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顾严二位管家赶至正院,程夫人已镇定下来,金丝织成的锦裳从未像今天一般沉重,她撑头倚在红木玫瑰椅上,心中掂量,这把椅子该值多少钱。
她仰头审视堂下躬身二位:“京中出事了,老爷蒙冤入狱,少爷正打点,账簿本子都在你们二位手里,我不想被人揣测借此夺权,二位也知道我在院中充其只能算一处景致,同假山顽石没区别,具体事务你们去处理,我知你们是老人,绝无二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烦请把大门钥匙归到我处,我只要钥匙。”
既然无权定夺家财,那便守住人吧。
“各位。”她起身扶起暗中对眼的两位管家,面对廊下两盏灯笼:“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这快冥顽不灵的镇山石也该起作用。你们未拿我当夫人,我也未自诩高贵,便请二位珍之重之,我只不过。”
她转身双目含泪:“想替我姐姐做点事,别的我不计较,她那间屋子历来未染尘埃,我得守住。你们要守的东西,竟前所未有的与我同谋了。”
自程渊生母过世后,她生前最后居住的屋子,摆设一致,十年过去,桌上的砚不曾干,案上水仙不曾枯,连她久病卧床留在枕上几缕发丝也原封不动。
程夫人说的力竭说的动人,情动处一双美眸清泪陈流。
“夫人何出此言,是要折煞奴才啊。钥匙我即刻差人送来,请夫人务必珍重身体,后头还有诸多事务要夫人做主啊。”提到先夫人,严管家终是心软。
顾管家也不得不从:“是,奴才这就差人将钥匙一一清点呈来,有劳夫人费神。”
程夫人露出个凄凉的笑:“临危强受命,我一府之母,竟称为有劳。”
说的二人脊背一凉。
“下去吧,今儿除夕,便不过了,老爷在狱中还不知冷热,尔等怎能背他享乐,你们且去清点忙碌,我先静静。”她仿佛已用尽浑身力气,跌坐回椅上,低下头,若枯荷垂盖。
顾严二人早就不耐,匆忙告退,回院中各自操持。
京都家家欢声笑语,阖家团聚。
连狱卒也将问询的案桌做席桌,在上面布置酒水美食,一人一碗热饺子,端起来大嚼。
程渊走在狱中冰冷的石板上,隔着靴子,他仍能感到其坚硬与无情。耳闻两边犯人锁链在石墙上划动的刺耳声,是有人,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用沁人的铁锁记下今夕是除夕。又有细碎的哭声,夹杂城中轰然响亮的烟火声,说不清的凄楚哀怨。
这里不允许任何过分的事,屈服是手段,寂寞是惩罚。连哭也只能吞泪呜咽,还有泪,说明你有委屈。委屈是不服,不服是不悟。
路很短,程渊却觉得过了很久,有多久,像母亲的手从他脸上滑下那样久。
隔着铁铸栏杆,他看见熟悉的身影。
眼前的人头发蓬乱,背对他坐在稻草堆上,窗外月映雪地,投光照着他佝偻身影,已无从前半分风采。
这哪里是那个怒目的父亲。他道,你以为我就不思念你母亲吗?
也不是那个坐在母亲故居前的父亲。他撩拨窗前璎珞,低声道,匪饥匪渴,德音来括。虽无好友,式燕且喜。
更不是抬头看雪落寒梅枝的父亲。他悠长叹息,昔年有幸,与君共白头。
所有这样的父亲都飘然在岁月中,遥远而唏嘘,凝固成眼前落魄潦倒的身影。
他心头堵的慌,仿佛一开口就会落泪。
到底还是轻轻唤了声:“父亲。”
音节落地四溅开来。
程如是缓缓扭头,仿佛所有慢条斯理的老人,时光一夜之间收回对他的眷顾,在他脸上刻下道道苍老且残忍的皱纹。
被清冷的月光罩着,他少了些潇洒儒雅,多了份清冷萧瑟。
程渊再也忍不了,跪下身手握紧栏杆,想跻身进去,重重唤了声:“父亲!”
后面的狱卒不满道:“嚷什么嚷,我只让你探监,没让你讲话。”
程渊从袖里掏出块银子塞到狱卒手内,哀求道:“官爷,烦你通融通融。”
狱卒暗中掂了掂,勉为其难道:“那行吧,最多不超过五句。”
程如是显得很平静,在双手被拷上的时候,他脑海中想起多年前那个用手绞住他手腕的女子,娇俏明媚的说,我要绑住你一生一世。
“父亲,可否走鹿君的路子?”
“寻仙无路。”
“是冯不是祸?”
“不是祸。”
“父亲,可还有希望?”
“散尽家财,或许。”
“何日转机?”
“等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父亲。”
狱卒催促:“这可是最后一句啦。”
“我儿,你听我言。”程如是突然靠近栏杆,他想好好瞧瞧这张肖似自己却又似她的脸。
他终于看清楚,欣慰的笑起来:“吾儿有潘安卫玠之貌。记住,你母亲水仙需用天泉水,两日一换。若父不幸丧命,这便是吾遗言。”
说完他掉头回到窗下,背对程渊,仰起头,盯着寒窗上的冰棱。再也不愿转过来。
狱卒催程渊:“看吧,你老子都不想同你说了,走吧走吧,大过年的。”
程渊叹了两声,只得离去。
出了阴气逼人的牢狱,外头守马的小厮,立刻替他披上大氅,他辔马于雪地,久久踌躇,遥望父亲所在牢前窗雪。
民汉村内张家院中,刘氏和张枫料理一大桌菜,众人皆穿上秋云置办的新衣,围坐桌前。
只见桌上有八大菜红烧蹄髈,糖醋鲤鱼,爆炒腰花,羊肉烩山药,白笋烧鸡,红烧狮子头,香煎小豆腐,羊肉葱炒核桃,有四凉菜凉拌猪头肉,卤香干,凉拌三丝,拍黄瓜,又有二甜食红糖年糕和八宝糯米饭。
大家边吃边聊,好不开心。
秋云一人分一个大红包,秋雨吃饱饭不下桌,公然在桌上点红包,遭刘氏一顿说教。
江一流得了红包,可把他感动坏了,又在院里翻无数个跟头,把鸡吓的四处逃窜。
张枫在碗内盛满醪糟酒,先敬刘氏和张勇:“哥哥嫂嫂,先谢谢你俩,这是妹妹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
秋雨接话:“这也是我过的最开心的一个年。”晃晃手中红包,得意极了。
张勇喝下酒,说不出的舒畅,嘶气笑道:“敢情我这腿摔对了。咱们家要早让云丫头当家,说不定已经是县里人了。”
刘氏轻拍他掌:“说啥不吉利话,腿都快好了,可别遭菩萨怪罪,快呸。”
张勇嘿嘿笑,顺着老妻的话,假意往地上呸了两下。
张枫又敬秋云:“我儿,姑多亏你提点照料,不然还在那水深火热中拔不出。”
秋云笑着端碗道:“三姑别谢我,圣人说的醒世恒言许多,却要那能听的,是三姑自己的本事。”
说完痛快饮下酒。
江一流不待三姑敬他,自己先跳起来:“我要敬各位叔叔婶婶姐姐妹妹,漂泊许久,我可算是第一次体味到家是什么感觉,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像热乎乎的汤婆子烀在我心上,原来家的感觉这样好,这样温暖。”话毕他一口饮下。
喝罢,见众人皆盯着自己,不好意思的放下碗,挠头。
秋月替他夹了筷肉丸子:“瞧你说的话,大过年的招人哭,哥,你哪天不说这话,咱们就真成了一家人,家,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地儿,每时每刻都在,不必担心跑掉。”
秋云笑:“秋月说的好。”又邀一流碰杯:“以后可别再这样矫情,你瞧三姑和我娘,都让你惹哭了,赶明儿我娘不替你纳鞋底了。”
“说的啥话,我能不给一流纳,院坝翻塌我都得给他纳。”刘氏抹眼角嗔道。
说的众人哈哈大笑,被江一流弄煽情的氛围,一下又热络起来。
吃罢饭,张枫和刘氏去灶间洗碗,秋云扶张勇在院里绕弯。
秋月正在桌上收拾碗筷,见江一流面有难色,问道:“一流哥,还在想家的事儿。”江一流摇摇头,垂头扭捏了会儿,不好意思道:“我想起师傅他老人家,一个人在极乐世界还不知道咋样,我想给他弄点吃的,也告诉他老人家徒儿很好,但是,不知道你们的规矩,怕你们膈应。”秋月道:“小事情,要准备什么我去弄。”江一流说:“你帮我端点素菜,我去找几根香,咱们去后头给我师傅引引。”秋月点头,江一流又说:“拍黄瓜一定拿上,我师傅最爱。”
秋雨听见也闹着要去,三人到院后菜地,摆盘焚香。
秋雨问:“一流哥,你师傅是光头吗?”
江一流点头:“那肯定,我师傅是寺里的主持。”
秋雨又问:“他真不吃肉?”
江一流弹她脑瓜崩:“我师傅戒律森严,从不破戒。”
秋雨道:“一流哥,可能你师傅就是你爹。”
江一流彻底无语:“我师傅圆寂都八十多岁了。”
秋雨不懂其中奥妙,歪着脑袋:“八十岁就不能做爹?”
江一流满脸嫌弃对秋月道:“这妹子可真够傻的。”
秋月捂嘴笑起来:“妹妹,人家师傅不许乱说,你敢说你夫子么。?”
秋雨赶紧捂嘴摇头:“不敢不敢。”
她松开手,跑到江一流面前,让他蹲下,指他颈上半月状的银坠子问:“哥,这是啥?”
江一流叹口气,见烟已燃尽,也许师傅收到消息,知道他过的不错,也知道这小女娃话真够多的。
“这大概是我亲生爹娘,除了命,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那你要去找他们吗?”
“秋雨!”秋月喝道,她察觉到江一流脸色越来越暗淡。
“姐,哥,我错了,我帮你们提篮子进去,你们再聊会。”秋雨识时务为俊杰,抢过姐姐手中的篮子便跑。
“一流哥,秋雨她,竟招人烦,你别难过,回去我收拾她。”秋月借着月光看见江一流脸上的泪痕。
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孩除了开心会翻跟头,伤心了也会流眼泪。
“你能收拾谁。”带着泪痕,他大眼睛闪烁笑起来:“我自己来。”
“嗯。我帮你逮她。”秋月一本正经的说。
走出两步,江一流突然停下来,呆呆的看着秋月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寻亲生父母,你也会帮我吗?”他问。
秋月不假思索的点头:“当然。”
点头时鬓边飘下缕胎发,细细柔柔搭在她光洁的额上。
江一流想,色即是空。
他有点后悔不该来给师傅祭祀,师傅一定会打他板子的。
“一流哥,你走这么快干嘛。等等我。”
秋月追不上前面手背在头后故作潇洒脚步飞快的江一流。
他暗想,再看一眼,就要伸手去撩拨那缕发丝,便真该挨板子了。
刘氏换过秋云扶张勇的手,朝她怀里塞碗红豆沙:“去,给隔壁侯大人送去。”
侯逢道回乡已久,刘氏和张勇敬他为人,依然尊称大人。
秋云想,娘您可真会,把小羊羔般的女儿送入虎口。
侯逢道若知道一定会说,哪有啥小羊羔,分明是只老狐狸。
“干嘛给他送。我不去。”秋云拒绝。
张勇推她:“快去,快去,爹不要你扶。”
“干嘛不找秋雨去。”秋云瞅了眼正在三姑怀中偷偷接压岁钱的秋雨。
“找她?不说豆沙有没,我这碗估计就得碎了。快去吧,送了回来,咱们正好放炮,对了,能把侯大人拉过来更好。今上午听他说,不去祖宅过年,一个人怪冷清的。”刘氏又把碗朝秋云怀里塞。脸上的笑分明不只让她去送红豆沙这么简单。
这老娘怎么还在替她张罗啊,秋云无语,想起那抹流动婉转的衣角。只能闷头闷脑接过碗。
“快去快回啊。”
她回头看刘氏和张勇在院中朝她挥手,颇有点剩女终于送出去的喜悦感。
天啦,谁知道她才十五岁啊!
三十二章
侯逢道的宅内寂寥深沉,桌上一碟炒花生,四样小菜,一壶温酒。
荀先生面前酒已冷,他只拿眼睛去看侯逢道,旋后预跪下身,被侯逢道起身拦住:“荀老,何必呢?”
“寡先生,您料事如神,老朽不得不佩服。昔年冯大人对我有救命之恩,老朽在这里恳求寡先生指点一二,不求别的只愿留下冯大人性命。老朽必永世受寡先生差遣。”
“诶,荀老,你我都听鹿君差遣,侯某可不敢越俎代庖。”
荀老面色惨白:“是老夫失言。”
侯逢道倒满酒杯:“今次寺庙坍塌,恰逢二皇子替圣上去庙中祈福,若是圣上前去,后果不堪设想,二皇子虽然无碍,却折损了名爱妾,博了圣上怜悯。冯大人做局到头为他人做嫁衣,他自认遗世独立,却不想早如瓮中之鳖,荀老,冯大人不仅必须死,你告诉鹿君,明哲保身为上,冯连全尸都不能留。否则,恐有损鹿君多年经营,你我所作努力也全付诸一炬。”他叹口气:“睿锡,有一子一女,将女易男,偷梁换柱,但求保全冯家血脉吧。”
说完,将杯中清酒尽数浇在地上。
气氛变得沉重,两人独坐无言,只听屋外风过,突然响起阵敲门声。
荀先生面色微变,提起酒杯,射身向门外,龙腾虎跃般消失在房梁上。
“是谁?”侯逢道透过门缝已经看见秋云素色衣裳,仍故意问。
“隔壁张家大女儿。”秋云平静答道:“家里做了点红豆沙,给大人捎点来,大人不用开门,我放在门口便是。”顿了顿:“大人早些用罢,大冬天的吃涼食伤胃。”
话音刚落,门猝然打开,他皎如玉树般的身姿立在门口,面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淡,深邃幽暗的眼睛,自上而下投来,比冬夜都要寒上几分。
“拿进来吧。”说完,难得没有甩下她,没有对她恶言相向,也没有要她的命。
领她进到栽满玉簪和玉兰树的院子,院中清渠引山中活泉水,里面几尾锦鲤,鱼随水流,悠然自得。
并不让她进屋,随手指旁边圆石凳请她坐下。
“不打扰大人清净,我就走。”秋云轻轻将碗放在石桌上。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头脑发热,要在那时候帮助自己,秋云很清楚他这突发的善意,也不过像是逗弄宠物时,赏的一小点甜头,享受对方被戏耍被掌握的快感。
她还没心大到,就认为这是橄榄枝。
“该不是,想我拉你吧。”他撩动衣摆坐下。
“侯大人,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可以彼此相对而谈的关系,请大人宽恕,我没办法利刃高悬仍强颜欢笑奉承他人。”秋云眼睛清亮,透出坚持。
“你就只记得大人要杀你,大人为你解围数次,怎么不放在心上?”他笑起来,笑的爽朗清举:“没规矩的丫头,从未听你恭敬叫过一声二叔,倒是胆敢无礼越矩称侯二。你坐下不要怕,我只是苦闷的紧,想找个人聊聊而已,不是同我说话就要流血流泪。”他目眺远极,仿佛对着夜色说:“有时候,不听我的话才是要命。”
秋云不敢再执拗,不知道这位爷又会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不想以身涉险,去试探他的底线。
看她坐下,他笑道:“这样才乖嘛。”
真平静相坐,秋云拘谨的犹如被捆住手脚,一举一动都僵硬无比。
犹如初入职场时被逼去应酬饮酒的场景,秋云偷偷抬眼去瞧侯逢道侧脸,苦中作乐安慰自己,起码要应酬的这位不是大腹便便的油腻大叔,称得上是陌上君子世无双。
“看够了吗?”他偏头道,嘴角牵起一抹讥笑。
“大人玉姿如何都看不够。”秋云勉强挤出几分僵硬的笑容。
“看不够,以后就多看看,别总是见了大人就怕,跟兔子似的,我不吃人,也从不亲手杀人。对了,你曾说过与人相约年后十五相聚。”他调换话头的速度比他变脸还快:“是否有此事?”
“是。”她记起之前为了躲命撒的谎。
“恐怕有人要失约了。”话说的轻巧,却见他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笑中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大人何出此言?”秋云抬起头,探身向前,难得不惧他震慑,直视他双目。
他脸上的笑忽隐去,只剩如常傲气,微微扬起下巴,垂下嘴角,目光清冷。
“这么紧张啊。”他淡淡道:“我偏不告诉你。”
秋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挪回身体,垂头道:“是我失礼了,原是很好的朋友,自然格外重视。”
“男女大防,今儿我作为长辈便教教你。”不去看她故作姿态,侯逢道站起身,指向门外:“什么朋友知己的,自古便是男娼女盗的遮羞布,我劝你,自重些。深夜独身在男子家中长坐,已是失德,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听他恶言伤人,秋云腾起身,想争辩两句,又觉得同这等烂人说也是徒劳,甩手冲出门,只当自己被狗咬了口,未必还要咬回不成。
从侯宅出来不过行了几步路,突然手腕被人握住,回头看,却又是侯逢道。
“大人!”不知要使多大的劲儿,秋云才能憋下心中怒火:“男女授受不亲,该自重的不是我,恐怕是您。”
他黑色眼眸一扫之前冷冽,变得温和柔煦,听他缓缓开口,竟是前所未有的轻言细语:“你不能在我家与我独处,我却可以去你家。”他微微一笑:“夜路黑,我送你回去。”
秋云冷笑:“不劳您费心,现下无人,您大可取下面具。我回去保证神色如常,不会泄露一丝任何您的所作所为。”
说完,欲挣开他的手,却如被铁钳箍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秋云几近崩溃边缘正欲爆发。
却听他寂寂道:“你不过是等不到想等的人,而今夜,我将永远失去一位挚友。”
声音里全是无奈和心酸,像把冬夜里所有萧条暗淡都锁进去。
秋云愣住,晃神间以为他在哭,可话中悲恸比哭泣还深重许多。
再回神,他已手执灯笼,向坡下走去,长长身影说不出的孤独惆怅。
秋云叹口气,随他而去。
到了张家,刘氏见她真把侯逢道给请来了,局促的不知怎么招待,只觉得他站在那里,满屋生辉,周遭所有都变得寒碜不堪。
江一流是第一次见他,偷偷问秋月:“这位好有气度的公子是谁?姐的相好?”
秋月啐他:“瞎说什么,这是村长二儿子,论辈分还该叫声叔,怎么会是……”那几个字不好一说,脸暗暗浮上红晕。
江一流不以为然道:“就算是长辈,我看咱婶也想让他变成晚辈。”
秋月不理他,照刘氏吩咐进屋去烧水冲茶招待客人。
却不想侯逢道只在院中踱了两圈,看了眼堆在院角的爆竹烟花等玩意儿,随手从中取出一个孔明灯,笑道:“刘嫂嫂不用麻烦,我讨个灯去,今儿除夕,我也有愿想求。”说完便拒了刘氏和张勇热情相留,只身离去。
刘氏推了秋云一把:“去送送侯大人。”
秋云无语,这样送来送去不知道要送到啥时候。
还是送他下坡,彼此无话,只低头盯着眼前灯笼照出的一方脚下路。
到了平地,侯逢道先开口:“回去吧。”说完自顾走向前,走出几步又回头道:“你的朋友会回来的,也不必学尾生抱柱,只需安心等着。”话毕,再也没回头,走入夜色中。
秋云远远看他孤灯映照下远去身影,想问,你的朋友呢,是不是便再也不回来了?
