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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北地斋     云何而逢txt下载     云何而逢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十六章

    话说程渊去了京都,几月未见,父亲鬓边似添华发。

    入夜,街上传来提醒火烛的梆子声。

    京都的宅子内,父子对坐,面前茶水无一丝烟气。

    “如今圣上龙体欠安,朝中大臣纷纷上书立储。朝中风向动乱,以二皇子和六皇子为首。二皇子内外兼修,后家得力,又占了年长的优势,六皇子只得个品行温良雍和粹纯的名头,终是单薄。我暗中调查过,我们结交的工部左侍郎冯睿锡性情刚直,从不结党营私,在采买方面事事过问,倒叫人安心。”程如是说。

    “爹,可确查验清楚,冯大人无党系?”

    “确无。而且……”程如是显得十分自信:“侯逢道在朝中被排挤,他曾仗义执言为其开脱。侯逢道此人被称为’寡先生’,行事独来独往,得罪不少权贵大臣,遭至排挤,冯睿锡却为其进言,是个直臣,也是个孤臣。”

    “侯逢道已回乡?”程渊疑道。

    “是他自愿请辞。”程如转身背手踱至门口,迎着夜色,他的声音变得晦暗:“此事你莫插手。去接管东市的古玩店,那少不得人。”

    程渊应下,心中终究不安。

    二皇子上书,在京都修建佛堂,行佛法之事,以增圣上慈悲名,圣上兴允。兹事体大,集天下能工巧匠,由工部左侍郎监工。程家得幸供料。

    监工,不用自己人,用不属于他的人,很微妙。

    在悬崖边放上金子。想摘金的人,争先恐后,用别人的尸骨当梯子,还是用自己的尸骨当牌子,拉拢一个人,或者毁掉一个人,都随放金子的人。

    局没开始,命运已经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不是个好兆头。

    民汉村,如常一般在鸡鸣破晓声中喧闹起来。

    经过半个月的等待,张老太和张林终于能迈进侯家院门。

    虽然刚进门便踩到一泡侯淘精心准备的鸡屎,也不耽误娘俩兴奋激动忐忑的心情。

    侯逢道穿件青碧色的长袍,面上无尘,手撑头,身子斜依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肆意打量扭捏娇羞的张林。

    张老太坐在下首,脸上的纹路全被揉烂,像块旧皱的麻布。她用笑脸去迎侯老太眼睛斜的点儿光,嘴中夸道:“这侯二不愧是读书人,瞧瞧这眉眼儿,可跟咱们村长夫人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这身骨,跟崖上的翠竹样,笔直笔直的。金凤,你真会生,我可太服气。”旋手竖个大拇指。

    侯老太转着腕上包浆发亮的银手镯:“得了,你话掉到地上也不怕磕跟头,你家不是缺苞米短油盐的人家,别把花枪刷,有话直说。”

    “啧,你这老货,急,几十年的急性子。”张老太眉眼嘴角像跳舞,却只抬半边腿,另边压着,语气里带了小心讨好:“这不是家里核桃打下来,晒干,拿核桃裹红糖,做了糖酥核桃。侯村长常照料我家,侯大人又……”她实在想不出侯逢道又啥,只敷衍过:“……又做了许多好事。我家林儿,今年十七,洗衣做饭针线编织样样在行,模样眼见的周正。便是她对我说:‘娘嘞,给侯村长家稍点核桃去,侯大人读书亏脑子。‘我这女儿,心太细,倒让我的岁数白长了。这不,核桃,红糖贵,我们两家这种关系,我才舍得呢,金凤妹子,别嫌弃啊。”

    张林涨红了脸提过装核桃的篮子,轻轻移步到侯老太跟前放下,回身时。侯逢道换了手,侧了另边身子,眼神像带了杆秤,去撩拨女孩儿面皮下的羞涩心事,神情依旧玩味。

    侯老太的眼如钉耙挖在张林身上。不喜欢她娘,也不喜欢她,她不喜欢所有藏着掖着矫情的玩意儿和世间不舒平的事儿。

    “侯二,谢谢你张家婶婶心意。”

    侯逢道纹丝不动,只说:“火气重的东西,我不吃。”

    张老太笑稍坠下来,好在硬老的面皮兜着,张林脸更红,红到脖子。

    “好意领啦张家姐姐,他嘴刁的很,不吃。拿回去,拿回去吧。”侯老太笑说:“你家张二摔了腿,正该补补,给他家拿去。做母亲的,都为孩子,我拿手心打人,还怕手背疼。”

    这下张老太听出其中意味,手掐扶手,掐出个月牙。张林面上的红退了,心如鼓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侯逢道坐在那儿压的人喘不过气,像险峻壮阔的山,山中松林薄雾,鸟啼猿鸣美不胜收,但千峰万仞怪石嶙峋又气势逼人。

    只听外面突然传来问询声:“侯家婆婆,我妹子在里头么?”

    是秋云来唤秋雨家去用饭。

    厨房里的龚氏忙去开门:“雨丫头不在这儿,估摸和猴淘淘在坡上玩。”知道她家和张老太不和睦,压低嗓子:“你奶和小姑在里头。”

    秋云怕麻缠,道声谢,转身想走。

    “等等。”声音从堂屋传来。侯老太说:“云丫头,快进来。”

    秋云踌躇,屋内四个人,有三个她不想见。

    她知道侯老太是个直性子,不能拂她的意,违心进去。

    前脚刚迈过门槛,便感受到两束不善的眼光。她最怕的,却是云淡风轻冷眼静看的男子。

    他轻飘飘的端起茶,吹口气,秋云的心像被磨盘碾了圈,他又放下茶碗,她跟着在石臼内被捶了遭。

    “丫头,你傻愣着作甚,这儿呢。”张老太推过篮子:“拿去,你奶捎给你爹的。”

    秋云不动。她似乎明白屋内的情况,这不是核桃,这是炮仗,炸手。

    她摇摇头:“侯家奶奶,我赶紧得去寻妹子。”

    “你这孩子,给你便收着,你奶跟前坐着,你怕啥。”侯老太用眼角挑张老太。见她噎着气,鼻翼翕动。心里很畅快:“她不敢打你。”

    这话像长枪袭来,戳中张老太的心,她再也熬不住了。

    跳起来对着秋云便骂:“不长眼的东西,长辈在这儿说话,你蹦进来作甚,进来跟木头桩子似的杵着不会唤人,脑袋里捍进豆腐渣,石头挖三个眼儿都比你会说。”

    “张婆娘你怪道,老娘唤她进来的,你嘴巴跟镰刀似的想割谁。”侯老瞪眼护道:“东西既是给我的,我便是想送谁就送谁,到我家来,骂我的客人,老树皮眼睛多,倒没一只中用。”

    “娘。”侯逢道的声音突然响起,如清泉流过,扑熄两股熊熊燃烧的火气。

    他手指握住篮柄,不管众人神色,撩起衣袍,到秋云身边,留个长长的背影对着张林,微微低头说:“走,我送你出去。”

    说完不待秋云回答,跨步朝外走。

    “快去快去。”侯老太笑眯眯的对愣在原地的秋云摆手,得意的看了眼张老太和张林。

    秋云行到外头不见人,庆幸万分,掉头朝坡上去寻秋雨。

    刚行到坡腰,便被人拉到暗处一汪翠绿竹篁后,秋云来不及看清拉她何人。

    只见侯逢道站在竹下,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仿佛与身后碧色君子相融。

    除开,他手中那个不和谐的竹篮子。

    “干嘛这么怕我?”他手握篮子递过:“抓柄,别碰我手。”

    秋云伸手,刚触到篮柄,他手一松,篮子掉在地上滚落两圈停在笋窝处,里面的核桃全洒出来。

    秋云心里骂娘。

    他悠悠然的笑:“怕?不是很得意,蝼蚁尚且偷生,惜命不拘一时。姑娘好觉悟,若男子有这种觉悟,我们一般都称他为懦夫。”

    那日在马车中的人,果然是这孙子。

    “饶他铮铮铁骨男儿,也有朝我磕头认错的时候,更何况娇滴滴的姑娘。”他昂首看着她:“记住,说了什么话,看见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儿,出了林子全忘干净。既然怕死,也该明白,死人才最能守住秘密的。”

    “大人若想要保住秘密,就不该让我知道秘密。”秋云辩驳。

    “同我讲理。”他碾碎散落在二人脚下的核桃走来,俯身,脸上挂着嘲弄的冷笑:“错不在我。”

    突然伸手夹住秋云的下巴,目光中饱含杀意,松开手,指尖滑过细腻柔滑的面颊:“在你这张喜形于色的脸。”

    他曲曲手指,暗中越出一人,他将手指在那人身上擦拭:“记住我的话,你这张脸若做成人皮面具,可惜了。”余光瞟了眼地上的核桃,启唇道:“一颗颗捡起来,要像,没洒过样干净。”

    人走了,秋云默默低头捡起地上的核桃,被他捏的地方如火烙过般痛。心被一只手箍住,捏紧,阵阵抽痛。

    她擦掉脸上颤抖落下的泪水,心里骂道,这厮人前清雅,人后阴险,是不是有反社会人格,侯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祸害。

    林中风吹过,竹叶簌簌如雨,秋云突然忆起那夜脚下的满城星河,如今只有无边落叶萧萧下。

    抬头见不远处侯家宅院,幻化成张冷森森的脸,和双深渊般的眼睛。

    垂头丧气回到家中,她娘正坐在屋头焦急的等她,将她拉过来问:“你去哪儿?你奶刚过来发好大通火。”

    秋云没精打采的说:“寻秋雨去了。”

    “寻秋雨怎么寻出你奶的祸,她到家中骂的厉害,将门口的柴火推倒,鸡撵的到处飞,后院菜地被踩踏的乱七八糟,咱家恐怕一个月没得菜吃。”刘氏叹道。

    秋云这才抬头,家中一片狼藉,屋外院角的鸡笼只剩稻草,柴火洒满院落,连门口那块磨刀石都被扔在水沟里。院子中,秋月正弯腰慢慢收拾。

    她腾起身:“我找她去!”

    “别去别去。”刘氏拉她坐下:“正事儿要紧,听你奶的意思,是你去侯家坏了你小姑和侯大人的事。”语气中有别的意思。

    这下全明白,她这位母亲,受了气不急火,仍挂心女儿终身大事。

    秋云想,我的娘,你就别添乱了,那等祸人我避之不及。

    却不能表露一丝,他说过,喜形于色是死。与他有关的,便是烧成灰呛到喉咙,也不准咳一声。

十七章

    秋云按下心中忧虑对刘氏道:“奶一向不待见我家,她要找茬哪用由头。我去侯家不过寻秋雨,侯老太和她打擂台赏我篮子核桃,侯大人出来解围,送我回家。”她掂掂手中千斤重的核桃:“结果我给弄洒了,可惜,只能喂猪。”

    刘氏听她说的洒脱,为篮子里的核桃心痛道:“你咋犯了秋雨的毛病,毛手毛脚的。你奶真大方,舍得红糖。”

    外面传来秋雨远的哼歌儿,近的呼声,估计是见到院子的邋遢。

    刘氏嘘了声,压低嗓子:“我且去揪这个不着家的妞。熊孩子,欠揍。”

    秋云勉强笑笑,提了篮子去猪圈。不会儿,外面响起秋雨呼天抢地的叫唤声。

    晚间吃饭,六个人围着桌子中间一盘咸菜和毛豆。

    秋雨大着嗓门:“咋就这些?”张枫奇道:“这娃说话咋跟打鸣似的,嗓子有问题?”刘氏白了眼秋雨,对张枫道:“别理她,装怪。”秋雨拱手搭耳,嚷嚷:“三姑你说啥!我耳朵被娘揪坏了,听不到!”桌上人都笑了,张勇含笑道:“鬼机灵,比藕节心眼儿都多。”秋雨从凳上滑下,揽住张枫的臂弯,娇道:“三姑,我想吃你做的好吃的。”

    张枫无儿无女,喜欢孩子。

    秋云大气沉稳,秋月乖巧懂事,她都喜欢,但最喜欢的还是顽皮可爱的秋雨。

    她捏捏秋雨的小鼻子,笑着说:“咱们小丫想吃啥?明儿就做。”秋雨比手画脚:“想吃肉。”“胡闹!”刘氏见她说的不像话,呵斥道:“做梦呢你。”秋雨躲到张枫后头,用眼睛去瞄刘氏。

    “娘,明儿吃肉吧。”秋云开口道。

    对大女儿的要求,刘氏欣然接受,她点点头:“成,明儿我上村口买去。”张枫抢道:“嫂子,我去买。”刘氏推辞,两人争来争去。最后张枫道:“嫂子,你不当我家人,哪有给家人花钱不乐意的。”刘氏恐再说下去惹张枫伤心,只得答应。

    秋云却道:“但小丫不能吃。”

    秋雨不服,从张枫身后窜出,拉姐姐袖子告饶:“姐姐,我错了,别罚我,我真错了。”

    “你不是诚心认错,而是为了吃肉敷衍。我惩罚你,是让你知道,下次想要东西,得掂量自己的方式,最后会得到啥结果。很好,这就是你的结果。现在我让你吃完饭去抄书,你可以不动。”秋云管教秋雨是没人劝的。

    张枫疼爱秋雨,但她知道小树不扶不正。

    而秋雨清楚,姐姐说一不二,撒泼打滚纯属白搭,刘旭光就是前车之鉴。

    她松开手,坐回位置,大口大口的吃饭。

    屋里没一个人哄她。

    第二天,张枫兴高采烈的从外头回来,手里拎坨猪肉并两节肥肠。

    秋雨捏住鼻子:“姑,你咋拎串大屎管,肉都给熏臭了。”

    张枫不好意思的笑:“路上遇见认识的猪贩子到咱村收猪,他不要,我给捡了。姑等下拾掇拾掇就不臭了,你要是怕,就离远点。”

    秋雨点头,腾出没捏鼻子的手小心翼翼去勾猪肉上的绳子:“我还是帮您拎肉吧。”

    搁好东西,张枫打水将肥肠洗净,放淘米水加醋浸泡片刻,然后用力搓揉,将里面的脏东西全挤出来。直到肠壁内不再有白色絮状物挤出,水也不浑浊。完成初步准备工作,张枫接着配料包,从张勇的药里捡了几粒中药,将豆蔻丁香八角等用纱布包好细线打结。起锅,倒油,油用葱蒜料炒香,加糖炒糖色,再放入料包翻炒出香味,注入水和酱油,烧开后,下肥肠炖煮直到绵软。

    卤菜的香味一出来,全家人都觉得饿,最惨的还是秋雨,能闻不能吃。

    卤肥肠端上桌,夹来尝尝,味道太妙了,软,糯,香,关键还解馋。

    张家条件差,一季吃不上一次肉,肥肠是大荤,特别对食素已久的众人胃口。

    张勇夹筷子肥肠问:“三妹,你咋琢磨出这玩意儿的?”

    民汉村没人吃下水,一脏,二不会,三不好吃。

    下水这个东西,腥味大,费时间折腾还废柴火,简单粗暴的村里人没空去琢磨怎么将这些肠肠肚肚处理干净,当然难以下咽,久而久之都当废料处理。

    这也是秋云来莫国第一次吃。

    张枫道:“还不是那厮,猪屎都巴不得尝一口。”

    大家心知肚明。

    秋云再尝尝,灵光一闪,喜道:“三姑,咱们开家卖卤菜的馆子吧?”

    “卤菜馆子?”张枫没想过做吃食生意:“能成么?”

    “成不成做了才知道。”秋云又夹筷子肉,嗯,真香

    “那得费多少银子。”张枫知道做生意的难处。

    “我明天去趟县里选址看铺子,肉食生意别开在镇上,做到县里去。县里没瞧见专门卤菜馆子的,更没有做这个的。”她点点肥肠。

    民汉村最近的镇叫清泉镇,距离十来里,自通了县里的马车后,大家都不爱去镇上。

    “这……”见张枫还在犹豫,秋云劝她:“姑,本钱我来出,你出手艺。”

    “你哪儿的本钱?”张勇问。

    “我爷给的。”秋云将张老汉给钱的事儿说出来。

    “爹总算做了件对事儿。”张枫叹道。

    当初张勇成家,张老汉被张老太撒泼犯浑治住,只给了十两银子彩礼。而张奇上府学去念书,一年的学费都十五两。

    为了这事儿,张枫为哥哥抱不平,心里存了好大一个疙瘩。

    好像想起了这段往事,张勇和刘氏都沉默了。秋云不解其中内情,只想着生意上的事儿。

    秋月暗暗扒拉筷子肉到秋雨碗里,秋雨双手合十藏在桌下给二姐作揖。她咬口肥肠,满嘴鲜香汁水,心中忍不住呐喊,太美味啦,我以后要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卤肥肠怎么办,我才七岁啊!

    秋云办事雷厉风行,第二日便到县上去找铺面。

    做吃食生意,最好在人流量密集处,酒香不怕巷子深?为何不近水楼台先得月。

    看来看去,几天后,秋云选定了西街口的一处房子。这儿背靠居民区书学院,人流量大。

    房子前面是铺面,后面带个小院和两间屋子,有灶台有水缸,正好合适。

    请来牙人作担保同房东商议好价钱,一两银子一月,半年一付。

    找好铺子,边请木匠,泥瓦匠规整布置装潢新店,边同三姑去找供应猪肉的贩子。好在张枫做猪肉生意多年,为人善良踏实,与供肉的熟识,拿的货好还便宜。

    她这边筹备生意,张家祖宅那边有人就不乐意了。

    张老太听说这消息,气的没吃饭,同张老汉到屋内吵骂。

    最后张老太撂了挑子,丢了灶台,连女儿也一并叫上,坐上马车到城里去找四儿子。

    张老汉在屋内气的打转,冷烟冷灶的吃了几天剩馍馍,人都消瘦了。张枫听闻此事,每日除和秋云忙碌外,还做饭给爹爹送去。

    转眼间,开张的日子便到了。

    张老汉高兴的在村内四处宣扬,破天荒丢掉手中的活计,邀二儿子去县里,张勇走不了远路刘氏陪他在家,只在心内欣喜。

    张老汉由秋雨陪着去看热闹。

    其实也不甚热闹,这县里不知道每天多少家店子开门关门,并不为哪家那小门小铺的张罗就变化。

    但秋云还是这条街整出了动静,她在门口摆了个小灶,锅上小火慢炖着卤菜,诱人的香味回荡在大街小巷里。

    引的路人纷纷驻足观望这家张氏卤菜馆。

    十尺见宽的门面里,门口是柜台,屋内摆上几张桌椅板凳,桌上放着筷笼和装辣椒的陶罐,墙角立个碗柜,陈列的碗由人自取。

    后院的厨房用帘子隔开,隔不开里头传来的阵阵香味。

    秋云将锅里卤至油亮的肥肠捞出,用剪刀裁成小块,放入碗中,插上竹枝削成的细签子,供人品尝。

    路人没吃过卤下水的,尝个新奇,挑肉放入嘴中,舌头先品到咸鲜味,含着一股拔尖的甜味,再用牙齿去碰撞,啧,汁水崩到嘴里,味道全出来,从左边嚼到右边,还舍不得吞,不由自主的想捞里头的味道,稍不小心,就顺着喉咙下肚了。

    忙吆喝让看锅炉的小姑娘来一份,掏钱时候又想尝尝别的,便把卤心肺,卤猪皮,卤蹄膀,全尝个遍,囊中羞涩的就要回先的肥肠,阔绰的便将吃的都要了。

    打包时,秋云会问,您要荷叶包还是油纸包啊。那人选了荷叶。秋云朝里头报名儿和数量,荷叶外带。

    三姑切的仔细,用荷叶端出,秋云当人面打包好,拿麻绳系上,浓陈的卤煮香味与荷叶清香搅合,不安分的呆在手里,让人走到半路心急的打开结,捻上两块吃。

    张老汉跟着秋雨挺遭罪,这丫头三蹦两跳精力旺盛,不时回头喊:“爷快点,我闻见香了。”苦了张老汉老身子老骨头的,踉踉跄跄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到了店门外,秋雨指着头上黑底金漆的招牌道:“爷爷,您看,真气派。”老爷子满脸堆笑:“气派,的确气派。”

    秋云先将脑袋探进人圈叫了声姐,秋云见她,笑着说:“咋不进来?”秋雨道:“拉着爷爷呢,爷爷挤不动。”张老汉在外圈唤秋云名字。秋云撒个白眼给妹子:“旁边路不会饶,凑啥热闹,挤着爷咋办。”秋云笑嘻嘻的说:“我这不是想试试拥挤的感觉嘛,姐,我就来。”

    铺子里坐满了人,秋月忙进忙出上菜。秋雨松开爷爷的手,上前帮忙招呼。

    张老汉掀开帘子到后院去,厨房里,女儿正有条不紊的忙活。

    张枫听到响动,见来人,笑了:“爹,你咋来了?不紧着田里活儿?”

