,仆妇脸色更差。

    她手指在红木案面上慢条斯理的扣着,每一下都惊的清燕心猛跳。

    清燕以为她夸赞是真觉得好,心里又惊又喜,以为真是老天爷开恩,下对了注。

    谁知她话锋一转,忽道:“属实寒掺了些,吕府院内拔根野草都比这络子精贵,不自量力的丫头好意思拿出手。你私闯男子房间就为送这么个破烂玩意儿?竟是脸皮都不要了。”

    夫人笑容依旧,却说出串极伤人的话。

    不用她吩咐,仆妇直接将络子狠狠扔进桌边放垃圾的竹筒内。

    清燕从没被人如此糟践过。

    父母在时虽然家贫,对她却十分宠爱。父母离世,庄里人善良淳朴,怜惜她身世坎坷凡事照看,就算她表哥,那蠢狗才,仗着几分蛮力想打她主意,也有被她算计哄骗的时候。更不用说围在她身边巴结讨好的男子,哪怕悬崖边的花,只要她开口也心甘情愿摘来。

    若眼前人不是吕夫人,她一定早就不管庭院深深夺门而去。

    可是她喜欢吕大夫,喜欢吕大夫的儒雅清隽,喜欢吕大夫的和气温煦,就像一棵遮风避雨的大树投下默默的庇护。

    所以她抿抿嘴,抽抽鼻子,化愤怒为泪水,从眼睛里抠出点水花,捂脸道:“夫人是大大的冤枉女子。”

    “你倒说说我怎么冤枉你?”吕夫人捻拔佛珠,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她。

    “我确是闯入吕大夫房中,可我没做他想,夫人眼见过我打的络子,就如我的想法一道,是老成持重的颜色,并不为魅惑谁。前些日子吕大夫救我与强人手下,他是菩萨心肠,为我医治又送我伤药,我见他胡乱从兜里掏出药瓶,便想打个络子赠他,免得药瓶抛洒弄脏衣物,除了感激之情别无其他想法。我父母早逝,吃尽苦头,夫人可能不懂,别人一丁点善意,在我心中也如一道光,照的我卑微凄苦的人生不那么凉。”她越说越伤心,一张小脸梨花带雨,边说边退到梁柱下,“女子所说全是肺腑之言,若夫人还当我是轻浮之人,那女子只好以血回夫人一个满意的答复,来洗净我的清白。”

    说完,便决绝的朝柱上撞去。

    吕夫人拍桌大声斥道:“拦住她。”

    一群丫鬟立刻涌上去将她拦住,又抓她手臂使她不得动弹。

    吕夫人铁青着脸走到她跟前。

    地上跪的丫鬟也起身,站到夫人身后。

    “想不到你个乡下丫头倒是挺会做戏,你这话哄骗些缺心眼的男人还好,拿来哄宅门里的女人真不够看。要说报恩,你见天的拎药材来,便是欠我吕家多大的恩情也该两清了,又何苦巴巴的打甚络子。那田家小哥对你该没有恩情,你送鞋垫送吃食的,是想让人家承你多大的情,念你多大恩。吊着小子又挂念主子,仗着张娇媚的脸左右逢源。我家开门做生意悬壶济世,不是搭台子供你唱美人计,你做那风流柔弱样给谁看。像你这样的女子,处处向人示弱博取同情,便是人家心软的了一时,也不可能得利一世。我活了几十年,从未见过软劲野草能长成参天大树。你要以死明志,更是可笑,父母长逝你独活,却要为点儿薄名拼命,为我这个陌生人流血。你把孝道看的比性命还重,却为名声霍出性命,又为男子作践名声。你这种将不孝女有何颜面将双亲提在嘴边当成讨要同情的资本。”袖袍一挥,厉声道:“崔婶,沉香,把她给我送出去。吩咐前厅,以后再来,直接赶走,谁敢违背,逐出吕氏医馆永不再用。”

    “是。”“是。”

    崔婶及领清燕进院的女子双双架起她。

    崔婶横眉怒目道:“软骨头的小蹄子,不去弄那下作的行当实在埋没你的人才,何必贪慕富贵,你周身的白rou也值几两银子。”

    清燕拼命挣扎,妄图挣开架她的双手,一时间清泪横飞,花枝乱颤,口中尖叫道:“放开我,求你们放开我,你们有什么资格碰我,你们吕府对待来客就这种态度。”

    吕夫人轻笑一声,提嗓道:“别和她废话,拖出去便是。”又道:“从偏门,别惊动前厅。”

    崔婶和沉香随清燕挣扎,拖她到门口丢出去,临关门前,崔婶朝地上用力啐口,“嘭”声重重将门关闭。

    手臂还残留下拉扯的痛意,头发胡乱耷拉在两肩,在吕府侧门的小巷里,清燕顺着墙根瘫坐在地,声嘶力竭的痛哭。

    路过的行人看她两眼慌忙避开。

    不知过多久,哭到喉咙干痛,力气用尽,她踉跄站起,目光像要推倒高墙冲进里头去鞭笞每一个羞辱过她的人,她全身被恨意捏的瑟瑟发抖,她恨庄家少爷,恨葛老,也恨上了吕荞,心底最后的一点爱恋也被消磨掉。吕大夫拔在她脉搏上的手,突然变成一只利爪,用串佛珠狠狠勒紧她。

    从胸腔呼出口气,最后怨恨的看眼吕府,清燕转身决绝离去。

六十二章

    崔婶及沉香回院复命。

    吕夫人叫人拿香露膏为沉香擦额头叩出的红肿,微怨道:“只是做戏,何必生磕,我听着怪心疼的。”

    沉香憨厚一笑道:“奴婢就觉得那姑娘打进院眼睛就不安分,瞧着不像老实的,想若磕的疼,她真能怜惜几分帮奴婢说两句帮腔的话,倒还算有些良心,没成想她竟是泥封了嘴,一言不发。”

    旁边崔婶站着脸色很不好。

    吕夫人叹口气,拉她过来,温言细语劝道:“你我都是母亲,都是操心命,你的心情我能懂,好不容易儿子相中个,竟是心机深重花貌蓬心的女子。别太伤神,凡事还有我在你跟前呢,瞧瞧我那孽子,多少找回些安慰吧。”

    崔婶抹泪道:“夫人,老奴,何敢当您的宽慰,小子又如何敢和少爷比肩。老奴只是想经年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小子,便是跟在少爷身边许久耳濡目染也该有些见识有些斟酌,谁知被妖精一勾就失魂落魄。那小妖精的嘴确有两把刷子,可咱满院的女人稍一提心,撕破她的脸皮就能看透她的把戏,可恨眼皮子浅的男人有眼睛只管被美色所迷,有心却无法分辨善恶。只有少爷赤子之心,正人君子不为所动。”

    “好了,好了。”

    吕夫人招呼丫鬟拿帕子过来,亲手递予崔婶。

    “你别太急躁,田平倔的很,你性急那笤帚一挥,是适得其反,反将田平从身边轰远。回去和他好好说,慢慢计较,我便是处处提防她来蛊惑人,可只有千年做贼哪有千年防贼的。还得田平自己想通,你且收起火爆脾气,耐心教导。”

    说完这话,吕夫人有些乏了,摆手让众人下去,带着丫鬟返回正院。

    要说这崔婶能记住吕夫人指点的话,兴许还免出后头的是非。

    可回到家中。田平将日常的布兜往桌上一扔,急吼吼的冲到厨房对她娘嚷道:“怎么回事,娘?我今儿跑趟庄子收药,咋回馆里平川道,夫人下令严禁清燕姑娘往后再踏入医馆一步。清燕姑娘多好的人,夫人怎么能这样,是不是您没和夫人说清楚,快和我说说您怎么和夫人谈的?”

    崔婶一双眼睛肿着,裹着围裙在灶头为两老爷们做饭忙碌半天,手里端的酸汤乌鱼片本是为哄儿子备的。听他进门唾沫星子劈头盖脸飞来,皆与小妖精有关。眼前儿子愁成一团的脸,嘴里吐出的话,真如火上浇油。崔婶气的手发抖,将鱼汤重重顿在桌上,骂道:“你是鬼迷了眼还是猪油蒙了心,看不出那sao蹄子的手段。以为别人送你些破烂玩意是心有所属,想的倒美,那是看你殷勤跟个傻子似的,吊着你为她跑腿呢。她那颗七巧玲珑心早飞到少爷身上紧巴着,便是把拿铁锹撬断也休想铲掉两粒灰,你还做什么郎情妾意的春秋大梦。就算那小妖精真倾心与你,凭她那冷清冷性的无良德行,也休想进我田家这道破门槛。我家虽穷,也不要biao子进门。”她说的兴起,全然忘记吕夫人的吩咐,找来笤帚结结实实揍了田平一顿。

    田平站在屋中,任娘亲笤帚落下动也不动,心像用锥子攒,扎心的痛。

    这其中必然有不可告人的误会,清燕姑娘那样柔弱一个妙人,他不相信是娘口中所说的女子。为何世道总是轻薄她一弱女子,要她承受许多难听指责和无谓中伤,他越想越难受,整个心肝被那俏丽声影塞满。

    挨娘亲顿胖揍后,许是相思成疾,田平半夜发起高烧。

    崔婶自责下手太狠,连夜奔去医馆请大夫。

    大夫开了方子,喝下也不见好。

    崔婶衣不解带照顾儿子,又是熬汤又是炖补品,折腾三日,田平方才退烧。

    这一病如将田平三魂七魄收走大半,重回医馆也病恹恹的。

    吕荞为他号了两次脉,言他思虑太重,要放他回家歇息。

    他也不愿,吕荞无奈只得随他去。

    又过了些日子,崔婶张罗为田平相亲,他只懒洋洋的应下,没甚情绪,崔婶急的抓心挠肺。

    这日,馆里依旧人来人往,田平被吕荞派遣送药归来,望见医馆牌匾,拖着行尸走肉般的躯壳脚步虚浮,一步三叹的走着。

    忽从旁伸出只手拉了他一把。

    他无精打采的缓缓扭头,霎时双眼一亮,眼前人正是朝思暮想的清燕姑娘,久日不见她还是清新美丽如朵带露的小白花。

    “清燕姑娘。”田平呼道,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这一声仿佛是招魂的铃铛,他的精气神全回来了。

    “平哥。”清燕抖动双大眼睛,冲他招招手,“过来,咱们巷子里头说话。”

    田平抬脚随她进入条死胡同。

    光线被胡同掐成一条线,显得有些昏暗,两人靠墙面对面站定。

    田平满怀愧疚和怜惜道:“对不住清燕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何变成这样,夫人不了解你,她只是怕我们搞砸了事儿,是我们的错。”

    他似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木木的站着摇头。

    “别再说了好吗,平哥。”她轻悠悠的道,“我习惯了。”将手中竹篮端至胸前,望着青灰色的墙壁,平日灵动的眼睛犹如死水般,“这是前些日子烘干的八角,本想等烘干透了送到馆内,没成想,我连你们吕氏医馆的门槛都踏不进了,我是什么妖魔鬼怪,要为我画地为牢。”抚摸竹篮冰冷的藤条,她喃喃道,“人家都说我命硬,一辈子天煞孤星。平哥,你看我像吗?”

    她可怜巴巴的望着田平,眼睛湿漉漉的,无助极了。

    “不像,清燕姑娘你是天边的灿星,是凌波仙子,什么天煞孤星,全是放屁。”田平心痛的口不择言。

    “有你信我,就觉得便是孤星也有琼日为其增光。”清燕消沉的情绪又活了过来,像历经黑暗的白花,在朝阳中抖展花瓣。轻轻将篮子推到他手中,“别糟蹋了我最后的心意。”

    手指头无意划过田平手背,田平觉得整个人都酥了,若是来阵风,他肯定会被吹的粉碎。

    “清燕姑娘。”他缠绵的唤了声。

    “别说话,有人来了。”见他接过篮子,清燕瞧眼路口,低声道,“你藏掖着,别让人瞧见,我这个人在你们夫人眼里是臭鱼烂虾,一文不值,可我的东西无罪,我的心比谁都真,平哥,你得信我,我一颗真心掰成两半,一半随我父母落地,一半给了……”她欲言又止,半截话头塞进眼睛里,掀起眼皮看眼田平。

    他就读懂了她的残言。

    “所以。平哥,小心着我最后点心意,往后这吕氏医馆我也不进了,能出庄子,就在这里等着你,若运气好,便是刮风下雨电闪雷鸣,能借我点光看看你也好。”

    外面真的来人了,清燕的话被脚步声赶着,她翘起鞋尖,一边往外退,一边朝田平挥手,“平哥,我记得你脚的尺寸,明儿……不,待赶集,我就扯线为你做鞋。”说完羞涩一笑,顿顿脚,捂脸跑出巷。

    田平手拎着篮子站在巷中唯一那点光线下,露出痴痴的笑,人不见了,他还呢喃的唤:“清燕姑娘。”

    等回到没有秘密的光天化日下。

    此番艳遇,往他干瘪的皮囊吹满了活气,他觉得沉疴顿愈,脚步轻快,只需一蹦,天上的来来往往的浮云触手可及。

    到医馆门前,他先将清燕托付的满篮八角倒进布袋里。偷偷溜到药柜下,随便取张药方托在掌心,手指比划药名嘴中念念有词,拉开抽屉铜环,似在按方识药。

    趁抓药的小厮不注意,老师傅接应病人。迅速将兜里的八角倾倒进药柜,见没人发现,暗中将药堆覆平至像没人碰过。再装模作样继续翻查。

    直到里头吕荞寻他的声音,才赶紧从梯子滑下,一路小跑,像才赶回来似的,吆喝道:“少爷,在呢。”

    吕荞托住病人的手臂,见田平掀帘子进来,便松开手,田平自然而然接过。

    两人隔得近,田平心跳的厉害,像做了天大的亏心事,怕吕荞闻见八角的味道,盘问两句。

    幸好,今儿病人调的药膏味道浓重,竟是掩盖下。

    田平待他上完药,找个身体不适的由头躲回家中,烧锅热水洗净所有味道,方才心安。

    却说秋云逢半月必到吕氏医馆为卤菜馆添置大量香料,一则感谢吕荞治好父亲腿伤,二来为吕娇的情分,三来与吕氏这等大户人家混个脸熟没什么坏处。

    田平走后不久,她迈进吕氏医馆。

    相熟的小厮笑着迎她:“秋云姑娘来的正好,往鹈鹕巷我家送包卤花生、卤藕和卤香干成么,我娘近日厌食,用你家卤菜就稀粥吊吊她的胃口。”

    秋云笑道:“有什么成不成的,回去我就让一流送。”

    小厮喜道:“姑娘今儿买点啥?”

