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章
“追出去看看。”
“早走了。”江一流摊手。
秋云无可奈何,便是寻的此人有何用途,现下的状况,程府恐怕自顾不暇也没时间找她麻烦,再辗转也总有让老瞿开口的办法,遂在心中存下此事,往后再计。
日暮时分,一眼望去,路旁柳破斜阳,风送杨花。
坐在新买的车上,江一流手摸打磨精光的车身忍不住感叹:“这车真好。”
张勇听人夸车比他还高兴,甩着手中缰绳道:“一流,要不要学学。”
江一流自是欢喜。
张枫赶紧抓牢把手,笑道:“哥啊,你也忒心大了。”
张勇嘿嘿笑:“没有我教不会的徒弟,一流,来我身边坐。”
一大一小交流技巧时间打发的快,很快就到山脚下,还好他家地处偏僻,不然作为村里为数不多有车之人必遭围观。
刘氏和秋雨迎出。
秋雨围车打转欢呼,张勇将她举起放到马背上,马儿吁叫声,秋雨俯身轻抚马背:“乖乖,别怕,我轻的很。”
刘氏低头细瞧圈,高兴的说:“比你以前东家的马都好。”
张勇怀抱马鞭,骄傲道:“那可不。”
说完抱秋雨下来,一群人说说笑笑牵马进院。
秋云拉住刘氏:“家中有萝卜干没,为候大人端一碗去。”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难得女儿主动想到候大人,就算现下没有,刘氏也得想法做一碗来。
“有啊。”
在女儿终身大事上,所有父母都心急。刘氏颠着身子小跑进厨房,不会便端碗萝卜干递给秋云,笑着说:“开窍了开窍了。”
看秋云的眼神与张勇赏马无差。
秋云赶紧抢过碗跑开,恨嫁的母亲实在可怕。
越靠近候宅脚步越慢,总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倒不如说心中的犹豫。宅里的人令他既怕又无可奈何,而他从前狠厉面孔逐渐被除夕夜中孤独的身影覆盖,像盏寒夜中的冰灯,分不清冷还是热。
几片白色玉兰花瓣偷渡墙外,被行人脚步踏碎,枝头所剩花瓣摇摇欲坠,秋云想起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轻扣院门怕惊动枝头硕果仅存的危花,扣门声掉进空无一人的院里,只有水里的鱼儿摆尾回应。
秋云立了许久正要回,却见候逢道领个穿青衣梳双髻约莫六七岁小女孩儿从坡下缓缓走来。他看见秋云微微惊愕,身后跟的小女孩随他停下。
“你来干嘛?”候逢道瞧见她手中的碗,皱眉道:“不要。”
便领小女孩儿进屋。
“大人!”秋云想跟上,谁知他砰将门关上。
枝头的玉兰花纷纷扬扬溅秋云满身,连碗中也卧了片。秋云呆呆立在院前,苦笑声,原来冰灯始终是冰,微萤如何抗寒。
门突然拉开,里面传来童稚声:“先生请姐姐进去。”并恭敬让开,做个请的姿势。
秋云踏进门,女孩儿随即将门关上,保持距离送秋云进屋。
每一次都到院子,秋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踏进这位爷的屋子,站在厅中她目不斜视,只敢看悬在堂内正中左右两联字,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白纸黑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字是好字,但笔触过重似有怨懑,不如诗洒脱旷达。
趁秋云赏析之时,候逢道换上家常衣服,坐在椅上,不声不响。
“大人。”秋云猛然回头,发现候逢道,赶紧低头行礼。
小女孩已经不见了,不知是谁家的女儿。
“再慢慢看会儿。”他面无表情道:“吃了饭再走,我已遣微眀去厨内了。”
让个小女娃做饭,在秋云心中颇为不齿,但她和妹妹们何尝不是如此过来。本不愿多留,但想有事求他,便放下手中碗道:“我去帮忙。”
“没用,该她做的事儿,不可推脱。况且,她只听我的话。”候逢道冷冰冰的说。
本以为两人关系已缓和,如今他依然摆张扑克脸,不知给谁看。秋云无奈,只能待着,两人静静相对。
“大人,我有事求。”秋云别有目的而来,熬不住先开了口。
“我知道。”他依然淡淡的:“如今三月,为你朋友而来。”
“大人神机妙算。我不得不服。”秋云想这人如果去现代测测智商估计远在二百五以上。
“巧的很,我也有事要求你。”候逢道手指扣弹桌面。
秋云欲问何事。
小女孩儿搬张比她还大的矮几放在屋中,上下交叠双手,恭敬问:“先生,是否开饭?”
“既已烹好饭菜,你我饭后再议。”候逢道对女孩儿招手:“布置”。
女孩儿退到厨内端上几盘菜,又拿来碗箸,一一摆放整齐,请候逢道入座。
秋云见桌上有炒芥菜,笋片炒肉,豆腐羹和丝瓜汤,还似模似样,不由对小女孩儿流露几分好感,欲帮她盛饭,谁知她一把抓过碗。态度生硬道:“不用。”搞得秋云一愣,又不是抢钱,干嘛这么激动。
女孩儿先从甑子内为候逢道盛满饭,方才给自己添饭,不管秋云。
她规矩端坐,碗筷放在面前却不动。
候逢道看秋云吃瘪的样子,嘴角微动,朝微眀点头道:“动箸吧。”
女孩儿方在动筷,第一筷自然先夹给候逢道。
秋云忍不住感叹,这是被点了穴还是下了降头,真想对女孩儿说,乖乖,你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要说吃相,秋云这种端碗发神胡思乱想嘴角沾米的姿态实在不雅,微眀忍不住闭眼,悄悄挪动板凳隔开距离。
一顿饭吃下来,微眀的凳子都快移至屋外。
候逢道停筷,见那粒米还黏在秋云嘴角,对薇眀道:“去拿张帕子来。”
薇眀听话的跑进厨房,还意味深长的看秋云一眼,看的秋云莫名其妙。
“给她。”候逢道吩咐举着帕子的薇眀。
薇眀递到秋云面前。
“给我干嘛?”秋云懵懂无知,先看帕子,再仰头看候逢道,满脸无辜。
“你嘴角的米再不擦,我看要发秧了。”候逢道抓过帕子直接扔给秋云,遮住她那张颇为喜感的脸。
微眀歪歪头偷偷看先生,她发现,先生好像,在笑。
秋云大窘,赶紧在脸上胡乱抹通,还好是冷帕子,刚好为羞红的脸降下温。
“谢谢你。”秋云将帕子递还微明,不好意思道。
“扔了吧。”候逢道瞟过秋云耳后尚未退下的红晕,吐出句让人抓狂的话。
还好秋云已经习惯他的嫌弃,不然肯定暴跳如雷。
薇眀收拾完残羹,沏壶茶放置几上,退下,过会儿厨内传来洗碗声。
此刻已明月升空,天上繁星点点,院后风吹竹枝投影院中平地,翩然起舞。山上不时传来布谷鸟的鸣叫声,悠远又清脆。
便是在这有生机又烟火气重的春夜,外头一缕玉兰清香环抱中,满杯茉莉花茶香也萦绕其间。秋云似乎头次能够忘却候逢道的所作所为,静听水声倾泻至他杯中如山泉入谷,说不出的平静闲适。
“大人,我想请你救救我的朋友。”秋云缓缓开口道。
他抽动鼻子嗅杯中茶香,闭眼侧耳倾听鸟鸣,懒洋洋道:“哪个朋友?”
“大人,你我不必这样,打哑谜。”
“你我。”候逢道睁开眼,眼底有抹讥意:“好动听的声音。”他粲然一笑:“我说的是鸟儿,不是你。”
“我知道您有法子。”秋云已练就对他的嘲讽刀枪不入的本事。
“我的法子。”他对着漫天星河,摇头道:“都是要让人流血的。”
“大人!”秋云苦苦哀求:“他曾经帮过我许多,我不能见朋友有难坐视不理。我求大人,不是难为您,是作为朋友我得这么做,知道我不够入您法眼,就算您不愿相帮或没法子,我到底得孤注一掷才称的上尽人事,方能听天命。”
“交换。”他不看秋云,眼睛移至厨房,从烟囱飘出的烟很快融入夜色中,微眀一定在烧水备他洗漱。
他正身面向秋云,目光深邃:“暂时帮我收留那孩子,我就救你朋友。”
秋云立刻明白他说的谁,不等她思量,候逢道又开口:“他是个男孩儿,可你必须当他女孩儿养。不能让人知道他的身份。你放心,他在你身边,有我在一日,便保你全家无恙。”他薄霜似的脸泛出抹冷色,如刀锋的光:“用不了多久,可能是几年,当然有可能是一辈子,若我没了,也不累及你,必先送他走。”秋云自然懂这个走的含义。
像安慰她似的,候逢道放缓语气:“我们在打一场很苦的战,死了很多人,还会死更多人,我一边埋坟,一边救人,有他在身旁我恐束手束脚,你帮我收留他些时日,至于救你朋友,易于反掌。”
“大人,我能知道他来历吗?”秋云问:“或者别无选择。”
“我只能告诉你,他孤身一人。”候逢道仿佛才从冯家昔日热闹的书房归来。
曾几何时,他和冯君饮酒高歌,醉卧床榻邸足而眠,笑说世事百态,又品众生痴相,更引经据典,薄今颂古,针砭时事,语出惊人。那是怎样的岁月,那里站满了人,总是欢声笑语,在葳蕤的兰草中,冯君将他的墨宝悬置屋梁,站在椅上放声大笑道,逢道墨宝既出,兰庭塌也。
想离京众人皆不敢相送,行至荒滩,冯君策马从后奔来,远远高声吟诵,君今行路曲折,路途漫长,吾无以相赠,只盼君万事当心,水深波涛阔,无使蛟龙得。
如今,千秋万岁名未成,已寂寞身后事。
院外的竹影凌乱,布谷鸟归巢山中,万籁俱静,连玉兰花都收紧花骨朵企图度过漫漫长夜。
“我答应你。”这是个重如千金的事,秋云却脱口而出。
也许为了程渊,也许为了吕娇,又也许为了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
她只想过安身立命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她又想做点不同寻常的事,命是老天爷赏的,是意外之喜,秋云无端对人命更生出种怜惜感,况且,她望了眼厨房方向,谁愿让如此漂亮的孩子受伤。
候逢道回过神,目光停留在秋云脸上,彼此对视,感受女孩的不甘示弱。
他露出抹浅笑,语气诚恳:“我果然没看错人。”
“那我的条件。”怜惜归怜惜,秋云不忘交易。
“我说话算话。”候逢道的笑转瞬即逝,只听厨内一声惊响,像是水盆打翻,他正色道:“过几日我会想法子送他到你店中,你且留下。”顿了顿:“他很聪慧,是个不凡的孩子,帮我好好照顾他。”坐正身子:“你的朋友……”他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四月前必返回。”
既已谈妥,秋云站起身欲辞行:“那我就静候大人消息。”
候逢道自不会挽留,出了院门,秋云才为刚才下的决定为难。
望漫天繁星,她悠长叹息,人到底有多少面,而哪一面才是真呢,也许每一面都是,也许都不是。
走到家门前停马处,她已想通,管他什么真相假象,从前家中穷困潦倒焉知今日能开店买马,自己做的每一步难道就预测好必定奔向今天这个结局,皆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就且行且斟酌吧,能再活这一遭。
秋云听见里头江一流和秋雨的说笑声,已是人生幸事。
微眀回到堂内,那位吃相难看的姐姐已经走了,先生正坐在椅上沉思。看眼碗里萝卜干,到底还是得打扰他:“先生,这东西扔了吗?”
候逢道从眼睛下方漏点光,无精打采的说:“微眀,我要送你去她家。”
微眀抱着碗站在堂内烛光下,小小的声影投在门槛上拐了个弯,他乖乖的点头:“先生让我去何处我就去何处。”
烛火微微跳动,屋里的光飘到深处,又照在两人脸上,照在微眀眼睛的水波里。
“先生。”微眀轻轻说:“我爹……,有人曾告诉过我,您心神劳累夜不能寐,又告诉我酸枣子安神。我煮了酸枣水,您喝了早些歇息吧,”他的眼泪掉进碗里:“我知道,先生您的意思,就先下去了。”
候逢道目送他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自他爹去世后,他就不喜欢点灯。候逢道转身到桌前,展开纸,挥毫疾书。
仁,妇人之仁,对,他何时成了如此多愁伤感的人,自古以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抛开笔,任墨汁在雪白纸上留滩黑色污迹。
人生过处应是飞鸿踏雪泥,生死有命,何须伤春悲秋。
他掌灯到微眀屋内,从今日起,便要改改他这个坏习惯,告诉他得好好的活着,活人应不俱光眀,反而要做掌灯人,去照亮他方。
四十七章
秋云应下侯逢道所托之事,知他定会事前安排妥当,只筹划如何安置微眀。
却说另一头赵龙吟出了张氏卤菜馆,搓搓绯红的脸皮,朝南街去。
程府因程如是入狱之事闹得人心惶惶,二管家四处奔波,打点账务或往来人情,程夫人闭门不出在府中镇压众人。
她查看完姐姐旧居打扫情况,遣散众人只带一名婢女回院。
院里静悄悄的,打从除夕起,春日仿佛从未临幸过程府。连蓝鹊也窝在笼中不愿开口。
程夫人低头仔细脚下青苔,刚迈过门槛,一只火热的手捂住她嘴巴,她猛抬头,只见那人菱角分明的下颚,和通红的脸,一双炽热的眼睛。再扭头,身后丫鬟已靠墙倒下。
赵龙吟松开手,将她打横抱起,迈入屋内,轻轻放在松软的塌上,脚尖踢掩门,车身扣上门栓。
抵在门口,就着透过纱窗的光,痴痴看着她。
“我要带你走。”
这句话越过漫长的岁月,赵龙吟终于说出口,岁月再久,她还是依样美丽。
就像那年山涧顺流而下的杜鹃花,插在她鬓边,说不出的娇艳动人。
“我不会跟你走的。”程夫人坐直身,整理微乱的头发。
“我知道你在怪我,可大哥为护我身中数箭而亡。”赵龙吟痛苦的闭上眼,回忆起昔日的祸事:“我俩相识十载,赤手空拳创立山寨,期间多少风浪一同度过,嫂嫂侄子深陷火海,我总得为他保全血脉。”
“既然要求义,何必又惦念情。”程夫人面无波澜:“当日若不是姐姐姐夫托人打点关系将我救出,恐怕你我现只得在牢里相见。你放不下杨寨主,我又如何能放下程夫人。”她低头呢喃:“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对你,对我都好。”
赵龙吟迈步跪下,执她手,紧紧的握住,程夫人顺其意,像毫无感情的布偶。
“你跟了我赵龙吟,生生世世都是赵夫人,何来程夫人。”赵龙吟高大的身躯半跪在程夫人面前,近乎哀求道:“走吧,阿雲,在这和坐牢没有区别,程如是怨你害他爱妻,怎会善待你。”
“姐夫的确憎我,可我佩服他,佩服他言出必行,就算再恨我,答应姐姐留我在府上,从未驱逐过我。”程夫人想起程渊:“就连那孩子他都瞒下,总算为我留下几分薄面,我答应过姐姐,要照顾好渊儿抵偿罪孽,你是响当当的铁汉便不食言,我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就一定薄情?赵龙吟,你看轻我。”
她悠挣开握住的手,站起身,长长袖摆拂过赵龙吟脸颊,他闻到一股香味,很陌生的气息,不是寨子里野草的青草香,也不是百花谷醉人的馥郁花香,是富贵人家奢侈而体面的香。
忽露出个有些颓然的笑:“阿雲,你舍不得程家偌大富贵吗?”
话音刚落,程夫人巴掌落下,外面的蓝鹊听见清脆耳光声,立刻叽叽喳喳和鸣。
“我吕家虽非钟鸣鼎食,却也吃穿不愁,我心甘情愿跟随你在寨里住了三年,名声尽毁,父母皆弃,为一情字,累半世骂名。”程夫人凝望赵龙吟红肿的半边脸,咬牙憋泪:“劫我是你,弃我是你,污我仍是你,我可真够蠢的,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你不光看轻我,还不懂我,真不知道那三年怎捱过,会认为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阿雲,别说了。”赵龙吟站起来,程夫人说的每个字如锋利匕首捅在他心上,酒意被冰冷的现实浇醒,是啊,他何德何能敢妄图带她离开。
许是不服气,或是害怕,再或者掺了点嫉妒。
当初他奉杨寨主令打劫程如是的商队,却不想除了满车的货物,还有位美丽的姑娘惊慌失措倦在马车内,打从第一眼看到她小鹿般的眼睛,赵龙吟就觉得今生要娶的女子已定。
他凯旋回寨,还抢到新娘。
杨寨主当夜就将二人送入洞房,他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可她终日不言不语看起来极不快乐。
日子天天过去,程如是果是个人物,不久便寻到山上。
第一次见她这位如朗月般丰神俊秀的姐夫,他暗中捏紧拳头。
程如是带着夫人闲步至寨门口朗声道:“山下全是我的人,杨寨主,东西赏给你们,把我姨妹交出来。”
山下火把照的山顶如同白昼。
在杨寨主举棋不定间,她已奔向外头,赵龙吟想叫她,却发不出声,与其留住她的不快,不如放她自在。
后来火把像蛇一样沿路退去,就着风吹林间落叶声,他走过覆满蕨藤的石阶,隔着路两边微弱的火光,看见她站在墨绿色的松树下等着他来接。
“姐姐说,如果喜欢一个人就该无所顾忌,是什么身份,是何种族,哪样形状,都不是爱的条件,爱没有界限也没建高墙,爱一个人就要朝他奔去,山阻就翻山,海拦就渡海,与其死在路上也不要枯守原地。姐姐还说,做了决定就不要后悔,那几车货物,是她送我嫁妆,要我永远活的随性快活。”这是来寨中,她第一次说话。
她露出个云开雾散的笑:“我叫吕雲,你可以和姐姐一样唤我阿雲。”
赵龙吟小心的喊了声阿雲,心快从胸口蹦出,她乖顺的垂头又高高仰起,笑眯眯的应着。
他们在寨中相安无事度过三年,六皇子从边疆归来,顺路荡平山寨。
杨寨主为救他中箭身亡,临死时双目圆铮,紧握他手:“稚子无辜!稚子无辜!稚子无辜!”高呼三声死去,手仍不肯松开。
赵龙吟含泪掰开杨寨主的手,送吕雲到山下枫林道边,望山中火光承诺随后带她离去,便不顾身后呼喊狂奔而行。
吕雲等至傍晚,正遇官府肃清寨中余党,将她一并抓走。
赵龙吟赶到山上,从火中救出嫂嫂和侄子,却不想嫂嫂一把将儿子塞入他手,望火痛哭:“孩子依仗弟弟挂心,你哥哥不善烹调,黄泉路上谁为他操心饮食?”说完飞身奔向火海。
赵龙吟怀抱稚子,拉扯不及,眼看她被茫茫大火吞噬。
待到下山去寻不见吕雲踪迹,带着尚在襁褓的孩子,多番打听,才知道吕雲被收押州牢。
他每日在牢外守候,兼照顾孩子,昼夜奔波操劳却毫无办法。
程如是将她救走时,他只能藏脸斗笠下,沿着长街逶迤相送,在枫林道两人分别的树下,眼睁睁看着她等了一个又一个时辰,她姐姐在马车冲她招手,她流着泪抱着包袱,像头迷路的小兽,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不肯离去。
漫山遍野的苍绿,白云悠悠处,载着她的马车终于消失不见,他方才久久坐在树下直到夜色将一切席卷。
“你既然不愿跟我走。”赵龙吟目光在程夫人脸上留恋,在她眉目间徘徊,如何也看不够:“我就守着你。”
“别再随便许约,你的话,半个字我都不会再信。”别开头,捏紧坠入手掌心的泪珠。
赵龙吟推开门,入目是只跳跃的小雀,满园里唯一的活气,阿雲,你该是飞在蓝天下而不是囚在金丝笼里。
你从前最爱央我将秋千高高荡起,说要去看瀑布下绚丽彩虹,去看百鸟归巢,去看鹿鸣山间,说这样的日子才快乐,想做一阵风吹遍世间所有角落。
鬼使神差,赵龙吟抽掉竹笼门。
“不可以!”程夫人仓皇扑过去。
可鸟已经欢呼飞走了,像一阵烟消失在空中,没有一丝留恋。
“阿雲,守候一个人从不是承诺,是自愿的使命。今天有人对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抢走的,若被抢走一定是自己守不住。”他望着院落中一方天空:“从今,我豁出贱命,定要守你一生一世。”
“你这个蠢货。”程夫人推开赵龙吟,死死抱住鸟笼,一片残留的羽毛从缝隙间漏下,落进她藕荷色的群褶中。
赵龙吟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飞攀墙壁,身影迅速消失在墙头。
躺在地上的丫鬟转醒,赶紧过来扶程夫人:“夫人您没事吧?”