    张老汉背手扫视一圈屋内,最后停在那口熬煮的锅上,里面酱色卤汁噗噗冒着香味。

    张枫问:“来一碟子?”

    张老汉点点头。

    张枫各色盛了点儿,张老汉端着坐在天井台阶上吃。

    吃到一半,张老汉吁口气抬头道:“你这样,挺好。”

    张枫丢不开手,隔着门同他爹说话:“是挺好。这开铺子的钱,云丫头说是从您那儿得的,爹,说句不孝的话,打哥成家后,这是您做的最正的事儿。”

    张老汉叹息:“你娘操劳一辈子,带一窝子儿女,我得让着她,老爷们儿不该计较。”

    “该让得让,该硬气就得硬气。”张枫眼里泛起泪花,切菜的手放慢:“从前我事事让那砍脑壳的,爹,您看我啥下场。”

    “你咋拿个混人和你娘比。”张老汉挺护短。

    张枫发笑:“不比不比,只要您不劝我嫁人,我做啥都欢喜。”

    张老汉筷子拿在手内,闷头闷脑捂了半天,丢下两字:“再说。”

    到晚上劳累一天的人,又坐上马车回村里。

    送完张老汉回祖宅,秋云几人回到家中。

    刘氏扶着张勇迎出,秋雨蹦上去,把将今儿所见绘声绘色同爹娘描述:“那些人可真阔,昂着头,手点点,嗯,每样给我来一份。二十文一份的卤菜是眼睛也带不眨的,娘,您说咱家啥时候能这么阔。我肯定对卖糖葫芦的说,喂,山楂橘子糖葫芦糖尖儿漂亮的全都要了,真美。”

    刘氏笑她:“尽顾着吃,没帮姐姐姑姑做事儿?”

    “娘……”秋云依偎在刘氏怀内,给她看自己的手:“咋没做,端好多碟子,手都给烫红了。”

    刘氏一看果然手指头有红印子,怪心疼的,对秋云嗔道:“咋让你妹端恁烫的。”

    秋云给了秋雨个脑瓜崩:“才从滚锅头现捞出来的卤鸡爪,就敢拿起啃,你自己说,是烫的还是馋的?”

    “你这馋猫。”秋雨躲开刘氏虚晃的巴掌,做个鬼脸。跑到姐姐手边,仰起头:“姐,快,我帮你数数咱们今儿挣了多少。”

十八章

    秋云将花布袋子内的钱倾泻至桌上,铜钱发出的声音跳跃在众人心头,直到在桌上形成个小山堆,布袋终于见底。秋雨伸手逮住一枚想越狱的铜钱,将它置于堆顶。

    钱币在灯光和瞩目下兀自散发光芒。

    “一共三千三百个铜板。”秋雨甩甩酸软的手抱怨道:“我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好家伙,够我跑两个月的车。”张勇拍桌道。

    “三姑,咱们按说好的四六分成。月底分红,您先拿一吊去将料钱结了。”

    “成。”张枫喜上眉梢:“不过我可没答应你四六分,我就出个人力,不值钱。”

    “您咋不值钱。”秋云扶着三姑肩膀,心里想,搁现代您就是技术总监,妥妥的人才:“您就别和我算恁清楚,这本钱实则是爷给的,等赚够钱再还他老人家,我呢,真是旱田起水。三姑,咱们一家人别计较,你便当我是座石墩子,帮您立的稳当牢固。”

    张枫握住秋云,抬手去擦泪,对刘氏张勇道:“二哥二嫂,咋有这么好的孩子。哪里来这种福气,竟是我侄女。”

    刘氏劝:“高兴事儿呢,咋哭了?”

    张枫擦干眼泪,鼻头红红的:“我也是高兴的哭。”

    秋云绕到张勇身边:“爹,等攒够了钱就带您医腿,这事儿,我没忘。”又盯着拐杖说:“等您腿好了,咱们买辆马车,爹您赶着车带我们上县里,想啥时候走就啥时候走,想啥时候回就啥时候回,爹,您看好不好。”

    “好,诶,好。”张勇将身子撑在拐杖上,头垂下,不让人看见他眼中的泪花。

    “好了,好了,孩子们累一天了。三妹,你们明儿还要早起,歇息了吧。”刘氏见张勇露出倦意,扶他起来回屋。

    大家慢慢散开,独秋云在灯下算账。

    秋雨溜下床,爬上凳,下巴放桌上,可怜巴巴的问:“姐,明儿我还能去吗?”

    “明儿学堂不开门咋地?”秋云拨动算盘,头不抬的问道。

    “开倒是开,你不想我去?”

    秋云放下手中的事儿,歪着头,看了眼妹子:“不想。”继续拨动手里的算珠:“念书是让你去见世上没见过的事儿,明辨世间的善恶道理,许多事儿便是吃了亏,流了眼泪才摸到点儿边。”她摸摸妹妹的脸蛋:“我不想让你吃亏,也不想你伤心。但姐姐不逼你,你想去店里,也是好玩儿。”

    “我不是图玩,是觉得你们辛苦。”秋雨反驳。

    她才小小一个,秋云觉得可爱,捏捏她鼻子:“辛苦不了多久的,只会越来越好。我不用你帮,你帮帮自己成嘛。”

    秋雨趴桌上想了会儿,跑进屋拿来笔墨纸砚:“姐,我再练会儿字,陪你。”

    秋云笑了,点点头。

    两人伏案直到深夜,才睡下。

    张氏卤菜味道不错,东西实在,开业几天生意十分火爆,东西全卖光,没买到的便约第二日,再三叮嘱一定要留着。

    不过半月,张氏卤菜馆便在西街稍有名气。

    西街后头是县学,张奇便住在附近的巷子头。

    一进一出的小宅院,东西两侧为住房,正中为客厅和饭厅,另起间小屋子为厨房。

    院子里头用旧陶罐种些小白菜和绿葱,搭根杆子在墙头,晾满了男女老少的衣裳。房子并不旧,但堆满了东西显得有些局促。

    张老太和张林正在西侧的客房内私语。

    “娘,咱啥时候回家?”张林在外头晒的簸箕上抓捧红枣兜回屋,同她娘边嚼边聊。

    之所以这样问,实在是她在四哥家待不下去了。

    在村内,张老太护着她,家中从不短吃短穿,随性自由,隔两天便去村口杂货铺买零嘴吃,或招呼几个小子帮她去山上找野果子,下塘抓鲜藕,不过一两铜板的事儿。

    自来四哥家,黄氏风言风语,动不动嘲弄她婚嫁之事,羞的她无地自容。又将宅子内的东西看的比稀世珍宝还紧,前儿桌上的桃酥多抓了块,便吆五喝六指桑骂槐的骂小侄子。今儿抓把簸箕上的红枣,还得小心颠匀,恐被黄氏瞧出。

    那秋梦侄女也不是善茬,便是黄氏背后另一只眼睛,本以为翻看黄氏的妆匣盒子,点点胭脂无人知晓,谁知秋梦得得去黄氏耳边告密,黄氏气的将盒子上锁,少不了摔摔打打一番泄愤。

    女儿的心思,张老太也知道,本想借与张老汉吵架的由头,一则到四儿子家耍耍婆婆威风,二则与金凤过招落败后失了颜面出来躲上一遭。谁知这宅子叫张府,里头的主子可不姓张。

    就说这住处,东厢房屋子大亮堂,张奇黄氏并儿女住着。西厢房狭窄灰暗,张老太住这间,左边住的是洗扫做饭的下人,右边是件杂物房。地位待遇一目了然,拿她当老妈子和穷酸亲戚打整。

    知道归知道,愤懑归愤懑,但她嘴硬:“回啥回,你爹背着我撒钱给秋云那死丫头,那个家还能回,回了还能当嘛?”

    “可在四哥家住着……”张林欲言又止。

    “你四哥家咋啦,我儿子孝顺。”张老太心里想,就是取了个母夜叉。见张林不乐意,问:“不舒坦?”

    张林摇摇头,又点头:“四嫂跟防贼似的防我,哪家嫂子对小姑子这样的,还不如刘氏……”

    “啧,别给我提她家,想起秋云这没孝道的死丫头就来气。”张老太放不下在侯家出的丑。

    张林似乎也想起来,想起侯逢道清隽潇洒的模样,想起了秋云的不是,便道:“同四哥说说,咱们去看看死丫头开的铺子,本就是爹的钱。”暗中想,兴许还是我的嫁妆呢:“该吃该喝该拿一样也不能少。”

    “对啊,咱们傻坐着,光置气,在这儿吃苦头,白便宜了那丫头。”张老太拍腿道。

    “娘……”张林瞥了眼她娘:“您不是说,您儿子不错嘛。”

    “是不错。”张老太挺没底气,推推桌上的枣子:“这红枣不晒挺好……不你四哥买的。”

    正说道,院里传来黄氏的骂声:“青天白日的,屋里遭贼了,晒簸箕枣子也有人惦记,是婆娘乱了葵水,还是女儿生不出,做这种勾当,简直下作。”

    张林听到骂声慌道:“娘……”

    张老太催促她:“快把枣核藏起来,别让她瞧见。”

    来不及藏,黄氏已在推门,张林匆忙包帕中塞在屁股下。

    黄氏进屋招呼不打,只拿眼斜瞧圈张林,又一甩帕子,作出张笑脸对张老太:“娘,在屋呐?”

    张老太心道你瞎啊,老娘正搁这儿坐着呢,嘴里却说:“在呐。”

    “在屋,见没见着啥人,剐了我院里的枣子?”话问的是张老太,眼睛瞟的还是张林。

    “没看见,没出屋。”张老太硬生生道。

    “那就怪了,咱家还能进贼,外头枣子晒前是两百枚,现在少了五十枚,也不知道是谁嘴巴上长手的嚼了,咒她烂肠烂肚。娘,乡里带的东西别铺陈,藏稳,有一便有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张林心中啐道,这黄氏也太精了些吧,连晒个枣子也要记数。

    说话间,黄氏眼睛早已撩到张林屁股下的绢子,见说完这番二人还无动静,便扬扬帕子:“小姑起来。”

    张林手夹在腿中,纹丝不动,只细声道:“嫂子,那有凳。”

    黄氏噗嗤笑出来:“我说小姑,你赶紧起来吧,藏那枣核子在屁股下,你不嫌扎的慌,要吃啥支会嫂嫂便是,弄那下流的勾当做劳什子,未出阁的姑娘,名声要是坏了,不好嫁。”

    听到这话,张林仿佛忘记要遮掩,又像再也忍不下去,立刻腾起身反击:“谁名声坏了!”

    屁股下绢子包的枣核顿时暴露无遗,还抖出几颗。

    黄氏笑的前仰后合,帕子在空中挥舞:“瞧瞧,瞧瞧。”回头冲院里叫了声:“秋梦,快来。”

    秋梦应声而来,黄氏笑拉她过来,憋住笑声,指凳上的枣核给她看:“我的儿,瞧,你小姑搁这儿孵枣呢。”

    秋梦跟着捂嘴笑,奚落道:“小姑,我听闻,母鸡孵蛋还得搁点稻草,料想孵枣也不离,光凳可孵不出,这些您比我清楚,不过我家没稻草,要不让爷捎点,您看如何。”

    黄氏更笑的厉害,同她女儿歪在一起。

    张林涨红着的脸变得铁青,却不知所措,她自记事起,就是娘做主。忙抬头,向张老太求救。

    张老太怒火中烧,先烧的黄氏,但她对黄氏有几分怯意,不敢恨的太深,恨的深也不知怎解。便转到张老汉那去,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又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常有些吵闹纠葛,片刻便散了。最后满腔怨愤落在秋云身上,若不是秋云让她在侯老太前落面又拿了自家钱去谋生,她能来四儿子处受窝囊气嘛。

    这样想来她就不大恨黄氏了,反而装出股派头来:“我说四媳妇,你别吵吵嚷嚷的,五丫好歹是秋梦她姑,吃几颗枣子又咋了,等我儿回来,我同她说,便是要十斤他都肯。”

    “那感情好,老太太,等您儿子归家定要他买,这枣子也不贵,不过十文一斤。”黄氏冷笑道。

    看了眼凳上的枣核又看了眼的张林,由秋梦挽着走到门口,回头道:“若您儿子囊中羞涩,老太太一定记得贴补贴补他,媳妇,还等着沾小姑的光,甜甜嘴巴子。”

十九章

    掌灯时分,张奇回家,东厢房照例吵闹一番,他气的推开屋门,往西厢房张老太房间来。

    张林在屋内哭了一下午,晚饭没吃,张老太正劝她。

    见儿子抬脚进来欢喜的想唤他,却见他面色不虞,关了门,坐在凳上叠手道:“这是做啥,要吃啥哥哥买不起怎地,小妹何苦来哉去招你嫂子,便是打声招呼也好,不告而取,是为盗也。”

    听哥哥责骂自己,张林心里更难受,尚未止住的眼泪如泉涌出,伏在枕上大哭。

    “你别说她,老娘也吃了,干脆把你娘也作贼扭送见官,你倒是敢,看我不提你起来揍腚。你小时候吃的多了,娘同你计较过没,没良心的东西。”张老太用指头去戳张奇脑门,又道:“几颗枣子你便过来跳脚,你二哥家的大闺女,吃食铺子开到县里,你倒是憋不出半个屁。”

    “娘,啥腚啊腚的,有辱斯文,啊呸。”张奇不满道:“云丫头我瞧着还行,上次被那狗贼骗,能追回银子,她也出了些力。”倒是记起秋云些好处,不过也不多。

    “瞧你那点儿出息,五百两银子,追回三百两,饶去你爹一百两,还能把她夸上?你爹糊涂一辈子,有句话没错,你的书真读到狗肚子头去了。”

    “真是对牛弹琴。”张奇欲拂袖而去。

    “别呀。”张老太扯住张奇袖子,一把将他扯到凳子上,差点撞倒桌上油灯:“行了,娘多的事儿不让你做,你去打听打听秋云铺子搁哪儿,娘想去看看。”

    “我不去。”张奇只顾埋头整理扯皱的衣袖。

    “你给我犟。“张老太举起巴掌,张奇耸肩躲开。

    见亲娘似乎真有些急了,张奇勉强答应道:“行行行,明天我便去打听。但娘,您得说说小妹,不告而取,真是盗。”

    床上本来已无动静,此刻哭声立刻高了一度。

    “走走走,碍眼。”张老太不耐烦的挥手,颇有点用完即扔的感觉。

    张奇叹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慢悠悠走到门口,还想转身继续同妹妹说点之乎者,张老太直接将门关上,他没来及止住,嘭正撞到门板上。

    “这都何事儿啊,悲哉悲哉。”张奇捂住疼痛的鼻梁,眼泪不由自主流下,终于忍不住骂道:“他奶奶的。”

    张氏卤菜馆风头正旺,里面有个小姑娘坐柜台,顶稀奇的事儿。

    张奇往书院去随意打听一嘴,便有了结果。匆忙去回张老太。张奇形容,见天的钱罐子堆不下,直往外流。母女两听了心似火烤,再也坐不住,忙催张奇带路。

    这日饭点时分,店里座无虚席。客人三三两两的喧嚣,点菜上菜的吆喝,不绝于耳。秋云在柜台只把一手算盘拔来清脆作响。

    张奇领张老太到柜台前,秋云忙手里的活计,只问:“客官,几位?”

    三人拿腔拿调不动声色,把头高高昂起。

    “客官……”再待问,抬头见三人。秋云先是一愣,回神又笑,便道:“奶奶,四叔,小姑,稀客,大中午怎地有空光顾,这是路过还是……,若没吃饭,想吃点啥,孙女帮您喊去?”

    “没孝性的东西,还用问,用你祖母的银子,倒问你祖母吃啥,店里啥不是我的。”

    见生意火爆,竟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张老太心里头如打翻陈醋。只当眼前站的孙女是个把式,起了心将店子占为己有。

    “娘,先找个位置给咱。”张林低声附耳道:“闻着怪香的。”

    秋云静观三人姿态,也不待张老太下令,搁笔,恭敬的将人引到里头院里。

    后院剩间空屋,里面虽说暗些,但秋云已打扫干净,物品摆放齐整,倒也能待客。

    秋云从旁的杂物中,滚张圆桌撑开,再拎出三条木凳,先请了张老太落座。又从柜台取来筷笼、碗、辣椒、醋等物,摆放在桌上。

    退身从旁进入厨房内,张枫正在捞肉,早见三人摇摇晃晃进来,当头便是自己的亲娘。她本想上前打招呼,秋云却按住她:“三姑,你莫动,他们没安好心,我去对付,万事不能把头开茬了,得给他们来个狠章。”

    张枫清楚她娘不是啥善人,但心中不忍。

    秋云又道:“万般都可孝敬,只这一桩不行,这生意是咱们用汗砸出来的,就算有,我的孝心当先在我爹腿上。”

    许多前尘往事涌上,张老太做的事,也曾戳尽张枫的心,不过被她用称为孝道的塞子堵住。现在秋云将塞子拔了,风漏出来,只吹得她心凉如水,未再多话,默然垂头,装做不知。

    稍等片刻后,秋云端了几盘卤肥肠、卤香嘴、卤鸡爪等铺陈开来。

    归置完毕,先一步开口道:“奶奶,四叔,小姑,孙女堂内生意忙,客人等着算账,你们先吃着,有事儿打招呼,秋月就在外头。”

    三人已打累眉眼官司,只等支走秋云好聊个痛快,不耐烦的挥她下去。

    秋云到门口道:“外头喧闹,孙女把门关上,长辈好静静的吃。”说完,掩上了门。

    待秋云离去,几人熬不住香味,提筷往盘中戳去,一时间,如风卷残云。

    打个饱嗝,闻着饱嗝里的香味,张奇先道:“这孩子不错,挺懂理。”

    “还行,今儿倒是个人样。”张老太筷子不停。

    “娘,您说这店一天赚多少钱?”张林问

    “咋地也有个千儿八百吧。”其实赚多少,张老太也没数,就觉得多,千儿八百是她对多唯一的形容词。

    “我说,不能少于这个数。”张奇伸出五个手指。

    “五百文。”张林惊讶,在她心中五百文是多少红头绳,多少胭脂粉,唇脂膏,还能买套好衣裳,上面扎绢花和绣金丝线。

    “五千文!”张奇将五指重重拍在桌上:“我估摸还是少的呢。”

    “我的亲娘诶。”张林靠向张老太呼道。她真想对自己娘说,您看,眼前的猪尾巴,卤鸡爪像不像我嫁妆箱子头差的那对赤金累丝手镯。

    张老太嘴角抽抽,法令纹耷拉下来,不可置信。

    有了这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吴金凤那泼妇还能搁自己跟前耀武扬威,没了官的侯二还能看不上自家闺女,想着到时候咋到吴金凤面前耍威风。坐那八抬大轿内探头招呼赤脚光腿的村长夫人,看她眉毛嘴角打搅的追悔模样,莫名得意起来。就觉得,这是真的,这铺子肯定能赚这么多钱,那必须赚这么多钱。

    “咱们吃完,就同她论理。这铺子该是咱张家的,她休想一人独吞。娘,你出马。”张奇怂恿道。他也想去翠雁楼品酒听曲,让筱香姑娘冰肌玉骨的手添茶倒水,若还能碰碰软玉凝脂般的小脸儿,便神仙也不过如此。

    “行。”张老太满腔热血,银子和侯金凤的老脸,仿佛触手可得。

    几人肖想一番,美到心坎上去,碗中的肉便不香了。

    搁了筷子,想推门出去。

    张奇推了两下,没开,又推,还没开。竖起耳朵,能听见外头的吆喝声,心里犯嘀咕,这门卡着了?

