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靠本事恰饭
“太好了!”
钟大业一脸兴奋,不疑有他。
首先眼前的小伙子,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人,他如果说有看头,那就绝对不会差。
其次也不可能差。
电视剧跟电影不同,电影拍出来,不见得所有人都会喜欢。
但电视剧不一样,那种隔一个礼拜才放一集的期待感,吊死人的胃口,在这个娱乐匮乏的年代,几乎没有老百姓能把持得住。
这年头什么电视剧不是大火?
“那你这次准备去哪里?”
“什么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他们拍戏的地方……探班吗?”钟大业疑惑。
自从的事情之后,他就笃定对方在影视圈里有些人际关系,而且对方自己也承认过。
满以为这回还是上次的套路,偷偷潜入片场,将里面的时髦衣服拍回来。
“厂长,这部电视剧是在日苯拍的。”
“啊?你要去日苯?”
钟大爷对影视圈可谓一窍不通啊,想想就知道,日苯拍的电视剧,能几个月后就在中国播出?
要知道可是1975拍的。
随着它在中国热播后,里面的女主角山口百惠和男主角三浦友和也在中国大火,特别是山口百惠,她的各种优点被人夸到天上,在我国至少拥有上亿粉丝。
但这些粉丝们鲜有人知道,此时的山口百惠早已不是剧中那份青春可人的少女形象,而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
并且为了爱情已经淡出影视圈,成为一名全职太太。
“不用去。”
郭永坤不得不耐心解释一番,“你应该知道我前不久去过一次羊城吧?”
钟大业点点头,他昨天作调查的时候,已经了解到。
“这部电视剧已经在羊城那边热播,都快播完了,我看过,记忆深刻,所以里面好看的衣服都能画出来。”
“原来如此……”
钟大业眼神明亮,那就更好了,他还真担心对方要去日苯,那就有些不太好办。
首先你得有护照吧?
只是这年头一般人哪有?
而且办理起来相当麻烦。
“不会画错吧?”
“不会的,放心吧。”郭永坤没好气道:“我画出来你们看看,能不能行,一看就知道。”
怎么可能会画错,以他的隐藏画功,对吧?
而且80年代的人,如果不清楚辛子衫和光夫衫,那就有鬼了。
辛子衫,就是山口百惠穿的衣服,她在剧中的角色叫大岛幸子。
光夫衫则是三浦友和穿的衣服,他在剧中的角色叫相良光夫。
而且不仅他们的衣着打扮,一些配角……譬如大岛茂的那款人造革长方形皮包,在电视剧热播后,同样风靡全国,基本干部们人手一只。
在80年代至90年代的这些年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生产销售衍生品成为万元户。
用后世的话说,叫作影视周边。
主要实在太火了。
火到什么程度呢?
仅仅一个万人空巷实在难以表述。
应该来讲,它是国人最早的日剧启蒙,也掀起了首次的“哈日”潮流。
这么说吧,不光男女主角的衣着打扮被人争相模仿。
就连发型,都备受追捧。
播出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全国街头到处都是辛子头,就是那种发梢将将及肩的蓬松短发,然后必须得四六分,不然不像。
一些出版社甚至专门出版了类似于等裁剪类的书籍,而且供不应求。
其火爆程度可见一斑。
生活在80年代的姑娘,很多在二三十年后,翻开封尘的木头箱子,总能在里面找出一件妥善保管的辛子衫。
而那件衣服上,承载着她们的青春和美丽。
“现在画?”
“可以。”
“那你等等,我叫久丰过来!”
设计方面的事情钟大业是不很懂,但设计科长刘久丰却是专业的,有他配合,自然事半功倍。
一通电话挂出去,不大会儿,老裁缝刘久丰便抱着尺子白纸什么的,敲门走进。
“厂长,搞什么设计啊?”
刘久丰显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设计不是他的事情么,怎么还让他带工具过来配合别人。
与此同时,眼神也瞟到郭永坤身上。
听说这小子最近倒了大霉啊,怎么没去仓库搬东西,还翘着个二郎腿坐在这里?
“你问他。”钟大业指着郭永坤说。
“啊?”
所幸刘久丰不是王辉那种性格,否则指不定一下蹦得老高了。
什么个鬼?
我设计科人才济济,何须一名搬运工指手画脚?
再说,他还没死呢!
“小郭同志,你还会搞服装设计?”
“设计不敢当,就是脑子里有几款衣服,画出来给你们看看。”
“哦?”
刘久丰诧异,同时略有期待,心想这小子莫非又从哪里偷师了?
那看看也无妨。
于是就走上前,配合郭永坤绘图。
黑色铅笔在白色厚皮纸上来来回回,发出沙沙声响。
里面的衣服自然不止一两套。
单是山口百惠起码就穿了几十套衣服,毕竟是电视剧,而且有二十九集。
老实讲,郭永坤也不可能记下全部。
所以大多数的都被他忽略了,只画几件最具有代表性的辛子衫——有胸前做编花设计的,有肩部做宽大处理的,类似于日后的蝙蝠衫,还有袖口做圆弧造型的,以及领口做大飞领设计的。
基本都是夏秋时装,合适即将到来的季节。
光夫衫自然也有,而且正好相反,它是以春冬装为主。
三浦友和标志性的高领毛衣,那是必须要画的,还有带大口袋的工装外套,以及过膝的宽大风衣。
这一画,就是整整一天,就连午饭都是钟大业安排人送到办公室的。
临近黄昏时分,一共十三幅画,终于全部完成。
虽然仅有十三幅,比上次少得多,但带给旁边刘久丰的震撼更大,因为这些画是他一笔一笔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画出来的。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眼前这名搬运工,以他的水平,去他们设计科工作,绰绰有余了。
而且重点还是这些衣服的创意,他们……根本想不出来!
他可不知道郭永坤是从哪里偷师的,厂长并未提及,此刻只觉得这些创意实在匪夷所思,神乎其技。
简直是天才的构想!
而且比上次里的衣服更接地气,不是那种非要有气质的女性才能穿出味道的,感觉任何一个女人都能接受,都可以穿。
他找不出丁点毛病。
“厂长,这些衣服如果生产出来,销量绝对能火啊!”
这话还需要他说么,钟大业虽然不会设计,但眼光总归是有的,将所有纸张全部过目之后,也是笑得合不拢嘴。
今年的销量又有救……不对!是至少今明两年的销量!
福将就是福将,这回带给他的惊喜远比上次大,居然连男装都有。
1982年,市面上的女装款式还好说一些,已经不是那么单一,但男装……那是真的你有钱都买不到个花样。
而这年头,女装是卖不过男装的,并非数量,而是销售额。
首先,即便是女人,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卖衣服。
其次,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多是男性,既然服装款式没得挑,各大服装厂只好在选材用料上下功夫。
所以一套男装的价格,通常要比女装贵不少,那赚头自然更足。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刘久丰说。
“什么?”钟大业问。
“配色。”
刘久丰表情严肃道:“这些衣服说时髦,自然也时髦,但跟里的那些衣服还是有点不一样。但这并不是坏事,而是好事,市场的接受度会更高,只是配色方面是一个大问题,要是同样配成五颜六色……我总感觉不太搭调,而如果按照现在我们的习惯性配色,似乎也不太搭调。”
“啧……”
听他这么一讲,钟大业情不自禁蹙起眉头,一时有些担忧。
因为很简单的道理,眼下人民群众家里的电视机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黑白的,根本分不出颜色。
“小郭,这些衣服什么颜色……你知道吧?”
“放心吧,我来配,没问题。”
钟大业长出口气,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做事靠谱!
要不然不做,一做就是全套。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郭永坤就主要泡在了设计科。
这也使得某些人议论纷纷,特别是整顿办和转运科那边。
另外……还有一个人。
礼拜一的干部例行周会之后,行政一号楼里,有人听到老任的办公室中传出咆哮声。
原本这并不足为奇,他隔三差五就要咆两嗓子,但这回不一样,不仅老任的声音很大,另一个,同样不小。
甚至可以说寸步不让。
此事比郭永坤那点小事造成的影响更大,厂里私底下都议论开了,二把手首次硬刚一把手,感觉要火星撞地球了一样。
三天之后,此事到底怎么了结的不得而知。
无错
134.宝藏青年
科室里。
门口以及走廊上围满了人,这些家伙本是来兴师问罪的。
原因在于郭永坤一名搬运工,怎敢硬闯他们整顿办,而且仗着身强力壮,强行将一名职工从座位上扯起。
并且让对方滚蛋!
谁给你的脸?
谁给你的权利?
你都被下放调走了,以前的办公桌还是你的吗?
真当他们整顿办好欺负,无人乎?
所以这帮厂子弟义愤填膺同仇敌忾,袖子都撸起来了,准备给他点颜色瞧瞧。
然而,当郭永坤将一纸复职书摁在为首那家伙的脸上的时候,一群人又突然燥不起来了。
那上面厂长的亲笔签名,可不是摆设。
他们仗着父辈的荫庇再怎么肆无忌惮,也不敢跟厂长对着干。
真要如此,不说钟大业会不会办他们,回家他们的父母都饶不了他们。
于是这之后,他们就有些骑虎难下,特别是为首的几个,毕竟狠话都放了,类似于“今天不打得这王八蛋喊爷爷,就不姓什么的”云云。
而且即便没这回事,他们与郭永坤也积怨已久。
如今姿势已经摆好,气势也酝酿到位,周围还这么多人看着,难不成就这样灰溜溜原路返回?
那不能够!
至少要放几句狠话吧!
只可惜啊,为首几人一个字还没蹦出来的时候,科长陈智勇来了。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的表情和态度。
面对那个可恶的家伙,脸上居然堆满笑容,甚至道了声歉,一副讨好巴结的嘴脸。
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设计科长,刘久丰。
而这厮竟也是这副嘴脸。
搞什么飞机嘛!
厂里总共才几个科啊,如今两大科长特地跑过来给一个搬运工出身的家伙陪笑脸,像什么话!
周围众人眼球掉了一地,同时也十分不爽。
“小郭,既然回都回来了,就安心干着吧,我对你怎么样,你是清楚的。”陈智勇笑着说。
天杀的刘久丰,居然敢来抢他的人。
这要换成别人,他倒也无所谓了,但眼前这个,绝对不行!
这几天厂里有两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底层职工大多不知情,以为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但到了他们这种职位,知道的内幕显然更多。
其实这根本就是一码事!
钟厂长竟然不惜为了眼前这个小伙子,史无前例地跟老任大吵了一架。
这事本就吓死个人,但你知道重点是什么吗?
老任……居然妥协了!
你敢信?
老任那是何等强势的人物啊!