终是与君有隔,难以启齿。
除夕是守岁,谁知守到二更,人人都撑不住,江一流放完手边爆竹也坚持不下去,回屋歇息,本来闹热的院中瞬间静下来。
秋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挨到三更,走至院中,村落隐在夜色中,如起了茫茫大雾,将一切遮去,偶尔传来几声狗叫,或孤零的炮竹声,很响亮也很短暂,静夜被撕开个口子,又迅速合拢。
秋云低头拔弄院边野草叶上薄霜,目光随口中哈出白气飘然远去,直升冰面夜空。
却见不远处,忽升起盏天灯,颤颤悠悠在黑夜中飘着,茫茫天地间,羸弱纸身摇晃,仿佛随时便会坠落。而其带上虔诚的祈祷,或者沉重的良心谴责,像江入大海般,沿着宿命的轨迹,往夜的深处飘去,将一切藏到看不到的地方,便自欺欺人般的以为罪孽已消,美梦成真。
秋云想,原来这世上所有发自真心的忏悔都在作孽后。
第二日,大年初一,吃完早饭,照例是要到张家祖宅去给长辈拜年并相聚吃午饭。
自从秋云收拾完张老太和张林后,二人卷上包袱从张奇家臊眉耷眼回村,再也没敢上门找秋云麻烦。
所以初一这早,秋云还了张老汉一百两银子,再封个大红包给老人家,并不留下吃饭,只张勇留在祖宅。
张老汉预留秋云,老妻却在里头,把东西打砸的叮当响。张老汉只能尴尬的将秋云送到门口,脸上带着近乎恳求的笑:“云丫头,明儿来吃饭吧,姑姑们都要回门,家人团聚团聚,一年到头难得。”
秋云知道得罪的长辈不再少数,那些人凑一桌非掀翻屋顶,不,是掀翻她不可。可看老人家越来越躬的背,拒绝的话到底没说出口,应承下来。
她都走远了,回头看爷爷还站在门口核桃树枯枝下,见她回头,不停的挥手,秋云不用细看,也能想象那脸上堆叠的慈祥笑容,她括手在唇边,大声喊道:“爷爷回去吧,我明天肯定到。”
老人家这才如吃了定心丸般,背着手回院。
初二按习俗,是嫁出去的女儿回门之日。
张家祖宅不到正午,就已经热闹喧嚣起来,光张奇的两个儿子估计就顶五百只鸭子,加上秋梦和张林暗中不对盘的奚落拌嘴,整个院子像突然活过来。
秋云挨到饭点才带上妹妹和江一流前去,走在路上,只见早去帮忙的刘氏慌慌张张从田埂上过来,见到秋云一把抓住她,上气不接下气道:“云丫头,你四婶正在那边闹呢,跟你爹吵起来了,说要让爷拿家法处置你。”秋云听完不疾不徐道:“那咱爷咋说。”刘氏歇口气道:“你爷肯定不依啊。”秋云笑道:“那不就结了,娘,别慌。”刘氏急道:“关键你奶奶,也在帮腔,都说要收拾你,你爷气的脸青唇白。”秋云沉下脸,对江一流道:“一流,你和我先赶过去,娘,你带妹妹们慢慢来。”
江一流立刻接道:“姐,是不是上次偷东西那娘俩,呸,这俩泼妇,还不死心,让小爷去会会。”
刘氏忙劝道:“孩儿,这次不能打人了,你爷他这辈子老好人,就图家和万事兴,你可别弄的过了,待会你爷有个三长两短……”
“娘,你放心,我有分寸。”说完带上江一流急匆匆朝祖宅赶去。
三十三章
张家祖宅内,张老太正在张老汉耳边喋喋不休数落秋云的不是,依旧是那些嚼烂的罪名,不尊老,没规矩,狂妄无礼等。秋梦和张林间或添油加醋几句。
另边张奇忙着哄黄氏消气,嘴中甜言蜜语不断,黄氏背过身,手拿花生去逗小幺儿,并不搭理张奇的讨好。
秋云出现在门口时,张老太像突然被人掐住嗓子,凑在张老汉耳边的半边身子,咻的坐正,慌忙端起桌上菊花茶碗盖住脸假意饮水,从碗内拔出眼睛,暗暗去打量秋云从容而来的身影。
黄氏也停下与幺儿嬉闹左躲右闪的手,锐利眼神追随少女身躯。张春海趁机抓住娘亲手里花生,欢呼着跑到一边与哥哥分享。
任数道眼刀扎在自己身上,秋云依旧淡然无恙从院中跨过门槛走入堂屋内。
她就站在那里,如雪压青松,风摧竹枝,任你雨打风吹,也不改本质坚韧。
沉着的气势首先便让张老太败下阵来,又为黄氏的怒气上了道锁,令她不敢过分嚣张。
而张林已躲在老太太身后,秋梦低头回她娘亲身边,手中帕子快挤出水来。
秋云依礼先向张老汉和张老太问好,又一一向其余长辈招呼,大方介绍身边的江一流:“这位是我朋友,来家中过年。”她眼睛落到黄氏脸上:“四婶和秋梦妹妹是见过的。”
漠视黄氏脸上诸多变幻,有不甘,有鄙夷,有惧意,当然最多的还是愤怒。
“见过是见过,是名不正言不顺住在你店里,和秋月拉拉扯扯那位跑堂的吧。”黄氏冷笑道。
“四婶是是否该重新向舅爷讨教名不正言不顺的含义,纠正下言辞,再说,和秋月是否拉扯不清楚,但很明显,那天在店中有许多人亲眼见证一流是如何拉住扯住四婶和三妹。”秋云挡下欲向前的江一流:“若是不记得下次可以找程夫人帮您回忆下。”
黄氏和秋梦脸上均起变化,看向秋云的眼神意味不明,实在没想到这小贱人怎会得知她们与程夫人相交的事儿。并非事不能见人,而是她此等低贱身份怎能识得程夫人。
秋云将她俩神情看在眼中,笑道:“不知道四婶和程夫人交好到哪一步?有没有去过程府,逗弄过夫人门梁下那只美丽的蓝鹊,真是金贵无比,喝的是清泉水,吃的是珍珠米,叫起来,声儿就如珍珠落玉盘般悦耳动听。”她目光转到秋梦身上:“他们程府令人称绝的事儿和人太多,但冠绝其上的却是程府年纪轻轻的少爷,那位飘如游云,矫如惊龙的程公子,不知道程夫人有没有将这位天之骄子引荐与你们认识呢?或许有幸还能结出别的缘分也说不定。”她眉目含笑继续道:“说起来,上次你们也见过他,为了帮四叔的事儿,曾有过一面之缘,我倒是得幸与程公子攀上些交情,若程夫人未帮忙牵线,我记起四婶吩咐过要照顾照顾自家妹子,兴许我可以做四婶投石问路的那块小石子,自是不辞辛劳的。”
画饼谁不会,不饿的人听见别人许他珍馐美馔,也要心动上两分。
更何况秋云刚提起程渊,秋梦脑海中已浮现出那位公子的俊逸身姿。
而黄氏听秋云如数家珍细说程府人和物,她也记起程渊通身不凡气度,绝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的男孩儿,而在张奇被骗一事上,也得亏他送秋云个人情,才能追回大部分银钱。她已经彻底相信秋云的话,程家何等富贵不用探究,但秋云和那公子的交情绝非一般。
又扫了眼她身后的江一流,记起那天在店中秋云所称的洛公子和那位口舌刁钻的小丫头。江一流不说了,不知哪里来的强人一身功夫,而另外两位打扮派头均不菲,也是颇有来头。
想到秋云身边围绕的这些能人,不知她是上辈子积了德还是烧光下辈子的福,黄氏心里渐渐的涌上些恨意和酸意。
但她面上反而挂出笑,显出讲和的意思:“是不是真的啊,云丫头可别打趣你四婶和妹子,四婶要当真的。你们小姑娘家家的,我说早该玩儿到一块,你妹妹常年在家窝着学规矩做针线的,我生怕把她养蔫了,难得你做姐姐的能想到这茬,那你三妹。”黄氏将红霞满颊的秋梦推至前头:“就拜托你了,下次玩的时候一定的记得叫上你妹子。”
既然不能动手,那就用“糖衣炮弹”,这一招对付贪心的人,秋云至今未失过手。她现在立刻就了解,对于黄氏而言,挨在脸上的巴掌和丢失的尊严都不算什么,为了攀龙附凤的目的,她可以随时曲意逢迎。
这样很好,有所求就有束缚,有束缚就有弱点,这种水平的对手简直不值一提。
而另一位不堪一击的张老太和张林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张老太的茶碗直到秋云和黄氏讲完话仍未放下。
眼见秋云暂时解决完黄氏这个“难题”将眼扫她这边,她立刻故作镇定的放下碗,却不想茶水洒在身上弄的狼狈不堪,忙找帕子去擦。
秋云只做不见,从袖中掏出个红包,恭恭敬敬递到张老太面前:“奶,昨天过来时没见着您。”这显然是扯谎,昨儿张老太在卧室内摔箱盖的动静,足以盖过一串二踢脚,秋云面不改色:“不能重爷轻奶,做孙女的该有的礼数一分也少不的,这是我代爹爹孝敬您老人家的,希望您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张老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儿,这是如夜叉恶鬼般拿刀堵人的大孙女,她觉得像在做梦,但眼前通红的大红包,又让她惊醒,恐怕在梦里也没这等好事,她逐渐动摇之前对秋云的排名,吴金凤成功夺的最不能惹榜首。
却听秋云又道:“希望能沾沾爷和奶的福气,保佑孙女一年诸事平平安安顺顺畅畅,店中别有滋事口角,我身后这位小哥,出手没个轻重,就怕他惹事儿。”说完悠悠叹口气。
张老太顿时觉的这个红包,就如她听过的故事里,犯人处决前最后一餐总是大鱼大肉伺候,感情这不是孝敬她,这是威胁她。
她不敢接红包,侧头向老伴求助,可相伴几十年的孩他爹显然没有接收到,正满脸祥和的看着秋云,对她的一举一动颇为赞赏,露出从去年到今年头个畅快的笑容。
“奶奶这是嫌孙女给的少了吗?怎么都不接。”秋云皱眉道。
张老汉立刻转向正挤眉弄眼的老妻,不悦道:“怎么回事,头回有人孝敬你,傻了啊,尽往外败钱反不晓得接钱了。”
“爷,我奶是高兴呢。”秋云笑吟吟的看着张老太,真心实意的再次向前递了递红包,从她指尖距离可见,那红包着实不少。
张老太咽了口气,僵着手臂接下红包,连正眼都不敢去瞧秋云。
又惹的张老汉不喜,想说道两句,想起新年当头,便收了埋怨,对秋云乐道:“咋只见你,你爹和小的两个呢?还有你姑?”秋云答道:“妹妹们就在后头,爹和三姑晚些来,三姑说,怕来早了惹奶眼。”拿眼睛去瞅张老太,见她木着面庞,想反驳又不敢的样子莫名好笑。张老汉斥道:“谁今儿敢找不快,就休怪老子使棒子撵出去。”鼓眼环视一周屋内已到的众人,扫到秋云后头的江一流,这才想起还有位客人,便道:“这位小哥是你请的客人,也该受我们礼待,秋云可别怠慢人家。”笑着对江一流道:“小哥只把这当自己家,别拘束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客气。”
江一流还在回味秋云将“难题”逐个攻破的怀柔手段,暗中对秋云姐肃然起敬。冷不丁听到张老汉的好意,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他当然欢喜:“老爷爷,您真是大善人,您放心,我早就当秋云姐和三姑一家人了,不用老爷爷您嘱咐,我保证吃好玩儿好,就怕老爷爷嫌我太过随意。”
“那哪会。”张老汉鼓眼道,旋即又笑:“你们娃儿家就是要活泼些,过年就是的热热闹闹的。”
他话音刚落,秋云没拦住,江一流已翻出门去,在院里连翻一圈跟头,踢翻鸡食盆,踩扁一窝绿葱,并差点撞上从门口进来的刘氏一干人等。
张奇家两个儿子把门口拍手叫好,跟看戏似的。
秋云望向张老汉,见他僵着脸,牙差点没惊掉,喃喃道:“这孩怕不是猴变得,咋恁能翻呢?”又垂头叹息:“可惜了才发的葱,翠生生的。”
江一流浑然不觉,兴高采烈的随刘氏她们进屋,甩开跟上来的两小子,对秋月比手画脚道:“爷爷家院子比你家大,我跟头都翻的洒脱些,免得束手束脚。”
老爷子和秋云对视眼,满脸嫌弃的别开头。
再过了会儿张枫和张勇也到了,张枫扶着他哥,先和张老汉问好,轮到张老太时停滞片刻,勉强道:“娘,身子最近可还好?”张老太原就略后悔当初将张枫赶走,又受张老汉约束,从喉咙里酿出个嗯字,悄悄去看女儿,见她精气神比以往都要好,仿佛还年轻些,又啰嗦道:“你别成日困在灶头上,打铁趁热,赶紧找户人家,还能抱个儿子,待过了年,你随我去秦婆子家让她帮你看看。”
秦婆子乃村里头的牙婆,做拉媒接生又占卜通灵,颇有些名堂。
张枫闷头应下不愿多言。
张老太欲和张勇说两句,他却已被秋云扶到椅上坐好,只顾和张老汉问答,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心里憋屈,又拿乔张致,不去招呼他。
秋云数了数屋内的人,除了刘氏和张枫去了灶间,并不见大姑一家,便开口问道:“爷,我大姑呢?”
张老汉断开和张勇的话头,沉吟道:“今儿不说这个,回头我自会来你们家讲明白。”
秋云心头涌上些不好的感觉,大姑爷估计已到药石无灵的地步,否则大姑不会受辱后到现在都不找她麻烦。
不知道她又在憋着什么主意,多半是不好的主意,只要不烧到自己家人身上,秋云想,那便与她无关。
三十四章
在秋云的周旋下,这顿团年饭好歹维持了表面的和平,呈现出一种貌合神离的温馨,张老汉脸上始终洋溢着美满的笑容,像所有老人将儿孙满堂作为一种成就,他也不例外。
饭是和气的吃完了,但是剩下的残局该谁收拾,往年这些事都交给张枫和刘氏带着张勇家三个女儿去洗整。但原本当差的今天却没一位动,刘氏心里不落忍刚想起身,被秋云一把拦住。
她向上首的张老汉和张老太行礼,礼数周全妥当,说不出半点不好,谁知行完礼,她便带着妹妹们和江一流走前头,刘氏扶张勇走在后头,连张枫也低头紧随其后,径直出门去。
待秋云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张老太拿手拍桌,嘴里大声斥骂:“这就是你的乖孙女,你眼中的孝顺人,啥德行,敢拿刀和长辈动手的人,是啥好东西,嘴里的说的一套手头做的一套,先来还像个人,吃完东西屁股一拍就走,就是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满村打听,有她这样嚣张跋扈做晚辈的嘛,她真是秤杆子二两翘起千斤,全靠你这坨秤砣撑腰,你就偏心吧,满屋子的孙儿孙女就当她一个人神仙,我看也别祭祖先了,祭你这位大孙女吧。”
张老太自顾嘴上说的痛快,不知张老汉已经面色铁青,两腮绷紧,鼻孔出气,越听到后头,气的手渐渐发抖,他气老妻的糊涂,气自己的懈怠,也气儿女的不争气,他越发觉得秋云的可贵,这女娃年纪不大却自有一股胸怀,有顾全大局的担当,可惜,在此之前是他在纵着这个家的不公,是他忍让着张老太的放肆,到头来全家最为他考虑的却是一直亏欠的二儿子一家。几十年来的悔悟,突然涌上心头,他的手不再受控制,那是一双操劳沧桑的手,上面铺满厚厚的老茧,当手落在老妻脸上的时候,隔着堆叠的岁月,他感受到老妻面皮下粗糙的骨头,又有点于心不忍。
巴掌声并不十分响亮,张老汉没有使大力,而且很快张老太的嚎声便盖过了一切,这一巴掌打的是她的脸,当着儿子孙女,也是在夺她的权,她在这个家里以后说话的分量再也重不过这一巴掌了。
乡下男人多急躁粗暴,可这是她嫁入张家来头一回挨打。
本来还围在桌上津津有味听张老太骂人的众人,全被这声耳光震住,连一向跳攒的黄氏都赶快捂住小儿子的耳朵,怕他被张老太惊着,却不敢插任何句话。
张林先愣住,然后抱着娘亲,放声大哭。
黄氏甩个眼神给张奇,张奇立马下凳,假意上前劝和,实则想找机会脱身。
张老汉哪里不懂他的意思,心通透的凉,耳边是张老太刺耳的尖叫咒骂嚎哭声,他无力的挥挥手:“滚吧,滚吧,都滚吧。”
张奇得令,连敷衍都嫌麻烦,黄氏更是手脚飞快,拖住两个儿子并闺女,直奔出去。
本来好好的一场团年饭,却以散席为解脱,儿女大了,心也散了,再绑在身边,只会弄巧成拙。
张老汉认命似的叹口气,平静的对撒泼的张老太说:“否闹了,再闹我便让大姐来管林丫头的婚事,你瞎了几十年,也到该擦亮眼睛的年纪了。。”
“你敢!你这老狗,没良心的东西,当着儿孙的面打我,你那是打的我脸,也是要我的命,你为了护那死丫头,连几十年的老妻都敢打,老niang以后去了阴曹地府一定要问问,你gouri的黑心烂肠是不是歪的。还想欺负我的女儿,让那老泼妇来管林儿的婚事,你是成心想气死我,老niang今儿就和你拼了。”张老太嗔目裂眦,朝张老汉扑去,张老汉不躲,任老妻在他脸上抓下两道血痕。
张林边哭边拦:“娘,别抓爹,爹,您快进屋去吧,东西我来收拾,再闹下去邻居听见该笑话了。”
到底还是要几分脸,张老汉抬袖胡乱擦擦脸上的血,扒开张老太抓他的手,回屋将门重重关上。
只剩张老太和张林在杯盘狼藉的八仙桌上抱头痛哭。
无论张家祖宅掀多大的妖风,张勇一家全然不知。
漫步在田埂上,冬日的乡村有种别样的美感,萧条和热闹交杂的景色。
浅浅的稻田内,未收割干净的稻桩已日渐枯萎,但仍笔直的指向湛蓝天空,平静的水面上,浮过几只红嘴褐身的鸭子,荡起层层波纹,再过去的菜地内,棵棵圆鼓鼓莲心菜碧叶裹白霜,像敷了细细的粉,不远处人家院落燃起爆竹,地上红色碎纸踩进黑色泥土内,冷彻空气中传来阵阵硝石味,空气是冷的,但是气氛是热的。
一家人走在这样的寒风中也不觉得冷,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江一流窜到秋云身边:“姐,我就想问问,咱们先看的戏是你早就准备好的,还是临了想的。”他满脸认真讨教的表情:“我真的是服。”
秋云笑他:“怎么,想学?”
江一流点头又摇头,自嘲笑道:“想,可我没那本事。我靠这个。”晃动拳头:“但我确实佩服秋云姐你佩服的紧啊。”
“你有这个就挺好。”秋云冲他竖个大拇指,又道:“这世上绝顶的智慧和武力都有输的时候,大多输给人心,而人心是什么没人说得清,忠义孝,无外乎都是为了过上安宁日子。”她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等你有了想保护的东西,你自然明了,出拳头还是动脑子,取决于你想要什么结果。”
江一流听的懵懵懂懂,听见那句等你有了想保护的东西,偷偷去瞟身边的秋月,她正在帮秋雨寻路边的胡豆叶。
秋雨拿胡豆叶含在嘴里图好玩吹泡泡,用手拐了江一流一肘子:“一流哥你看我二姐干啥,你也想要豆叶吹泡?”
江一流撇嘴故意逗她:“也就你个小姑娘不嫌脏,说不定上面还有农家肥。”边扇扇鼻子:“我可不要。”
秋雨把嘴里含的豆叶朝他甩去,小鼻子哼哼道:“让你瞎说,看刀。”
江一流自是躲开,两人在田埂上追逐,惹得刘氏和张枫又是一通呵斥。
转眼到了农历初六这天,晨光熹微中,一辆驴车从村外驶入,停在张勇家院坡下,从上面下来脸色憔悴,神色慌张的张桦。
她对赶车的男子道:“不可回去泄露半点我的行踪。”她整整男子衣襟:“原也是为了我们。”男子应下。
张枫这才满意点头,脚步匆忙行到张勇家小院。
首先瞧见在院中洗菜的张枫。
“三妹。”她唤了声,语气不是很确定,记忆中的三妹不是神色飞扬的模样,这样怡然自得的表情,不会出现在三妹脸上。
张枫闻声扭头,停下洗菜的手微微怔住,:“大姐?”不过也只得这一声,又似没见着她样,继续忙手里的活,只口中问道:“你不在周家照顾我姐夫,跑二哥家来干啥?”
张桦冷哼一声,迈到她身边,阴阳怪气道:“听说你和秋云合伙做生意做的热闹,如今有了靠山,人是不一样了,样子周正了不少,话也能说撑头,是有几分人样。但是说句不好听的,在你大姐面前,你还算不上个人物。”她见张枫洗菜盆里有鱼有肉,又讥笑道:“以前跟着屠夫没肉吃,现在跟着自家哥哥倒是顿顿大鱼大肉的,我妹子真是会持家。”
从小到大,张枫都是张桦奚落的对象,样貌婚嫁样样她都优过三妹许多,张枫也像个锯嘴葫芦任人嘲讽从不反驳,更让张桦得意,回回见面说话不是夹枪带棒就是冷嘲热讽,时常羞的张枫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半天吐不出个完整的字。
张枫当然清楚在姐姐眼中,自己不过是个陪衬,自己的迟钝软弱衬的她利落爽利事事好,可是,她如今想起秋云所说的话,所行的事,便觉得那才是真的好,好的光明磊落,好的坦坦荡荡。
她这样想,就根本不恼,反而淡淡一笑:“大姐不必用话伤我,我不是那等软心灯草,风一吹就倒,几句话听来,就跟挠耳朵似的,如今我是城门的旗,佛堂的柱,立得牢靠,立得稳当,我不依附人,所用所吃都自食其力,我和二哥都是洒脱人,不会为这吃几块肉就膈应,我啊……”她端起盆,看张桦难堪的脸,笑的格外灿烂:“如今靠自己本事吃饭,没阴私勾当,是在姐姐的弯弯绕绕里,成不了个人物。”说完,不理张桦朝灶间走。
秋云早就耳闻院中话语声,在灶门前暗暗旁听。
张枫一席话说的她差点鼓掌叫好,对上张枫的目光,满是赞许,又看后面跟上的张桦,倚门笑道:“大姑吸取上次的教训,只怕脚程不够,把驴车都赶来了,放心,今儿还在新年里,侄女绝不动刀。”
若不是揣了事儿来,张桦第一件事便是去撕秋云的嘴,她确实是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上次太过鲁莽,这回不行,她不再当秋云是侄女,当她是周宅里所对的女人,各个心怀鬼胎。她得沉住气,和秋云慢慢磨,慢慢谈。
因为在她身边,可以利用的人已经不多了,死鬼一断气,那些要撕碎她的人比秋云更可恨,更无情。
三十五章
她并不着急反驳秋云,只面无表情的问:“你在这儿说话,你爹娘呢?”