    拍拍门窗,朝外头喊:“云丫头!云丫头!”无人理会。

    张枫在院中另屋听见,如若未闻。

    张奇再推了阵,喊了几声,连张老太和张林也察出异样,帮着推了阵,门纹丝不动。

    恍然大悟,门是从外头锁上了。

    过了饭点,人渐渐少了。

    秋云见厨房剩菜不多,朝不安的张枫看了眼,让她将剩肉都切了包去店堂内,冲外面的客人作揖:“客官们,对不住,今儿小店只剩这些了,承蒙你们常照顾,今日半卖半送。”

    几个食客喜不自禁,将剩下的卤菜一抢而空,匆忙打包带走,似乎怕老板后悔。

    秋云接待完最后一个客人,嘴角挂笑伸伸懒腰,对秋月吩咐:“关门唱戏。”憋屈太久,是该杀杀这几个极品的锐气。

    秋月依言关上门。

    秋云从厨房拿把菜刀拎在手上,如此熟悉的武器。

    张枫见状,赶紧拦下她:“使不得,使不得,到底是家中长辈亲戚,怎好动刀动枪的。”秋云笑道:“姑姑别怕,这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设,登台唱戏都得准备点行头,关公持刀,不见得一定流血,图的是先声夺人。”踱到前厅,抓把铜钱递给张枫:“姑姑要是怕,自行去街上买点油盐,明儿有用。”张枫撒手不接:“别打发我。”秋云笑:“既然姑姑不怕,那就别作声,毕竟也不是我一人的店。”

    说完不待张枫回答,从桌下抽出条凳置于屋中,端坐其上,钥匙顺手抛给秋月,努嘴道:“去,把人放出来。”

    秋月刚打开门,三人便涌出来。先见秋月,张奇便指使道:“快,打壶水来。”卤菜味大,吃了容易口干。

    接着众人都瞧见坐在屋中手拿菜刀似笑非笑的秋云。

    张老太怒目,提气,指头上下晃动,步步相接朝秋云冲去,嘴中骂道:“你个贼丫头,短命玩意儿,不得好死的……”

    “啪!”刀面寒光一现拍在桌上,发出声惊响。

    张老太未收住脚步,差点绊倒在地,多亏张林上前扶住,才免于摔个狗啃泥。踉跄站起来,还想骂。

    秋云手握刀柄用力一甩,刀尖稳稳当当的钉入木桌中。

    她歪头看着,手叠握在一起,像看小猫小狗似的神情,一种轻视又怜悯的眼神。目光极冷,又觉得疏远,像打量一群陌生人,一群令人讨厌的陌生人。

    她斜看了眼刀,眼珠子从右边转到左边,落在张老太身上。

    张老太仿佛被一张宽大寒冷的网笼住,她早说过,这丫头眼睛邪门的很。

二十章

    秋云施然坐下,仰起头,但她的气势还站着。三人站着,却像在她面前跪着。

    “长辈们可用的安心?”她开口温风细雨,真如在关怀人冷暖。她旋即笑了:“若用的安心,便把银子付了,以后照旧,若用的不安,便从门滚出,以后各不相干。”

    “老的坏,小的蔫。你们这一家子,空心葫芦,不值用力。不过到底能装,父慈子孝也罢,母女情深也行,你们爱打趣便自行乐去。”秋云将刀拔起,指着张奇:“四叔,遭人骗钱忘了谁人帮你追赃。”转向张老太:“奶奶,又忘了打伤他人是何人帮你瞒下。至于你……”她看着张林,刀面击掌,轻笑:“痴心妄想罢了。你们记性不好,忘恩也是常事儿,说句笑话,一家人不用这么计较。可总得让家人有饭吃。我爹腿断了,不指望你们雪中送炭,也别过河拆桥啊。好不容易有点儿挣头,赶趟的想占为己有,这种美事儿,各位家里有,我家可没有。今天我说的是轻话,但是下不为例,咱们出了门,还是敬老慈幼。若再来,便是手起刀落,你死我活。”

    秋云举起刀,觉得自己特像英雄手拿炸药包,寒光骤闪,刀尖再次陷入桌中。

    秋月叹息,上好的水曲柳木台面啊。

    旁边三位,并一位看客,均是目瞪口呆。

    这恐怕是莫国开国以来,民汉村建村以来最嚣张的孙女了吧。

    谁都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开来,气氛变得紧张,仿佛空气都凝固结霜,唯一流动的,只有闪烁于刀刃上锋利的光芒。

    到底,张奇还是鼓起勇气,石子投湖般,率先打破沉默。

    他瑟瑟发抖,小心着的问:“侄女,那个,水有吗?渴的厉害。”

    这不能怨他,他打被放出便叫了茶,迟迟未到啊。

    没人理会,他欲哭无泪。

    张老太早说过外强中干,张林又是个“娘宝”,两人被秋云的豪言壮语威慑住。

    张林死死挽住她娘的手臂,大气不敢出,宝钗衣裳啥也不敢惦记,只想快快离开修罗场般的屋子。

    张老太自来是扒着门槛恶,离了张家,她从硬核桃变成了软柿子。秋云此刻就如庙里头怒目圆睁的金刚罗刹般凶神恶煞,心中已默默将她与侯老太扒拉到同一阵营,划分为本村最不能惹的女性。

    火候已足,自是该收了戏,秋云没想一举割掉他们贪婪的心,这是根深蒂固的坏种,精打满算的活,只能见招拆招。生意想上正轨,前期容不得闪失,最脆弱的起步阶段,不能任人胡闹。这当头一棒必须敲在这几人头上,便是给那些想闹事眼红的亲戚,都来场杀鸡儆猴的大戏。她不介意他们的奔走相告她的不是,损害她的名誉。

    如雪天赶路,只要走的够远,来迹总会掩盖。她的路,还长着呢。

    秋云一脚将凳子踢开,做了个请的手势,秋月会意上前开门。张奇还想讨水,秋云低低吼出一字:“滚。”

    三人脚不沾地的逃,来时有多张扬,去时便有多狼狈。

    张枫叹了口气,进到里屋去收拾剩下的残局,三个人吃饭,像来了群狼,桌上一片混乱,估摸是开不了门,在里头撒气。

    秋云后脚跟着张枫进去问:“姑,这是怨我?”张枫只顾埋头清理桌面道:“哪里敢怨你。”“说不敢,便是了。不是侄女凶悍不顾亲情,流着爹娘的血脉,留着爷的脸面,若不然,今日便不是这场戏,是别的手段。我不是同你说闹,也不是纠缠家长里短的闲事,您和我不同,我得养一家子,也想做更多事,我只想,也只能,护我想护的人。”秋云将桌上翻倒的筷笼立正:“三姑,懂得取舍,才能真正立起来。”

    说完抬脚出门又回头道:“真的家人该护在后头,而不是被推到前头,三姑,细思量我的话。”

    屋里只剩她一人,隔着帘子还能听见秋云拔算盘的声音。

    这女孩儿心太硬。

    又想起她同自己说的种种,摊开手,上面铺满的老茧,像生活磨炼出的铠甲。便想起从前诸多往事,为了彩礼娘将自己许给并不中意的刘屠夫,为了刘屠夫受苦受难受尽折磨,休回家中,又被嫌弃累及待字闺中的小妹,想起老父在坎坎坷坷的坡上行走时身影透出的无奈。

    最后想起秋云说,咱们女人也能如旗杆般立起来,立的稳当,立的潇洒。

    瞧,多阔气的话,多敞亮的活法。

    倘若掀开帘子,定能看见少女如山崖青松般的身姿。

    而她呢,好像既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家人,空守着一句百善孝为先,便将弯路都走绝了。若容忍既是孝,既是善,步步紧逼之人可曾为她想过。

    她捏紧手中的帕子,用力擦拭,好像要把所有念头都擦掉。望着一尘不染的桌面,她停下,仿佛从前有的那扇门开了,她选了要走的路。

    一种全新的日子。

    秋月跑里屋瞧了眼,又出来,小声和姐姐说:“三姑,哭了。”

    秋云手中不停,笑道:“哭是好事,说明三姑懂了。”

    秋月摇摇头,姐姐说的话,她不懂。

    秋云看着垂下的布帘,答非所问道:“最起码她现在明白,该做什么事儿。”

    坐上回家的马车,久未开口的张枫,鼓起勇气道:“下次若再遇上,我便支走他们。”秋云笑着拉过她的手,摩挲其上老茧纹路:“三姑,那到不必,他们不敢再来。”又摇摇头:“再来,是别的法子。不过,你的法子也很好。”

    回到家中,没人提及此事,各自如打了仗般的劳累,吃过饭,同刘氏张勇闲聊几句便歇下了。

    因这场闹剧,止了张家三人的不怀好意的企图,也生了张枫改头换面的念头。

    张氏卤菜馆生意一日好过一日。

    闲下来的时候,秋云便想,日子充实满足,却又像偷藏个不着痕迹的缺口,仿佛生活里少了点什么,很玄妙的感觉。

    她望着街口人来人往,思索这点遗漏。

    直到老熟人上门光顾,那戴灰帽的小子不正是程府侧门递钱袋子给她的小厮嘛,她恍然大悟,原来已经很久没见到程渊了。算算日子,足两月有余。

    她忙的不可开交,没再去程府送菜。

    而程渊仿佛也将她遗忘,再也不会偶然出现。

    穿着麂皮黑靴锦衣长袍,棱角分明的下颌仰着,不羁的笑容在嘴角漾起,手撑住骄顶等她回话,在灿烂阳光中,俊朗的不像话。

    她唤小厮:“诶,门房哥哥,还记得我不?”小厮当然记得,忙喜滋滋的招呼:“哪能忘呢,秋云姑娘。”扫了圈屋子,诧异道:“这是你的铺子?”秋云点头:“你的单,我算便宜些,咱们老熟人了。”小厮自然喜不自禁,搓手道:“那感情好,怪不得这么久没到我们府上送菜,你可真本事,竟能开间这样热闹的食肆。你们店的吃食最近可有名了,连我们府上管家都差小子来打包。”说话间,秋月已将他的卤味放到柜台上,小厮付了钱,同秋云又寒暄两句,抬脚走到门口,想起什么又倒回来,略微羞涩道:“忘了说,我们少爷,程少爷嘱我托口信与你,他上京都去了。可惜很久没见着你,便……”他不好意思的笑笑。秋云哦了声,漫不经心问:“上京都多久了?”小厮歪头想了会回道:“七夕过了不久。”说完,举起手中蒲包晃晃着急忙慌的同秋云告别。

    秋云低头算账,手拨动黑子,心里想,原来如此。

    而那点空荡的缝隙便填满了,用一点点属于他的消息。

    却说这门房小厮提了吃食回府,正碰见顾管家。

    顾管家见他哼着小曲脚步轻快不着三四的样,便呵道:“不守着门子,到哪里野去?”小厮忙将吃食藏到身后,小心躬身请安:“回顾管家,小子家中老母感染风寒,托了灶上的昌哥帮我盯着门子,去药馆捡了些药,不过片刻。”顾管家耸耸鼻子道:“放你niang的狗屁,后头藏的卤味隔着十里都能闻见味儿,你同我说什么聊斋呢,赶紧给我交出来。”小厮见被识破,只得无可奈何将蒲包双手托上,嘴里还得奉承:“顾管家您真如神仙,小子正想着管家辛苦,便去西街口的张氏卤菜馆买了些卤味,偷藏着想等晚间用膳拿来孝敬你老人家,谁知被您老人家火眼金睛看穿,小子这就奉上。”顾管家听他谎话连篇,朝他虚晃一脚,小厮没躲,依然陪着笑:“管家,还记得之前总来咱府上送菜的秋云姑娘吗?”顾管家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有点印象。”小厮继续道:“这卤菜便是她家馆子来的,前些日子上府里还是个落魄丫头,如今人家已经坐上柜台当掌柜了,我说那姑娘还挺有本事。”小厮讲的忘形,却不知顾管家脸色已变,浮上些凉意,斥道:“别同我这儿耍嘴皮子,赶紧滚到门房去,误了你的差事,便给我卷铺盖走人,若还敢擅离职守,也就不用再待了。”小厮赶紧收了声一溜烟跑了,心里还委屈,这都什么事儿,真是赔了卤菜又挨骂,闻闻手里的味道,咽下口水,下次让昌哥去,还得买来吃。

    顾管家见小厮走远,转身到程夫人房里去。

    程夫人正在檐下罗汉松旁逗弄她那只特别漂亮的红嘴蓝鹊,用雪指托了大米隔着鸟笼栏杆递过去,那小鹊儿嘴巴尖尖头一点一点的便将米粒吞下肚,像在冲人作揖,逗的程夫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夫人。”顾管家恭恭敬敬请了安。

    程夫人见来人是他,知道定有事相告,便停下手,丫鬟立刻端了帕子上前供她擦手,帕子熏过,有股子好闻的花香味。

    程夫人放下帕子,微微一笑,露出口洁白细密的牙齿,像一粒粒珍珠:“老顾,今儿又有什么稀奇事?”

    顾管家将小厮所告之事一五一十的禀报。

    程夫人冷静的听着,脸上没有一丝起伏,比之顾管家将程渊留下的信交给她时,还要沉着许多,淡淡道:“怕不是和渊儿还有联系?”

    顾管家无言,他是尽忠,尽忠于程府。

    乡野粗俗的丫头也配程府少爷惦记。他时常后悔,当初让秋云送菜到府上,但他也安慰自己,少爷已在马车内见过那姑娘一面,并不是自己牵的线。但到底是有点关系,他的赶紧,在那姑娘算计少爷,算计程家的富贵前,将这根线断掉,他抱着这点愧疚和谋算,将程渊托他的信交给了程夫人。

    信已随着夫人屋内烛火一起烧掉,死灰复燃的是,那乡下姑娘竟能开上馆子,这让他不得不警惕。

    但让他说程渊的不是,他是一个字儿都不会往外吐,对于看着长大的少爷,是打心眼的喜欢和骄傲。

    程夫人不指望有人回答她的问题,她清楚,顾管家和她不是一条船上的人。

    他不属于任何人,他只属于程府,和里面的各位老爷。

    她沉吟片刻对顾管家道:“你找个日子,将她约到府上,我倒是要看看,她打的什么主意,什么脸子,皮有多厚。”又道:“你悄悄的去,别让程渊屋里的人知晓,回头他……罢了,随他去吧,他也不曾待见过我,你自去把事办漂亮。”

    顾管家本想劝两句,又不好说什么,他领了差事,行了礼,便下去了。

    程夫人站在檐下,擦手留下的湿气被风吹干,带了些许凉意。她看着自己柔荑般的素手,陌生的打量,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么久了,便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吧。

    或许,人心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凉。

    身后的鹊儿叫起来,仿佛想要米吃,仿佛想要自由,让它叫吧,程夫人想,它唱的都是自己不敢说的。

二十一章

    顾管家办事一向极快,第二日便上张氏卤菜馆去寻秋云。

    眼见天冷起来,秋云想做羊肉锅子卖,其中诸多细节正趁着饭点已过店中稍闲,与张枫慢慢研讨。

    “请问,秋云姑娘在吗?”顾管家已瞧见柜台后低头说话的秋云,但装作未见。

    秋云抬头,从柜台后迎出,喜道:“顾管家,您怎地赏脸上我们这等小堂子来,秋月,快看茶,顾管家这边请。”

    “不用麻烦。”顾管家冷淡将手一竖,推挡了秋云的热络。

    秋云是何等聪明的姑娘,她当下便明了,这人不是来用膳,而是别有他意。不待她细思量,顾管家已讲明来意。

    “我家夫人想请姑娘到府一叙。”

    “哦?”想起那滴悠然落下的眼泪,那位美貌的妇人,秋云心里有数。但她得答应,做生意的人,什么人都惹不起。

    她笑的更欢喜:“小女子粗俗不堪,能入程夫人眼,实乃幸事,不敢担个请字,这就进屋洗罢手随顾管家前去。”

    说完,进屋淘手,梳整衣貌,将店中事宜和姑姑秋月交待,由顾管家领着去了程府。

    程府还是从前的程府,时值深秋,院中仍是郁郁葱葱花满院,楼台倒映碧水间,湖中不见残荷只见鹤立岸边,展翅腾飞引晴空碧霄一片。

    秋云念及,程渊院子里的桂花恐怕香了。

    便闻到一股好闻的栀子香味,已到程夫人别院。

    程夫人正在院中用剪刀裁盆中石榴结的果子,丫鬟端了盘立在一旁,她裁下一个,丫鬟便立刻接入盘中。

    顾管家引了秋云上前,请安后道:“夫人,张姑娘来了。”

    她恍若未闻,顾管家也不起身,恭敬的弯着腰,秋云站在一旁,心中冷笑,这是给她来下马威啊。

    片刻后,程夫人扭头过来,皓月般的脸庞浮出轻飘飘的笑:“我若忙起来,便万事皆不闻,让姑娘久等了。”秋云含笑道:“不过片刻,欣赏夫人裁果也是幅美景。”她笑中有了实,冲顾管家挥挥手:“下去吧,我同秋云姑娘说会子话。”顾管家应声退下。

    丫鬟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她道:“进屋去吧,屋里坐。”又道:“把京都来的蜂蜜酥心糖,蜜汁玫瑰糕端些上来。”一面将帕子扔给丫鬟,朝屋内走,边同身边的秋云道:“这些都是适合姑娘家吃的零嘴,我屋内几个没规矩的丫鬟,见天儿的惦记,稍不注意便挑了去,贪嘴的小蹄子。”又笑:“待会儿多捎些,外头不常见。”扫了她周身:“乡下更没有。”

    秋云陪笑,忍不住腹诽,当我乞丐啊,满汉全席我都吃过,你程府有吗。

    不会丫鬟就奉上茶,果子,茶是茉莉花茶,果子是先前说的并几碟杏仁豆腐和荷花酥等精致点心。

    程夫人玉指捻起茶盖,吹皱茶面,满室飘香。

    她轻抿了口,便放下,夹起块荷花酥,也只尝月牙点,放入盘中,再也没动过,只对秋云道:“听府里头的下人说,姑娘在西街口开了家吃食馆子,叫什么……”她顿了下,后头的丫鬟赶紧接道:“张氏卤菜馆。”她做恍然大悟状:“对啦,这名字取得好生精妙,谁都知道姑娘姓甚,也真够直截了当的,不像那些文人墨客,咬文嚼字,令人心烦。”说完自顾笑起来,见秋云不动面前杯碟,便问:“秋云姑娘怎地不吃点心,是不知怎下口?”

    秋云靠在玫瑰椅上,只看她唱戏都饱了。

    笑回:“谢夫人美意,我不吃甜的东西。”

    程夫人也笑,笑的很开怀:“是我招待不周,忘记打听姑娘喜好。来,将我刚裁的果子给秋云姑娘送去。”

    丫鬟听她吩咐,将已经端下去的石榴托到秋云面前。

    石榴不过儿拳大小,红皮六瓣朵儿顶。这是观赏用的石榴,果实必定酸的人倒牙。

    秋云推开,盯着程夫人,一字一句说:“我也不爱吃酸的。”

    “那姑娘便是爱吃苦的咯。”

    “我只吃,我愿意吃的。”秋云笑的舒朗,笑的风轻云淡,如抖松羽翼般的恣意洒脱。

    程夫人心中一凛,生出点厌和别的东西,她只是个守门人,守着程家的大少爷,守着程夫人这个身份。

    眼前少女月朗风清般的举止,正如面镜子照见她的束手缚脚。

    她讥笑道:“愿意,却不一定吃的起,这世上的姑娘啊,大多是小姐的念想,丫鬟的命,便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凭你愿意也捞不着。山鸡岂敢肖想配凤凰。”

    秋云换只手撑住下巴,眼睛眨也不眨:“山鸡,呵,也好过养在笼中的金丝雀,饮清泉,食珍米,却振翅难飞。我愿意,不是我一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是我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儿。”她望着屋檐下的蓝鹊儿道:“寂寞深院,锦衣玉食,哪有天南地北,海阔天空任鸟飞逍遥。”她回头盯住程夫人的眼睛:“我还是说,只做我愿意的事儿。程夫人夸我直截了当,那便不用答哑谜。我来这趟,为了程府的面子,为了程渊的面子,虽然他也不大给您面子。开门见山的说,我为人处世行得正坐得端,没肖想何人,若真有肖想,也是那人盼着赶着,让我想。”

    程夫人脸色微变,却听她又说:“程夫人久居深院,不懂外头世道风云,人言可畏。最好如履薄冰,守好贤良淑德的名头了,个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否则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秋云所言一字一句,如寒冰凝箭射入程夫人心中。。

    想起程渊立在桥上,星目含威对她冷言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姨母,你逾越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这般冰雪聪明,为何又去学那些婀娜招摇的骚弄手段,做那下流的勾当来招惹本府少爷,便是哄他几个银钱,讨得你欢喜,怎地,觉着便能登大雅之堂。”程夫人已若强弩之末,只图将秋云羞辱痛快:“真是恬不知耻,做的春秋大梦。倘若胆敢再私缠渊儿,我必让你无法踏足洛县一步,你大可试试。”

    秋云起身拂拂衣裳,仿佛身上落满灰尘,又像是听了个不好笑的笑话遮掩尴尬:“程夫人,你真不懂他,竟将他作穿花蛱蝶的男子。若真是他母亲,真的如此威风。”她抬头看了眼华丽精美的屋子:“程家虽大,也不至于用正室守屋子。”

    一语中的。

    “你!”程夫人被人戳中软肋,气的口不能言。

    “夫人。”秋云还记得行离别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别为了我这个村野丫头,碎了您精雕细琢美玉般的名声。欢迎您,以后常来张氏卤菜馆。程府的生意,我从不怠慢。”