可如今现实摆在眼前,他是真的妥协了,眼前的年轻人恢复原职。
那么这其中的信息量就有些大了。
但无论如何,此事已经很好证明一个道理,那就是钟厂长无比器重眼前这个年轻人,甚至说成是逆鳞都毫不为过。
不然能破天荒地对老任发飙?
这样的铁蛋关系户,陈智勇能轻易将他放走?
更别提对方还很会做人,他也是打心眼里喜欢。
“老陈,我说你就别给人家灌迷汤药了。”
郭永坤还未有所表示,旁边的刘久丰已经没好气道:“你看看门口这些家伙,这总不是外部门的人吧,一个个恨不得吃掉人家小郭。我知道你们这里都是厂子弟,但这也太排外了吧?”
陈智勇回头一看,也是不由一阵火大,怒喝道:“滚!都杵在这里干嘛,不用工作的吗?!”
这可是来自顶头上司的命令,一帮人心里再不舒坦,也生不出丁点反抗的心思,否则玩不废你?
也只能一脸悻悻地作鸟兽散。
哪有半分来时的气势汹汹?
“还有你们三个,待在这干嘛?”
“那个……科长,我们的办公室就在这里。”
郭永坤的三名敌军室友,顿时一脸尬笑。
“那也给我滚!”
三人吓得一哆嗦,仓皇遁走。
为首的老孙都跑进廊道了,忽然想到什么,又蹑手蹑脚跑回来,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老刘,你这直接冲进我们科来挖人的事情,做的可不光彩!”
陈智勇满脸的不服气,可也没办法,因为他刚才已经给钟厂长打过电话,对方的意思是……随便。
很显然,刘久丰这厮有备而来,已经提前搞定了厂长。
至于这个“随便”的意思,当然不是随他的便,也不可能是随刘久丰的便,否则这家伙就不会特地跑来,而是直接让行政部下通知了。
而是随郭永坤的便。
“是不光彩。但我不在乎,我只要人才!”
刘久丰望着眼前的年轻人,眼神炙热,越是这几天的朝夕相处,越让他明白对方的宝贵。
他对流行和时髦的把控,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一样,往往随意一句话随意一个笔触随意一个配色,都令自己颇有启发。
脑子里尽是宝藏的感觉!
只要有他在身边,就会拥有源源不竭的灵感。
所以此人刘久丰必须得到,不惜一切代价,更别提什么脸皮。
“你……”
陈智勇气结,对方显然已经豁出老脸不要了,太卑鄙,太无耻了!
原本他其实并不担忧,毕竟他和小郭是老相识,还有些不好言谈的亲密关系,但问题就出在这几天科里的动静,得知小郭要走后,一帮蠢材差点没敲锣打鼓。
这事换任何一个人也受不了啊!
“小郭,以咱俩的关系,多的话我就不说了,科里的这些人你放心,我会逐一收拾的,保证他们以后不招惹你。”
郭永坤看了看他,又瞅了瞅刘久丰,感觉有些好笑。
人生际遇,果真如白云苍狗。
前几天他还是一坨臭狗屎呢,别说整顿办这边,就是去到转运科的仓库,那些搬运工都爱理不理。
这会儿倒好,两名部门大佬,为他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没有大打出手。
一下成了香饽饽。
“小郭,能借一步说话么?”刘久丰根本不给他任何表态的机会,忙道。
“直接说吧,陈科长不是外人。”郭永坤笑着搭话。
刘久丰瞄了眼陈智勇,对方却是冷哼一声,两眼朝天看。
“他跟你不是外人,但跟我是啊!”
“哼!”
又是一阵冷哼传来,陈智勇此刻心里估计把刘久丰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遍了。
郭永坤也是无奈,只好起身走向对角的墙边。
刘久丰跟过来后,咬着耳根说,“小郭啊,正所谓天才不能以常理度之,别看刘哥我乍一看挺古板,其实思想开放着嘞……”
好吧,连刘哥都搞出来了,这近乎套的。
而且说的不羞不燥。
郭永坤今天不过二十三岁,他都快奔五了,叫声叔都不违和。
“我知道你办事效率高,在厂里待不住,这也没关系嘛,年轻人好动,能理解。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回头你给我个电话,有事我喊你来上班,没事……你想来就来,我给你足够的自由空间。”
郭永坤情不自禁眼前一亮,这个老刘同志,倒还真的不古板。
外表一副老裁缝形象,却是看走了眼。
“而且我们设计科,都是高素质人才,可不像他们整顿办,一群厂子弟拉帮结派,他们都尊重有才华的人,你这几天在我们那边帮忙,本事他们全看在眼里,那是打心眼里佩服,以后关系也好处,不像这边。”
老刘不但不古板,还挺睿智,又说到有一个正点上。
郭永坤虽然不屑于跟狗怄气,但旁边天天有狗在吠,也是烦躁的很。
而设计科那边确实要好得多,他泡过几天就知道,大部分都是中专生,有文化,有涵养,尊重知识和才华,不会因为过往经历拿有色眼镜看人。
“你觉得呢?”
郭永坤捋了捋,似乎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他对现阶段一个工作岗位的要求大抵如此,足够的自由空间,领导好说话,周围没有碍眼的东西。
“小郭!”
陈智勇虽然没跟过来,也听不清二人的交谈,但一直留意着郭永坤的表情变化,见他嘴角都有了笑容,瞬间急了。
“科长,可能设计科确实更合适我。”
陈智勇一听这话,顿时面如死灰。
天杀的刘久丰,我跟你势不两立!
“科长,矫情的话我就不说了,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知会一声,我保证随叫随到。”
既然已经打定主意,郭永坤也懒得扭捏,陈智勇对他确实不错,但还没到互相交心的程度。
这样一个保证,也算对得起他了。
就这样,郭永坤再次离开整顿办,但与上次的一身灰暗在旁人眼里好似丧家之犬的形象不同,这次却是霞光披身耀眼夺目。
厂里逢人照面就要喊领导的职位,他随手扔掉,如弃敝履。
不知引来多少愕然。
设计科的岗位虽然也不错,但基本没有出风头的机会,终日与尺笔为伍,断然没有负责思想教育工作掌控舆论的整顿办职位,那么威风,那么有发展前途。
无错
135.苏柔的消息
一个礼拜后。
算算时间,冯成刚在派出所正好待了两个月。
冯家人终于坐不住……或是说傲娇不起来了。
他们原本想让儿子直接出来,一天牢狱之灾都不想受,但搞来搞去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家唯一的宝贝儿子,已经被关了两个月。
有些得不偿失的感觉。
这天傍晚,趁着有夜色做掩盖,两口子拎着大包小包,悄悄摸上老郭家。
“妈,你带小妹去郝叔家坐坐。”
郭永坤是打定主意不让家人掺和此事,他们根本不懂一个色迷心窍的人,有多恐怖。
是会吓坏他姐姐的。
但他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李秀梅点点头,也没说话,拉着郭小妹向门口走去。
倒是郭小妹,望着饭桌上几乎摆满的各种好吃的,一个劲儿对他三哥使眼色。
这件事情如果让她做决定,以冯家的阔绰排场,分分钟就缴械投降了。
“有话就说。”
郭永坤自顾自坐在饭桌旁,翘着个二郎腿,漫不经心道。
冯大海眯眼望着眼前这家伙,心里可谓火冒三丈。
想想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居然连句请坐都没有。
自己优哉游哉地坐在哪里,却让他们站着讲话。
简直岂有此理!
就是他们厂的一二把手,见到自己都不敢这样。
混账东西!
眼见丈夫口鼻间的呼吸越来越重,沈芳不留痕迹地掐了他一把。
她也很恼火啊,可有什么办法,他们不是没尝试过给对方制造压力,关键根本没用。
“小郭同志,我们为什么来的,你应该很清楚。”
她尽量保持微笑道:“这件事情我们家成刚确实做得不对,也怪我们平时工作忙,对他疏于管教,不过好在没有酿成什么大错,你看……”
“这么说你还挺庆幸的?”
郭永坤将她打断,冷笑道:“之所以没有酿成灾难,那是因为我多留了个心眼,否则你儿子今天就不是强间未遂的罪名。你有什么好庆幸的,他行为逻辑已经构成,有照片为证,妥妥的就是一个畜生!”
“那个……确实,这事得感谢你。”
沈芳觍着脸道:“但结果才是最关键的,不是吗?所以既然大家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就不能私下好好谈谈,得饶人处且饶人嘛。
“放心,我们会尽量做些弥补的。”
“谁告诉你没受到伤害?人是没受到伤害,心理伤害算不算?!”
“小子,你说话客气点!”冯大海终于憋不住了,怒喝道。
“不好意思,对你们,我客气不了。”郭永坤拿眼角瞟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气得冯大海血压升高,差点没爆管。
多少年了,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小年轻,以这样的举止和态度跟他讲话?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芳见他手都插腰上了,赶紧将他拉扯住,还咬着耳根子道:“想想儿子的前途!”
是的,前途。
这就是为什么以他们的身份,今天还迫不得已亲自上门的原因,国有国法,他们即便动用了一切关系,但此事证据确凿,已经立案,始终做不到不留痕迹的解决。
而这个痕迹非常重要。
想想就知道,倘若背上一个强间未遂的罪名,那他们的儿子以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反之,以他们的关系与人脉,儿子这辈子必定平步青云,不说走得多远,但在河东这一亩三分地上,注定也是个人物。
听到这句话,冯大海着实深吸了几口气,才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小郭同志,你开个条件吧,只要我们能答应的,保证尽量满足。”
沈芳虽然在笑,但尴尬得比哭还难看。
“我的条件就是……你们可以利用关系再拖拖嘛,反正我也不急,官司迟早要打,冯成刚必须要进号子!”
“你……”
这下别说冯大海了,沈芳都怒不可遏。
以他们夫妻的身份,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对方居然半分脸面不给。
未免也太不识抬举了!
“就算打官司又怎样,行为没有构成,你就这么肯定我家成刚会坐牢?”
“我当然肯定了。”
郭永坤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慢悠悠点上一根后,才吐着白雾说,“你们只知道自家儿子金贵,生怕他受半点委屈,可惜啊,那只是你们以为的,他算个什么东西,跟我姐比如何?我姐可是堂堂北大高材生!”
最后这一句,他是吼出来的。
出身贫寒又怎样,家庭背景天壤之别又如何?
人活一世,有些身份与光环,是可以后天塑造的!
80年代每一名大学生都是香饽饽,自带光环,而且他姐还是含金量最高的老三届,更是其中的第一届!
同时又是第一届中的佼佼者,北大每年奖学金的必获人选!
等她走进社会,一个区区的市水利局副局长算什么?