程夫人姣好的面容似哭似笑,她望赵龙吟离开的方向悠悠道:“蓝鹊还是想飞。”
丫鬟不懂夫人的心思,她还在奇怪为何会倒在墙根处。
赵龙吟从程府离开,酒醒了大半,行在路上,突听耳边有人唤他。
“龙吟,未必脚下有金子,如此好走。”
他抬头见是熟识的船主裘山亭,停身朝他拱手:“裘大哥哪里去?”
裘山亭还礼笑道:“恁早就喝酒,雅兴哦。”赵龙吟勉强笑笑:“有人请客,推脱不过。”又问:“裘大哥这次去州府,我托你帮我打听的事儿……”裘山亭摇摇头:“对不住了兄弟,还是没消息,你说的财神庙早拆毁建成民宅,物是人非,没处寻。”从包内掏出袋银子:“刀倒是卖了个好价,不是我说兄弟,那刀卖了未免可惜。”赵龙吟接钱放入兜内,摇摇头:“没用了。”裘山亭见他神色黯淡,知他有心事,不好多问,便笑道:“今日你既已醉过,哥哥就不邀你,下次带你去家食铺,那家卤菜实在够味,我出帆多日,最惦记不过他家卤肥肠。”赵龙吟浅笑点头,并裘山亭往码头走,闲聊道:“总麻烦裘大哥,该我做次东,不知是哪家食铺,说与兄弟听听,下次我提前去将酒滤好。”裘山亭为人豪爽,当下不推脱,笑道:“那感情好兄弟,就在西街口,名叫张氏卤菜铺。他家除了卤菜出名,还有个特别机灵的掌柜,才十几岁的丫头,算账应酬一把好手。”赵龙吟微微一愣,心头想,也太巧了吧。那裘山亭还兀自说着:“厨娘似乎是她家姑姑,也是个极和善的人。”
不远处就是码头,有个牙人正牵几个小童在城楼下叫卖,说是京都调教后运来的,个个伶俐。
赵龙吟说:“自从嫂……”他换口气:“自从那婆娘跟人跑了后,你不愿女人伺候,不如买个童子回去烧水洗脚总算是有人照应。”裘山亭看了眼,想起张氏卤菜馆中那个蓬发咬牙的女子,摇头笑笑:“再议。”
四十八章
说也是怪,自从那天见过后,总能听见那牙人在码头上招揽生意,身后跟串童男童女。
两日后,裘山亭谈完生意打城门下过,那牙人婆子一把抓住他,满脸堆笑道:“老爷,买人不,鲜嫩的童子,各般技巧手段,吹拉弹唱洗衣做饭都会。”
裘山亭烦躁甩开她,顺眼扫圈男童,个个涂脂抹粉,年纪小小却妖妖娆娆,想来不是调教正经洗扫而是别有他用,心头一阵反感,人群中只一个女童,生的唇红齿白,背后插根木牌价码安静立于一旁,在众搔首弄姿的童子间显得格格不入。
想起赵龙吟说的话,突觉得好笑,大丈夫风里来雨里去,渴了饮天水,困了睡地床,何须人伺候。
拂袖欲去,那牙婆没得生意,就揪住女童耳朵叱骂道:“榆木人,学学哥儿几个的手段,笑也不会哭也不会,白白浪费老娘的唇舌,明儿若还寻不得人家,就卖你去青楼当雏ji。”
裘山亭眉心隆起,他最看不得不平事,又见女童挨了骂不哭不闹,雪白的耳朵被牙婆掐出血丝,闷头听着面上无一丝怨气,反倒怪招人心疼。
便出口止住牙婆:“你这老婆子,卖菜都知道洗泥掐须收拾齐整,你把人都打坏了,往哪里贩。”牙婆见他去而又返,知他起了心,笑道:“属实是气极了,原是我的错,我自打手,孩子是好孩子,要不,老爷领去。”指指木牌写的价格:“十两银子,对爷来说也就几顿酒钱罢。”裘山亭犹豫,打老婆跟人跑后,他习惯独来独往,带个女童纯属麻烦。见他踌躇,牙婆暗中揪女童一把,压着嗓子道:“哭两声。”女童却依然如故,默不作声,看不出情绪。牙婆又从后踹她一脚,女童踉跄扑腾差点跌倒,站回身子却还是面无表情。
落在裘山亭眼中,忍不住心中叫好,这孩子有骨气,有脾气,是个好苗子。
“够了,老婆子别做戏,休把我东西打坏了。”刚好兜里有送货的押金,裘山亭便扔给牙婆,牙婆接住,欢喜递过女童身契,顺手推女童出去。
裘山亭回想刚才要去干嘛呢,对了,要去张氏卤菜馆,带这丫头正好去认路,以后方使她去跑腿。便将身契收入囊中侧头对女童道:“走吧。”
那孩子捡起包袱听话的跟在他身后。
行了段路裘山亭忽想起似乎带个人,回头去看,女孩儿抡着小短腿气喘吁吁的跑在后头。
裘山亭忍不住笑了,他父母早逝,膝下无子,现在老婆也跑掉,更是随性洒脱,要照顾别人一时还不适应,蹲身拦住女童道:“走不赢说一声嘛,我放慢脚步便是,跑着多累啊。”
女童摇摇头:“风婆婆说过,只有主子吩咐奴才的,哪能主子将就奴才。”
裘山亭取过她包裹:“现在我就吩咐你,牵着我手慢慢走。”女童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迟疑的点点头。
裘山亭大手抓住她的小手走了段路,实在嫌慢的慌,抄手将她捞起抱在胸前。
“现在我又吩咐你,需记牢路,以后若差你来买东西可别忘或买错,我打人痛的很。”
女孩儿又点点头,小声道:“大爷,怎么称呼您?”
“我叫裘山亭,你就叫我裘叔吧。认字吗?”
“在堂子里学过些。”
“你是孤儿?”裘山亭起了好奇心。
“恩,生下来就是。”她倒是无所谓的语气。
“傻孩子。”裘山亭捏捏她的鼻子:“你叫啥?”
“我叫微眀。”
“怎么写?”
小女孩儿扒开他的手掌写下。
“谁给取得,有点意思。”
“一位先生。”裘山亭没看见女孩儿的睫毛颤了颤。
他把女孩儿的头按在肩上,要她环住脖子:“叔叔饿了,你抓紧,咱们跑起来。”
话音刚落,他双脚发力颠着微眀往张氏卤菜馆奔去。
“姑,在刘屠夫手下救咱们的英雄来了。”秋月看见不远处怀抱个小孩儿的裘山亭,赶紧去通报张枫。
张枫擦着手出来,正撞上收脚的裘山亭,两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客官,好些日子没来了。”张枫退开笑道:“上次您救了我和侄女,一直想感谢,找不着机会。今天来想吃点啥?”
裘山亭笑着放下微眀,边点菜:“先来盘卤肥肠,打点干辣子,再就是耳朵和尾巴拼一碟,至于别的,你安排吧,我都行。”
张枫应下,又唤秋月为他冲茶,滤酒。
想起不久前落雨天,他心头存了事在店中饮酒,端着酒杯许久未放下,再拿,酒壶竟然是热的。他唤来掌柜询问,掌柜笑着解释姑姑见他酒冷了就重新温热,手指竹罩后的厨房。他拱手笑道,有心了。罩子被掀开,里面厨娘探出头说,客官有甚心事再烦也别为难肚皮。说完又闭上帘子。在此之前他从未注意过厨子是男是女,突然觉得涌上股说不出的感觉,好像冷掉的酒被重新焐热,他饮下热酒,心头舒坦许多。
店中稍闲,张枫想起秋云的话,亲自从厨内打菜为他布置。
裘山亭与她攀谈道:“怎么不见小掌柜。”
张枫正愁机会没法留住他,笑回:“我们伙计在外头惹了事,她正去周旋呢。”
裘山亭记起店中有位男伙计,是位练家子,问道:“哦,方便说来听听不,或许有我帮上忙的地方。”话出口顿觉唐突,赶紧遮掩道:“看那小哥做事稳妥,不像是会找事的。”
张枫眼睛落在微眀身上,忍不住感叹,这小姑娘长的真俊,和客官一点也不像,她娘亲肯定更俊。
“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人找他比划。”张枫笑了笑,将话题转到微眀身上:“您女儿真漂亮。”
秋月抓把糖放在微眀手边:“像个瓷娃娃,跟她比秋雨像个泥娃娃。”
姜氏打扫完桌子也凑过来说:“我活了几十年也头次见这么漂亮的娃。”
微眀不动声色,倒是裘山亭哭笑不得:“哪是女儿,我光棍一个,这是才买的丫鬟。”
姜氏忙说:“客官一表人才咋会没成亲,说笑呢。”
裘山亭略微尴尬,秋月忙拉姜氏去里头找付师傅,姜氏也知道说错话,赶紧借坡下驴溜了。
秋云训着江一流从门外进来:“你咋就不能按捺下骚动的心,非要和铁师傅动手,好了吧,又送位去医馆,还好铁师傅是极重言的老者,不然今天我们店恐怕得遭揭咯。”
江一流嘟哝:“我说了不打,反复退让,谁知他捞手要掏,那我哪行啊,姐,你不懂招式都是一气呵成,他掏我挡,我顺势取他胳膊往后扭,这是一套,没办法拆,就跟你拔算盘似的,我看你有时下珠子就必须进位,也拨错。”
原来按照约定今日是江一流和铁师傅比武之日。
铁师傅压根没放在心上,照例清早起床打完两套拳后,考校女儿功夫。
两人对立,铁师傅问:“我出拳上直取你面门,下掼你心窝,你怎么着?”
铁凝霜不假思索道:“我弯腰躲开上拳,左手抓你下拳,右手直接掏。”
铁师傅一巴掌拍女儿脑袋,怒道:“掏掏掏,成天就知道掏,那是你女孩儿家该用的招式吗?”
摸着后脑勺,铁凝霜气不打一处,反驳道:“爹,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能制敌的就是好招式,哪管啥女孩儿男孩儿的。再说我又不是真掏,我掏人必定躲,他躲上身还攥我手里,正好膝盖头磕他脑门,你瞧他倒地不倒地。”
铁师傅抚须思索番,沉吟道:“若他不躲呢。”
铁凝霜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昂着比铁师傅还高的个头,斜瞧他爹笑道:“那就更惨。”
脑袋瓜又挨了一巴掌。
“你还真掏啊!”铁师傅气的吹胡子。
铁凝霜真怒了,跑到院边拿沙袋出气。打了半晌,出一身汗,解下绑腿,松松肩膀,抬脚欲出门,铁师傅问她:“哪儿去?”
她长手长脚只顾前行头也不回,丢下两字:“学医。”留铁师傅在原地继续回味刚才所说的招式。
等到江一流和秋云来,秋云惦记未结交铁凝霜,叮嘱江一流不许动手。
铁家武馆众徒弟用人身围出个大圈,江一流和铁师傅在中间盘旋。
两人起势走了两圈,江一流放手道:“铁师傅,不打了,我认输。”
铁师傅拍脑袋:“啥呢!还没打!”
“我甘愿认输。”
“放屁,学武之人只靠拳头争输赢,没有靠嘴说输赢的。”不耐烦卷卷手:“快过来。”
江一流瞅暗中摇头的秋云,松开拳头,退至圈边:“我说不打就是不打,随您出拳。”
铁师傅怒跳:“好小子,这是看不起人啊。”随话音落下,一招虎鹤双形向江一流使来,江一流左闪又躲,就是不让铁师傅够着。如此又周旋了两圈,铁师傅气急攻心,想起女儿今早说的掏,鬼使神差,屈指做爪状,向江一流下盘攻去,江一流本能的去挡,然后翻身一扭。
“一流。”秋云急忙出声阻止。
可惜只听咔一声,吕氏医馆再次感谢江小哥创收。
众徒弟纷纷围过来扶住师傅,嚷道:“臭小子下手咋这么狠,师傅多大年纪,尊敬老人懂不懂。”遭到铁师傅呵斥:“快别放屁丢了铁家武馆的脸,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是输了用年纪压人那是怂蛋。”徒弟皆缄默不敢语。
秋云上前拱手:“铁师傅对不住,是一流没轻重。”又对众人道:“赶紧扶铁师傅去医馆,和吕大夫说药钱算我的。”
“不用!愿赌服输,比武不是讹钱!”铁师傅仅剩的手竖的坚定,他咬牙忍痛去瞧正左右看天的江一流,笑道:“小哥好本事,老夫佩服,现下先去接骨,改日再来请教。”
江一流不敢答话,秋云帮忙回道:“请教谈不上,铁师傅有空到馆子头秋云再致歉。”
铁师傅瞪圆眼睛盯住二人,摇摇头:“你又错了,是我要致歉,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要向江小哥学习很多。”痛的嘶气还想说,被众徒弟裹去医馆不许他啰嗦。
江一流欲哭无泪,拖长声音委屈的唤了声:“姐!”
秋云白他眼:“回去,回去再说。”
两人便就此返回,走到门口秋云才责备江一流两句,跨过门槛,先看到悬空腿坐在板凳上的小小人儿,又见旁边一后背宽实的男人。
立马换张笑脸进门,转变之快,令江一流打个冷战,找借口要去寻秋月躲至后厨。
“秋云回来啦。”张枫笑着站起身为她介绍:“这就是上次救我的大哥。”
瞧着有些眼熟,是店里的常客。
“多谢客官救我姑姑妹子。”秋云就三姑旁边坐下,热情问:“东西够不够吃,我让厨内再炒点菜。”
裘山亭急忙道:“已经许多够了。”
秋云笑眼移到微眀身上:“我看小妹妹好像都没动筷,是不是不和胃口,叫付师傅做个拔丝山药来,保管你喜欢。”
裘山亭才发现微眀坐的规规矩矩不曾动筷,疑道:“对啊,微眀你不饿吗?拔丝山药吃不吃?”裘山亭想啥玩意儿,“要想吃,我给你点个。”
微眀摇头,小声说:“裘叔没吩咐动筷,不能动。”
裘山亭梗住,这小姑娘估计是被牙婆打压的性子呆板,回去要好好教教她啥叫生活,不然凡事要他指点不累死他。
筷子点她碗道:“赶紧吃吧。饿了就吃,渴了就喝,困了就睡,这就是我对你的吩咐,以后要是忘了才问我,其余别烦我。”说完夹块肥肠丢进微眀碗里。
秋云无语,还是吩咐付师傅做个拔丝山药吧,没想到张枫已经站起身,先管付师傅要菜。
“不用这么麻烦。”裘山亭阻止。
“没事儿,今儿不忙。”张枫坐下,看微眀虽不喜食物,却也不发言乖乖咀嚼的样子就怜惜。
裘山亭也领悟过来,没再拒绝,只想,孩子真是天大的麻烦事。
四十九章
几人闲聊了番,秋云和张枫再三感谢裘山亭出手相助,不仅不收钱,还装食盒菜硬塞给他。
裘山亭推脱不过,只得收下。
望两人远去身影,秋云不禁感慨侯逢道的耳目广阔,以后和他相处还需更加谨慎,能避则避。
裘山亭难得近日没有出航,总带微眀光顾张氏卤菜馆,秋云又赠送裘山亭折扣牌,还时常加菜或添酒,裘山亭为人豪爽爱交友,秋云能说会道善处事,两家很快便熟络。
清明将近,连着几天下雨,店中生意稍微清闲。
秋云倚在门口,看行人撑开油纸伞,提起衣摆,疏远又仓皇的在雨中穿梭。
不间断的雨像珠帘垂在天地之间,驶来辆马车正停在铺子门前,将秋云眼前景象全截断,只看见雨溅落木制车盖上,泛起薄薄一层水气。掀开布帘门,下来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秋云仍坐在原地,她看着周老太慢慢投来的目光,露出客气的笑脸。
“老太太,别来无恙。”
周老太独自站在屋檐下,像道日落西山的影子,风送来雨水渗进银发中,很快不见踪影。
“老太太,请进。”秋云起身迎人:“外头凉。”
秋月在堂中过来扶周老太,她摆摆手,曾几何时精明通透的双眼蒙上薄尘,她笑笑,一笑就抖落几分倦意:“不用,二姑娘,老身还走动。”
她脚步微颤跟上秋云的背影,穿过店堂到院后头小屋。
天井里四面屋檐下滴落的雨水,正砸进颈内,她不禁打个寒颤。
秋云点燃桌上油灯,唤江一流沏壶茶,静静坐在桌旁等周老太拖着苍老的身躯缓缓行来。
“一流。”秋云对放下茶壶的江一流道:“将门关上。”
狭窄幽暗的陋室中油灯如豆,照见女孩儿桌上白皙的手,也照见老人枯枝般的手。
“那日的事多谢你。”暗暗将手缩进衣袖中,周老太先开口道。
“老太太不用客气。”秋云笑道:“也是为了保全自己。”
周老太叹口气:“银琴都同我说了,多亏大姑娘机灵,要不然……”
“老太太。”秋云打断她:“我断送了门好亲事,绝称不上机灵。”
“大姑娘既然叫老身来,别呈口舌之快。”
“老太太。”秋云目光落在周老太发上:“我耽搁的起,却怕您黑发辞鬓。”
“人生衰竭,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老身不怕。”死倒不怕,却怕死后子孙后代不宁,这两月的事,周老太梦中惊醒回想自己还活着,不免遗憾。想到此处,她放低长辈姿态,真心求和道:“若不是家宅不宁,早就来拜访大姑娘,你应该清楚,我的时间比你稀少。”
秋云笑:“这倒也是。”请周老太用茶。
周老太摇头苦笑道:“长夜无眠,不敢喝。”
秋云推过茶杯,目光灼灼道:“喝吧老太太,我定要您今夜好梦。”
从银琴告诉她那日房中事皆是秋云安排,她就明白,这位大姑娘城府深厚。她没抓张枫漏处,也是不想查,这件事因为秋云的介入,她反而成了得利者。
“我知道大姑娘的本事,但仍想问问,怎知是银琴?”周老太顺她意思喝口茶,放下茶杯问道。
“若不是老太太别有用心,谁大过年的会长住在亲戚家中。”
秋云轻笑,提起茶壶,水从石壶口泄出,窜起股热气腾腾的水汽,她接着说:“而且我还知道,银琴姑娘家中似乎不乐意这门亲事。”不等老太太发问,秋云直接道:“我观她群摆处有污渍,虽不甚打眼,但到底有碍观瞻。银琴姑娘家中不至于捉襟见肘到让她外出见长辈仅带一套衣服,定是她匆忙离家忘记准备。拜访相隔两辈的姑奶奶,这等尊贵身份难道不值得安排妥当?何以慌里慌张纰漏乱生。老太太,我一为自救,二也是为成全银琴姑娘的一番心意。至于请您来,是我有别的事儿想和您合作。”
“大姑娘。”周老太手被滚烫的茶杯烫的一哆嗦:“我们怕没有可以合作的地方。”
“无妨,合作不成我依然替老太太分忧。”秋云露出个胸有成竹的笑:“您既然肯来,定是走投无路,咱们先说事儿,别的容后商量。”
是啊,走投无路了。年轻姑娘脸上气定神闲的笑容,反而让她放心,起码这位外人是明着和她商量,是用东西来换,而不是抢。
“家门不幸,我所生三个儿子,其中一个弃我而去,另外两个,为争夺家产算计二房,如今连大郎的亲娘都算计他。老大和老三我尚且能镇住,可你那亲姑姑……”
“诶。”秋云止住:“老太太可以叫她名字,可以称她儿媳妇,别提沾亲带故的关系。”
周老太深深看了眼秋云,继续道:“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望姑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咬死在心头,毕竟有损体面的不止我一家。”
秋云点头:“老太太放心,都姓张,却两家人,我家的体面我自己挣,自己护,别人损不了。”
这女孩儿心思太深,周老太想,但心思深不可怕,要制住张桦只能靠她家自己人。
“在老二病重之时,老大和老三便提出分家被我驳回。消息传到二媳妇耳中,她使阴损的法子妄图害老大,谁知错害三媳妇,流了个不成型的胎儿。”想起往事,周老太闭上眼睛,痛苦道:“老三闹到跟前要我撵她出去,念及她照顾老二辛苦,我一时心软。后来,有日听四春独自念叨,柴房后头闹鬼,半夜常听到窸窣声。我暗去查看,拾得张玫瑰色的唇纸,满院女眷只二媳妇用唇纸,且恰是玫瑰色。我知道,她起二心了。仍不忍下手。谁知道,几天前核大郎的账库,见名目不对,便询问他详细,他遮遮掩掩说算错,后头再拿来,又对得上。能让他改账又贴银子的除他娘,我实在想不出别人。家中争斗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举止轻狂也可以容忍,周家基业不大却是几辈人的辛劳,谁敢吃里扒外我绝不姑息。但大郎至淳愚孝,投鼠忌器,我委实不敢下狠手。”周老太说的口渴,饮下茶水,停顿片刻,目不转睛的看着秋云,郑重道:“大姑娘多智,特来讨教。”
秋云心头门清儿,周老太是想用豆萁煮豆,自家人收拾自家人。她明白,可周老太估错了,她从没把张桦当自家人。当下便道:“我可以为老太太献策,但依也不依,全凭老太太定夺。”
“大姑娘请别卖关子。”
“我出的主意共三步,第一步是放权。将周表哥管账的权送出去,或者分出去,分给大姑。”
“大姑娘莫不是在说笑。”周老太有些不安,恐怕蛇鼠一窝。
秋云听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笑道:“张大姑有小思,而无大谋,且性情浮躁,若得财权定按奈不住与奸夫同乐分享,老太太派人暗中盯紧她,记住,盯她的人不能是府中老人,不多时她自会露出马脚,不用费心思撒网,跟着诱饵所到之处就行。”
“那第二步呢?”周老太想第一步尚可但是常计。
“第二步是暗夺。所谓暗就是老太太抓奸要掩人耳目,只带心腹和周表哥。”秋云蘸水画个圈分出两条线:“又分两种情况,若奸夫肯带她走,让她签下离书放了便是。若奸夫不肯和她同路,两人一起绑了以通奸罪投上公堂。”
“为何不都放她走?”