    说完走出门外,侧头瞧眼梁上的鹊儿,它见人来,还欢喜的跳跃,秋云叹息,真是可怜啦。

    秋云走了,屋内静悄悄的,鸟儿叫了两声,本该悦耳动听,落入程夫人耳中,却如杜鹃啼血。

    你真不懂他。

    程夫人呆坐在椅上,望着洞开的门口。

    漫长的回忆中,她仿佛看见姐姐黯淡的眼,闪烁其中如残灯般的光,仍能将她的良心灼至生痛。

    姐姐说,我不恨,不怨你啦,你也是个苦命人。帮我带大渊儿,他应当是个顶聪明的孩子,顶勇敢的男子。为他娶一个很爱的女子,美满的过一生。别似你我,也别似他。

    也许人这一辈子,就是个轮回,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可是,程夫人想,我欠的恐怕还不上了,那孩子,是个勇敢的人,可是他好像从不快乐,起码对着自己从不快乐。

    过了拱桥便是门廊,后头的院子内,两个小丫鬟正在石阶上闲坐,满院桂花香,满地银杏黄。空中落叶簌簌如蝶舞,缸中残荷下两尾金鱼探出头吐泡,望向湛蓝的天空。

    秋云回到店中,独坐柜台上,秋月叫了她两声都未应。

    “姐,你咋了?”秋月走过去轻轻推了推姐姐。

    听见她低下头呢喃道:“碗柜和屋子又该擦了,满架书册,是否落满了灰。”

    秋月不懂后一句,但她懂得前句。举着帕子便去擦柜子。

    凉风秋日,京都迎来满城桂香飘的季节。

    程渊陪着父亲往正在修建的慈恩寺去。

    寺内工匠井然有序忙忙碌碌,整个佛院已初见规模,红砖青瓦,雕梁画壁金光闪闪,菩萨雍容,罗汉威严。院内载种银杏松柏香樟若干,又有香炉,梵鈡,功德塔随处可见。一座约60丈长,15丈高的睡佛,面如满月,耳如垂珠,眉细纤长,鼻高修直,懒洋洋侧卧在寺中一座山丘中,其宝相庄严闭目也能洞悉人间,普度众生。

    二人行到观音殿中朝正在清点供料的冯睿锡问安。

    冯睿锡手持长卷,微微点头,并无多话。

    此人面黄眼凹,眉不皱而起,鼻如胆悬,唇如薄刃,便他不言不语也若苦思。

    “尔等来的正好,这入库手续为何如此繁琐?”冯睿锡闭上长卷。

    程家供应材料共三个步骤,便是出库清点,复验,到了寺内库中,请入库检查的官差清点按印,将验明的册子分两份,一份归于官家,一份回执程家与出库数目相对后,再造册,所历人员均得留印。且点,验,送三人不得雷同,定期更换。

    冯睿锡不满同官差清点那道手续。

    “恐怕你还不知工部事务多急迫,为我部平添冗务。”冯睿锡背手斥道:“倘若你还想得来这趟生意,便去了这不必的步骤,若再生事端,误了工期,不等圣上怪罪下来,我第一个夺了你的差,你们程家以后也不必再同工部共事了。”

    冯睿锡此人说话一向毫无留情,程如是为人圆滑精明,擅长看人下碟,当前并不忤逆冯睿锡意思,垂头听完拱手道:“冯公所言极是,尔等下去便改。”

    冯睿锡方才作罢,拂袖而去。

    程渊劝父亲道:“这手续若改了,要出乱子。”程如是叹气:“此般是过草率,但想他也是为了工期。”程渊摇头:“我总觉得不大对。”程如是望着墙上飞天菩萨思索番:“你暗中将些庄子卖了换成现银,改日送到圣山寺,你祖父曾在那儿做过俗家弟子,主持是信的过的人,你秘密的去办,千万别搞砸了。我心里也有些忐忑,但是……”他叹口气:“深陷泥淖,已身不由己。”

    程渊望着父亲蹙眉沉思的侧脸,终究什么都没说,默默应下。

二十二章

    若说敞开门做生意,最怕的就是有人找茬。

    张家卤菜馆生意火红,烧红了有些人的眼。

    同一条街上开馆子的,陆陆续续卖上了卤味。可到底落了人后,味道存了差距,并未留住多少顾客。

    这日晌午时分,店中来了一男一女不速之客。

    女的不知是上了年纪还是腿有顽疾,被年轻的男子扶着,边走边发出颤颤呻吟。

    秋云以为来了生意,上前问道:“客官来点啥?”

    年轻男子用力将她推开。

    秋云“砰”撞到柜台上,觉得后背都裂了。

    店中客人听到声响闻声而望,秋月放下菜赶忙过来扶起姐姐。

    接着那男子怒目道:“好个小姑娘,光天化日开黑店,我娘吃完你家卤菜后,上吐下泻好几天,本就年事已高,如今又体虚血亏,便是一年半载也找补不回来。不说看病抓药用去多少银钱,我就只得这一个母亲,耽搁一天便少享天福,你说,这笔账怎么算?”

    秋云撑住腰靠在柜台上,见呻吟的妇人,满头白发,面色发黄,病态毕显。

    若真是吃了店中食物不虞,理应对人负责。

    她站起身,恭敬道:“大哥,多有得罪。不若先扶老夫人坐下,至于赔偿细则,咱们慢慢的谈行吗?”

    谁知男子好像并不想同她商议,大手一挥,将她伸过来的手撇开:“谁要和你慢慢的谈,慢慢的谈你又不知要去害多少的人,坑多少的百姓,赚多少昧心钱,我今天就两个条件,第一赔钱,第二关店。若任一不满,咱们衙门里头见。”话说的是大义凛然。

    店中吃饭的客人都丢了筷子围过来,听完男子的话,见他并不贪金银,颇为食客着想,不自主将心中天平倾斜于他。

    眼睛移到秋云身上,存了不好的意思,仿佛从前他们来店里吃的东西都被下了砒霜毒药。

    稍有几个又想店主小姑娘从来客客气气笑脸迎人,跑堂后厨均是女子,不见邋遢,都十分干净,恐怕不会故意害人,只是一时疏漏罢了。

    便劝道:“哥们莫太霸道了,人家姑娘开个店子不容易,赔些钱便算了,何苦紧逼。”很快便有人反驳:“人家娘亲都这样,怎的算了。冲你老母腹中来一拳,说算了罢,小姑娘力气轻,你能甘心?”话中讥诮味十足,人群里发出笑声。

    老妇又呻吟起来,比之先前还痛苦,她捂住嘴,退到一旁桌边坐下,男子忙去安抚她背,关切问道:“娘,又想吐么?”

    他话音刚落,老妇口中便如泄洪一般吐出大滩污秽。

    客人们如惊雀散开,纷纷捏住鼻子。有人喊:“快退钱,不吃了,老子快被臭死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将秋云团团围住,冲她摊手,呵她退钱。

    秋云稳住心神,正欲上前察看妇人情况。

    一个声音在店外响起:“围这么多人,是有何稀奇事,老朽也想看看。”人群被扒开了个口子,来者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刚翘只脚踏进,忙背身去捂鼻子,嫌弃道:“这什么隔夜的潲水味。”

    有人认出他是县学里德高望重的傅子昂傅老先生,便恭敬道:“傅老先生,有人在这扯皮呢,说吃了店里的卤菜闹疾,这不,苦主正吐呢。”傅老先生用手在鼻下扇扇道:“既然闹疾,又何苦将人弄到店里,在家静养不行。”

    他的话如当头一棒,哐,震的人开窍,对啊,男子自己前来问责便是,何苦将母亲带来遭罪。

    从后头伸出双竹节般的手扶住老爷子,手的主人轻轻的笑,笑声悠扬,如鹤引碧空:“先生,唱戏不在擂台上唱,又有何意思。”

    秋云听声音觉着耳熟,心头涌上不安的感觉,侧头瞧,那一身碧衣,笑面寒音的正是侯逢道。

    他也抬头瞟了眼秋云,极短促的一眼,剑尖点水一般。

    便扶着傅老先生走进堂内,傅老先生还捂着鼻子不肯撒手,只道:“谁家唱戏的带潲水桶,我看这戏不行。”

    男子也认出傅老先生,又见他旁边站着个气势轩昂的男子,不敢出声。只将自己娘拢住冲秋云吼道:“你也眼见着了,我娘如今的样子,就说罢,到底应不应我的条件,关不关你这黑店。”

    还不待秋云答,傅老先生急摆手:“关不得关不得,老朽每日必用这家卤肥肠下酒,没了不行。”侯逢道薄责道:“先生怎地还在饮酒,便是肥肠等大荤之物也该少食才对。”

    傅老先生嘿嘿笑道:“说错了,是卤牛肉伴茶,雅俗共赏。”他继续对男子道:“总之这家店关不得。”

    男子压住怒火,勉强憋出点客气:“傅老先生,老爷子,知道您德高望重,县里一半的体面人都是您的门生,但不能因为您要吃,便害的我们这些老百姓遭黑店的罪,任这姑娘张狂为祸啊。”傅老先生白他一眼,捻拨嘴上两撇白须道:“老朽吃了便无事,你娘吃了便害罪,我看是你娘没口福,怪不得人家小姑娘。”他冲侯逢道点点头:“你在京中为官已久,便说此事如何?”

    侯逢道一笑,踏步去到老妇身边。

    那男子欲挡,人群中不知道哪里来的手,将他箍住,不待人瞧见,他便已动弹不得。

    侯逢道从桌上取过两根筷子,夹住老妇的手指,将她的手掌翻来覆去的看,老妇满脸慌张想避又不敢避,枯枝般的手抖个不停。

    不过片刻,他抬头先看了眼秋云,又笑着对傅老先生道:“先生以后若要对酌,别忘了弟子。”

    傅老先生满脸喜色:“好得很,老朽酒杯都结网了。”

    侯逢道用筷子夹起老妇的手:“想必婶婶如鲠在喉,需要用手抠出来才行。”他将手背对向男子:“有什么话,说便是,何苦要催吐呢,连手背都被牙齿刮破了。”

    在老妇的右手背上,赫然是个月牙儿形状的伤口。

    老妇忙反驳:“这是老身不小心在墙上磕的。”

    侯逢道笑的温和:“婶婶,莫打诳语,墙上磕不出来这样的印子。若有不嫌污秽的,可以闻闻婶婶的手。”他弃筷又道:“先生说的没错,唱戏的带了潲水桶,是唱不好。”

    有个大着胆子的上前闻了下,立刻伏到旁边干呕,嘴里道:“老太婆你可真下的血本,为了讹人,什么腌臜手段都用。”

    原来这老妇和男子,来张氏卤菜管闹事,男子故意遮挡,老妇借机将手伸入喉中,刺激喉道,造成呕吐的假象。

    感情是为了讹人啊。

    众人的一腔正义感被利用,激起民愤,对老妇和男子破口大骂,直把两人骂的面红耳热羞愧难当,男子护住老娘,抱头匆忙逃窜出去。

    见事毕,先未吃完的又坐下,要结账的便掏出银子,店内又恢复了往常的热闹。

    秋月从厨房铲来碳灰,覆在污物上清理干净。张枫也回到厨内,继续切菜。

    傅老先生和侯逢道还站在门口,秋云不得不上前道谢。

    她冲两人福了福身子:“多谢傅先生,侯大人,仗义相助。”

    傅老先生看看秋云又看看侯逢道,面露疑色:“咦,你们认识?”秋云点点头,侯逢道顺着老先生的目光,落在秋云身上,话说的极为妥当:“乡里乡亲的,论辈分,这姑娘还得叫我声侯二叔。”又说:“云丫头,你去备点好菜,送到西街后头傅宅,我先送先生回去。”从兜内掏出块银角子塞到她手内:“不够再管我要。记得,一定要送来。”侯逢道的指尖点在她掌心里,她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僵硬了下。

    傅老先生满脸笑意由侯逢道扶着走了。

    秋云颓然进到厨房,对三姑道:“姑,准备点卤菜,我去谢谢人家。”张枫知道她说的谢谁,马上应下:“行,我现捞新鲜的,一会儿就好。要说侯大人真不错,为咱村里办了多少好事,今儿还帮咱们出了气,人长的也俊,不知道村里哪家姑娘有幸能嫁给她。”

    秋云哀怨的瞅了她姑一眼,没搭腔。我的姑,我能告诉你,谁嫁给他谁就是跳火海你信么。

    傅府不难找,傅老先生学问渊博在县学执教几十年,桃李遍天下,是洛县鼎鼎有名的人物。

    稍加打听,便到门口。

    秋云敲响门环,见无人应门,还想再敲,侯逢道已立在门口,张臂开门,犹如要将人拢入怀中。吓秋云一跳。

    他除下方才儒雅和煦的面孔,沉着眉,丢下句:“进来。”自己转身进到种满柏翠的院中。秋云埋头跟上,见他衣摆上绣的碧涛纹路随脚步流转,正盯得专心,当头撞上一物,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侯逢道已转身。

    摸额头的手正抵在他胸前,一股男子气息钻入鼻间。

    面前的人开口戏谑道:“这么上赶着投怀送抱,谢你侯二叔的恩情,姑娘家,未免有点太不矜持了吧。”自上而下,打量她一眼望到脚尖的身子:“可惜,我对搓衣板没兴趣。”

    秋云心中火冒三丈高,人身攻击什么的,叔可忍姑奶奶不可忍。

    头垂的更低,看准他两腿之间,准备抬膝朝他来上一“榔头”。

    “怎么两人在院中枯对,快把吃的提过来。”傅老先生的声音从廊内传来。

    侯逢道有生之年应该更谢谢傅老先生,除了教诲之恩,还免他遭受断子绝孙的重创。

    侯逢道拿过秋云手里的蒲包,于她耳边利声道:“在门口等我。”

    转头,脸上立马露出个如细风拂柳般轻柔的笑:“先生莫急,就来。”

    秋云愣愣的走出门外,地上铺的石板,仿佛重重压在她心口,她盯着傅府门口挂的两个灯笼,心内左右摇摆。只恨方才下脚太慢。。

    沿着石板走了两块,退回来,立在门口,拨弄从墙内垂下的蔷薇藤蔓,数着枝条前进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如此往复半天,她下定了决心,准备扯下根藤蔓做武器,与他正面对刚。

    正撷不动柔软如筋的蔓条。

    后头郎朗道:“好蠢的丫头,得用这个。”

    冷光闪过,一截满是蔷薇叶的枝条已落入她手中,刚才用力过猛,没收住,手掌被勒出条绿色的纹路。

    侯逢道从容不迫的将匕首收入刀鞘中,插入靴内。

    执她的手腕,连扯带拖拉入旁边一道小巷中。

    说是小巷实为两户房屋中的隔距,不过臂宽。

    秋云被他掳来贴面相对,刚站定,便有两人背朝巷内把通口堵住,用高大的身躯遮挡外头光线。

二十三章

    暧昧不清的巷中,他冰棱的鼻尖慢慢朝她抵近,鹰隼样的眼睛发出阴冷的光。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他额头抵过,慢慢欺近,直到秋云无法直视,咬牙侧开头,他道:“当心你这张喜形于色的脸。”

    “侯大人,我不知怎地得罪你,为何处处与我为难?”

    侯逢道的热气喷在她颈内,像火苗扫过。

    “我的小姑娘,你怕什么。”他放开盛人气势,头靠石壁,望向上方薄窄的一线天空:“人人都夸我上善若水,仁言利博。为何,你个小姑娘总用怯懦害怕的神情看我,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这不对,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在泄露秘密,我们彼此的秘密。”他将眼睛坠下:“你说你,为何缕教不改。”

    “侯大人。”

    “叫我,侯二叔。”

    “侯二。”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立刻便尝到忤逆的后果。

    像蛇样的手掌缠上她的脖子,慢慢用力收紧,喉中空气随他掌心的力道一起被源源抽走。

    “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我命虽贱,逼急了,伏尸一人,必以命戗破你虚伪的面皮。”

    秋云觉得天越来越远,头越来越沉,眼前浮灯若现,似斯人星眸。

    喉间束缚的掌松开,大股空气拼命抽入腹中,秋云觉得这种死去活来的感觉太容易让人失控,自持冷静的她,只想安身立命的她,再也忍不下了。

    “你真的有鬼。”转着施力后的手,仿佛受伤的是自己:“恐怕民汉村百年也出不了一个你这样的女子。早就该杀了你。”

    “也是出不了你这样的一个男子。”秋云用手抚脖,左右晃动:“你不能杀我,我看出来,你杀不了我。在朝为官,泼天富贵荣华,却将父母兄长置于乡间,韬光养晦到极致的人,怎会容自己的计划中,出现一点纰漏。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那必是极隐蔽的一件事,一件不能节外生枝的事。”

    侯逢道笑了,发自肺腑的笑:“杀不了你?我现在杀了你若何。”

    秋云随他笑:“不若何,家长长辈已知去向。”

    “那改日呢。”

    “我已与友人相约年后十五在某地见面,我必留下痕迹,让他知晓。”

    “我偏要呢?”

    “大人,大可一试。”

    “是七夕那小子?”

    “若来去自由,何须以面具示人,大人,您看我说的对吗?”如不是巷内狭窄,她必朝他恭敬施礼。

    “杀不了你,我可以要了你。”他语带轻佻,手移至她纤腰处,缠绕其上的褥带:“年纪已到,该许人了丫头。”

    “名节亦可作刀,大人请自重。”秋云厌恶他的手,如跗骨之蛆。

    “小姑娘,知不知道慧极必伤。”他手上用力,将身子压低。

    “那大人又知不知道。”秋云团起两臂隔开他伟岸身躯:“盈满则亏。”

    慢慢松开手,好像有个声音在提醒自己,谁认真谁便输了。

    侯逢道沉默,思绪去了很远的地方,回想起她第一次拦车,如暴雨中仓皇无助的一只小雀,他不过想施恩助名,听她开口疑心有诈,假意威慑。又在七夕灯会,无意间用她躲过仇家眼线。

    他口口相传的美名,如精瓷美玉般白璧无瑕的名声,竟在她眼中出现裂痕,她好像什么都已看透了。

    “滚吧。”片刻后他启唇道,声音好像从胸腔内憋来。

    “等等……”冷冰冰的眼看着她。

    原本背对二人的男子,转过头,手放在腰间。

    “这是我最后提醒你一次,最后一次。我只和听话的活人或者闭嘴的死人打交道。”

    “我必为大人宣扬美名。”秋云说的认真,说完已无心观他脸色。

    推开巷口的守卫,拔腿便跑。

    其中一人尾随她而去,另一人拱手道:“大人,如此放她?”

    “由她去吧,若是二皇子的人,不该是此等态度。色无,智倒是有点,不足为惧,此番在于拢名,不可多生事端。”侯逢道笑笑,手指摩挲,衣料粗糙,与她温软脸颊相较简直割手:“当个耍子倒是不错。”又厉声转问道:“荀先生来了吗?”

    “未闻。”

    他望向秋云远去之路,若有所思:“便是今日最好的事儿。”

    秋云拔腿跑回店中,坐在柜台后大口喘气。

    秋月见她劳累,打来水,又体贴的拿来热帕子,见姐姐呆呆的光呼气,上手替她擦额头的汗,柔声道:“傅先生家是有多大,姐姐喘成这样?”

    听到秋月的声音,秋云才恍若活过来,招招手:“水,妹子,水呢,渴死我了。”

    秋月把手背已试过冷热的温水递过去:“有呢,姐,慢点喝,别呛着。”

    秋云喝罢水,回过神来,摘下额上帕子,在手中左右擦拭,眉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秋月见帕子已凉,准备换掉。

    秋云“啪”甩帕腾起,嘴中嚷道:“好的很,就这么着。”

    说完朝外头奔去,秋月捡过帕子,一愣一愣的,搞不懂姐姐发的哪门子邪症。

    第二日泥水匠上门,柜台朝里头挪动,原先处砌上灶台,用细篾编成网子围住,竹罩下方开个洞,洞上安面可以拉动的卷帘。

    将厨中烹饪物什全搬至门口,透过竹罩缝隙,里面的动作粗略可见。

    这已是秋云能够想到公开操作,最经济,最快速的法子。

    她学现代的某些馆子,外置厨具,让人们眼见吃食制作流程,更妥帖安心。

    而围上罩子是为了避免尘污。装活动帘,是为了方便外带食物,便捷递出。

    待厨房安好,秋云敲锣打鼓在门口宣布,凡今日起,若用店中食物,有误身者,着证上门,先赔银千文。

    锣鼓声传出老远,张家卤菜馆保质的名头跟着传扬,洛县居民口口相交,张氏卤菜馆那小老板,厚道,实在,良心。

    经上次讹诈风波,秋云借力打力,店中生意不降,反而一日好过一日,门前客人络绎不绝,如流水不断。

    不多时,秋云琢磨是得找个伙计了。

    西街拐角暗处,一个身影立了片刻,飞奔而去。

    入夜,天上一轮圆月高悬,蓝丝绒般的夜空,点缀几粒寒星。

    洪岩山下一宅内。

    随从将日间店中所见所闻对候逢道据实禀报。

    如雪宣纸展开,黑色墨汁随毫尖龙游蛇行,或收或放,或突如烟花绽开。

    候逢道捻纸端详,忍字收尾处,那点墨汁太过饱满,竟顺着纸张纹路慢慢滑动,微顿,弹指间,继续往下,溅落在地,差点弄脏他白色纹锦鞋履面。

    他摆摆手,随从得令退下。

    接着听他朗声道:“荀先生,更深露重,房梁有何乐子,下来饮酒否。”

    他话音刚落,梁上掠下一人,赤足草履,触地未惊尘,无声无息,只桌上灯苗微颤。

    来者掀下头上斗笠,随手飞执,斗笠稳稳当当置在旁边案几上,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双目如铜,面皮紫涨,双臂遒劲,抱拳道:“老夫只喝秋露白,不知寡先生处可有?”