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国家顶级的栋梁之才!
却险些遭人算计,失了清白,此事……能小?
竟还抱着逃脱法律制裁的侥幸心理?
真是可笑!
冯家俩人一听这话后,如遭重击,四只眼睛瞪得滚圆。
疏忽了!
那个叫郭永慧的姑娘,事发之后,很快离开了河东,以至于他们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身上,而是在被她全权委托代理的弟弟这边。
竟忽略了如此重要的信息!
是啊,此事一旦闹大,进入司法程序,企图玷污一名北大高材生的行为,不引起公愤才有鬼。
他们儿子岂能无恙?
这年头也就还没流行法律咨询,否则他们应该不会犯如此大错。
不过大抵也怨不得他们,因为我国直到1979年,才明确宣布恢复律师制度,距离现在仅仅三年,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律师的存在,特别是头次遇事的人。
当然,他们终究是骄傲了,以为自己本事有多大。
“小郭同志,算阿姨求你了,放我儿子一马吧!”沈芳彻底矜持不住了,乞求道。
而旁边的冯大海并未阻拦。
郭永坤摇了摇头,无动于衷的意思。
岁月的打磨早已使他失去了泛滥的同情心,现实的很多惨痛经历告诉他,对敌人必须要狠!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但它们善于摇尾乞怜。你如果被那一幕的所动摇,转身,它说不定就会咬你一口。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它一棒子,让它无法动弹。
冯家两夫妻要真是什么善男信女,就不会等到现在无计可施才上门,更不会使出下三滥的招数逼他就范。
他一眼珠子望得对穿!
“姓郭的,你要是铁了心要毁了我儿子,我跟你势不两立!”沈芳龇牙咧嘴道。
瞧瞧,刚说什么来着。
“尽管……放马过来。”
郭永坤说着,丢掉手中烟头,拎起桌面上的一大堆礼品,一股脑儿扔出门外。
“请吧,还要我撵?”他杵在大门口说。
“郭永坤,记住你今天的所作所为!”
女人威胁完了不算,男人继续跟进。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丘之貉。
“行了行了,别废话了,还是起先那句,有什么招数尽管使,我如果蹙一下眉头,算你们赢。”
“哼!”
俩人拂袖而去。
礼品也没要,还真是不差钱。
郭永坤自然也不会要,但为了防止某个没骨气的家伙给它们拎回来,弯腰抱起,跑到小区门口,全扔垃圾池里面了。
……
据说冯家请了律师,正在搜寻各种线索,试图替冯成刚开脱。
郭永坤是从郝艳兵那里得知的,不过没怎么放在心上。
搜吧,再拖上几个月,冯成刚会更加惨不忍睹。
他以后会恨他父母的,你信不?
反正郭永坤信了。
坑爹坑妈的见多了,但坑儿子的,还真挺稀罕。
纺织二厂又开始了大规模的车间改造,钟大业已经通过特殊渠道,从电视台那边得知了的具体信息。
而这些信息也验证了郭永坤的话。
所以他不疑有他,这次不顾任何人的反对,类似于王辉那种人再怎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都毫不理会。
一件件辛子衫光夫衫,开始陆续从生产车间下线。
转眼间,两个月过去。
上线,在省台和市台同步热播,风靡全城。
这本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纺织二厂出货量激增,作为头号功臣的郭永坤理应享受这份荣耀。
然而,一件事情,彻底打乱他的心境。
使他产生了80年代很多人观看琼瑶电影后的那种感觉——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处。
老郭家的客厅里。
望着一瞬间好像丢了魂似的郭永坤,李有光顾不上拭擦脑门上泉涌般的汗水,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来……终究是爱过的。
他得知这个消息时,同样无比震惊,在仔细核实真实性后,顾不得收购站的生意,直接锁了门,然后顶着正午火烤一般的日头,马不停蹄赶到郭家。
无错
136.白衣胜雪
李有光的表情同样好不到哪里去。
他是对郭永坤返城的那段经历,知根知底的,如今蓦然回想,一切……也就水落石出了。
多么凄美的故事!
他才发现,那个姑娘她并非不喜欢坤哥,而是……不敢喜欢。
实际上,她可能比坤哥爱得更深。
否则,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原来世间的用情至深,不是获得和拥有,而是……放下。
不忍伤害!
一个至情至真大智近妖的奇女子啊!
可惜……
“不会错的。”
李有光摇头道:“我是从狗田儿那里得到的消息,本来还以为他拿这事开玩笑,有些生气,后来他当着我的面,往前头山挂了一通电话,我接的,对面的是赵支书。”
“轰——”
郭永坤的大脑里轰鸣一片,痛苦欲裂。
以他的聪慧,小光都能想清楚的事情,他又如何不明白?
刹那间,脑中除去无数的电闪雷鸣外,只剩一张脸。
一张俊俏的始终挂着微笑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
怎么能……就这么没了!
“嘭!”
郭永坤目呲欲裂,一脚踹出,将旁边的一张靠背椅,直接踹到对面墙上,摔得四分五裂。
李秀梅吓了一大跳,表情十分紧张,不是心疼椅子,而是担心儿子。
“小坤你……”
“我不信,我不信!”
郭永坤发了疯似地夺门而出,狂奔向楼上。
“小光这……到底怎么回事?苏柔是谁啊?”
李有光担心他出事,本想赶紧跟上去,却被李秀梅一把拉住。
“坤哥喜欢的一个姑娘。”
“啊?”
李秀梅惊讶,“他……都有喜欢的姑娘了,怎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因为他原本以为,那姑娘不喜欢他……”
李有光长叹口气,便将苏柔和郭永坤之间的故事,特别是返城的那段,大致讲了一遍。
“这……”
李秀梅一听瞬间发了懵,带有鱼尾纹的眼角,也是不自觉地滑下两行清泪。
这个叫苏柔的姑娘,她虽然从未谋面,但只从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看出,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好姑娘。
如果她还在……那该多好啊,老郭家的大门,除她,谁都别想进!
再说楼上。
郭永坤冲进郝家时,郝进步正趴在客厅的地上撅着屁股练瑜伽,当然,他以为是在修炼。
突然感觉一股邪风吹过,身前多了个人,抬头一看,刚准备打声招呼,却发现对方的情绪很不对。
双眼血红,脖子上青筋暴露。
“小坤,你怎么了?”
“郝叔,我打个电话。”
“哦,你打……”
郝进步下意识说,仔细审视着他,蹙眉道:“小坤,和谐统一啊,遇事不要急……”
要换过去,郭永坤可能就被逗笑了。
但此刻,世间无任何事情可以让他笑出来,除非,这是一场恶作剧!
他宁愿被整一回,再惨都不在乎。
颤抖着手拨出那个已熟记于心的号码,等了好半晌后,电话终于被接通。
“喂?”
里面传来一个声音,虽然有些变调,但依然十分熟悉。
“老支书,是我,郭永坤。”
“永坤!”
这通电话如果不是现在接到,赵福民必定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但此刻,他明白对方为什么打这通电话。
他的心情,应该比任何人都更难受,实在骂不出口。
“你……是为了苏柔的事情吧?”
郭永坤心头一凛,一瞬间连呼吸都停止下来,小心翼翼地问,“她真的……”
“真的。”
电话那头长叹口气道:“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别说我们,下里湾那边都没人知情,她就这样走了,甚至没人知道什么缘故,直到昨天,她父母赶过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她一直有病,淋巴癌……”
“哐当!”
话筒摔在玻璃茶几上,平时妥善保养一尘不染的红色面板直接炸裂,塑料片蹦飞一地。
郝进步自然免不了一阵肉疼,但转瞬即逝,注意力主要还是集中在失魂落魄的郭永坤身上。
直觉告诉他,发生了天大的事情!
“小坤,到底怎么了,你这个样子很吓人哪,跟叔说说,说不定叔能帮上忙……”
这时,李有光也赶了过来。
看了郝进步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个忙,任何人都帮不了,只能等坤哥自我疗伤恢复。
“小光,帮个忙。”
“你说。”
“买票,我要回前头山。”
“好!”
李有光二话不说,狂奔而去,现在已经是下午,长途汽车票应该不怎么好买。
但他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今天就是抢,他也得抢到两张车票!
是的,两张。
他必须跟去。
此事他半点办法没有,作为兄弟,他能做的,唯有陪伴。
……
长途巴士颠簸在坑坑洼洼的省道上,车里人满为患,不仅竹板长椅上坐满了人,过道中也挤得满满当当,地上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扁担箩筐蛇皮袋等东西,就连用竹笼装着的鸡鸭都有。
在这闷热的夏季,是个什么滋味就不用提了。
车厢里几乎每个人都汗流浃背,唯有一人,闭目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冷得却像一块寒冰。
不少人都诧异打量,表情古怪,有几个自来熟的性子,本还想搭个话,问问他为什么不热,但终究没说出口。
因为此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仿佛一旦被惊扰后,就会变成来自地狱的魔鬼。
别说他们,就连李有光都不敢打搅此刻的郭永坤。
他的状态实在太可怕了,全身冰凉,让人忍不住担心。
只希望坤哥能赶快迈过这个坎儿。
巴士抵达县城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沉。
这个点倒是不太好搭顺风车,李有光在车站旁边找了一大圈,才好容易寻到一辆拖拉机。
“师傅,麻烦把我们送到红阳公社行么?”
“啥?红阳公社,那在正南边,我要去正北边。”
驾车的师傅头摆起花,要是顺路带两个人也无所谓,关键完全不是一个方向。
李有光不再多言,从兜里摸出两张大团结递了过去。
师傅左右一看,见没人注意,赶紧揣进口袋,反正又不是他的拖拉机,又不是他的柴油。
进入红阳公社的辖区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所幸星河璀璨,开慢点看清路不成问题。
“坤哥,是先回前头山,还是……”
“直接去下里湾。”
这是郭永坤一下午第一次开口,起先驾车师傅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拖拉机进入下里湾后,很快引起社员们的注意,正值晚饭时间,不少人都端着碗跑出来看热闹。
这会儿在乡下,拖拉机依然是顶俏皮的宝贝。
有时候衡量一个大队富不富裕,主要就看有几辆拖拉机。
而拖拉机喷出的柴油尾气,带有一种独特的香味,总能吸引一群熊孩子追着嗅。
“咦?这不是郭永坤嘛!”
虽然离开已有数年,但郭永坤在红阳公社的名望不减反增,主要是现在前头山发展得太好了,外人还不见得清楚,但本公社的人都知根知底,最大的功臣无疑就是他。
甚至可以说他的很多事迹,已经成了传说,成为大家闲来无事的八卦话题。
“还真是!”