    “按着单子上捡,我可记不住。”

    秋云从袖中掏出张纸条,小厮接过,自是下去准备。不会儿提几袋牛皮纸蒲包,引秋云去柜台结账。

    薛掌柜算出总价,算盘递到秋云面前,两撇白胡子垂在鼻尖下,笑着道,“秋云姑娘,看看,对不对,不对指点我两式,你那手算盘,我瞧着心惊,不像打算盘,像弹琴,我真怕,你手头没准,算珠子拨飞去。”

    秋云掏出枚银锭搁在榆木柜桌上,食指轻轻在算盘上一拨,拨上枚乌黑的珠子,笑着对薛掌柜道:“老师傅故意考小女子呢,不过可别让东家知道薛掌柜一心卖我好,十次有九次算的少。”

    薛掌柜抖的算盘唰唰作响,大声笑道:“怎么每次都考不了姑娘,年纪轻轻一双火眼睛,以后还怎么得了。”

    他常与秋云在算盘一物上玩笑,被识破也不觉得难堪,白胡须被他呼呼吹着,用戥子称好找钱递予秋云,笑着目送她出门。

    回到馆子中,秋云把香料交张枫收着。

    打烊后,天光尚未西沉,收拾开张空桌,铺满秋云今日买的香料,店中众人皆落座,拆包查看香料里头是否有石子,枯枝或别的污物。

    这是秋云一直以来行的规矩,菜肴难吃可以调整,食材却一定不能疏忽。

    从门口投进来的夕光暖洋洋的。

    一道无边无际浓云的横在天边,顶端浮出点儿脆弱的玫瑰色光晕,越往下越沉,像是日头堕入地平线砸起的一点残晖,带着不舍匍匐在即将来临的夜袍上。

    大家清点的仔细,秋云点燃烛火,火苗刚炸开。

    付师傅的声音也嗖从喉咙里冒出:“这玩意儿有些不对劲。”他手中捏块八角,凑近火光,觑眯眼睛,八角在他两指间不停转圈,他眼中的光突抖动两下,捏紧手心,大掌忽散开,那枚八角在灯下带了点儿光泽,他有些慌张道:“老天爷,,这玩意儿,若真弄到菜里,咱们店不保,咱们的命也不保。”他劫后余生般吁出口,合掌拜道,“伊尹爷爷保佑,灶神菩萨保佑,正是东家你待客的仁心,才免逃一劫。”

    他一惊一乍的神情先招姜氏锤:“这是干嘛,有话直说。”刨两下他手中八角,不解道,“啥玩意儿,你说的玄乎其玄。”

    “对,付师傅,先别急着求神拜佛,说说,怎么个劫法。”秋云说着话,脑中飞快转动。

    香料买回谁碰过?肯定不会是三姑。那就是源头出了问题,吕氏医馆?小厮搞得鬼?是想害她,还是想害吕氏医馆。若继续追溯,恐怕针对的不一定是她呢。

六十三章

    付师傅托着手中的东西凑到灯下,指与众人看:“这东西叫莽草,与八角相似,若不细看,很容易搞错。八角顾名思义有八个角最多不超过十个,角尖平直,而草莽角多于八个,且角尖弯曲。”放到鼻下闻了闻,付师傅更坚定道,“这是莽草没错了。八角作为香料味道醇香是莽草所不能及的,你们闻闻便知。”

    几人争相取过闻了闻,果然,莽草散发的味道微有些刺鼻。

    “我跟随师傅以前,在州府一家酒楼做学徒。那酒楼老板便是一时疏忽,被人在香料中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掺进莽草,当天来光顾的客人中,有位官府中人,饭尚未吃完,开始抽搐吐沫,不等送到馆人就没了。官差立马派人封了酒楼,押走东家回牢中拷问,人再没回来,酒楼便散了。要我说,还好官府动作麻利,不然指不定当天多少人中毒。”付师傅道。

    秋云听完付师傅一席话,盯着堆八角看了看,沉思了会儿。抓起纸包四角重新系上。

    “付师傅提醒我了,若这放莽草的人,不是为了害我,而是为了害吕氏医馆,不知牵扯都少条性命。”她冲一流招手,“快,驾车同我去趟吕氏医馆。”

    “行,姐,我立刻去。”

    江一流跃起身,秋云与他前后脚。

    他赶来车,秋云坐下便催促道:“快走。”

    夜将至,街上行人稀少,江一流鞭子甩的飞快,不会儿便到吕氏医馆门口。

    吕氏医馆已经打烊,只留下道小门,供人进出。

    秋云下马进门,见薛师傅正在柜台算账,上前道:“薛师傅,我有急事找吕大夫,或者吕二小姐也行。”

    薛掌柜正算着数,被人惊扰心里本有几分怨气,抬头见是秋云,又见她行色匆匆,神色郑重,收了不耐问道:“不知秋云姑娘找少爷何事,若是急事我愿去请示。”

    秋云将蒲包往桌上一扔,一字一句道:“不仅急的火烧眉毛,还人命关天,薛掌柜,快请吧。”

    薛掌柜知道秋云姑娘不是莽撞之人,必定真是急了。他不再耽搁,撩袍出柜,招过一小厮道:“快去里头请吕大夫,就说薛掌柜有大事报请,跑着去。”

    小厮不敢违令,一路小跑进院

    秋云拱手道:“多谢薛掌柜信得过女子。”

    “秋云姑娘我俩虽不算深交,也有几分接触,你又救过小姐,你的人品老朽绝不怀疑。不知姑娘能否将有何急事说予老朽听听,若真是人关天,我也好早做准备。”

    秋云目光落在桌面上的药方上,反问道:“薛掌柜,您能记起来,今日有几人买了八角吗?你们店所开出的药方可俱全?”

    薛掌柜心里没底:“每日对账盘点少不得原始药方,自是俱全。至于谁买了,八角在我们店单卖的不多,用作香料的,觉得我们店价格贵。今儿买的最多的就是姑娘你。别的得翻看方子才知晓。”

    “那便麻烦薛掌柜劳神仔细看看方子,把买了八角的病人找出来。”

    薛掌柜为难道:“姑娘,便是我再信你,也得等少爷来了他做主,我没权利拿这么大的主意。”

    秋云知道薛掌柜毫不犹豫请吕大夫已是不易,没再坚持。

    过了会,脚步声踏来。

    “秋云。”吕娇的声音响起,

    帘子被掀开,吕娇蹦出来,后头跟着吕大夫、并几个小厮。

    “来,送你枚门令,以后到我家,只管走正门,别从铺子过。”吕娇热情的拥上前,递过枚铜制门令。

    秋云抬手接过,目光却穿过她望着吕大夫。

    吕大夫挺身上前问道:“不知秋云姑娘夜里急访问,所谓何事?”

    秋云展开蒲包,请吕荞自己看。

    他躬身仔仔细细的查看,须臾,一向平和的脸变的极难看:“莽草?”皱着眉盯了秋云一眼,两指已扣在她脉搏上,眉间耸耸道:“秋云姑娘并未中毒。”

    秋云抽回手:“中毒的人不是我,怕另有其人。”她指着蒲包道:“这是我今日从贵店买回的香料,我们做吃食同你们行医一样,都关乎客人的安危,凡进嘴的东西,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点捡,我馆中厨子指出这八角有问题,他识得这毒物。我想过,我们店使坏的可能微乎其微。若有人要加害我店,现已识破倒没什么大碍,我不会大张旗鼓冲到贵店找麻烦。就怕来人并不是冲着我。”她不用说矛头指向谁,店中有脑袋都清楚,她继续道,“吕大夫应该比我清楚这莽草的危害,小心驶得万年船,若真有人下绊子,应及早处理,防微杜渐。因为和吕娇小姐相交,女子才大胆夜访相告。若吕大夫不信我话,我就当没说过,并不会为了争一时面子而不快,只愿真没人中毒才好。”

六十四章

    听完秋云的话,吕荞没有片刻犹豫,他一边叫人去通报吕老爷和吕夫人,一边取过梯子,要亲自去药柜架查看,又吩咐薛掌柜道:“把今日所有开有八角的方子点清楚。”

    薛掌柜忙将药方张张清点。

    他又命平川留住尚未离开的学徒小厮,随时待命。

    他攀爬上梯,拉开柜环,取出屉箱。

    命人点圈蜡烛,将屉箱中所有八角倾倒入圈中,一股厚重的香料味散开,只见棕红色的八角在烛火簇拥中,隐隐闪着光泽。

    吕荞只看一眼,脸色暗的像光也照不亮,他很快从一堆八角中分辨出三颗莽草,长吸口气,捏紧手心,转身问薛掌柜:“老薛,有八角的方子清点分明了吗?”

    脸色暗的像口黑乎乎的井,平日的痴劲儿全然不见,只有股威严的气势吊着他高耸的眉头。

    “少爷,就好。”薛掌柜手指头沿着药方逐字移动,宽大的袖袍不停摆荡。

    吕荞转头安排平川:“留下的人,每人分发一盏灯笼,拿上药馆名牌。”

    正好这时吕老爷和吕夫人也来到堂内。

    他忽略问安,直接向吕老爷道:“爹,我要用府中马车。”说这一句,就吩咐另一位小厮下去:“马车牵到前厅门口候着,速去。”

    他一通安排行云流水,秋云心中暗中叫好,看来平日是她小瞧这位醉心医术的吕公子了。

    已过不惑之年的吕老爷相貌儒雅,因一向遵循养生之道,微有些清瘦。

    直到吕荞安排完毕,他才不疾不徐开口问:“发生何事?”

    吕荞在等待薛掌柜清点方子过程中,将事情粗略说了遍。

    “现下真在里头发现三枚莽草。”吕荞摊开掌递予父亲过目。

    吕老爷那双清亮的眼睛慢慢收紧,无须的面颊两腮暗暗鼓动。

    “你安排的不错,再吩咐他们除名牌,每人再揣上十两银子,便是未弄错,打扰人家清净也得补偿。”

    吕荞点头:“照父亲说的办。”

    薛掌柜已经清点好名单,呈至吕老爷和吕荞眼皮下,禀报道:“老爷,少爷,幸好今儿用八角的药方不多,除了秋云姑娘,只得七家,分别是柳条巷王家,清渠巷吴家,南街欧家,芙蓉道徐家,青石街章家,马关道胡家,文重街梁家。病人的详情均收录在册,老奴这就去取来。”

    薛掌柜从柜台下取出厚厚的一摞册子,按照人名寻出地址。

    “除管药柜伙计,其他人两人一组,拿着摘抄地址,务必寻到用药者,若病人有失,不得声张,立刻把家属请来,记住一定低调行事,便是苦主用鞭子抽人,也得受着,好言好语请来,若真请不来,留下一人稳住苦主,另人立刻回来禀报。”吕老爷郑重吩咐道,又下令管事带批人去县衙和县令门口守着,就算是夜里,也提防有人击鼓或告状。

    得令的小厮,一窝蜂的提着灯笼,像火花往门外溅开,转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伺候的下人这才敢搬来椅凳请老爷夫人入座。

    吕老爷撑着扶手坐下,看眼站在烛火中皱眉的儿子,看眼依偎在吕夫人身旁尚未明事但小脸紧绷的女儿,蠕蠕嘴唇,叹口气,对着夫人道:“现下还有多少现银?”

    吕夫人垂头思索了会,淡淡眉目间笼着层愁雾,冲吕老爷比了个手势。

    “但愿。”吕老爷叹气道:“但愿无恙。”

    吕夫人缓缓将目光落到秋云身上。

    薛掌柜这才意识到,形势急迫,忘了向老爷夫人介绍秋云姑娘。

    她和随行的小伙子,趁着众人忙碌,退到门口暗处,一声不响。

    “老爷,夫人,这位便是秋云姑娘,今日之事便是她好意相告。”薛掌柜弓着身子道。

    吕老爷只仓促看了眼秋云,问吕娇道:“上次救你的是否也是这位姑娘?”

    吕娇为哥哥方才的威严震住,长这么大,她第一次见呆气的哥哥,常被自己欺负的哥哥,有如此运筹帷幄的一面。她是对家中生意无知,可并不蠢,也知道事关重大,一向滴滴答答的嘴巴闭的牢靠,只靠着母亲,闪烁着大眼睛看店中人忙碌,心里如团无头乱麻。

    听到爹爹问话,她点点头,也想起秋云来,便冲她招手:“是她。秋云快过来,坐着罢。”

    吕夫人也道:“姑娘快请坐,是我等怠慢。”

    秋云从暗处行到堂中,身后的江一流寸步不离。

    大家都见到她身后的小子。

    秋云不卑不亢介绍道:“这是我义弟,名叫江一流,现下也是我店中一员,今夜正是他驾车送我来贵店。”

    她并不解释太多,同江一流找椅子并排坐下。

    “吕老爷,吕夫人,小女子可否妄言两句?”

    吕老爷抬手道:“姑娘只管言,我等对姑娘感激不尽,自是洗耳恭听。”

    “见识了吕公子和吕老爷面面俱到的调度,小女子着实佩服。刚才女子有些心急,后来想起我家厨子道,这毒物下腹瞬间即发作,到现下也未有苦主,约莫买主还未来的及用,或者卖出的药中并未有莽草。弄出人命的可能性不大,但事干人命,自不能轻慢。只是我想,既然有人下毒,除了找出毒药,下毒之人也不可忽视。”秋云目光落在那排架子上:“最好尽快找出来,用此毒计,实在心狠手辣。只怕一计不成,又生事端。揪出始作俑者,方才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听完秋云一席话,吕老爷点头道:“姑娘所言极

    是。”招薛掌柜问道:“你们最后一次盘库在何日。”

    薛掌柜递上盘库记录:“回老爷,按例每旬盘点,前儿新盘过。”

    吕老爷见记录有吕荞签名确认,覆拢沉吟道:“那便是这两天的事。”

    问店中管柜架的伙计:“这两天哪些人接近过放八角的柜架?”