    声如洪钟,气势冲天。

    候逢道温雅一笑:“荀先生请入座,秋露白无,碧螺春倒有盏。”

    指向桌上冒着热气的青花瓷杯。

    老者开怀大笑,连茶带沫大口饮下,嚼也不嚼,只说:“酒醉人,茶醒神,既已夜深,寡先生咱们言归正传。”旋身入座正色道:“近日朝中有人弹劾鹿君结党营私,笼络人心,君子差老朽前来问问寡先生,有何解。”

    候逢道不假思索,只用手蘸水在桌上写下个借字。

    “先生请释义,您晓得,老朽一介武夫。”

    “既然有人弹劾,尔等将计就计借力打力。鹿君立威立势恐盖圣光,招致他人妒意,不若将名士奉公,散尽千金,布衣素履,以示为圣上求贤之心。昔日诸葛孔明草船借剑,借的是孟德的疑。而今,公子仗弹借名,借的是他人的薄,公子的仁。”

    听完候逢道一席话,老者垂头沉思。

    不过片刻,如断弦重续,却已非先曲,只听他道:“冯睿锡日后必酿大祸,我劝鹿君趁早撤了他的线。”

    老者抬头,目露精光:“冯大人敬职敬忠又与您有仗言之恩,寡公子何出此言?”

    候逢道轻笑:“不才随口一语,况且说恩,晚生只认鹿君知遇之恩,别的,不过颊上添须,烦荀先生一定转告鹿君,若事崩,必诛冯。”

    说完望向桌上鼎中渺渺青烟:“荀先生,香已尽,且请吧。”

    老者随他目光同望香炉,神色游移,似有话说,终究欲言又止,飞身取回斗笠,朝外奔去,脚踏青砖,如鱼跃龙门,点荡半桠松枝,转眼消失在夜色中。

二十四章

    话说那讹钱的母子仓皇而逃后,回到家中,次日女儿问及此事,母子嗫嚅着将事情说个大概,女子听完不声不响出门,奔至程府。

    原来该女子乃程夫人贴身侍女。

    她如此这般告知主子,程夫人握拳锤桌,桌上茶盖滚动,女子一把接住,躬身立到旁边,似犯了很大的错。

    程夫人睃她眼:“茶凉了再去起杯来,办砸的事儿,再续。店铺名声坏不了,就给我坏了她的名声。”

    女子喏喏退下,不敢多言。

    秋云试了好几个来应聘活计的都不成,就说前儿来的个赵四,边弯腰迎人,边擤鼻涕,随意揩在裤腿上,又说昨儿来的王六,跑堂张罗一把好手,就是来了女客只把双招子往人胸前瞟,秋云看在眼里真是揉眉,赶紧送走。

    店中生意越发的好起来,人手着实不够,秋云偶尔还得兼职跑腿。

    这日有人家中宴席,约定中午前送到北街后面的穿花胡同里,多大笔生意,秋云哪有不依的道理。

    秋云送完东西,走在路上,踢着脚下小石子玩,脑中思量招人的事儿。

    耳边忽然传来救命声。

    秋云抬头看去,有个扎双髫的小丫头在沧澜河边振臂呼救,近岸水中腾起水花,似有人落水。

    时值正午,街上行人稀少,竟无人应。

    秋云急步上前问道:“可是有人落水?”小姑娘见有人呼应,泣不成声求道:“是我家小姐落水,快救救我家小姐,我……我不会凫水。”

    秋云现代曾是游泳爱好者,见此,将手中食盒搁小丫头手中,跨到河边,跃身而下。

    立秋后的河水冰冷,秋云刚入水就觉浑身如万根冰针袭来。她愤发振动双臂,竭力朝水花处游去。

    河中水花越来越小,眼看竟是要沉下去。

    丫头在岸边急的又哭又叫,跳起来三丈高,教习矜持全然不顾,一心只系小姐安慰。

    过了许久,秋云探出头,半个身子浸在水中,朝岸上托个浑身湿透的姑娘,喊道:“别哭了,快来帮我。”小丫头急忙丢了食盒来拉,将水中的姑娘救起,秋云撑住岸边石阶,连撑带扑爬上岸,摊在地上大喘气。

    小丫头在旁连呼小姐好些声如石沉大海,又没了主意,扑在小姐身上嘤嘤嘤哭。

    秋云只得强撑起来,将小丫头推开,用手在溺者胸前按压。

    “你……你作甚?”小丫头想阻止。

    “若还想救你家小姐,就跟我滚开。”秋云厉声斥道。吓得她倒坐在地。

    按压片刻见溺水者仍未转醒,秋云握其下巴,用拇指和食指捏其鼻孔,使她头微微后仰,然后深吸一口,朝她口中吐气。

    如此往复几十次,又继续压胸,溺水者口中渗出水流,方才呛声咳起来,悠悠转醒。

    小丫头护主心切,急忙托住溺者身子,拔开她头上缠满的发丝,露出张苍白羸弱的脸蛋。

    秋云疲惫不堪,也不顾体面,仰躺在平地上,嘴中道:“让你家姑娘以后头上少钗点金银,恁大点儿个姑娘,我真如抱了个秤砣。”

    小丫头一边为她家小姐捶背,还一边抱怨:“这位姑娘好生无礼,竟是不管不顾,碰了我家小姐的身子,若是男子,我家小姐的名声就毁了。”

    秋云斜侧身,头枕手,望着小丫头,戏弄道:“你说的好,干脆我八抬大轿娶了你家小姐,岂不就保住你家小姐名声了么。”

    小丫头撇头噘嘴哼道:“你这姑娘好生狂妄,没羞没臊的,人家不和你说了。”说完,自己倒把脸儿闹个稀红。

    秋云笑着去瞅她家姑娘,待看到真容后,忍不住倒抽口凉气:“我的天,你家姑娘我可不敢娶。”

    原来那正在丫头怀中呻吟连连,云鬓乱散的小姐竟是程渊的表妹,吕娇。

    她此刻也瞧见眼前浑身湿淋淋的救命恩人,是自己多番为难的秋云,而刚才所说的话,落入耳中撞的她心如鹿跳。

    艰难撑起身,有气无力道:“你说的哪门子胡话,谁要你娶。”

    秋云站起,用手卡住长发往下撸水:“既然你没事儿,那我先走了。”躬身拾掇四处散落的食盒怨道:“我都去救你家小姐了,你急个什么劲儿,食盒摔烂了算你的啊。”

    小丫头还不高兴,吕娇鼓她一眼:“你给扔的?”小丫头不情不愿的点点头。吕娇甩头,用发上水去洒她:“长本事了你。”欲起身,由小丫头扶住勉强站起,咬唇小声道:“你……先别走,瞧你的样子,去我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再说。”

    秋云笑笑摇头拒绝。

    吕娇朝小丫头使个眼色,将身子歪到她怀中,小丫头做扶不稳的样子。

    吕娇故意嘤咛:“糟了,头晕目眩,腿软无力。”小丫头虽不乐意秋云去家中,奈何小姐有令不敢违,歪头毫无感情念白:“哎呀,如何是好,我扶不住小姐,有人帮帮忙行行好不,送我家小姐回家吧。”

    空地中只剩秋云一人,看她俩表演暗中发笑,又想若真伤风感冒,恐店中无人看管乱了生意,便应承下来:“好了,帮人帮到底,走罢,再磨蹭,衣服都干了。”

    伸手挽过吕娇的膀子,两人架住她,吕娇嘟哝:“怎么像官差拿人。”小丫头率先笑了,秋云跟着笑。吕娇先愣也笑,有气无力道:“别招我,我还没缓过来呢。”

    走了大概一刻钟,小丫头领路进入家约有六七间铺面的药馆内。

    馆中坐堂的掌柜见吕娇狼狈的样子,忙急急迎出:“我的小姐,你又是弄出什么祸,闹的这幅样?”小丫头没好气道:“薛掌柜,您就别耽搁了,快叫岑三煎些姜汤来。”年过不惑的薛掌柜连忙应下,提起衣摆,朝里头吩咐去了。

    绕过大排药柜子,后头是个攀枝缠花的长廊,再往里头过了院子和回廊便是个小院子。

    院子独门独户,院侧修有假山小池,山上丛丛翠绿凤尾竹,池中锦鲤、虎头鱼、蝶尾金鱼斑斓游动,墙角花圃种满玉簪玫瑰白玉兰等,围墙栽圈海棠和樱树,树旁立个空秋千,秋千下歪个鸡毛键和沙包。

    小丫头轻手轻脚的扶吕娇进房,房中自有股熏香味,秋云仔细嗅嗅,似是玫瑰香。

    过会儿小丫头出去一趟回来,便有两个仆役打了水放在门口,丫头将浴桶灌满,留一水桶,抛张帕子给秋云,秋云抓在手里,听她道:“喏,水和帕子,提去耳房茅厕,自行处理,衣服我会替你放在门口。”

    秋云懒怠和她计较,提桶便走。

    洗罢澡换过衣裳,秋云卷了湿衣裳提了食盒想走,却打不开院子的门,原来小丫头怕她家小姐沐浴被人惊扰,将门给锁上了。

    秋云只得在椅上坐等,顺手冲了杯茶吃。

    不知过了多久,吕娇从里间由小丫头扶着,已梳洗完毕擦了香粉,穿件喜鹊海棠报春图的长袄,花鸟红赤马面裙,娉娉婷婷,明眸善睐的走来。

    “洗完啦,可以放我出去了吧。”秋云伸手冲小丫头招招,意思是钥匙拿来。

    吕娇嗔怪丫头:“黄莺,我只让你留住她,谁让你锁了她?”

    叫黄莺的丫头,嘴能挂油瓶,委屈巴巴的从怀中掏出钥匙扔给秋云,秋云接过,欲起身开门。

    吕娇急忙使丫头将她拦住:“你先别走,我有话同你讲?”吕娇面红耳赤,蠕嘴道。

    “我不说,谁也不说。”秋云心里明了她的意思,冲她一笑:“特别是渊哥哥。”

    倒把吕娇说的一愣,心思被人点破后略有些发窘。

    秋云随她娇羞,推开丫头,自去打开院门,谁知门一开,忽然闯进个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男子,将秋云撞倒在地。

    他皱眉急冲,嘴里道:“妹妹,有事无,快让为兄给你把把脉。”走到花台处,刹住脚步,似乎反应过来,刚才撞到个东西,扭头看秋云正坐在地上,忙去扶她,又退开,手中作揖道:“姑娘,对不住,小生太过莽撞,有无摔伤,进屋进屋,让小生替你把把脉?”

    吕娇在里头跺脚:“哥哥,你又发的痴症,那是我朋友,你为何撞倒人家?”

    朋友?秋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心里想,几个月前还是她口中的乡野丫头,如今却称朋友,这姑娘倒好玩儿。

    “既是舍妹的朋友,那便休走,留下来吃顿便饭。”男子盛情邀请,心里暗想,妹子从前的闺蜜被她气的气,打的打,难得有女孩儿敢和她做朋友,得赶紧留住。

    秋云把湿衣服冲他甩甩,溅他头脸水点子,他跳脚退避,秋云趁机夺门而去。

    她是懒得和这家子奇葩纠缠。

    院中吕荞挽袖抹脸,心道,这姑娘竟是比妹妹还凶,必定脉象湍急,肝火甚旺。

    暗自摇头,惦记起妹妹,伸右手做把脉状,跨步朝里疾走:“妹妹,哥先替你把脉把了……”

    气的吕娇拿起茶碗砸在他脚边道:“哥哥真是一日胜过一日的讨人嫌!”

    秋云因为这一桩事耽搁了时间,却引出另一茬际遇。

二十五章

    秋云出门后,店中忙碌,秋月两头兼顾,既上菜又打算账,忙里忙外,累的上下喘气,好不容易挨过饭点,正坐在柜台上稍作休息。

    来个娇娇娆娆香气熏人的女人,素手摊在柜台上,手内绢帕里包几块碎银,命秋月即刻送吃食到上江口落雁馆,细描了番路线,将银钱丢给秋月,拢了帕子转身离去。

    秋月本就慢热,女子噼里啪啦念一通,不待她反应过来,钱已在台上,只得收拢罐中,让姑姑备齐菜,自行去送。

    谁知到了落雁馆门口,抬头瞧那架势,见院口红花翠柳,各色女子倚门卖笑,楼上莺歌燕语阵阵靡靡之音传来,竟是烟花之地。

    秋月不知所措,想进恐难以应对,想逃又怕客人怪罪,正在门口愣神发呆。

    店中的女子在楼上已瞧见她,招来个小厮同他耳语两句。小厮下去后,女子在楼上唤秋月:“小姑娘,让我好等,在楼下立什么棒槌,速速将东西提上来,误了我的客人,唯你是问。”一番利语说的秋月不敢不从。

    急忙进门,刚上到楼梯转角处,涌来几个小厮,手持布袋麻绳,将她前后围住,秋月不知何事,只觉害怕,低头抖擞身子侧开,为别人让行。

    结果先来人捂住她的嘴巴,塞上布条,麻绳缠绕几圈,布袋兜头瓮上,将她捆成个粽子样。

    秋月方才警觉自己竟是被掳了,扭动身子想挣脱,哪里还挣的开。

    几人悄无声息的避开众妓女和嫖客慌称买了袋木炭,抬到后院杂物房,锁上门,竟无一人知晓。

    秋月在袋中泪如雨下,不知所临何事,眼前一片黑暗,恐怕自己凶多吉少,念及家中亲人,一时之间痛苦欲绝,如挖心掏肺般。

    颇为讽刺的是,这妓院隔壁有一破财神庙,庙中近日流窜来个十四岁的乞儿,其最擅长偷鸡摸狗,顺手牵羊。偶尔手痒便摸到妓院中东夹西藏,做些拔葵啖枣之事。

    今日他一时兴起,见外院热闹非凡,大白天妓院生意都如闹市,心里不平,便偷摸到后院,往灶间把烧鹅烧鸭果子蜜饯吃个嘴甜肚儿圆。舒服的汗毛都张开了,伸着懒腰,优哉游哉准备抽身离去。

    却见平日堆柴放碳的杂物房上了把拳头大的锁,暗自思忖莫不是这妓院收了宝贝藏起来,他便是无事都要瞧上瞧,更别说这上了锁的门。也是难不倒这位高手,他从腰间夹根铁丝,插进锁眼,上下搅动,不会儿便松动开。

    他喜滋滋的开门,一眼瞧见躺在柴火堆中被蒙住头的秋月,脸瞬间垮下来。

    怎么是藏了个人啊?

    这妓院初时买的雏儿若不从,都要饿上两天受些教训。

    他只当这是妓院来的雏儿,不想多管闲事,却听那袋中传来的哭声,凄凄苦苦,婉转低咛,直像路边的小奶猫叫唤,挺挠人心神的。

    沉思了番,咬牙过去,撩开她头上布袋,见里头的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眼睛肿的如核桃,扭头来看他,泪眼朦胧,满脸惊惧。

    他心中一软,摘下她口中布条问:“哪家买来的姑娘,被捆了多久,这般只知道哭,可还得遭罪?”

    秋月见他年纪相仿,头发蓬乱,衣服邋遢,不像是妓院中的人,鼓足勇气,抽啼道:“我不是买的姑娘,是被人掳的。”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心里害怕,又光顾哭。

    乞儿见她泣不成声,耐心好言劝道:“你先别哭啦,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你若好好告诉我,兴许哥哥本事,将你哪里来的送回哪里去。”

    秋月此刻早没了主意,死马当作活马医,犹如溺水之人见了浮物,哪管是秸秆还是木桩,吞泪急道:“我是西街口张氏卤菜馆店家的妹妹。烦哥哥你行行好,送我回家成么?”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哀求。

    “张氏卤菜馆,我知道。”乞儿听到吃,喜上眉梢:“好妹子,我救你可以,你得答应我,让我吃你家卤菜吃个够。”

    原来真是木桩。

    秋月忙点头:“一定一定,我姐姐是个很好的人,哪怕见你可怜,也会赠你吃食的。”

    乞儿等不及耽搁,从腰间拔出匕首,三五两下截断麻绳,拉了跌跌撞撞的秋云往门外跑。

    院内围墙高驻,乞儿蹲下身对秋月道:“想出去就提起胆,别叽叽歪歪的,踩我肩头,我托你上去,你先坐在围墙上。”

    秋月微微点头,踏上乞儿肩膀,他肩膀往上一送,秋月自己不消使力,竟在墙头坐稳。他自个儿呢,脚借旁边红漆柱,如马踏飞燕,顺势越上墙头,先翻身落到外面,然后弹身握住秋月的手,秋月朝前跌,正跌在他怀中,脚不沾地,被他轻飘飘的放下。

    秋月惊魂未定,拂胸喘气。

    他是个猴急的性子,火烧屁股般拉起秋月开跑,嘴里嚷道:“妹子,你可真够磨叽的,小爷我已经等不及吃你家卤菜了,你还在那儿学什么病西子。”

    秋月被她拉的犹如断线风筝左右摇摆,还惦记妓院中撞落的食盒:“我的食盒还在里头……”

    乞儿回头侧她一眼:“让小爷吃高兴了,否管什么十盒九盒,便是箩蔸我也给你编一个。妹子快走吧,再不走,店里的龟公打手便追上来了。”

    后面那句话把秋月吓个实在,她再也不敢多言语,任乞儿拉着跑。

    秋云已回店中,左等右等不见秋月回家,心里正急。

    往常来店中就餐的有几位差役,秋云常赠他们东西又打折的,正想去衙门央求。

    便见街口飞也般奔来个小子,浑身褴褛,手里拉着上起不接下气,如个灌风口袋般的正是秋月。

    他在二人面前停下,秋月没收住脚,他使另手朝后伸,拉人的手松开,旋到秋月身后,稳住她的肩膀,免她跌跤。

    他笑嘻嘻的说:“妹子,你刚才不急,现在又急过头了。”

    秋月只撑住膝盖张口喘气,涎水从口中流到地上,心如鼓捶,脸涨的生痛,已没功夫再搭理他。

    秋云瞧了小子一眼,上前抚妹妹的背,张枫冲来盐水。等秋月稍顺气,扶她到椅上坐,喂他喝下盐水。

    “我说,妹子,咱们说好的卤菜呢?”乞儿上身抵着墙,一腿斜撑,一腿弯曲,脚踏在墙上,见众人只管秋月不满道。

    “姐姐,这小哥刚救了我,我答应他,要请他吃咱家的卤菜,吃个够。”秋月肿泡眼睛可怜兮兮的望着姐姐。

    “行,我和三姑弄菜去。”秋云答应,又对乞儿道:“小哥先坐,你救了我妹妹,我一定好生感谢。”

    乞儿满意的点点头,对此行为颇为肯定。

    不一会儿,秋云和三姑端菜上桌,一桌子铺陈满的卤牛肉,卤肥肠,卤猪尾等卤菜,还有锅子羊肉汤,和各式小菜。

    乞儿眼睛都直了,本和秋月聊天,丢了她,提起筷子便夹。

    秋月怕他噎着,欲撑身子去冲茶,他却腾手将她按住,嘴里不停,左鼓又鼓含混不清道:“妹子,坐着别动,给我盛碗汤就行,不喝茶。”

    秋月依言盛了碗乳白羊肉汤,又洒上碧绿葱花,他端过去,秋月烫字儿还没出口,他已灌进五脏庙,长吁口气打个饱嗝叹道:“舒坦。”

    秋月小声念道:“你慢慢吃,没人催你。”

    秋云搬过秋月身子,询问她事情经过。

    秋月一五一十说了,眼中又泪花翻滚,乞儿看不下去,撷衣袖想为她擦,他衣服上全是泥块,秋月也不躲。反倒是张枫见了,挡下乞儿衣袖,用帕子为秋月撷泪,叹气道:“你们吃着,我去外头给孩子买身衣服,瞧这可怜见的。”

    秋云点头:“姑,从账上支。”

    张枫白她眼:“就你精,姑吃不了亏。”说完便出去了。

    秋云坐在椅子上思索,到底是何人寻事?秋月才十三岁的小姑娘,将她骗到妓院中,用这等阴狠手段。想到几个可能的人,又挨个抹去,一个个细心的精心的琢磨。终究是生意大了,招的人太多。往后该结交的人必得结交,该奉承的也少不了寒暄,万事都要慢慢思量打算。

    脑中忽想起不久前那对母子,渐渐有了头绪,脸上浮起冷色。

    乞儿拿胳膊肘耸秋月:“你姐姐有何仇家,我看她脸都气白了。”秋月摇头:“姐姐一向和气,从不惹事。”乞儿白眼:“你瞧你姐的脸色,就不是和气人会有的。”秋月不满他说自家姐姐,把碗抢过来:“我再给你盛碗饭,堵你的嘴。”乞儿笑:“妹子,那感情好。”

    秋云转头问乞儿:“小哥怎么称呼?”