于是乎郭永坤回来的消息,很快四散而开,以至于跑出门凑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倒也有熟人。
“郭永坤,还真是你!”
一名汉子拦下拖拉机,不是大强哥又是谁?
郭永坤点点后,问,“苏柔……在哪里?”
大强哥本还想笑着搭几句话,可听到这个名字,表情同样黯淡下来,叹着气说,“灵堂设在大队部。”
一个人死后,将灵堂设在大队部,在下乡农村是最高规格的祭奠,通常只有大队支书能有这个待遇。
不过下里湾没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苏老师值得这份待遇,而且大队所有社员,也都诚心诚意地去吊丧过。
不提别的,仅凭一点。
她是……倒在课堂上的。
“去大队部。”
“我帮你们开路。”
大强哥说着,起脚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吆喝,让路上的社员们都让开,以便拖拉机行驶得更快。
下里湾大部队。
此时一片缟素,队部外面的空场地上,拉出了一盏50瓦的灯泡,用竹竿架起,高高悬挂在空中。
下方井然有序地分出几块区域。
左侧是祭礼区,架着一排排竹竿,就像晾衣服那样,只是上面挂着的不再是衣物,而是一床床棉被一幅幅挽联,旁边还摆满了各种花圈。
右侧则有一群和尚,正在片刻不停地咏诵。
中下方有一个长条桌做成的祭台,上面摆放有香炉,里面焚香不断,青烟袅袅升起。
祭台下方是一只火盆,里面焚烧的纸钱同样没有停过。
无错
137.美丽的谎言
拖拉机驶近的声响由远及近,大家纷纷扭头探去,当看清上面的人时,现场顿时惊呼一片。
“诶~这不是郭永坤和那个小光吗?”
“对呀!真是郭永坤,他居然赶来了!”
“他返城时忽悠了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他不敢回来了呢!”
“我说你长点脑子吧,他跟苏老师的关系谁不知道,怎么可能不回?”
“是啊,没听外面都在传么,他当初返城的病历,其实是苏老师的。”
“这么说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还真不好说。”
“你的意思是苏老师骗了他?”
“我感觉是这样的,不然以他和苏老师的关系,真知道对方有癌症,不可能几年都不回来看看。”
大家伙儿议论纷纷。
为首的刘金宝则直接迎了上去。
他和老支书刘德成分了班,老支书年纪大了,负责白天守灵,他就负责晚上。
按照本地习俗,得守灵三天,再上山入土为安。
这是苏老师的遗言,她想葬在下里湾,而她的父母也尊重了她的意愿。
“老苏,这小伙子莫非就是……”
现场只有俩人不认识郭永坤,正是穿丧服的两个,苏柔的父母。
“应该没错了。”
苏展国点点头,眺望着拖拉机的方向,上下打量着那个刘队长正注视的年轻人。
旁边的妻子柳谨同样如此,下意识点头,“小柔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仪表堂堂,沉稳内敛,应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那是!”
苏展国一脸骄傲,他的女儿,眼光岂会差?
“唉……”
柳谨长叹口气,女儿终究选择了放弃,若非如此,俩人好好相处几年,留下一个孩子,那就好了。
女儿走了,两夫妻难过归难过,但还不至于无法接受,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们知道,迟早会有这一天。
实际上女儿比他们想象的更坚强,这一天比他们医生预想的都要晚。
“你来了。”
刘金宝曾设想过他再见到郭永坤时会怎样,不说大耳刮子扇吧,踹他几脚肯定跑不了,害他媳妇儿掉了那么多眼泪。
唯一没有想到,他居然生不出半分脾气。
有的,只是同情和伤感。
那个美丽的谎言,终究太过残酷,于对方而言。
郭永坤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后,一言不发地走向那张竹凉床。
现场本有老人想要制止,认为此番行为是对死者的不敬,却被苏展国拦下了。
“让他去吧。”柳谨也这样说。
郭永坤自从得知这个噩耗后,虽然疯狂,虽然气恼,虽然悔恨,但始终没有哭。
他本不是一个轻易落泪的人,而岁月的洗礼更铸造了他坚强的内心,直到……此刻。
当他时隔两年半后,再次见到那张魂牵梦绕的脸时。
两滴泪珠,自眼角悄然滑落。
她依然那么美,肤如凝脂,黛眉如画,恐怖的病魔仅仅使她消瘦了几分,却夺不走她的美丽!
她睡得很安详,嘴角甚至挂着浅浅的笑容,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并且梦见了美好的事物。
她一袭白衣,圣洁得如同一朵白莲花,世间污浊无法侵她丝毫。
过往俩人间的一幕幕画面,如同幻灯片样,在郭永坤的脑海中不断浮现……
“你们这样是不对的!”
处分大会上,弱不禁风的她,面对上千号人异样的目光,义无反顾地站出来。
不是出风头,更不是逞强,她只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捍卫一种东西——正义!
不愿旁人重蹈覆辙,走她父母的旧路。
柔弱与倔强,这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交融在一起,那时的她,如天神下凡。
“人生已经很艰难了,再不找点乐子,还活不活?”
小屋里,俩人第一次喝酒,当然,自己没喝,还被鄙视了一番。
她袖子一撸,拎起一瓶劣质白酒就灌。
睿智与豪爽交织在一起,那时的她,豪情万丈。
“你懂什么,小红已经陪我四年了,下乡第一年就种了,有感情的!”
小院里,一株杜鹃不知何故枯萎了,她拖着长长的裙摆蹲在旁边,歪着小脑袋苦思冥想,唉声叹气。
原来洒脱如她,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去哪啊,上面有政策了?我父母又不是当官的,能随随便便带我走啊?再说,我说过的,我不会走。”
依旧是小院中,她一边搓着衣服,一边搭着话,以为自己没有看到,不留痕迹将小内裤塞到盆底。
原来她也有娇羞可爱的一面。
“你到底起不起啊,我送你回家!”
那本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可惜自己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这样说。
从她疲倦不堪的神态中能看出,应该一宿没合过眼。
那天晚上,从不屑于说谎的她,苦心编织了一个美丽的谎言。
原来……她也有铁石心肠的一面。
“你给我起来,你个大骗子!”
沉寂的火山终于爆发,郭永坤双膝跪地,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
“这……”
见此一幕,别说老人们坐不住,就是念经的和尚都蹙起眉头。
“罢了,随他吧。”
苏展国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在意。
他与妻子本是唯物主义者,信奉人死如灯灭,此间情况,还请僧人超度,只是入乡随俗而已。
而旁边的柳谨,忍不住捂嘴,早已干涸的泪水,又淌了下来。
她突然分不清,女儿的选择是对是错,以为放下,就能相忘于江湖。
但是……真的能忘吗?
“坤哥,你不要这样!”
李有光同样泪流满面,跑上前抱住郭永坤。
“是啊,永坤,节哀吧,人都走了,就不要再打扰她了。”刘金宝暗叹口气,凑上来说。
“为什么,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然而,郭永坤此刻完全沉浸在悲痛之中,根本听不进任何劝告。
若非李有光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禁锢住,他说不定都把苏柔从凉床上抱起来了。
他恨哪!
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傻!
蓦然回想,那份机打的化验单明显疑点重重,根本就不是能轻易伪造的!
“啊!”
他望着那张绝美的脸,仰天长啸,痛不欲生。
若是他早知道……
一个淋巴癌,当初肯定还没到真正的末期,否则断然不可能挺过两年半。
即便中国治不好,世界那么大,他寻遍所有名医,都要一试,未尝没有机会啊!
此事别人做不了,但他,可以啊!
退一万步说,就算真的治不好,不是还有两年半时间吗?
为什么,为什么连一个陪伴的机会都不给他?!
“苏柔,你太狠了!”
怒吼着,咆哮着,到最后,再也叫不出来了,声嘶力竭。
郭永坤一屁股坐在地上,从裤袋掏出香烟,颤抖着双手划动火柴,一根,两根,三根……
可那缕火苗如何都燃不起来。
亦如沉睡的她,再也无法苏醒一样。
最终还是李有光替他点上了火。
他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注视着她,大口大口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实在是心里太痛了,仿佛要炸开一样。
他必须找点什么来麻痹自己。
老支书刘德成不知何时来了,目视着这一切,长叹口气,对着左右挥挥手,示意大家离开,包括那些僧人。
他知道苏家人并不在乎这个,其实他也不信。
毕竟是血肉战场中走出来的人。
很快,大家陆续离开,现场仅剩下几名大队干部,以及苏家两夫妻。
“我们也走吧,让他俩单独待会儿。”柳谨含着泪说。
女儿这短暂的一生大抵是完美的,她学完了旁人一辈子都不见得拥有的知识,她实现了做一名老师的愿望,她拥有不输任何姑娘的美貌,她不畏病魔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
她唯独,少了一份爱情。
这最后的一个夜晚,柳谨觉得,应该留给爱情。
如此,女儿的一生才算圆满。
苏展国点点头,临行前,踱步来到郭永坤身边,伸手递过一只白信封。
“小柔走前的几天,应该有所预感,所以留下了三封信,一份是给我们的,一份是给孩子们的,最后一份……我想,应该是给你的。”
郭永坤颤抖着手接过,当看清信封上的那一行字时,瞬间泪奔。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罢了。
苏展国目视着眼前的小伙子,他能看出,对方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可此刻依然哭成泪人。
小柔也真是的,不能留个名字吗,非要来这么一句。
他却不知道,从小受西方文化熏陶的苏柔,其实并不善于隐藏自己的感情,某个字在她心间萦绕已久,既然到了该说的时候,那么就没有任何遮掩的必要了。
无错
138.满山开遍映山红
信封里装着一页纸,附着有淡淡的花香。
将其摊开后,娟娟笔触,映入眼帘……
逐字逐句看完整信封后,泪水早已模糊了郭永坤的双眼。
“你是个傻子,你知道吗?”
他没好气地望着那张精致的脸颊,神经质地骂骂咧咧起来。
“还我不会哭,来,我现在哭给你看,看清楚,看丑不丑!”
“喜欢我你倒是早点说啊,就算不提病的事,不提结婚的事,你也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咱们先谈个恋爱总成吧?”
“何必呢,我郭永坤是那种死个老婆就一蹶不振的人?”