烛光中,秋云的脸晦暗不明:“张大姑心胸狭窄,只要她不好过,哪怕逐出府依然会设法报复周家。”秋云将两条线衔拢,抬眼道:“老太太担心的正是她大郎娘亲这个身份,不斩草除根,前头全是无用功。”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周老太垂下头,手在桌下颤抖着,她记不起十六岁的自己在做什么,可无论做什么,都没这等筹划。她沉声问道:“难道大姑娘就一点儿也不顾忌亲情?”在莫国通奸是很重的罪名,轻则流放,重则死罪。这是一记狠招。
“老太太错了。亲情维系不仅靠血缘,更是彼此相待的态度,真心来往当然血浓于水。但心术不正算计亲人,血缘就成了小人的救命草,用来绑住善良的受害者。”烛火在秋云眼中跳跃,她的话掷地有声:“我从脱了父母胎身,血就只流在自己身上,没有谁轻谁重,识人全靠赤胆真心。”
周老太深深镇住,思索良久后迟疑道:“最后一步呢?”
“最后一步。”秋云将线笔直的划出:“是分。分家,分就有三个周家,延误周家血脉多两种可能,水分流终为合,到该分道扬镳的时候还执意捆绑,硬聚人心适得其反,才是危也。最后一步,我没办法帮您再多算计,得靠您亲自拿捏。”说完,手垂在两侧,有些无奈有些同情的看着周老太,看着老人映在墙上的黑色身影。
一阵很长的沉默,只听堂里客人喊菜声,江一流吆喝声,付师傅炒菜锅铲敲碰铁锅声,撞到屋外门板,和天井里的雨声交杂在一起,嘈杂又克制。
灯芯渐短,秋云饮过三杯茶,已不耐烦再待。
她起身去拉门,背对着周老太道:“老太太无论想多久都可以,这是大事儿,我就先忙去了。”
“等等,大姑娘等等。”周老太求道:“还没说,到底为何帮我?”
“有三,一前头说过,我想和您合作,合作做生意,这算我送的拜帖,至于生意能成否,老太太可待事后决定,第二,我们恰好讨厌上同一个人,和老太太一样,我有不计较的事儿,也有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事儿,必快刀斩乱麻除之而后快。至于第三……。”隔着窗纸,能看见外头阴沉沉的天:“我说过,昔年周姑爷掌心的糖是我第一次尝到的甜味,时至今日,仍有回甘。”
秋云拉开门,几丝雨飘进来,她将门关拢,疾步出去又回返,透过门和里头弯弓似的身影说:“门口放了伞,春雨虽细,但到底有凉意,清明时节,有人还需老太太惦记。”顿了顿说道:“老太太,若伤心,便痛哭会儿也无妨。”
说完退下,再过了会,周老太打着伞穿过天井,到堂内都不曾收拢,脸藏在油纸伞下,苍老的手执竹柄,在檐下朝秋云欠身:“多谢大姑娘。”
马车载着老人家远去了。
去的方向正有位大个子打着伞怀里抱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来。
裘云亭在门外放下微眀,边收伞抖水,边抱怨道:“这鬼天气。”
听见他声音,张枫从厨内出来,笑问:“今儿吃点啥?”
他也笑:“照往常一样。”看眼秋云,有些犹豫道:“有件事想麻烦下几位?”
秋云报以微笑:“先请坐,只要是裘大哥的事,都不麻烦。”
五十章
“是这样的,以前孤家寡人还好,现在有了微眀,虽嘴上说是买的丫头,但我压根没这样想过,就觉得孩子挺有骨气,心里喜欢,没考虑忙起来,随便出航就耽搁十来天。是冲动,但也挺好,有微眀陪我总算能吃口热饭热酒,只是这一走,身边没个人,朋友皆是糙汉,怕她遇上啥难事,想麻烦你们帮忙照应下。”裘山亭表情挺为难。
“裘叔,我能照顾好自己。”微眀晃晃他手臂。
“那是你觉得。”裘山亭摸她乱七八糟的圆髻:“你还小呢。”
张枫赶紧要应下,秋云先一步开口:“照应肯定没问题。我倒有个不情之请,干脆您出航这些日子,微眀就和我们同吃同住,正好我店里人手始终不够,微眀虽小,传话跑腿还是可以的,裘大哥放心,工钱我照给。”
裘山亭一笑:“小掌柜见外。”去征询微眀意见:“你觉着呢,愿意跟姐姐们一道吗?”
微眀小心翼翼看眼秋云:“裘叔做主。”
“我说过啥。”裘山亭摆正她身子:“除了生死,自己的事儿自己决定。”
他低头想了会儿道:“我怕打碎盘子。”
“打碎盘子扣工钱便是。”秋云笑。
张枫拉秋云一把,搂微眀在怀里宽慰道:“别听姐姐胡说,没人扣你工钱,打碎买便是。”这小女孩儿怯懦的模样着实太招人疼。
微眀在张枫怀里点点头。
裘山亭感激秋云替他解决个大麻烦,点了大桌子菜,秋云反而免单为他践行,弄得他心里感动的不行,觉得有人关怀也是件挺热乎的事儿。
他暗中去瞧在柜台后为微眀整理纽扣的张枫,又见她发间空空,酒杯在嘴边盘旋,也不知道涟安有啥好看的首饰没。
过了几日,裘山亭送来微明,一大一小在门口依依惜别,弄得裘山亭差点落泪,连呼把微眀抱开,偷偷溜走。
裘山亭身影刚消失,微眀从张枫怀中滑下,怀抱包袱,双目警惕的看着秋云:“我住哪儿?”
“你想住哪儿?”秋云反问。
“听你安排。”圆嘟嘟的脸一本正经的板着。
“那何必问。”这孩子和候逢道一样也是副欠扁样。
“好啦,好啦。”张枫从旁打圆场,觉得秋云不该和小孩子说话这么严肃,想牵微眀去下去。
他却甩手不愿:“我要和她待在一起。”她指秋云。
张枫愣住,感觉这娃咋变了个人。
秋云劝张枫:“估计是难受和裘大哥分开,我哄哄她。姑姑,忙去吧。”张枫方才回厨房。
秋云继续勾头算账,微眀抬条凳放她旁边,站上去,下巴隔在柜台边。
“你算错了。”微眀看着看着突然指正她。
“我故意的。”秋云斜他眼:“听说你很聪慧,考考你。”
“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故意。”小样还挺不服气,不耐烦扯扯袖口上的花:“况且,也轮不到你考我。”
“那谁能考你?”
“断然只有先生。”微眀低声道。
“好吧。”秋云想候逢道我都能忍下,能忍不下你:“那便谢谢你。”
“姐!”江一流从外边进来喊道:“吕姑娘来了。”
“秋云。”吕娇推开江一流迫不及待的朝秋云扑去:“和你说件好事儿。”
微眀横在二人中间拦去吕娇的去路。
“这小女孩儿谁?”吕娇抱臂斜看小豆丁:“给我让开。”
“就不让。”微眀叉腰。
“朋友的侄女。”秋云随便找个名头。
“好狗不挡道听过没。”吕娇想推微眀,又恐惹秋云生气,只得嘴炮攻击。
“谁让谁是狗。”微眀眼睛飞起,和吕娇杠上。
秋云扶额,对江一流道:“先把微眀抱开。”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挽袖子朝微眀逼近,他后退指着秋云道:“很好,你就这样忠人之事,果然是两面三刀之人。”
手指反遭秋云攥入手心不得逃脱,江一流直接将他打横抗起。
“别伤着她。”秋月忙劝,又要江一流放他下来。
江一流看秋云。
“带他出去走两圈。”秋云叹气:“就当锻炼身体。”
“我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
一位英气勃发的女子,十七八岁的年纪,鹅蛋脸上镶双秋水般的眼睛,收进无限春风却又闪现一抹横塘的清澈。她着红衣长靴,仅袖口腰间脚腕用黑色的绑带束紧,显得矫健利落,像万里野地茫茫荒原上独自直挺的白杨。
她伸手夺江一流肩上微眀,出手迅捷。
“凝霜姐,咱不是说好一笑泯恩仇嘛。”江一流边躲边抱怨。
“没有恩仇。”凝霜抢夺中无意间给了微眀屁股一巴掌,痛的他差点哭出来。
“就想扛扛这人肉沙包。”铁凝霜脚下左右画圈,紧跟江一流如猴般身影。
“好啦好啦,我俩一人一圈总行了吧。”江一流率先跑路,冲后头铁凝霜道:“下一圈店门口追上我,就把人给你。”
“瞎说,是我在这儿等你!”
红衣如道火光,很快消失。
只微眀叫苦不迭,有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我不想当沙包啊。
“可算走了。”吕娇总算能靠近秋云,她急不可耐的想说话,按捺心头激动,悄悄附耳秋云道:“渊哥要回来了。”
秋云装作惊讶的样子:“这可好,什么时候的事儿?”
吕娇歪头:“前几天来的信,估计已经在路上了。”她用胳膊抵秋云:“到时候为他接风洗尘,就在你店里。”环顾圈店堂:“虽说破旧些,不过我不嫌弃。”
秋云低头看不清神色,幽幽道:“的确该在此处,我还欠着他顿饭。”
“你想结交凝霜,这尊佛我请过来,你该咋谢我,你不是说帮我的忙。”吕娇冲秋云摊手:“我可没见着你帮了啥。”
“我帮你守着秘密。”秋云露出个促狭的笑:“特别是渊哥快回来,我更守的住。”
吕娇想起往事,急的锤秋云:“不早该忘了,咋又出尔反尔。”
“我逗你的。”秋云哄她:“总之,我差你记人情,往后有事尽管差遣。”
吕娇哼道:“这还差不多。”噗嗤笑了声:“你想结识凝霜,我看你那伙计和她恐怕更有渊源,刚才在路上碰见,凝霜还叫他二师公,把伙计闹个大红脸。”
“哦,有这等事儿?”秋云挑起眉毛。
“待会儿自己问他,我不知其中门道。”
过了大概一刻钟,两个人气喘吁吁停下。
铁凝霜放下肩头的微眀,踏进店,提柜台上放置的茶壶,倒满碗,咕咚咕咚喝光,抬袖抹干唇边水渍,长吁口气叹道:“爽!”
江一流也酣畅饮下一碗,两个人同手同脚坐同一条凳上,连姿势都相似,大喇喇长开腿,后背仰靠在桌边,望向天花板,大口喘气。
独微眀瘫坐地上,双髻左一挑,右一缕,凌乱不堪。
秋云赶紧扶他,他苦着脸欲哭无泪,已没力气和秋云闹别扭。跑的人累,他被颠了半天,更累。若不是忌讳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真想痛快哭一场,不行,决不能掉泪,不能让眼前人看轻。
他自始至终都记得自己是男儿身,没有女儿的娇柔,和随意流泪的权利。爱哭鬼是姐姐,从不是他。想起姐姐,心头绞痛,眼框红了圈。
秋云当他被累着,安慰道:“对不起,我不该让他们带你出去,让你受委屈了。”悄悄对他说:“傍晚回家,站在我家院门口,我叫你先生出来,可以远远看一眼。”
他抬起红肿的眼眶,一字一句道:“先生说,在棋局分出胜负前,我们都不能见面。你如果真愧疚,以后就别再拿我当孩子,也别让人戏耍我。”
秋云想说,可你就是个孩子啊。
但他说的话,却无从寻觅天真,夹杂股悲凉的隐忍。是她低估这孩子,远比想的要早慧许多,原来所有懵懂可爱,都是他的伪装,卸下的面具,秋云不知道其后存在的秘密,但那必是异常沉重且心酸才能让七岁的孩童去佯扮纯真。
她认真应道:“我以后绝不会。”向他摊开求和的手掌:“快起来,既然已经说好,那我们定下约定,你别故意为难我,我凡事也和你商量,行不行?”
微眀想了会,覆掌在她手心,点头道:“好,可得说话算话。”
“那肯定。”
总算是解决掉这位人小鬼大迷你版候大人,真是有其先生必有其徒弟。秋云感到头大。
“二师公,我爹说要请你去家用饭,何时有空。”歇好后,铁凝霜收回脚,仍撑着上身。
“凝霜姐。”江一流面朝她,愁眉苦脸道:“不是说好,别叫我二师公嘛。”
“我也不想,先练练,怕到时候在我爹面前挨批。”铁凝霜笑的诚恳。
“谁说我要去你家啦。”江一流驳道。
红衣身影晃动,铁凝霜站起身,颀长的手脚舒展,五个指头张开挨个合拢,左右晃动脖子,扩扩肩,满不在乎道:“我就带个话,反正你不去,他自会来请你老人家。”
“这算啥事儿啊!”江一流苦恼道。
“我说啊,你就答应呗。”吕娇插话,眼珠子转转:“让铁师傅在店里请客,应了人情,还能顺便赚他笔钱。”她觉得自己是经商的天才,全然不顾算计的人正是身边铁凝霜她爹。
“也行。”铁师傅他女儿毫不介意被算计。
秋云听了圈基本明白打瞌睡的枕头已经送来。暗中使眼色叫江一流别拒绝,江一流勉为其难点点头,颇为不愿。
“对了,还没介绍。”吕娇拉过铁凝霜介绍道:“这位是铁凝霜,铁师傅的女儿。这位呢……”吕娇手刀转至秋云:“是秋云,她爹爹的腿是我哥治好的,你的胳膊也是我哥治好的。你们好好认识认识。”
本来挺和谐的氛围,被吕娇这一介绍反而生出点尴尬。
铁凝霜比秋云高出一头,从上打量这位姑娘,心想,吕大夫为他爹爹看病时,是不是也跟接我的骨头一样温柔。
秋云却想,她娘一定很美。
心里笑笑,请两位姑娘坐下,吩咐付师傅做些女孩子爱吃的菜端上来。
铁凝霜抱拳拒绝道:“还有事儿,来此目的是通知二师公去做客,既然二师公已经答应,我这就回报我爹安排。”
她是个急性子,不等人回话,大步流星踏出门,红色的衣角转眼消失。
“还看。”吕娇有些吃味拿手在秋云眼前晃晃:“她不吃你就不招待我是吧。”
“师傅,减两道菜。”秋云朝里头喊。
“张秋云!”吕娇跺脚嚷道。
微眀觉得相比起来还是秋云比较得体,这位呂姑娘实在失礼的紧。
江一流想,太倒霉了,突然之间变公字辈,我还年轻的很,媳妇都没讨上。暗中看秋月。
秋月研究微眀发式,天,裘叔的手艺也有够差,竟然打个死结,微眀不痛吗。
这边虽然吵吵闹闹,但总有欢声笑语。
京都大牢前,还未到清明,门口已经插满香烛。
除夕离开时,身旁树尚枯,如今已抽出麻密的柳枝,在风中四处乱散。
程渊下马紧盯黑漆漆的大门,等待从里头出来的程如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腿有些发麻。
程如是终于出现,两鬓白发在旋即关拢的黑色大门衬托下格外醒目,想起分别是雪满枝头,如今雪融无踪迹,父亲却黑发添霜。
随奔跑,程渊身后宽大披风飒飒展开,几步到程如是跟前,握住他有些凉有些僵的手,双眸含泪轻声道:“父亲,我来接您回家。”
许久未见外面的世界,仿佛天又高了些。
程如是闭上眼,想起牢中一方天地,有天夜里梦见亡妻在小窗外冲他招手,恨不得穿墙而去,惊醒后方觉,隔了墙倒简单,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生死。
京都四月的风依然夹杂凉气,程如是披上程渊递过的外罩,由他扶着上马,辔马留步,他回望密不透风的墙壁,又将目光投向远方长路。
“走吧,赶在清明前,还能为你母亲扫墓。”
这是心中最急切的事。
五十一章
恰遇在州府交情颇深的熟客卢强要回州府,程渊同父亲、洛鸣安顺路搭他商队的车回洛县。
过了铜关便出京,前路漫漫,漫山遍野绿翠夺人眼。
程如是掀开窗,回望重兵把守的护城墙,这一别就真不复相见。
“如是,莫非还有眷念?”对面的卢强见他依依不舍,笑着问。
“没有。”程如是覆帘正身,笑回:“圣上仁慈,只收缴京中产业,夺程家皇商资格并约束永不入京,到底宽恕我的性命,留下洛县祖宅容我消磨残年,已感恩不尽,犹如偷改阎王爷的生死簿,我还庆幸的很。”
“莫说丧气话,你程大老爷是何志向我未必不知吗?”卢强一双精明的眼睛笑起来:“别跟我说你不想东山再起?”
“卢兄说笑,如今我只想安度残年。”程如是看程渊:“合该他顶事。”
卢强眼光落在少年身上,点头道:“虎父无犬子,世侄确是一表人才,若非我女儿早嫁,现膝下只得一幼子,都想同你结为亲家。”
马车撵过石头颠簸阵,车里人抓紧扶手,程如是笑着掩过。
行到平路,卢强又开口道:“我手头倒有门小生意想与程兄商讨番,若程兄看不上,也可与世侄练练手?”
卢强是州府当地的商人兼地主,拥有几百亩果园,种植的瓜果销往全国各地,主要供应京都富贵人家,昔年曾与程家有商业往来。
他开口的生意决不随便,程如是淡然一笑:“洗耳恭听。”
“我园里产的瓜果销路你也知道经久不衰,说句自夸的话,那是供不应求,但地只有那么多,帮工就这些,圣上又下令严控土地买卖手续,现在我想扩张种植简直举步维艰,成片的山林更无处寻,白白浪费大好商机。我记得程兄在洛县有数个良田庄子,又有山头几匹,若都种上果树,定比庄稼收益更好。你若是信的过兄弟,等到州府去我府中一聚,我为你引荐果苗商,树苗的事儿帮你搞定,收成的果子全拉上州府,我给你包圆,销的事儿也不愁,前后全帮你打点妥当。”卢强精明的眼睛如月弯钩:“除了前期投入苗钱,委屈程兄贵体劳累,想想并无其他不是之处,也是我们的情分,换别人我自是没有这份闲心。”
静静听完,程如是并未回应,看着程渊。
程渊低头沉思番,笑道:“谢伯父提点,经此一劫家道衰竭,我正愁往后该做点什么撑起家门,可惜世态炎凉,周边往来商客皆弃,无门路可寻,难得伯父宅心仁厚愿意伸出援手,真如雪中送炭般及时,我也不啰嗦,等到了州府,还望伯父引荐引荐,小侄定谨记伯父大恩。”
说完起身要拜,卢强赶忙拦下,笑着道:“在商言商,不敢受此礼,侄子决策果断,是个人才,前途无可限量。”
程如是在旁听着点头笑笑。
几人又说了些商场中的事,程渊同卢强相谈甚欢。
等到了州府,卢强向父子引荐苗农相识,程渊留下名帖后与父亲辞别。
程府得知老爷少爷回家的消息,早早张罗开。
驼铃清早便在城门口等候,午时刚过,马车打官道扬起尘土径向城门来,程渊探出车窗唤驼铃,驼铃踩着踏板跃到车夫旁坐下,隔着布欣喜道:“老爷,少爷,可算回来了。”“先送洛公子回家。”虽然没看见少爷的模样,但驼铃想少爷定是笑着说这话。
马儿跑的飞快,带着归家的喜悦,很快到洛府门口,程渊亲自送洛鸣安下车。
“麻烦你了,咱们后头聚。”
洛鸣安有些不舍:“这下总归是再也不走吧。”
由驼铃扶着臂,程渊单脚踩在踏板上,回头对洛鸣安一笑:“放一万个心,这回准不走。”
马车走远了,洛鸣安在原地挥手,他有些后悔将顾管家找秋云麻烦一事相告,有点嚼人舌根的意思。但他可是成人之美,绝不是为了尽快处理掉哥们的终身大事好让吕娇死心。洛鸣安想到吕娇蛮横娇痴的模样,有些迫不及待想见她。
“夫人!”一个小厮扑爬滚打闯进院子:“老爷少爷到街口了。”
程夫人“嗖”从椅上腾起,顾不得衣裳累赘,也顾不得丫鬟搀扶,提起裙摆朝门口奔去,身后跟串脚不沾地的下人。
程渊率先下车,仰头看熟悉的门匾,看屹立在院中多宝阁高高的飞檐,看湛蓝而纯净的天空,闻见熟悉的味道,感觉舟车劳顿的疲倦顷刻消散。
“渊儿!”程夫人到门槛却止住脚步,久思情更怯,她竟不敢上前。
收回在蓝天中翱翔的目光,飘忽至眼前的女人身上,程渊瞳孔收紧了些,变得狭窄而尖锐。
“你好像瘦了些。”像是读出他的厌恶,程夫人收起激动的情绪,握住裙摆的手端至胸前,昂起当家主母该挺直的背脊,隔着对开的朱红色大门,轻轻的吐出句俗常的挂怀语句。
“倒也没有。”程渊回身扶下马的程如是,背对着程夫人。
程如是不过看一眼,便知道发生何事。
经过些日子本已缓和的父子关系,不敢确信回到让这孩子曾执念的屋檐下,他是否还能温润如昨日。握住儿子微热的手,程如是感到有些力不从心,想要用秘密去换取儿子的欢心,换来他持久的关怀,一种为父的柔情和为子的顺从。
他目光越过程渊与吕雲对视,在女子仿佛枯死的目光内,找到点理智。让她保全体面的程夫人身份,这原是对小霖死前的承诺。
“别站着,先进去。”程如是问道:“你姐姐的房间打扫干净了吗?”