    几个伙计对眼互望,又垂下头,像在沉思。

    这时一直在观察八角的吕荞突道:“谁带着兜袋或篮子等装物的器具接近过?”

    “大郎又发现了什么?”吕老爷起身,背手迈到吕荞身边,也俯下身去看八角。

    “爹,你看。”吕荞不断从堆中剔出些八角,渐渐分成两堆,“两堆对比,多的这堆颜色比少的那堆颜色要浅些,颜色浅的应该是市面上的常货。咱们的货是来自广南的上等货,自有其贵的道理。只是许多混在一起看不甚明晰,若单独聚成一堆,便能分辨。这堆可不少一捧,咱们店为了防止夹带,袍子都未带兜,要倒这许多八角到柜中,必定要用器具装。”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张开嘴,有些愣,不可置信的表情浮在脸上:“田平?他总帮我跑腿办事,布袋不离身。他今日恰好有些不适,早早告了假。”

    “不会是田平,崔婶养不出这种孩子。”吕夫人听见田平名字,先帮他分辨道。

    吕荞只将目光埋进散发浓重香味的八角中,喃喃道:“我也不信。”

    “老爷,少爷,田平哥确实今日查看过柜子。”有个伙计怯怯道,“身上挂着他随身的布兜,手里拿着药方,我以为是少爷教他识药,便未多想,但他爬上爬下,总是有几分印象。”说完着话,伙计也像不确定似的道:“田平哥他认真,平日勤勉识药也是常事。”

    吕老爷见吕夫人还想多说,一摆手道:“夫人,你去将崔婶唤来。”

    “老爷,崔婶当年拾得金子的事儿,您忘啦。”吕夫人摇着头道,她实在不相信田平会在吕府的药馆中下毒,那孩子可以说从小看着长大,一直憨厚老实,跟在吕荞身边勤快肯干,从不偷懒,她不信这孩子是心眼如此毒的人,便是有她娘的血脉,也该识得善恶才对。

    “现下怀疑的是她儿子,不是她。”吕老爷无奈道:“你只说,明儿要接待贵客,找她来提点两句?”

    吕夫人到底还是吩咐人去后巷找崔婶来。

    田家虽是吕家世代家奴,但因崔婶拾得金子有功,吕夫人早将她一家身契赏给她,现下一家在吕府做事,却是良籍,住在府外不远处一条小巷里。

    吕夫人派来的丫鬟到来时。

    崔婶正在灯下为儿子做衣裳,担心儿子的病未好全,今儿他早早回来洗完澡,饭也不吃,天未黑透便睡下,在门外问他相看的事儿,也不答话,真是让人操碎心。

    抬眼看外头竹竿上晾晒的衣服,自我安慰,好歹还知道心痛老娘,自己将衣服布袋鞋子洗的干干净净,也不像往常丢在床上,等人收拾。

    她正看着夜色,想着心事,外头就响起一阵击鼓似的敲门声。

    “崔婶在家吗?”

六十五章

    崔婶思绪被打乱,被手里的针狠狠扎了下,她哎呀一声,低头吮着指尖。

    外头的敲门声更急促,乱雨似的“噼里啪乱”作响。

    “夫人急事找您呢!”

    崔婶蹬着腿,口中骂道:“哪个泼皮,跟催命似的。”丢下手中活计,颠着身子前去开门。

    屋里田平睡不着碾转反侧,猛听见敲门声,心肝脾跟着抖了下。慌慌张张爬起身,趿鞋披发,奔至门口,倚在门边瞧。

    他娘正在抬门栓,嘴里不停嘀咕,回应着外头的人:“别敲了,来了,婶子家穷,门板金贵着呢。别给我敲坏咯。”

    “娘。”田平有气无力的唤了声他娘。

    崔婶回头看他一眼,见儿子瘦长的身子靠在门上,像站不住似的。回他个笑脸道:“吵着你啦,快回去睡吧,夫人找我呢。”

    “是夫人找啊。”田平喃喃道,像没听清似的,显得有些呆,陷入沉思中。

    崔婶趁他愣神之际,已经闪出门口,和外头唤她的小厮汇合。

    “泼猴。”崔婶认出是厅里的学徒邱宏,锤了他一拳,怨道,“爪子没个轻重,应着声你还狂敲作甚。”

    要是往日,邱宏定要和崔婶取笑两句,可眼下事关重大,他压住心头情绪,勉强扯出笑脸:“崔婶,走吧,夫人等的急了,明儿有贵客突至,夫人依仗崔婶有事要交代呢。”

    崔婶听出事情紧急,未再取笑,指着前路道:“走吧,走吧,是我耽搁了。”

    邱宏打起灯笼,两人前后脚步连成线,匆忙往吕府赶。

    吕府院里,满院错落有致的鹤形石灯里点起火烛,像一只只眼睛亮在黑夜里。

    邱宏直接领崔婶到正院。

    吕夫人正坐在靠椅上,看着跌过门槛的夜色,思绪穿过曲水流觞,挂念着药馆的事儿。

    “夫人,崔婶到了。”

    邱宏晃着灯笼跨过门槛,将吕夫人眼前的景象打乱,被那盏红灯笼灼了一下,她觉得眼睛有些涩。

    “夫人。”崔婶越过邱宏站在屋中向吕夫人行礼。

    吕夫人挥手,邱宏依令退下。

    “崔婶,明儿咱馆的生药供应商携妻儿前来拜会,你记得一早赶来,带众丫鬟小厮将院里院外收拾齐整,特别是假山角、屋梁、地角这些积灰处,多派人打扫几遍,别有遗漏,丫鬟小厮婆子手脚也盯着点儿,平日没见夹带,只怕趁乱起了心,浑水摸鱼。你办事我原不用多嘴,只吩咐下去便好,只是来人尊贵,不得怠慢,所以命邱宏连夜召你来。”说完一番话,吕夫人借着光好好打量崔婶。

    说是崔婶属实比她要小些,从嫁到吕家,有不明的问她,她言无不尽,有难事托她,她没有办不利索的。昔年婆婆有时责骂,也是她从中周旋两句。吕夫人放她一家良籍,为赏她,也是喜她为人诚恳。

    “夫人且放宽心,早些歇息,明日老奴天不见亮便过府来。定提起十二分精神,将府里上上下下打扫的干干净净,打扫的石阶能当席,席桌能照人。”

    崔婶弯着腰回话,显得身躯更矮。

    “你直起身罢。”吕夫人抬手。

    崔婶依言打直背,双手叠在胸前。

    吕夫人转言问道:“你家田平可好些了?听大郎说他今儿又不畅快。”

    “劳夫人挂心了,小子较往日调养好了不少,这一病竟是要懂事许多,多咱少爷宅心仁厚,准他告假回家。回家将个人的衣裳布兜里里外外不经他手全洗淘净了。我开门陡然见满院子的湿衣裳,就跟晴天见雨,也是稀奇,倒以为走错了门。临出门前他还颠着脚来送我,直唤娘呢。”

    崔婶如所有母亲谈及子女时,滔滔不绝,像随便一件小事也趣味无比,也不管听的人是何心情,只是心里对子女的爱,随话又多了几分,忍不住感叹,这小东西,长成大人也只是小东西。

    可吕夫人没这好心情,听到衣裳布兜洗淘净了几字,像心里那根用蛛丝系住的大石哐当一声坠下,眼前的崔婶也变得模糊,不知道她在此间扮演什么角色,不,崔婶应该不知晓,她不是能压住心事的人,可惜她的儿子。

    吕夫人怕怜悯的眼神漏出,假意撑头做出些乏意道:“明儿还要早起,烦你跑一趟,就如此吧,回罢。”

    崔婶看眼吕夫人,埋下头,规规矩矩领命退下。

    她前脚刚被门房送出院门,后脚尾随她的人便通报吕夫人。

    白日里的山石树木在夜色中全变成模糊的影子,压的人眼前发黑,吕夫人穿过石径长廊,夜里的凉风吹乱她发丝,她也忘记抚贴,只顾脚步匆忙的行着。

    馆铺内,早有小厮归来复命。

    回来的五家药中都未发现莽草。

    吕夫人踏进铺中,正巧有小厮从门外奔进,脚步打颤,进门就跪在地上托出手中一枚莽草,气喘声中夹杂一丝颤抖:“老爷,在文重街梁家的药里发现有莽草,不过还好,他家老父尚未拆开此包药。”

    屋里众人被他提起来的紧张皆松了口气,吕夫人站在后头擦擦眼角。迈到丈夫身边,没说话,却递了个两人都懂的眼神过去。吕老爷微微摆摆头,暗中捏了捏娘子的衣袖,也沉默了。

    看着两人神情的吕荞,收回渐渐暗淡的目光,闭上眼,手中捏的八角扎的他生痛,记起医书中所录,莽草,此物有毒,食之令人选罔,故各。

    过了会,最后一名小厮也回店复命,药中未发现莽草。

    众人悬着的心松下。

    这场风波果如秋云所料,有惊无险度过,不过也亏的她警醒,及时相告,若梁家老人真服下莽草所熬的药,恐怕凶多吉少。

    想到此处,吕老爷便携夫人朝秋云拱手道:“真要多谢姑娘了。”

    秋云笑着起身回礼道:“不知道便罢,知道没有不相告的,草木尚有心,我乃活人,岂能网视人命。”刚才众人脸上神情也未逃过她那双锐利的眼睛,知道这凶手肯定与吕家关系非比寻常,才让两位当家人均露出难色。想不到吕家颇有些人情味,即便只是卑微的下人犯错,也并未马上决断反而踌躇,

    见事毕,她开口告辞:“既然无事,女子这便就告退了,夜里回乡路途尚远。”说完再次行礼。

    没出大事,这一屋人聚着,闹了这阵仗,也需当家人善后,吕老爷未苦留秋云。

    吕娇却按捺不住,上前挽住秋云胳膊道:“不走了,去我房里睡,或客房就寝,路上黑灯瞎火的有个意外怎办。”

    秋云摇摇头,拔开她的手,笑着道:“店里妹妹姑姑还等着。”

    吕娇经过一晚的惊吓,心头气闷,含着泪求她:“还怕咱吕府住不下,都叫来。连那个小姑娘也叫来。”

    秋云想到她说的小姑娘是微明,觉得吕娇可爱的紧,暗中捏她手背,朝后头看眼道:“夫人老爷还有的忙呢,我就不打扰了,下次罢,再说你也得帮着理事,哪能陪我。”

    吕娇被她捏回眼泪,顿顿头,算是顺了秋云的话,露出今夜头个笑容,一时间明媚动人。

    秋云感叹,这吕姑娘什么命,竟捡着她爹娘那精致眉眼长。

    打发了吕娇,秋云抬脚走到门口,门外江一流已牵着马等她。她又回头道:“老爷夫人,女子再大胆妄言一句,有时候眼见不一定实,凡事莫急,既然找到线头,迟早理出根结所,只要莫打草惊蛇,就能追根溯源寻到真正的祸害。”

    在满堂人影里,她一双澄澈的眼睛显得格外清醒。

    “姑娘,说的对。”吕老爷显露出当家老爷最重的认可,用力的抬起手臂抱拳,朝秋云行了礼,对店中众人道“秋云姑娘以后来我馆,当贵客上宾礼待,不得怠慢。”

    秋云退出门槛,背朝着夜色,露出个浅浅的笑:“唯有仁能换仁,吕大夫医好我爹的腿已是大恩,吕老爷不必多礼,再多礼,又生出别的女子同样不能偿还的恩情。”

    说完扭身坐上马车,江一流敲鞭马身,马儿哒哒跑起来,冲破夜雾,往街的深处驶去。

    “不可小觑。”吕老爷看着空洞的门口,只说了这四个字。回头安排众人接下来的事务,“今儿之事,所有人不得外传,若敢漏出一点儿,别想吃行医这碗饭,我自信我吕家这点能力还是有的。薛掌柜,撰下文签让他们按押,每人赏五银,更深露重的奔波,也得买盏酒为人暖暖身。签了字,就早早归屋,别在街上闲逛。”

    众人听得五两的赏银,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更不敢多言,喜滋滋的签过字,领了钱回家。

    吕夫人和吕娇先回内院。

    走在廊桥上,吕夫人状似随意对女儿问道:“你成日把秋云姑娘挂在嘴边,不知这秋云姑娘是不是同你一样顽劣淘气,不愿学女红刺绣,也不愿相看人家?”

    吕娇经不住母亲激将,鼓起两腮道:“母亲好讨厌,我的小姐妹自然同我一样也是本事,秋云是不愿学女红不愿想看人家,可您也瞧见呢,别人何样气度,要说我和秋云为何投缘,母亲竟看不出,我们都在做生意上颇有天赋呢。”

    吕夫人本只想探听秋云是否婚假,没想听到女儿一番自我抬举,心里的烦闷全被她的话扑散,笑着揽她到怀中道:“我的儿啊,你要是做生意也有天赋,就不会在女馆中兜售黄连咯,费心巴力提篮子去,又原样的提回来,记得那脸,比黄连苦多了。”

    吕娇在她母亲怀里扭道:“母亲根本不懂,我们女馆的先生抽背书若不哭出两滴泪水挤出些难色来,不会轻易放过,我早就看出商机,那日……”她推开母亲,背过身对着湖面叉手道:“是我忘记,那日先生不考背书,考撰文。只是记性差了些罢。”

六十六章

    吕夫人笑着戳了女儿一指,搂着她往院里走,边说道:“既然秋云姑娘好,你就和人多学学,不可蛮横欺人。”

    “娘亲放心,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吕娇昂头道。想起最初与秋云相见时,多番为难,又低下头,吐吐舌头,晃着吕夫人的衣袖道:“娘,今儿这事麻烦吗?”