“我的心大着嘞,只是你不懂,白白浪费了两年半时间。”
“现在好了,你连个婆家都没有,看你到那边会不会被人欺负……”
这也就是周围没人,否则见此一幕,不吓破胆子才有鬼。
一具尸体,一个人,就这样时不时地来上一句,仿佛在聊天一样。
而这一聊,就是整整一宿。
晨光破晓,大队里渐渐有了动静,公鸡鸣啼,狗畜吠叫,已有早起的人家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
这注定是忙碌而不平静的一天。
郭永坤已经知道,守灵三日结束,苏柔今天就要上山。
他抬头望了望天边的鱼肚白,拖着僵硬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望着凉床上安详的脸庞道:“好,我答应你,不哭了。”
说着,抹了抹红肿的眼角,拭干了最后一滴泪水。
然后俯下身体,轻轻一吻,印在那抹艳丽的红唇上。
……
苏柔上山,下里湾的社员全部来齐,除此之外,十里八乡也来了不少人。
他们或许与苏柔并无交集,只是听闻了一些故事,深受感动,自发而来的。
前头山那边,不光赵大龙夫妇和十几名大队干部,就连下里湾人恨之入骨的赵福民,都破天荒地捧着黑色挽联赶到。
上书一行大字:音容宛在,教育先驱。
而现场最令人动容的,当属下里湾的一帮小毛头,在封棺的那一刻,每一个都发了疯,喊叫着,龇牙咧嘴着,放声大哭着,不让大人盖上棺木。
能让这帮从小散养调皮捣蛋的熊孩子们如此这般,不难想象,苏柔在他们身上投入了多少关心和关爱。
孩子们的感情是骗不了人的,此情此景,也让很多大人潸然泪下。
棺木由八人合抬,原定的名单发生改变,为首之人正是郭永坤,在他旁边的则是刘金宝。
李有光原本也想上,但经过旁人的劝说后,没有逞强。
墓址很远,在下里湾西边的一座荒山上,平时鲜有人涉足,宁静异常,也是苏柔在给父母的信中自己选的。
送葬的队伍很长,沿着并不宽阔的乡间小路拉出数里地,浩浩荡荡。
赶在正午之前,安葬完毕,郭永坤盖上了最后一铲土。
大家告别故人,陆续下山,不过还有一些人没有走。
苏家父母,刘德成和刘金宝,赵大龙和赵巧妹,以及几名大队干部。
再就是郭永坤和李有光。
主要是郭永坤,他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坐在新砌的墓碑前,抚摸着上面的大字,神情恍惚,令众人非常担心。
“坤哥,走吧,你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
李有光上前拉扯他,不过无论如何都扯不动。
见此情景,大家相视一望,纷纷叹息。
最终还是苏展国走上前,语重心长地说,“小郭,小柔已经入土为安了,你坐在这里也没有意义,还是回吧。”
“你们先回去,我想再坐会儿。”
苏展国长叹口气,也是无奈。
身后的柳谨也是一样,眼神望向郭永坤,充满慈爱。
若是女儿还在的话,这个女婿她认定了!
大家只好结伴离开。
以为对方正如他所言,坐会儿也就下来了,只是他们万万没想到,郭永坤这一坐,却是没完没了。
第二天还是一样。
于是接下来的每天,都从早上坐到晚上,然后下山吃饭睡觉,隔天继续上山……
如此一个礼拜之后,别说旁人,就连苏家父母都不忍心了。
这天夜里,在苏柔原先的半山腰住所里,苏展国和柳谨等到了刚刚回来的郭永坤。
见他晒得一副黑碳般的模样,柳谨没有憋住,瞬间湿了眼,还上前给了他一巴掌。
“傻孩子,何苦要折磨自己?”
“不。阿姨,你错了,我没有折磨自己,我觉得很快乐。”郭永坤微微一笑。
苏展国同样红了眼睛,叹着气说,“小郭,你应该明白,人死如灯灭,你还有工作,还要生活,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啊!我跟阿姨明天都得走了。”
“没事的。你们好走,我留在这里就行。”
苏展国拍拍脑门,感觉一阵头大,问,“那你还准备待多久啊?”
“待满三个月。”
“什么?!”
苏家两口子相视一望,不敢置信。
他们已经对本地习俗有些了解。
人死后需要守孝,不仅是晚辈对长辈,夫妻之间也是如此。
丈夫死后,妻子需守孝三年,妻子死后,丈夫则需守孝……三个月。
这意味着什么?
柳谨当场就嚎啕大哭起来,只恨命运不公,她女儿原本会拥有一份羡慕死人不偿命的爱情,那是每个女人最渴望的东西。
然而,病魔却无情地夺走了她。
“何必呢?”苏展国抬起头来,不让眼泪掉下,“你对小柔的感情,大家都看在眼里的。”
“没什么,就想尽一份心意。”郭永坤依然微笑着说。
“唉……”
两夫妻相视一望,知道他心意已决,想劝说也没了言语。
翌日。
他们依照计划离开了下里湾,实在无法再在这里逗留,他们已经失去一个孩子,不能失去更多的孩子,学校那边还有成千上万的学生等着他们培养。
郭永坤送走他们后,转头就开始忙活另一件事。
下里湾大队部。
听完他的话后,在场的一众干部,包括刘德成和刘金宝,直接惊呆了。
“永坤,你的意思是说,要把那座山上……全部栽满那个什么杜鹃花?”刘金宝吞咽着口水问。
“对。就是映山红。”
“这……”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自然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苏老师喜欢花那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学校里的那些小不点们,经常会去山上摘些野花野草带到学校送给他们老师,据说苏老师每次收到花都非常开心,笑得比花还漂亮。
只是……这个工程未免也太浩大了!
那得花多少钱买树苗啊?
一整座山啊,众人不敢想象。
“永坤。”
刘德成显得十分为难道:“如果真按你说的,那可不是三五百块能解决的事情,需要一大笔钱,而我们大队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这方面你们不用担心,钱我来出。”
郭永坤说着,手一伸,从旁边李有光那里接过一只解放包,哗啦一倒,整整十摞大团结,倒在了木头片子铺成的会议桌上。
小光消失了几天,别人还以为他走了,其实并非如此,而是回河东拿钱去了。
自打送苏柔上山的那天起,郭永坤就生出了为她造一片花海的愿景。
他要无数小红陪伴着她。
永生永世!
“天哪!”
现场惊呼一片,一对对眼珠子瞪得滚圆。
要知道这年头在城市里,万元户都是翎毛凤角,更别提农村。
他们诧异打量着郭永坤,实在难以想象他返城之后的际遇。
怎么就突然这么有钱了?
吓死个人!
“应该够了吧。”郭永坤问。
这是他的全部身家,还是从鬼哥那里借的高利贷,上次投资健力宝剩下的,但他不在乎。
整整一万块,以这年头人民币的强悍购买力,哪怕是装点一座大山,也肯定够了。
刘德成深吸口气道:“永坤,你想清楚了?”
老实讲,他感觉非常不值当,一个万元户啊,就拿去买些花花草草?
可谓极度浪费!
“很清楚。”
无错
139.我儿天赋秉异
时值八月中旬。
下里湾这边刚刚忙完双抢,大队全体社员顾不上休息,又拿起铁锹和锄头,登上坛山。
正是苏柔长眠的那座山头。
在公社和县林业局的帮衬下,总共34800株杜鹃花,已经全部到位。
这个数量是林业局的专家根据土地面积和株距计算过的,刚好完全覆盖整座坛山,还稍有富余,以便补充损耗。
价格也不算贵,这年头一般花卉并不值钱,哪怕在城市中也鲜有人有养花的时间与雅致。
一共花费了将近四千块钱,除去运费,平均每株大概也就一毛钱。
烈日炎炎,大家不辞辛劳,干的很卖力。
郭永坤本有意给他们发些工资,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要,有些甚至生出火气,也只好作罢。
于是便买了些茶叶和香烟,烧大锅茶,谁要喝自己打,香烟也放在旁边,想抽的自己取。
大家伙儿比拿到钱更开心,而且很自觉,哪怕是几十年的老烟枪,一天也就抽个几根,绝不多拿。
干了几天之后,前头山那边的双抢也结束了。
赵大龙扛着锄头,又带来几百号人。
大家分工明确,搬苗的搬苗,栽树的栽树,浇水的浇水,进度很快,不过十几天时间,工程便接近尾声。
一晃,郭永康来这边已经两个多月。
他是不急,三个月的期限少一天他都不会离开,然而河东那边,却已然炸开了锅。
83的风暴已经形成,凛冬将至!
冯家急着结案。
他们甚至放弃了挣扎。
可郭永坤就是不回,而且他的理由很充分,派出所都没辙。
你对象死了,你不去看看?
至于当事人郭永慧,他们更不敢打扰,人家姑娘以年级排名第一的成绩保送研究生,目前正值学习的关键时期,一个市级机关犯神经才敢跑到北大要人。
冯家两口子这下连脾气都不敢发了,天天抹黑往老郭家跑,弄得李秀梅烦不胜烦。
但即便如此,她也没给儿子打过一通电话,因为她觉得儿子替那位苏姑娘守孝的事情很对。
其他的都得放一放,她又不懂政治。
最终,冯家两口子实在熬不住,直接杀了过来。
他们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郭永坤不会鸟他们,有意向当地政府施压,以他们的头衔,来到地方上,向来更加管用。
然而这次他们失算了。
公社书记李海生就一句话——等一等吧。
冯大海气得连桌子都掀了。
李海生干脆懒得鸟他。
你能奈何我?
今时今日的红阳公社可不比70年代,有前头山这个全国先进集体在,你不过就一个市副局,就是省的又怎样?
想动他李海生,那你最好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
这几年他接待的首长可不在少数。
就是这么霸气!
冯家两口子走投无路,只好硬着头皮找上郭永坤,而此时,他正好在苏柔的坟前。
或是说大白天的他必然在。
“小郭,求你……”
“滚!”
沈芳一句话还没说完,郭永坤就发了飙,王八蛋,狗屁倒灶的事情居然弄到这里。
“滚不滚!”
冯大海刚准备说点什么,哪知一只锄头柄照脸呼来,打得他白眼一翻。
“你敢打我?”
冯大海捧着脸惊呆了。
旁边的沈芳同样如此。
郭永坤根本不废话,再次用行动证明,扰佳人美梦,天王老子他都敢打!
山底下的刘德成等人瞠目结舌。
他们之所以硬着头皮没有陪同领导上去,就是感觉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但也万万没想到,郭永坤居然这么大胆子。
冯大海扬言要报警。
郭永坤嗤之以鼻,他要真敢报,敬他是条汉子。
过来走后门的人,什么时候这么嚣张了?
上面要下狠手,但没规定你儿子的案子就得马上了结,早干嘛去了?
赶走了豺狼,郭永坤的日子又安静下来,每日白天在山上陪苏柔说话,赏着漫山牡丹……当然,还没开花。
郭永坤都能想象到,待到明年春天,这里必将是一片红艳艳的花海。
亦如她的梦境。
晚上便会回到苏柔住了七年的那个半山腰的小房子。
屋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化,依然残存着她的气息,一股幽香,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郭永坤知道,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十天之后,三个月圆满结束。
“我要走了,你承诺过的,会好好照顾自己,记得吗?”