程夫人点点头。
“把我的东西从西院移过去。”跨步踏进门:“往后有事到苦雨阁找我。”
“是,老爷。”程夫人应下又问:“可要摆饭?”
“你们吃。”他急匆匆往苦雨阁方向走,程渊紧随其后。程夫人跟了段路,停在原地,看迤逦前行的父子二人,拖出长长的一条花道。
她无力的垂着肩,声音只容旁边的丫鬟听见:“把席桌撤下罢。”独自一人往相反的方向拖出另一条花道。
为母亲上完香,程渊坐在堂内等顾严管家,二人今日恰好有事外出。
太阳渐渐藏进云层,天边突然乌云堆积,山雨欲来风满楼,只见外头树桠被风吹的东倒西歪,落花穿梭其中,如四月天下起了茫茫大雪。
两位管家顶着风从外头赶来,顾不得乱花迷眼,朝上首的程渊请安。
“快起来。”程渊忙扶:“许久不见,你们二位倒是客套上了。”
这是两位忠心的仆人。
听完他们禀报府中、庄子、铺面的情况,程渊安排严管家明日随他去趟庄子,又吩咐诸多事宜后让他退下。
“少爷,看天,明儿要下雨,可真要去庄子上?”顾管家惦记沉压压的雨云,估计是个暴雨天。
“老顾,你不同我说说你干的好事,光顾着天气有何用,再说为了正经事,就是下刀子该做的事儿也得做。”程渊想骂顾管家一通,看他越发年迈的身子骨,忍下心头的火气。
“少爷!”顾管家知道事情败露,“扑通”跪下,辜负了少爷的信任,他心里不乏愧疚:“请少爷责罚。”
“是该好好责罚你。”程渊扶他起来道:“你以为跪两下就算责罚,想的美。”转身靠坐在椅上:“她让你做了些什么,老老实实禀报,等抽空我亲自带你去向秋云姑娘道歉。办事办老的人反倒插手起我的事儿,老顾,别搞那些个哭天抹地的,凡事别自作主张,行事多动动脑子,就是对我最好的尊重。”
一番话说的顾管家老脸通红,从老太爷跟前就积累下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当下嗫喏道:“少爷责罚的对,我定好好向秋云姑娘负荆请罪。”
“她可还好?”程渊露出个拨开云雾的笑,俯身问老顾:“你也没讨到好处对不对,我早知道她是个极聪明的姑娘。”
“秋云姑娘心思敏捷。”顾管家叹气:“是奴才走眼。”
“走眼就对了,托你信你敢背主送人,还敢擅自找她麻烦。她这是帮我罚你,你不得有怨气。”
顾管家点点头,又是一番痛心疾首的忏悔。
“行了,再你吩咐你件重事儿,这事千万得办好,办好了,你是顾家的恩人,办不好,你就是顾家的罪人。”程渊冷冷的看着顾管家。
“奴才借胆也不敢称程家的恩人,办妥原是应该,办差了奴才无脸见人,随少爷处置。”
又要跪下,程渊止住:“我不喜欢别人跪来跪去,你过来,我低声吩咐你。”
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嘱咐了番,顾管家知事干重大,铭记在心不敢轻慢,随后去准备。
第二日程渊忙着去庄上考察土质,严管家召集庄上种植的老手,同他们仔细分析、估算、筹划,决定将山全种上柑橘。程渊又星夜赶往州府,联系苗农,付千金定下百余车树苗,快马加鞭送回洛县,赶在五月初下种。
与秋云同在一县内,却未曾见过面。
却说铁师傅收到江一流愿意赴宴的消息,第三日便火急火燎的往张氏卤菜馆。
自从张勇教会江一流赶车后,秋云等倒不急着每日去城门口坐车。
收摊闭门后,堂内单独摆上一桌好菜,除付师傅和姜氏不在,店中几位加微眀,并铁师傅及凝霜围桌坐下,铁老先生要请江一流上坐。
江一流推辞:“铁师傅您就别给我找不痛快。”
铁师傅难得露出笑脸,有几分僵硬:“师叔,按辈分也该你坐。”
江一流白眼:“若说辈分,我是师叔,三姑是我姑,该三姑坐。还有,铁师傅求您别叫我师叔成吗。”
铁师傅那对大眼睛又鼓起来:“渺空大师昔年指点过我师傅,你是他徒弟,我不叫你师叔岂不是目无尊长乱了辈分,我师傅要是泉下有知,非起来臭骂我顿不可。来来,我俩一起坐上首,这样满意了吧。”
铁师傅生拉硬拽,江一流只能挨他坐下。
“原来你们还有这种缘分,怪不得听吕姑娘说,凝霜姑娘叫一流师公。”秋云笑看江一流别扭的模样,显得有些幸灾乐祸。江一流做个姐的口型,暗含委屈。
“确是缘分。”铁师傅端起酒杯,自己畅饮大口,开怀大笑道:“若不是江师叔使出招伏虎擒拿手,我恐怕也未看出这位少年英雄竟是我渺空师祖的徒弟,我这手臂能被渺空师祖一脉相传的功夫折断那可是福气。”
铁凝霜在铁师傅的高谈阔论间冷着一张脸,目光偶尔扫过他爹手臂绑带上,心里愤愤,该死!那是我绣给吕荞的护膝。
五十二章
“铁师傅您快别说,师傅要知道我在外头跟人打架也得狠狠批我顿。”
“想不到渺空师祖也是性情中人。”铁师傅满脸向往:“师叔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当年多少人妄图拜在渺空大师门下,皆被拒,他以八十几岁高龄圆寂却只得你一个入室弟子,我师傅当年为让渺空大师指点两招,曾折断双臂在安观寺跪足三日,方得渺空大师接见。多不容易啊,你这身份太招人眼红,师叔,我太羡慕。”
“看来你师傅不够狠,若像我一样双亲皆逝,肯定我师傅就心软了。”江一流随意夹筷菜放入嘴中,自嘲道。
气氛有些凝重,铁师傅咂咂嘴,尴尬看房梁。
秋云赶紧接话:“一流,别说不开心的事儿,现在有我们。”
微眀从碗里抛出双眼睛:“众生皆苦,不独你一人坎坷,不用常把悲惨身世挂嘴边,好男儿顶天立地,不靠同情博爱。”
要不是秋云姐叮嘱过,江一流立刻就要抓他起来抡圈。
微眀毫不畏惧江一流的怒目,脆生生道:“说的你羞愧,就拿红眼睛瞪我,我哪句话说的不对,你倒是反驳反驳。”
“你话说的没错,微眀。”秋云插话道:“但你说的不是一流,他并没有靠身世讨我们欢心,我们喜欢的是他的为人。”掉转头对微眀:“你也一样,若品质不好,身世再苦也没人喜欢。但我知道,你是坦白的好孩子。”笑着对一流道:“要不要陪铁师傅喝点酒,我帮你滤盅?”
一流眼睛泛着光,摇摇头,笑道:“姐,我吃菜不喝酒。”
秋月和张枫为他夹菜:“来,快吃,给你多夹点。”
微眀见众人都去哄江一流,小鼻子哼哼,却不想再低头碗里多块亮晶晶的红糖糍粑,迎上秋云笑意盈盈的眼睛。她轻声细语道:“仔细别把牙磕掉。”微眀示威般咬下大口:“才不会,我的牙可利。”
明明看他嚼也不嚼就顺吞下去,喉咙处滑过道小山丘,表情凝重的把满杯水喝光,倔强模样惹人好笑。
铁师傅暗中靠近江一流,小声道:“师叔,改天来我武馆,传授两招。”
江一流知道秋云的心思,便道:“可以是可以,但铁师傅,我真不想听您叫我师叔。”
“这是为啥吗?”铁师傅皱眉:“尊敬你老人家不好?”
“我多大年纪,就成老人家,以后咋讨媳妇。”
“那是尊称。”铁师傅连忙解释,抬伤臂置于桌面上,叹息道:“您也给我点面子呗,若让人知道我的手臂是年轻小子给弄伤的多丢份儿啊,但您是我师叔就不一样,别人会想您年纪轻轻定是深藏不漏,我栽了也是情理之中,不至于脸丢的那么惨。”
感情是这个原因。
“行吧行吧。”都说到这份上,江一流再也不好拒绝。
“好嘞。”铁师傅喜笑颜开,对着铁凝霜板起脸,严肃道:“还不叫二师公。”
铁凝霜提过他爹的酒壶为自己掺满杯,手执酒杯朝江一流恭敬道:“二师公。”
她一声二师公差点没让江一流把头磕破,暗恨自己搬石头砸脚,只能苦着脸应下铁凝霜的敬酒,狠狠干掉杯中水。
散席后,铁氏父女二人将秋云等送至城门,铁师傅一再提醒江一流约定,直到马车消失在夜色中。
几人回到家中洗漱完毕就寝。
微眀与秋云一室,秋云单独为他在旁置放张小竹床。
半夜,秋云迷迷糊糊醒来,透窗见外头漆黑,耳听微眀轻轻呼气声,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遂披衣推门到院中透气。
夜一如既往的静谧,望天边一轮弦月,浅浅清辉刚够盛满双眸,秋云眨眨眼,那光便滚落至不远坡脊处,恰恰停在某个朦胧影子脚边。
他迎月而站,却陷在黑暗中。
秋云知道那是谁,夜色中,看不清面目,也知道他在牵挂谁。
也不知过了多久,梨花飞转擦过秋云鼻尖,她闻到股花香,忽觉有些凉意。
影子还立在坡上,院中已无人踪。
侯逢道不知道荀先生何时到来,他的身手悄无声息,像突然从月驾来。
“微眀,他可还好?”荀先生与候逢道并肩而立。
“还能活着就不错。”候逢道回身朝宅中走去,声音听不出感情:“走吧,正事要紧。”
依然隔着张案几,主人未奉茶,客人不嫌弃,未点烛,就着缕微光,彼此神色模糊,隐下许多心事。
“鹿君差我问问先生,冰冻三尺该如何破?”荀先生的声音有些干涩。
“为何要破?”候逢道反问。
“不能由我用之人为何不破。”
“哈。”候逢道轻笑:“我是谁?”
“寡先生,别为难老夫,请眀释。”
“为国用,就是为我用。凌霄不仅不能动,还要重用,他久不破海盗,威名已损,若有人趁机弹劾,圣上必定动怒。要知道将乃军魂,民生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怎可折戟。鹿君要的江山,是一个固若金汤的江山,不是千疮百孔的江山。我出一计托荀先生带予鹿君,要他密会凌霄。由此冰不用破,反通天堑用。”
可惜夜色昏沉,荀先生无法看清男子脸上运筹帷幄的神情,他揣上点小心道:“寡先生请讲,老朽定当带到。”
“南海海盗猖獗,时常出其不意攻击沿海居民及商队,一出动便如群鸟出巢,大肆抢夺。其据点众多,常年盘踞海上小岛,难以寻觅,要想端其老巢花费几年都难。不若以兵易民,将民装成士兵,士兵装成民,蹲守沿海,待海盗出动,一网打尽,不用耗时耗力搜寻敌人,跟着诱饵走,敌人自会上钩。”
“可若未打尽?”
“他们缺乏食物水源,谁比谁能熬。”
“若凌霄不识好歹?”
“鹿君深知该如何驾驭人心,也比你我清楚,人心有多容易动摇。”
这回看清他眼里嘬着的那点光,如最锋利的剑尖。
荀先生叹息:“得先生,吾主之幸。”
“荀先生此言差矣,慧眼识才,是鄙人的幸。”
荀先生笑道:“先生真乃高人也。好,老朽这便去复命。”起身,观落月满院,突心头涌上股伤感之情:“老朽还有一疑问,为何先生能保住凌霄,保不住冯君?”
侯峰道从檐下踱出,一身碧衣披上清霜,他冷冷道:“荀老这是怪我?”
“老朽未曾。”
“能让荀老忘记身份相帮,鹿君岂会留他?”候逢道苦笑道:“相亲以偏私,不显方为平,荀先生往后复莫问。”
“寡先生!”荀老醍醐灌顶,只觉振聋发聩,真想痛哭一场。
眼前人背身毫不留情走入屋内,紧闭门扉。
月渐渐西移,最后一点光映在墙角晃动的松柏树桠上。
第二天一早,秋云几人刚到店中,打开门,不想屋里如狂风过境,一片狼藉,碗柜内的碗全打碎,锅被石头砸开,更别提桌椅掀的到处都是。秋云查看柜台,东西翻的乱七八糟。
显然昨夜有人趁着江一流未守夜来袭店。
江一流跳起来便要去报官,付师傅更是怒骂不止,张枫和姜氏急的流泪,秋月慢慢拾掇屋内杂物。
秋云拦下预去报官二人:“等等。”思索番,安排道:“三姑去报官,秋月和一流买碗筷,付师傅和姜婶买厨房用具,我和微眀在此地打扫。”又对姜氏道:“若翠鸣姐在家,烦姜婶请她来搭把手,我照给工钱。”姜氏应下,几人立刻分头行动。
秋云忙着收拾桌椅,却见微眀贴墙壁饶圈,又到厨房和柜台查看番,最后嗅嗅锅中那块石头。招呼秋云:“你过来。”
“有何不妥?”秋云问道。
“这石头有种奇怪的味道。”微眀闭上眼睛嗅嗅:“像生肉。”
秋云也低头去闻了闻,沉声道:“待会儿让付师傅和三姑看看。”
“还有这里。”微眀拉秋云到里头停放煤灰的地方,附近赫然有个沾满煤灰的脚印。微眀匐地抽抽鼻子,站起来道:“看大小是个男子,脚印的形状不是靴子,靴子两边要宽些,像是布鞋,大约是个屠夫,满脚血腥味。”又唤秋云:“你抱我起来。”秋云顺意。
“再高点。”他指着天井某处墙壁。
秋云踩凳举着他,他又凑近细看摸摸墙顶:“从这来的,有两道放梯子角的磨痕,没想到是两个人,还有个靴子印,但他应该没进屋。”凑近动动鼻子皱起眉:“好恶心的香味。好了,放我下来。”指挥秋云:“去外墙瞧瞧,他们定在那蹲点,应该还有线索。”
边同他朝外头赶,秋云露出惊讶的神色,小神童啊,迷你版狄仁杰吧。
“别跟见鬼似的看我,在家时姐姐常蒙骗我,就跟刑部任职的姨夫学习两招。本想……”提起姐姐他顿时哽咽难言,想起昨日言过不以同情博爱,又板起小脸,斜眼秋云:“岂是你这种商户能有的眼界。”
秋云忍住没捏他肉肉的臭脸。
到外墙果然有所发现,一根断掉的梯节和块钩碎的锦缎衣角。
微眀托下巴想了会儿:“进店砸东西的是个胖子屠夫,穿靴子的鞋上带股奇怪的香味,这衣角也该是他的。话说一穷一富为何凑成一团,来袭击你的店?又得罪人了吧?”
“为什么说又。”秋云白他眼,脸色阴沉道:“谢谢你,我心中已有数。”
微眀背手老气横秋道:“有数就好,以后要好好处事。”
“走,先回店打扫干净。”秋云捏紧贼人留下罪状:“再收拾那两个混账。”
“不许说粗话……”不待他嘀咕,秋云直接抱他回店。
五十三章
收拾完残局,第二日张氏卤菜馆照常开门营业。
如此渡过几日,未曾有动静。
这天,迎客菜馆临近打烊,伙计们已各自归家,空荡荡店堂内张张桌椅静静伫立,老胡子掌柜伏于柜台算账,拨弄算珠清脆的声音格外响亮。
眼前忽暗,只见两个身躯抵在柜台前,老胡子掌柜不及反应,其中一个已飞速闪开将四门关闭,房间光线更沉,不过响指的功夫,另一位拿出火折,点燃桌角那盏泛黄的油灯,浮起拳头大小的光,正好照亮灯前人的面孔。
“是你?”老胡子掌柜从日渐衰退的记忆里翻出点印象。
“是我。”随点头,烛火中姣好面容上暖光晃动。
“客官!”老胡子掌柜暗中收起账簿:“若是与东家有过节,请别为难老朽,老朽帮人干活,未曾做过亏心事。”
“掌柜别怕。”秋云露出温和的笑:“我没有恶意。”
“请问客官……?”老胡子掌柜从柜台挪动到前,眯起眼睛,借光想好好看清来人。
“张氏卤菜馆的东家。”秋云拱手:“来报掌柜件喜事。”
老胡子掌柜那豆粒似的眼珠内光抖动两下,他撩起衣摆,摆臂旁边桌椅邀道:“贵客,这边说话。”
秋云端笑坐下,与老胡子掌柜如此这般道来。
“东家。”老而硬的脸再多做动作也十分违和,可老胡子掌柜的笑轻灵流畅,仿佛谄媚讨好的笑是天生在他皮上,他两胡须高高撇起,倘若不是有光闪烁其中无法辨出开与合的眼睛拼命揉紧,像要挤出几滴诚恳的水。
“东家诶。”他再次用沙哑的嗓音包含亲昵的情感唤了声,敲着腿道:“往后您就是我的亲东家。”
“尤掌柜也是我的亲掌柜。”秋云不看老人唱念似的讨好,飘在那锭只需碎光扫过也灼眼的银元宝上,老人的眼睛与她相聚一处。
“收着吧,掌柜,这是我的诚意,您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随秋云手推动,掌柜目光胶着银光。
“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下眼皮未碰,尤掌柜已将银收入怀内,朝秋云虔诚的鞠躬。
“掌柜不用客气,等拿下迎客菜馆,您继续当掌柜,不仅每月五两月钱,我还分一筹店内份额给您。今日只算点零头。”
“我相信您。”尤掌柜弯着腰,掏心掏肺道:“东家,凭您这份筹划,小瞿那货再多长您五百岁也鞭长莫及。老朽定当为东家鞍前马后,杖履相从。”
“行,那就祝咱们马到功成,早日共事。”
秋云站起身,江一流立刻会意开门。
尤掌柜送两人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夜色中,回身收好柜台下的账簿,摸着靠近胸口的银子,发出干瘪的笑声:“这破店终要易主,老子的好运将至。”吹熄油灯,摸索开门,借着月光朝家去。
随他离开后不久,迎客菜馆屋檐落下双脚稳稳当当停在门前湿漉漉的石板地。
贯通的长街不见人踪,不远处槐树的影子懒懒摊开,偶尔随风不情不愿的摇摆两下。
黑影偏头观察四周,猫着身,从指缝间移出条细长铁丝凑进锁眼里,须臾,门锁开。黑影侧身闪进门,口衔火折光,探到柜台,摸出藏在夹板内的两本账簿。
不会儿账簿就摊在秋云面前,旁边一身夜行衣的江一流正取下面罩。
秋云略翻两眼,提笔计算几个数字,覆拢账本,递给江一流。
“还回原处。”
“姐,不留下吗?”
“不用。我只要知道他干了啥好事就成,这老头也挺大胆,罪证放柜台,真把瞿东家当摆设。”
就算他躲藏再快,秋云看的仔细,手臂下分明压着两本账簿,定在对照做假账。
“行,我这就去。”江一流复蒙好面罩,飞身出去。
外头传来阵阵梆子声,脚踏青石奔跑的声响惊动不了任何一只在树上拢翅栖息的麻雀,更何况裹在夜被中酣睡的人们。
春日的艳阳晒的人发软,仰起脸迎接每一寸阳光,在四月的春意里沉醉。
瞿东家近来比春风还得意,唤伙计抬出躺椅,寻个日光充足的宽敞地界,懒洋洋躺下,让暖意踢动他每一寸筋骨,让春风吹走他每一丝晦气,那柔软的日光如小娘子娇嫩的掌心肉,正抚摸他冰冷的脸颊鼻梁,舒服的他背皮松懈,只觉得卸下肉身,他便要随柳絮飞去。
“东家。”干老的声音像只苍蝇突在他耳边嘈杂。
“干啥!”瞿东家满腔不满。
“前些日子和您喝酒的屠夫说想为我们店供肉。”
“刘屠夫。”瞿东家勉强撑起身,又顺靠背软倒:“谁供货都一样,只要他不收高价,卖个人情也无妨。”偏动脖子,向瞿掌柜投去责备的眼神:“老尤,越发懒了啊,这种小事拿来问我,请你来干啥,当古董摆设,那我不如请个小娘子,还美些。”说完自顾嬉笑,背身不理尤掌柜手打拍子哼唱道:“这云情接着雨况,刚搔了心窝奇痒,谁搅起睡鸳鸯……”
在他哼唧声中尤掌柜躬身退下。
夕阳被云海托举,群鸦嘶哑追逐从屋顶飞过。
刘屠夫伸着懒腰起床抖动满身肥膘,随便从灶头找碗不知多久的残羹,蹲在门口捧碗大嚼,想着晚间是去姘头家还是去赌钱。掏荷包只余几十文钱,决定去罗娘子家,不过买块豆腐的钱就能与她逍遥一晚着实划算。
路边颤悠悠走来个一把白胡子的老头,弯腰客气问道:“刘师傅,吃饭呢?”