    吕夫人被女儿问住,没有答话,眼睛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良久,微微的叹口气,撒开搂住女儿的手,慢慢走在前头。

    “你长大了,也该知道些东西。”

    吕夫人朝身后别出手,吕娇乖巧拉住娘亲,踩着她的脚印走,听她悠悠道:“这世上,麻烦的不是事儿,是人心。”

    说完这句话,吕夫人便再也不愿多说,吕娇也未敢插话,两母女手拉手,沿着石径迤逦而行,只天边一点明月窥人,收尽人间一切心事。

    第二日,不知巷内何处人家,传来一声鸡叫,惊醒昨夜辗转至夜深才睡着的田平。

    他睁开眼,觉得只闭了会儿眼睛,便又要醒来,想再闭眼,心里七上八下。从床腾起,伸手抓旁边的衣服穿好,待取随身的布兜,却落了空,想起,昨儿才洗过,约莫还没干透。

    屋里母亲父亲早就出门去,桌上小火炉坐着陶瓷罐,里头热着杂粮粥,旁边放着几碟泡菜。

    田平胡乱刨了两碗饭,到上工之时,才抬脚到院中捏捏竹竿上尚未干透的布袋。搓把脸,打起精神,出门去。

    沿着青石板数到店门前,在不远处停下脚步,总觉得心里有些忐忑,一件不能被人知的好事,像瞒着少爷做了顶坏的事儿。他左右踱了两步,终于还是想通,夫人虽有令不许和清燕姑娘往来,那是夫人会错意,是夫人的错,错的事不能遵,想到此处,他觉得心又宽了,甩着手往店里去。

    殊不知随他走来,隐在门扇后的吕荞转身回诊室。

    田平只当吕荞还未到,和伙计们打完招呼,眼睛瞅了眼放八角的柜子,见并未异样,一颗心完全躺平落地了。

    掀诊室帘子,抬眼就看见坐在诊桌前手捧医书的吕荞。

    他照例笑着将帘子卷起,惯常的问好:“少爷,早啊。”

    “早。”

    吕荞翻扣书,看着他在屋里像陀螺似忙前忙后,摆放器具,收拾绷布,调制药膏。一忽儿又放错银针,一忽儿又打翻石钵,总得弄出点声响,跟着他已经有十余载,还是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医书读成何样,吕荞起了考校他的心,手指覆上书面,想起什么又放下。唤他过来问道:“先别忙活,考考你,如何分辨羌活和独活?”

    田平虽成日惦记清燕姑娘,却也不敢太过放下吃饭的家伙,便朗声道:“羌活是木部黄白色,射线明显,髓部黄色至黄棕色,气香,味微甘而辛,用于风湿麻痹,肩颈酸痛,独活是木部灰黄色至黄棕色,形成层环棕色,有特异香气,味苦辛,微麻舌,主用风湿麻痹,要膝酸痛,少阴风头痛。”

    吕荞点点头,又考他几个相似的药材如何分辨,田平皆对答如流。

    “最后说说八角和莽草如何分辨?”

    听到八角,田平肩膀抖了下,一时脑袋放空,没接住。

    吕荞眼底的光渐渐暗了些。

    “少爷,我,我回去再好好看看。”田平看着吕荞的神色,不敢再答下去。

    “两种药材虽相似,但一个是救人,一个却能杀人,有天差地别。你虽然叫我一声少爷,但你我更像师徒,你学了这许久,什么都可以忘记,救人之心不可忘,害人之心也切不可有,脏了心,药方记得再牢,望闻问切再熟稔,也糟蹋医术,不配再称个医字。”吕荞一扫平日的随和亲切,少有的疾言厉色。

    田平缩着脑袋,耸着肩,从烧红的两腮中鼓出两字:“晓得。”

    厅里来了病人,咿咿呀呀的叫唤着,忽就将两人的尴尬打破。吕荞甩衣袖,不理田平,自到厅里去接病人。田平吐出长气,垂头丧气的跟在少爷身后。

    却说清燕在庄上捱过几日,也知道那莽草是要人命的东西,等不得太久,连替田平做鞋也做的不耐,随手丢到簸箕里,嘴里念叨:“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你做鞋,荷包空的能照人,不照照自己是哪根葱,那副模样敢肖想我。”一面收拾包干粉条,干豇豆往洛县去。

    她拎着篮子,别朵路边野花,一身素衣,哼着小曲行在乡道上。谁知恰遇见葛老,清燕忙收起颜色,低眉顺眼避过一旁问好。

    “又往县里去啊清燕,这月恐怕鞋都快磨破几双吧。”隔老远葛老便瞧见她的喜态,到跟前见她换张面孔,心里膈应,脱口便不是好话。

    素衣衬的清燕脸红润润的,她小声道:“葛老取笑,认识了位夫人,怜惜我身世,愿意买些土货,世上总是好人多,我觉得高兴,走再多路都值得。今儿回来就去陪葛婆婆分线,必不让葛婆婆劳累。”

    葛老鼻尖发出轻哼声,站在路中道:“提起你葛婆婆,上次同你相看的小哥,你竟是又不满意,清燕,告诉葛老,你要个啥样的,满庄里最头色的姑娘,想要什么巍峨山上的山雀,葛老也帮你说情去。”

    “葛老,毋取笑,小哥很好,是女子不好,孤女终是单薄,不敢耽搁人家。”清燕轻拢耳间掉下的发丝,脸又红了几分。

    “行吧,他也是孤儿,一把力气,伺候五亩良田,也扶不起你这孤女,你们都单薄。”葛老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走出不远,又回头道:“姑娘,葛老说的是山雀,不是凤凰,你莫想远了天。”

    眼看他像弓似的背影消失在乡道尽头,清燕狠狠往地上啐了口,骂道:“老不死的,总有轮到替你报丧的那天。”

    经葛老一说嘴,冲淡她愉快的心情,想着又要应付田平,生出股无名火,脚下步子踏的飞快,竟比往日早些到达洛县。

    她站在那日等田平的巷子内,想寻个机会传话与他。

    现下时间还早,路上行人稀少,她拦下几位,都摆手不愿。

    她心里烦闷站在巷内某处人家屋檐下叹气,忽门从里头被打开,清燕一惊,双脚着火似的蹦起来,跳到对面墙壁贴着。

    只见里头踏出位男子,看年纪刚过而立之年,白面无须,一身青衫修饰出几分儒雅气质,像是坐馆的先生,或县衙里的文书。

    清燕撩起眼皮,微微欠身道:“女子唐突,惊着哥哥啦。”

    男子看清她的面容,心里叹道,好个标志的小娘子,又见她耳边小花战战巍巍,说话细声细气,像用毛笔挠手心似的,便摆起谦谦君子的姿态,朝她深深鞠躬道:“不,方才是我开门唐突了小娘子,请小娘子莫怪罪。”

    清燕见他文质彬彬,举止有礼,便开口请求:“这位哥哥,可否帮女子一个小忙?”

六十七章

    清燕走到巷口,指吕家医馆大门回头道:“烦大爷能帮我找一位叫田平的小哥吗?他是我姑妈家的儿子,姑妈年纪大了走不得山路,托我为表哥带些干货来。偏那医馆里有一波浪荡子,专门逗弄女子,我不敢过去,大哥能帮我带声信给表哥,就说表妹在这边巷子里等他。”

    话说完,她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男子。

    男子想也未想便应下。

    “小娘子且等着,我这便帮你唤人去。”

    “大哥等等。”清燕将一包干粉条推到男子怀中,手像被烫着似的,飞快从男子衣料上挪开,偷偷撩起眼皮看了眼,嘴角抿起一抹弧度,细声道:“谢谢哥哥了。”

    “这这,如何使得。”男子光说着,手却紧紧搂着粉条,“不过举手之劳,何敢要小娘子的东西。”

    清燕笑着道:“乡下东西不值当几个钱,烦大哥跑一趟。”

    男子嘿嘿一笑,握着粉条的手背到后头,冲女子躬身作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男子走后不久,田平便一脸焦急的出现在巷口。

    看见清燕,他连日来终于能舒畅的笑出来。

    “清燕姑娘。”到她面前,田平反而收了一路跑来的脚步,变得有些局促,怀揣点小心谨慎,怕太热情,会吓着她。

    “平哥。”

    清燕笑吟吟的朝他走去,照例将手中的篮子递过去。

    “平哥,给你带了吃的。”

    田平不管什么吃的穿的,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如何也拔不开。

    “你咋这样看人嘛。”清燕侧开头,挑眼去看田平,“噗嗤”一笑,“傻乎乎的。”

    田平挠挠头,笑道:“我就是傻嘛。”

    两人互相看了眼,又都有些羞,隔着个竹篮子彼此眼神交错。

    “平哥,也就和你说几句话罢。”清燕到底还是开口试探道,“最近可好,上次拿去的八角,没被人发现吧。”

    田平接过篮子,让两人距离近了些。

    “没有,这是好事。”他倒是忘了最开始的心虚。

    清燕见他不似说谎,面上的表情真不像有事,便又问道:“吕大夫可还好?”

    听她提起少爷,想起母亲的话,说她一颗心早就攀在少爷身上。田平端篮子的手有些松,他瘦弱的肩膀耸着,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清燕,你喜欢少爷吗?”

    清燕吓了一跳,眼前浮现那个温柔的身影,仿佛闻见淡淡的药草清香。

    但很快的这点情愫就像泡沫似的被戳破,她握拳敲着田平的臂,嗔道:“胡说八道,我是尊敬吕大夫。不然,何必巴巴的不去见吕大夫,找你作甚。”

    她一句话说的田平心花怒放,真想握着她的手说一句,我会对你好的。可他说不出,只痴迷的看着。

    “吕大夫可好?”清燕手在他眼前晃晃,又问了遍。

    “好。”田平简短的吐出个字,眼睛还是不放开她。

    怎么会好?清燕脸上的笑差点就挂不住,难道莽草不够毒。

    她记得小时侯后山有好几株莽草树,总能在树下找到丢失的牛或者羊的尸体,父母总是拉她绕着走,告诉她,这是莽草有毒,像八角却不能吃。又有人磨成粉掺在剩饭里毒老鼠或偷鸡的黄鼠狼。后来,庄子里铁家的孙孙,不小心误食掺有莽草的米团,当天便没了。再后来葛老叫人将树连根拔起,一把火将几株莽草树烧成炭。

    谁知她和猎户进山时,山坳里,竟偷着长出一棵孤零零的莽草树,结出满树的果实,她不愿透露这棵树的存在,暗想,葛老当庄头的时日再吃死几个人,让他名声扫地,让他再也不敢瞧不上自己,不敢高声的说出自己不想让人听见的话。悄悄的,她隐瞒下这棵树。没想到吕夫人往她心中烧了把火,烧光她藤萝般的希冀,却丢下了复仇的种子。她独自一人进山摘下果实烘干,掺在八角里。她很聪明,掺的不多,混在里头根本瞧不出。她本以为吕家现在不说大厦倾倒也该从田平口头探听点风声,可眼前的这位傻子,除了被美色迷住,真成不了什么气候。

    清燕生出些不耐烦,外面逐渐脚步声多起来,巷子里也传来住户叮叮当当的锅碗瓢盆声。

    “店里也一切都好吧?小哥哥们平日待我也不薄,可惜没打个招呼就走了。”

    “清燕。”田平勾颈,语气里有些暧昧不清的怨气:“你就光顾着问店里,就不问问我么?店里一切都好,少爷也很好,前几日少爷还考校我呢。我一定勤勤恳恳,努力学医,早日当上坐堂的大夫。”后头那句让你过上好日子,被吞进他的肚里,他也学着藏在眼睛里,想递给心仪的姑娘看。

    可是姑娘显得不是那么安分,大眼睛左躲右闪,伸手推开些距离道:“外头有人呢,咱们靠的这么近,别人可得说嘴。”

    田平不在乎:“那便说去呗。”

    “胡话。”清燕跺着脚,这次手上的力道大了些,把田平推的更远,差点撞在青砖砌成的巷壁上,“你是看轻我呢,别以为我们乡下姑娘就不要脸,叫人看见,我和你成什么样子,咱们相交也该有点尺度,拉拉扯扯的也只是坏我的名声,说我女儿家不自重呢。”真有些急了,也不愿再说话,冷着张脸,扭头便要走。

    田平忙去拦她,嘴里求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清燕姑娘,我的意思你还能不明白么,咱们什么情分……”

    “够了!”清燕厉声斥道,冷冷的看着他,慢慢往巷口退,口中埋怨道,“我们有什么情分,田平哥,我还是黄花大闺女,清清白白的身世,你也是大小伙子,别一句情分弄成瓜田李下含糊不清的私情,以为我孤女就想占便宜,想着我不懂,要是真对我有情分,就请媒人来相看,而不是挂在嘴边糟蹋我的清白。田平哥,今日我辛辛苦苦到城里看你,本想说会子话,我看便算了,你回去好好反思反思,问问爹娘,怎么和女孩子相处得当。今日便就此别过吧。”

    说完竟是头也不回的冲出巷口,留下田平支棱着手,微张的口还未唤出声来,便像阵风一样毫不留情的消失了。

    田平被当头一棒,有些发懵,还好手中竹篮的重量安慰着他,毕竟清燕姑娘还是记着你的,是啦,是你不好,不知道姑娘家名声重要,如履薄冰,偏去招惹,她说真有情分该请媒人相看,是何意思,是要他去提亲的意思吗?一定是了。

    田平沉甸甸的一颗心突然松泛,竟是转悲为喜,抑制不住涌动的喜悦。将竹篮子当宝贝似的搂抱在怀里。

    他走后不久,巷里一扇门打开,吕荞从里面走出来。

    原来,他见田平进了死胡同,便从后门央了户人家进屋穿到前门暗中透过门缝看清和他约会来人,又听他俩从缠绵到分散,也不过顷刻之间。

    两人站过的地方已无痕迹。

    吕荞抬头看天,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睛酸涩,抬脚朝南街方向去。

六十八章

    到了程府,吕荞先向程夫人和程老爷问了好。由驼铃引去程渊书房。

    屋里正点着熏香,程渊伏案疾书,面前摊副山地走势的地图。

    “少爷,吕表爷来了。”门未掩,驼铃敲响门框请示。

    程渊搁笔,甩甩手肘道:“快请进来。”

    吕荞从外头走进,见程渊拱手道:“表弟,最近可还好?”