苏柔的坟前,他没再哭……实际上已经很久都没哭过,自从那晚看完信,并答应她的时候起。
目视着石碑,脸上挂着微笑,眼里透着爱意,如同在与恋人道别。
“记得我们的约定,明年花开的时候,我会再过来,你也要在。”
郭永坤信命,至少这辈子他深信不疑,也信生死轮回。
其实这三个月来他一直思考一个问题:人死了会去哪里?
他指的是灵魂。
只是这个问题太过深奥,他想了三个月依然毫无结果,但他坚信不会是幻灭,必然存在于某个地方。
一定是这样!
“走了。”
说罢,郭永坤将手中托刘金宝搞来的一瓶五粮液,整瓶倒下。
酒水透过泥土,很快消失不见。
……
回到这边虽然已经三个月,但这还是郭永坤第一次踏入前头山。
这里的变化很大,村里修了水泥路,过去的大队部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幢两层红砖楼。
门前有一座高台,其上鲜艳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
大队又有了新产业,除去养猪场外,还多了养鸡场和饲料厂。
郭永坤倒也不显意外,作为大包干的起源地,这些变化都在情理之中。
“永坤来了!”
“吃饭没?”
“对呀永坤,要不上我家吃吧?”
“是啊,到我家喝杯茶也行啊!”
遇到的每一名社员都以礼相待,一脸关切。
实际上郭永坤也曾设想过自己再回前头山的景象,最悲惨的画面是被大家伙儿绑手绑脚,千夫所指。
但真的从未想过会是这番模样。
苏柔的过世,早已让大家忘掉了那段恩怨,如今即便私下谈起,更多的是当成一个段子,而且蕴含着一种道理,关于爱情。
只是下乡人文化水平有限,知道是那个意思,很难表达出就是了。
郭永坤逐一搭着话,不过委婉拒绝了他们的好意,他已经托刘金宝买好了车票,就是今天下午的车。
所以他无法在这边久待。
其实该见的人,这三个月基本都见过,包括李海生都特地来探望过他。
唯有一个,还未照面。
不是人家不来,而是前段时间他的状态实在有些恍惚,怕吓到对方。
那就是他的干儿子——赵小坤。
就冲这个名字,还有什么好讲的,这个干儿子他认定了。
来到赵家时,老两口正在准备午饭,一见这位登门,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如今前头山谁不念他?
大家能过上这种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可以说全仗他。
而他们家还有些不同,儿子娶媳妇儿是他借的钱,女儿出嫁,也是他帮忙牵的线。
现在儿子和女儿都各有人家,而且过得不错,老两口是打心眼里感激他,已然当成了他们老赵家的大恩人。
“老婆子,时间还早,赶紧杀只鸡,我去小店里找点卤料回来。”
郭永坤拦都没拦住,索性就随他们去了。
赵大龙给他沏了杯茶,搬出小马扎坐在屋前的小坪子上,一直留意着他的表情,没敢贸然开口说话。
“嫂子和我儿子呢?”郭永坤笑着问。
见此,赵大龙才算长出口气。
同样笑着说,“你嫂子回娘家了。”
然后还扯着嗓子大喊道:“小坤!”
一个奶里奶气的小不点,像只企鹅一样晃晃悠悠地从屋里摸出来,然后扒在屋门一侧,怯生生望着郭永坤,有些好奇。
“还挺害羞。”
郭永坤上下打量着他,虽然才两岁半,但个头已经不矮,六七十公分总有,模样果然像小光说的一样,随他母亲,大眼睛,挺鼻梁,很讨人喜欢。
身板就随他爸,长手长脚,看起来很结实。
“害羞?”赵大龙翻着白眼说,“现在还没混熟,待会儿你就知道害不害羞了。”
郭永坤哈哈一笑,原来被这小家伙骗了,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赵小坤却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你谁啊,你叫我过去我就过去?
“干爸这里有糖哦,要不?”郭永坤诱惑道。
赵小坤心想干爸是什么东东,不过糖……他喜欢。
两只藕段似的小手撑在高高的石头门槛上,屁股一坐,如同磨盘样90度一挪,人也就过去了,小腿飞快倒腾着,来到郭永坤身边,一脸希冀。
郭永坤先伸手在他脸上扯了扯后,才从背包里摸出一只白手帕,摊开,里面是一对锃亮的银镯子。
他们这一带自古就有给小孩子带银镯子的习俗,老旧话说是可以辟邪,但郭永坤知道,其实主要好处是杀菌,毕竟小孩子喜欢到处乱摸乱抓,而银器可以根据不同磁场释放出不等量的银离子,这玩意儿具有非常强悍的杀菌作用。
只是那都是陈年往事,眼下哪怕在城市里,能给孩子带银手镯的人家也不多。
赵小坤瞪着眼珠子一瞅,小嘴顿时翘得老高,这什么东西啊,说好的糖果呢!
“永坤,这东西也太贵重了!”赵大龙蹙眉道。
“怎么?我跟我干儿子第一次见面,送个小银饰,你还想拒绝啊?”
赵大龙张了张嘴,无言以对,只好又望向儿子说,“还不谢谢干爸!”
赵小坤却是两眼朝天看,这玩意儿他根本不想要,谢个啥?
“诶~这个臭小子!”
赵大龙顿时来了火气,就准备抽他两屁股,却被郭永坤笑着拦下。
“行了,干爸说给你糖,就肯定会给。”
说着,又从包里摸出一包大白兔奶糖。
这些东西都是小光上次回去拿钱时,郭永坤让他顺便带的。
不过他来了没多久后,又被郭永坤赶了回去。
赵小坤一看这个,眼神才亮了,郭永坤扯开袋子,给他剥上一颗,塞进小嘴里。
小家伙瞬间就有点发颠,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都好吃的东西呀!
兴奋地手舞足蹈。
再看郭永坤,怎么看怎么顺眼。
以至于郭永坤要给他带镯子,他两手一伸,半点不抗拒,爱咋地咋地的意思。
中午吃饭时。
小家伙的饭量,着实亮瞎了郭永坤的狗眼。
一个才两岁半的孩子啊,放城关里估计还没断奶,而这小子却像个大人一样,他奶奶给他盛饭没有丝毫区别对待,跟郭永坤一样,满满一大碗……就是那种搪瓷碗,下乡人一般饭量大。
郭永坤原本还笑着说他肯定吃不完,结果你猜怎么着?
“奶,我还要。”
一碗居然还不够,因为中午有好菜,烧鸡块!
你怕是个饿死鬼投胎吧?
郭永坤从没见过饭量这么大的熊孩子,他这一碗下去都饱焖了。
关键这小子吃这么多,他也不胖,身材很匀称,只能用结实来形容。
吃完饭后,赵大龙和郭永坤来到门外抽烟。
“小坤,给你干爸搬张凳子出来。”
郭永坤本没在意,可等到赵小坤费力地跨过门槛,然后将一张杉木靠背椅拖出来并举着一溜小跑时,眼珠子才瞪得滚圆。
要知道那张椅子可比他两个人还大,而且杉木厚重,下乡人制给自家坐的,也舍得用料,一张怎么的都得有个二三十斤。
他一个两岁半的孩子,才多重?
脑子里不禁冒出一个狠人的名字:李元霸,天生神力?
“让你搬凳子,搬张椅子干嘛!”赵大龙骂骂咧咧,却是见怪不怪。
所以这小家伙并非什么超长发挥,平时就这个样子。
捡到宝了!
郭永坤心头一动,望向赵大龙说,“小坤力气好大啊!”
“是啊,屁用没有,教他数数,从一到十教了半年都没学会,也就一把子力气,天生种田卖力的料。”
“这话我不赞同!”郭永坤一本正经道。
心里已经生出一个主意,这孩子,他打算培养。
而且作为干爸,也是份内之事。
“大龙哥,要不等小坤稍微大点,把他交给我吧。”他于是说。
“交给你?带到省城?”赵大龙听完也是眼前一亮。
种田倒土有多辛苦,他是心知肚明的,而且没什么出息,谁愿意自己的下一代还走这条路?
如果没有选择就不说,但是他们现在有啊!
眼前这位可是省城人,而且有文化有本事,甚至可以说很厉害!
如果把小坤交给他来培养,必然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对。”
郭永坤点头道:“反正离的也不是很远,坐大巴过去就三个小时,你跟嫂子合计一下,省城那边教育什么的肯定比这边要好。”
“不用合计了!”
赵大龙当即大手一挥,“就这么办!”
他知道妻子必然舍不得,但这事没得商量。
旁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
无错
140.神棍
回到河东之后。
郭永坤就一直在处理冯成刚的案子……说处理或许不太恰当,主要还是配合。
83的前头风已经在河东这样的省会城市中刮起,上面正在揪各种负面典型,冯成刚这个拖了快一年的案子,好巧不巧,撞在了枪口上。
冯家人真得感谢郭永坤。
因为他实在无法容忍冯成刚碰他姐一根指头。
否则当初迟现身一些,让那厮有些手上动作,再留下证据的话。
那不用想了,一准吃花生米。
案子终于在十一月底尘埃落定。
冯成刚因故意设局,对他人使用违禁药物,并企图强间北大学生,性质恶劣,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十年!
即刻执行。
一辈子算是完了。
李有光就说郭永坤太狠了……这话也只有他敢说,不过郭永坤不在乎,狠就狠呗,他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是一个善良人?
冯家人显然已经将他恨到骨子里。
落案的那天,冯大海和沈芳的眼神像是能杀人一样。
郭永坤毫不避让,同样恶狠狠的眼珠子瞪过去。
再说,这事怨他么?
当初明明一两年就能解决的时候,你们不愿干,一直拖着,想搞歪门邪道。
冯成刚算是活生生被他父母给坑死的。
搞定这件事情后,郭永坤却没空在河东多待,回厂上了半个月班,顺便弄到了过港的签证。
不算多复杂。
刘久丰听说他准备去港城那边偷师一拨,并且自掏腰包,办起事情来那叫一个麻利和殷勤。
郭永坤此去当然不是为这件事,到时顺带拍些照片回来交差就行,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搞钱!
羊城那边已经传来消息,健力宝的研发很快就能结束,而他的工厂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这需要一大笔钱,所幸的是,他早有计划。
临行前,郭永坤还特地找到四爷,让他帮忙兑了些港币,他有这方面的渠道。
这年头人民币虽然不受待见,世界贸易中根本派不上用场,但这并不影响它强悍的购买力。
官方25元人民币能兑换到100港币,可惜有价无市,国家储存外汇都来不及,不是集体进口需要,谁给你兑?