一时没辨出人,刘屠夫没好气道:“瞎啊,没看正捧着碗,还问。”耸眉瞧眼:“你谁啊?”
“我迎客菜馆的掌柜啊。”尤掌柜不恼,反笑。
“哦,你啊。”刘屠夫拍脑袋记起,又低头继续刨饭,瓮声瓮气道:“找我干啥?”
“带个好消息给您,东家让您以后有肉尽管往我们馆里供,算您十五文一斤。”
刘屠夫心愁没钱,这正好送上门的生意,敲着碗边笑道:“老瞿勉强算个人,还能想到老子,行啊,要多少?”
“后天先送十斤里脊,十斤夹花,十斤五花。”
“行,啥时候要?”刘屠夫想最好别耽误老子的瞌睡。
“随时都行,当然午时以前最好。”尤掌柜依然笑的客气。
“行,回去等着吧。”扬扬手中筷子,刘屠夫转身进屋将门关上。
第二日,迎客菜馆来了位硬堂堂的老者,瞿东家认出这是铁氏武馆的当家人铁师傅,赶紧上前招呼。
老者虎张脸,随手抛出锭银子,恰落在柜台的钱罐内。
“明天订五桌酒席供我馆里徒弟牙祭。”铁师傅眼都不抬,甩手走到门口丢下句:“好好弄,误了我的事儿,别怪老夫手下没轻重。”
瞿东家笑脸相送不敢掂量银子,挥手道:“哪敢啊铁师傅,就是让我上山捉老虎,也不敢弄砸您的事儿,慢走啊,铁师傅慢走。”
敛笑对尤掌柜道:“听见没,明儿的席桌准备好,办砸事先丢你给他练手。”
“东家,何以不出去消遣消遣倒为瓜熟蒂落的事儿操心,您在表姐肚里时,老朽已操办过几十抬的席桌。”尤掌柜倒是从陶罐取出银子用稀疏的牙咬了咬。
“老尤,难得说句动听话。”瞿掌柜夺过银子:“拿来吧你,刚够我喝壶酒。”想起他的老嘴咬过,忙用他衣领擦拭,嫌弃道:“有空洗洗你的牙,可真够味。”
尤掌柜裂嘴笑道:“都快掉光了,洗有甚用。”不等他说完话,瞿东家已离去,目送他的背影,尤掌柜笑的意味深长:“东家,况且以后您也闻不着咯。”
为接待铁师傅,瞿东家不顾两眼拖着重重的黑眼圈,一大早守在店中。
刚到午时,铁氏武馆一群人涌入迎客菜馆。
跟在铁师傅身后一身蓝衣的女子让瞿东家眼睛发光,自认阅女无数的他,看惯娇莺嫩雀儿的他,风流场上的急先锋,竟是头回被女子的美貌折服。
那是令所有红粉骷髅都显得黯淡失色的美,是危崖上的青松,是湍急浪中的水花,是簇火烈焰中的赤星,是生机勃勃朝气蓬发的美。
他如痴如醉的看着女子飘逸身姿,一时周遭人事全然忘却。
“你是聋的吗?”
直到女子唇齿翕动,星眸含丝怒火,他才回神过。
“上十坛酒,听见没!”铮铮之音拔高曲调。
“啥?客官说啥?”瞿掌柜觉得双腿无法支撑他单薄的身躯。
“还有活人吗?”女子扭头对旁边同样犯傻的伙计吼道:“上酒,上酒。”
尤掌柜匆忙抱坛酒放桌上,又奔波继续抱下一坛。
“老九,今儿咱们就比个高下!”女子笑意盈盈的眼睛扫旁边高壮的男子。
男子爽快应答:“行啊大师姐,就怕十坛不够。”
“那就二十坛。”女子笑的更爽快,对着傻乎乎的瞿东家却一脸不耐:“上菜。”
瞿东家晕头转向的接话道:“上菜。”
厨房没动静,抱酒累出身毛毛汗的尤掌柜扯瞿东家衣袖下去:“刘师傅的肉还没送来。”
“啥!”瞿东家差点弹起身,压低嗓子毛躁道:“你怎么安排的,搞什么名堂,和他约过午时前送来没?”
尤掌柜委屈道:“约啦,再三强调。”
“ma的。”瞿东家咬牙道:“懒骨头臭毛病,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快去街市看看还有肉没,惹急了外头群人,你的老身子骨一拳都不够挨。”
“东家。”尤掌柜胡子拼命往下坠,哭丧着脸道:“差人去问过,早没货啦。”
“胡闹玩意儿,狗屁东西,废物,都ta妈群酒囊饭袋。”
瞿东家已无心惦记姑娘美丽的身姿,他还有几分沉稳,强硬头皮上堂。
朝早已等烦的老者道:“铁师傅,借一步说话。”
铁师傅下巴朝众徒弟,并不看他:“有话直说。”
“今儿店中遇到点意外,恐怕恐怕……”瞿东家感觉无数道目光如利剑飞来:“没法招待。”
“这是逗我们玩儿呢。”不等铁师傅发话,女子双手互抛酒坛,嘴角勾起抹冷笑:“看我们好欺负是吧。”酒坛在空中划条曲线,另一人稳稳接住。女子继续道:“别人少欺负人多,我们不如你们商贾心机深重,光有力气,光有拳脚,也不算的几分本事,不过东家大可试试,是你的心眼多,还是我的拳头硬。”
“行啦。”铁师傅板着脸,似笑非笑看瞿东家:“定金十倍还我,此事算完。”
“铁师傅,可怜我们整月也找不齐十两。”瞿东家知道这钱大抵还得出,他心痛的打滚。
“十两都找不回,你这店还有开的必要吗?”铁师傅放声大笑:“我们帮东家关了这破店。”
“行,当我们日行一善。”
众徒弟跃跃欲试。
瞿东家急忙拦下,咬牙掏银子托举:“手下留情,铁师傅,原是我失信,十两银子合该。”
铁师傅笑着揣下银子,拍拍男子的肩膀:“没有金刚钻就别拦瓷器活,这次是教训,下次可没这么轻易。”
女子已随人走到门口,唤铁师傅:“爹爹还不走,一次足矣,何来下次。”
单手抛高银子,铁师傅悠悠道:“我女儿说的对。”
带众徒弟洋洋洒洒而去。
瞿东家牙根咬碎,一拳敲在桌上,怒道:“老子非整死那杀猪匠不可。”
五十四章
事不宜迟,一个时辰后。
瞿东家敲响刘屠夫家门口那两扇摇摇欲坠的破门,惊起团尘埃,声音在凌乱的房间里乱窜,就是没收入人耳朵。
他只顾在门上宣泄满腔怒火。
“怎地还关着门?”
乱响中掺入把湿漉漉柔嗓。
先映入瞿东家眼帘是满盘被风一捏就散的鲜嫩豆腐,视线攀上同样雪白鲜嫩的玉颈,和张满月般的脸庞,其两条萦损柔肠的眉毛高高飞鬓,掬春水浇出的双眼更是婉转多情。
瞿掌柜喉头滚动,想不到这小镇还有此等佳人。
那妇人看他痴痴的模样,捂嘴一笑,挺动酥xiong推门,门却不开。
“咿呀,这死鬼叫了豆腐又去哪里浪奔。”妇人柳眉倒竖,抱怨道。
“我也寻他呢。”瞿东家眼神在妇人身上游走。
发觉男子的窥视,妇人更为得意,扭动磨盘似的胯,走到男子面前。行礼道:“官人有甚要紧事,我与这屠夫有几分交情,可交我传话。”
目光贪婪的在她匈前抹把,瞿东家干笑道:“也没啥事,小事一桩。”看眼端在木盘里的豆腐笑问道:“小娘子这豆腐不错,我家母亲牙口不适正和她用,可否卖我一板?”
“有何不可。”妇人抿嘴一笑,丰盈的脸颊颤动:“这原就是刘屠夫托我送来,他不在正好趁此卖予你。”
“只是这来来回回沾染灰尘,不知小娘子家中可有备货。”瞿东家凑近些:“让我慢慢挑选。”
这妇人是清泉镇开豆腐坊的寡妇,原与许多男人有染,本不是甚贞洁烈女,刘屠夫见她腰圆屁股肥,想借她肚子生儿,与她勾搭成奸。
今日她刚泡下豆子,听外头响起阵喊声,叫他速送板豆腐到刘屠夫家。开门不见人影,地上丢十文铜钱。
来此恰好碰见瞿东家,连刘屠夫这等糙人懒汉都敞开怀抱的女人,见了瞿东家周身打扮还算阔气的大爷,如何会拒绝。
嫣然一笑道:“自有备货。”撩动裙摆,露出双秀气的脚:“官人随我来便是。”
两人相携家去,其中风流自是不表。
话说这刘屠夫难得勤快扛三十斤肉在正午后赶到迎客菜馆。
将肉往桌上抛掷,刘屠夫支着嗓子吼道:“nainai的,累死个人。”
尤掌柜殷勤打来茶水:“刘师傅喝凉茶,歇口气,舒服些。”
“算个人。”两口吞光大杯水,刘屠夫单腿撑在凳上问道:“你们东家死哪儿去了?”
“哎。揣着祸事呢。”尤掌柜偷偷摸摸靠近刘屠夫耳边:“客人吃了咱店食物闹肚子,东家正去赔礼。”伸出五个手指,又挤眉弄眼摆手道:“可不能外头说去。”
刘屠夫幸灾乐祸笑道:“那肯定不说。要我说你东家忒抠,上次同我谋事,说事成后分我五两银子,却是影花儿也不见,活该他大出血。”
尤掌柜笑道:“谋啥事儿?”
刘屠夫自然不愿让他知道,推他把,差点没把尤掌柜老身子骨推散架。
“有你打听的份儿。”刘屠夫摊手:“肉钱。”
尤掌柜捏着肩从钱罐里掏半吊钱拔下五十文递过,刘屠夫抓钱欢天喜地出门去,觉得这门生意还不错,往后不用摆摊也不愁吃不愁喝的。
身后的尤掌柜提笔记下,今日买肉支一两。
日子流水般过去,花谢百果挂,儿拳大小的果子偷藏在绿叶下,在时间中酝酿甜蜜。
沿街忽传樱桃叫卖声,有孩童提着小竹篮,在青布掩盖下,红中泛点黄的樱桃透出酸甜的气息,勾引人们在整个冬天干瘪的口腔。
秋云收到小舅传来的第三封信,夹带张五百两的银票。
北回的牛皮工坊已经步入正轨,多亏秋云让他在皮包盖火漆印,现在人们都知道印有云纹的包袋就是他们坊里出品的精货。小舅还抱歉过年忙碌没回家,让秋云有空到北回玩,又与她商讨接下来该如何。
这是极好的事,没想到就算在古代出口转内销,也是暴利行业。她仔细琢磨了两天,听小舅的意思,北回已经建好工坊,她得该去看看,但手上银子匮乏,这边若要吞迎客菜馆,必定又是大支,更离不得人。既然北回销路稳定,那便要该考虑上游供货的品质。
她提笔写道,让小舅将包袋分为三等品质,打开高中低三档市场,又招募片区经销商,采用返点方式回馈经销商,意思便是经销商在进价基础上按照限制的价格销售,超进价的收入归经销商所有,哪怕一分不赚卖出也不亏,因为每年工坊会按照拿货数返利经销商,等于将经销商的利益与拿货数捆绑,经销商拿的多定要想法销出,又有空间自盈,是双赢的法子。更重要的是,寻找固定的供货源头,最好找到适合的牧场后,通过参与经营进行控制,东西只有攥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如果有条件最好设立售后点,不仅能让顾客感到保障,在售后点安置工匠,顺便贩卖挂件或者配件,增添包袋外形装饰,也是笔收入。不过凡事步步为营,先固销,后维本,末善后。
秋云搁笔叹气,可惜她无法分身,不然必定亲自前去打理。虽说开餐馆不如工坊赚钱,但她肩负数人的生计,况且这里是她的家,有她的朋友有她的亲人,还有她的敌人。她在这里开始,想在这里活的更精彩。
浆糊涂匀信封口,秋云捏紧,顺便招一流问道:“网撒的怎样?”
江一流自觉取过她手中信,笑道:“鱼儿已入瓮。”
秋云目光落在马路上:“好。”她的笑比拳头更有力:“便一网打尽。”
瞿东家自和罗家豆腐娘子好上,既给刘屠夫带了绿帽,便也没心思找他算账,成天与罗娘子昏天暗地的厮混,更不管店中事。
这日他刚和罗娘子解帐躺下,却听瓦罐打碎的声音。罗娘子起身欲瞧,被瞿东家一把拉回:“干嘛扫兴。”
罗娘子捂心道:“那肥厮有段日子没来,怕他突然闯入。”
“你也知道他火烧屁股的性子,若真是他,此时恐怕已到跟前,定是哪只瞎猫搞鬼。快睡吧,时间紧着呢。”
“就你急。”罗娘子戳他一指,乖顺躺下。
外头硕大的黑影在夜色中燃起冲天怒火,好啊,好你个瘦猴精,敢动老子的女人,敢让老子当王八,老子定要你好看。
原来刘屠夫近日往迎客菜馆送菜老不见瞿东家,多嘴问尤掌柜两句,那老胡子掌柜神神秘秘告来,听说勾搭了位相好的妇人。他还窃笑哪个绿帽龟蛋。去赌场反遭他人调笑,问他最近咋没去罗娘子家,听说他的巢被人占了,他还不信反恼差点和人动手。
没想到今晚预备找那豆腐婆娘温存番,走到墙根听见里头欢笑声,暗中爬在墙头窥看,看得他怒火攻心,打翻墙头种青葱的瓦罐。
他登时便想进去插那瘦竹竿两刀,转念想,为个烂货杀人,实在不值,但咽不下这口气,突想起尤掌柜之前在耳边说的话。黑暗中冷笑声,转身离去。
镇西口的屠宰场内飘满血腥味,各个村头收来的猪在这里开膛破肚,吊钩勾住猪脊背,雪白肚皮划开长长的血口,流出暗红色的浓浆和尘土混搅成滩滩稀泥终年不干。
刘屠夫递过一块银子:“是病死的吗?”
接钱的男子在布满脏污的围裙上擦拭屠刀和手:“你这个价买不着好货。”
刘屠夫一笑:“那就好。”
男子将钱收入围裙兜,叮嘱道:“掺杂着卖,别太黑,容易出事。”
“还用你说,又不是头一回。”扛着肉刘屠夫身影消失于熹微晨光中。
天大亮,迎客菜馆内,那搭肉被放入厨内木桶中。
“今儿早啊刘师傅?”尤掌柜照例笑脸相迎。
刘屠夫照例没好脸,今日的脸色愈发沉:“算账,走人。”
“好,这就给您。”尤掌柜掏钱结算。
待他走后,厨子从后厨出来,拿着肉对尤掌柜道:“掌柜,肉有些白,不太正常。”
“哪能每只猪都贴着你的想法生。大厨,你只管把它烹熟。要晓得,那卖猪的和东家关系非同凡响,你要是不服,去和东家说,我不敢摸老虎屁股。”
尤掌柜一通打发,厨子怏怏退下。
次日,迎客菜馆刚开门,外头涌进群气势汹汹的人,进门就掀桌。
“做啥做啥呀这是。”尤掌柜赶忙迎出。
“做啥!我家人昨日到你们店用完菜就上吐下泻,你说做啥!当然是要向你们讨个公道!”有人吼道。
后头的人纷纷声援。
“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可怜我一把老骨头只是人家帮工,你们有啥事儿,有啥冤屈先等等,别打砸东西,免得说不清,闹上衙门也不好听。各位安安静静的坐着,我差人去叫东家,洛县哪条路都能到东家门前。等东家来,各位有何不满请尽情宣泄,我们东家为人正直,若真是在我们店吃出的问题,他定重金赔偿,绝不敷衍。”店头一桌一椅以后可归新东家的,也就是归我,可不能让你们砸坏了,尤掌柜心想。差个小伙计去找瞿东家。
众人听了尤掌柜一席话,倒是冷静几分,找凳子坐下。陆陆续续又来了些人,昨日共十桌客人,今日却来了五十几人,是瞿老东家去世后馆里头次这样热闹。
小伙计携来狂奔的瞿东家,他抬脚进屋被人群唬住,本能想跑,却被某苦主家人眼疾手快抓住。
“东家,哪里去。”那人沙包般的拳头,抵在瞿东家颈边,比他脖子还粗。
“没那里去啊。”瞿东家苦笑道:“啥事儿,一大早就动手动脚的。是不是伙计没招待满意。说!”趁机拂开抓他的手,挺起胸膛吼道:“谁惹我的客人不高兴,麻溜滚出来。”
“还他ma给我装。”拳头不依不饶拧住瞿东家胳膊,毫不留情的将他背手推到人群中。
“说吧,怎么赔?”众人冲他臭骂不止。
“尤掌柜,尤掌柜在哪儿?”瞿东家喊道。
“东家,我在这。”尤掌柜从人群外挤进来,看着双臂被紧紧箍住的东家,那平时总是在他面前昂起的背,现在弯的比他还低,心里特别畅快。
五十五章
“到底怎么回事?”瞿东家吼声中夹带哭腔。
“我也不知道啊。”尤掌柜满脸无辜:“一早各位冲进来道,在我们店吃坏肚子,要赔钱,不赔钱就掀店。”
“对,赔钱!”“赔钱!”“少说废话,给点实在的。”
大家举起拳头声讨瞿东家。
“让让,官家来了。”
闹这么大动静,早有人跑去县衙报官。
“怎么回事?”腰间挂刀的捕头发问。
“是这样的。”人群中站出个文弱书生样的男子:“昨日我和同伴到此处用餐,回去不多时他便上吐下泻,现下正在吕氏医馆躺着。”
“那你怎么没事?”捕头凌厉眼刀飞来。
“我自来茹素,昨日不曾用肉菜。”书生道:“多半问题出在肉头。”
“对对对!我老舅干光回锅肉,脸都拉白了。”
“我小儿子,不过十岁的娃,吐的没力气站稳。”
“还有我……”“我……”
“好了!”捕头一声大吼,拍的腰间刀鞘啪啪作响:“先叫厨子出来问清楚。”
“大人。”厨子提半桶肉不请自来:“这肉确不干净,昨日我已经提醒过掌柜。”
“是提醒过我。”大家的眼睛看着尤掌柜,他每根老骨头都在哆嗦:“可肉贩是东家找的啊。”
目光又移到东家身上,逼问一位负不了责垂垂老矣的掌柜,不如逼问真正能出钱的正主。
“你去看看。”捕头支使身边的捕快。
“和前几日牛家庄查处的那批死猪肉相似。”捕快仔细翻看猪肉后与捕头耳边道。
“你还有甚话好说。”刀柄对着瞿东家,捕头冷冷道:“是赔苦主钱消灾还是和我去衙门走一趟。”
“我的妈呀!”瞿东家瘫坐在地,声嘶力竭喊道:“我真是瞎了眼,才会与狼为舞,与虎谋皮。”颤颤巍巍站起身,朝众人鞠躬:“我赔,我赔钱。”
最后点清共四十人,每人赔十两银子,瞿东家被捕快押着回家取来银子,分发银子与众人并签下文书按下手印,人群方才消散。临走前朝迎客菜馆门前啐道:“日后定要好好帮你这黑店扬扬名。”
店中突然一下清空了,瞿东家无力的将头埋入掌中,他真是蠢,蠢透了,爹苦心经营的名声居然毁在他手中。
“还有一事你需老实汇报。”捕头并不给他伤心难过的机会,追问道:“肉从哪来的?”
“我说,我说。”瞿东家充满血丝的眼中燃起怒火:“我全都说。”
昨儿赢了点小钱,刘屠夫正在家睡好觉,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他好梦扰醒,敲,你尽管敲,老子就不开。
过了会儿,门外响声消去,刘屠夫才下床趿鞋披衣迈动懒洋洋的步伐,搬动门栓,刚裂开道缝,突然冲进群人将他摁住。
“哪个畜生敢动老子!”刘屠夫摔动胸前垂下的白肉,妄图奋力挣脱扣他肩膀的大手。
“看清楚!”铜制铭牌上清楚篆刻捕头二字,拿铜牌的男子身躯遮掩大片光芒,背光处的面孔暗中隐隐透出股瘆人的煞气,他收回令牌怀抱单手刀冷笑道:“现在我,敢不敢动你这畜生。”
刘屠夫惊的只有出的气没有抽的气。
捕头大手一挥:“把这胆敢流通病猪的犯人押下去。”轻蔑看眼他满身肥肉:“等出来,这肉恐怕的折一半。”
“冤枉啊,官爷冤枉啊!”