“在呢。”张勇已由秋月扶着到了门口,他怕秋云又和张桦起冲突,赶紧应下。
“二弟,腿好些啦?”见到张勇,张桦的脸色稍霁。她迈着步伐伸手欲去扶张勇,却被他不着痕迹的错开:“大姐里面说话,外头冷。”挥手对秋云说:“忙去吧。”不能什么事儿都由大女儿出面,他腿坏了,脑子没坏,嘴也能动。
屋里没有多余的板凳,秋月扶张勇坐在饭桌前的条凳上,张桦只能在左侧坐下,听张勇说:“大姐家里寒酸,将就坐坐。今儿来有啥事?”
“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话刚说出,泪在眼眶内打转,张桦从怀里掏出绢子沾沾眼角,带着哭腔道:“你也知道,你姐夫的病,说句不吉利的话,也就在这两天了。他倒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可惜我一个女的,你两个侄儿还不能当家,只有被人欺负的份儿,二弟,我是你姐,你就忍心让我被人吃干抹尽,骨头渣子嚼的都不剩吗?你问问,你的良心它安吗?”张桦用手锤胸,眉头紧皱:“上次的事儿,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插手秋云的终身大事,但她是我侄女,我也不能亏待她啊,我总想着亲上加亲,我儿子不是让人吃亏吃苦的主,不比你在乡下随便找个人差,谁想到你们都会茬了我的意。也没怪你们,是我的错,我急了,我好心办坏事,大姐这里跟你道歉。”
一番话说的张勇坐立不安,大姐说不怪他,可总觉得听起来做错事的是他。他不是善言之人,心里头堵得慌,不知道继续说啥,只闷头叹道:“没啥,秋云也不该动刀,可她是个孝顺孩子,不是有意的。我也叫她进来给你道歉。”朝院里喊:“秋云,秋云。”
秋云在灶间听见应了声:“啥事儿爹?”
张勇大声说:“来一趟,说点事儿。”
秋云取下腰间围裙,刘氏拉她:“有啥事好好说啊,别跟上次似的,这次娘给你做主,我出马。”秋云拍拍她的手,轻笑着应下,刘氏还是不放心,放下手中烧火棍:“不行,我得跟你去。”
两母女来到堂屋,张桦拿手绢抹泪的眼睛看起来红红的,显然是哭了一遭。
见刘氏出来,秋月听话的退到灶间去顶她的活。
“爹。”秋云从里面抬出条凳,坐在张桦对面:“找我啥事儿?”
张勇拍拍伤腿,这是他难以启齿时习惯做的动作:“给你大姑道个歉吧,也该道歉。”
这不算什么难事儿,秋云脸上挂笑,认真对张桦说:“大姑,上次是侄女不对,不该冲撞大姑,今儿给大姑赔不是了,还望大姑不要见怪。”
刘氏也在一旁帮腔:“她姑,待会提只鸡走吧,原就说上门道歉的,是我们的不是。”
张桦抽抽鼻子,抬起脸来,似乎接受了秋云的道歉:“一家人没这么外道。我今儿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就是请你们明儿去我家里头,趁着过年走亲戚,帮我长长威风。待会还要去找爹和娘,咱们整家人都去。”她眼中冷光一闪:“再不露露脸,周家的人都当我是软柿子,随他们任意捏扁搓圆,等死鬼一蹬腿,恐怕我就要卷铺盖走人了。”她瞟了瞟灶间,冷嘲道:“我可没三妹这么好的命,有个哥哥可以依靠,没听说过在弟弟家久住不走的。二弟,你可真要帮大姐壮壮声威,大姐就靠你了。”
她说的情深意切,张勇不好拒绝,他目光落在秋云面无表情的脸上,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都将眼睛移至秋云身上,堂屋内大门开着,却前所未有的静,偶尔传来村里稀疏的鞭炮声,远的微不可闻,像草籽落地的声音。
“若明儿没什么事,既然大姑邀请,爹也该去走走亲戚。”秋云出言打破平静,声音格外响亮。嘴角上扬,露出个善解人意的笑:“况且,我们从未去过大姑家,正好去看看,若真有人欺负大姑,咱们一家人也该援手才对。”
话说的得体体贴贴,张桦只微微吃惊,立刻又红眼,想去拉秋云的手,半途折回来,仿佛忌惮侄女不喜,连连点头道:“云丫头真是通情达理,大姑太惭愧了,明儿来,你们几个小的一人选一匹料子。”她站起身笑笑:“就你们几个有,可别外传,特别是秋梦那丫头。好了,我还要去爹那边,事带到就成,就不耽搁你们了。”
也没人挽留她,目送她走到院里。
她对着灶间喊了声:“三妹,你也来吧,吵吵闹闹一家人,你是我亲妹子,没有隔夜仇。”
里面没有人回应,她也不在乎。整整衣裳,扭着腰下坡去。
坡下在驴车旁等待他的男子,忙迎上去,手刚搭上她的腰,被张桦扭开,她压着嗓子道:“慌啥,出了村再说。”男子搓手嘻笑道:“不是我慌,是二奶奶太叫人想了。”张桦丢个白眼给他,嘴角含笑,小指头轻轻在他手背上挠了下:“就你急,先回去,回去慢慢赏你。”说的男子心花怒放,赶驴车的缰绳甩的飞快。
在坡上见驴车离去,刘氏先发问:“明儿真要去啊?云丫头,你不是说别沾他们家的事儿吗?怎么今天答应的挺痛快。”秋云看了眼张勇:“我只是帮爹答应下来。”张勇被看的心虚:“她一个女子,不靠娘家靠谁,去了这遭,我良心也过的去些。”刘氏顺着话,低声道:“是啊。”秋云没有接腔,目光追随在道上行驶的驴车,直至消失不见。
第二日,刘氏早早杀了鸡,又捡上五十个鸡蛋放在篮子内,张枫掏出盒干红枣放在篮上,刘氏和她对视一眼,叹道:“三妹你有心。”张枫笑笑:“我不能像她。”
刚准备好东西,张老汉已驾着从侯村长家借来的马车来接他们,秋云看马车上只张林一人,估摸两老人闹别扭了。
张勇没眼力劲儿的问:“爹,我娘呢。”
张老汉从鼻子内发出声哼,并不答应。
张勇还欲问,被秋云拉住,使个眼色,便止住了。
谁知到了村口,张老太坐在路边,见到车来,窜到路中间,张开双臂气势汹汹的喊道:“停车,停车。”
张老汉停下马,皱眉瞪眼骂:“瞎了你的老眼,跑路中间来,不要命了。”
张老太昂起头颠着身子,绕到马车边,冲张林伸手,张林立马将她娘拉上车。
她上车在秋云对面坐稳,哼哼道:“lao娘不要命,你倒是别停下啊,就从我身上踏过去,反正我活不长,你也别活了。”
张老汉听她说的不像样子,欲骂人,想起前几天的巴掌,忍下来,没回嘴,只闷头驾车。
张老太得了胜仗,偃旗息鼓,拿牛眼睛瞪秋云,好像能把她瞪下车似的,秋云不与她计较,闭目歇神。
车行了大概一个时辰,便走上官道,继续行半个时辰左右,到了周家所在的长乐镇,长乐镇背山靠水,水源充沛,气候温暖,宜于养殖蚕桑,纺织业发达,是远近闻名的大镇。
沿着青石板铺成的街道行驶,所见家家户户门前架起青色竹竿晾晒满整块洁净的绸缎,微风吹过,像一只只小鸟在冬日的艳阳下挥舞着雪白的翅膀,格外灵动。
透过哒哒的马蹄声还能听见不远处溪流的声音,穿过桥洞,贴着城墙根缓缓流动,潺潺的水声让人心都变得很安静,连一向嘈杂的张老太也不再多话,静静的坐在马车上,看着四周一闪而过的景色。
不多时,到了周家黑色门匾下,张老汉吁声停马,下马敲门。
过了许久,两扇朱红大门打开,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谁啊?”紧接着探出一张树皮似的老脸。
“老人家,我们是周二的亲家。”
“搬家?”老人耳朵不大灵光,虚起眼睛问:“到底是谁啊?我们这里不搬家。”说完就要关上门。
“老朱。”门被面不符合季节的团扇挡住,张桦的声音响起:“这是我家亲戚呢。”
老朱恍若未闻,躬身问安道:“是二奶奶呀,门外是你请来搬家的么?”
张桦懒得和他纠缠,打开门,将张老汉等人迎进来,眼睛在秋云身上打量了番,见她衣着靛青色的棉袍和粗布长裙,面露不喜。
张老汉先把马牵至马棚,从车上拿些稻草摆在马槽内,才随张桦进院。
穿过两道拱门,到了最里边的后罩房。
房上屋檐高遮,头上的光遮去七七八八,头顶虽是艳阳,走在里头却觉得像是乌云蔽日,没来由感到一丝冷意。
还未开门,鼻尖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药味,耳边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听到声音,张桦心头烦躁,用力推开门,门板撞到壁上发出咚的声响,将咳嗽声盖过。
屋里正在椅上打瞌睡的丫鬟被惊醒,慌忙去端早就凉透的药汤。
“死丫头又在偷懒。”张桦伸手掐丫鬟肉团般的脸蛋。
丫鬟痛的咬唇,却不敢言语,含住泪,迈到床边,低声唤道:“二爷,该用药了。”
周姐夫眼睛没睁开,又迎来一阵急促的咳嗽,他立刻像鼓起来似的目凸鼻张,整个身子被咳嗽震弹,双手紧捏床边,借着昏暗的光线能瞧见上面绷紧的青色血管。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里面的骨头像随时会折出来。
丫鬟腾出一只端碗的手为他抚胸,碗内的药洒出来全染在白色的棉被上,被面上尽是深浅不一的印子,不知道是药汁还是干透的血迹。
“老周,喝药吧。你看谁来看你了。”张桦走到床边,端过丫鬟的药。丫鬟乖巧的扶住周姐夫的背,张桦塞了瓢药汁到周姐夫嘴里,将他嘴巴捏紧,待他吞下后,再喂下一口。
“女婿。”张老汉领全家人过去,就着窗外的光看见周姐夫惨白的脸,突然打了个寒战,上了年纪的人,最怕见病弱之人,会联想到死,便想到自己。
他眼圈红了,又唤了声:“我的女婿诶。”
周姐夫想抬手,张桦又捏住他的下巴,他肺里难受,憋不住咳嗽,闭合的嘴巴内喷出药汁,张桦嫌弃地躲开,狠狠道:“脏东西,磨人鬼,你是在磨我的命!”
“你耐心点,我说你耐心点。”张老汉声音有些颤抖:“他是个病人,他难受啊!”
“爹!”张桦长啸一声:“我是个活人。”指指自己的心,带着哭腔道:“我就不难受么?”
张老汉不知所措,他的腿仿佛被双手箍住,想向前,没勇气,想离开,没力气,他老老实实站在屋中间,后面跟着同样难受的几人。
还是秋云率先站出来,扶张老汉在旁边梳妆台前的圆凳坐下。
屋内药味再浓,靠近梳妆台仍能闻见阵阵脂粉香,红木妆匣盒旁散落几件首饰和张薄薄的口脂。
三十六章
若仔细端详,上面印有嘴唇的形状。
听见张桦的抱怨,周姐夫避开她喂药的手,勉强憋住快跳出的咳嗽声,抑住胸中痛苦,虚弱道:“爹……您别说她……难为她了。”
他这句话说的漫长,仿佛用尽所有力气。说完,又是猛烈的咳嗽。
“闭嘴吧。”张桦把碗递给丫鬟,扶他睡下,没好气的说:“省点力气多活两天吧。”
“不……多活天……你便难受天。”周姐夫躺下,面朝里,将咳嗽声捂进被子里,听起来格外沉重:“早死了好,死了好。”
本就昏沉的房间,又平添几分哀伤。
屋外响起阵脚步声,紧接着周兴先迈进来,他抬眼看见秋云,眼前一亮,但很快眼睛里的光便消下去,裹在长袍里的身躯,慢慢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爹爹,好些了吗?”
周姐夫没有回答,肩膀轻轻抽动。
他看丫鬟端着药,又扭头和张老汉等一一问好,轮到秋云,他声音轻些,添份小心:“云表妹。”
秋云只微微点头应下,客气的回道:“表哥好。”
“是亲家来了吗?”门外响起的声音里透出年纪。
随问话,进来位黑发中夹杂几缕银丝的老妇,团脸丰颊,圆眼睛周围布满皱纹,却挤不掉的其瞳中精光,随时光流逝的法令纹被饱满的脸托起,让她的精明淡去多了几分和气,穿件紫檀色锦绸棉袍,上面印有曲瓣莲花纹,是位看起来平易近人的老太太。
她身后跟位眉目清淡的年轻姑娘,着嫩黄绸裙轻移碎步紧随老太太身后。
不消说,来者是周宅当家主母周老太。
她一进门,朝坐下的张老汉问好,伸手去握张老太的手:“辛苦亲家母大老远来探望吾儿。”
一直未开口的张老太不知如何应答,闹的面红耳赤。
周老太没有为难她,将目光投向屋内的其他人:“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必是张家二弟了吧。”
张老汉忙介绍:“亲家好眼力,这是我二儿子张勇,旁边是他媳妇刘氏,再来这位是我家老五张林,小些的是二儿子家三个闺女,秋云、秋月、秋雨。”
提到秋云时老太身后的姑娘眼睛抬了抬,像若有似无的风,从秋云脸上擦过。
老太太朝张桦吩咐:“去厨内叫黄婶添些菜,不可怠慢。”
张桦不动,使丫鬟:“听见话没,叫你去。”
丫鬟赶紧放下药碗,蹬蹬两步跑出去。
张老汉见女儿的态度放肆,登时便想骂人,又想起背朝里的女婿,想起那如雷声般的咳嗽,说不出话,那张床不像床,活似张黑色的坟冢。
周老太走到床边,轻轻唤了声:“儿啊。”
周姐夫依然抽动肩膀,过了好一会儿,才艰难的躺平身子,盯着头顶幔帐,嗡嗡的回声:“娘。”
老太太见桌上碗里药还剩大半,皱起眉。
她像突然想起来,朝众人介绍后头的姑娘:“忘了和大家说,这是我娘家的侄孙女,刚满过十五岁,银琴,快给阿公阿婆问安。”
姑娘走上前,娉娉婷婷的问好,说话细声细气,礼节周到。
“好啦好啦,哪里来的这么多繁文缛节,成天和这位问好那位请安,尽在周二面前浪费时日,是想气谁?”张桦没好气的打断,想撵老太太和小姑娘出去。便对周兴说:“你带表妹们去你二弟书房坐着说话,或随便哪里,娘。”这句话是对周老太说:“既然不想怠慢你亲家,便引去客厅坐坐,在我这黑天蔽日的屋内坐着像什么话。”
话说的生硬,张老汉拍桌:“怎么和老太太说话的!”对周老太作揖:“对不住了亲家母,养在家里时没教好。”
周老太无所谓的笑笑,抬手止住,话说的大气:“亲家别说此话,教的很好,她照顾吾儿辛苦,难免有些抱怨,原也该我们这些闲人受着,无关乎身份。若说教的不好,在我家时日更长,也该怪我家风不良带坏媳妇。”她邀请众人出去:“走吧,亲家,二媳妇说的没错,该去客厅坐坐,喝口茶,等着用饭。”又对周兴道:“你们也别去书房坐了,同我们老人家一起,害不了你们,正好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凑在一起,我叫铺子头拿几匹花色来你们挑挑。”
周兴答应,领了众人出去到客厅。
迈进厅中,只见长条案上悬挂一副嫘祖画像,两边悬挂知足常乐,能忍自安的楹联。
周老太在上首的圈椅坐下,其余众人自在下首找椅子坐。周兴退去里间,过会儿和丫鬟一起将茶端上。
周老太喝口茶漫不经心问道:“我看亲家女儿已到说亲的年纪,不知可说上人家?”
张老太闷起头,张老汉只能接道:“还没呢,麻烦亲家挂念。”
周老太点点头:“我家老大二女儿今日随她母亲回外婆家,也到寻人家的年纪,她娘亲快看花眼了,成日和我抱怨呢。”
她顿了顿,对周兴道:“别腻在这里,去找吴大夫来,你父亲今日只用了半碗药不到,烦他给看看,昨儿还能用下半碗。”
周兴瞅了眼秋云,乖乖退下。
银琴正好进屋,见周兴出去,问道:“二表哥哪里去?”
周兴客气回:“去找吴大夫。”
“琴儿回来的正好,同你表哥一起,到铺子去,你小姑娘家家眼睛毒,拿几匹好料子和姐姐妹妹们分,就说我吩咐的叫许掌柜不准耽搁。”周老太又吩咐。
银琴自然顺从和周兴一并出门去。
张桦坐在侧首拨动指甲,哼道:“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太要保媒呢,成日介的将男男女女绑在一起。”
“倒也不是,若使你去,恐许掌柜不买面子。”周老太淡淡道。
几人坐了半天,也不见周家老大老二及其家眷,本应由张老太应酬亲家,却只周老太和张老汉问答。
“我看二弟家大丫头,也到了年纪?”周老太放下茶杯问道。
秋云抬头看顶上八仙过海六角雕花宫灯,上面垂穗似乎久未擦拭,变成暗红色。
刘氏答道:“回太太,是到年纪,在慢慢替她物色人家。”
周老太点头:“生的很好,不愁嫁。”
刘氏含笑:“还是小孩心性呢,成天和妹妹们玩在一起,长不大。”
“在母亲眼中孩子终是孩子。”周老太笑道:“哪怕他终日卧病在床也是孩子,他活着一天便要为他筹划一天。”
都知她所指是周姐夫,众人沉默无言以对。
只张桦手托腮,看向屋外院落大盆中的铁树,摇头叹气。
“我倒识得一户好人家,是我们常来往的商户,若弟媳不嫌弃,老身可以牵牵线。”
若说先前的刘氏还会心动,可现在一脑门心思只想拉扯侯逢道和自家闺女。侯二虽说年纪大些,但知书达理温文尔雅,那日在院中行一圈,如谪仙降世,满屋生辉,说不出的贵雅。难得他肯屈尊降贵,刘氏只满心以为他对秋云青眼有加,便谁也放不进眼中。
颇有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于是她笑着拒道:“谢亲家太太挂心,还不急着放出去,拿针也不会,灶头上也笨的很,想养两年,磨练磨练脾性。”
周老太浅笑:“商户人家不需她拿针下厨。”
“那等人家也不是我们能高攀的。”
“我看大姑娘模样周正,人也娴静,弟媳妇不要妄自菲薄。”
刘氏不懂妄自菲薄意思,她有些招架不住,只反复道:“她还不行的,不行的,劳亲家太太费心,太麻烦了。”
“娘……”
“老太太。”
张桦和秋云的声音同时响起。
不待张桦开口,秋云道:“我娘不善言辞,我们乡下人说话直接,不懂规矩,若有不妥,望老太太见谅。既老太太有好人家,银琴妹妹可曾许人,不如老太太先顾顾自己表孙女。”
张桦脸上开出花来,她直觉对了,这大侄女是杆枪,用的好,可以拿来杀敌。
老太太脸颊的肉随笑容渐渐隆高:“银琴我已心中有数。”
秋云笑脸相迎:“巧了,老太太恰同我娘不谋而合,我娘也心中有数。”
除周老太满座皆讶异,刘氏心中奇道,这大女儿真成精了,我还没说她就知道我打什么主意。
张桦尖声嚷道:“娘,我咋没听说银琴许了人家。别人亲爹娘还活着,娘如何做得了人家的主。”
周老太目光锐利,是今儿头一遭,面上对张桦露出些不耐:“她家的事我做不了主,我家的事,我还能做主。”
正好,银琴从门外进来,后面跟个铺子里的伙计,手里端举几匹绢纱。
“让姐姐妹妹们挑吧。”周老太扬手。
伙计十分有眼力劲儿的将绢纱先托到张林面前。
她细细翻捡选了匹鱼戏莲叶的花纹,又到秋云面前,她只随意捡了匹朱褐色底四角纹的。秋月和秋雨望望姐姐,见她点头,也各自捡了一匹。
“你也挑一匹吧。”周老太对银琴说。
她却屈膝行礼拒道:“银琴已受姑奶奶照拂良多,如何好拿东西。”
周老太露出宽慰的笑:“倒是个有礼的,行吧,你家中也不缺这些。”对伙计挥挥手:“下去吧,铺子头少不得人。”
伙计走后不久,周兴领了吴大夫到屋内给周老太先请好。
“又麻烦您了,去院里头给他瞧瞧。”周老太脸上依然挂着笑:“也不麻烦太久了,您比我清楚,烦您用心些,让他少受些苦,我舍不得,舍不得。四春,把我柜子那床蜀锦被给二爷拿去。”她冲众人点点头:“都舍不得给我儿用东西,眼瞧他要断气了糟践他呢,也享不了多久的福了,他们不心痛,我心痛呢。”
张老汉忙劝道:“亲家太太,新年里呢,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姑爷会好起来的。”
“会好起来。”周老太细细琢磨这几个字,对秋云仰头:“大姑娘你爷爷说的好话,你评评他说的对吗?”