所以郭永坤最终拿到手的比例是37.5:100,差得还蛮多的,但也没办法。
掏干全部身家,兑换了一万多一点,想来应该足够了。
……
港城。
80年代郭永坤还是第一次过来。
突然从内地来到这边,你会情不自禁生出一种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80年代初的港城已经比较发达了,高楼大厦比比皆是,柏油马路立交桥在城市中纵横交错,其上私家车川流不息,虎头奔蓝天白云也随处可见。
当然,更多的豪车品牌还是凌志。
也就是后世的雷克萨斯。
郭永坤坐在一辆皇冠出租车里,司机大叔通过后视镜不停打量着他,十分好奇的样子。
原因在于通过对方的口音和穿着,他几乎一眼就能辨出是个大陆人,然而对方的目的地,却令他非常惊讶。
浅水湾!
浅水湾那是什么地方?
港城最有名也最具典型的富人区。
坐落于同样寸土寸金的太平山南面,拥有“天下第一湾”和“东方夏威夷”的双重美誉。
李嘉辰和包玉钢的府邸就在那里,港人皆知的事情。
这么说吧,没个大几千万的身家,还真没实力也不好意思住过去。
一个大陆仔,去浅水湾干嘛?
司机大叔心里泛起迷糊。
“靓仔,浅水湾那边管理很严格的,你过去是……”
“我奉师傅之命,过去化解一场血光之灾。”郭永坤神秘叨叨地说。
司机大叔一听这话后,顿时眼前一亮,心中的疑惑也瞬间解开。
若非正在开车,都想见个礼了。
讲话的语气也变得恭敬不少,连道:“原来小师傅是内地来的气功大师啊,失敬失敬!”
80年代,不仅国内气功潮泛滥,其实在国外也一样,例如欧美国家,成立了不少特异功能组织,专门研究一些科学无法解释的所谓超自然现象。
这种组织其实后世也有,只是一般隐匿在公众视野之下,然而这个年代却并不藏着掖着,各种报纸杂志上,经常很能看一些神秘轶事,广为流传。
而在这之中,又数来自古老东方的神秘气息最为浓厚。
那毗大陆的港岛,又岂能幸免?
再说了,南方沿海一带向来信奉这些东西,越是有钱人越是如此。
浅水湾郭永坤也曾去过,在它的东南端有一座极具中国古典色彩的建筑,叫作镇海楼。
房顶是盘旋飞舞的巨龙装潢。
而它所在的区域又是一座公园,就叫镇海楼公园,也称天后花园。
其中面海矗立着两尊十多米高的巨大塑像,分别是天后娘娘和观音菩萨,旁边还供奉着小一号的海龙王河伯弥勒佛和福禄寿等神仙人物。
那住在浅水湾的富豪们如果不信不拜,建它们干嘛?
八九十年代一些港城富豪身染重病,无医可治,差人到内地遍访气功大师的例子,屡见不鲜。
“我不是气功大师。”
即便招摇撞骗,郭永坤也不屑与这个名号为伍。
“哦?那小师傅是……”
“家师乃道家正统,我只是他的记名弟子。”
“记名弟子?”一听这话,司机大叔的眼神越发明亮。
一个记名弟子,都敢往浅水湾派,还去化解血光之灾,那此人的师傅……有多厉害,简直不敢想象!
“小师傅,相逢即是缘,你能帮我也看看祸福么,提点几句就行?”
“那是佛教的说法,我们道教没有这个。”
“这……”
郭永坤越是拒绝,司机大叔反而越深信不疑。
好不容易的机会啊,拉到一位内地来的高人,以后想碰都碰不到,他实在不想错过。
“小师傅,帮帮忙呗,大不了我待会儿给你打个折!”
你要这么说的话……
郭永坤抬头看了眼计程表,也是一阵心惊肉跳,他毕竟从九龙半岛跑到港岛这边,着实有些路程,这还没到目的地呢,大几百已经去了。
实在是囊中羞涩,说不得也只能充回神棍了。
“你这一生并无大的灾祸,就是有一点……漏财!”
“对对对对对!”
司机大叔连声道:“小师傅你果然是高人,一眼就看出了我最大的问题,总存不住钱,稍微有一点钱,就要送给别人!”
这个老底交代的……也真是够清晰的。
其实郭永坤也就随口一说,一个开皇冠出租车的人,应该来说不算太穷,但抽的却是越难香烟,那就说明现金流并不充裕,可不就是存不住钱吗?
这年头港城这边的主流香烟,基本都是万宝路,另外就是七星和万事发。
“你一家人都有病。”
这话怎么听怎么有点骂人的意思,但司机大叔不仅不生气,还大喜过望。
“对对,是有病!也不知道怎么搞得,起先就我大老婆一个人,后面全家都有。”
哟呼,还大老婆,大叔你艳福不浅啊!
郭永坤心头一乐,倒也不显意外,港城这边70年代之前,是允许一夫多妻的。
“鼻炎吧。”
司机大叔惊呆了,心想这你都知道,不愧是高人!
其实并非郭永坤又多高,鼻炎不发作,是不怎么容易看出的,但有心观察,还是有一些小细节,可能当事人自己都没留意到。
那就是会时不时地“嗖”一下鼻子。
再联系上对方刚才说的,家里稍微一有点钱,就要送给别人,那能送给谁?
谁能让你心甘情愿地送?
几乎只有医院了。
因此郭永坤才猜测他们一家都可能有鼻炎。
当然,只是猜测。
所以他才说‘鼻炎吧’,给自己留了条后路,万一猜错,也有改口的余地。
“小师傅,你说这是什么原因,我问过医生,他们说鼻炎不传染的呀!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家是住一楼吧?”
“对!”
“附近有处水源,对吧?”
“对对!门后就是一个湖。”
司机大叔兴奋至极,心想这也太厉害了,怪不得那些有钱人千方百计也要结交这些大师!
“倒有一个解决办法。”
司机大叔大喜,耳朵都竖起来了,“小师傅请讲!”
“搬家。”
“啊?”
“再无他法。”
司机大叔眉头紧锁道:“小师傅,莫非我家里真有不干净的东西?”
“这个嘛……天机不可泄露。但你只要搬家,不出三两年,此祸能解。”
郭永坤撂下一句话后,就不再开口了。
正所谓言多必失,到这里刚刚好。
没点神秘感还叫什么神棍?
这种一家人都有鼻炎的情况,他曾经遇到过,也不是什么遗传,而是家里太潮湿了,墙壁上都发了霉,那人不生病才怪。
“好好好,谢谢小师傅了!”
司机虽然有些犹豫,毕竟搬家可不是一件简单事情,但总归知道解决办法,还是表示了感谢。
然而郭永坤却不想要。
来点更实际的吧。
浅水湾月牙形的海湾已映入眼帘,司机在外围的一个公交站台旁停下。
“多少?”
郭永坤瞥了眼计程表问。
这港币虽然不金贵,但也真不经花,已经破千了。
而他总共才带了一万来块。
“小师傅,啥也不说了,给个油钱,六百块。”
你家油这么贵啊?
所幸确实砍掉了好几百,郭永坤也没扭捏,掏口袋付了钱。
临时,司机大叔还特地留下一张名片,说是以后要用车,直接给他打电话,八折优惠。
无错
141.偶遇华仔
浅水湾虽然是一个开放性的海滩,并不限制出入,但正如司机大叔所言,管理很严格,随处可见全副武装的阿sir。
这必然与住在这里土豪们脱不了干系。
资本主义社会嘛,有钱就是爹,阿sir们的薪资大头都是资本家买单,岂能不保护好衣食父母?
郭永坤穿一件蓝色夹克衫配肥大的黑色西装裤,脚下是一双大头皮鞋,还背着一只屎黄色的帆布包,明显就是阿sir们眼中的可疑人物。
掏出护照和入港证还不算数,一路被盘问了好几拨户口,以及来港的目的。
当得知他是大陆来的高人门徒后,脸上这才有了笑容。
他们不见得每个人都信这个,但他们长期驻扎巡逻在此,很清楚附近的大老板们好这一口。
那么从逻辑上讲,一个大陆人出现在浅水湾,也就没什么毛病了。
由于天色已晚,海滩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影,郭永坤也没有逗留的意思,舟车劳顿一整天,确实累得不轻,还是得先找个地方住下再说。
浅水湾这边能下榻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毕竟是旅游胜地嘛,港城这边如果天气好的话,哪怕是冬季白天也能有二十度左右的气温,在海边游游泳享受一下日光浴,还是挺不错的。
郭永坤的目标很明确,即便身上没几张钞票,也不亏待自己,直接走进最贵的那家。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熟悉——上辈子曾入住过,有种隔世重生的怀念感。
浅水湾饭店。
这地方用后世的话讲,就是浅水湾的打卡胜地之一。
因为张爱玲写过一本书,叫作,里面白流苏和范柳原两位情场高手斗法的场地,就是这里。
资本社会有一点好,那就是不论别人如何狗眼看人低,只要你钞票掏出来,就算直接甩对方脸上,他们依然挺乐呵,而且将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这在80年代的内地,是不可能体验到的。
郭永坤要了一个大床房,每天1288港币的费用,折合人民币差不多500块,放在这年头的港城,都不是寻常百姓能随意消费得起的。
不过还是那句话,情怀无价,来都来了,还不敢住么?
再说,这周边的酒店,没有1288,至少也是880起步,能差多少?
所幸他身上的钱够住几天了,而他也只需要几天时间,圣诞节就快到了。
是的,圣诞节。
若非这个日子,他还真不一定能记住。
1982年的圣诞节,对于某个男人,将是天崩地裂的一天。
他就是来解救对方的。
谁让俩人上辈子是好基友呢?
当然,也不能白救。
狗日的陈大少这么有钱,好意思磕碜他?
他清楚对方的性格,豪爽到不行。
反正钱是他老子的,可劲儿败呗!