    程渊笑着请他入座,边打趣他:“有甚不好的,不过几日未见,我好不好荞哥你一号脉便知。”

    今儿吕荞心里一堆烦心事,也没心情再热衷把脉,他见程渊像正忙碌,便开门见山道:“不用号脉,观你气色也只神清气爽,定是些日子与我相商之事有了好消息。闲话莫说,我今日来,是带了件事麻烦表弟。”

    程渊命驼铃沏茶,靠在椅上道:“你我亲戚,何谈麻烦。荞哥说便是。”

    “表弟可还记得先前去你家庄子游玩,遇到位女子被他表兄欺辱,恰被我等救下,你家庄头言她父母双亡身世凄惨,引得众人一阵唏嘘。”

    程渊想了想,似乎有这回事。

    “你一说我就能想起,那女子还背篓芋头谢我来着。但我防府里奴才欺压庄民,收受财物,早立下规矩,除庄头外不得进物到程府。便将那女子撵走了。”

    吕荞拍桌叹道:“表弟你这是利落的好手段,可惜我一时心慈手软,惹出许多祸端。那女子也背篓芋头寻我,不料被常年跟随我左右的伙计推攘一跤,当时便晕厥过去,我便当她病人医治,又差伙计她醒后送回家,不知两人怎么一来二去便有了私情,男女之事我不爱管,可不知他俩打的甚主意,那女子在八角之中掺了毒物托伙计倒在生药里,幸好被秋云姑娘买去,她店里厨子发现此毒物后,她又警醒的直报医馆,才免我府惹上祸事。我今日来,就是想向表弟讨要此女子问个分明,到底有何仇怨要如此害我家。”

    程渊不想他手下的庄子里出了这种人,想葛老一向办事牢靠,应当与他没有关系。当下应承道:“竟有这等事,我马上差驼铃拿手牌去将人留住带到你府上。”

    说完摇铃唤驼铃进来从书架柜子中取出手牌,吩咐道:“与葛老说……”想起还不知名字,程渊回头冲正呆坐在椅上的吕荞问道:“荞哥,那女子的名字可知晓?”

    “清燕。”吕荞很不屑的吐出两字。

    想到这女子便想到田平,想到这些年的相处,不知道他是被哄骗还是知情,不知道该拿他是去是留。

    “与葛老说,留住那清燕姑娘,找几个婆子陪着一道,送去吕府。先好言请得,若敢抵抗捆了便是,男儿不许沾她,只让女流去擒住。”程渊将手牌交驼铃托举的手中,又嘱咐道:“驾马车去,不得耽搁,也不许听那女子浑说,只管捂住耳朵逮人。”

    驼铃领命自去办事。

    吕荞见事毕,便要告辞,程渊,知道他心中惦记着事留不住,亲自他送到门口。

    吕荞出了程府继续回馆中做事,却不要田平在跟前,支使他到门口迎客,又找人看住他,只待“请”那女子来两厢对话。

    却说这驼铃驾车往连家庄,出城不久正行在大道上,突遇一小娘子拦车,勒马停下。他是个热心肠,见女子似要搭车,主动开口问道:“姐姐可是走了累,若不嫌弃,上车我载你一程。”

    这原也是女拦车的目的,她头如捣蒜,口中忙不迭的谢,也不用人扶自己便踏上车,坐在驼铃身畔。

    驼铃驾着车儿继续走,女子只捡话与他攀谈,一问得知他原是程府的小厮,又甜言蜜语奉承,把驼铃哄的飘飘然,话如流水顺着从嘴里吐出。行不出几里路,家底都快被摸清楚,驼铃却只晓得女子住在前头杨家村。

    “我不知杨家村在何处,姐姐你可得看着路,到时叫我,我身上揣着任务,不得耽搁。”

    女子点头道:“这是自然的小哥,杨家村和连家庄是一条道上,不会劳你转趟。”眨眨眼睛又问道,“不知小哥去连家庄可是收租,现下到,庄民都在田里忙碌,恐不好寻人呢。”

    驼铃笑嘻嘻道:“嚯,姐姐也知连家庄归程府呢。”

    女子掩嘴笑道:“连家庄是方圆最阔的庄子,不归程家归何家。”

    驼铃听人夸程家就等同夸他,对女子又热情了几分,嘴里一时没把门,把去连家庄所谓何事和盘托出,嘴中直道:“也不知那女子做的甚孽事,惹了吕家,那吕家和少爷是何等关系,也是她敢招惹的。”

    他说的畅快,不想旁边女子已脸色煞白,不再言语。驼铃看她眼,只当她晕车,未再闲扯。

    又行了一盏茶,两侧全是葱茏茂林,女子却吆喝着要下车。

    驼铃看森森幽林,里头盘根错节,越到深处竟什么也瞧不见,只剩下黑漆漆的树干。

    不由好奇问道:“这附近也有人家?”

    女子不答话,只央着要下车,驼铃不好耽搁,停下车,由她去。女子下了车,连声道谢也没,扭头朝丛林中奔去。驼铃差点没背过气,感觉被人用完即扔,一时气结,手中缰绳甩的飞快。

    随他远去,女子悄悄从林中探头探脑出来,耳边初别朵小白花也不知飞哪儿去,借着外面的阳光看她美丽的面庞,不是清燕又是谁,她盯着驼铃远去的方向,从头发须到手指尖都狠的发抖。好你个吕荞,好你个程府,都来欺负我这手无寸铁的弱女子。

    但她也清楚斗不过两府人家,现下若被抓去定要吃上官司,那官商勾结不会轻饶她的命,想到此处,她一咬牙,反调转回洛县。

    到吕氏医馆,正巧看见田平在门口迎客,花费两文钱使一个小童偷偷递话与田平。

    此时吕荞在里头坐诊,而他叮嘱看着田平的伙计被位难缠的病人绊住,乃自田平一时出馆也并未惹人瞧见。

    田平尚欢喜清燕去而又返,刚迈入巷中,便被清燕一把抱住,惊喜的他的整个心差点冲到天灵盖,这突至的幸福竟让他生出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他想反身回抱,却听身后的女子哭着道:“平哥,你得帮帮我。”

    哭声里满是焦急。

    “怎么了?怎么了?”田平忙回过身掰着她肩膀,看她泪水盈盈的脸,心里绞痛,抬指为她轻轻擦掉泪水,关切的问道,“是遇上何事?先别哭,你尽管说,我都帮的。”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从清燕眼中涌出,她吊低田平脖子,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上面眼泪像露水沿着花瓣滑落,十分招人怜爱,“平哥,方才回家路上遇着我表哥,要不是路人好心,我差点又落入他手中,这样惊弓之鸟般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孤独许久,我只想要个温暖的家,要个坚实的肩膀依靠,平哥,我不要三媒六娉,只要你开口,我就是你的人。”

    田平急的只拿鼻尖去蹭她泪水:“清燕妹子,好妹子,你不说我也只想和你成一对,让你靠一辈子。”这一刻,什么老娘少爷,田平都抛到九霄云外,他轻轻捧起清燕娇嫩的脸颊,抹去颗颗泪珠,将她的脸贴至胸口,闭上眼深情道:“你愿靠多久便靠多久吧,我命都给你。”

    清燕温柔顺从的靠着他,喃喃的唤:“平哥。”

    两人温存不过片刻,清燕便推开他,柔声道:“可咱们终不能私了,我孤女倒罢,你总是有爹娘,不能让人戳着脊梁骨骂。”

六十九章

    “那,这如何是好。”经清燕提醒,田平想起父母,也有些犹豫。

    清燕看他松动,献计道:“不若,你今且家去,我在县里寻个住处,趁个好时机同你爹娘提提,若老人家同意,我们名正言顺结为夫妻,若真是女子福薄,平哥,你去何处我都跟着。”

    她委身与此,田平哪有不依的,两人又商议番,田平掏出二两银子予她找下榻处,约好晚间再相会,又匆匆返回店中。

    清燕捏着钱在不远处找到田平所说客栈住下。

    另一头,驼铃驾车到连家庄,将程渊吩咐之事告知葛老。

    葛老是利索人,当下便带上五六个婆子堵在清燕家。等至暮色四合,乡人尽归也不得见清燕身影。

    驼铃倚在篱笆旁哈欠连连,看着天边浮云道:“葛老,莫不是那女子寻亲戚去了?”葛老摇头道:“她父母俱丧,只得一个表亲,成日打她主意,万不会去找晦气。”

    又等了些时日,天色已冥,家家燃起烛火,守候的众婆子也困顿,想告退却不敢,歪倒在一团。

    葛老见实在不成样子,便对驼铃道:“小哥,不如今夜先回东家跟前复命,就说葛老过几日亲自送女子上府里拜见少爷。”驼铃此刻饿的前胸贴后背,当然愿意,朝葛老一拜道:“那就麻烦葛老了。”早有人牵过马车来,驼铃跃身上车,驾着马儿得得奔回程府。

    程渊见驼铃久不归,心下正疑,下人就报驼铃回府,正在门口候命。

    程渊唤他进来问个分明,他将等清燕不至,葛老所说一五一十报与程渊。

    听完驼铃禀报,程渊在屋中踱了个来回已有计较,问道:“你路上可遇见什么人?”

    倒是把驼铃问的一怔,勾下头心虚道:“遇到位往杨家村的女子搭了程车。”

    程渊又问:“可曾失言?”

    驼铃挠头道:“或许……不曾吧。”

    他这连自己也拿不准的回答,倒把程渊给气笑了,曲手给他一个扣栗道:“还或许不曾吧,你这是着人家的道,你说你,日常叮嘱万遍,不得与人随便答话,皆因你那条舌头,是不带打结的捞肚头心事朝外面抛。你所遇女子定是荞哥寻觅之人,听你来自程府,必定说了些奉承的话,捧的你姓名全忘,人家拿好话做掸子,偏你是个透明人,拂开尘,心中秘密一览无遗!”

    驼铃知道做错事,只捂着脑袋,不敢去看程渊,抽着鼻子道:“少爷责骂的对,是奴才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失言。”

    程渊懒得理他,从书架中掏出张帖子写了歉书,道明前因后果交予驼铃道:“速送去吕府,若敢耽搁,我不动手,告你娘揍你。”

    驼铃接了帖子,往嘴上做个封口的动作,慌慌张张退出。到吕府门外,递了程渊手牌,进得门,领至吕荞面前,将程渊帖子拜上。

    吕荞使人送驼铃离去后,在宽大的书桌前,将帖展开,阅毕,覆帖叹气,知道女子已走脱,恐怕难再寻。盯着满墙书册,一时拿不定田平是去是留。

    却说田平回家先拿话试探母亲,不料,他刚吐出清燕二字,崔婶直接取过鸡毛掸子往他身上招呼。打的他哭天喊地,不敢进屋。崔婶撑住门框,横在门中,颤抖的手指戳他骂道:“你敢再提那死女子的名字,就给我滚出这个家。”田平恹恹的回屋,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满脑子都是清燕匍匐胸前的柔情,干脆起身,从床下刨出个口袋,里头是多年攒下的二十两银子,又收拾些细软,一并扔进布兜。心一横趁夜开门溜出。

    他赶到客栈,把客栈房门拍的啪啪作响,清燕问了三声方才开门,见他背着盘缠,知道是事情不成,前来私奔,迎他进屋。

    入夜,两个人睡张床,不用她防备,田平倒是个守礼的,不曾动她。

    两人在店中住到三日,清燕按捺不住,支使田平去码头找船,预备动身南下。

    田平前脚出门,她后脚打开包袱,将二十两银子收入囊中,别的衣物裹好,一起背下楼,退了房,到当铺将田平所有衣物当得五钱银子。

    刚出店铺,迎头撞上个人,清燕闻见男子气息,抬头去看,倒遇上个熟人,竟是那日巷中帮他递话的男子。

    男子眉头微簇,一边打整丝绸长衫,一边想呵斥来人,谁知抬眼一看,也认出清燕,一张脸收了怒气,换上笑脸,拱手道:“啊呀,原来是姑娘你,在下失礼,可曾撞着闪失?”