    乞儿正等着秋月的饭,不知怎地他不敢像对秋月样放肆对待秋云,老实回答:“我叫江一流,江水的江,一二三的一,流氓,呸,流泪的流。”提到流泪他又想到了秋月,嘿嘿一笑:“我觉着姐姐的妹子,才是流泪的流。”

    秋云笑了:“我叫秋云,我妹子叫秋月,秋天的秋,云朵的云,月亮的月。”

    张枫从外头回来,接话道:“我叫三姑,一二三的三,姑妈的姑。”将手中衣服递给他:“吃罢饭,三姑带你去里头洗把脸,瞧你花猫样。”

    他伸手想拿,又放下:“三姑,你帮我捡着,我的手……”他举起满是黑灰的手嘻笑道。

    秋月从厨内出来,先看看手,再看看碗底,赶紧重新洗手打饭。

    秋云又问:“江小哥赶哪儿来的?”

    他显得有点苦闷,盯着手中竹筷道:“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爹无娘,小时被庙里头的师傅收养,师傅去了,被新主持赶出来,四处晃悠,姐姐问我赶哪儿来,前些日子在城隍庙,昨儿在财神庙,明儿还不知去向……”说完他又笑,眉眼活跃起来:“但是今儿能救下妹子,能吃到姐姐家卤菜,还有三姑送我新衣服,明儿去哪儿也不重要了。今儿就是好日子……”

    三人听的心中触动,秋月轻轻将碗放在他面前:“快吃吧,热饭,不烫。”

    三姑背身抹泪,走里头去烧滚水,准备让孩儿洗个澡。

    秋云道:“听二妹说你好像会功夫?”秋月点头:“他很厉害的样子,我都没使力,就被他托起来。”江一流道:“师傅教过我功夫,厉不厉害不知道,师傅不准我和人打架,我只打野狗。”

    秋云喜道:“一流,你想找门子事做吗?”他摸摸头不好意思道:“我啥也不会,若真说,前儿说的打狗算么?”秋月道:“你会开门,哎呀,那不是好手艺。”声音小下去。

    “不是,让你来我们店当伙计。”秋云没说,兼保镖:“管吃管住,还发月钱,你来么?”

    乞儿跳起来,头差点撞到屋顶,欢喜的不行:“那哪有不好的,姐姐不嫌我邋遢糟糕,我怎会不愿意。”

    秋云咳了两声,打量他一眼:“当了伙计可不准这么邋遢。”秋月道:“我帮你洗衣服。”

    他高兴的紧:“我自己洗,我能洗,不是不爱干净,而是衣服洗多了,洗破了就没了,我只有这身衣服。”

二十六章

    “你先穿三姑新买的衣服,等以后咱们店大了,还得统一订做制服呢。”秋云道。

    里头三姑唤江一流洗澡。

    秋云带秋月去街上置办些被褥枕头。

    大包小包拎回店,江一流已经洗罢澡穿上新衣帮三姑顺桌椅。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收拾过的江一流小麦肤色,浓眉大眼,圆鼻小嘴很是机灵的样子。

    他接过两姐妹手里的东西,喜道:“这是给我置的?”

    秋月点头。

    他欢天喜地的拿进里头铺在用两张桌子拼成的床上。

    “先只得委屈委屈你了。”秋云道:“明儿再去买张正经床放在里头。”

    江一流大步出来:“不委屈,不委屈,之前流浪时候都是睡草灰呢。如今有瓦有被的,瞧瞧,我还有新衣裳,真好。”边转身子,让三人看他的灰布长衫长裤。

    惹得张枫又是一阵叹息。

    秋云笑:“你不嫌弃就好,咱们三要回村子头,你晚上在这守店,明日起来先烧大锅滚水,别的事儿放着,等我们来了再安排。”

    江一流一一应下。

    这是想试试江一流,毕竟他是个有“前科”的人,店中有些锅碗瓢盆,要偷便随他偷去,最轻巧值钱的估摸就是他那身衣服和被褥枕头。

    第二日三人到了店中,见锅水滚开,肥肠去壁,猪皮去毛,均淘洗洁净。

    喜的张枫拍手道:“这孩子还会下厨?”

    江一流从灶台下支出脑袋来:“以前在寺内做过些菜,讨饭拾到下水多,也学会了如何打整。打整的不细致,姑,你再瞧一瞧。”

    张枫自是复检一遍。

    秋云道:“一流,麻烦你了。”

    江一流摇头:“别人对我好三分,我该敬十分,自师傅去世,从没有人这样对我,不嫌弃我,是我的福分,还说啥麻烦不麻烦的,云姐你真是外道。”

    秋云笑:“行,我外道了,快洗罢手,去外面买点包子豆浆,咱们开忙活了。”一面说从包里掏出五十文钱递给他:“我不知你食量胃口,我们胃口小,你紧着自己的肚皮买。”

    江一流丢了火箸拿钱上街,不多会儿提了袋子回来,找补秋云一把钱。

    秋云数数还有三十几文,便问:“不是让你紧着自己的肚皮吗,怎么才花这么多点儿钱?”

    他嘴里挟个馒头含混道:“是该这么多钱,你们吃包子,我吃馒头,我是半个俗家弟子不爱吃荤。”

    秋云无语,感情昨天你吃那桌子卤菜羊肉是喂狗啦。

    秋月见状要拿包子换他两个馒头,他推开:“吃了馒头有力气好干活,云姐,有啥活吩咐我便是。”

    秋云道:“你和秋月管堂内迎来送往和跑腿,规矩没有,就是眼睛里有活,自己伶俐些。”

    江一流摩拳擦掌道:“姐你请瞧真章,若事儿做的不美,不待你撵我,我自己也没脸呆。”

    如此过了些时日,江一流确是个好帮手,他会功夫,脚程手劲迅疾,走南闯北,啥都知道些,嘴巴乖巧肯招呼,说些奇闻异事时常逗得满堂大笑。

    他和秋月一张一弛,把客人笼络的团团转。

    接近年关,秋云将开店以来的钱同张枫结了下,半年的时间,秋云分的七十两银子。

    正好,舅舅从北回飞书传来,正如秋云所料,碎牛皮包商机现了,北回的商人纷纷效仿,碎牛皮价格日渐攀升,反而整牛皮还降了,刘文趁此机会收了大量整牛皮做成包销入南陆,销量与日俱增生意火爆再次引领风潮。手里的碎牛皮包采取先预付后供货的方式,只做现货不积压,半年下来竟是赚了几百两银子。信内还夹了张三百两的银票。

    秋云叮嘱他生意上了正轨,是好事,一定保证货源,凡从他手里出的包均盖上火漆,以示质量品质,还能打响牌子。又让他帮着寻羊肉供应商。画了个火漆和几个包袋样式装入信中回他。

    手里稍微有了积蓄,抽个空,秋云租上马车带了妹妹和父母到县里,一为到店里坐坐,二找个郎中瞧腿。

    这日,秋云刚到店中,就听阵阵喧哗。

    “娘,护好爹,我进去瞧。”

    秋云扒开人群,秋雨紧随其后。

    人圈空出的桌旁,江一流单脚踩凳,一手掼住秋梦,一手高提茶壶将水从她头淋下,黄氏去拉他胳膊拉不动嘴里乱骂,秋月坐在凳上哭,左脸高肿,张枫手搭她肩上正安慰,吕娇靠人圈边欢喜拍手,洛鸣安与她并肩,手竖在唇上冲她嘘声。

    “你们这是做啥!”秋云平地一声吼。

    几人目光转向她。

    黄氏当先收回胳膊朝秋云扑去,江一流将茶壶随手一扔,挽手薅她大把头发抓在手里,任她嘴中如何威胁,只把她同秋梦箍如一条藤上的蚂蚱。

    “一流,你先将她放开。”秋云心中对事已猜个七七八八。

    “不能放!”话音从吕娇处传来,她翘着脸蛋儿说:“你没瞧见这对母女的泼辣,量你亲眼见了也不容她。”说完拿眼去鼓秋梦。洛鸣安扯她衣袖,她不耐烦甩开:“啰嗦。”

    “那好,一流你先把人弄到里头。姑,咱们还得做生意,你撑住外面。”又摸摸妹妹肿起的脸:“姐给你做主,你先帮着三姑。”秋月抹泪点头。

    睇了眼吕娇和洛鸣安:“你俩同我进去。”回头去扶爹娘:“来,爹娘,我们里边坐。”冲人群抱拳:“惊扰各位用膳,今日所有单八折。”

    人群爆发出响亮的好声。

    几人涌到天井里,秋雨去端来凳子。

    秋云先让满脸焦急的刘氏和张勇坐,别的一概不管。

    吕娇洛鸣安自己坐了,秋雨立在秋云后头,江一流还逮住两母女不放手。

    “说说吧,为了啥打我妹子?”秋云先看黄氏。

    “老niang打她怎地,老niang作为长辈打个小辈要你来三堂会审,反了天!张家的根里头你老二家一堆坏蛆,你算个什么东西,烂泥里头孵出的杂种,我呸。”黄氏朝秋云啐去,被她闪身躲开。

    秋云笑:“好的很,我今儿算见识了泼妇是啥样,听说四婶家是书香门第,我看你这张臭嘴和我奶是半斤八两,不遑多让啊。我不和老泼妇吵,我也不和小泼妇吵。”转向洛鸣安:“洛公子,你来,烦你说说怎么回事?”

    “我说,我说……”吕娇抢先道,秋云没阻她,她便继续说:“想着先前你救了我,今儿约上安哥来光顾你生意,走到门口,便见这女的。”她手指向秋梦:“正骂你妹子,说你妹子养汉子,偷男人,发春……不说也罢,污言秽语的脏嘴,你妹子哭哭啼啼半天,憋不住顶了女的一句,那女的举起巴掌便扇下去。安哥想帮忙,你家跑堂的先出来把她给擒了。擒的大快人心,依我说,这等破落户该扭去衙门处理。”

    “你个臭niang们儿你懂个屁,不下蛋的小嫩ji你只管张嘴张腿招han子,起sao心。”黄氏上下嘴皮一碰,脏辣话脱口便出。

    不待吕娇发作,洛鸣安先就旁杂物处拾个破碗朝她扔去,没扔着,怒斥道:“无耻妇人!”

    吕娇将手里帕子卷成团,塞到黄氏口中,耻笑:“我让你嘴硬。”

    黄氏拼命挣扎,奈何越挣扎江一流越收紧手中力道,好似要扯破她头皮。

    “闹够了没。”秋云吼道:“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吕娇低头对手指,退到洛鸣安身边,小声嘟哝:“人家就只看到这么多嘛!”

    秋雨在后头帮腔:“又没让你说,自己拔尖要说的。”她还记得卖泥丸时的奚落之仇。

    “云姐,我来说。”江一流收紧手中两人,秋梦一阵呻吟,黄氏抹拳蹬腿的,他毫无反应:“今儿我和秋月正在店中忙碌,这两泼妇登门,先我不认识,听秋月叫大泼妇四婶,叫小泼妇三妹,我才知道这是你们家亲戚,我还以为你家亲戚都同三姑一样善心,紧着上前招呼,这两人眼睛朝天理也不理,我只当是聋子,问吃啥,她俩回的倒挺快,原来也不是聋的。她俩要了一桌菜,临走说要打包,支了秋月进去拿食盒,暗中绕到柜台后头去,我问她俩干啥,大的说掉了支钗子,小的说掉了枚耳环,我没见她俩去过柜台,东西咋会掉那儿?心里疑惑,就拦住两人,秋月正好出来,也支手拦,说柜台归姐姐管,闲人不得入内。好嘛,捅了马蜂窝,这两泼妇破口大骂,直指秋月。秋月妹子,哎,稀里糊涂的,就如刚才那个小妹子所说,只晓得哭。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秋月顶了一嘴,这小泼妇怒火滔天,啪一掌扇秋月脸上,我坐不住了,腾起来,先抓小的,手里正好有壶温茶,便劈头盖脸给她淋去,大的上手掐挠我,好玩儿,如搔痒痒般,不痛不痒的。后面你们就来了。”他说完耸耸肩,一副我没打错的样子。

    一席话毕,秋雨快嘴骂道:“四婶,三姐,好可恶,一家亲戚不当干嘛当贼。”

    秋梦尖叫:“谁是贼,你个小泼皮说清……啊!!”江一流曲她手臂,痛的她乱叫不敢言语。

    秋云冷笑:“打我妹子,还想妄图偷东西,早该扭送去官府,在这里让她们享福。”

    “可是没贼赃,也不好扭她们去见官。”洛鸣安道。

    “拿几两银子搁她俩兜里,不就是证据了么,你们多双眼睛帮我作证,还跑的了?”秋云在二人身上扫来扫去。

    刘氏劝她:“快别这样,咱们私事,私底下解决了吧,到底是亲戚,还得顾忌他四叔面子。”张勇耸她把肩,鼓眼道:“就许她娘俩这样作贱我闺女!不许我闺女拿她俩去衙门!啥亲戚,没这种偷鸡摸狗的亲戚,我头一个不认!”拐杖敲的地面砰砰作响。

    “对,我爹说的对极了。”秋云拍腿笑起来,迈步至两人面前,抓起黄氏头发左右开弓“啪啪”两巴掌,扯下她口中帕子道:“你也不问问四叔来我这儿吃的什么排头,便打我妹妹,我怕你有命来没命回。”不待她骂又将帕子塞回她口中,朝外头唤秋月进来。

    秋月端着盘子,脸颊还红红的。

    秋云指秋梦:“妹,去扇她,左右各两下。”

    “你敢,张秋月你敢动我一下,我不剥了你的皮,张秋云,你打我娘,我整死你,不得好死的烂货!”被缚的胳膊上,力度又大了些,她痛的掉眼泪哇哇乱叫。

    秋月吓傻了,战战兢兢的摇头,咬唇道:“算了吧,姐姐,一家亲戚,算了吧。”

    “算什么算,就你心软,快过来打,小爷我没多少力气了。”江一流恨其不争。

    “我不打。”秋月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打。”

    秋云抓起她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巴掌甩在秋梦脸上。

    秋梦发出杀猪般的嚎叫:“我必要杀了你全家,张秋云,你个下贱娼妇。”

    秋月被吓得急忙跑开,秋云抓她的手不放,另一手捏住秋梦下巴,笑道:“你杀了我?我劝你晚上睡觉枕头垫高些,好发梦。”回头对秋月说:“学会了没?以后别人欺负你,晓得怎么打了吧。”秋月含泪点点头:“姐姐算了吧,放她们走,我不生气,不生气啦。”

    秋云朝两母女扬扬下巴:“瞧见没,你们什么胸怀我妹什么胸怀,今次也是提醒你们,别来闹事,回去问问四叔,闹事的下场,向老虎借胆来试试。”

    从杂物里寻出两根麻绳扔给江一流:“一流,将她俩捆了扔到西街后头张府门前。”

    江一流乐呵呵的把二人捆成个蒲包,拎了便走,秋云拉他过来,附耳道:“扔了别走,盯着她俩,若出门是叫官,就回我,若是去别处,继续跟上看,打探最后落脚地,记牢了。”江一流眼睛珠子转两圈,点头道:“好的姐,请瞧着呗。”

二十七章

    江一流提着两母女转眼消失在门口。

    秋云和气对吕娇和洛鸣安道:“二位还未用餐吧,外头已没位置,若不嫌弃,我在天井里撑起桌椅,你们二位还用的雅静些。”

    洛鸣安点点头。

    吕娇绕弄手中衣带低语道:“还好当初没惹的她急了,可真是只母老虎。”

    “嘀咕什么呢。”洛鸣安撞撞她。

    她抬起头,秋雨低垂眼眸若有似无的从她脸上扫过,她慌忙道:“没事没事,在天井里吃,好得很,好的很。”

    刘氏和张勇想退避,洛鸣安张手拦住:“叔叔婶婶,一起吧,不用这么客气。”

    两夫妻见秋云颔首才答应。

    张勇收起拐杖,秋雨眼明手快的接过,放到一旁墙壁上靠着。

    “我瞧叔叔的腿似乎有疾?”洛鸣安注意到张勇的腿无力的支着。

    “公子说的没错,我这腿伤已疗养许久,恐怕没啥希望痊愈。”张勇苦笑道:“好在女儿能干,撑的起家。”

    “秋云姑娘确是个能干人。”洛鸣安说完垂头片刻,突然满脸喜色,先看看吕娇,眼睛又转到张勇腿上:“娇妹,你哥不是擅长整骨推拿嘛,要不,让他给叔叔看看,兴许还有转机。”

    秋云想到吕娇家那排药柜子和那个莽莽撞撞的年轻人,上前一步拱手对吕娇道:“吕小姐,若你哥哥真是妙医圣手,烦请帮我爹诊治一番,秋云感激不尽。”

    吕娇小嘴儿一撅,歪头叉手道:“凭啥?”

    秋云目光慢慢从手中升起,吕娇整个拢入她眼帘,眼神中既有笑意又有震慑:“就凭,我救过你。”

    这句话像根针戳破吕娇暗自膨胀的小得意,想起冰冷的河水和她温热的嘴唇,这本是有违伦理大德的举止,可她做的那样随意那样应该,仿佛为了救她,能无惧所有世俗目光和道德枷锁,她曾以为自己已足够乖张特别,却不想,这世上还有人比她更离经叛道的人。

    又听她郎朗道:“我救你本无所求,前事已消。我只就此事求吕小姐,若你有所要求,大可提,秋云必定倾尽所有满足姑娘。”

    秋雨不满道:“姐姐你何苦低三下四求她,县里又不止她家开医馆。”

    吕娇哼道:“好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成语用的挺溜。是,县里确有数家医馆,可你们也不去打听打听,我吕家医馆是何名气,别的是医馆,我家是医馆祖宗,延祖奉宗世代杏林之家,岂是那等三脚猫功夫可比的。”望了眼秋云木然面孔,收声道:“我也没说不帮叔叔,总得等我把东西吃完,别的也懒怠,外头冷天冷地的,羊肉汤总要喝一碗吧。”

    秋云笑道:“到馆子里不吃东西做啥,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外头端来。”

    “等等。”吕娇纤手指向秋雨:“让小丫头去,多跑跑,长个儿。”

    无可奈何,秋云朝秋雨露出个先委屈委屈你的表情,秋雨人小鬼大,知道为爹爹医腿,不吵闹,冲吕娇做个鬼脸,跳着脚儿就去了。

    吕娇回她一个,扭头见秋云正盯着自己,不好意思把揉脸的手放下,低声道:“是她先招我的。”

    “你快别做些古灵精怪的表情。”洛鸣安笑道:“好好一张脸非得做成妖魔鬼怪样,丑的很。”吕娇锤他。他也不躲笑着说:“今儿你舍了张帕子,明儿我让府里姐姐帮你买一块。”

    吕娇收了手道:“这还差不多。”

    菜很快端上来,几人用完餐直奔吕氏医馆。

    医馆里人们排起长龙。

    吕荞正坐诊,他手执小锤敲打病人膝盖骨头,测其反应,摸着下巴思索会儿,抬手在纸上写下长串鬼画桃符,随手递给学徒,学徒领了病人下去,他欲摇铃唤下一位。

    帘子不请自来的掀开,人未见,先闻声:“哥哥,我带朋友来瞧瞧病。”

    难得妹妹有兴致来医馆,吕荞喜的搓手,忙伸手去打帘子,只见后面涌进一群人,除了妹子他就识出个洛鸣安,后头有个姑娘挺眼熟,记起是洒自己一身水的姑娘,再后头一男一女并个小女娃,毫无印象。

    不等他打招呼,吕娇抢先介绍道:“这位是秋云姑娘,这是她娘,这是她爹,这个黄毛丫头是她妹妹。”

    秋雨不满黄毛丫头的称谓,示威的鼓起腮帮子。

    吕娇过去挽住吕荞手臂撒娇道:“哥哥,秋云她爹爹腿摔着了,你快给看看。”说完指着她哥鼻子哼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吕荞扶额:“妹子,你总的先等我瞧过叔叔的腿,把过脉后再下军令啊。”

    “我不管啊,你已经答应了。”

    吕荞急的拍脑袋,俊秀的脸皱成一团:“你真是个霸王。”正正帽冠,抬手起把脉的手势,请张勇坐下:“叔叔这边请,咱们瞧过再说。”对众人道:“烦各位去外面等,我看病不容人打扰,望见谅。”

    “走吧,咱们走吧。”吕娇帮着赶人,她哥这点专业性的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店后头会客的宾室内,薛掌柜已经贴心的准备好茶和点心。

    吕娇大方道:“你们吃啊,西域来的大枣,蒙自来的核桃,还有淮阴的菊花泡茶,药店里头吃的就这些,咦,忘了板栗,我差人拿来。”

    说完便要吆喝,秋云拉住她:“可以了吕小姐,已经叨扰了。”

    吕娇嗔道:“这是不拿我当朋友了。”

    秋雨噗嗤一笑:“不是,我有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说完拉她到旁边坐下,洛鸣安“自觉”的抬椅子跟上。

    吕娇轻拂开秋云拉她的手,脸红道:“拉拉扯扯干甚?有事儿说。”

    秋云也不介意:“我就想问问你那帕子,觉着挺好看的,也想买一张。”

    吕娇脸红如艳李:“你天天在灶上用什么帕子,没得糟蹋好东西。”

    秋云脸垮下来:“在灶上就不能用好东西,你可真够偏见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抹抹汗,包包铜板什么的,也是可以用的。”

    “你说你!”吕娇用手指住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真是牛嚼牡丹,不懂欣赏,我那是三玫坊出的高档手绢,买的时候老板同我秘告过,店里就十条,我一人得了两条,叫我暗暗买别张扬。你想买?我看没戏。”

    “两条,还有条呢?”