秋云点点头:“老太太,爷爷说的对不对不重要,说的却是心里话,他盼着大姑爷好起来。我们都盼着大姑爷好起来。说起来,小时候,大姑爷来家还总给我芝麻糖,那是我打记事起,第一吃甜的东西。”她眼睛的光,真诚且善良:“大姑爷心好,对稚童如此,何外乎长辈。”
周老太有片刻的心软,神思去了过去的时日。
二儿子还健康时,每日总到正房为她捏肩捶腿,用不甚明亮的眼睛低头为她仔细刮去脚底的老茧,他说,谁给母亲刮都不放心,都怕伤了母亲。连身上现在穿的衣裳,也是他一针一线缝出来的,里面夹了棉,又紧实又暖和,他熬了一个通宵,说要赶在入冬前,让母亲穿上。
那个总笑的柔和,总如温水般暖人的儿子,再也不会站在门口,轻轻的,绵长的,唤他一声,娘。
她的笑还在脸上,眼泪却差点被胸口的痛推到眼眶。
还好银琴唤她:“姑奶奶,黄婶来问,是否用饭。”
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从令人心碎的往事中回到现实,目光在两位妙龄女子身上滚动,对,为人母则爱之深,计之长。
当家主母的气势复归,她撑起身,朗声道:“走,摆饭。”
三十七章
随她命令,吴大夫大冬天抹着额头和丫头去到后院。
众人则到了饭厅。
到吃饭时候,周旺才从外头回来。
他先一一问好,挨着他哥坐下。周老太用筷子点他:“又去哪里野了,外公外婆来了,人花儿也瞧不见。”
周旺放下筷子回道:“去先生家了,下午还得去。”
“既是学业的事儿,那便罢了。记得去屋里看你爹。”
周旺听话的点头。
依然没有见到其他周家人,仿佛因为他们的到来,周大周三都自觉退避,或者是不愿待客。
饭吃到一半,突然进来个人,秋云认出来是那天赶驴车那位男子,他先和老太太问安,便急匆匆在周兴耳边低语,周兴听完脸色大变,放下碗对周老太道:“孙儿先下去,店中有点事儿。”
见他脸色不虞,周老太忙问道:“怎么了?”
周兴显得有些难以启齿,瘦削的脸如烧红的碳:“大伯差的酒钱,别人闹过来了。”
所谓酒钱便是上青楼找姑娘使的钱,这并不是第一遭。
张桦拍桌笑道:“娘,还好您英明,让大郎管钱,不然咱们店用不了多久便不知要归雪月楼哪个蹄子去了。”
“够了!”周老太重重将筷子拍桌,止住张桦的话头:“来了几个人?”
那男子回道:“禀老太太,来了……”他顿了顿:“七八个人。”
周老太皱眉扬声道:“许掌柜和伙计干什么吃的,七八个人撵出去便是何须惊动大郎。”
男子蠕蠕嘴,神色为难的看了看在座的姑娘,开口道:“七八个全是楼里的姑娘,穿的衣衫不整,伙计们动不得,许夫人正揪许掌柜回去,不许他在柜台上看。而且听她们说,大爷……大爷还在楼里扣着呢。”
听他描述或许并非衣衫不整这样客气。
张林和银琴暗暗低下头,秋月懵懵懂懂不知其解,想起上次被掳至青楼,心里对此等女子恨透了,身子挨过姐姐,紧抓她衣袖,秋雨则全然不懂,拿筷子和桌上一颗丸子较劲,秋云装出羞涩的模样,放下碗筷,眼观鼻鼻观心。
周老太略思索片刻,起身挥拂衣袖,对众人抱歉:“店中有点事,老身先下去处理,大郎你就在此,陪外祖父母用饭,银琴也好好陪着,不用着急,也别惊动二爷,我去去片刻。若吴大夫有吩咐,一定一字不漏报与我听。”
她面目沉着,气度威严,有大家之长风范。
她又对垂手听令的男子道:“周五,你去把院中把几位粗使妇人叫上,再去外间找几个手脚粗大的已婚妇人,让黄婶准备十几张用桐油打湿的帕子,我有用。”
男子领命,随她一起出去。
她一出去,张桦仿佛卸下千金担子整个人都松散开来,扬起筷子:“来来来,他们忙他们的,咱们吃咱们的。”朝秋云碗内夹了筷白油笋,笑道:“云丫头你都不动筷,快尝尝,这是猪油闷的笋,香的很。”又张罗为张勇添饭,为张老太盛汤,一时间饭桌只闻她愉悦夸张的声音。
银琴轻轻放下手中的碗,朝张老汉和张老太福了福身子,闭齿一笑,温言细语道:“阿公阿婆,银琴吃好先下去了。”
张桦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冷笑,提嗓道:“银琴姑娘每日和老太太用餐都必用到散席,今儿吃的这样少,怕不是屋内藏了好东西,别自个儿偷偷美着,也让二表婶家的姐姐妹妹见识见识呀。”
银琴垂顺的肩膀微微顿顿,没有回头的走了。
一顿饭吃的意兴阑珊,周旺吃到一半丢了筷子跑出去。其间吴大夫也来找周兴避谈,回来时,周兴脸色十分难看。
大家看他样子纷纷停筷,只张桦一人还在拼命布菜。
张老汉没心情,他推开面前的碗:“够了,我吃好了,想歇歇,再待会儿,咱也该走了。”
张桦使丫鬟拿帕子擦嘴,边擦边说:“真吃好了,离了周家,回去可没的吃了。”
张老汉眉毛高挑,手按桌边,腾起:“看你那鬼样子,老子都饱了,你要是不待见就别招老子来,成天妖里妖气的,哪像做人家媳妇,倒像做人家祖宗,刚才老太太在我不好发话,你趁早把那些拿乔张致模样给我收敛些,我可话放这里,以后周家人就是把你发卖了,老子也不帮你说一句话,你就是该!”
张桦将帕子甩在汤碗内,不敢示弱道:“说我做祖宗,我是伺候祖宗,发卖我?”她怪笑一声:“现在还说不准,谁发卖谁?”
她还欲继续骂,周兴起身劝道:“娘,外公来一趟不容易,二舅和妹妹们都在,您就消停点成吗?”
难得张桦还能听进周兴几句劝诫,背身坐回凳上,面朝大门暗中咬唇。
周兴忙使丫鬟来收拾杯盘,对周老汉恭敬道:“外公去客房休息休息吧。”
张老汉看了眼张桦,鼻孔里哼了声,朝众人道:“走吧,走吧。不吃了。”
大家又像串子似的跟着周兴和张老汉后头,到了里头罩房。
里面除了周姑爷住的病房,还有三间房,其中一间是周家小姑未嫁时住的,另外两间是客房。周兴扶张老汉到其中一间歇息,张老太和张林也随他一起。张勇一家在另一间房。
秋云等人坐下不久,进来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端了茶水道:“二奶奶说,恐长辈用餐腻着,吩咐泡了山楂水。”将茶水放在案几上退出去。
掀开茶盖,浅褐色的水中点缀几粒鲜红的山楂,飘出清新的果香。
中午大鱼大肉确实腻了,张勇先喝,是酸口的,笑道:“要说往年,肯定也不腻,但今年咱们日子好起来,连着大鱼大肉,确实有些厌油,回头咱也买点开开胃。”
刘氏跟着喝了口,笑他:“你说腻了,筷子还是往烧白上夹,我看你,好像都快胖一圈了。”
张勇摸脸,惊讶道:“不会吧。”
认真的表情逗的众人哈哈大笑。
说笑了会儿,大家都有些乏了,可房内只有一张床和榻。
张勇正欲起身去爹娘那边挤挤,张桦走进来,带着和气的笑:“二弟,还没歇息呢?”
张勇摇摇头:“正准备去爹娘那头,这边睡不下。”
张桦劝他:“别去了,爹娘都歇了,你们这边睡不下,使个人去我那间睡,我现在睡的是周家小姑那间,方便照顾病人。”
张勇犹豫:“这恐怕不好吧?”
张桦一笑:“有啥不好的,秋云走吧,正好我有点首饰啥的,给你选选,瞧瞧头上连个草标都没有,大姑娘家家的像啥话。”
张勇还欲推辞,秋云却笑着站起来:“爹,就听大姑的吧,您瞧,我娘和妹妹们都睡了,我也困的很。”
刘氏抱着秋月和秋雨在床上已酣睡过去。
张勇也觉得头昏昏沉沉,眼皮有千斤重,止不住想闭眼。
秋云挽过张桦手臂:“走吧大姑,不知咋地今儿忒困了些。”
张桦看她挽在臂膀上的手,笑的格外灿烂:“那就走呗。”
刚看见张桦房内的雕花大床,秋云就哈欠连连,她坐在墙角榻上,眯起眼睛话打旋:“大姑,我困了,先睡吧。”
张桦推她:“别再这睡,这里凉。床上去睡。”
秋云像提线木偶似的点点头,由张桦扶到床上睡下,刚沾枕头便人事不省睡过去。
张桦站在床头挡住窗外照进来的光,将秋云的身影笼罩在阴影中,听她轻轻呢喃,口中哈出一股寒冷的烟:“原来害人这样快乐。”
放下帷幔,悄悄退了出去。
过了不到半柱香,她和周兴从门外进来,坐在厅中小桌前。
“你爹怎么样了?”张桦拿过桌上的茶壶,灌满两杯茶,递过一杯给周兴。
周兴不言不语,只盯着手中的杯子,水里映出一只眼睛,像父亲的一般的眼睛。
“和你说话呢,聋了。”张桦推他把:“水也不喝,话也不回。”
周兴将杯子放回桌上,张桦微蠕嘴角,放低姿态,柔声问道:“说了啥不好的话,你也得给娘说。难道你还晓得这屋里头,谁才是真正为你好的人么?”
“娘……”周兴抬头,他细长的凤眼里,盈盈水光:“吴大夫说,爹熬到十五便是老天垂帘。”低头握住陶瓷杯,眼泪掉进水里,砸破那枚眼睛。
张桦怔住,鼻翼两边的浮起的纹路很快垂下,悲伤像突然印在脸上,不去看儿子哀愁的眼睛,只盯住他手中的茶杯,留意后头帷幔里的动静,还好到现在都无声无息。
然后掏出帕子,哭起来,哭的很干扁。
她抽抽搭搭的劝道:“你也别太难过,还有多事儿要你去处理,你弟弟啥也不懂,娘又人微言轻,你大伯和三爹,你不是不晓得,你奶奶是个偏心眼,你若再哀思过度,我和你弟靠谁去。来,喝口水,瞧你哭的。”张桦再次推动他面前的茶杯:“男儿有泪不轻弹,喝了茶,擦干泪,去你爹的房里可不许露出点儿。”
周兴擦泪点头,一口吞掉杯中的水,只觉得又酸又涩,是眼泪的味道。
张桦细细打听了番吴大夫的话,和周兴商量后头的事儿。
说着说着,周兴只觉得脑袋混沌,脖子像撑不住头,直往下耷拉。
张桦见火候到了,推推他:“大郎困了不是?”
周兴不知是困的,还是同意,点点头。
“在榻上睡吧。”
周兴还是点头。
张桦捞起他的胳膊,扶到床前,拉开幔帐,里面的秋云正睡的安详。
将周兴轻轻放在秋云身旁,两人并头而躺。
她细细打量两张年轻的脸庞,当初自己被人放到周家的柴房内,是不是也曾被当做物品样审视。
她的目光在秋云脸上流连,如雪的肌肤,散发年轻的光芒,上面覆盖细细的绒毛,连鼻尖温柔的呼吸,都充满朝气。
她露出凄凉的笑,手慢慢拂过周兴颧骨,低声道:“儿子,我为你找的媳妇,可还满意,你不总是念着表妹,表妹,表妹这么凶。真是个傻孩子,以为娘瞧不出你的心思,娘成全你,记住,往后你也要成全娘哦。”
她拉上帷幔,最后一点光被厚重的罩子遮住,里面一片黑暗。
随后是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门嘎被关上的声音。
秋云慢慢睁开眼睛,感到身边的热气,盯着幔帐顶上紫鸾鹤谱纹路。
等到周围再也没了声音,如死般寂静,她起身跃过周兴,扒开帷幔,踱到圆桌前坐下,细细把玩绘有荷叶图的瓷杯,目光透过白瓷釉一片清冷。
三十八章
过了约一刻钟,秋云事不宜迟,推开门,除周姑爷房间偶尔传来的咳嗽声,院中静悄悄的。
伺候周姑爷的小丫头正好端盆水从院中经过,秋云拉住她:“小妹妹。”
丫鬟被人陡然拉住,水差点洒出来,她朝秋云仰起肉团子的脸,认出是二爷的亲戚,又低下头,小声道:“姑娘有何事?”
秋云笑道:“我想找我姑姑,就是二奶奶,可知她在何处?”
丫鬟歪头想了想道:“二奶奶刚出前门到铺子头去了。”
秋云又问:“那我找银琴姑娘说会话,她住哪间房,你可晓得。”
“银琴姑娘和老太太住正房里头,过了耳房院里正中那间。”小丫鬟殷勤问道:“要不要我领姑娘过去?”
秋云摆手,笑着谢过:“我自己能找去,不耽搁你,快忙去吧。”
屋内周姐夫阵阵咳嗽声响起,小丫鬟吐舌,慌慌张张又跑了。
因为是老太太的房间,门厅处自有丫鬟把守,秋云认出是周老太口中的四春。
“四春姑娘。我找银琴姑娘说会子话,姑娘在里头么?”
四春见是她,眼睛闭了闭,歪侧身子,拿半边脸对着秋云:“姑娘没在里头。”
秋云无视她的不客气,笑着坐下,手把椅子两边扶手,做出客人的派头来:“那我便慢慢的等,烦你为我冲杯茶来。”四春一双眼睛鼓鼓瞪着,手背在后头,就不动。
银琴从里头出来,见四春像乌骨鸡似的盯着秋云,秋云懒懒坐在椅子上,眼睛看向堂柱上的字。
“怎么秋云姑娘来了,四春妹妹也不叫我一声。”银琴拿绣棚子轻轻敲四春的胳膊。
四春立刻如泄气蛤蟆,搓着鼻子,不好意思道:“她才来呢?”
哪怕听见银琴的声音,秋云依然没回头,读柱上的字:“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回过头,笑着问银琴:“妹妹你说这诗写的好不好?”银琴微微一笑,有些羞赫道:“想不到姐姐还懂诗词,我只会做针线,识字不多。”话说的诚恳,并没有讽刺秋云的意思。
“那我们就不聊诗,聊聊……”秋云顿了下:“你先叫那个丫鬟下去。”秋云手指正在旁听的四春。
银琴瞥了四春一眼,好歹她还是给表姑娘些面子,冲秋云甩个大白眼不情不愿的夺门而去。
银琴在秋云对面坐下:“难为她的,原也不是伺候我的丫鬟。请云姐姐不要见怪,四春是率直了些,但不是有意冲撞的。”
“好了。”秋云打断她的话:“我不是来和你说废话的。”
目光收紧盯住银琴:“我问你一句话,若不回答,便当我没说过,若你回答,便听我继续说。”
银琴微微有些发怔,她周围接触的姑娘虽说都是商贾人家,但未见过如秋云这般爽利的人,也许农耕之家是要洒脱些。她低声道:“姐姐且说吧,我听着。”
“我说你。”秋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附耳低声道:“想不想嫁给周家表哥?”
银琴朝后收紧身子,花棚惊掉在地,洁白绢布上所绣重瓣牡丹滚落两圈,仿佛花瓣都震松了。银琴忙想去捡,却被秋云拉住手臂:“银琴姑娘且说是也不是?”
“云姐姐这样问可是要羞死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怎好狂妄做主。”她挣不开秋云的手,捂住脸,一抹红色从她耳根子钻进白色交领内。
“和大家闺秀说话就是麻烦。”秋云放开抓她的手臂:“你就说是也不是。”
银琴闷了会儿,秋云只看院中景象,提防张桦突然归家。
“姑奶奶,是有这个想法。”她还想去捡牡丹刺绣,秋云未拦,她捡起绣棚拂拂上面的灰,脸红彤彤的:“我只觉得周表哥斯斯文文,常指点我针线上的功夫,从不藏私。”后头那句轻的像蚊子扇翅:“是个好人。”
“那你随我来。”秋云冲她招手。
银琴有些犹豫,听秋云又说:“拿上你的刺绣。”
说完已踏出门槛,站在门外等她。
银琴闹不懂秋云的目的,咬咬牙,心一横,跟着她去了。
走到后头罩房。说实话,银琴平常不爱来这个地方,她不喜欢二表婶,总觉得她说话,像带刺,人也很轻狂,加上默默心痛二表叔,听他呻吟心里头难受,更不爱踏足此地。
不知道周姐夫是吃药睡着了,还是好些了,院子里未闻咳嗽声,安静的像夜里,略有些异样。
秋云领她进到周兴所在的房间,拉开床前帷幔对她说:“你表哥被人喂了药,睡死去了。”
银琴脸上红潮已退,见表哥呼吸均匀的睡在床上,人来也不起。
惊问道:“谁喂表哥吃的药?”话语满是关切。
秋云一笑:“她的娘亲,我的大姑。”
“二表婶?”
“妹子,我同你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听我说,你就坐在这里,做你的针线,若待会有人回来问起,你就说见后院没人,不放心小丫鬟照顾二表叔。见这里门开着就进来等着,顺便做会儿针线,没注意到床上有没有人。”秋云见她似懂非懂也不解释:“你记住我不是在害你,回头将我教你的话原封不动说给老太太听,并转达她过了十五来洛县西街口张氏卤菜馆找我,我有事同她说。”
“云姐姐,二表哥他到底怎么了?你又想做什么?”银琴有些担心,欲起身:“我还是找姑奶奶去吧。”
“放心,你就坐在这里门大开着,他人不会怀疑。记住……”秋云指桌上的水对银琴道:“这水不能喝。”
“门大开着,真的吗?”银琴略微有些松动,她直觉秋云不会害她,也想守着表哥,可她到底心里害怕。
“我就在隔壁。”秋云拍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四春见过我来找你,你要是觉得不妙大声说出实情就行,也不用怕。”
“我倒不会出卖你。”秋云太敞亮倒弄的她有些小心眼,脸又红起来:“就是有些没头脑。”
“没关系,你照我说的做,回头说给老太太听,她必定会夸你。”秋云觉得她心思单纯,冲她笑:“你可以和老太太一起来找我。”
银琴还欲说话,秋云按下她:“好了,不说了,待会儿大姑回来咱们的戏就没得唱了,好好坐着,想想我给你说的词儿。”走到门口又回头说:“记住,我在隔壁。怕,就说实话。”
秋云走了,银琴坐在屋内如坐针毡,她拿起花棚子绣了几针,心神不宁差点戳到手指头,背后的床像蹲着的猛兽,她起身掀开帷幔,去看表哥薄瘦的面庞,每次他指点绣法的时候,她都不敢好好看他,多看一眼,便心跳的飞快。现在仔细看来,他和脑海中的样貌很像,那双拿针的手,在被子外微微的弯曲,长长的手指,像山茶花的枝,若是拿起来仔细瞧瞧,上面必定布满了密麻的针眼。银琴心里抽痛,坐回凳上,深吸两口气,稳定心绪,她针下的牡丹改了,想绣一朵并蒂莲。
另一边周老太带众婆子出门,过条街便到周家织铺。
铺子共六间铺面,三件卖布料,两件挂成衣,还有一件摆放柜台和裁缝工具,后头院落围六间工坊,绣娘和货物都在里头。
刚走到门口,透过人群便闻见股浓烈的香味,廉价又厚重的脂粉香。跟着周老太某位婆子立刻朝地上啐了口,暗暗骂道:“臭biaozi。”
周五扒开围观的人群,里面白花花的身子差点没把众人眼睛闪花。
只见一个个涂脂抹粉的女子,大冬天从毛茸茸的貂毛或狐毛领里面袒露出雪白suxiong,五颜六色的的锦缎裙裳裹着她们凹凸有致的身躯,紧紧的束腰更是将身材曲线勾勒的淋漓尽致饱满诱人,伸出青葱般的柔荑,朱砂色指甲从匹匹轻薄柔软的薄纱上划过,像雪天里北风中吹动的朵朵红梅。
屋里的伙计,个个干望,仿佛被磁石吸住,如何也挪不开眼睛,若有姑娘抛着媚眼问,小哥这匹如何卖?稍答慢了,便被高耸的胸抵到柜架上,幽怨风情的声音如藤条紧紧将人缠住,小哥是怕妾身付不起钱吗,为何不答话。弄得正值得壮年的伙计腿软手麻,不知如何是好。
许掌柜被她夫人捏住耳朵,面朝墙壁,许夫人口中骂道:“盘丝洞塌方了吗?放出这么多妖精,大过年的不回窑子头去赚恩客的钱,跑人家织铺里来搔首弄姿给谁看。”
周老太出现在门口,她立刻如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洒开抓许掌柜的耳朵扑过去:“我的老夫人,您可算来了。再不来,咱们这织铺便要被妖精结成网了。”
周老太拍拍她的手道:“难为你了。”
许夫人垂手站到一旁,见后面跟着的妇人个个怫然作色,暗中喜道:“只要老夫人来了,什么也不难为。”
周老太气势沉着,对躲在墙角的两个伙计说:“把门关上。”又对身后的妇人道:“拦着里头的娘们,别让人跑出去。”
姑娘们还在慢慢的挑布匹,或逗弄伙计,浑然不觉,直到周围光线突然暗了,扭头才发现,门正在关上,像花丛堆里猛扔块大石头,忙咋呼起来,纷纷要往外冲,几个粗手大脚的妇人,立刻将她们擒住,得了周老太的令不能弄伤人,不过到六门关闭,几个姑娘身上都或多或少留下些青疙瘩。
其中有个稍长些的,怒目道:“周家的,你们大爷在我们楼里用了酒菜和姑娘不给钱,说了拿布匹抵,怎敢私自抓人?”