可惜他的呼喊徒劳浪费体力,反而加重捕快束他手臂的力道,生生在肉泥中压出几道红印子。
眼见他被捆紧拖上马车,不远处树下立的身影闪动离去。
没几天,迎客菜馆贴出转让的告示。
经此一事,瞿东家再也无心经营,家中老母找人为他卜上一卦,劝他西行去奔赴某远方亲戚。
瞿东家顺其意,干脆将铺子打出。
“东家,是这位爷想买咱的店。”尤掌柜领买主进屋。
难得尤掌柜还不离不弃,瞿东家自责往日对他太过失礼,好歹也该叫人家一声表舅。
“七百两银子,连店中物什加两间铺面。”瞿东家无精打采道:“都清楚吧。”
“当然清楚。”男子一脸书卷气:“不过瞿东家,你这店才闹了事儿,恐怕还得降些。”
“爱买不买。”瞿东家恼怒道。
“东家,这是第十个买主。”尤掌柜好言劝道:“还能周旋。”
“你想多少?”瞿东家压下心中怒火。
男子伸出五个手指头。
“你ta娘的做梦。”瞿管家拂袖起身:“送客!”
“行吧。”尤掌柜叹道:“总算是比三百两高些。”欲送客。
“回来!”瞿掌柜憋屈招手,梗脖子比个六的手势:“这个数。”仰头看眼尤掌柜:“但你得答应我,让他继续当掌柜。他一个老头,哪儿也去不了,几十年的老掌柜,还是能帮上些忙。”
男子笑的温和:“能用熟手当然好。”打开随手携带的竹箱,里面是锭锭排列整齐的纹银:“既然瞿东家干脆,我也不墨迹,银子早兑好。”
再看一眼店里的每件物什,桌椅板凳,佛龛菩萨,石灶柴堆,从小父亲就带着他在此进出,他的成长记忆里安插满店中每一处的消磨,他也清楚每把刀残缺的故事,甚至闻见烟囱上陈旧的油污味顿觉安心。可如今这一切都要被他用女色熏黄的手推出去,该如何面对九泉下的父亲,该如何面对那位安静而文质的老人。
他不禁掉下泪来,展笔在文书上签下名字,在那一脉相承的姓名上按下红色的手指印,像迎客菜馆坠于他手溅出的鲜血,刺目的一滴血。
签好约,他擦干眼泪拍尤掌柜的肩膀,目光落在那排摆满酒坛的架上:“往后跟着新东家好好干,别糊涂,别粗心,还能过几年好日子。”
“表侄,别伤身,我改日来看你和表姐。”尤掌柜殷勤将文书递给男子,对瞿东家敷衍道。
“好好好。”瞿东家不愿再待在故地,扇把桌面的灰,提上银子抬袖擦泪踱出门。
他走的慢,走了许久才走到家门前,七十岁的老母身子倚在门口等他。
“娘亲!”他小跑过去,像小时候从书院放课样急切。
“咋还哭了。”瞿老妇人身子骨十分硬朗,见他提着竹箱,知道他定是已将店铺脱手,也有些伤感,但此刻来不及哀伤,她有正事要做。往儿子手中塞把锄头。
“娘,这是做啥?”瞿东家对莫名其妙出现在手里的锄头表示疑问。
“高人说过,你命中该有此劫,也别太伤心。”瞿老太上了年纪后颇为迷信,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你进来我和你好好说。”领他到院中柳树下:“给我挖。”
“挖啥啊娘?”瞿东家放下竹箱,摸不着头脑。
“知道你为啥最近总倒霉,高人说了皆是因为这树下有小鬼。需的正午时分把它挖出,用一天中最盛的阳气炙烤,方能使它魂飞魄散。”老人颤巍巍抬手遮光看眼天:“日头正好,动手。”
老娘这点小心愿做儿子的还是能满足,弓背抬手挖两锄头。
老太太指挥:“挖深点。”
再挖几下,突然触到个硬盒。
“你看吧,高人说的准没错。”老太太欣喜若狂:“快,掏出来,把这怨鬼晒晒,敢坑我儿子,要它再死一次。”
瞿东家揣着疑惑扣出盒子,拧开锁扣揭开盒盖,竟真腾起股青烟。
“散啦,散啦,哈哈,小鬼散啦。”老太太喜的扔开拐杖跺脚道。
挥散烟雾,下面竟放着两本账簿,瞿东家丢掉盒子,翻动账簿挨着细瞧,一本看完又看另一本,再两边对照看,刚才的青烟似乎又回来,回到他脸上。眉宇间卷起股狂风怒气,他拎起锄头,朝门外冲去。
“回来,我儿,高人说,挖了小鬼怕再上你身,不许出去。”老太太急捡拐杖想去追,儿子身影早已消失门口。
替新东家办完文书手续,瞿掌柜怀揣十两银子佣金乐呵呵行到家门前。
“小瞿啊,小瞿,你再咋横也是老子的晚辈,胆敢骑到我头上张牙舞爪,还是太年轻,太年轻。”尤掌柜来兴抚弄窜出柴门的藤条,觉得一切都格外可爱,讨人喜欢。
“前面的尤掌柜等等。”
“谁叫我?”老者笑还粘在脸庞挥之不去。
当头一锄拐,像有人突然摘掉他的眼睛,朝他脑内丢颗炮仗,噼里啪啦火星直冒,他眼前一黑,脖子抽动,口微张像打了个长长的饱嗝,然后双腿前蹬直挺挺向后仰倒。
空巷无人,瞿东家收起锄头,正欲夺身,不知道哪里传来声喊叫,“杀人啦!杀人啦!”惊起蹲在房梁上的几只麻雀。
尤家宅门被推开,尤掌柜大儿子正与举着锄头的瞿东家互打照面,然后奔至他爹身旁,抱住老人半身,凄惨叫道:“爹!!”
树上的雀儿全扑腾开来,四处乱窜。
几日后,一辆车驶出城门往夕阳方向奔。
城门外官道葱茏芦苇丛中,两个身影显现。
“姐,旭东哥催您早日办手续。”
白茫茫的苇花像堆雪,正被落日的光点燃,远方一片橙红。
“老头子没死吧?”秋云问。
“没有。”江一流随手取根苇杆把玩:“就是疯疯癫癫的,姓瞿的赔了笔钱,老头儿子还挺乐意。姐,还想问你个事儿。”江一流犹豫开口道:“要是旭东哥,我说如果啊,不把店转回给你呢?”
秋云收回远眺的目光,笑道:“没有如果,若有如果,那是我识人不善,是我该。”
“姐,你就哄我吧。”江一流不同意:“哪次做事,你能让别人亏了你。”
“你!”秋云敲敲他的头,心想,为收留你,我估计的搭进去一个妹子。
“我哪有!”江一流不服。
一辆车走,破开芦花堆雪,又有一辆车打远处来。
“若说有也不算什么,只是换的纹银我全做了记号,如果他真见利忘义,那我只能唱场家中遭贼的戏。”
“姐!”江一流甩掉手中芦苇杆:“我简直不知道说你啥好。”心想,以后可不敢惹秋月,她有这么个厉害的姐姐。
马车逼近眼前,突刹住脚步,门帘掀开,探出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秋云!”程渊的笑里夹杂抹余辉,变得特别温暖:“咱们又遇见了。”
五十六章
目光落在她身后的男孩身上,和她自然的并立着,随意的说笑着。像缺席的时间,有人已经领先他一步。
“程公子。”秋云站在原地露出客气的微笑:“好久不见。”
马车内的严管家提醒:“少爷,收苗的人还等着咱们呢。”程渊左右为难,终究以大事为重,小心问道:“送你们一程?”
秋云摇摇头:“不用。”
在程渊遗憾的表情被锦帘覆上以前,秋云道:“我还欠着你顿饭,改日再聚。”俊朗的脸上笑容复起,他重重点头,像应下极重的承诺:“我一直等着。”
送走瞿东家,秋云和江一流马不停蹄赶往衙门与凌旭东办理店铺交接手续,从此以后迎客菜馆及两间铺面正式归秋云所有。
晚间在店中设宴答谢凌旭东。
付师傅喝了两盏酒泼泄心里话,揉着眉心道:“可惜师傅心血。”姜氏知丈夫格外看重师恩,又恐秋云不悦,赶紧劝道:“败家子要败家谁能拦,木从里头蛀外头再展劲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你少在那儿操心。”付师傅暗自难受不敢反驳妻子,仰头干尽杯中酒。
秋云重惜凌旭东品行笑着问他:“旭东哥,考试准备的怎样?”凌旭东笑笑:“尽人事,听天命。”看老母的白发叹道:“只是牵挂母亲。”凌老太反薄责他:“男子成事不得被家所绊,我早就在床边放好棺材,若我有事,自睡到里头,不用你操心。”凌旭东弃筷哀道:“娘……”秋云劝他安心:“让老夫人每日到店里抓些卤菜装篮子内沿街叫卖,先卖后结账,剩余全数收回。”凌旭东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凌老太也道:“使不得小东家,这是占你便宜,老身做不出这等事。”秋云笑道:“老夫人我指你几道去处,必定日日皆空,反而倒要谢您。”凌旭东已知秋云所指何处,知道小东家聪慧非常,有心帮扶自己,便对他娘道:“若真有小东家照看娘亲,我心倒能静。”又问秋云:“不知小东家所指是否码头,蒙馆及城门口。”秋云赞道:“旭东哥果然聪明。早晨到蒙馆,恰遇家长返回,正好兜售,中午到码头,此处多下劳力的搬运工,需食荤腥,再晚些到城门口,那各镇涌进县的返家的人流中总有肯吃肉愿吃肉的,若买不起肉,卤素菜也能售出几两,保管老夫人不打空手。”话已自此,凌老太有何不应之理,再三感谢秋云。
付师傅问:“东家,迎客菜馆你准备咋办?”
听他语气,秋云知道付师傅想做迎客菜馆死灰复燃的一根柴,可惜她从没打算过重扶迎客菜馆。
谁都以为她吞下迎客菜馆是为了扩张张氏卤菜馆,其实不然。在一条不构成商业系统的街再开相同的行业并不明智,张氏卤菜馆和迎客菜馆竞争是大势所趋,势必东风压倒西风或西风压倒东风,她现在使江一流跑外卖,凌老太做散卖,是为了缓解店内压力,让堂吃停在刚好饱和的状态,无需多加成本去另开新店。她留下迎客菜馆是在等,等周老太的回应,等待,很快就会收获成熟的结果,在此之前的时间要耐得下寂寞。
不过老有其他想法的属下,她可不喜欢。
秋云冷哼声,头次对付师傅拉下脸,转头同姜氏说:“付师傅若醉了,就麻烦姜婶带他回家醒酒吧,早早歇下,明日上灶,可别把事弄糟。”姜氏脸红至耳根,赔礼道:“谁说不是,老酒鬼吃两口马尿便胡言乱语,我现就架他回去。”唤翠鸣。翠鸣不舍的看眼凌旭东,凌旭东立刻起身:“婶,我来扶付叔吧。”对秋云拱手道:“多谢小东家招待,外出之日,就麻烦东家照顾家中老娘。”秋云笑道:“旭东哥且安心赶考,我定不负所托。”
一行人遂扶着表面醉醺醺心里亮堂堂的付师傅离开。
第二天,秋云拿出个锦盒放在灶头上。
付师傅不解:“东家,这是何意?”
“自己打开看看。”秋云丢下锦盒转身便走。
付师傅开盖,里头躺着的正是师傅从前所赠菜刀,他曾弃于瞿东家眼前。
“东家,哪儿来的?”付师傅追出去。
“迎客菜馆新厨子手里来的。”秋云低头拔算珠,抬手将刀翻面亮在付师傅眼前:“付师傅,你看,以后它都属于你。”
刀面刻着付保通三字。
“东家。”付师傅哽住:“谢东家。”
“付师傅,瞿师傅授你厨艺若是为助迎客菜馆,现在不是你弃人,是他自己儿子糟蹋祖业,你问心无愧。若是让你将厨艺发扬光大,你在何处不能施展技艺,非要抱残守缺?迎客菜馆垮了,我不打算让它活,随你怎么想,若要离去,早早和我说一声便是。”秋云面无表情道:“我张氏卤菜馆的门,易进易出,再进却难。”
姜氏在旁听着急的如热锅蚂蚁,看丈夫怔在原地呆头呆脑的,便想上前搭话,却不想秋云抬头对她道:“姜婶,旁边客人走了,不收拾盘碟吗?”姜氏无敢做他想。
付师傅悔悟,诚恳对秋云道:“东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当谨记。谢东家帮我找回刀。”轻轻抚摸精铁打造的刀身,怜惜的眼神沿着刀背游走,失而复得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再三向秋云道谢,是小东家收留他,给他重新展现厨艺的机会,倘若师傅责罚,那就等到地下,举着刀去求他老人家原谅吧。
付师傅刚退下,门外进来三位谪仙般的人物,店中众人纷纷交头接耳。
本并行的吕娇,三脚两步率先跳到柜台前,在秋云眼前甩动桃红色的绢子。
“云,咱来了。”
扒开二人,秋云的眼光自然而然的与程渊相接,含笑点点头,程渊笑的温柔,喜欢秋云第一眼投向他。
“来便来罢。”秋云从柜台出来,招他们坐下。提壶先为吕娇倒满水:“又不是第一次来。”
“但渊哥是第一次。”吕娇坦然享受秋云的“伺候”,接过瓷杯,在唇边滚动:“好菜端上来吧。”
“我马上安排。”
程渊环顾两间不算大的店面,未到饭点,堂内也坐满七七八八。
“生意真好。”程渊对上菜的秋云道。
放下一盘小酥肉,一盘五香豆,一盘卤核桃肉,秋云笑着坐下,在秋月送来碗前先从筷笼内拔出筷子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先吃着,咸了淡了直说。我三姑和付师傅手艺好着呢。”
“王婆卖瓜。”吕娇赏秋云个白眼,咬筷朝里头喊:“付师傅,香煎南瓜饼来一个。”
秋月听见笑着帮她传话下去。
“程渊,话说最近总不见你人,准备用甚手段接你爹的担子?”洛鸣安尝了筷心头好小酥肉,停不下嘴,忘记父亲教导的食不言寝不语,边嚼边问。
程渊一样尝了点,觉得都好,眼弯成月牙,笑道:“有位伯父在州府水果生意做的兴旺,提议我为他供货。我思量过觉得可行,将庄子和山头全种满柑橘,若明年收成好,兴许可以赚上笔。”
“好兄弟,真行,不声不响背人干大事。都怪我爹,催命似的要我考官,不然也想沾沾你的光。”
“好好考你的官,别胡思乱想,免得吃洛叔的棍棒。”程渊笑道。
“别揭我短。”洛鸣安捧着碗对吕娇道:“渊哥胡说,我爹不曾打过我。”
“那是谁央我帮他上药。”吕娇手指头在洛鸣安还未痊愈的臂上重重按下。
“嘶,最毒妇人心。”洛鸣安抽气道。
程渊鼓吕娇一眼,她立刻收回手指,吐吐舌。
“多谢。”程渊拍着洛鸣安的肩膀感触道:“患难见真情,也是为了我,改日定登门向伯父道谢。”
洛鸣安从家中偷跑上京,刚回家便遭他爹一通狂揍,洛老爷子多年未执家法下手没轻重,打的太狠。洛鸣安足足躺满半月,臂上的伤口尚在结痂。
为此,洛家从上到下由老太太为首又是番鸡飞狗跳的吵闹,最后洛老爷子而立之年以当家人的身份去祠堂罚跪,为收拾儿子反被母亲整治,颜面尽失。
想起他爹受罚的损样,洛鸣安觉得伤口瞬间痊愈,笑道:“今日我们带你来瞧了秋云姑娘的产业,何时也带我们去参观参观你的产业,听说你家庄子依山傍水,又有村落人家,是闲逸的绝好去处。”
程渊毫不犹豫应下:“当然可以。”去问正埋头思索的秋云,轻言细语的,“也一道去吧?”
秋云抬起双透彻的眼睛,含有深意:“若有空便去。”
“去吧,去吧。”吕娇晃动秋云胳膊。
秋云的眼睛还是盯着程渊,嘴中依然回答:“有空便去。”
吕娇的招式对秋云从没成功过,她觉得秋云的心比渊哥还硬,见秋云敷衍她,遂满脸的不乐意。洛鸣安照例哄她,又为她夹了筷水晶汤圆,帮她戳破,漏出里头甜甜的豆沙馅,才诱的吕娇咬一口。
“柑橘这东西不易存储。”秋云筷子在碗边轻叩,一点一点,没发出声响。
“我知道。”程渊目光落在她脸上,还来不及细细瞧,她就趁着时日又好看了几分。
“还是那句话,商场之事,慎之重之。”秋云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恰吕娇从碗里撩出她水灵的眼睛,左右觑。
“我知道。来,吃筷丸子,成日操持脸上越发瘦了。”程渊带着气定神闲的笑为秋云夹菜。
“啪!”一声惊响,吕娇手中筷子重重拍在桌上,震落程渊两筷间的圆丸子,还好将将滚进秋云碗中。
“渊哥偏心眼。”吕娇故态重犯。
“又发什么疯。”程渊收回筷子不耐烦斥道:“久日不见,你学的规矩被你一筷子全给拍散,到地上去找找,兴许还能找到点沉静寡言的渣滓。”
“干嘛只给秋云夹菜,我呢?”吕娇耸眉道。
秋云扶额,这位醋小姐真是没得消停。
“我愿意为谁夹,喜欢为谁夹,你管得着嘛?”程渊不看吕娇小脸皱成张捏在手心的绢子,只管对秋云道:“过几日我安排好,便让驼铃来店里接你,你一个人来也行,妹妹全叫上都行。”朝里头看眼:“那天的小哥正好也叫上,咱们年龄相仿,应该能玩到一处。”
“行。”秋云点头,不敢回答死了:“还是和前面说的一样,有空便去,我现下总有事忙。”
程渊知道她事情繁杂,未再执着要她应下。
扭头去看吕娇,她噘着嘴像个气鼓鼓的“河豚”,劝道:“行啦,收起你的脾气,妄我从京都捎回好玩意儿给你,白白浪费心意。本想麻烦你邀荞哥一道去庄子,现下估计你也不愿帮我这个忙了。”
“谁说不愿,信不信我手上有条看不见的绳,一拽咱哥就得来。”“河豚”听见为她捎了东西,瞬间泄气,小脸喜笑颜开,摊手道:“东西交出来。”
程渊斜她一眼:“人带到就给你。”
“感情是跑腿的赏钱,并不是诚心诚意念着我的好。”
眼看河豚又要鼓起,秋云眨眨眼,冲洛鸣安道:“洛公子,烦帮我夹块油酥鸭。”
洛鸣安没领会秋云的眼色,挑着眉不动,须臾,醒悟过来,赶紧夹块到她碗里,总向吕娇展示的笑对着秋云:“来,秋云姑娘,特意选的鸭脯肉,嫩。”
“谢洛公子。”秋云娇羞一笑。
吕娇微微有些愣,她看眼洛鸣安还未收回的笑,觉得有些不是滋味,有种好不容易养肥的猪被别人吃了的感觉。和渊哥是不同的感觉,渊哥像是攀不上的险峰,她仰望,别人也休想占领高地。可洛鸣安又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她说不上,像他天生就该对她好,只对她一个人好,她熟悉他的笑容就像每天照镜子一样。现在这笑却赠送别人,她心里泛股酸味,像一直以来相随的影子,脱离了她的身躯。幽怨瞟眼秋云,这丫头有啥好的,怎么都给她夹菜,全然忘记自己碗里早就被洛鸣安用菜垒起小山丘。
两人的你来我往落到程渊眼中,又看吕娇变幻纷呈的脸色。
知道秋云是做戏,知道是知道,谁说知道就得接受,他摸摸包里温润的玉石,闭上眼,用眼不见心不烦作为理由躲避。
五十七章
一顿饭吃完,吕娇像打了场仗,揉着鼓累的大眼睛,站在门口踢腿。
破天荒的洛鸣安没有同她一道先出,手搭程渊肩头与秋云说话,表情像捡了金子样欢喜。
“你先出去,我单独和秋云说事儿。”程渊嫌弃的目光扫过肩头手。
“哟,还有我不能听的。”洛鸣安继续笑,但笑的心不在焉。
程渊知道今天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毕竟有位同伴入戏太深,只能放缓声音,带着几分期许道:“再忙也要休息休息,但愿你能来。”
秋云点点头,未置可否。
程渊叹口气,拖动洛鸣安:“走了。”
他还愣神:“就走啦?”