    “赏给黄莺去了。”她面上红霞再起:“她不是救我有功嘛。”

    “救你有功,你该给的是我啊。”秋云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的瞟吕娇。她是看出来了,这小姑娘还放不下人工呼吸呢:“我可有两样功呢。”

    这话说的吕娇心狂跳,她咋这么倒霉,那天就不该去河边洗吃糖弄脏的手,不,就不该吃糖,也没这闹心事儿。

    “给你给你,全都给你。”她抓起墙上装饰用的羽扇,大冬天的直扇扇:“给了你,咱可说好了,两清,你以后就不许提落水那事儿。”

    秋云笑的邪邪的:“那当然,正如那天我说的,我知道我明白,我啥都清楚。”

    吕娇被她盯得差点昏过去,这人怎么脸皮厚的让人心惊呢。

    洛鸣安见她气的脸红脖子粗,怕起争执,忙劝道:“娇妹,我给你买绢子,大玫色的要不要,桃红色的要不要,你要我就给你送过来。哎呀,大红配翠绿,馋的嫦娥也下地。不错,你肯定喜欢。”

    吕娇气的拿羽扇锤他。

    “别打啦。”秋云救下头发差点被拔光的洛鸣安,叹气道:“吕小姐,你和程夫人可一点儿也不像。”

    吕娇放开洛鸣安的头发,拍拍手,坐回椅子上:“谁愿意和她像啊。”话中语气颇为不屑。

    “哦?这倒稀奇,侄女像姑母多好啊,我看你挺不乐意。”秋云笑道。

    “是表姑母。”吕娇纠正,拿起桌上的茶饮了口,推开凑过来的洛鸣安:“她和渊哥母亲是我们吕家一脉的亲戚,但隔了几房,算起来并不特别近,直到大姑母嫁给程姑父,到了洛县,才走动起来。若说像姑母,我也愿意像大姑母。”

    秋云待细问,里头传来吕荞的喊声。

    几人到了诊室,吕荞已经施针完毕,正在为张勇腿上药包扎。

    “哥,瞧的咋样?”

    “不瞧好,我能喊你。”吕荞白妹妹一眼:“赶紧先从后门溜走,浪迹天涯躲开你的追杀。”

    “吕大夫,吕大夫,轻点,我上了年纪,有点受不住。”张勇头上冒出细汗,这吕大夫医术上乘,就是手没个准头。

    “咳咳,不好意思张大叔。”想到妹妹的手段,吕荞没把持住。

    上完药,刘氏和秋雨忙过来扶张勇,秋云冲吕荞道谢,从腰内掏钱付诊金,吕娇拦下。

    “我的朋友瞧病不要钱,朋友的家人也不要钱。秋云,你别给,给了也白给,我哥不敢收。”吕娇挑了他哥一眼。

    果然,吕荞断然拒绝:“秋云姑娘,若你还想让我替你爹医腿,就否给钱,若给了,这世上恐怕就没我了。”

    秋云一乐,这两兄妹真是活宝,这哥哥怕不是个妹控。

    话已至此,她爽快的把钱收起来:“那成,以后到我店内用餐,我的朋友不收钱,我朋友的家人也不收钱。”

    吕荞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们吕家共百余口人!”

    秋云昏厥。

    吕荞将人送至门口,叮嘱两句:“不可食辛辣之物,每日用药水擦腿,日行百步,逐日递增,十天来医馆行一次针,不冷不热,防擦碰,如此三个月,方可痊愈。”

    张家几人喜的连连道谢,鞠躬的身子还未撑直,吕荞便被几个病人围拢,学徒忙护住他往里头撤。

    另一边吕娇唤黄莺拿来帕子递给秋云,嘴中道:“这是苏绸,细的很,你可得好好养着,不能热不能燥,过温水不过冷水,不许用碱,得用皂角,慢慢柔和的搓,你的手有茧没,别让有茧的手碰。”

    秋云听的稀里糊涂,只觉得比护他爹的腿还复杂。

    她做个停的手势:“晓得了,吕娇妹妹,你再说,我爹就要昏过去了。”

    吕娇瞧旁边被秋雨和刘氏扶着的张勇,豆大汗珠如雨流,咂舌道:“我帮你唤车,你且去。”

    唤来车,秋云一家上车,再次谢过吕娇,往店中走。

二十八章

    且说江一流将黄氏和秋梦扔在张府门口,找一暗处窝藏起来,院里先是鸡飞狗跳的吵闹声,复归为平静,间或传出黄氏尖锐的骂声。

    约一个时辰后张氏两母女摸出门来,在街口叫了辆马车,过福临门,大南街,小北街,停在三元街最富丽堂皇的墨羽茶楼外。

    门口小二殷勤招呼领着到二楼,马车自行离去。

    二楼芍药雅室内,满头朱钗雍容华贵的程夫人,玉手执冰杯,轻启樱唇浅酌,冷眼旁观匆忙行礼的两母女。

    江一流寻到茶馆边株梧桐树,如猴般熟稔窜上去,使巧力荡上二楼飞檐,倒挂金钟,借窗外珠帘遮挡,暗中偷听三人对话。

    “婕妤怎地有空约我用茶?”程夫人撩动茶盖轻拨碗中茉莉花骨朵,瓷盖碰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黄氏满脸难色。

    自从机缘巧合在胭脂铺里识得程夫人,秋梦入了她的眼缘,收为干女儿,得知她身份后受宠若惊。

    程夫人时常约她闲聊逛街,为人阔绰大方,遇事儿多方指点,属实没有架子。但到底身份有别,与她相对,黄氏仍不敢怠慢。

    今儿本计划事成后约她出来,一则感谢她提点之恩,二则将秋云丑态与她同乐。

    谁知事败不及通知,只得硬头皮赴约。

    “还不是我家口子那边的亲戚,一家破落户。先儿你给我出了好主意,那丫头却奸滑如泥鳅,今儿去骚蹄子店里,吃了好大堆排头。”又指秋梦脸蛋儿:“烂穿肠的小鬼,动手动脚,我们书香门第哪拼的过使蛮力气活的灾贼,瞧瞧,将我儿的脸打成什么样子,秋梦,给你干娘看看。”

    秋梦泪珠儿滚落,用帕子掩住面庞。

    程夫人捂心作怜惜状:“好狠的强人,将吾儿一张娇嫩脸蛋儿伤成这样。丝云,回府记得捡些玉芝消香露给梦小姐捎去。”

    身后丫头应喏。

    黄氏母女忙感激。

    黄氏从怀中掏出帕子拍将桌上道:“原本想掠她账簿去,没想到只得块帕子,这蹄子越发阔绰了,用上这等货,竟是吸血吸的自家肚儿溜圆。”

    程夫人撩了眼帕子,瞧着用料皆为上乘,挟帕揩嘴浅笑道:“这算什么好东西,寒酸玩意儿磕碜人,丝云,再捡两张金丝帕子一并给张夫人和梦小姐送去。”

    拿帕子出来本为撑下场面,以示自己此般并未走空,未曾想程夫人十分会做人,竟大方将府中豪货相赠。

    黄氏喜出望外,拉女儿一把:“我儿,还不快谢谢干娘,我说妹妹你真是天仙样的人,菩萨般的心肠。”

    秋梦乖巧谢过。

    程夫人掩唇笑道:“也得是姐姐此等灯人儿,明镜样的,咱们两头一般,谁也别夸谁。”招招手:“丝云,把这破布扔出去,瞧见闹心,没得辱没娘儿几个眼睛。”

    丝云拿了帕子出去。

    三人又碎碎念叨些女人间的闲事,茶续过几盅,众人散了。

    江一流在树下伸个懒腰,嘴里念道:“这群女人太麻烦,讲个口脂也废话半天,无聊。”

    他欲回店报予秋云,顺路瞟见程夫人坐的宝盖马车,想到秋云使他追踪黄氏所见之人落脚处,赶紧又跟上。

    马车沿路走了会儿,停在沧澜河不远处的巷内。

    程夫人面罩眼纱下车,衣摆迤地,无丫鬟服侍,独自一人。

    漫步至吵闹嘈杂的河畔处,在码头凉亭内坐下,青柏掩隐佳人身姿。

    沧澜码头人来人往,龙蛇混杂,喊声冲天,又有那悠长响亮的号子声,直贯云霄。

    码头人头攒动,人多嘴杂,来往多是横冲直撞的卸货劳力,饮酒取乐的水手,或那送货往返的小厮,罕见女子,若有,也是卖笑为货的欢场女子。

    程夫人坐在亭中,目光遥望。

    江一流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何打坐,百无聊赖欣赏河上风景。

    河边一艘货船正在靠岸,船帆缓缓下降,船员将精铁打造的锚抛下河中,另有人腰间捆了臂粗的麻绳跳到岸沿墩上,熟练的绕圈系紧。

    船上卸货搬运磨拳接踵。

    有个胸膛壮阔,身形矫健的汉子在船头忙碌,大冬天里赤膊上阵,仅着条麻布束脚裤,浑身被日光晒的像上了层桐油,干练精武,十分招眼。

    这必定是个练家子。江一流心想。

    却见那汉子随手扔下最后一箱货,便如尊庙里铁浇罗汉般动也不动。

    探寻其目光,竟直溜溜的指向岸边不远处木亭内。

    江一流挠挠头,转转眼睛,想到往常听过的话本,这场面不正与那两情相悦却遭棒打鸳鸯的男女,暗中会面的桥段如出一辙。

    好家伙,江一流连蹦两个跟头,此等美貌妇人居然思hanzi。

    不会儿,男子钻入船舱,女子罩上眼纱,转身离去。

    亭中只余一缕幽香。

    江一流追踪而去,见马车最后停在程府门口,女子下车入门。

    他三步两脚回店中对秋云加油添醋报告。

    秋云听完他颇具主观性的描述,蹙眉问道:“可见那丫头丢帕子,可识那男子面容?”

    江一流摇摇头:“我光注意三人闲扯,没仔细留意丫头。那男子隔得许远,我就记住他一身腱子肉。”说完不好意思挠挠头:“云姐,我饿了。”

    秋云一笑:“辛苦你了,去找三姑。”

    江一流露出口白牙,甩手蹦跳到厨内,肉肉麻麻的拖长声音唤了声:“姑!!!”

    差点闪了张枫切菜的刀。

    秋云沉思,手指在桌上敲着,筹划应对手段。

    却说程夫人回了府中,招来顾管家,将帕子丢到他面前。

    “瞧瞧吧,已经私相授受了。你这个管家当的好,妄你自称程府铁门槛,这小贱人就快诱的渊儿与她交贴换庚啦。你还在府中悠然自得,我看铁门槛改成朽门槛还贴切些。”

    顾管家惊起一层毛毛汗,捡过帕子透光察看,诚惶诚恐道:“夫人,不知何出此言?”

    程夫人冷笑:“蠢奴才,你家姑娘用的起这等料子?此自小贱人那得来,不是渊儿赠的,还能是谁?除夕前,老少爷们儿都会归家,到那时,恐怕便是你迎新主子的好日子。顾管家,还不去张灯结彩算日子做满席,在这里跪若石狮子,是想抢看门的差事不成。”

    顾管家哑口无言,强自镇定,抓揉帕子到手心:“夫人教训的是,老奴立即去料理此事。保证节前无事发生。”

    说完连礼也忘行,匆忙离去。

    西侧门,门房旺兴和几个才留头的小厮抹骨牌正来劲儿,顾管家突推门而至,惊得屋内众人手忙脚乱,连忙跪下行礼,连桌上的铜钱也不顾收拾。

    顾管家进门扫了圈儿,见里头乌烟瘴气,重重哼了声,厉声道:“混账杂碎玩意儿,跳蚤上梁赶集凑热闹,不归位在这里耍你niang的棺材本呢,赶紧给我滚。”几人慌扑腾出去,独留旺兴在屋内焦急。

    “我上次是不是同你讲过,若再犯,打了撵出去,没筋骨的东西,记性喂狗啦。”

    旺兴跪移到顾管家脚边,抱他腿哭道:“爷爷饶孙儿一遭吧,孙儿再也不敢了,我是猪油蒙了心,辜负爷爷恩典,爷爷打也成骂也成,就是别撵孙儿出去,我那老娘还等着儿拿银子回去治病,昨儿痰齁遭,还得使银子找大夫瞧呢,看在孙儿一片孝心份上,饶过孙儿,孙儿必定日上三香,朝爷爷扣头为爷爷祈福。”说完把头捣地,额头磕的一片青紫。

    顾管家随手抓起桌上骨牌朝他掷去:“现在记起你老娘了,爬起来,程府的砖比你的头金贵,没得让你糟蹋了。”

    旺兴三跪九拜感激涕零,直跪在地,把眼泪鼻涕擦。

    “我再给你个机会替我办件事儿,若办的好,升你的职,若办差了,滚出程府,永不再用。”顾管家脸上显现出狠厉之色。

    旺兴哪有不从的,叠声应道:“爷爷吩咐,孙儿必定办妥当。”

    “谁是你爷爷,给我放尊重些。滚过来些,难道还要我去将就你?”

    旺兴挪动身子侧耳到顾管家嘴边。

    “管家爷爷,这有何难事,值得您劳神嘱咐,这原就该小子自行侍奉,是小子糊涂,哪里敢劳烦管家您当面提点,不就是每日替您买点下酒菜,小事儿一桩,小子这就去办。”

    “嗯。”顾管家点点头,捋捋唇下胡须道:“把此事办好,升差有望。你且去,不够钱,往我这里要。”

    旺兴哪里敢要他的钱:“折煞小子,管家要吃的,是小子的福分,便是搬空家底也该孝敬管家爷爷。”说完又跪拜作揖,方才退下。

    连着几日,旺兴都去张氏卤菜馆替顾管家买吃食,他暗自腹诽,这顾管家也是好吃,咋地吃了这么久还吃不厌。

二十九章

    秋云见门房小厮日日来店中照顾,有意问他两句:“小哥,天天吃恁咸的东西,你不齁的慌?”

    旺兴嘿嘿一笑:“我们府上大管家是个馋嘴,他要使我来,我也没法啊。”

    “定是顾管家,他老人家最没架子。”

    “哎哟,妹妹,你可小瞧顾管家的厉害。”旺兴欲言,又恐隔墙有耳,挡住唇齿,嘘声道:“我不知吃了他多少啐,买卤菜也是遭他吼喝来,掏自己腰包呢。”说完,瞧瞧四周,匆匆忙忙走了。

    张氏卤菜的东西好吃,但也没好吃到日日来,事出反常属实有鬼。

    果然不出几天,“阎王”亲自前来。

    秋云隔老远见顾管家带位老妇,便悄声对一流说:“去帮我找吕小姐和洛公子来。”江一流听她语气郑重焦急,不敢怠慢,拔脚便去。

    顾管家脚未踏入店门槛,礼先行,拱手道:“秋云姑娘,好生意。”后面跟着的妇人两只眼睛如掸子,从左边房屋墙角扫到墙顶绕到右边墙角。

    秋云笑迎:“顾管家,难得大驾光临,快里面请。”

    “不啦,今儿来不是用餐的,是为别的事儿。”顾管家一贯的拒人之态,微微侧头对后头的妇人道:“兴儿娘,这便是秋云姑娘了。”

    那老妇面对秋云,从对顾管家的恭敬,做出些张致来,眼儿吊起,骨碌碌打转,又如审视货物般,从秋云脸儿顺至腰身,最后在秋云臀间徘徊,流露出不满:“细骨愣登的,怕是不好生养。”见秋云十指纤纤,又道:“脆手脆指的,怕是不好操持。”再见她面无表情,更是不喜:“冷面寒声的,怕是不好相与。”

    秋云淡然一笑:“顾管家劳烦你挂心,我们这儿,不招人。”

    此话像鞭子甩来,把妇人臊的脸火辣辣痛。

    到底经过些世面,顾管家沉着道:“秋云姑娘说笑了。这位便是同你来往旺兴她老娘,今儿托我领她来瞧一遭,不知你们那儿规矩如何,咱们县里的规矩,其中的意味,我一个男子家不好说,总归是好事儿。”说得脸上纹路全飘起来,仿佛要飞。

    “谁是旺兴,谁又是旺兴她娘,而谁又有好事儿?”秋云只装傻不知:“烦顾管家话理理清楚,别让女子去找乱麻线头,女子不耐烦。”

    主子都得罪了,还怕奴才。

    不待顾管家开口,那妇人挺身上前,嘴中嚷道:“女子好大的派头,家中少了爹娘管教?眼前人是啥身份,容你顶撞,粗俗没规矩,不知礼仪教训,早该安掌上嚼笼,省的撩蹄子乱咬人。老身给顾管家万分面子,要真说句不当的。”先朝顾管家作揖,又道:“这等泼辣货色,是进不了我家门的。”

    老妇先前也在程家服侍过,对规矩派头耳闻几句,教训起人来侃侃而谈,仿佛不是她讲规矩,她是规矩本矩。

    “这位婶婶,若是犯了癔症,就赶紧医治,别在我店中抽疯。虽不知你家中是有金砖银箩筐,还是珠榻美玉床,馋的人人都想进,但女子绝无此好。既你已口出嗔言,恕女子不予任何人面子,烦请二位,脚,四只,退出我家店堂。”她说的云淡风轻,就如驱院子里来的闹嚷麻雀。

    “这泼皮!”妇人忘记在顾管家面前绷出的好性,跳将起来。

    可惜了,顾管家不许她发作,轻咳声,妇人立刻循规蹈矩,手上下交叠握在胸前,满脸堆笑。

    “秋云姑娘还是稳重点好,今口出狂言,以后嫁入他家,来日方长,快对太太行礼道歉,兴许还能博的老人家原谅。”

    “程府大管家竟是连插根草标的老妪也奉若太太。看来婶婶家中必是金银堆成山,不然凭顾管家身份,怎地做起拉无头媒的事儿来。我说……”秋云围绕二人踱了圈,脸上笑意消减,脸色晦暗不明:“好听点是做媒,不好听,便是强抢民女。你们从进门开始,所说的话,我每个字都明白,但是连成句,是一句也不懂。隐约觉得顾管家口中的好事儿恐怕是我的坏事儿,是飞来横祸的事儿,是无中生有的事儿。不过别慌,是私事由众人断公,是公事有朝廷衙门,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他们说话间,周围已聚了人,大家心中暗喜,这张氏卤菜馆比戏台子还热闹,见天儿的有戏唱。

    “姑娘实乃无稽之谈。老夫是信佛之人,常闻布施十金不如日行一善,本受老人家相托做点好事,又因旺兴娘是府内出了名的和气人,便是重病缠身也要来瞧瞧儿媳,这般苦心如何好辜负。打进你店泼的冷言恐已结冰。总归是生意大了,不把长辈放在眼里,要赶邀出门,或是只想做私,不想抬正,又是那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坤臂撒网妄图拢他人,姑娘,老夫劝你莫走弯路把心放正些,年纪尚小,不知名节珍贵,那行走世上的女子,只有青楼瘦马视名节为尘嚣。”又面朝众人正经道:“这妇人的儿子在我府上当差,月里,家中老娘苦侯不见米钱,便问询了番,原来他儿子和这姑娘有私,月钱尽数填到馆子内,他娘想既彼此有意,就央我带她来瞧瞧姑娘品性,好早日上门提亲。谁知秋云姑娘牙尖嘴利,将我二人好生奚落。不知是羞怯紧张胡言乱语,还是得陇望蜀这山望着那山高。”说完,朝老妇使个眼色:“旺兴儿娘,你老不必遮了,秋云姑娘脏水泼出,你我不用帕子擦干污浊,如何还得清白。”

    老妇眼睛眨眨,从兜内掏出条被揉皱的春山秋水碧色苏绸绢子,在手内抖动:“各位瞧瞧,这是啥来头,若不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老身还能使上,老身便也想,他没这资本啊。”

    绢子随她抖动如水般细滑顺柔流动开来,确为珍品。

    张枫也从厨内出来,秋月放下手中托盘,跟着围过来。

    张枫率先道:“婶婶说话偏的很,拿张帕子就说我儿有私,那我常拿刀,不是日日杀人。”

    “哪里钻出来的婆娘叫嘴咂舌?”