大家让开条道,周老太从中出来,目光如刀,凝视眼前挣扎的女子,轻蔑道:“你们也配用布匹抵?”
姑娘笑的花枝乱颤:“老太太不懂我们的妙处,自然视之如草芥敝履,那懂得人自会重吾等如珍宝明珠,便是黄金白璧买歌笑也是常有的事,配不配的还看落在谁眼中,尔家大爷便是此中识货之人。”
周老太怒道:“将尔为货,不知骄从何来?”
大袖一挥,后头的妇人们全摩拳擦掌,手拿油布跃跃欲试。
周老太发令:“去,把这些个妖精的画皮给我扯下来,我倒是要看看是黄金白璧还是破铜烂铁。”
姑娘们还不解其意,妇人们已将浸过的桐油湿布去糊她们如花似玉的脸蛋,鼻尖嗅到股油味方觉不妙。
原来脸上妆粉最怕油,楼里的姑娘天天擦脂抹粉,没几个好皮,全靠粉黛修饰。
周老太正是要剥了她们的修饰,洗出她们的真容。
大惊失色的姑娘们尖叫挣扎,臂上金镯,头上钗环,撞的石地叮叮作响,又有妇人辱骂声,姑娘的哭声,一时之间好不热闹。外头众人听的里头喧嚣,久久不愿离去。
待个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被抹的如乱风过后的残花败柳,周老太才下令停手。
问方才拔尖的年长女子:“现在若放你们出去,这张脸,你算算值几钱?”
女子咬牙道:“老太太好手段,我等今日是栽了,但是白纸黑字,您家大爷可是按过手印的,我日后定闹上衙门,方洗今日之耻。”
老太太略有些乏了,许夫人搬来靠凳,她坐下,撑头道:“若有借据便该早早拿出来,何苦闹这一出?”
女子怒视两边擒住她手臂的妇人,老太太眨眨眼,两妇依令放开她。
女子手伸进,伙计均睁大眼睛。她从容不迫的掏出张纸,左侧妇人想夺,她立刻又塞到xiong中,妇人气的大骂:“烂changfu,小niang养的。”女子不理会她,只望坐在椅上的老太太,露出个悠悠的笑来。
周老太伸手:“给我吧。”
女子起身,走到周老太身前,弯下腰,冲她摇摇身子,嗲声道:“您自己来拿嘛。”
周老太笑了笑,后面几个妇人重重将她按住,手伸进xiong中,一爪将叠纸取出,许夫人上前,甩她两巴掌,嘴中骂道:“无耻烂fu,睁大狗眼瞧瞧,这是你那贱骨头能挨的人吗?”
周老太拿纸透光细看半天,深吸口气,默然垂手,纸条从手中飘然滑落,她无力靠在椅背上,太阳穴突突直跳。感觉到岁月的残酷,她已经老了,这种打击多来几次,她受不起。
许夫人捡起纸条,拍拍灰,不敢窥视,双手递给周老太。
她摆摆手,有气无力道:“给老许吧,让他准备二百两银子。回头再通知大郎。”
“二百两!”许夫人惊叫,立马意识到失态,匆匆走到柜台,捏住还在面壁许掌柜的耳朵,将纸条塞到他手中:“听到老太太吩咐了吧,还不去。”
“老太太。”许掌柜惊觉金额之重,愁眉苦脸向周老太,却只得一个疲惫背影。
许夫人杵他一指:“快去吧,老太太累了。”眼见老人两鬓华发,心头酸楚。
许掌柜叹息着从后院出门去钱庄,老太太唤来周五,对两颊肿胀的女子道:“人只许给他,否则,一个子儿别想得。”又吩咐周五:“大爷领回来先捆了丢到院里柴房,泡根牛皮鞭,我要亲自掌刑。”
周五劝道:“老太太仔细身子。”
周老太凄惶一笑:“我还没到鞭子都拿不动的年纪,送走二爷各位再同我说这句话吧。”
屋内众人闻言均伤感不已,抬袖擦泪。
周老太对那女子放低声音道:“女子本弱,更该自重,奈何你已为娼,多说无益,以后有事儿直言,勿弄腌臜手段,老身不喜。”
说完让屋内妇人放开所缚女子。
那年长的女子整整衣裳,咬牙欲言,又恐周老太不兑银子,终未开口。
过了不会儿,许掌柜捧盘银子回屋,身后跟着满脸笑意的张桦。
她一进屋便扇鼻道:“好臭的味。”
许夫人不喜她,讥道:“二夫人来前倒未闻见。”
张桦惦记所谋之事,并不斗嘴,走到周老太身边,规矩站好。
许掌柜将银子托到女子面前,她被眼前银光照的大喜,挽起袖子,盘点清楚,两颊高肿,艰难的笑:“对的很,老太太是诚信之人,烦找个口袋,女子好携。”
周老太应允,许掌柜在她面前用布袋装好,却将布袋交给周五。
周老太言:“领了大爷,这便是你们的。”
女子不顾满头朱钗乱,喜滋滋的邀众姐妹朝周老太道谢便欲出门去,周老太却差人拦住,女子以为周老太事后反悔,怒道:“老太太莫不是出尔反尔,起了悔心吧。”
周老太淡笑:“从后头出去吧,别把吃饭的买卖丢了。”
众女子皆微动,年长女子扶正朱钗,再次道谢。
张桦想拖延时间,连忙阻拦:“怎地就让她们轻易得手,以后再来咋办,不打上一顿扒了衣服丢大街上,如何了事。”
女子中有个骂道:“哪里来的丑妇,如此狠毒。”
张桦哼道:“乌鸦笑猪黑,自己不觉得。”
年长的女子笑:“老太太不会调教下人,怎地都下令了还有人反驳。”
周老太仿似才见到张桦,瞟她眼:“我说让她们走,二媳妇若有异议,便请她们回你房里慢慢聊吧。”
站起身领众妇人欲从后院出去。
女子们随周老太行至院门口,年长女子扭头对周老太道:“老太太乃令人敬重之长,世道不容,何怪我等自轻自贱,各有因果罢了,周家大爷以后再来,我等必好言劝止。”
说完众女子如群鸟飞散出门去。
周老太回头望眼还愣在原地的张桦,心头一凛,忙急急归家。
三十九章
周宅里竟出奇的静,遣散众人,周老太到院中先唤四春,又唤银琴,都无人应答。
她绕到后头去,张桦忙拦:“老太太待会儿再去吧,我爹娘在里头歇息呢。”
周老太晙她眼:“我要去看我儿,不看你爹娘。”
张桦冷言道:“便是看了也活不久。”
老太太更冷:“那便更要看,你给我让开。”见她还拦,老太太绷紧唇道:“别让我将你的丑事抖出来。”
张桦仰头大笑,目含恨意:“不是我的丑事,是周宅的丑事。”
老太太随她笑,只盯住她身后昏暗的长廊,仿若自言自语道:“那便都抖出来。”她也笑起来,有一种看破尘世的苍凉感:“与我儿陪葬。”
不要和比你年长的人较劲,她活过的日子,你还追不上。
张桦和周老太一时僵持,可气势已经输了,她贪婪,想要周家的钱,还想和年轻壮硕的男子长长久久。趁她愣神之际,周老太掀她直奔里院内。
首先听到咳嗽声,她便放下心来,却又见从前女儿住的房间大门洞开,银琴正坐在小圆桌前绣花。
她唤了声:“银琴。”
银琴抬头见是老太太,如悬空的人终于踏至平地,想飞奔过去,又想起秋云筹谋的事,便露出个含苞待放的笑,柔柔的答声:“姑奶奶。”
周老太站在门口打量她,问道:“你在这里作甚?”
后头张桦已赶过来,见银琴坐在屋中先是一惊,后心里忐忑,只怕她已知道床里睡着两人。
银琴乖乖回答:“我来罩院找表哥指点针法,见表叔屋内只得小丫头伺候,担心人手不够,便在表姑房内坐着做针线,以备不时之需。”
周老太太绷起的脸颊松下来:“你是个好样的。你表哥呢?”
银琴摇摇头,张桦也松了口气,只当她还未发觉。
却见张勇等人所在的客房,门开了,秋云从里头出来,目光直指张桦,张桦心瞬间如石沉大海,被狂风巨浪拍打。
秋云先冲周老太施礼:“老太太好。”又对张桦道:“大姑好。”
周老太并不喜这位大姑娘,觉得她眼神太通透,看事物总带了些轻慢,仿若事事皆洞悉,不像年轻小姑娘,像旗鼓相当的对手。但面上总是客气的:“大姑娘歇息好啦。”
秋云笑回:“老太太家的房属实留人,我们乡下人原没午睡的习惯,今日连我爹娘都犯了困,难得酣畅睡一觉,托老太太家福,人都精神了不少。”
周老太眉头一耸:“哦?”她垂下眉,迈入周姐夫屋中:“老身先去看看病人,你们两姑侄聊。”
银琴尴尬的站在屋檐下,瞧瞧秋云挺直的背影,随老太太进屋。
院里只剩秋云和张桦,日头渐渐西移,秋云就站在门口,暗光隐去她脸上神色,张桦恍惚觉得从前扑来的气势,是极冷和骇人的,她头次发觉,这位侄女不拿刀比拿刀还吓人。
秋云纤细的身子静静立着,不言语,无动静,只听耳边送来周姐夫的咳嗽声,张桦觉得这声音动听极了,像根投入枯井的绳子,她忙想跨进屋。
秋云伸手拦下她,同在背光处,更容易看清对方的面孔,一双澄澈的眼睛,暗中临渊结网,张桦打个冷战,听她开口,前所未有的陌生,是的,她原也不了解这位侄女。
“大姑,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今儿起,你谋划什么,我便夺什么。”秋云侧开头,不去看她凋败面容浮现慌乱神色,如丧家之犬:“小打小闹我可以忍,害人,害到我头上,我不容许。”
张桦稳住心头慌乱,面向屋内:“真是好笑,你不容许,你算哪根葱,你还在娘胎还在民汉村刨食吃,我便已经是你长辈,生来比你多吃些饭,多走些路,多晓些事,来搅合我的事恐怕还要历练时日,你只有那一件事能说上话,便是我死了你还烂活着。”
秋云笑,她瞧不起所对之事便笑的格外舒朗:“那我们就拭目以待。”
张桦撩她眼,木然道:“好啊,那就拭目以待。”
周老太从屋内出来,见两姑侄抵肩错对,未发话。和银琴走到隔壁屋坐下,张桦跟过去,秋云则转身进屋。
她使劲叫醒张勇和刘氏,他俩拍着头醒来,觉得睡觉比不睡还累,头微微胀痛。刘氏又叫醒秋月和秋雨。
秋云扶张勇去叫张老汉,众人皆醒来。
另间房,周老太坐在屋内,哪里也不去,只低头看银琴绣花,银琴绣的心不在焉,手下针乱走。张桦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不敢轻举妄动。
张老汉见天色不早便欲归家,起身和周老太道别。
刚到门口,张老汉还未发言,里头床上突然传来周兴的声音:“娘,什么时辰啦?”接着便掀开帷幔,露出脑袋来,见屋里头坐满女眷,忙闭上帷幔,惊慌失措道:“我怎么睡在床上?怎么祖母在,银琴妹妹也在,大家都在?”
周老太先看张桦一眼,眼光随意扫过秋云,她若无其事垂头跟在张老汉身后,开口厉声道:“谁知道你怎么睡在床上,你还不快整理衣冠,滚出来。”
见银琴脸儿红红的,又道:“你睡的好觉,你银琴妹妹倒守了你一晌午。”
周兴手忙脚乱的穿衣,连鞋都没穿好,从床上滚下来,胡乱向外公问好,没脸去看秋云,疾步跑出院子。
周老太笑着圆场道:“一家哥哥妹妹的,没什么大防,原就想成一段好事。”抚弄银琴鸦发:“不知亲家觉得银琴这丫头如何。”
张老汉哪好去评价人家姑娘,可张老太上不得台面始终不发话,只得勉强回道:“亲家太太娘家姑娘自然没得说。”
周老太笑看张桦铁青的脸:“瞧见没,亲家都说好。”
张桦捏紧桌沿,银牙咬碎,始终不发一言,她不敢言语,忌惮秋云所说的话。那句你谋划什么,我便夺什么,实在令她心惊。而自己做的局,她搅的天翻地覆,再不敢轻敌,恐现在发话,不知秋云有何后招等着她,想来银琴便是她安排的。一瞬间,她拿眼去瞪秋云,正好碰上秋云的目光,对她露出笑意。她垂眸,闭上眼,长吸口气。
“亲家太太,也叨扰多时,便就此走了,往后再来打扰。”张老汉躬身告辞。
周老太起身扶他,笑道:“用不了多久,便再会来的。”她越过张老汉,去看秋云:“不是丧事,就是喜事。”
张老汉无言以对,望眼坐在屋里愣住的张桦,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叹气道:“走罢,以后再说。”
马棚里的马已经吃饱食,养精蓄锐等待多时。周老太将众人送至门口,目送远去。
周兴从院里赶出来,忙问:“外公走了吗?表妹她们呢?”
周老太立在门口,从上到下把周兴看个遍,看的他不好意思,收紧肩膀,周老太又去看银琴,银琴被看的贴近她。
她笑了声:“都走了,走了才好办事,去屋里,将你爹的病情说给我听听。”
银琴尾随周老太进屋,回头见周兴还在门口怅然张望。
回去时夕阳西下,来时飘舞的薄纱只剩空空竹架孤零零立在路边,城墙根下的水声变得湍急凶狠,像要将堡垒推倒,天边一轮孤日,失去白日炙热光亮,变得寡淡,正被夜色拉进连绵的远山内。
只听车辕碾过砂砾粗石的声音,路边景色逐渐倒退,转瞬长乐镇城门便被苍苍翠林掩盖,只剩绵绵黄土路。
车内气氛实在沉重,连秋雨都一言不发,乖顺的靠在刘氏怀中。
眼见过了石沟子再过半个时辰便是民汉村,青山露出半边斜阳,天色越来越暗,天空变成深邃的宝蓝色。
一直未开口道的张老太终于肯说话了:“以后再来周家可别叫我。”
话虽不好听,但总算是打破不寻常的沉静,将大家各怀的心思割裂,得以探出口子回到现实。
周老汉仰头,看天边景色,耸起深沉的眉头,他不像是回答张老太,更像是在和自己对话:“谁愿意去那宅子,像个冷冰冰的坟。”
众人皆不说话了,不知多了多久,天边跳出第一颗星星,民汉村就在山脚下,周老汉停车,张勇等人下车。
张老汉想叮嘱两句,心里着实堵得慌,挥挥手对张勇道:“早早休息吧,累你跑了一天。”张勇自然应下,目送老父亲离开。只听秋云低声道:“若真是坟还好了,起码死人不会害人。”
张勇等人待欲深问秋云何意,却见侯逢道从坡下走来。
他大步迈过来,潇洒的身姿立在几人面前,一如既往的温雅:“真巧,我正欲将碗归还张二哥家中,稍等片刻,我立刻去取。”他话虽如此说,人却未动,只拿眼睛去瞟秋云。
刘氏心头一喜,忙说道:“哪还用侯大人专门跑一趟,我让秋云顺路和您一道取了便是。”说完推了把秋云。
秋云本觉得侯逢道可恶,自那天见过他悲切之色后,原来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尚还有深情的时候,对他感观不如初时憎恶,只忌讳他喜怒无常,不愿多接触。
她不想和母亲执拗,今日遭遇之事,乃张桦算计她却已累及他们,便听话的站到侯逢道身边,轻声说:“走吧大人,我随您去。”
多瞧了秋云两眼,侯逢道拱手和张勇等人道别。领小尾巴似的秋云到宅子。
院中,碗还放在桌上,里头的豆沙动也未动。
秋云叹气:“大人不要便罢,何苦糟蹋东西呢?”
侯逢道斜她眼:“现在是你来教我做事?”踱至已抽芽的玉兰树下,背手道:“我吃过,太甜。”
秋云低头,果然山堆似的红豆沙旁有个小凹槽,也是难为他了。侯逢道突闪至她面前,两指捏她的下巴,左右搬看脸颊。秋云欲挣扎,他已松开,手指在她衣领上擦拭,冷冷道:“并未见有伤痕,怎么今儿脸色如此不同?”
秋云心里火大,这人每次都有办法惹人生气。挑衅去擦被他捏过的地方,出口讥道:“兴许是我瞎了眼觉得大人今儿没那么可怖了。”
侯逢道愣了愣,仰头大笑,在她衣领上摩擦的手顺势在她脸上捏了把。
秋云简直如受奇耻大辱,这厮!
他撩起衣摆正襟危坐,脸上笑消失殆尽,如被风吹散的满地落花,露出底下冷冰冰的石阶。
“说说,谁欺负你了?”侯逢道仰头:“瞧这脸蛋儿苦的。”
秋雨轻覆眼皮,脖子一扭,生硬回道:“与你无关。”端起豆沙,连正眼也不愿给他:“东西已拿到,你我话不投机,不用多说。”抬脚便走。
“是不是要我去你们院交流交流邻里感情啊。”侯逢道悠然道:“我看你母亲可热络的很。”
秋云的背影僵了下,他觉得心头舒畅,刚才指头上柔软的触感还未消散,如菡萏花瓣的肌肤,忍不住让人想掐深一些,可若坏了粉绯的脂面,更万分舍不得。
“大人。”秋云扭头也换上张别的面孔,如远山般的眉,兀自展开,不见一点戾气,刚才的愤怒化为乌有,脸上只剩沉着冷静:“如何杀碰不到的敌人?”
侯逢道不假思索道:“纵横捭阖,联手能碰他之人。”
“如何联手?”
“诱之,迫之,恐之,离之,引之。总之……”侯逢道慢慢逼近她,在一步之遥停下,深幽的眼睛闪烁狡黠的光芒:“若贪财,便许之金银,若好色,便予之美色,若善妒,便煽其妒火,若易怒,便策其嗔怒。”他眼睛眨了眨:“借刀杀人不难,防刀伤己才难,弃刀无恙更是难上加难。最上为插刀入鞘,任为己用。”
秋云垂头聆听,露出耳后伶仃耳骨,在院中灯笼烛火照耀下,剔透如玛瑙,侯逢道想,以前怎么没觉得女人如此有趣。再打量她,恐怕还不能称之为女人吧。
感到声音止住,秋云起身,对上侯逢道恍神的目光,倒退两步,正色道:“多谢大人提点。”
“不疑我是教唆,而非提点。”她刻意保持距离,侯逢道双眉隆起。
秋云仰起头:“圣人著书如海,效者如云,有功成名就名垂千史者,有粉身碎骨身败名裂者,非圣人之功,非圣人之过,乃用者己断。”说完再次不卑不亢谢过侯逢道,出门而去。
没有留住她,乃至门洞空空,侯逢道仍站在院中,头顶上抽朵的玉兰花,坚韧冲破层层朽壳,努力与料峭春寒争斗,欲在春暖之际开出洁白繁茂的花朵。
四十章
从侯宅回家,刘氏忙凑来问秋云和侯逢道咋样,秋云递过满碗豆沙:“以后您还是少操些心吧。”
刘氏接过碗不服道:“不爱吃甜的?下次送的咸的。”还拍拍女儿的手露出个心知肚明的笑:“反正娘的心思你也清楚,我看侯大人对你挺好。”
秋云没被气死,侯逢道捏过的地方火辣辣痛。
张勇插话:“你刚才下车说的话啥意思?”