吕娇在门口跳脚:“还不走,是想留下当伙计不成,人秋云可不会要你这么笨手笨脚的伙计。”
“谁笨手笨脚?”洛鸣安觉得吕娇像吃了炮仗,不知道她发哪门子疯。
“你笨手笨脚,呆头呆脑。”吕娇狠狠甩帕子:“再和你说话我就变呆头鹅。”说完气冲冲的走掉。
“等等。”
洛鸣安想去追,程渊一把拉住他。
“她也该收收性子,总这样放肆,以后哪家男子受得了。”
洛鸣安想说,我受得了,可他说不出,吕娇对程渊总是仰望,而他好像只能追随她的背影。再好的兄弟,也不愿让他窥见自己因儿女私情失落软弱的一面。
他甩开程渊的手,整整衣服,垂下双肩。
“别这样,说说今天和秋云姑娘唱的哪出?”程渊不忍看他的落寞。
“唱的哪出?”洛鸣安轻笑,斜眼这位一表人才的好兄弟,心想我比你差在哪,难道因为怕狗错失英雄救美的好机会,或担心父亲责罚而不敢下河捡娇妹断线的风筝,还是每次外出探险总躲在后头畏惧向前。
“倒是说啊。”程渊推推游离的洛鸣安。
“有什么好说的,人秋云姑娘为惹你注意费尽心思呗,你还真是桃花朵朵开。”话里有些酸味。
程渊嗤笑声,低头窃喜,涌上股欣慰,原来还是我懂她。
“表妹没说错,你确实是只呆头鹅。”程渊笑道:“秋云费心帮你搭桥,却被你当成为讨男子喜欢,你啊,会错意。”他轻轻摇头,眼睛里光攒动:“秋云不是那等女子。”
“行行行,我呆头鹅,自是没你俩心心相印。”洛鸣安没好气道。
“不过也别急,你歪打正着。咱们且看着吧。”程渊想起吕娇扭头就走的模样。
“难以理解。”洛鸣安咬牙道:“你和秋云姑娘真是绝配,心眼比梁上蜂巢还多。”
“别生气。”程渊拍拍兄弟的肩膀:“当你跟不上别人步伐时,最好多找找自身原因,吾日三省吾身,兄弟你可以多省几次。”
“程渊!我要和你割席断义。”
二人吵闹嬉笑远去,渐渐消失在街口。
微明收回身子,小跑到柜台,熟练抬过凳子,攀上与秋云齐肩。
“没有先生好看。”微明哼道。
“你说啥?”秋云不解的看他眼。
“我说坐你旁边那位公子,不如先生好看。”微明提高音量重述一遍。
“嗯。”秋云摸摸他小脸蛋,眉眼带笑:“可我觉得,都不如你好看。”
冰凉的手从脸颊抚过,微明小脸泛起红晕,秋云太讨厌,怎么可以随便摸碰男孩子。哼哼两声,从凳上滑下,嘴里嘀咕道:“没规矩的丫头,不和你说了,找秋月姐去。”
过几日,天气正好,微风送暖,晴空万里。
马踢踏过条条青石板路,停在张氏卤菜馆门口,驼铃吁停马儿,朝屋里喊道:“秋云姑娘,秋云姑娘!”
秋云从里头出来,驼铃带笑道:“好生意啊,秋云姑娘。”手甩缰绳:“少爷差我来接您,能去吗?”
店里生意一向兴隆,秋云想锻炼锻炼秋月,不放她一人撑事不会成长。况且她也想去看看,程渊所说的生意到底怎么回事。对驼铃道:“等我伙计回来,安排完毕就去。”
驼铃束紧缰绳:“秋云姑娘慢慢安排,少爷说,若您愿去,多晚都等您。”
待江一流从外头回来,秋云叮嘱他守在店中,不许外出,又嘱咐秋月些事项,方才坐上马车,前往程家庄子。
马车渐渐行出城,秋云掀开帘看,沿途油菜花凋谢多半,但仍能闻见淡淡清香味。
挑担或背篓的路人,坐在道旁石头上歇脚,妇人从兜中掏出干粮先掰指塞到娃儿口中,老汉抽出烟斗呼出缕长长的青烟,有又垂髫的女孩将红绳架在虎口与同伴翻花玩乐。
行了半个时辰,前路变得颠簸,两旁葱茏树木像忽被推出,绿雾似的树叶,不断有鸟儿跳跃其间,再行了会儿,豁然开朗,两道树木渐稀渐矮,桑树巴掌大的叶片在窗边闪过,伸出手就能抓把熟透的紫红桑果,马蹄声外传来人语声,田夫扛锄依依相语,有小童随马车奔跑,甩动手中盖盖荷叶。
马车在排土墙青瓦矮房院门口停下,程渊早等在柴门前。
秋云下车,驼铃自牵马儿下去。
“累着没?”程渊拿出背在后头的瓦罐:“荸荠水,清甜的很。”
秋云道谢接过,喝口,果然止渴生津。
程渊后头跟着的老人家打开柴门:“少爷,进去坐吧。”
可以在里面跑步的大院,被二十几间房半围。
院里没有特意栽种,植物自然在石缝里头发芽成长,抽出饱满的枝叶,开出缤纷的花朵,结出熟透的籽,又在风中摧毁,在冬日中枯萎,来年春天蛰伏的褐籽继续周而复始延续生命。
屋檐下缀满包谷,干辣椒串,石梯上零落坐着些老幼妇孺,他们停下手中伙计,目光随二人移动。
“这是我祖父命人建的‘孤独院’。”程渊见秋云环顾圈大院解释道:“四个庄子无依无靠的老人小孩都可在此居住,庄上收的粮食每年会拔出份额运至这里发放。你别看它宽敞,以前可是住满了人。”他的笑对着张张苍老的脸,有种慈悲的温情:“到我父亲手里,竟余有空屋。他和母亲曾带我到此施粥,还记得那时正月刚过,母亲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又叫管家分发工具和种苗下去。让他们用自己做的针线或养的家禽,任何付出劳动的成果换取食物。”
程渊陷入回忆中,秋云觉得这刻的程渊,像被人遗弃的孩子。
外头又传来吁马声,两匹马车一前一后到达。
前头下来洛鸣安和吕荞,后头下来吕娇和铁凝霜。
秋云看见铁凝霜微微一愣。
“你也认识凝霜?”程渊问。
“有过交往。”秋云点头。
“以前在铁氏武馆练过几年拳脚,她是我师姐。”程渊笑,怕秋云多心,欲盖弥彰添句:“很小的时候去过,大了少有来往。”
秋云并未放在心上。
吕娇难得没有扑过来,眼睛四处乱瞟,捏着铁凝霜的衣袖道:“凝霜,待会若有狗,你帮我拦住。”
“那是自然。”铁凝霜看吕荞,不知道吕大夫怕不怕狗。
吕荞却满眼放光,醡浆草,清热利湿,凉血散瘀,龙葵,散瘀消肿,清热解毒,还有车前草,蛇莓,牛膝菊……待会找个麻袋…………
洛鸣安偷瞧眼吕娇,不用铁姑娘拦,就算来了狼,我先挡你跟前。
四人各怀心思进门,也被宽阔的院子惊住。
“既然来了先吃饭,吃了饭,咱们再去林里。”
随程渊话落,老人家率先小跑进旁边房间。
屋里已准备好饭菜,有蒸腊鸭、鹅,青蒜炒腊耳朵,菜梗炒肉丝,山药炖草鸡汤,剁椒鲫鱼和各色炒野菜,主食有小米杂饭,青草粑,竹筒香米饭。
程渊请大家入座。
农家饭香、鲜、实在。
秋云常年长在乡野倒不觉得稀奇,吕荞时常下乡收药也不以为美,铁凝霜曾和爹走南闯北历练,见多识广自不以为然。
只吕娇和洛鸣安食指大动,觉得美味非凡,唇齿生香。连吃两碗干饭,吕娇团住小肚皮靠在秋云身上直呼太撑,洛鸣安又从甑子内舀碗饭和着鲜辣鱼汤,便再也吃不下了。
“程渊,庄上有山楂没,冲壶茶来。”吕荞心痛妹妹:“别积着食。”
“葛老,去问问。”程渊对老人家吩咐。
葛老领命退下准备。
待喝完山楂水,程渊看吕娇:“能动么?”
“能。”吕娇捂嘴遮掩饱嗝,再次声明:“真的能。”
“能就起身,正好趁着暖阳熏人,咱们去林中走走,若太阳歇去,恐林间微寒。”
说完指葛老走先,又来了几位汉子前后护住几人往山中去。
程家所有山头都砌有石梯,山顶都修有凉亭。
几人拾阶而上,攀至顶端,俯瞰山脚棋盘样的田地,整整齐齐铺开。远眺另匹山头的墨绿深林,其顶上凉亭宝盖,像有人撑着把红色的伞等在湛蓝的天空下。
一阵凉风夹带柑橘叶清香袭来,吹透额发细汗,浑身的劳累被太阳一哄,细风一吹,直升九霄云外,松快的感觉沿头皮一路溜至脚尖,身体软塌的不像话。
坐在凉亭歇了会,程渊又说后山有小瀑布,吕娇自是要去看,想约秋云,却不见她踪影。
“秋云姑娘去林子头了。”葛老禀报道。
“你们且去,我找找她。”程渊道。
吕娇没叫洛鸣安,他硬着头皮跟上。
棵棵相交的柑橘树,枝繁叶茂将天蔽去,林中显得有些暗,只穿插些温和的残光。
“为何独自到林中来?”程渊寻到正在树下抬头观叶的秋云:“让我好找。”
找块石头坐下,秋云撩衣摆抹汗。
“用这个。”程渊递过帕子,怕她嫌弃,赶紧道:“新的。”
不同于吕娇如水般柔滑的绸缎绢子,他的帕子是质朴但厚实的棉质,许是在兜里放过,有股他独特的书木味,秋云脸色发红,未必这味道就该他一人有。怕他发觉异样,赶紧用话岔过:“想看看你的林子是否真全种满柑橘。今一看,竟是真的。”秋云想,你还真是胆大。
“怎么,你觉得我在说笑?”程渊不顾石头脏,在她旁坐下。
秋云摇摇头:“我只是觉得,若我是你,做水果生意,就算别人再应承,也不敢涉险,一来这个东西不易存储,二来耗时较长,虽说后续投入小,但没做熟这门生意,我是不敢孤注一掷将满山全种上一种果树。”
“你是担心我?”程渊眼里含着笑意,林叶间漏下的光滴落在他眼中流转,似水般柔情。
“是。”秋云回答的坦白:“难得你从不嫌弃我出身,愿意结交,我自是将心比心,诚心待你,为朋友该为他考虑,不怕嫌隙也当直言。”
她说的敞亮,说的风轻云淡,程渊心头一紧,只是朋友,好吧,朋友也好过陌生人,好过程公子。
缓缓从兜里掏出块玉,被摩挲的温热的玉塞入她手心,“拿着。”
“这是?”秋云摊开掌心,通体纯粹无杂的白色玉石,玉质润泽,雕刻成卷曲云朵形状拖着被风吹散的尾巴尖,仿若不抓紧就要腾上霄汉。
“送你的。”程渊双目灼灼盯着她:“看第一眼就起了买给你的想法。有时候我觉得你真奇怪,像落在水面的云,看起来很近,实则抓不着,若说远,你却实实在在就在我眼前,像个谜,秋云,你聪明又冷静,善良又真诚,莫说我不嫌弃你,我这短短一生中,能遇见你这样的女子,才是我的运气。”劝她收下,又道:“你能为我担心,我很开心,放心,这事儿我有计较,似花还似非花,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相信我,我不做鲁莽的事。”
林间传来簌簌声响,光影横飞,霎时照见他俊逸的脸,含笑的眼睛里透出坚定。
“好,我信你。”秋云握紧手中玉石,感觉它的温度在手里游走,一种柔软却有力的触感。
五十八章
话说到这份上既然程渊自由主张,秋云再过问便显得有些多余。
两人又歇了会儿,便由葛老带路到后山小瀑布处。
刚到瀑布旁,山崖小路绿草地坐位埋着头的姑娘,手腕一片红肿,吕荞正帮她上药,旁边吕娇与洛鸣安隔着老远相对而坐,目光在水流山涧中暗暗较劲。独不见铁凝霜身影。
“怎么回事?”程渊上前问道。
那姑娘闻声抬头,虽着粗布麻衣,却有股天然清丽风韵,此刻眼波婉转,愁锁眉头,像株瀑边娇弱蔓藤在泉风中颤动。
一向嘴杂的吕娇不言语,吊眼洛鸣安鼻尖发出不满的轻哼声。洛鸣安揉揉鼻子道:“我们刚到这不久,从旁边小路来了两人,其中男子正奋力拽这位姑娘,全然不顾姑娘哭喊抗拒。师姐一向仗义,便出言阻止,那厮好大的脾气,一言不合提拳朝师姐袭去,结果两招便被掀翻在地,男子知道打不过,用这姑娘做挡箭牌朝师姐抛掷,趁机拔腿往另边狂跑。师姐将姑娘丢我手头,追赶男子去。吕兄见姑娘受伤,他医者仁心,这不,正替人上药呢。”说完有些无奈的看眼吕娇,对方显然并未接收到他的求和信号,依然高高仰着头。
“清燕。”葛老早就认出地上坐的人,待到洛鸣安话罢才开口。
姑娘也看见葛老,眉皱的更深,带着点敬意称呼道:“葛老。”
“哎。”葛老叹气:“快起来吧,东家少爷在跟前呢。”
姑娘慌忙要起,吕荞按下她:“规矩些,在上药。”
姑娘看着葛老不知如何是好。
程渊道:“不用拘礼。”问葛老:“既然是庄头的人,你该清楚来龙去脉。”
葛老悠悠叹道:“清燕原是庄西胡塘家的女儿,可惜双亲早逝,只留个孤女在世,本赁的四亩田退的只剩一亩,她忙时耕田闲时做些针线托人卖出赚些零碎钱,日子将就过。她有一远房表兄在不远的郭村,那小子平日游手好闲,五毒俱全,家中母亲霸道凶悍蛮横无理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周围知道他家情况的村民,谁敢将女子嫁去遭罪,乃至三十有二仍光棍一条成日与村里寡妇胡混。清燕父母逝世时未见他家帮衬,如今见姑娘生的齐整,遂起了讨要之心,从去年冬天开始,便不断骚扰清燕,被庄头的人打跑过三次。估计今儿知道有贵客驾到,庄上失了戒备,又前来强逼她表妹。”
葛老头这边说,那边清燕便低头抹泪。
吕荞已为她上好药,将药瓶放她手中,叮嘱道:“别忘记每日擦三次。”
清燕收泪道谢。
道路尽头,凝霜甩步飞快行来,正看见清燕手托药瓶,脚头微滞,又两步到吕娇身旁站定,柳眉倒竖道:“怂货跑的可真够快,转眼竟不见人踪。”
“前头全是羊肠小道,那厮生与斯长与斯,熟稔的很。”葛老开解道。
程渊想了想:“若她愿意,去孤独院里住也行。”
“清燕有骨气。”葛老深深看了眼已经站起身的姑娘:“不愿去孤独院。”
“既然不愿,葛老多为她操心些,别让她表哥得逞,在庄上弄出丑事。”程渊话说的隐晦,葛老听懂其中意味,这是程渊将清燕终身大事嘱托他,少东家发话,他不敢推诿,不迭应下。
程渊安排好事务,便道:“你们瀑布赏的如何,游玩的可否尽兴,要不要去前头水田道上走走?”
除了吕娇,几人皆愿往,自然她的意见也不重要,起码程渊看来不重要。
“葛老你先将清燕姑娘送回去,到时再与我们相会。”程渊说完话领几人沿着小路往麦田去。
眼看东家身影渐行渐远,清燕方跟在葛老后头动身。
绕过两条田埂到庄西胡家两间土屋门口。
“别看了。”葛老召回清燕在田间乱窜的眼睛,一针见血道,“女娃子心不要太高。”
“葛老的话我不懂。”清燕循规蹈矩站在葛老面前。
“现在你越发出挑,听说最近有几家顶好的男儿向你提亲,均被你扫出门去。我老妻还为你操心,可我知道,那求娶的儿郎中不乏踏实肯干品行端正者,原以为你是谨慎仔细。今日看来,是起了攀高枝的心。你表哥住北面,没道理会拉你到南面小瀑布下,那是程家山头,过去还是程家的山头,他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程家地盘上撒野。”
葛老虽年迈但心不老,一双眼睛看事看的深且透。他刀子似的眼光从头到底刮了清燕一层。
她急忙含泪辩驳道:“葛老,天大的冤枉,您也知道,表哥他向来蛮横,连他亲娘的话落进耳朵眼里也不值几钱,何况我。他要往东我如何敢做主说朝西。我本就不过一片风中叶,随它落到何处便是何处,只要活着就好,死了正好与父母团聚,黄土三捧,从未他想。更不敢妄图攀高枝,东家是何等人,给我一口吃当喂狗,若不给我吃,我就连狗也不如。”她越说越难受,两行清泪沿着姣好的面容流下。
葛老不愿看她眼泪,只道:“你明白便是最好。”终是狠不下心:“改天你葛婆婆上门与你说门亲事,你愿意就去看看,那孩子生的不错,是个好男儿。”说完迈着步伐朝程渊等人方向去。
清燕站在家门前目送老人背影远去,抬袖用力擦干泪痕,将脸上惶恐神情一并擦干,只剩一抹不甘的厉色。
天光渐沉,农夫尽归,烟鸟初栖。
回家时刻,驼铃不知从哪里冒出,帮着葛老将各种腊肉干货拎上车,当然吕荞多个麻布口袋。
男子一车,女子一车,葛老携村民挥手告别。
来时两边风景生机勃发,去时在暮色笼罩下,多些凋败之感。
此刻在女子那车内,吕娇率先对今日之游作出评价:“吃的也好,玩的也好,大家都好,只遇见的那位姑娘不好。”
秋云笑她:“难道因为人家被洛公子接住,便被你判了刑,还是你对自己的小脸蛋没信心,怕被比下去?”
“看我撕你的嘴。”吕娇嘴上说,却未动,不屑道,“美则美,却毫无富贵相,一股小家子气。”怕秋云多心,胳膊推她一把,”可不是说你,你是猛虎下山,自带股磅礴气势。”
“看打!”秋云拧她,她忙躲开,转嗔为喜,口中央道,“错了,错了还不成么?”撩拨凝霜,“老虎在眼前坐着呢。”
铁凝霜恍若未闻,掀开帘布,去看后头的马车。
脑海中的画面还停留在山泉边,姑娘手执药瓶与吕大夫并靠。原来他毫不掩饰的关怀并非她专属,其他姑娘也可以拥有。
还记得第一次接骨,吕大夫的手轻轻搓揉她的肩胛骨,温柔的动作让她忘记了疼痛,他低沉又柔和的声音在耳边不停的重复,不疼,不疼,一会儿便好,若是疼的厉害就塞颗糖在嘴里咬碎它,疼就变甜啦。
她那时已满十四岁,可吕大夫还把她当小孩哄。
母亲早逝,父亲总是吼道,爬起来,再打十拳。或者,没吃饱,跑的像只软脚虾。连她初来葵水也是家里帮厨的老嬷嬷教她学会用月事带,父亲粗枝大叶未留意,直至有次罚她蹲马步弄脏裤子,父亲涨红了脸穿过众师弟抱她回房。第二日扛回一麻袋红枣,扔到房中,丢下句,“这几日不许练功,回头补上。”匆匆而去。
吕大夫的确是她单调粗板人生中一颗将苦做甜的糖。
也许迟钝是一脉相承,她到今日才发觉,他的善意是医者仁心的职业修养,不是对她垂青的格外开恩。或者是她从未看过吕大夫和任一女子靠的如此近又如此相配,也或许她有一点点责备自己是否太过粗莽。
她摊开手,上面棍棒刀枪磨出的老茧,恐怕会刮破他青玉般的手指。
对面两人见她一会儿看外头,一会儿看手,眉间山丘不散。
吕娇轻轻拍下她,小声道:“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没事儿。”她捏紧掌心覆笼帘布,挺直身躯。
“你别多想。”吕娇劝道,眨眨眼睛,“告诉你一个秘密。”她神秘的压低嗓子,“我娘说我哥是没主意的,得找门厉害媳妇。”
“啊!”铁凝霜撑起身,只听哐一声她撞到车顶。
吕娇帮她心痛:“可真疼。”
“你别是唬我吧。”铁凝霜面不改色的搓着脑袋坐下。
“我唬你就变呆头鹅。”吕娇信誓旦旦道。
铁凝霜愁云笼罩的脸霎时见晴,她抱臂闭上眼小憩嘴角噙着丝笑意。
吕娇想与秋云嘀咕两句,她眼风刚微扫过,秋云赶紧闭上眼睛。她只能叹口气,将满肚子心思憋回。
将众人一一送回,到张氏卤菜馆门口,程渊亲自下车送秋云。
“今日可累着?”程渊关怀道。
“程少爷可把我想的金贵,我原就是乡下丫头。”秋云打趣道。
“以后再叫程少爷我可就手不留情。”程渊曲指在秋云颊边虚捏一招。
秋云笑笑还欲说话,微明从后面牵住秋云的手腕撒娇道:“姐姐还不进来,等你回家呢?”