    清燕抿嘴一笑道:“哥哥身量轻,倒是不曾。”

    她笑的婉转风情,把男子魂勾去大半,又见她背个包袱孤身一人,便起了淫心,非要为这一撞赔个不是。

    清燕正愁没有下家,随他意思从了。

    男子带她到一酒楼包厢,往四边桌相对而坐,叫上桌好菜,一壶好酒。

    男子亲自为清燕斟满,举杯道:“多有缘与妹子相遇,今日这杯酒必须得哥哥先干。”说完自家先饮尽,清燕抬袖也抿了口。男子见她愿意喝酒,估摸有五六分得手的机会。挑了筷冬瓜酿,递到她红殷殷的小嘴边,笑劝道:“来,妹子,这个好嚼顺吞,合你樱唇银牙用。”清燕眼皮压下,轻轻撩他眼,微启唇齿,吞下他的送菜,男子知道有七八分机会。喝了半壶酒,两人脸上都有些红晕,男子凑过身,与清燕同坐一条凳,她不躲,做出羞答答的样子抬袖去遮,却被男子一把抓住手塞到桌子底下,两只手搅合一团,男子使另手喂她丸子,清燕使余手喂他米团,又各自端了就酒摇摇晃晃碰杯,好不意切缠绵。

    一顿饭吃下来,清燕鬓发乱,木钗横,男子也心潮澎湃。

    就此结成对ye鸳鸯,往男子家去。

    只可怜田平回到客栈中,不见清燕也不见财物,急的六神无主,以为被强人所劫,下楼寻前台算账,那掌柜直接将清燕按手印的签单送到田平眼前,讥道:“自己管不住婆娘的腿,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是你那婆娘自家按的红印,也不照照镜子,竹竿挂秤砣也比你多些斤两,想阴沟里头盼天鹅,痴心妄想。”唤来伙计,直接拷背手扔出去。

    田平此时仍未醒悟被骗,只认清燕被人掳去,在街上如游魂荡了圈,荡回自家门前。

    再三犹豫扣响门扉,不过短促一声,里头绵密脚步声踏来,门霍拉开露出崔婶憔悴不堪的脸,先是一怔,然后像着魔似的跳起身一把将田平抱住,又哭又笑,不顾眼泪鼻涕弄脏衣服,只管把田平搂的紧紧的。

    田平自知不告而别令母亲着急,又因失了清燕心肝碎裂,便也抱住母亲。

    两母子抵头一处,各哭各的,直哭了半柱香,才相扶回屋。

七十章

    田平不假旷工已无脸去见少爷,奈何崔婶逼的紧,只能硬着头皮向吕荞请罪。吕荞想他跟随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只忌惮那女子不知踪影,不能放任他到柜上,只命他做些迎客的琐事。田平自知有错,倒并无怨言。

    如此一场风波过去,却为以后因缘际会埋下伏笔。

    这头一段缘正由吕夫人引出。

    原来吕夫人见秋云生的好相貌,又伶俐聪颖,见识不浅,决断有章,品性端正,是个能持家帮夫的好女子。她一向处事不迂腐,并不拘泥门第高低,只看重人才德行。儿子的婚事几年压在她心头如块重石,直教她夜不能眠,命也操短几分。因此不愿耽搁,趁吕娇女馆休沐,稍撩拨两句,引的女儿请秋云到家中做客。

    秋云这边却正愁闷,按说周老太去得些时日,苦等许久也不见她上门商议,心里失了筹算,多半此事要黄。只得留心寻觅其他生意。

    这日接到吕娇消息邀她府中游玩,知道是吕家为上回的事道谢,不好推脱,便将店中杂事交予秋月,前去吕府赴约。

    这次她使吕娇赠的门牌走正门,早有丫鬟侯在门口做引。秋云随她进入院中,见园中山石花卉美不胜收,亭台楼阁巧夺天工,石径长廊曲折蜿蜒,既富丽又美观。听的丫鬟描述何处景致,她不过看两眼,只微笑点头回应,也无羡意也无轻意。

    这次做宴未请在吕娇的小院子,吕夫人特批了专待贵客的白芝馆。

    穿过条长满绿萝的长径,进到栽满松竹玉兰的清幽大院,院中梅形水池围满形态各异的假山石,旁侧种着垂柳万年青等翠绿植物,再过去是顶绿瓦赤檐黑漆柱的八角亭,亭中摆有四方石桌,圆鼓石凳,供人落脚休息。走到院正中,一株两人不能怀抱的苍松洒开浓密枝叶,将头上艳阳遮去,缕下丝丝凉意,显得院子格外幽静清雅,绕过古松,朱红色的大门正开着,各雕花的窗户也洞开,隐隐听见里头传来的说笑声。

    丫鬟先快步进门通报:“夫人,小姐,秋云姑娘来了。”

    待她回头躬身请秋云,秋云才抬脚进屋。

    屋里正首坐着锦衣华服面吕夫人,旁侧椅子上一脸带笑的吕娇冲她眨眼,下来是一身宝蓝色劲装的铁凝霜,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见到秋云,轻点下巴,算是打招呼。

    秋云觉得有趣,这铁姑娘到吕公子家做客,不乔装打扮,依然利落随意如男子,连头发也只挽个结用碧玉簪子攒的一丝不苟,更显得她英气勃发。心中替她摇头,这可不是做人媳妇的派头啊。

    而另边两位坐在椅上的年轻女子,她属实不认识,扫了两眼。冲上首的吕夫人问好。吕夫人忙唤使不得,双手请她入座。秋云也不推辞,自然坐下。

    两位先见秋云来时不愿侧身的女子,此时却抬出四只眼睛意味不明的看眼秋云。

    其中靠上首的女子捏帕冲吕娇笑道:“娇妹,你不向我俩引见引见这位姑娘么?”

    吕娇却只顾关心秋云坐的远,忙唤丫鬟抬椅子置她身旁,被秋云拦下:“不麻烦,我走的急,门口正好透气。”

    不待吕娇回答,俩女子对视眼,先开口那位掩口笑道:“这位姑娘说话好生直爽,定是你们吕府院子太大,倒累着人家。”

    这话中却是带着刺。

    秋云淡然一笑。

七十一章

    没想到吕二小姐倒让个乡下丫头笼络住,两人心里有些吃味。黄淑云欲开口说话,被前来请示吕娇是否开席的黄莺打断。

    “既然备好,便开吧。”吕娇冲几人笑道,做个请的手势,“来,各位美娇娥,这边请。”

    铁凝霜率先拂衣大步踏出门槛,秋云紧随其后。吕娇

    并黄淑玉和凌影走在最后头。

    两女子一左一右用胳膊将吕娇“绑”在中间。见秋云和铁凝霜走远。

    黄淑玉肚子里的话终于有机会吐出来,她道:“娇妹,不是我看不起人,只是你们吕府在县里何等人家,你请秋云姑娘来做客,有无提点一二,倘若待会在礼仪上出了丑,让大家贻笑大方,可是不好看。”

    凌影也道:“是啊,她们乡下人见识浅薄,别把雕花萝卜当菜吃,使手巾抹嘴,我反正是亲眼见过有位远房表叔闹笑话。”

    吕娇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的转,左看一眼,又看一眼,撒开她俩搂住的臂膀,抱胸道:“你们一个家中卖杂货占了五间铺面,一个家中称米也在正街占据一席之地,照说跟该有点眼力劲,可我瞧,你俩真是目光短浅。你我都是寄生家中,依仗门户被人称一句小家碧玉,再穿金戴银衣食不愁又如何,并非自食其力,人秋云才是自力更生,开着吃食铺子,不仅养活自己,还反哺家人,连我母亲都夸她秀外慧中。你俩可收起小心思,要真得罪秋云,我怕到时候吃亏的不知道是谁呢。”说完,她拍拍左右两位的肩膀,昂起头,只顾朝前走。

    黄淑玉和凌影遭吕娇一顿说教,心里颇为不满,可敢怒不敢言,只得闷头跟上。

    偏厅里早摆好圆桌,吕娇带着众人入座。

    每人面前放着成套雪白的瓷碗,瓷碟,瓷勺和碧玉筷子,丫鬟又呈来热烘烘的帕子供各位姑娘净手。

    待众人收拾妥当,吕娇点点头,丫鬟退下。

    各色珍馐美馔,山珍海味,鲍参翅肚便流水似的端上来铺满桌。

    吕娇请道:“姐姐们别拘束,就当在自己家。”促狭一笑,“反正山楂水我是早备好,要是不够剂量,还有山楂消食丸,保管让姐姐们吃的宽心。”

    黄淑玉捂嘴笑道:“妹妹家的宴席是不敢比,不过逢节气家头也还能吃上。为着才裁的新衣,我可不敢贪吃。倒是秋云姑娘多用点也无妨,你们乡下想来燕窝鱼翅难得,便是有钱也不一定买的着。”

    小姑娘呈口舌,无非吃吃喝喝穿衣打扮,秋云才不和她计较。

    铁凝霜夹颗酥皮花生丢进嘴里,吊起手腕,举着筷子,懒洋洋道:“谁像你,瘦的跟猴似的,吃了也浪费。”

    “你!”黄淑玉听铁凝霜奚落,顿时想发作,碍于吕娇面子,加之铁凝霜擅长拳脚功夫,行事豪爽不输男子,一向在女馆天不怕地不怕,没人敢惹。吐出这一字,黄淑玉打碎的牙往肚子里吞,暗中在桌下搓揉手帕,敛气道,“主人家还未动筷,你怎能先吃?”

    “没事儿,凝霜不是外人。”吕娇赶紧解围。

    铁凝霜站起身看也不看黄淑玉,伸长手臂将她面前一碗鲜鲍蛋羹端到自己和秋云面前,往秋云碗中夹块鲍鱼道:“有人没口福,咱们吃。”

    秋云抬眼看铁凝霜,她一脸无所谓,又看眼吕娇,她耸着肩,做个无奈的表情,秋云微微一笑,为铁凝霜夹筷牛腩烧腐竹作为回礼。

    “往常在我店中,记得你喜欢吃烧菜。”

    黄淑玉对着面前空出一块的桌面,气的七窍生烟。

    吕娇赶紧命丫鬟将一碗清蒸黄花鱼挪到她面前,解围道:“淑玉,鱼肉清淡合你胃口。”

    黄淑玉稍微顺气,狠狠瞪眼铁凝霜。

    对方头顶又没长眼睛,瞪也是白瞪。

    一顿饭在箭弩拔张的气氛中展开,好歹平顺的吃完。

    等到吕娇心心念念的冰酪端上。

    只见刨成碎片的奶冰在金色的小碗中堆成山丘状,顶端浇下浓浓的牛乳,像终年不化的雪,零碎点缀茄干、葡萄干、核桃碎、杏仁碎等干果,红绿相加,十分诱人。用银质小勺挖勺送进嘴,入口甘甜,薄薄的冰片携丝丝甜意融化在舌尖,像股清泉浇进饱食荤腥的肚中,既解腻又解馋。吃的众人舒畅,放下碗仍意犹未尽。

    吕娇见吃好,命人撤退席,起身带诸位去院中闲逛消食。

    行到湖边凉亭落脚,众女子各找方位坐下。

    却不料另一头长廊传来男子说话声,随脚步越来越近,声音越来越响亮,似乎正朝这边来。

    铁凝霜半靠栏杆,探出上身,取一旁米粒,一颗颗逗喂湖中金鱼。听的分明,风送来的声音,正是吕荞。洒开手掌,米粒像雪粒簌簌落下,引的一群金鱼争相探头。

    她拍手道:“娇妹,你哥哥来了。”

    吕娇起身往长廊方向张望,回头道:“不止哥哥,还有渊哥和那谁。”她还在和洛鸣安怄气,不肯提他名字。

    黄淑玉听得程渊,心突突跳,手捏帕子移到胸前按下不安分的心。

    “咱们要不要回避?”黄淑玉假意道。

    “不用。”吕娇挥手笑道,“在我院子里,又是从小玩到大的。咱们商贾人家,也没恁多规矩。再说是咱们先占了位置,他们后至,该回避是男子回避,凭咱女儿要躲。”

    她反而回身,抖开裙摆坐下,手中团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

    她倒要看看晾下洛鸣安许久,是晾干他脑中的水,还是晾干他为数不多的那点智慧。

    随她坐下,脚步声近到跟前。

    吕荞边下石梯边同程渊说着:“到如今,田平也未知,难免可怜。”

    程渊只淡淡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荞兄,倒也不必因为救那女子而自责。是女子心术不正,田平轻信于人。你只能救人,不能料事如神。”

    刚说完话,眼中纳入秋云身影,见她坐在亭中,背靠栏杆,仰头望向他,嘴角一如往常含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吕荞和洛鸣安看着亭中几位女子均是一愣。

    洛鸣安偷偷去瞧吕娇,见她别开头,只唤吕荞和程渊:“哥哥,渊哥,你们来干嘛?”连声好都不予他,只当他空气。心里忍不住叹气,刚才还期许见她的心情一扫而空,生出许多失落来。

    “我们随便说事情,冷不丁就走到此处,没料到你们姑娘家在聚会,失敬失敬,哥哥就走。”吕荞少有和活生生无病无灾的女子相处,忙去拉程渊和洛鸣安避开。

    程渊却已踏步朝秋云走去,见她青鸦无饰,素净的一张脸,像朵冰清玉洁的水仙,心里说不出的喜欢。

    “许久未见,可还好?”

    和她说话,程渊总不自觉的弯下腰,放低声音。

    话已经被程渊赶到跟前,秋云不答显得无礼,笑道:“也不过许久,还好着呢。”

    程渊又道:“听说你最近又帮了荞哥,这样的热心肠,让人可敬。”

七十二章

    秋云笑道:“不过举手之劳。”

    这边两人说着话,另一头,洛鸣安移至吕娇身边,去拉她袖子。

    “怎么的?是打定主意不说话么?”洛大少爷带点小心去讨好吕二小姐,暗中塞个物件到她手中,“就当我冲你赔礼,别生气了。”

    吕娇毫不领情,她也不知为何闹别扭,可就是想和洛鸣安过不去。想着,手使气的往后一甩,东西掉在地上,发出“当”一声。

    是枚斑斓的掐丝珐琅圆香粉盒,里面淡粉色的胭脂洒在青石阶上,风一吹就散了,亭子里升起阵幽香,但即刻,又消散到别处,只剩点意犹未尽的余味。

    谁都没料到这一出,黄淑玉的眼睛本分出一半倾慕在程渊身上,分出一半嫉妒在秋云身上,也勉为其难挪到吕娇和洛鸣安之间。

    众人一时目光都汇聚一处。

    吕娇更恼火,她脾气上来,就顾不得许多,不仅打翻洛鸣安塞的香粉,怒气冲冲的提起裙摆到阶前,软塌塌的绣花鞋朝香盒使劲踢去,只见小圆盒子在石阶上转腾了两阶,骨碌碌的滚入水中,扑通一声溅开圈水花。

    跟着沉下去的还有洛鸣安期许的心。

    他没说话,目光从荡漾涟漪移到吕娇紧蹙的娥眉,是失望透顶或者哀到极致的神情。

    吕娇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做的太过,可她已经习惯,有脾气就得朝洛鸣安发,有怨气只泼在洛鸣安头上,永远是他低头哄着她,讨好她。所以她不仅不认错,反而瞪起水汪汪的眼睛与他争锋相对。

    吕荞想说的两句,程渊已经抢在前头斥责道:“好大的脾气,刚消停两天,又故态复萌是吧,便是不要,也不能这么糟践东西,你真是无药可救。”说完,去拉洛鸣安,“走吧,把她惯的没底,不知好歹。”又冲秋云道,“咱们改日再聊。”自始至终没看其他女子。

    洛鸣安由他拉着掉头,缓缓吐出一句:“是惯坏了,但以后不会了。”

    程渊叹口气,拉起洛鸣安抬脚上梯。

    吕荞还站在原地,看一眼妹妹,没有说话,闷了会儿道:“是过分了点。”冲众女子抬手:“麻烦你们劝着她点,别让她打砸东西就好。”

    程渊一边安慰洛鸣安,一边等着吕荞,丢个眼色下来,吕荞到底还是没站在妹妹一头,跟了上去。

    吕娇听得洛鸣安最后一句话,心中又气又急,就像心被人重重踩了一脚,凹下去的地方久久不能复原,她难过的不能言语,拖着双腿坐到秋云身边,一动不动的盯着湖面,好像人在亭中,思绪已经去了水底。

    秋云却不会哄她,只陪着她坐,黄淑玉和凌影一个看东一个看西,心已经随三位公子离去。

    铁凝霜靠着亭柱,拿眼睛去斜没精打采的吕娇。忽起身,挽起袖子,把裙摆扎在腰间绦带上,卷起裤管,向水踏去。

    吕娇见了,轻呼道:“凝霜,你干嘛?”