秋云摸摸脸敷衍过去:“您别管啥意思,以后否和大姑家来往。”她神色认真道:“若她寻你们无论何事都得知会我。”
两口子对望眼,自是应下。
没几日周姐夫去世的消息传来,张老汉又去了趟长乐镇。回来后坐在张勇家,久久不愿回祖宅,蹲在院边大口大口抽烟。
他不仅难受周姐夫的去世,也看到了家无宁日的可怕。
女婿黑色的棺椁还停放在院里,兄弟和老婆却已在灵堂里吵起来,犹如灵前昼夜不息的长明灯,他们不间断的为了钱争夺,门口的丧幡差点倒下,还是张老汉进门时顺手托住,周兴像失去父母的雏鸟倦在旁,泪落在黑色的丧袍上,银琴陪在他身边,为他递帕子。周旺跟在哥哥身后,呆望母亲和伯爹争吵,满脸倦意。
周老太出门接见完张老汉,对灵堂争执视若无睹回屋内紧掩门扉。
张老汉如逃一般离开,那地方太可怕,他联想到自己的身后事。
秋云知道他郁闷何事,走过去,将他手中已燃尽的烟斗取下,重新装上烟丝,安慰道:“爷爷别想这么多,也许对周姑爷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张老汉叹口气,他难以启齿,一双浑浊的眼睛望着秋云:“大丫头,你说咱家会不会啊?”语气近乎哀求,想要一个否定的答案。秋云将烟斗递给他:“不会。”老人像突然有了依靠,他接过烟斗,露出欣慰的笑,望着祖宅的方向:“我知道,大丫头你有本事。”他撑起身,秋云忙去扶他,他却挡下秋云的手,认真说道:“不能总靠孙女的本事,我自己的事儿该我自己解决。”秋云笑起来,她觉得老爷子真可爱,有股倔强的可爱,秋云历来对自强不息的人有好感。他颤颤悠悠站起,走到坡下还在念叨:“我不仅要管自己的事儿,老太婆的事儿我也一并管了。”
张枫见爹走了,问秋云:“你爷好些了吧?”秋云点头,笑道:“三姑刚才咋不过来问?”张枫眼睛红了:“这不是看他伤心嘛,怕他见到我想多。”秋云捏捏三姑的手:“不会的,三姑,我们见你都高兴。”张枫含泪目送他爹坡下佝偻身影,喃喃道:“到底是不能让长辈安心啊。”
过了春节便是立春,田中小苗抽芽,林中百鸟归巢,一片生机昂扬。
渡完年假,张氏卤菜馆又开张了。
憋了十多天没开门,老食客嘴巴都馋了,店里生意迎来波小高峰。
这日,秋云抽空带上家乡特产去拜访傅老先生,江一流外出送菜,店内只余秋月和三姑。
店中食客吃的热闹,食指大动,不想,随外头一声震天吼“贱人!”,飞进个大如面盆的鲜活猪头,正打在某位食客桌上。落至堂内石板地,滚出条猩红血迹。场面顿时有些恶心,好几个客人丢了筷子不顾秋月阻拦连钱也不付便出门去,其他食客也忙叫打包或付钱,纷纷离开。
秋月阻拦不得,张枫应声从竹帘所罩厨内来到堂前。
那扔猪头之人见她,眼睛锃亮,环抱浑圆双臂,仰头道:“贱人,你日子过的潇洒。”
来者正是张枫从前的相公,刘屠夫。
他身材壮丰,大腹便便,脸上肥肉如浇蜡,下巴层叠如堆锦,站在门口硕大身躯挡住屋内大半光。
张枫见他微惊愕,后惧怕,又想现已脱他爪牙且经秋云多番开导,便提胆怒道:“哪来的疯子到我们店撒野?”
刘屠夫勃然大怒,几步迈进,张枫暗暗退到厨门口,预备去拿刀,秋月则抓起台上招财陶貔貅,不等她们打算,刘屠夫眼疾手快薅住张枫头发,张枫吃痛竭力挣扎手中乱舞,秋月见姑姑吃亏,举起貔貅朝刘屠夫砸去,没成想刘屠夫单手将她推倒在地,貔貅摔的稀烂。
还剩的食客见刘屠夫如此强悍,赶紧丢筷跑掉。
空荡荡的堂内只剩一人坐在带血的桌上安然用食,刚才飞入的猪头正打翻他一碗上好的核桃肉。
刘屠夫用力收紧手中头发乱骂道:“臭biao子,老子的脚几个月没人洗,泥都积满了,你不伺候干净,看老子不打断你的腿,刮你层皮。”张枫双眼通红,眦目裂口道:“当初你休书一封将我赶出家门,早就各不相干,现在闹到生意堂口,分明是土匪强盗,你今天若不整死我,我定上衙门告你泼皮行径。”
刘屠夫手上愈发用力犹如要扯裂张枫头皮,并掏拳想揍她肚皮。秋月飞身来拉,被刘屠夫大力甩撞墙上,牙齿磕破嘴角,一抹血迹沿唇边流下。张枫看了心痛不已,回身抱住刘屠夫腰,拿头冲撞,她头发缚与敌手,如何能得逞,反而被刘屠夫踢倒在地,抬脚便踩。
却不想横飞出一脚布鞋,挡下刘屠夫脚势,刘屠夫抬头,是位黝黑粗壮的汉子,浓眉大眼,宽耳阔鼻,同他身形差上大截,不像个顶事的。
他怒道:“哪里来的鸟人,敢挡爷爷的事?”
汉子轻笑,单脚敲地双臂张开如大鹏跃起,横挡的脚如井中取水般竟将刘屠夫掀个四仰八叉,轰隆倒地。
汉子伸手欲扶张枫,忌讳男女有别,便冲秋月招招手:“小妹子,扶扶你姑姑吧。”
他乃店内常客,对店中诸人皆熟悉。
秋月点点头强撑后背扶起地上神哀发蓬的张枫。
张枫忙要向汉子道谢,那汉子退开,隔的老远,脸上不大自在笑道:“不过举手之劳,任他真男儿见了这等欺负妇孺的泼皮都要伸援手。”
趁说话间地上的刘屠夫伺机而发,从旁捞条凳甩来,汉子如背后长眼,边同二人说话,边抬手接住,又随手抛回,却不向刘屠夫,条凳翻转两圈,稳稳倒扣桌面上。
男子抱拳,眼睛看地上血迹:“今日二位还是将店门关了打扫番吧,否则留这等腌臜物也扰人食欲。”又对目瞪口呆的刘屠夫道:“欺负女子算什么男儿,你要不服我,就去外头打一架,若你服了,便休再做这等杂碎之事,拳头长在臂上不是让你打女人的,是让你护女人的。”
刘屠夫已知绝非汉子对手,但他心服口不服:“我收拾老婆你管得宽,你算个啥鸟货!”男子拉下脸:“打老婆也是打人,你打人我便要管!”说完撩袖子,朝刘屠夫步近,吓的个肥头大耳的怂蛋转身便跑。
张枫和秋月便又要谢,他笑着让过,从兜中掏出银角远远掷入柜台钱罐内,不顾秋月和张枫呼声,转身离去。
随他离开不过会儿,江一流从外回来,见店中空空,地上滩醒目血迹,甩开食盒,手忙脚乱奔进屋。
“秋月!姑!”两人抱坐在凳上,张枫狼狈,秋月嘴角挂血。江一流焦急问道:“咋了这是?”
两人见他如见了救星,秋月抽抽搭搭将他离去后刘屠夫找茬又得食客解救一事相告。气的江一流挠头跳脚,他深深看了眼秋月嘴边血迹,开口骂道:“直niang贼,老子寻他去!打的他gou日满地找牙!”说完不待二人拉住射出门去。
却说秋云从傅老先生家返回,从巷口出正街,见个大胖子身影,不是刘屠夫是谁,瞧他来路是店铺方向,心中警铃大作,急想回赶。却又见一熟人从后匆忙赶来扯刘屠夫袖子,秋云闪到巷中暗处,窃听二人对话。
刘屠夫先身子颤颤,疑是店中汉子追来,回头看是个干精的中年人,个头不到他下巴,吊起眼睛唬道:“不长眼的,拉你爷爷做啥?”中年人露出个大笑脸:“刚才我在外头都看见了,你是那张氏卤菜铺掌勺相好的。”刘屠夫眼睛斜他:“是又怎样?关你鸟事。”中年人不恼他说话粗鲁,反而笑的更欢喜,嘴角扯到耳根:“大爷,您干嘛放着聚宝盆不好好伺候,反而打打杀杀的,实乃下招。”刘屠夫急了,挥拳道:“反了天了,伺候她,便是镶金钻贴金箔的聚宝盆,也只配给爷爷洗脚。”中年人啧他:“我说大爷您真是,您使她赚钱花,想多少美貌小妾标志姑娘伺候您都可以,何苦让她这等人老珠黄的女子洗脚,她立榻侧您不寒碜的慌?”刘屠夫也不爱听人说张枫不是,他这个人懒、粗鲁、脾气大但怕麻烦,就算找小的也为传宗接代,便不耐烦道:“谁ta妈要恁多娘们儿伺候,我就觉得这婆娘弄饭好吃听话,熟手好使。走开走开,爷没空和你这瘦猴墨迹。”中年人又道:“那您就不想将张氏卤菜铺归入囊中,顿顿好吃好喝,躺着享福!”这倒贴了刘屠夫的愿,他抬头看天:“我倒想,那死婆niang现在挺横,还找了帮手,不好对付。”又磨牙道:“总的让我逮着她一个人的时候。”中年人拍头,和蠢货交流太难了,他耐下性子道:“您就非得横,不能用别的招吗?”刘屠夫嘿嘿笑,晙他:“啥招?”中年人两眼放光,冲他招招手,意思附耳过来。
两人正商议,从后头又气势冲冲提拳赶来一人,正是江一流。秋云忙朝他招手,江一流正面赶来一眼瞧见连打手势的秋云,跃过去道:“秋云姐,前面那死胖子闹事,打了三姑和秋月,我正要收拾他去。”秋云指那中年人给他看:“瞧那是谁?”江一流眯眼细看诶了声:“那不是前头迎客菜馆的瞿东家吗?”恍然大悟道:“他挑唆的?”秋云摇头:“我看不像,是瞿东家主动找上胖子,不过两人正憋坏呢。”
江一流环顾圈四周环境,笑道:“姐,我沿壁上屋檐偷听。”秋云点头:“那你小心点。”江一流笑:“姐,放心,这事儿我做不少。”咬牙切齿道:“我非整他顿狠的。”说完,几步蹬上石墙,就树枝遮掩,匍匐房顶青瓦将两人合谋计划听去大半,如此这般说予秋云听。
秋云听完,嘲道:“刘胖子那样还想学英雄救美。”江一流笑:“谁说不是,肥的跟猪样,丑的像夜叉,配咱三姑真是鲜花插牛粪。”秋云竖大拇指:“可以,形容的贴切。瞿东家企图挖咱墙角,我也正想添个厨子,真是瞌睡来便有人送枕头。一流,不如咱也给他摆一道。”江一流喜的搓手:“姐,你就是个小诸葛,你指哪我打哪,你说咋摆就咋摆。”
秋云暗暗将心中布置与江一流筹划番。
四十一章
两人相携回家。
屋中血迹和碎碗残片皆打扫一空,秋月嘴角微微发肿。秋云见江一流比她还急,便让他俩待在在堂内说话。去灶间与张枫商议所谋之事。
张枫听完疑道:“何必麻烦,咋不直接找他厨子?”秋云摇头:“姑,咱们不能坏了名声,撬人墙角毕竟不美,而且我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张枫知道秋云做事稳妥得当,不再质疑。
秋云帮她理理头发:“今日救姑的好人您可记得长相。”张枫点头:“常坐里头那桌,爱吃核桃肉和牛肉,总叫碟萝卜干。”秋云进门便见立的相当周正又格格不入的凳子,听完秋月描述顿觉这是位可结交的能人,便道:“下次再来,咱们好好谢谢人家。”张枫点头:“你不说,我也记牢这事儿。”
秋云望案桌放的猪头肉笑:“咱们今儿就吃这个,反正送来的,不要白不要。”张枫白她眼:“就你心大。”秋云打帘回笑:“我不是心大,是嘴馋,姑,我看好你哦。”手做刀状:“把它当刘屠夫,咱们烹了他。”逗的张枫心情稍霁。
张氏卤菜馆一条大街上,有家迎客菜馆,在洛县已有二十几年生意,瞿老东家过世后,现为瞿少东家,可这瞿少东家是个不务正业又爱寻花问柳之人,心未生在产业上。迎客菜馆老招牌生意日渐萧条,他不怪自己经营不善,只怨秋云抢食,早就暗中想撬张枫过去,知道她们是一家亲戚,恨寻道无门,刘屠夫的出现简直如场及时雨。
他寻思找几个泼皮无赖前去卤菜馆闹事,刘屠夫趁机英雄救美与张枫重修旧好,任你血缘亲情也怕夫妻离间,张枫就算不为己用,也别为秋云用。只等着挖了秋云墙角,扳倒张氏卤菜馆,重振迎客菜馆名头。
秋云却先他一步而发,伴做男装,和江一流大摇大摆坐在他家馆中。这瞿少东家不是在外喝酒,就是在楼里作乐,鲜在铺中。只得个掌柜和几个伙计倚桌打瞌睡。
秋云两人先点了壶茶水,又叫几样菜。
菜上的倒快,但摆盘的桌子不甚洁净,秋云招呼伙计重新擦拭。伙计脸拉的如秋云杀了他爹娘,胡乱抹几下,将抹布往肩头一甩,那家伙,抖落的灰又全归到菜里。
秋云尝了口菜,手艺颇为不错,她早就听说迎客菜馆的大厨是瞿老东家从前的徒弟,得了瞿老东家真传,今日一尝,果非浪得虚名。
但她装出副难以下咽的模样,帕子裹了嘴头的菜扔地上,咋呼道:“这做的猪食吧!”声音格外响,预计里头厨房能听见。旁边几位伙计充耳未闻,尊尊泥菩萨。秋云又尝筷,啐道:“狗都嫌!”倒是掌柜的从柜台下懒洋洋问了句:“客官不是想不付钱吧?”秋云拍桌道:“这破手艺,盐罐子里头抓菜,还敢要钱?”掌柜声音软绵绵的,朝里头喊:“付师傅,客人说,你手艺差,菜咸齁人。”
像旋风般窜出个人,显然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付师傅打从秋云开口评价他的菜就听的明白,这人纯属找茬,想出来收拾收拾。
结果没想到是个白净小生,嫩鲜鲜如才上市的春笋,就不好说啥。
瞪眼秋云,从筷笼里取双筷子夹了块猪肝,细品了会儿,瓮声瓮气道:“我吃着合适啊。客官,您哪儿人?”秋云笑笑:“本地人。”他将筷子一掷,俯身向前,额头青筋暴鼓,怒目道:“客官是耍我老付吧?”秋云还是笑:“不,我是看不起老付。”
简直如捅了马蜂窝,付师傅怒发冲冠,被油烟熏黑的双手撑在桌上,意图将桌上餐盘全扫落,要是以前,他肯定不用想就办了,但瞿少东家已经拖欠他两月月钱了,再打烂盘子,老婆非要了他命,没钱啊,就没脾气,他只能空撑鼻孔,昂昂直喘,靠多瞪挑事儿的小鬼两眼解气。
秋云见他气的不轻,缓缓道:“听说付师傅顶级的大厨不传的绝技,我还想能吃出啥山珍海味来,不想也就路边水准吧,估计这手艺一月最多值五百铜钱的饷。”朝柜台那看戏的掌柜道:“多了,你们店准亏。”
老胡子掌柜呵呵一笑:“亏呢,付师傅要二两银子一月,咱店第一。”付师傅扭粗脖子,鼓他眼:“就你屁话多。”心里却想,二两还多真没活路了,同批的师兄弟现在随便寻家馆子都四五两一月,每月不仅给福利,年末还有分红。同出去喝酒他总没钱付账,回家老婆摊手便吃排头,若不是为了师傅,他真想弃不争气的瞿少东家而去,但那是师傅啊。师傅站在西街头,说迎客西来送客行,别是无情胜有情,咱们就叫店就叫迎客吧,灶上烛火晃荡,师傅剪影窗前,陪他日出日落,莫敢忘,莫敢无情。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秋云要挖这位“老骥”便要先晓得,他的枥里到底多少“粮草”,听到具体数字她略讶异,又看付老师傅头上布满油污的帽,足下打满补丁的鞋,为老师傅心酸。挖他,是势在必得。
起身掏银子扔在桌上,对望着招牌发呆的师傅道:“厨师是菜的魂,晚辈不懂做菜,但是我从这道菜里吃出了。”她手指划过桌面,一指灰尘:“寒酸味。”
老胡子掌柜来收钱,笑着送秋云二人,挥手道:“客官再来啊。”回头拍拍付师傅肩膀:“瞧见没,人家不满意你的手艺还给钱,知道不,是靠我,靠我的周旋。”
付师傅没说话,他的目光停留在秋云从桌上所划过的地方,一道长如鸿沟般的桥。
离开迎客炒菜馆,秋云回家换回装束又和江一流到南街。
今日天气晴朗,春日和畅,草长莺飞,梨花白桃花红,南街来往姑娘更是姹紫嫣红,千娇百媚。迈步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如穿花拂柳般,闻衣角袖帕馥郁香味,说不出的舒爽畅快,怡然美妙。
南街一家首饰铺子头,付翠鸣看上对云掩月的耳环,几日后便要相看婆家,她日夜做针线好不容易攒点钱,想为自己添件首饰,虽贵但心头喜欢,预备咬牙买下,手掏荷包,却空空如也。猛抬头看来往的人群,意识到自己是遭贼了,店家还拿着耳环不咸不淡的看她,付翠鸣憋住泪,摆手道:“不要了。”
“没钱还看这么久。”店家抱怨嘟哝声传到付翠鸣耳朵里,她差点跌下泪来。
“这位姐姐,既然看了这么久为何又不要了呢?”秋云赶在店家收回架前止住她的动作,拿起耳环在付翠鸣耳边比了比:“恩,很配,衬的姐姐眉目更俊了。”说实话付大厨长成的像发育不全的秋南瓜,女儿能有五分颜色已属不易了,秋云还是能夸下嘴。
付翠鸣并不认识秋云,见她模样俊俏,双目纯澈,肌肤赛雪,面善讨喜语带真诚,便客气回道:“我不喜欢。”
秋云抿唇浅笑,梨涡若隐若现:“我不信,姐姐瞧了许久,怎会不喜欢?”不待付翠鸣回答,她挥手道:“老板给我包起来。”
付翠鸣只当她要买,不愿多待,扭头出门,走了几步,却听后头赶来个声音:“姐姐等等我。”
“你跟着我作啥?”付翠鸣警惕的看着秋云。
秋云递过盒子:“给你。”她退了步:“你我素不相识,我不要你的东西。”欲走,秋云拦下她解释:“我刚才见你好像丢了钱袋子,说真的,我也有相似经历,一时感同身受,东西也不太贵你又喜欢还只这一对,难得如此衬你,错过就可惜了,送你便是,你若真觉得不好意思,回头给我钱也一样。”付翠鸣摇头:“谢姑娘好意,我不喜欢。”秋云不再劝她,站在原地,等了会儿,果然付翠鸣又掉头回来,支吾道:“若姑娘得空,麻烦同我回趟家,拿了钱,再交付我东西。”秋云笑着点头:“我有空的很。”
付家在就在西街不远处小巷里,前几天下了春雨,里头还湿漉漉的,需仔细脚下的青苔,和头顶衣裳滴落的秘密武器。
秋云突然想起程渊带她走过的小巷,有位爽朗的嬷嬷还有弓背的老者,有盏昏黄的油灯被院子头的风吹乱,想起他掉下的筷子,叮当清脆声。
“姑娘,若不嫌邋遢,要进去坐坐吗?”付翠鸣的声音将秋云拉回现实,她怔了下,露出笑齿:“不嫌。”
院里头有些杂乱,墙角堆满了废弃的刀把,还有两口破锅,院子横架根竹竿晾晒几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
付翠鸣领她进了闺房,说是闺房,也就不过一张床,一张小几,两条圆木凳,两个重叠的落地柜子,柜面上摆了面陈旧的铜镜,和对收放整齐的包浆银耳环,显然摩挲过很多次。
付翠鸣邀秋云坐下,去了隔壁房间,过了会儿,里面传出吵嚷声,再过了会儿是付翠鸣的哭声,然后是一老一少交杂的哭声。
秋云叹口气,将江一流顺来的荷包,塞到付翠鸣枕头下,悄无声息的走了。
付翠鸣从她娘房里出来,她要和小姑娘说清楚,麻烦她了,东西不要了,不是不喜欢,是没钱,是穷。
她走到屋内,姑娘早不见踪影,只剩对水晶耳环与银耳环并靠,借屋外透进来的光,月从云中探出头散发一缕清辉。
四十二章
晚间,付师傅垂头丧气归家,老婆劈头盖脸好大通火气。
姜氏原是付师傅表妹,两人青梅竹马,没甚不敢说的。
她横眉怒斥道:“两个月不得米钱,你女儿后日说人家,哪去淘钱?有眼睛就看看翠鸣的手,戳的跟筛子似的,却连对耳环都买不起,我没眼睛来瞧你为啥变得恁窝囊,全熬瞎了,为你,为这个家,你倒好,供那败家子吃香喝辣,他楼里包的娼妇也比你体面十辈,行吧,咱们干脆一把火烧了屋,到阴曹地府去伺候瞿老师傅,你欠他恩记一辈子,付保通,你欠我的呢?恐怕两辈子都还不清,累了女儿,你生生世世都背孽债。”边说边要去灶间点火,付翠鸣忙拉,付师傅闷头听了半天扎心的教训,憋不住,抓起案上菜刀夺门而去。
一路奔向瞿少东家惯常去的青楼,其间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他拨开迎来招呼的姑娘,直问老鸨:“瞿大爷在哪儿?”老鸨以貌取人,不耐回道:“哪个瞿大爷,咱们这屋里头个个都是大爷。”付师傅从腰间掏出刀在老鸨面前晃了晃:“迎客菜馆的瞿大爷。”那老鸨见刀立即服软,当他来寻仇,赶紧指路:“好汉啊,刀剑无眼,瞿大爷在楼上销香阁,您打骂时仔细些勿弄坏家具。”
付师傅两脚登上楼,打开销香阁的门,正见瞿大爷将杯中清酒从上而下泻入怀内姑娘嘴中。
瞿少东家雅兴被人打断,抬眼看是自家厨子,更添怒气,烦躁道:“付师傅?你跑这来干啥?”