    “哪里窜进来的乌鸦聒噪不堪?”

    “好你个婆娘,是不信,且我让我儿来作证。”

    说话间,正好旺兴从外边来,他还脸儿挂笑,仿若有稀奇瞧,刚钻入人群,便被他老娘一把扯过来,揪着他胳膊上璇儿说:“我的儿,你快看看是不是这姑娘私授你帕子,暗中对你递意。”

    旺兴被她娘逗乐了,噗嗤一笑:“娘,你说的啥聊斋。”

    笑的弯下腰,抬头对上顾管家凌厉眼神,笑被噎住,他是个伶俐人。

    醒悟过来为何顾管家让他日日跑店。又看了眼秋云,见她面若冰霜也艳如春花,让人心笙荡漾。虽膈应她曾与少爷交好,突觉得少爷看上的人归了自己,是十分抬身价的事儿,自涌上阵得意和快感。

    话转个弯道:“不是暗中递意,是我俩早就郎情妾意,心有所属,彼此中意。不然我日日来铺中干啥。是吧,秋云?”

    原世上所有痴心妄想的人都觉得自己有十分本事,极了不起。

    他以为秋云叫他几句哥哥,客气礼待,是暗生情愫,她定顺自己的话借坡下驴,再不然为维护名声她也得咬牙应下。

    “秋月去帮我打盆水来。”

    谁也没料到秋云开口说句这个。

    秋月端来水,秋云接过,走到旺兴面前,按他脑袋到盆上:“烦你瞧瞧自己,是个啥样式的歪瓜裂枣,若说一朝成仙,位列仙班。你在谱上恐怕也只是天蓬元帅。”

    说完退后两步,大吼道:“诸位散开,水火无眼,别浇了各位。”

    站后面的人赶忙跑开,秋云用力朝三人泼去。

    大冷天的兜头盆冰水,那酸爽。

    激的老妇跳起来,双脚直蹬地,便要朝秋云扑来。

    张枫忙去厨房抓刀,却从旁闪出一人用极快的速度,抓住老妇的手向上掰曲,只听骨头折断的响声,和老妇的嚎叫。

    又轰一声,老妇竟是痛晕过去跌倒在地。

    而折他的人连个背影也没给众人细瞧,迅捷如电。

    秋云暗中瞟见人群后头一抹衣角,上面纹路如碧波婉转。

    突然心内一动。

    便在这瞬间,见老娘倒地的旺兴发了狂般,朝秋云冲来,手中高举条木凳。

    张枫推开尚在发愣的秋云,举刀去挡。

    “敢对我姑无礼,磕头先。”

    江一流从外头赶到,见此景,俯冲向前,按下旺兴双肩跃起,绷直的脚尖点在他膝盖内侧,看似轻巧实则有力,旺兴顿时站不住脚跪倒在地,一流脚攀其背,以他肩作支点朝后腾翻,手趁势抓过凳脚,稳稳落在地上。

    众人皆为这身流利功夫喝彩。

    旺兴还欲扑去,江一流随手丢开木凳,手把住他脑袋,朝地磕去。

    “一个,两个,三个!”

    直做满三个,才让他起身。绞住他两臂,拉到一边。

    “给我消停点,不然小爷有苦头给你吃。”

    “娘!”旺兴朝他娘倒地的方向挣扎。

    “说你,你不听。若还想你娘的手接上就给我安静点。”江一流拍拍他的脑袋,给逗狗儿似的。

    旺兴得了这句话,不敢再言语,只咬紧后槽牙,泪水连连的去看他娘。

    秋云到底不忍,和秋月合力将他娘扶起。他们也是被当枪使。

    使的是他们的贪婪和无耻。

    “顾管家,还听的进去话的,好像只有你了。咱们慢慢说。”秋云已经看见吕娇和洛鸣安了。吕娇欲讲话被她止住。

    “姑娘请指教。”

    “我不爱打哑谜,喜欢直说,我同你家夫人谈话也是如此。”

    顾管家脸色微变:“老夫不懂姑娘意思。”

    “若你真要同我在这里打太极,那没得谈,忠心所付非人,可悲可叹。”秋云摇头。

    “你说什么!”顾管家怒道。

    “耳朵不好去治。话我说一遍,要谈就谈,不谈便走,直路你不走,喜欢绕圈子。我忙的很,没工夫同你消遣。”

    顾管家拂袖欲走,走出几步,又退后,憋气道:“愿闻其详,我自洗耳恭听。”

    从老夫变成我,这是好事。

    秋云捡起地上的帕子,又从兜中掏出另张一模一样的帕子,笑起来:“若谁是帕子的主人,谁就同府上小厮结亲,你们坑的怕是自家的表小姐。娇妹,你来说说,谁在外头糟蹋你的名声?”

    吕娇终于能开口,赶紧步到秋云身边。

    顾管家见她出现,面如土色,又看到紧随其后的洛鸣安,面上立刻如山崩石裂般,再也挂不住了。

    “顾大叔,这是我的帕子,怎跑你那儿去了?若你不知,别人送你,你也不该收才对。”吕娇不知事情原委,只疑惑为何堵黄氏嘴的帕子落到顾管家手中。

    洛鸣安已揣测其中意味,虽不甚明晰,但事关女子操守,他知其中郑重,正色道:“老顾,别遭了人挑唆。前些时候,我们到店里用餐,秋云姑娘堂妹瞧娇妹帕子好看,求了去。你知道娇妹素来大方,怕厚此薄彼,又送张给秋云姑娘。来路去路均干净得很。”

    隐去黄氏做偷,秋梦堵嘴的事。

    “洛少爷,吕小姐,据小厮言,这确属秋云姑娘赠他。”顾管家还垂死挣扎。

    吕娇戳他道:“你这老顾,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今儿我就让你心死个明白。”她拿过其中一张帕子,指上面一处暗绣对顾管家道:“给我睁大你老眼看清楚,这儿,我丫鬟黄莺所绣的尾巴,因这帕子先是给她,后被我转给秋云。安哥和我的话均不信,说也不听,你怎么这么犟呢,渊哥在时,没见你这般蠢。”

    “娇妹。”洛鸣安用手止她,到底还是得给程渊府上管家留些面子。

    “我想。”秋云笑道,目光含有深意:“恐怕是府上小厮记错了,给他帕子的,是我妹子秋梦,不是我。。”

    这是她给的顾管家台阶,一道众人都看见的台阶。而他不走也得走。

    顾管家只觉得这辈子没丢这么大的脸过,想起少爷临行前的嘱托,他眼中的信赖,感觉所守护的东西被剜出道口子,而使刀的正是自己。

    他垂下头,默然道:“是小厮记错了。今日叨扰姑娘,我也有不对。烦姑娘先替旺兴娘接好骨头,回头我再收拾他。”

    秋云不为难他,从讹诈的母子到秋月被掳及至一系列发生的事情,由顾管家带出水面,她已确定谁人在背后使坏。

    没必要和一个被蒙蔽的下人计较。

    秋云扬手道:“一流,帮婶婶把手臂接好。”

    江一流丢开旺兴,三五两下将老妇的手臂接正道:“拆的刚刚好,未伤别的筋骨一厘,是位分筋挫骨的高手,不知是何人打抱不平。”

    秋云扯虎皮做大旗:“我认识的能人多了去。”又对顾管家言:“程少爷便是其中一个。”

    顾管家无话可接,让旺兴扶起老妇,狼狈离开。

    秋云将帕子还给吕娇,吕娇推辞:“已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来的道理。”

    秋云笑:“还给黄莺妹子吧,必定是她十分喜爱之物。另一张,拿去烧了。”

    洛鸣安插话道:“你早有预料。”

    秋云不答他,只问吕娇:“那天说到你程家表姑还未完,我们继续聊。”

    吕娇没心眼,嗔道:“你这人可真够八卦的。”

    洛鸣安目光暗中聚在秋云身上,见她谈笑自若。慢慢蹙起眉,若有所思。

三十章

    “说起来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大表姑叫吕霖,小表姑叫吕雲,他们一房远在充州,家里做木材生意,和程姑父有来往。大表姑是程姑父自己瞧上的。小时候我去他们家时,曾透窗远远看见,大表姑挥毫,程姑父研磨,琴瑟和鸣十分恩爱。不过,大表姑没享几年福,生下渊哥儿便因病去世。记得娘亲带我去吊唁,娘亲不许我进灵堂,我由嬷嬷牵着在院里,渊哥跪在灵堂中,瘦小的脊背挺直,程姑父让他磕头他理也不理,背身出来,脸上全是泪,还未走出灵堂就晕过去。还是程姑父抱着他磕头的。过了没多久,小表姑却嫁给程姑父,我娘亲不去赴宴,同我父亲吵了架,我听见娘亲对嬷嬷抱怨小表姑的不是,嬷嬷还说小表姑是破鼓烂锅。娘亲不乐意我和小表姑来往,对渊哥却好的很。”吕娇压低声音,竖手挡唇道:“嬷嬷有次说漏嘴,说大表姑是被程姑父和小表姑气死的。可我不信。我觉得只被小表姑气的,程姑父那样好的人,小时候总抱我荡秋千,带我和渊哥逛庙会,趁我娘不注意给我塞大红包……”

    洛鸣安咳嗽一声,吕娇白他眼:“有病就治,别传给别人,让我哥给你抓点药。”

    秋云笑:“这样倒说通了,我还奇怪为何程渊对他母亲如此冷漠。”

    “那可不。”提到程渊,吕娇仿佛与有荣焉,翘起头说:“没人不喜欢渊哥的,若有人不喜欢,不是瞎就是傻。小表姑总拿热脸去贴冷那啥,渊哥都不带搭理她的。”

    洛鸣安又咳。

    吕娇颦眉道:“我求你赶快走吧,再咳下去快成肺痨了。”

    洛鸣安无语,我这咳了两声,你就快把渊哥家底全泄给人家了。

    “出了这等事,程渊外家不疑?”

    “你说渊哥外家,他们家后来过继了儿子有了香火,再也不同程家来往,小表姑成亲嫁妆都不舍得置。”吕娇瘪嘴,挑眼去看预备再次咳嗽的洛鸣安。

    看的他尴尬的放下手。

    “我说秋云,怎么总你问我,我才满肚子不解,今儿发生了什么事,你火急火燎把我和洛鸣安找来,我这帕子又怎么落到顾管家手中?快给我交代清楚。”

    秋云隐下程夫人码头那段,其余娓娓道与二人听。

    “她怎么这样啊!我都不讨厌你了,她还总找你茬,又不是她亲儿子,管得着别人和谁来往。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吕娇瞟秋云一眼,细声道:“再说,渊哥也不见得就喜欢你。”

    “哦,那喜欢你。”洛鸣安敲敲吕娇的头:“见了面哪次不教训你的。”

    “你!”吕娇气的摇头,朱钗璎珞叮当作响。

    洛鸣安难得不让步,两人如乌骨鸡大眼瞪小眼。

    却听江一流在堂中喊:“姑!醋呢,我腻着了……”

    秋云哈哈笑起来:“一流,要醋,这正酿呢。”

    张枫从厨内出来,拎着醋,给了江一流一杵子:“成天指使你姑。”

    江一流憨憨笑起来,亲亲热热道:“因为我姑好嘛!”那声姑调子拖的特别长,充满腻歪劲儿。

    他越过张枫真诚问道:“姐,咱们店要卖醋啦?咋还酿上了。买的豆子先烧顿羊肉咋样?”

    秋云跺脚大笑。

    生活就是这样,有其暗礁或波折,也有温馨和欢喜,彼此相交,彼此相倚。

    秋云想,也许前世的不尽如意何尝不是自己冷眼旁观所致,倘若能身临其中,也许会有别的收获。

    见秋云开怀大笑,吕娇和洛鸣安调转枪头对她。秋云忙留他俩用饭,二人推辞掉,互掐出门去。

    顾管家回府处置旺兴,任他如何哭闹也不依,最后给了二十两银子封口费,让他拖家带口搬出城去。

    其他只做无事,与程夫人相见恭敬如旧。

    秋云隔壁是家豆腐店,最近老板女儿嫁入昌平富户多年终于有孕,二老便收了生意,欲搬去与女儿同住,贴了告示将店子打出去。

    秋云正嫌铺子门面太小,便收了调查码头男子的心思,专心打理扩店之事。与老夫妇谈好价钱,盘下门面,重新粉刷规整一番,赶在年前开了业。

    开业前,秋云央了傅老先生墨宝。

    待开业当天由江一流飞上檐在众人的瞩目下将傅老先生所书张氏卤菜馆牌匾挂在梁下。

    秋云和秋月放了两串鞭炮,邀众人踩着红纸入店,当天所有吃食六折。

    店中现在除了卖卤肉锅子,还兼买炒菜烧菜。

    新颖的是,所有菜放在小炉上热着,客人在秋云处交了钱领木牌和餐盘,全凭喜好,自己舀去。

    菜多且新鲜,还管饱,深受食客喜欢,吸引了附近不少下体力活的劳力工人,得空就来打牙祭。

    秋云专程置办礼盒前去谢过傅老先生。

    冬日难得日头晴朗,傅院中百花凋谢,万物寂寥,所剩翠柏傲骨迎冬,屹立如谦谦君子。

    老先生用银质剪刀修剪多余枝杈,秋云被仆人领至院内。

    鼻尖嗅到墙角数枝寒梅暗香浮动。

    “小老板何须多礼,不过动动筋骨,写两个字儿,何足挂齿。”傅先生推辞礼盒:“东西拿回去吧,人来已是重礼。”

    秋云笑道:“先生德高望重,小女子不敢有辱清名,盒内乃家中烹饪小菜,供先生消遣下酒所用,妄先生笑纳。”

    傅老先生打开盖子,见卤菜烧鹅类吃食,摇头笑道:“那老夫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三儿,把东西提下去让师娘温热,再烫壶桂花酒,老夫要痛饮三杯。”

    站在秋云身旁的仆人依言领命下去。

    秋云又道:“今日前来还有一事劳烦先生。”

    “哦,还有事,说来听听。”

    “小女子所开食舍生意尚可,圣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听闻书院中有学生饮冰食檗,便想接济品德高尚的弟子,免一餐之费,女子对院中之事不明,烦请先生引荐几位。”秋云恭敬道。

    这倒出乎傅老先生意料,自古商人重利,县中豪阔商贾也未有此觉悟,眼前的小老板却颇为重情,实乃不凡。

    “这是难得的好事,小老板这等胸怀让老夫敬佩,何乃劳烦之说,我确有几名品学兼优但囊中羞涩的弟子,回头写个帖子给他们,烦小老板照顾一二。”傅老先生喜道。

    “好,那就静候傅老先生消息。”

    说完秋云行礼离开。

    从屋内迈出一人,目光随她身影悠长远去。

    傅先生笑道:“逢道,若昔日你能遇到此等善人,恐怕也不用挨苦受饿了。”

    男子嘴角浮出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味深长道:“生不逢君,确是人生一大憾事。。”说完出来扶老先生:“屋里冷,师娘唤您进去。”

    傅老先生叹气:“逢道,若说宝剑磨砺全倚炉中火炙,你定是世上最利的剑。”

    侯逢道露出惯常清雅的笑:“先生抬举。”

    不出几日,果有五人执傅先生名帖来店中,秋云免其餐费又对学生用餐打九折,如此一来,书院中人人得知,张氏卤菜馆小老板宅心仁厚乐善好施的名头。

    秋云找工匠制作名牌,客人交十文钱买名牌,享有在店中用餐可充值打折,消费后积分兑换礼品,逢生辰免单赠送礼物等许多福利。

    初发行几十张便一抢而空,秋云又赶制百来张。

    店中生意越发兴盛,客流稳定。

    过了腊八就是年,除夕当天秋云只卖半天,在门板贴上告示,十五后开门。

    江一流知道他们要回乡,自己捡好板凳桌子,故作嬉笑道:“姐姐,你们安心回去,我好好守店,保证去时啥样,回来啥样。”

    师傅圆寂后,他不曾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节气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却更衬他孤寡寂寥。

    “谁说让你守店,我打算邀你去我家过年。不晓得江小哥可嫌弃?”秋云知他心事,故意说话逗他。

    直肠人哪会转弯,立刻喜得眉飞色舞:“说真的吗,姐,我能去你家过年?”

    “姐啥时候骗过你。”秋云笑道。

    江一流连翻数个跟头,从屋内翻到屋外,乱拉街上行人嚷道:“知道吗,我有家过年了,在我姐家过年,真高兴,真乐。”说完又从屋外翻到屋内。

    “行了行了,翻的我头晕眼花,快收拾完,咱们去街上买年货。回家过年咯。”秋云立刻阻止这位“风车”,按下他躁动的心。

    “好嘞,姑,我帮你扛菜板。”江一流闹嚷进厨房。

    喜迎佳节,街上张灯结彩,扎龙闹狮热闹非凡。

    江一流在人群中左躲右闪,身手灵活,由他去采买,秋云几人只需跟在后头当甩手掌柜,他左手挑两个灯笼,右手臂上挂春联年画,手内提绿豆红豆糕芝麻糖冬瓜条桃酥饼等拼成的食盒,颈上还挂两串红纸爆竹,他挤回秋云身边:“姐,快帮我接一手,前面饺子皮要卖没了。”

    说完把东西往秋云手里塞去,自己颠着爆竹冲进粮店。

    几人边买边逛,去南街买新衣,广福门买果盘,安居里买五谷,涌泉巷买鞋履。

    待日落时分提着大包小包开开心心返家去。

    程府中各院打扫洁净四门洞开,屋檐悬挂红灯笼,窗框剪贴花彩纸,插梅贴绒,花枝招展。丫鬟手托果品点心,小厮臂端宝塔供品,匆忙来往,秩序安然未见一丝忙乱。

    从三十早上程夫人不停使人去城门打听,总觉得心里不安的厉害。

    酉时门外飞奔来匹马,驼铃刚翻身下马,马便累瘫在地,吁吁直喘,鼻中喷出热气。

    驼铃飞速奔至正院,朝等在那的程夫人磕头报信:“夫人不好,京中出事了……”

    桌上青花瓷杯被程夫人慌乱打翻在地,不由丫鬟服侍,她几步迈到驼铃面前,蹲下声,急道:“出了何事,倒是快说啊。”

    驼铃大喘两口气道:“慈悲寺塌了,圣上大怒,老爷……老爷被牵连入狱,关入京牢中,少爷正变卖京中产业四处打点营救老爷,差小子回来告知家头,清点庄子铺产,恐怕……。”连夜赶路,他再也无力苦撑,不待说完便晕过去了。

    程夫人哑然失色,瞬间觉得天昏地暗,还好丫鬟拉住她才未失态,她扶住丫鬟,摆手下令:“先将驼铃抬下去休息,帮我叫顾严二位管家来。”

    旁边领命的小厮自是去办。

    说完这话,她才发现,手下的胳膊竟被她用指甲掐破。

    她柔声细语问道:“痛嘛?”

    丫鬟咬牙摇头。

    她笑起来,笑中全是苦涩:“现在不痛,痛的还在后头。”

    外头的蓝鹊跳来跳去,用美丽的翅膀去扑打竹笼,挣掉几片艳丽羽毛,落在青灰色的石阶上,被飞吹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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