经微明打岔,两人收了话头,彼此话别。
程渊的马车刚走,微明毫不留情撒开手,朝堂中秋月奔去:“秋月姐姐,记得拿块麦芽糖,我在路上吃。”
秋云摇摇头,心里暗笑,人小鬼大的家伙。
五十九章
天尚未亮透,几粒疏星散落朦胧天光中。
清燕早起挖筐芋头擦着路旁野草露珠赶往洛县。
自父母去世后她少有外出,一年也走不出庄子几次,更别提独自一人闯县城。她揩着汗,穿过城门,背着背篓立在墙根下,看着拥挤的人群心头犯憷,不知路在何方,歇了歇,稍微提胆鼓起勇气拦住位路人问道:“大哥,程府怎么走?”
“这条道走到尽头往左边转,看见南街的标志,继续前行或者见一宝阁顶,奔着方向去就是。”
清燕谢完路人,走了约一刻钟,真见一阁顶飞檐。摸索着又走会儿,终于到达程府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前。
此时,她已走的腿脚发软,坐在门口石阶下歇息,看着两边威猛的石狮子,鎏金的门钉,心里羡慕不已,心想若将这狮子卖一头,定能买上几块好地,或抠下颗门钉,也够置套好看衣服和头面。又想若父母健在,多与葛老走动走动,凭她的相貌,或许还能嫁入程家做房妾室。可惜父母撒手人寰弃她不顾,留她孤零零的女流在世间无依无靠,受尽冷眼欺辱,犹如随风转的火烛,命不由己。
心里一阵发酸,默默垂泪。
门“哐”从里面打开。
顾管家今日得程渊吩咐外出办事,见一女子清晨在门口抹泪,颇为不悦。未待他开口,守门的小厮先呵斥道:“这是哪家婆娘,大清早在程府门口哭天抹地的,是爹妈死的早,还是少男子调教?”小厮母亲在程府灶上当厨娘一职,平日善惩口舌之快,她儿子有样学样,嘴皮子相当利索,骂人从不留情面张口便来。
清燕被他两句话戳到痛处,杏眸圆睁狠狠盯眼小厮。咬牙擦干泪,站起身,分清楚谁是主事的,她朝顾管家生疏的鞠躬道:“我是连家庄的农户,挖了些新鲜芋头,想送到府上孝敬老爷少爷和夫人。”
顾管家精明的眼睛溜圈她身后的背篼,沉吟道:“少爷早有吩咐庄上的东西只能交庄头送来,连家庄归葛老管,是他没通知到位,还是你不听教,敢私自送东西来府上。”
清燕没想到这一出,可不能让葛老知道她擅作主张来寻东家,前几天老头已敲打过她,若真让他坐实自己攀附企图心,恐怕连家庄再无她容身之处,她一个孤女失了庇护,只怕三两下被拆的骨头不剩。慌忙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前几日少爷到庄头游玩,得少爷关怀心里感激,我虽为女子,但也知道有恩该报,父母初在世时常念叨程府恩情,我自小听了也记进心头,平日葛老治理我们颇严,不得见老爷少爷,我心里一腔恩情无以可报。近日地里新上的芋头,我瞧着是以往不能比的粉糯,今儿起早背了三十斤芋头走了十多里山路,沿路寻到程府,想亲自向老爷少爷进献庄户人的心意,我一介村姑,便是葛老教导也如朽木不开窍,不懂规矩。”
她边说,眼泪复在眼眶内打转,配上她汗津津的脸蛋,颇诚恳又惹人怜爱。
顾管家暗想,少爷前几日确去过庄头游玩,又想到秋云,见女子相貌清丽不俗。不敢私自做主,便叫小厮看着女子,亲回院禀报。
清燕目送顾管家离去,暗自捏紧衣袖。
过了会,顾管家返回,冷冷的看眼清燕道:“少爷说,不必麻烦,有东西直接送到葛老处,程家不需要谁送东西,伺候好耕田按时交租便是报恩。姑娘,少爷问,你来程府葛老知道么?”
清燕脸色煞白,沉吟半响,迟缓摇头。
“少爷又说,若葛老不知,今次便算了,下次再来,直接送回葛老面前。”
顾管家两句话传达完少爷的意思,也不看滞在原地的清燕,领了小厮拔脚离去。
那小厮还回头讥道:“不怀好意的小蹄子,想攀程家的门槛,做你的春秋大梦。”遭顾管家呵斥,方才收紧口舌。
清燕怔住,肩上分量越来越沉,她双腿一软,幸好扶住阶旁石狮才未摔倒。抬头看眼奢华的门面,恨世道不共,恨人情凉薄。
她稍平复心情,继续负重前行,走出两步正好又遇见一路人,便问道:“大哥,请问附近可有医馆?”
路人见她衣着简朴,不屑道:“瞧你不像有钱治病的人。”
清燕笑道:“我刚从程府出来,你再看我像不像。”
路人还是不信,故意戏谑她一番:“既然是程府的人,这身份该去洛县最有名的医馆,吕氏医馆。”边笑着为她指路,却想,恐怕你整背篼的芋头卖掉也买不起吕氏医馆的半幅药。
清燕不疑有他,紧紧背篼,松松肩膀,自去找吕氏医馆。
这世上所有行当生意皆萧条也轮不到医馆。
时候尚早,吕氏医馆却已排起了长龙。
清燕在门口暗觑一眼,六七间铺面,每门洞开,里面整整齐齐列满梧桐木清漆药柜,戴着灰帽的伙计和人在里头穿梭如云,柜台上钱银进进出出不计其数,旁边数个小炉上砂锅里正咕嘟咕嘟熬着中药,散发股浓稠醒神的药味。
刚想进去,谁知排队的人立刻将她哄到队伍后头。
她不管不顾豁出去,越过队伍,朝门槛里头冲。
立刻有伙计拦住:“若不是急诊,请规矩排队,后面还有好些人。”
清燕挣开伙计伸出的手,尖叫道:“别碰我。”
不料随她摇晃背篓重心不稳,加之一早未进食,瞬间失了力道,连人带满筐芋头咕噜噜滚倒地,头正好磕在门槛上,霎时眼前一黑晕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转醒,闻见股药香,听见药罐里扑腾的水声。头尚发晕,睁开眼睛,映入眼帘横七竖八的房梁近的好像抵在她鼻尖。动动手指,微微侧头,发现自己睡在张白色小床上。
她慢慢撑起半身,打量周围环境。
房间狭窄,除了床仅身旁一张木桌,两条木凳,桌面放的瓦罐冒着热气,罐边放了几个空碗和勺。对面墙角小炉上熬着药,阵阵香味便是从里头散发。她带来的背篓正静静靠在门后,里头芋头仍然满当当的。
突然窗户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紧接着是衣摆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门嘎吱被打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立在门口,屋内光顿时暗下去些。
先进门的小厮满脸愧色侧身恭请后头的男子。
男子弯腰进屋,清燕暗觑他长衫外套沾几片水色竹叶,恰与褐线所绣山石相衬。
“醒了?可还有不适?”他俯身问话,话语内满是关切。
清燕垂头不答。
他自然娴熟的捞过她手腕,温热手指在她脉上拨动。
清燕觉得血气冲顶,面皮刺热,心咚咚的按捺不住直往嗓子眼蹦,手心渐渐被汗濡湿。
“脉象虽有些虚,并无大碍。”
男子的手抽走,清燕如溺水者获救,探出头大口大口呼吸。
“若你愿意,便把芋头留下,我按市价付钱,若你不愿,把桌上的山药粥喝了,我让田平送你回家。”男子笑道,吩咐身后小厮:“临行前在外头药铺让平川捡包和田红枣给姑娘。”转头对清燕道:“气血太虚,若家中有糯米花生别吝惜,熬粥补补身子。”
说完在小厮迭声应答下,便要离去。
“公子,可是不记得我了?”清燕含泪冲吕荞背影唤道。
他回头,有些发愣:“你是?”
清燕缓缓从兜内掏出药瓶,托在手中欠身道:“我今日特来谢过公子。”
吕荞取过药瓶,闷了会,倒是想起来,并不在意,只道:“举手之劳罢了。”
清燕咬唇摇头,泪水如荷露倾盖:“对公子不过举手之劳,对我却是莫大的恩情,公子不嫌我贱姿肯出手医治,我们乡下人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还是明白。”
她下地摇摇欲坠走到门后,想背起背篓,伙计赶紧抢过:“姑娘,使不得。”
她身形晃动,似乎又要晕倒,吕荞出手将她扶住:“可不得劳累。”斥责小厮道:“田平你呀,真是尽闯祸。”
“不怪小哥,是我硬要闯进来。”清燕将药瓶放在桌上,侧身扭开吕荞的手,面似桃红,单手撑桌,另一手扶着头,轻声道:“我不知如何感激公子恩情,收筐新芋,趁天未亮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想公子医术了得,便挨家打听城中医馆。好不容易寻到这么气派的医馆,心想这才该是公子坐诊的地方。一心念着谢公子恩情,急躁往里头冲,小哥并未推我,是我忌讳男女有别挣脱他手摔倒在地,反倒我要向小哥赔礼。”
清燕说完一番话,观男子面色沉着不知作何感想,不由心里忐忑。
突然外头脚步声和喊声同时传来:“哥哥。”
话音刚落,闯进来位姑娘。
清燕认得是那位娇艳动人的小姐。
吕娇踏步进门一眼见她先“咦”了声,又见桌上山药粥,眼睛滴溜溜转到他哥哥身上,撅嘴道:“.哥哥好吝啬,请客吃饭只摆一碗稀粥。”
踱步到床边,看床上凌乱的被褥,又道:“放过杂物的屋,让人家姑娘住,不像话。”
对清燕巧笑嫣然道:“姑娘眼熟,不知几时扭断了手摔断了腿到我们店里瞧过病?既是女病人,也该找我或丫鬟接待才对。哥哥是笨蛋,压根不懂男女有别,若轻慢姑娘,下会怎好意思再来就诊。”
“好啦,别在这胡闹。”吕荞对妹妹是又爱又怕,见她小嘴吧唧吧唧像小金鱼似的吐出连串话,羞的女子哑然失色。于心不忍,对田平道:“看着姑娘吃完粥,记得将人送回家,落下的黄事自己办好。”说完拽妹妹出门。
两人你说我哄的远去。
田平赔着几分小心,对清燕说道:“姑娘喝粥吧。”
她愣在原地,耳边听见男子哄他妹妹离去的声音,那声如雨打竹叶,风吹清泉,是这辈子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她慢慢坐回床边,在田平几分痴的目光下,露出柔怯含蓄的笑:“谢谢小哥,也坐下一道吃吧。”
田平踌躇推辞了番,清燕未劝,随意问道:“不知你家公子该怎么称呼,说是报恩,却连名字也不知,往后更不敢走动。”
田平听她意思以后会再来,欣喜接腔道:“公子姓吕,名荞,你一说吕大夫谁都知道。”
清燕点点头,放下粥,为田平盛碗劝道:“小哥也吃。”
田平方才欢喜接过,只觉得这位姑娘又好看又体贴,说不出的娇柔美丽。
六十章
吃罢饭,田平执意背起背篓。
清燕却道:“这原就是送吕大夫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田平怕少爷责备,直呼不用。
清燕皱眉道:“收着吧,若公子嫌弃,小哥你收下,平时用油香煎或红烧,新挖的芋头煮白水都好吃的很。”
田平摸头嘿嘿一笑:“那就却之不恭咯。对了,还未请教姑娘大名。”
“清燕,清泉的清,梁下燕的燕。”清燕说完,看眼天色道:“小哥,咱们走吧,再晚,天黑路不顺。”
“嗯。”田平点头。
路上清燕旁敲侧击打听与吕荞相关的事,田平待人无防备,对她又有几分好感,随她问何,都老老实实作答。
送至庄外,清燕停下对田平笑道:“小哥留步,再过去恐撞上庄里人说闲话,孤女门前本是非多,只恐连累小哥清誉。”
田平依依不舍与她话别,人走出老远仍站在原地踮脚长望。
过了几日清燕摘篮桑葚到医馆非要感谢吕荞那日相救。
吕荞推脱不过吩咐田平分发给众人。清燕暗自神伤,将本为他纳的鞋垫转赠田平,喜的田平自掏腰包买堆益气补血的红枣枸杞送她。她也不推辞,客客气气的谢过。
回到家中,访求庄里识路的猎户领她进山,单身猎户血气方刚,爱慕姑娘美丽也不是丑事,自是痛快应下。等到山中,她只顾漫山遍野寻熟识的草药,将猎户丢到九霄云外。待下山时分,两厢碰头,又殷勤的替人倒水擦汗,全然无顾忌,把那十七八岁的男儿哄的团团转,趁机她提些若哥哥上山顺手帮我薅把草药,或帮我记牢地方下次再采此类要求,男子没有不允的。往后不需她亲自动手,逢猎户进山,她家门前房梁下,必定挂着满竹篮的草药。她也常做些米粑或草糕放在篮子内,一来二去,猎户更是死心塌地。
她提篮子草药三进医馆谢吕荞,这次,吕荞不再推辞,欲付她草药钱,她便像小鹿似的逃开老远,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盯着吕荞道:“吕大夫是看不起女子么?”吕荞无法,只得通过田平之手转送她些药材冲抵。
转眼过了数日,这清燕竟真在吕氏医馆混个熟脸,撩拨的好几个小子心神不灵。
田平心里又喜又焦,喜的是他抢占先机认识清燕姑娘占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焦的是,怕他人后来居上捷足先登,瞧那些个光棍跟饿狼似的盯着人标志姑娘,恨不得把人生嚼吞了。
他今年已满十八岁,按理早该说亲,可整间医馆的小子均效仿吕荞先修身后齐家的派头,导致满馆十来号年轻男子皆大龄未婚。
田平娘亲崔大婶为他终身大事念叨的嘴皮起茧,他偏用吕荞做挡箭牌道,少爷二十有五尚未成亲,夫人眼皮不带眨的,娘,您能不能学学夫人的气度。他娘气的拎起墙角扫把掼他,心想,小兔崽子知道个屁,谁说夫人眼皮不眨,夫人为少爷的事儿心都快焦成锅巴,那是夫人,能让你猜中心事,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前头铺子的风言风语不日也吹进后头的院里。
崔大婶在后院当差,专管夫人房里扫洗,眼瞅着临近夫人和小姐去眉山观音庙吃斋返程的日子,便带着丫鬟婆子将后院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忙活一整天,吃罢饭,和几个丫鬟在庭院桃树下围着雕花镂空石桌歇息,众人凑够几十文钱,吩咐个小丫头去外面买捧枣干无花果添嘴。
过了会儿,小丫头手捧油纸飞奔回来,到跟前刹不住脚,差点弄洒零嘴,遭众人叽叽喳喳的谴责。
小丫头慌慌张张将纸包放下,随便捡张凳子坐下,跺脚道:“外头群泼皮小子真是要命,平日学少爷不近女色个个装成正人君子,又浑说咱女人难缠,谁知今儿馆里不知哪阵风吹来个小妖精把满屋混球迷的七荤八素,连柜上最老实的贝哥也不老实,直把桃仁当杏仁往蒲包里塞,被老师傅逮个正着,活该遭顿狠批,要我说当捅到老爷跟前,非让他跪上两时辰豆米。”
小丫头光说的高兴,没意识到左一句泼皮右一句混球圈进座上崔婶的儿子。
旁边丫头杵她:“小蹄子没门槛的嘴,尽往外泄,满馆的小子随她勾进盘丝洞,咱崔婶家平哥也稳如唐长老。”
小丫头忙打嘴:“婶,是我瞎说,没咱平哥,平哥跟少爷是眼观鼻鼻观心,心如磐石纹丝不动,不为美色所惑,不为皮相着迷。”
“你可拉倒吧。”崔婶笑着虚晃她一掌:“我还不知道他几斤几两,没少爷学识长相,是那癞蛤蟆带帽充矮胖子,年纪不小的人,媳妇说不成,成天尽瞎糊弄,他要不是从我身上掉下的肉,连我都嫌。可惜摊上这么个货,还能咋办,受着呗,为他亲事我累心许久,你可别为我添堵,你婶还等着享天伦之乐,这世上真不为女色所动的只三种人,瞎子、太监和兔儿爷。”
崔婶性格爽朗,是热心肠,大家都喜欢她。
一番话说下来,几人边笑边羞脸,
“我可真服了婶这张嘴,怪不得夫人倚重婶,少爷离不得平哥,是咱婶本事,那嘴口吞芬芳,自成文章啊。”小丫头捂着笑疼的肚子道:“实话说吧,众人里咱平哥一马当先,我还瞧见姑娘暗中塞样物件给他,欲待细看,被掌柜打发回来,婶晚间且回家拷问平哥,若真有苗头,咱月钱不多,从今日便开攒喜钱。”
崔婶笑着啐她口,嘴上不说,心里欢喜,暗中记下此事。
真待晚间到田平屋追问是否真有姑娘送他东西。
田平初不承认,怕人姑娘难堪。转念想当早将此事敲定免得夜长梦多。不如先知会娘一声,改日试探清燕姑娘口风,若她愿意。自己虽是伙计,但肯用功跟少爷学医术,以后也有机会在吕氏医馆坐诊。父母皆背靠吕家这棵大树,家中吃穿不愁,又只得他一个儿子,积攒的银钱尽皆使在他身上必不会吝惜彩礼,更不会亏待她。便将诸事皆一五一十的告与母亲。
崔婶怕他真随了少爷,少爷那是何等人物,不是娶不了亲,而是不愿娶亲,他如何比的。当下笑道:“你别自乱阵脚,我先向夫人求个姻缘,若夫人允下,且慢慢考量姑娘品行,若真是个端正的,再下聘也不迟,虽你年纪不小,我也不能糊里糊涂随便让人进门,该了解清楚的不能马虎。”
田平嘿嘿笑着帮清燕说话:“姑娘好着呢,娘何必多心。”
崔婶无奈的瞪眼不争气的儿子,一口气吹熄桌上的油灯道:“老娘真白养你一场,趁早梦里美去,别费老娘灯油。”
田平送她老娘出屋,躺回床铺,头枕手盯着蚊帐傻笑,不会儿便进入梦乡。
待到吕夫人携吕娇吃斋回府,第二天,崔婶脚不沾地往正院里向夫人呈请。
吕夫人已四十出头,却保养的极好,看着像刚满三十。
她眉目清淡,气质典雅,弱柳之姿。偏偏行事如疾风,决策果断,说一不二,药馆前厅后院无人不服。
连被父亲和哥哥宠的无法无天的吕娇也不敢在母亲面前撒野。
听崔婶言罢,吕夫人撑头靠在红木玫瑰椅上沉思。
崔婶跟随她许久,人品性情可靠踏实,田平跟随大儿子鞍前马后尽心尽力,没道理这点小要求不满足。只是听语气这姑娘是个孤儿,若以后纳进田家,多半崔婶要到府中为她媳妇谋个职位,与其往后探测人品,不如现在先敲定,不做得罪一家人的事儿。
吕夫人点头笑道:“你倒是有心的,家中的事儿也来向我情愿,让我才吃斋求佛回来的人敢不遂你心意,引菩萨怪罪我虚敬心不诚,无助人德行。但你也知道,我做事一步望三步,等你以后开口向我为你媳妇谋事,若信得过我,不如让我先帮你考考她的德行,真是蕙质兰心,我腕上玉镯为你添份彩礼。”说完弹弄皓腕所戴贵妃翡翠玉镯,发出清脆叮咛声。
崔婶知道吕夫人一向言出必行,她说赏那定是赏了。赶紧跪下拜谢。
“好了。崔婶,快起来。”吕夫人指示丫鬟扶她起来道;“当初你在院中拾得一包金锭,贵出这镯子许多却不贪图,我又怎么为只镯子要你三叩九拜的,只是你别多心我试探你家田平瞧上的姑娘。”
崔婶动容道:“夫人折煞奴才,夫人的话昨夜我也是同样说与小子听,能得夫人考验,方方面面是奴才全不能考虑的,何来多心,哪怕真多心,也是感激夫人的心。”
吕夫人手指点她笑起来:“你啊你。”招她到跟前低声道:“我要如此这般考考她,到时你陪我一道看着,咱们不测她针线扫洗,就专看她是不是好高骛远的性子,女子貌美,最怕心高。”崔婶自是点头应下。
这天清燕刚进医馆门,还没来得及掀帘去见吕荞,柜架后圆形门洞里走来位穿白底石兰花对襟半臂襦裙梳双环辫发的丫鬟,先向清燕欠欠身子,客气道:“我们夫人听说清燕姑娘常慷慨向药馆赠物,想请姑娘到后院一绪,聊表心意。”
清燕听见夫人二字已满心乱跳,她虽长于乡野,也知道夫人是吕荞娘亲,她从何处听说自己,是从吕荞嘴里吗?那便是了。眼睛暗觑帘后身影,双颊羞红,躬身道:“这怎么使得?”
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落在丫鬟眼中。
丫鬟面含笑意道:“姑娘且请吧。”侧开身子,手臂摆向通往院里的路。
清燕扭捏片刻,微不可察的点点头,迈步随丫鬟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