付师傅别开头,不去看姑娘裸露的膀子:“干啥!来向瞿少东家讨银子?”
“胡闹!”瞿少东家收紧怀里欲挣开的姑娘:“不是说等收回罗掌柜欠款,下月一并给你吗?”他放下酒:“我答应过多给你五百文,急什么急。”
付师傅一动不动:“女儿说亲,家头没钱,我不要多的,就要原数,麻烦瞿少东家将两月工钱共四两银子给我。”说完摊开满是老茧的大掌。
“去。这酒壶给他,也值得一两。”瞿少东家推推怀里的姑娘,使她拿酒给付师傅,姑娘不情不愿动身。
“这是啥意思?”付师傅看姑娘素手托银瓶到跟前,挑眉不解问道:“东家,我不喝酒,家头还等钱用呢。”
见他敬酒不吃,瞿少东家越发不耐烦,好不容易安排好刘屠夫找秋云麻烦,难得放松。却来了个不识相的伙计打扰他乐事,拉回递酒的姑娘,霸着门仰头道:“保通,你爹早死,你娘老瞎,从我爹领你进门起,养你成人教你厨艺,受了我瞿家多大的恩惠,否则早和你娘露宿街头,还能娶妻成家?你要脸吗?管我要钱,呵,吃屎的逼拉屎的,赶紧滚回去,我当没事儿发生,若还闹,清明你否去我爹坟前磕头,我爹没你这个徒弟,我迎客菜馆也不用你了。”
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付师傅顿觉哀莫大于心死,他冷笑道:“好,此话是您说的,东家,前东家,这是师傅当年赠我的刀,我交还予你。那四两银子便不用了,在迎客菜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从此后,我付保通就是死,也不再进迎客菜馆的门,师傅还是师傅,但你我各不相欠。”说完将刀掷于门前,转身而去。
瞿少东家耳听付师傅哐当下楼,无视地上刀,轻笑道:“老子有了聚宝盆,还要烂簸箩作甚。”关门重揽姑娘:“走,咱们再去飞流直下三千尺,我就不信灌不醉你。”
付师傅辞了工,彻底没了营生,本以为回家会继续挨老婆数落,谁知姜氏听完不仅好言相劝,还打来热水供他洗漱,见他精神萎靡,开解道:“辞了好,重新寻便是,我就怕你在歪脖子树上吊死。”“可女儿想要的首饰。”付师傅为难道。“她说有个好心的姑娘送她,连名字都没留下。”“有这种事。”付师傅眼下没心情探究,只叹气道:“改日寻到人,得还给人家。”姜氏也附和称是。
转眼到付翠鸣相亲之日,男家约定相看地点恰在张氏卤菜馆。
午时过后不久,店中生意稍闲,姜氏携女儿刚到店口。
付翠鸣认出埋头算账的小姑娘是那日赠物之人,忙欢喜招呼:“妹妹,你让我好找。”秋云听声已知是谁,仍做出惊色:“姐姐好巧。”付翠鸣迎上前:“那日妹妹放下东西不告而别,让我好生愧疚,没想到今日能遇到妹妹,真是缘分。我的把耳环钱还你。”便要从荷包掏银两,秋云忙出来止住:“说了送,哪能要钱。”付翠鸣自是不依,两人争夺番,惊动里桌等待的媒婆,她走来拉姜氏:“怎地不进来,和掌柜拉扯啥?”姜氏这才劝付翠鸣作罢,同秋云再三道谢。
付翠鸣今日相看的男子是书院学生,家中父亲早逝,留下三亩薄田,母亲靠耕种,闲时做些针线养活儿子,不过刚够糊口,还好男子争气,在书院名列前茅,她母亲担心夜长梦多,想借他书生名头赶紧将婚姻之事落下。
姜氏喜他读书人身份,又喜他勤奋好学,与他母亲接触过,人品可靠,便应了媒婆相看。
入席坐下,媒婆见氛围尴尬,皆默不作声,便主动热络引话。
“付家姐姐,方才和小掌柜在柜台推让啥,方便说来听听不?”
姜氏叹口气,将付翠鸣所遇之事道出。
果然打开了话匣子,那男子听完便道:“小张掌柜是个厚道人。”又将免自己餐费之事讲出。
原来这男子是傅老先生选来受秋云资助的学生,名叫凌旭东。
凌旭东又道:“听说小掌柜正在招人,若付大叔有意可以去试试。”
付翠鸣眼睛一亮,有些不好意思,和她娘对视眼,将此事存在心上。
几人聊了番,秋云又送几碟小菜,凌旭东忙不迭道谢。
饭吃的愉悦,姜氏和凌母彼此满意,而凌旭东和付翠鸣也相互对眼,喜的媒婆挽两位长辈出门去找算命先生相看日子。
待人出了门,江一流手抓帕子靠到秋云身边,垂眼问道:“姐,你该不会早就计划好了这出吧?”秋云斜他:“你猜呢?”江一流将帕子甩至肩头,嘿嘿笑道:“对此我只能说牛,实在是牛。”他个头比秋云高些,踮起脚环顾圈秋云头顶:“请问姐你的脑袋是咋长的,和你一比,就觉得我的头不是头,是个摆设。”
有人招呼算账,秋云应声:“就来。”拿了算盘过去,丢下句轻飘飘的话:“有颜值的才叫摆设,没颜值的叫榆木。”
江一流愣了愣,回味过来,跳脚道:“姐,你居然嫌我丑!”
第二天,付师傅登门应聘,左看右看,这小掌柜颇为眼熟。
秋云已考量过他的手艺,让他炒了两个小菜,便邀他谈月钱。
秋云伸出四个指头:“四两一月,付师傅觉得如何?”
足足高出迎客菜馆两倍,付师傅喜出望外。
“姑娘,这……只怕辜负姑娘厚望啊。”
“付师傅别急着妄自菲薄,四两只是部分,每季度本店会统出盈利额,若涨幅达到,还有分红,年终达到营业额有奖励,按每月分红的基础算,但店铺亏损,就要扣下付师傅的部分工钱,待盈利后再发放,总而言之付师傅要将本店当做自己的店,帮馆子挣钱就是充实自己腰包,同步伐,共进退。”秋云将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推到付师傅面前:“我很满意付师傅的手艺,若您也满意小店的待遇,便签了文书,咱们从此是一条船上的人。”
秋云的话像给付师傅开了扇新大门,他没想到发工钱竟有诸多名堂,他挠头道:“小掌柜,我是个粗人,灶头上没弯弯绕绕,火头功夫全体现在盘中餐,我拿人钱必当竭力,小掌柜且试来瞧,我的本事,值不值掌柜的工钱。”
秋云击掌笑道:“付师傅说话敞亮,我就喜欢和痛快人来往。来吧,付师傅就差您手印了。”
江一流递过印台,付师傅瞧他,立刻诶了声,又看秋云,明白过来:“那天……”
江一流抢过他大拇指沾下红泥,印在两份契约上,笑道:“大师傅,您眼力劲儿略差。”
付师傅不解问:“姑娘不是说,我做的菜寒酸吗?”
秋云淡然一笑:“菜有百味,关键是我还吃出了一味。”
付师傅忙问:“啥味?”
秋云按下自己的手印,折叠契约放入袖中,另一张交给付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人情味。”说完朝里头做个请的姿势:“师傅,里边请。”
所谓千金易得知音难求,小掌柜不仅大方,还懂人。付师傅闻言满腔热血,朝秋云重重点头,打定主意尽心尽力在张氏卤菜馆做事。
瞿掌柜不料还未挖到张枫,付掌柜先转投秋云处,听此消息他非但不怒,反而笑,对老胡子掌柜说:“付厨子手艺臭的不行,张氏卤菜馆捡了我的下水,且让她在开心两天,破船载烂锅,迟早翻船。”老胡子掌柜笑道:“东家,咱得招个厨子啦?”瞿掌柜望向街口:“招,但咱不招厨子,招厨娘。”
张氏卤菜馆,秋云再三叮嘱江一流近日不得出门,自己也镇守店中,就等瞿掌柜出招。
四十三章
如此又过了几日,店中真来了八个闹事的痞子。
打从进屋起就摆布使唤人,嫌桌子脏,筷子不够。
他们将将坐下一桌,上菜稍有怠慢便出口骂人,高声喧哗,用词粗鄙,招来其他食客不满。
秋云且叫一流忍让,静观其变。
饭吃到一半,唇边留两撇胡须的男子,挥手招过江一流,指卤菜碗中沉着的一粒老鼠屎问:“哥们儿,这是啥?”
江一流低头瞧了眼,朝后头秋云使眼色,秋云上前察看番,拱手笑回道:“客官,我们店卖的卤菜,都是从热锅里头现捞的,若真是有老鼠屎,也早就化在锅里头,哪还能让您瞧见!”
男子脸色顷刻变得难堪,横眉张目道:“小丫头,意思我讹你咯?”
秋云笑道:“客官消消气,吃喝本图一乐,您在我店遇上糟心事,我让后厨为各位送几碟小菜,聊表心意。”转身对江一流吩咐:“去舀两盘菜送到这桌。”
不再与男子纠缠,欲回柜台算账。
那男子自是不依,手搭秋云肩头留住她:“几碟小菜就想将哥儿几个打发了。”后面几个蓄势待发的喽啰“嗖”站起来团团将秋云和江一流围住。
秋云暼搭肩的手掌,上面连个茧子都没有,驳斥道:“求打发的不是乞丐就是破皮无赖。”撤肩错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客官别耍流氓。”
江一流早就不耐烦:“姐,和他们啰嗦啥,我一脚一个。”
秋云顾忌店中食客已注意到他们的动静,均抱紧手中的碗,不敢动作。
像是吃准了她的忌讳,男子随她目光落处,捞起个盘子砸向旁边食客脚前,只听“嗙”一声碎片四溅,吓的正看热闹的食客筷子朝天一抛,窜出门去,生怕惹祸上身。
其余客人见男子发狠,一窝蜂的想散,却不料,秋云出手迅疾,一耳光甩在男子脸上。
她年纪轻,手劲儿却不小,随响亮耳光声落下,男子瞬间发红半边脸。
另边江一流闪身如流星,不待人察觉,捡起地上碎片横于男子颈前,视于诸围观者:“咱们开店正经做生意,想讹人也不打听打听小爷以前是干啥的,就怕你有命来无命回。”另手押绑男子双臂,束缚正瑟瑟发抖告饶的男子朝里头走:“跟我去后院,别扰了客人们。”
其余帮手面面相觑,他们本是街坊的儿子,终日正事不做四处游荡结成团伙,仗着人多欺负些小商小贩赚点酒水钱,或调戏姑娘寻些乐子。像江一流上来就戳人命脉这种搞法他们还真没见过,顿时吓得不知所措,七双眼睛盯着男子,向他寻求指示。
那男子本也是无赖中的一员,日子混的久兼年长些,被推举为大哥,听说张氏卤菜馆生意兴隆想来讨些好处,要说他有什么主意,在如何戏耍姑娘上确是高手。
想对付江一流,打不过,逃不掉,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拿出什么主意。
秋云开口:“听见没,小哥说了,让你们去后院,不动身是吧。”
江一流手中的碎片口收紧,入到男子肉里。
“小哥饶命,我去,我去。”男子眨眨眼,欲哭无泪:“哥儿几个,陪我走一遭吧。”
秋云又说:“若和他非同路人的,给你们三个数的机会滚。”口中刚数完一,围的几人立刻掉头跑掉,其中有个边跑边喊:“虎子,苦了你了,能活着回来依然还是我们老大。”说完跑的比兔子还快,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秋月忙来安抚受惊的诸位客人,每桌送碟卤花生。
大家见小掌柜降人有一手,安下心,继续用餐。
领那人进到后院,随意丢条凳子给他。
“坐吧。”秋云找凳先坐下。
“姑娘,别这样。”他低头看脖上的碗片,又看后头挑眉一笑举重若轻的江一流,哭丧着脸:“都是为了讨口饭吃,闹出人名你我都不好。”
“现下知道讨饭吃,刚才不是挺横。”秋云挥手示意江一流将人放开。
“给我老实点。”江一流松手徐晃一拳。
男子耸肩躲开。
“不是啊,我就是想来混点东西吃,没别的意思。”男子赶紧如实交代。
“没别的意思?”秋云脸上浮现个你当我傻瓜的表情。
男子揣摩其心思,实在没头绪,白吃白喝些时日,没见过这么拼命的店家,有必要弄得跟深仇大恨一样吗。
“真没别的意思。”听语气都快哭了,不是怕的,就是急的。
“你们后招呢?”秋云眯起眼睛:“别说我没提醒你,赶快交代后招啥时候来。”她望望外头:“我估摸着也是时候了,卖猪肉的胖子躲哪儿去了,见你们败下阵撤了吗?赶紧给我老实说,怎么打算的?”
“姑奶奶!”男子嘴上两撇胡须快愁掉了,这小姑娘想象力有些丰富:“您让小哥继续架我脖子吧,我真不知道您在说啥?我们哥儿几个。”他叠手跺脚道:“就是为了骗顿吃的,若能讹点银两那就最好不过。打算是这么打算,若说后招也就是跑,至于您说的猪肉贩子,东街我倒认识位,可他也不胖啊。”
“让你给我贫。”江一流提拳便要揍。
“一流。”秋云拦下他,凌厉的眼神从头到尾将男子裹扫了遍。
男子肝儿颤,这小姑娘眼神也忒吓人了些吧。
“应该不是他们。”
“姐。”江一流放下拳头,犹如抓小鸡似的将男子衣领揪在手中:“若这位不是,那便是‘意外之喜’咯。”
“做生意,啥样人都遇得到。”秋云招手:“放下他吧。”
男子得了自由,转身想跑。
“站住!”秋云呵住他。
“姑娘,还有啥吩咐?”男子愁眉苦脸回过头。
“吃了东西,不给钱啊。”
“我没钱……”男子拉开荷包,里头空空如也。
“知道你没钱。”秋云点点头:“一流帮我把他外衣剥了,丢出去。”
“好嘞。”才刚放飞自由的男子又被江一流禁锢在手。
江一流拖着男子朝里头空屋走去,边走边说:“烂衣裳也值不得啥钱,是秋云姐宽宏大量,换我,嘿,白吃白喝先打断骨头再说。”
男子哀求声淡去,秋云复回柜台上,望着秋月正在收拾的残局,想不通为何瞿东家还不行动。
要说想不通的何止是他,包括瞿东家也想不通,他妈的,世上还有比刘屠夫更懒的人吗?瞿东家已亲自前去寻过他四次,每次对方都以口中应承将他打发,可第二天不是睡不起,就是懒出门,约好的流氓都急了,当大爷我成天守你这笔生意,不谋别的事儿,逗着好玩儿啊!
瞿东家听说张氏卤菜馆闹事,以为是找的人主动上门,可没了刘屠夫如何得手张枫,闹也白闹。
躲在暗中观察,却不想先散出群人,过会儿又丢出个衣衫不整,不像正经人的小胡子,店中经过闹腾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发现,江一流的身手绝不是等闲之辈,搞不好雇的三个流氓得遭反将一军。
他替刘屠夫感到庆幸,若不是他懒,今儿飞出来的恐怕就是他那身肥膘。
瞿掌柜筹谋半天,啥也没捞着,相当泄气,不过丢了付保通这个包袱他又觉得万分畅快,遇到烦心事,遇到高兴事儿,他都想去楼里逛逛。突然记起有位戏花老手同他推荐过船家客,楼里的姑娘他玩儿的有几分腻味了,山珍海味吃多了偶尔换换风味小菜倒也怪新鲜,未尝不可一试。
瞿掌柜兴高采烈奔到码头,近岸处竹林遮掩下果真停了几艘小船,船上有的挂彩旗有的挂了绿旗。
挂彩旗的就是待沽之人,挂绿旗便是已有所属。
里头有艘船特别符瞿掌柜的意,乌篷船门帘处挂张袖帕,绣了对水鸳鸯,水粉色袖帕配交颈鸳鸯,别有一番情趣,帕随风舞,瞿掌柜在岸边隐隐闻见股香味挠的他心痒,脚下步伐越发快。
踏到船头,见那摇船的老者正拦下位健壮雄伟的男子,不肯放他走。
瞿掌柜掏了个没趣,正欲抽身离开。
帘子后头传来如清泉入水般的声音:“相公何必挣扎,上了妾身的船不是属意妾身又是如何?”
男子出掌就能掀翻老者,偏他愿不动手,只和老者躲闪,想趁漏逃开,但船身狭窄不能施展,老者颇为灵活,两人僵持不下。
“我最后说一次,看错了船。”说话像敲鼓,又响又重。
“上错了船也得给钱,自己瞧,这写的明明白白,上船五十文。”老者吹胡子瞪眼手指飘帘:“我看你是瞧不上我女儿,平白侮她名头。”
为了防止嫖客白看,各船家都有规定,上船就需给钱,至于多少各不相同,价格越高说明船家女越美丽。
男子压下心头浊气,怒道:“没钱。”
“没钱。”老者扎开马步,横橹与胸前,一副与君拼命的姿态:“那就从老朽身上踏过去。”
帘子后头伸出几个指头,如茉莉花骨朵般,瞿掌柜见了,心酥掉一半。
“官人,进来,我同你好好说。”
“原就看错了船,万不会再错门。”男子语气硬的像阴沟头的臭石头。
“你辱我女儿,老子和你拼了。”老者举橹便要敲男子。
“等等。”瞿掌柜缓缓从坡上下俩,撒开衣袖,学翩翩君子的仪态,款款而来。
走到老者面前,拱手行礼道:“老人家,这位兄台既然错了,便让人家去吧,他的钱,我来付。”回头看帘子下的手,意识到有人来,迅速的收回去,珠帘微微颤动,正如瞿掌柜的心。
从袋中掏出一角银子塞到老者手中,对男子道:“兄台去吧,这儿我替你了。”
那男子有些犹豫,看了眼岸上,抱臂道:“请兄台留下地址,改日我定来还你银钱。”
瞿掌柜故意想露出身家,便朗声道:“西街迎客菜馆跟他们说找东家,自会有人接待你。”
果然老者眼前一亮,里头传来阵轻咳。
瞿掌柜暗暗得意,又道:“钱本不多,但我见兄台是个忠厚之人,怕你心中过意不去,要还便还,不还就当我给这位姑娘添的花钱。”说完,眼睛仿若伸出手,想去钩开帘子一探后头美景。
男子再次将目光锁在岸上,匆匆丢下句:“我定来谢过你。”抽身离去,脚风掀翻路边葱茏野草,如风吹麦浪。
“老人家,现在我可以……”瞿掌柜立在船头,想伸手捞那张袖帕。
“客官,快请。”老者忙打帘子,将瞿掌柜迎进船舱。
自是一番风流不提。
且说秋云这边,苦候不见瞿掌柜来惹事,逐渐放下心来。
付掌柜来了之后,店中生意更好上了几分,秋云惦记那日救下张枫的男子,张枫也同样念念不忘,谁知男子像突然消失似的,竟未再见身影。
经过上次有人闹事后,如今生意越发大起来,秋云心中存了念想,想寻一庇护,奈何在洛县中根基不稳,只能徐徐图之。
到底还要做生意,秋云不能总让江一流在店里头待着,又请来付师傅的老婆姜氏到店中帮忙,江一流专跑外送。
这日,三月里的天气,江一流满头大汗从外奔来,直冲柜台,张开手,撞头撞脑冲秋云道:“姐,我要支银子。”
他的工钱一直由秋云保管,平时主要花销不过为秋月买头绳或为秋雨买糖葫芦,倒是存下几辆银子。
秋云见他面色潮红,又见袖口脚踝处灰尘重,像是与人斗殴完,遂放下账簿正色问他:“支银子可以,得先说用途。”
江一流急了,扑在柜台上求道:“姐,别问用途成不。你还不相信我,保证绝不是做坏事。”
秋云不答话,拿眼直勾勾的看他,看的他头上发毛如虱子叮,没头苍蝇一样在原地打转。
“师傅,就是那小子,打断了老四的腿。”
外头突然黑压压来了群人,个个身强力壮,瞧一身腱子肉,均是练家子。其中一员手指江一流。
为首的老者留黑色寸发,三月天仅穿件白外褂,露出臂膀虬结肌肉,像两座小山峰,他高喝一声,满堂回声:“打伤我徒弟还赶跑,没种的小崽子,现在老夫给你两个选择,滚出来,让我打十拳,或者我进来,打你十拳,自己选吧!”