    铁凝霜已经站在水中,冰凉的湖水,漫过她白皙的小腿,她道:“刚才那东西落水时,我认清了位置,一准能找到。”说完,弯下腰,双手触到湖底稀泥,仔仔细细的摸索。

    吕娇急跳道:“那么个破烂玩意儿,值得什么,你快上来,我母亲说,女孩子不能碰凉水,别伤着身子,快起来,我来拉你。”说着便要跑过去。

    却被黄淑玉拦住道:“你让凝霜找呗,她练过功夫,内体好,不会着凉的。”

    吕娇推她道:“你懂什么,别在这儿碍事。”黄淑玉讪讪退开。

    趁这时,铁凝霜已经摸得东西,手握圆盒,就着水冲洗两下。又捞起裙摆擦了擦,不顾布靴湿沉,光着小腿,迈开步走上梯。吕娇已经到她跟前,抓住她两臂,水汪汪的眼睛不知为谁盛着泪,关切道:“干嘛呀,瞎逞能不是,我说了不要,你瞧你,鞋都湿了,该着凉了。”

    铁凝霜面无表情递过盒子,吕娇使性子不愿接。铁凝霜不客气,干脆直接塞到她手里。

    “拿着吧,有人对你好,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别不珍惜。”

    吕娇眼泪掉下来,砸在手里,她擦把泪,抽着鼻子道:“走,去我房里,换双袜子,我让黄莺替你把鞋烘干。”回头冲剩下三人道:“走吧,去我院里一趟,我备了好蜜饯,你们尝尝。”

    随她们上梯,廊中一个身影飞快闪开。

    程渊还劝着洛鸣安:“她从小就刁蛮,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该狠在前头的时候落下了,如今倒心急了,你别丢了耐心,忍的这许多时候。”用肩膀蹭闷声闷气的洛鸣安,“难道就这样功亏一篑,临门止步。”

    洛鸣安没好气的砸程渊一拳:“说的胡话,一句也听不懂。”

    程渊笑道:“听不懂就对了,料得你也不愿三省己身,只逞匹夫之勇,少智也。”

    两人正打打闹闹,看吕荞疾步走来像丢了魂魄一般。

    洛鸣安放下锤程渊的拳头道:“怎么?娇妹有事儿吗?”

    吕荞只闷着头,心不在焉的答道:“她一个女孩子家家,怎么能趟凉水呢。”

    洛鸣安一个激灵跳将起来,奔着要去找吕娇:“她可别为了我做傻事啊。我和她说着玩儿的。”被程渊一把抱住,双手给缴在背后,不准他冲动。

    吕荞被洛鸣安动作激的才回神,退后一步道:“不是,妹妹好着呢,我说的另有其人。”

    洛鸣安不信,吕荞无法,只得和程渊一起架着他,直接拖回院里。

    吕娇房里,铁凝霜已经脱下湿袜湿靴,也不用黄莺服侍,自己拿在小炉上慢慢烘,火炉子里偶尔爆出两粒碳火星,湿气被蒸发,散发出干燥好闻的味道。她用火筷子间或拨散银碳,火蹭起舔着炉顶,烧红尚泛着亮光的碳,耳听外面堂屋里女孩子叽叽喳喳聊天吃东西的声音,像群小麻雀似的热闹。

    过了会儿吕娇跑进来道:“咱们要去院里摘竹条和鲜花做花篮,你去么?”铁凝霜晃晃手里的靴子道:“你们去吧,我不方便。”吕娇点点头:“一会就回来,不会忘了你。”铁凝霜淡淡一笑:“我还生的有脚。”

    吕娇退出去,过一会儿,外面彻底没了声音。铁凝霜干脆将袜子摊在炉上,靴堆在炉下,转身睡倒在墙边放置的软塌上,翘起脚丫,裤管松松散散的环在膝盖间,手在空中比划拳法,左右打了一组,有些累,便闭上眼,舒舒服服的躺着。

    外面传来两三人的脚步声,铁凝霜睁开眼,听见吕夫人的声音。她似乎在椅上坐下,和身边的人说着话。

    “屋里的姑娘们,是出去玩儿了吗?”

    丫鬟回道:“多半是啦,您瞧,蜜饯还散在盘里呢。”语气里带着笑意。

    吕夫人也笑道:“多大的姑娘,还是顽皮。”接着换了个语调多了份郑重道:“今日你领那姑娘进院,她可规矩?”

    丫鬟道:“奴婢领了她一路,不曾见她东张西望,便是说的哪处稀奇,她也泰然自若,只陪着夸两句,并无其他羡意,倒是很稳重的一位姑娘。”

七十三章

    吕夫人道:“是沉稳,看着不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早慧些倒也好,大郎毕竟年纪去了那儿。”

    铁凝霜在里头听着,眼睛在天花板左右徘徊游移动。她知道夫人嘴里的姑娘是谁,更清楚大郎是谁。

    她直起半身,剥下裤腿,折起腿,下巴抵在膝盖上。

    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总觉得对吕大夫的喜欢,像闹着玩儿似的,令人轻慢,等到十八岁,她也长成一朵花,只是刺喇喇的扎手。

    父亲喝醉酒时爱举起酒杯,在众老友中,通红的面膛,朗声喧道,我的女儿不愁嫁,我要为她比武招亲,寻世上一等一的好汉,能百步穿杨能力拔千钧,需骑一匹高头迅白卷毛马,手持浑铁点钢枪,掀着一赤红大披肩,张臂拉弓射下两只渡天秋雁,绑在精钢闪闪的马鞍上,飒飒颠着从远方奔来,来娶我女儿,来弘扬我铁家武馆的名头。

    那个时候的她,只提过酒壶,穿到院中花间,看着圆月,总觉得月桂树的枝子倘若他要用入药,也能为他摘去。秋云么,也是很好的,或者好与不好都与她无关,总之,她不会像那个女子似的,也生的俏丽,笑起来,有两个可人的酒窝。不知道吕大夫喜欢甚样的女子,可念头一旦有了,她便觉得,秋云与他应该是及相配的,都是两个温润如水,能柔能刚的人。

    外头话语渐渐接近尾声,吕夫人苦等女儿不归,只得由丫鬟扶着离去。

    铁凝霜还坐着,炉子里许久未响动,突“啪”炸响一声。她目光随升腾的青烟飘忽,站起身,抖抖肩膀,弯腰取过袜靴,坐在榻上穿好。

    脚步轻的像夜里的猫,穿过堂屋,朝院里走去。

    吕娇引了三人在院中折柳摘花,秋云没甚兴趣,权当陪太子念书。

    偌大的院中鲜花繁多,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几人穿花而过,一路走一路摘的月季、玫瑰、桃花,喇叭花等艳如朝霞的花,团成个球,托在手中把玩。

    走的不多时,到吕家精心培育的玫瑰园,未近到院中,已闻见馥郁花香像要将人灌醉,走进花圃,只见满院长到齐腰高红粉玫瑰,正开的热闹。只见朵朵争相竞放的玫瑰,娇嫩的花瓣层层交叠埋藏下秘密的黄蕊,像揣着心事的少女,不肯将真心示人。

    三个女子皆是爱花之人,吕娇虽兴致不高,也由黄淑玉和凌影拉着在花中穿梭。

    只秋云落下脚步,边走边无聊的剥开花瓣,去逗弄蜷缩的花蕊,看里头藏了尚未干透的露珠,或一只认真采花的蜜蜂,被人叨扰嗡嗡的振翅飞开,倒把秋云吓一跳,又轻轻的一片片复上花瓣,权当打发时间,渐渐与前头三人落下距离。

    眼看三人已经穿过花圃立在竹林边等她,才抬腿加快脚步。

    这花田较竹林地势矮些,沿着花丛中间的小路,修条石阶连通高处林间道,花圃四周是半人高的土墙,用尖锐的竹篱笆围住。

    秋云为赶上三人,加快上阶的脚步。

    正背对石阶,站在阶梯尽头模仿先生骂人模样逗弄吕娇高兴的黄淑玉,在凌影的暗示下,胡乱比划的双臂,忽失去重心,一个趔趄,朝后倒去,正撞到半只脚踏在石阶上的秋云。

    秋云本能抬手去挡,黄淑玉整个身体的重量像有意的压下,秋云脚从梯坎滑落,身子向后仰,由惯性带着,脚步粘连乱接的下梯,退到最后一阶再无可退,一时之间无法稳住身形,顺手抓住旁边玫瑰花藤,借着花扎根的定力,才免于跌倒。

    吕娇惊呼一声,慌忙跑到阶下,拉住秋云道:“天啦,快让我看看,有没有摔到哪里,脚有没有扭到?”

    秋云一声不吭,摊开手,她情急之下抓住花藤,拉扯陷入肉中的玫瑰刺,整只右手掌被刺又扎又扯,竟是鲜血淋漓。

    吕娇握住她的手差点哭出声,泪水滴落刺痛秋云伤口,她动动手指。

    吕娇忙抹泪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哭的,痛吗?来,走,我们快去馆内上药,不行,得先把刺挑出来,秋云,是我对不住你,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错,秋云,咱们快走。”她絮絮叨叨的说许多。

    秋云不答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黄淑玉。

    而黄淑玉早被凌影拉住,倒安然无恙,一脸无辜的看着她,见她盯着自己,偏偏头,挑挑嘴角,露出个奈我何的表情。吃准了秋云碍于吕娇面子不会与她作对,若是秋云当场发作,她更好借机会反咬一口秋云得理不饶人,总之不会亏了自己。

    秋云却默不作声,她用另手摸摸吕娇的脸,帮她揩去泪水,低声说:“走吧,先去处理我的手。你的同窗……”顿了顿,“还用你陪着么?”

    吕娇此刻早就不想管同窗不同窗,她本请黄淑玉和凌影就是为了作陪。结果秋云反受伤,她心里格外过意不去,不管黄淑玉是否故意,已经不耐烦,回头很不客气道:“你俩要随我们来便是,若不愿,我使黄莺送你们出去。淑玉,你也太不小心了,秋云的手,不是你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手,她的手,是自立谋生的手,你还愣着干嘛,难道还要人抬你来道歉。”

    黄淑玉还不敢得罪吕娇,她只能走上前,甩着帕子朝秋云不情不愿赔个不是:“秋云姑娘,是我不对,背后也没长眼睛,没注意到你到跟前。”

    吕娇不满道:“这算什么道歉,黄淑玉别给我弄那一套虚以为蛇的把戏。”秋云手掌心不停有血涌出,吕娇又不敢使帕子替她包扎,暂时放下黄淑玉的不是,小心翼翼托住秋云手掌,“走吧,别和她计较,我看不得你这伤。”

    秋云一笑,抽回手,自然的垂下,任由血在指尖凝聚滴落到泥中,反使左手抓住吕娇的手腕,挺直背,仰起头,望着来时的路,干脆利落吐出一字:“走。”

    拉着吕娇迈步走出花圃。

    不管吕娇是何心痛表情,屡次要察看她的伤口,都一应不理不睬。

    走到吕荞房间匾额下,见房门开着,吕娇再也不愿走,挣开秋云的手,蹬蹬跑到他哥哥门前,冲屋里正闲聊的三人喊道:“哥哥快来帮秋云看看,她受伤了。”

    屋里三人正聊的开心,猛听她带着哭腔的喊声俱停下声。

    程渊对秋云二字特别敏感,当下便从椅上腾起,冲到门口,两步迈下石阶朝秋云奔去。先看她立在湖边,垂下的手指尖尚滴血,程渊心揪痛,顾不得许多,抬手便要去掀她手掌来看。

    秋云退开道:“还是,等吕大夫先看。”

    程渊不勉强,只从兜中抽出锦帕,拴在她腕上兜住伤手,血立刻将帕子染红,沿着丝织纹路浸开。

    秋云道:“别浪费你张好帕子。”

    程渊抬头,不容拒绝的目光,除了心痛还多了些别的不可揣测的深意。他道:“为你使东西,称不上浪费,真浪费的却不是这些物件。”

    说完这句话,程渊倒如她一般,握住她手腕,丢个挺直背影与她,二话不说拉她到吕荞房中。

    吕荞在妹妹哭诉中大概了解秋云的伤势,已从屋内找出药箱。

七十四章

    秋云被程渊拉到屋中坐下。

    吕荞一眼瞧见她的手,知道伤的不轻,急忙从药箱里取出镊子、纱布和创伤药。小心翼翼的解开系在她手腕的锦帕,翻开手掌,血肉模糊中能见到颗颗玫瑰刺倒扎入肉中,触目惊心。

    吕荞皱眉,一手逮着镊子,一手托着秋云的手背,轻声道:“我先将刺为你取出,可能会有点痛,你忍着点。”秋云点点头。

    倒是立在一旁的程渊急道:“荞哥,可仔细着点。”吕荞头也不抬道:“放心,我取过的箭簇比这刺还多。”

    说完,用纱布轻轻蘸干血水,褐色的尖刺逐渐明晰,镊子夹住刺柄,吕荞手腕施力,往外一提,一颗刺被带出,血立刻往外涌。

    秋云感到痛,没吱声,眉间隆起。程渊看在眼里,心烦意乱。

    洛鸣安眼睛瞟到吕娇身上,见她急的蹙眉,想说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全倒回肚子里。干脆把想说的,都泼到好兄弟身上,拉过程渊道:“瞧你急的,你便是急的上天,那秋云姑娘就能好受?我看你最好是站远些,别挡着吕大夫的光,让他看清楚,别失了准头。”吕荞正用纱布擦伤口涌出的血,听见洛鸣安质疑他医术,口中道:“若这点小伤都打理不好,如何悬壶济世,便是坐了堂,那也是庸医。”