四十四章
他又摇头:“不好,不好,店中局促恐伤及无辜,你没得选。还磨蹭啥,赶快滚出来。”
“老头,胡说八道啥,谁跑啦。”江一流昂首挺胸靠在门梁上,反驳道:“身上没钱,回来支银子,再说谁让你徒弟不争气,切磋过招伤筋断骨不过常事。”
“好小子!”老者一拍头,屈膝蹬腿,双臂张开,冲江一流招手:“有本事,来吧,老夫来向你讨教讨教。”
江一流跃到场上,周围人自动让出条路,他紧紧腰带,绕场走圈,正准备提气扎马。
“一流。”
听到秋云姐的声音,江一流回过神,糟了,还在和财神老爷讨钱,咋就动起手来。
赶紧如燕子归巢,收势站定,搓搓鼻子道:“我姐来了,不和你打。”
秋云已穿过人群到他身边,将二两银子递过:“够吗?”江一流眼睛从钱移到还在摆造型的老者身上,老者继续移到后头的徒弟身上。
“不够。”刚才指认江一流的徒弟赶紧道。
“啥!二两银子都不够,若是我被人折了左手,自用右手接骨,一钱银子都不用。”江一流颇有些不屑的看着老者,意思你徒弟咋这么弱呢。
老者被他盯的哼了声,冲徒弟瞪眼睛:“二两哪不够啊!”
徒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笑:“师姐非让去吕氏医馆。”
老者愣了下,拍拍脑袋显得很苦恼,想了想,接过钱,在手中掂了两下,言简意赅道:“成。”挥挥手,招呼徒弟:“走。”
“师傅,这样就算啦。”有徒弟道。
“没算。”老者眼睛瞪的像铜铃,他呵呵一笑,对江一流道:“这钱,算解了你和老四的结,五日后未时到铁家武馆门前,来解我和你的结。若你不来,我定亲自到店中请你。”
江一流脱口就想应下,恐惹秋云不满,抬眼征求她意见,见她点点头,方才笑口颜开拍胸道:“好,不见不散。”
老者率众徒弟刚离开。
“姐,我错了。”江一流立刻从嚣张的林中虎,变成了可怜的小猫咪,若有尾巴,尾巴一定讨好的摇摆。
“先做生意。”秋云抬脚进店:“收摊后慢慢说。”
她情绪不露的态度,更闹的江一流坐立不安。
捱到打烊,整理完最后一张桌子,江一流立刻奔到柜台前,握拳小力锤秋云的肩。
“姐,累不?”语气特别谄媚,惹来秋月白眼,江一流做个去去去的手势。
“说说吧,怎么回事儿?”秋云不给江一流回缓的机会,直接问。
江一流将所发生的事老实交代。
原来他往客人处送菜回来,路遇人群围成圈,以为有热闹可看,好不容易挤进去,却是个男子正欺负女孩儿,周围人还不停叫好。他侠骨心肠,见此景哪有不仗义相助的道理,飞身蹦到场中,直接挑了男子的手臂,朝后用力一扭,只听咔嚓一声,男子手臂竟被他弄折了。众人收拢圈,将他围住,那女孩儿大声呵斥他,质问为何打扰他们过招,还折断四师弟的手臂,接着便向他讨药费。
江一流看头上门匾才发现这是武馆门前,人学徒正切磋武艺呢。他摸摸口袋一个子儿也没有,想奔回来找秋云拿钱,结果武馆师傅以为他跑路,直接带上徒弟上门讨钱。
“就这么一回事儿。”江一流低头,对惹下的祸挺愧疚。
“人没事就好。”秋云笑笑,记起老者徒弟提到吕氏医馆,突然计上心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寻求庇护的途径。
“五日后你真要和人师傅切磋?”秋云反问江一流。
“看姐的意思。”江一流见秋云不怪他,只担心他安危,不再逞能。
“再说吧。”秋云搁笔:“我有计较”
江一流懵懂应下,秋云姐说有计较,就是有别的打算,他不算太聪明,但也不笨,自是从善如流。
第二天,恰逢张勇腿伤复查的日子,秋云陪他去吕氏医馆。
知道秋云要来,吕娇老早就等在医馆门口,人刚在门口露面,她两个眼睛一上一下忙打信号。
秋云没领会到她意思,扶张勇到吕荞诊室坐下。吕娇看秋云无动于衷,干脆直接掀帘子进来。不等秋云询问父亲情况,非要拉她出去。
“有事儿?”秋云挣开吕娇抓她胳膊的手,问道。
“来来来。”吕娇冲她眨眼睛,朝馆里另外的房间努努嘴,小声道:“我爹在,跟我来就是。”
说完拉她进到自己的小院。
秋云秋天曾来过,如今万物复苏,院里一片翠绿,踢开脚下缤纷落花,只那架秋千还如昨日在微风轻荡。
进屋吕娇顾不得规矩,直奔主题:“你得帮我。”
秋云被她没头脑的话难住,兀自坐下,撩眼反问:“怎么帮?”
吕娇鬼鬼祟祟掩上闺门。
“帮我进京。”她悄声道。
“我没进过京。”秋云笑道:“你该找洛公子或者进过京的人。”
“安哥已经去了。”吕娇愁道:“我娘不准我出门,不然我早上你那儿了。”
“你娘为何不让你出门?”秋云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是不是让你去女馆上学。”
“不是。”吕娇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秋云:“偷跑过一次,被逮回来,现在我想去女馆都不行。”
秋云摊手:“那我如何能帮你?”
“秋云。”吕娇有些踌躇,话里添分小心:“你不问我为何进京?”
“不问。”秋云笑的云淡风轻,吕娇从未看过的笑,男儿不曾,女儿也不曾。
“我只问帮什么,怎么帮,权衡愿不愿帮,能不能帮。若你愿说前因后果,自会说。”
吕娇觉得自己可能栽在秋云手上。
犹豫了会儿,咬唇道:“事关渊哥,我本不想和你说,但……。”她在屋里踱步,还是下定决心开口:“渊哥家出事了,他爹被抓进大牢生死不知,安哥已背着家里上京都帮他,我……我也想去,我娘非不让,说这是男人的事儿。”吕娇眼泪都快掉下来,可怜巴巴的望着秋云:“你说这是哪门子道理,谁规定了什么事儿该男人管,什么事儿该女人管,我们三打小一起长大,小时候被狗追,是渊哥鼓起勇气拿棍子打跑,被别人欺负,也是渊哥为我出头,他现在遇事儿,我怎么能隔岸观火。”眼泪从她玉瓷般的脸上滑过:“他最怕冷,京都天寒,我担忧没人记得为他添衣。”
黑暗中,灯笼照耀下,那抹修长的身影投在脚边,他轻飘飘的话很快消失在夜色里,你的朋友会回来的,也不必学尾生抱柱,只需安心等着。
候逢道!
“秋云,你在听我说吗?”吕娇抬袖擦泪,见秋云怔怔不语,轻推她下:“在听吗?”
“你别急。”秋云反手抓住吕娇的手,无视她脸上浮起的潮红,认真道:“稍安勿躁。”像安慰她,又像安慰自己:“他定会吉人自有天相。”
吕娇推开秋云的手,唉声叹气:“我知道,你也没法子,我们都没法子。女儿家,哪里有权决定自己的去向。”
“不。”秋云站起身稳定心绪。
院中传来鸟鸣声,隔着门,阵阵花香浮动。
“去哪里不重要,解决问题才最重要。”秋云盯着吕娇一字一句道:“要想别人看的起,自己先不要泄气。”
推开门,微风拂面,望着满园樱花纷飞如雨下。
穿过落红飞花,秋云立在院中,任花瓣停靠肩头。
不远不近的距离,是吕娇从未看过的坚定神色。
“我还有事儿要处理,你上京的忙我帮不上。”她依然不紧不慢的说:“等着,相信,就很好。”伸手接住片花,摊开掌心:“你看,是落英,春自南向北,京都的雪恐怕早就化了。”
风卷花袭向院深处,吕娇斜依修竹,目送秋云离去,也许她说的对,就算话不对,她也是对的。
秋云踏出院门,心里头只有个念想,要找候逢道问个清楚。一不留神又撞上吕荞。
“秋云姑娘,咱们这是第二次不对付啦。”吕荞玩笑道。
这一撞,倒把秋云撞清醒,那是何等的人物,岂是你想问就会如实相告的人。倒不如静观其变,现下还有事要处理。
便开口道歉:“对不住,吕大夫。”
“没关系。你父亲已经差不多痊愈不必再专程复查,只是别做重活。其他的禁忌我也告诉张叔了。”
秋云谢过,又问:“吕大夫,昨天是否有人来接骨?”
吕荞笑看秋云,露出个无语的表情:“秋云姑娘,我这每天都有有人来接骨。”
“是铁家武馆的人。”秋云想起老者和江一流约定的地点。
“铁凝霜带来那个老四?”吕荞有些惊讶。
不记得患者的名字,却记住姑娘的名字。
“是。”
吕荞警惕的看眼秋云:“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管和她什么关系。”吕娇又从院里走到馆内,她还想和秋云待着,不然她心烦。看到哥哥质问秋云,吕娇双手叉腰,昂起小鼻子,哼道:“说了秋云是我朋友,不许哥哥这样和她说话。哪怕提到铁凝霜也不行。”
显然这位也认识铁凝霜。
吕荞有些窘,望望两边,故作严肃道:“娘吩咐了,你不准出门,给我老实待着。”话说的漂亮,跑的却比狼来了还快。
“秋云,你说的对。”吕娇满脸崇拜的望着秋云:“我啊,就在家等着安哥和渊哥回来。”
秋云勉强笑笑:“这样很好。”调转话头:“你认识铁凝霜?”
“认识啊。”吕娇被分散了注意力:“她是我们女馆的小霸王。”又很无所谓道:“可惜我不怕她,因为……”吕娇抿嘴一笑:“她喜欢我哥。”
四十五章
“喜欢吕大夫?”秋云看了眼帘子后面的身影。
“她家里开武馆,自是经常动手动脚,她爹铁大叔,三天两头带她来接骨。一来二去,不知怎地,她就看上哥哥了。”吕娇叹气:“可惜我哥这人吧不开窍,人家送他荷包,他装堆枸杞还给别人,说是补血养气,又做了对护膝送给他,结果他差黄莺缝两条带子吊在摔断手的病人胳膊上,铁凝霜差点没把我哥的诊台给砸了。咦……”吕娇回味过来:“干嘛突然打听她?”
秋云把店中被痞子闹事说给她听,又道:“我想和她交个朋友,好借她家武馆名头震慑人。要不,你帮我引荐引荐。”
“这是小事,她若知道你认识哥哥,保准乐意。就是她爹鲁直,不喜欢的人,是不愿结交的。”
“无妨,我只是扯虎皮做大旗,并不是真要打架。你帮了我的忙,我也定会帮你的忙。”
吕娇疑道:“什么忙?”
秋云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等着便是。”看天色不早,便同她告别:“我得走了,另有事儿,就此别过。”
吕娇点头,送她和张勇出门,挥别道:“等我解禁带凝霜来照顾你生意。”
秋云留个扬手的背影,吕娇方才进屋。
张勇的腿已痊愈,买马车一事,还是早日定下的好,秋云再三询问张勇情况,他一听买车,赶紧在地上转悠两圈,抖抖腿,表示灵活的很。秋云怕劳累伤腿,他忙说:“赶车不用腿,用手,我不劳累。”见爹爹心驰神往,趁日秋云同他到马市上花了八十两银子买马又买车并一切物具,再到衙门备注登记,马车就正式归张勇。
张勇久未赶车,手抓鞭子,抚摸缰绳,看马儿神气昂扬,立刻邀女儿乘坐。
秋云笑他:“爹,你能行不?”
张勇从马头抚摸到马背,见其毛发顺滑油亮,说不出的喜欢,对女儿的玩笑充耳不闻,只管和马儿说:“伙计,你是好伙计,咱们从此是搭档,先让我使使,回去给你好料吃。”上马扬鞭,先轻轻敲了下马臀,似乎怕把马抽痛了,商量似的说:“我可抽了。”马儿喘了两声,他才重重落下马鞭,哒哒的跑起来,张勇笑的欢喜,偏头对秋云道:“这马好,腿有力,跑起来又稳当。”
秋云瞧张勇痴样忍不住摇头笑笑。
赶车回到店中,缚于门前,店中众人出来品赏一番,都夸好,张勇更为得意,干脆抬条凳陪坐马儿身边。
另边瞿掌柜倚在店门磕瓜子,老胡子掌柜在柜台写招人启示,张勇赶车打门前经过,他认出车上秋云,惊的吃下瓜子壳,忙呸呸呸从嘴中吐出,赶到街中,望马车远去,气鼓鼓冲回店,将地上瓜子壳乱踢一通。
“臭丫头,得意,得意,我让你得意。”他顺手打翻筷笼。
伙计慢条斯理过来扶正。
“老古!告示呢!”他大声唤老胡子掌柜。
“好了东家!”掌柜托写好的告示给他过目。
“还是二两一月?”瞿掌柜心痛,不和付保通一样嘛。
“听东家说以前楼里的姑娘一晚五百文,现在楼里姑娘要一两银子。东家,姑娘都涨价了难道厨子不涨吗?”老胡子掌柜话里没有一丝调侃,颇为认真。
“二两就二两。”拿老东西没办法,是他娘的亲戚,几十年的掌柜了。
不仅没整到秋云,还赔了厨子,瞿掌柜干坐在门口叹气。
“兄台。”
一个身影投在瞿掌柜脚边,他抬头看,是那日在船上遇见的男子,伟岸身躯立在门外,像座石柱子。
打盹的伙计拿着笤帚扫瓜子壳,暗瞅男子的身材,心中羡慕不已。
“哈哈哈,是兄台你啊,快进来进来。”瞿掌柜职业微笑挂脸,忙将男子迎进店。
“不用。”男子出手止住,掏出银子放在桌上:“那日多谢兄台慷慨解囊。”
“慌啥嘛!”瞿掌柜拉住男子,非拽他进屋。
男子不想与他拉扯,只得顺从。
“去去去。”瞿掌柜摆手使唤杵扫把的伙计:“端碟花生米,再舀两个菜来。”
自己从柜台后打壶酒,请男子就坐。
“我不喝酒。”男子推让。
不巧的是,瞿掌柜有个特别突出的技能,劝酒。
他先倒满自己的杯子,一口饮下,展杯道:“我欣赏兄台洁身自好的品行,先干一杯。”又倒满一杯,饮尽:“我欣赏兄台一诺千金的美德,再干一杯。”再次倒满杯,痛快干尽:“最后嘛,我做东道主之谊需干一杯。”
三杯下肚,瞿掌柜面色微红,摇晃手中酒杯笑道:“三杯表我敬客情谊之长,忘兄台不要怪我唐突。”
他喝的急又快,且干净利落,男子如何也推脱不了,只得倒满酒杯,与他对酌。
男子酒量颇深,两人正如棋逢对手,越喝越开怀。
喝到深处,彼此交待身份。
原来男子叫赵龙吟,听名字相当霸气,实乃码头搬运队小工头,至今未婚,孤家寡人一个。
瞿掌柜微醺,嘴里吐了两句实话:“赵兄弟,你别看我开店风光,还不如你靠力气吃饭潇洒,成天被人算计欺辱,过的憋屈啊。”
“瞿哥,毋取笑我。”赵龙吟浅酌一口,面色不变,几坛酒下肚,他却如饮水,放下酒杯,静静看着杯中物,一抹苦笑从他脸上闪过:“还能坦荡活着,都不能称为憋屈。”
“说的好!”瞿掌柜已有几分醉意,像要向外掏钱似的挥舞酒杯,他敬赵龙吟,酒却尽从嘴角滴落,站起身,望着张氏卤菜馆的方向重重啐了口:“老子总有天会搞垮你!”跌跌撞撞回到桌前,勉强用手撑住头,他摇头晃脑道:“兄台身形伟岸,气度不凡,有英雄气概,令人见之难忘,吾自惭形秽,吾被人欺压却不敢还手,智不如人,武不匹敌,实乃鼠辈啊。”言罢,气的跺脚。
赵龙吟本不喜瞿掌柜惺惺作态,但他此人一向有恩必报,惦记瞿掌柜解围之恩,便道:“若说武,我倒空有一身蛮力,兄台可说是谁,我去会会他。”
瞿掌柜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放下酒杯,脸像烧红的碳,手指外头:“这条街上,有一张氏卤菜馆,那东家嫉妒我生意兴旺,常使人来闹堂或作怪,更支使伙计威胁厨子及其家人,挖走我爹一手培养的徒弟,弄的我店。”瞿掌柜摊手环顾空荡荡的店,朝赵龙吟道:“时值饭点,店里是何光景,兄台也见了。钱财便算了,可惜老父一番心血累下的产业就要败在我手,不知道他泉下有知是否安息。”说完假意抹泪。
他的一举一动在赵龙吟眼中却是不够看。
见外头天色不早,赵龙吟饮下最后残酒,起身覆杯,双目锃亮,无半点醉意,他抱拳道:“今日多谢兄台款待,我这便去为兄台讨个公道。”说完拔脚飘然而去。
待瞿掌柜举着杯追出,街道尽头已不见人。
赵龙吟奔至张氏卤菜馆,里头座无虚席,踏进店中,却见店员皆为女子,未见男子。
他直接到柜台问:“请问,店中哪位伙计是男子?”
打从他站在门口秋云就已留意到,疑是先前救张枫的好汉,唤来姑姑,张枫却道不是,秋云正揣摩他来意,他已开口。
秋云当江一流又去外头和人过招,便和气道:“他今儿出去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若是被他难为了,回来我定责骂他,若是被他打伤了,情况实属,我必赔偿。”
赵龙吟心想这伙计果是然好武,但这掌柜却不像是坏人,不知道他东家是甚心肠。
“那我找东家。”
秋云笑了,从柜台走出,上下打量男子,抱臂道:“我就是东家。”
“你?”量赵龙吟见多识广也吃了惊,他万万没想到,眼前嫩竹般的小姑娘会是东家,但他从不小瞧人,便道:“为何年纪轻轻却手段狠厉,坏人生意又夺人属下,更不该恃强凌弱殃及他人妻儿。”
秋云迈进一步,赵龙吟忙后退开,眼里浮现一丝厌恶。
秋云抽动鼻子闻了闻,唤付师傅。
付师傅从后厨出来:“东家,何事?”
“你闻闻这是不是瞿掌柜家独酿的红香蕊。”
付师傅扇手鼻下,闭上眼,深抽口气,缓缓吐出,眼睛在眼皮底下转转,睁眼道:“是,里头有桂皮的香味,是师傅的独门秘方,当初……”
“行了,忙去吧付师傅。”秋云及时打住,这老付提到他师傅就没完。
付师傅有些意犹未尽,举着菜刀下去还絮叨。
“既是喝了红香蕊,那便自迎客来。”秋云面向男子背手道:“不清楚瞿掌柜说了啥,但定不是好话。刚才那位便是他家从前的厨子,那位……”秋云指姜氏:“是厨子夫人,如果将还不如妓女值钱穷困潦倒的老师傅请来,又照顾他家人被称为恃强凌弱的话,我想听听大哥你对携老扶弱的见解。”
“片面之言。”赵龙吟心中已松动,但他仍道:“若说你没使手段,你店中生意和他确是天壤之别,就算你经营有方,他也不至于门可罗雀。”
“本来我没有义务和你解释。你来意匆忙,又喝了酒,想刚和瞿掌柜用完餐,应不是你蓄意找茬,是被他欺骗,才费番口舌。”秋云眼睛再次在他身上扫视番:“大哥你右肩布料磨损重过左肩,脚下履底单薄,又身强体壮,多半靠体力吃饭,你应该更明白穷人的心酸,为何要听信瞿掌柜那败家子的话,他终日在青楼奢靡浪费却拖欠工饷,赶走厨子荒废祖业,他不反省自己却怪我抢他生意,这世上哪有东西是能被抢走的,若被抢走也怪自己守不住。”
自持阅人无数的赵龙吟觉得自己看走眼了,小东家气定神闲的站在台前,说话条理清晰,分析的头头是道,周遭的忙碌更衬的她沉着淡定,自有股云淡风轻谁怕的气度。若是位男子,必要结交一番,可惜了。
“也许你说的是实话。”赵龙吟从不胡搅蛮缠,两相对比很容易就分辨出真伪。欠瞿掌柜的钱他已还,公道虽然没讨到,讨到了真相,是人先负己,赵龙吟不觉亏欠。拱手对秋云道:“是我唐突了,对不住。”
秋云只做了个请的手势,便又回到柜台前,这瞿掌柜不除,实在令人头大,三天两头使绊子。
赵龙吟已无趣待在此处,转身离开。
正与返回的江一流擦肩而过,江一流抬头看了他眼,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脑海中电光一闪,欲唤男子,但对方脚下生风,已在百米外,转眼寻不到踪影。
“姐,刚才那个人,那个人。”江一流冲到柜台,指着门外跳脚道。
“怎么?”秋云正埋头续算刚才被打断的账务。
“就是!”江一流比手画脚,仿佛心逼着他赶快将话跳出来:“上次在码头和你家亲戚见面那位夫人暗中对望的人。”
秋云打算盘的手停滞,不可置信的望着江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