    程渊更急:“荞哥你别被他打岔。”推了洛鸣安一把道:“感情不是你受伤,尽在那儿插科打诨。”

    洛鸣安吃了个排头,搓着鼻子小声道:“见色忘友的家伙,也不是你受伤啊,急的跟火烧屁股似的。”

    他们屋里正取着刺,外头铁凝霜不请自来,踏进门槛,就看见这一幕。

    秋云背靠椅子坐下,吕荞弯着腰,眼睛悬在她手掌心上,小心的呵护的为她取出伤口里的刺,拔出一颗,带血的玫瑰刺被扔在旁边的白瓷碟里,他手指头卷了纱,一点点的为秋云擦干,说不出的妥帖细心。

    虽知道,吕大夫对病人一向和气温存,但铁凝霜觉得,秋云手里的刺倒是拔下来,却扎在她心肉上,阵阵刺痛。

    屋里没人察觉铁凝霜进来,满腹心思都注意疗伤的二人。

    铁凝霜垂头随便寻把靠门的椅子坐下。

    直到吕荞取完最后一颗刺,擦干血痕,洒了药粉,用纱布穿过秋云的虎口绕着手掌裹了两圈,系个利落的结。

    程渊先呼出口长气,秋云抬眼看了他一眼,才扫到坐在门口默不作声的铁凝霜。

    “凝霜姑娘,几时来的?”秋云唤了声。

    众人皆转过头。

    吕荞敷衍的看一眼,低下头,心里乱腾腾的收拾医具、脏纱布和带血的刺,仓皇转身进到里屋,连叮嘱秋云的细项都落下。

    他长到二十几岁,连死尸都不怕,却第一次怕一个姑娘的眼睛。怎么不记得这小丫头眼睛这么冷,像落满雪,积的厚重的雪,人踏上去会陷入不知深浅的寒意里。以前她哪怕打折胳膊,也大步流星的迈到他面前。接骨是顶痛的一件事,她不哭不闹,含着糖乖乖的倦在椅子上。后来长高些,她悬腿坐下,骨头衔接的刹那,看见她疼的绷直了脚尖,却仍木着一张脸。再后她个子像抽条的柳枝,快与他比肩,坐下时总爱弓着腰,朝他支着断臂,另一只手托住下巴撑在大腿上,最痛的时候,扭过头看他,眼睛里掉进粒山涧边砸开的泉花,闪着光,透着氤氲水汽。

    铁凝霜淡淡朝众人打招呼,目光随吕大夫身影消失逐渐黯淡。

    恰吕夫人也来寻儿子,见满屋子的少男少女,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大家伙都在啊。”

    屋里众人均身来向吕夫人问好。

    “怎么秋云姑娘受了伤?”吕夫人好眼力,秋云缠满纱布的手落到她眼中,难免关怀两句。

    “有劳夫人问及,多亏吕大夫妙手,已无大碍。”秋云回道。

    “你哥哥人呢?”走到上首坐下,吕夫人转头问吕娇。

    “在里头收拾东西呢。”吕娇窜到秋云身边,心痛问道,“疼不疼,要不要我替你吹吹?”

    秋云笑着摇头道:“就像被针扎了下,已经不疼了。”

    “这大郎呢?”吕夫人又问。

    吕荞掀帘子走出来,接腔道:“娘,我在这呢。”

    “你别只管医不管善后,秋云姑娘的伤怎么样,该叮嘱的事别忘了。”

    “不会。”吕荞手执一青花小瓷瓶放在秋云身旁小桌上道,“一天得上三次金疮药,毋碰水,忌食荤腥燥热食物,过五日来拆纱布。”

    “简简单单金疮药哪成,既然是到咱们府上做客受的伤,这受了伤,不得泄气劳神。待会去铺子头开些燕窝,花胶,雪蛤、阿胶等益气补血的药材,差人送到秋云姑娘店里。好生生的姑娘来,咱们做不到全须全尾的送人家回去,也得将秋云姑娘伤的气血找补回来。”

    母亲发话,吕荞躬身听着,自然不敢怠慢。

    到这时,秋云已觉出不妙,悟出请她做客的真意,约莫吕娇也是受她娘的怂恿或指使。这时候秋云想的却是铁凝霜,她挪眼角去看,女子懒懒的窝在椅中,神情不明。

    秋云待拒绝,程渊又先一步发话,他道:“表姨母,倒不用特意赠东西,她这人不讲究口腹之欲,我帮秋云姑娘求个情,以后表姨母有食客只管介绍到她店中用餐,方是对她这财迷的好。再说铺子里的东西都是生意,有进有出,您知道,我们家的老人四方云游,爹爹一向随性,库里的东西白白生灰,明儿我邀她到府上,库里随便捡些药膳食材,当我替表姨母还礼,也好消耗些库存。”

    听完程渊的话,吕夫人吊起眼睛看了看这位一表人才的表侄。

    若说她心里头位女婿人选,便是程渊,早想做个中表之亲,奈何她知道女儿刁蛮的性格入不了程渊的眼。他拦下吕府送秋云的礼节,怕已看出其中蹊跷,想不到,他程少爷也起了心思。吕夫人愈发对秋云刮目相看。但程渊,程家的面子她还不能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程家就算失了京都的营生失去皇商的资格,积年攒下的财富人脉,在洛县也算数一数二。

    当下吕夫人只能道:“表侄倒是个有心的,我常对娇儿说,你成日跟在渊哥后头,渊哥的聪慧劲你学的半分没有?她只说,有渊哥在前头我怕甚。傻丫头,你渊哥也不能事事为你考虑,总有成家立业的时候。眼看着渊儿你是越长越成才,说出的话也是要言妙道,这秋云姑娘家的生意我吕府以后必定光顾。至于药材,既然表侄慷慨解囊,那姨母也不好执着,就此麻烦表侄,回头让娇儿谢你。”

    程渊笑道:“行,既然姨母说了,就让娇妹现下应承我一个愿,看她敢是不敢。”

    吕娇哼道:“如何不敢。”

    程渊道:“那好。就先在姨母面前搁下,以后我请你还愿,可不许推脱。”

    吕娇走到母亲身后,朝程渊做个鬼脸。

    “渊哥别轻人,我可不食言。”

    吕夫人随他俩斗嘴,含笑看着,起身道:“你们年轻人闹腾的紧,吵的我两个耳朵嗡嗡直响,老人家该待在清净的地方,得,我自回屋里抄经去,你们且继续聊,别让我扰了你们话头。”

七十五章

    吕夫人被丫鬟扶着出去。

    屋里又是另一番光景,片刻的沉默,座上男男女女皆不开腔。

    秋云扭扭手腕,先开口道:“看天色,白日已浪费,店里少不得人,该回去结算查账。”

    程渊跟着道:“我同你一起走。”

    洛鸣安没得吕娇关注,自是无趣,也喊着要走。

    众人想起铁凝霜,人已不知何时离去,早已不见踪影。

    吕荞再从屋里走出,只看见空荡荡的椅座对向院中落红漂在碧绿湖上。

    吕娇悠悠叹道:“凝霜这人,活的太自在,来去自如。”

    又想起她立在湖边亭亭玉立的身影,吕荞摇摇头,跟着妹妹送众人出院。

    吕府门口屋檐两盏红灯笼下。

    吕娇执秋云手,愧疚道:“是我待客不周,累你受伤,回去,你妹妹该愈发讨厌我了。”

    秋云笑道:“难得你还能记住那顽童,别找不自在,原也不是你的错,若真过意不去,把玫瑰苗拔了,反正经我糟蹋,它也命不久矣。”

    吕娇展眉笑道:“到底伤的不是口舌,还会打趣。”

    秋云劝她舒心,又正经道:“你的朋友我不好置喙,但我心知肚明这伤碰的到底是刺还是险恶用心,你若信我一句,面热心奸的人最好敬而远之,反不如凝霜姑娘面冷心慈来的可爱。”

    吕娇点点头,“好坏我总是知的,你能直言不讳是打心眼里当我真朋友,我很高兴。本考虑她俩家中生意与你有益,想你们结交一番,没想到那黄淑玉心术不正,以前不知倒算了,往后合该彻底断了来往。”

    秋云见程渊还在石狮子旁等着,便收了话,与吕娇告辞。

    归去已近黄昏,街上路人形色匆匆往家归,街道旁店铺陆续取下门板,掩了门,屋里传来烹菜的香味。

    有顽童连成串追逐过街,在三人身边擦弄而去,忽一扇门打开,窜出妇人的嗓音来,高亢且响亮:“小兔崽子,还不回家,要去当乞儿徒弟不成。”被骂的孩子,从尾巴怏怏夹着脑袋回身,在门口站了会儿,被老母亲一抓拉进屋,“砰”又关了门。

    洛鸣安叹道:“真像我爹催我考官的吼喝。”

    程渊揶揄道:“也想娇妹朝你使气。”

    像突然被击中软肋,洛鸣安耷拉着脖子,白程渊一眼道:“你就不能说点好话,损你兄弟又没金子得。”

    程渊笑着拉他到臂膀间,冲他肩膀轻砸一拳:“是没金子得,我看有些人和乌龟似的,躲躲藏藏不敢出头,便想要棒槌敲它龟壳,敲醒他的自欺欺人。”

    洛鸣安推开程渊,两步蹦开,冲他恶狠狠的伸出拳头:“今儿你有任务在身,不与你计较,不然,有得你好看。”他边说边退,闪身进到旁边长巷,转眼消失在拐角处。

    蜿蜒的街道,只剩程渊与秋云二人同行。

    这是自去年灯会,两人久别后,头一次能静静的并肩走着。程渊真想这是条走不完的路。他余光不由自主扫到秋云伤手,打定主意,要回府寻来最好的创伤药。

    “别看了,不怕眼睛瞟歪。”秋云调侃一直不停侧眼的程渊。

    程渊笑道:“刚才不好说,吕大夫绑的可紧,别回头松了,动着伤口。”秋云道:“刚才怎地不敢说?”程渊道,“当着吕大夫的面,不好质疑他医术。”秋云笑,在他头顶虚拍两下,道,“倒是乖觉的。”程渊跳起身,顶开她的手道,“也看在谁手底下,若是不服的,惹急了也是只锦毛狮子。”

    两人彼此笑了会,又一路有一搭没一搭的谈天说地。

    不多久到张氏卤菜馆门匾下,程渊依依不舍与秋云话别,多番叮嘱她小心伤手,方才肯离开。

    店里诸人涌过来关心她伤情,秋云轻描淡写说了。

    三姑不高兴道:“大宅门里的小姐太太,心眼多,杂几颗坏心眼也不稀奇。往后少和她们来往。”

    微明由秋月牵着,趁人不备,悄悄弓着大拇指和食指,朝秋云伤口来个弹蹦。

    “嘶。”秋云痛的抽气。低头看始作俑者,还翘着手指道,“诶,居然是真的。”

    “一流!”秋云喊道。

    江一流应了声:“姐,如何说?”

    “扛人,三圈。”秋云举手在嘴边呼呼吹气,不咸不淡的道。

    丢了正在收拾的条凳,江一流搓着手,两眼放光,挂笑朝微明迈去。

    “干嘛!讨厌鬼别打我主意!秋月姐救我!”察觉到危机,微明紧紧捏住秋月的手,半张脸躲藏在手臂后面。谁知一向对他有求必应的秋月,这次也叛变,反身逮住他肩膀道:“一流,他刚吃了鸡腿别跑太快,谨防颠吐了。”

    江一流嘴角扬个好看的月牙弧,挽袖道,“钝刀磨人啊。”话音刚落,不等微明挣扎,两手箍住他小腰,朝上一拔,囫囵往肩膀一甩,小身板横在肩头还不停挥舞拳头,嘴里嚷道,“江疯子,臭疯子,爱哭鬼放我下来,再不放我下来,我的拳头可不留情啦。”江一流呵呵一笑,“请别留情,最近我肩颈正不畅快,缺个捶背的小丫头。”

    说完,蹬开脚步,只见微明双手在江一流后背上下颠簸,嘴里嚎着,朝街远处奔去。

    为这事,微明到家也不愿理秋云。

    江一流拴了马,摘根狗尾巴草,编成小兔子形状哄他,也被他踩在脚下,踏个稀烂。

    气的江一流拍手道:“不知好歹的小鬼头,我说少收拾,欠扁。”

    秋月怕他俩个又起争执,忙抱着微明冲到屋里头。恰逢刘氏正做小米糕,塞了两块到微明嘴中,勉强堵住他的怒气。

    晚间吃罢饭,刘氏装出满满一碗小米糕,每块糕面缀红殷殷的大枣,蒸的香气喷喷,唤过秋云,上下打量她的手道:“一只手,应该也能端碗吧?”

    秋云对老娘的意思,已到闻弦歌而知雅意的境界,好手夺过碗道,“侯大人家,放下便走,对么?”

    “不对。”张勇敲着筷子道,“得多坐会,多亏侯大人指点秋雨两招,她现默字不像以前笨头笨脑,不着三四,怪麻烦人的,你好歹也陪着说两句好话,表表谢意。”

    感情这爹也被策反,入了娘的“催婚”团伙。

    秋云摇头叹气刚迈过门槛,微明端着碗从里头冲到跟前,仰起头,眼睛眨巴眨巴,点点下巴,意思要她蹲下。秋云顺其意,他将三姑为他盛的半碗甜枣倾入秋云碗中,装作不屑道:“别浪费,一并送人吧。”

    秋云知道,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想送给他最敬重的人。

    摸摸他的小脑袋,软软的头发挠着掌心,心忽柔软起来。

    “行,比以前懂事,倒晓得好歹。”秋云起身道。

    后面秋月帮腔:“她昨儿吃剩的杂饭也喂猪,这孩子可计较呢。”

    秋云脚下一绊,低头看碗,差点没笑出声。

    以至于看见门后侯逢道冰块似的脸,也没那么讨厌,嗯不吃的东西,猪和侯大人都不嫌弃。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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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到古代去经商,一边赚钱一边谈情,收获亲情爱情友情的故事。云何而逢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云何而逢,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云何而逢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