回房体验了一把资本主义的腐朽,泡了重生回来的第一个浴缸澡,然后又叫了客房服务。
吃饱喝足,一个蛙跳式爬上柔软的席梦思大床,倒头就睡。
实在太累了。
翌日。
阳光明媚的一天。
郭永坤一觉睡到十点左右才起来,老实讲,这床真的挺舒服。
推开窗户从二楼俯望过去,海滩上已经有不少嬉闹的人群,着泳装的妖娆身影也不在少数。
要换以往,郭永坤肯定就直接冲过去了。
想想就知道,作为一个80年代初的内地男人,还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看到泳装美女的那种吸引力和震撼,绝对是无与伦比的。
只是此刻看看还可以,冲过去就免了,苏姑娘的事情虽然过去已经数个月,但他心里依然很痛。
下楼吃了个早餐,然后郭永坤就离开了饭店。
陈家他去过不止一次,所以地方并不难找,实际上距离浅水湾饭店直线距离就几百米的样子。
唯一比较蛋疼的是,他进不去。
望着眼前的高门大院,里面的主建筑是一幢五层楼房,放这年头算得上后现代设计,整个外表都由玻璃构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环绕楼房和其他一些只能看见屋顶的建筑的,就是一堵高墙了,两米多。
郭永坤即便把脚尖立起来,都不可能看到里面。
而且那也不可能,他连靠近都靠近不了,院墙每隔五米左右就有一个摄像头。
他但凡靠近,然后做出奇怪举止的话,安保人员分分钟就会冲出来。
总不能扯着嗓子大喊“陈子昂你给滚出来”吧。
上辈子他敢,这辈子要这么干,陈大少一准要差狗奴才暴打他。
陈大少倒也不是很大,今年二十有六,这小子命好,人家常说赢在起跑线上,而他根本不用起跑,出生就站在终点上了。
他老爹有三个女儿,但年近五十才得一子,对他有多疼爱就不用提了。
说起他老爹,那可是个狠人,抗战那会儿从潮汕那边游过来的,年轻时做过钟表学徒,仗着这门手艺在港城总算没有饿死,几年之后开了一家修表铺子,然后越做越大,但在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他却做出了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将铺子卖了。
随后只身离港,前往欧洲,五年之后才回来,成为了一名钟表商人,手上全是欧洲精良的西贝货,投入市场供不应求。
再往后钟表店开了一家又一家,弄成了连锁经营,富得不能动。
他具体有多少资产,郭永坤不太清楚,就知道他临终前给儿子弄了个信托基金,然后陈大少一辈子啥都没干,整日花天酒地,反正到郭永坤上辈子嗝屁的时候还没败完。
郭永坤一直怀疑陈大少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
他不仅含着金汤匙长大,爱情也是羡慕死人不偿命。
青梅竹马的一位世伯家的千金小姐,在二十岁的某一天,陈大少突然发觉每天醒来旁边的脸都不一样,也挺没意思的,想讨个媳妇儿了。
然后就对人家姑娘说,要不你嫁给我吧,你也老大不小了,看你被别人拱,我心痛啊。
那姑娘就说,好呀。
郭永坤虽然没见过她,但看过照片,陈大少钱包里就有一张,随身携带,他的女人是真不少,但他唯一承认爱过的,只有这一个。
那模样……怎么说呢,周汇敏晓得不,略有相像,同样的瓜子脸,白白净净的,但周汇敏没她身材好。
人家瘦归瘦,却非常有料。
紧接着一年之后,俩人有了结晶,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那两张瓷娃娃脸,可谓百分之百的美人胚子,长大后谁要能娶到其中一个,做梦都会笑醒,如果两个……
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可惜啊,她们没有长大。
郭永坤绕着宅子转了转,强行进入根本不用想,贸然登门拜访也不合适,最好的办法,还是守株待兔,制造一场邂逅。
但现在有一个问题。
这种富豪家庭,即便出行,也是车来车往,甚至有保镖陪同,通常情况下,外人是很难照面的。
万一圣诞之前他还碰不到陈家人呢?
也是有些头大。
“先等等吧,如果到时候真的遇不到,我就直接上门。”
郭永坤想了想后,打定主意。
反正无论如何,这场悲剧他必须阻止,即便不为了钱。
上辈子陈大少因此一蹶不振,几乎泡在酒瓶里,俩人也是喝酒时认识的。实际上对方挺有商业头脑的,只是用他的话讲,他不知道再赚钱该给谁用。
可悲,可叹。
于是接下来的两天,郭永坤就一直在陈家门外猫着,期间倒也确实见到车来车往,不是虎头奔就是凌志,里面坐的必然是陈家人,可他很无奈,总不能人还没见着,就上前拦车吧?
算命的还要先看个面相呢!
丫的就不能出门散个步,外面这么好的海滩,这么多俊男靓女?
郭永坤有些着急了,还有三天就是圣诞节,他不打算再等,准备直接登门拜访,虽然这样很假,但只要最终确实阻止了祸事,那么这种小细节应该就可以忽略了。
这天早上,他如同前两天一样,起床下楼吃饭,完了就准备杀向陈家。
来到饭店外面时,却被沙滩上一副嘈杂的景象所吸引,有人正在拍戏!
以围观的人群规模来看,主角应该是个大明星。
因为距离并不远,郭永坤也就抱着好奇的心态走了过去,周围泳装美女们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港城这边有一点是无法和内地媲美的,那就是在这种公共空间里拍戏,他们无法清场,也没权利,只能好声好气地拜托人家配合。
这里毕竟是浅水湾。
郭永坤踮着脚在人群后面瞅了又瞅,原来不是拍戏,阵容不是很大,应该是在拍广告,而当眼神落在主角身上时,不由微微一怔。
并非什么大明星,而是一枚小鲜肉。
华仔!
年轻的华仔是真的帅……哦不,其实他一直都挺帅,只是眼前这张脸更加饱满紧致,充满青春活力。
但凡事都有两面性,颜值正当巅峰,气场还差点火候,面对这么多围观群众,显得略有羞涩。
因为他此刻光着个膀子,仅穿了一条大裤衩。
此时的华仔已经稍有名气,但绝对算不上火,他是1981年才考上无线演艺班的,同年出演首部电视剧,今年才签约的tvb,出演了喜剧和警匪剧。
正是凭借在中饰演卧底警察江大伟一角,才初现峥嵘,获得关注。
无错
142.血光之灾
华仔算是郭永坤为数不多喜爱的艺人之一。
倒也想凑个热闹,奈何心头萦绕着大事,性命忧天,实在没有心情。
苦笑摇头,转身离开,继续向陈家走去。
五分钟后。
那扇欧式大铁门近在眼前,郭永坤深吸口气,脚步不停,大步迈进。
突然,铁门缓缓开启!
“我躲!”
这几天郭永坤已经练出了堪比狗仔的技巧,脚下抹油,瞬间消失在柏油路上,稍稍离远,隐藏在一棵巨大棕榈树后面。
然后探出半个脑壳打量着。
这一看不要紧,首先鼻血差点没喷出来,继而大喜过望。
只见一行两个大人从门口走出,身边还跟着两个小不点,不是陈大少一家四口又是谁?
陈大少穿着花衬衫大裤衩,脚下一双人字拖,手里还夹着一根雪茄,走路都晃着膀子,一如既往的狂拽吊炸天。
当然,他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旁边那位,一套黑色连体泳衣,胸前的饱满藏都藏不住,纤细小腰盈盈一握,皮肤异常白皙,晶莹透亮,扎着俏皮的丸子头,美艳不可方物。
很难想象这样少女一般的人,居然是两个孩子她妈。
活的,显然比照片上更惊艳,只能说狗日的陈大少真的好福气。
也难怪阅妞无数的他,只承认一辈子爱过一个女人。
俩人脚旁边的一对瓷娃娃也是非常养眼的,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小泳衣,粉嫩粉嫩的,十分可爱。
这样一家四口,可谓羡煞旁人,可惜啊……哦不对,也没什么好可惜的,哥们儿这不是来了么?
“快点呀!”
叶珍妮催促道。
陈大少却是有些不太得劲,几乎是被她推着走的。
一个拍戏的,还没什么名气,有什么好看的,能有他好看?
“你要不想去就别去了,我带樱樱和柳柳去。”叶珍妮撇着嘴说。
“那不行!”
陈大少眼珠子一瞪,“我要去会会那靓仔,看是不是有三头六臂,你喜欢就算了,怎么连我的两个小宝贝都不放过!”
叶珍妮白眼一翻,没好气地给了他一巴掌,整天没个正形。
“人家演的电视可好看了,那个,宝宝们都喜欢看,对吧?”
“嗯嗯!”
俩个丫头片子的小脑壳,顿时如同小鸡啄米般。
“什么片啊?”陈大少不以为然道。
在他看来电视剧就是祸害人的,那么长,一集接一集,得浪费多少时间?
有那时间得赚多少钱?
“警匪片。”
“……有没搞错啊你,带我女儿看警匪片?”
“可不是我带的,她们自己要看,再说了,警察抓坏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一家四口吵吵闹闹,一路走过,其乐融融,搞得郭永坤都有种想结婚的冲动。
他上辈子就没孩子,真是太想要这样两个小宝贝了。
怎奈,他没有结婚的对象。
这辈子唯一想娶的那个,却是已经不在了。
免不了又是一阵心塞,半晌后,晃了晃脑子,看对方一家子已经走远,从棕榈树后走出,跟了上去。
既然出来了,他就不担心,打算找个好时机再“认识”一下。
叶珍妮一马当先,她的目标自然是华仔那边,陈大少雪茄已经嗖完了,一手牵着一个小宝贝,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
拍摄地这边围观群众越来越多,海滩上原本玩耍的人,大部分都围过来了。
使得工作人员既开心,又头大。
开心是因为他们选对了角,实际上公司的第一目标,并不是华仔,而是发哥。
可发哥的片酬实在太高了,弄得公司压力很大,于是几经商讨,才选中了片酬差十倍的华仔。
主要是考虑到他接下来会有一部大戏——。
至于头大,就不用说了,这么多闲杂人等,特别碍事啊!
赶又不好赶,这里可是浅水湾,鬼知道里面哪一个就是李超人或包船王家的亲戚?
“我当干嘛呢,拍洗发水广告啊,好用不?”
瞧瞧,这还怎么拍,都有人直接往镜头里冲。
导演瞬间就火了,正准备发飙,可定眼一看,脸上又堆满笑容,赶紧起身迎了上去。
“陈少,是您啊!”
“你是?”陈子昂斜睨着对方。
“您不记得了,上次有部电影,想找您投资来着。”
“哦!”
其实陈大少记得个屁,每天找他投资的人多了。
“谁是华仔啊?”他问。
当事人楞了一下,心说你是不是眼瞎,刚抢我镜头,这会儿找不到人?
“我是。”
心里虽这样想,但脸上华仔还是很客气的,他通过对方和导演的对话就知道,富家少爷一个,这种人最不好招惹。
有钱不说,还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你啊?”陈大少上下打量着他,心想也没什么三头六臂嘛,当然,倒也确实是个靓仔。
于是蹲下身体,招招手,将他的两个小宝贝唤了过来,一手一个,将她们抱起。
然后直接往华仔手上一塞,“我两个女儿可是你的戏迷,吵着闹着要见你,你照顾照顾。”
“可……我在工作啊。”
华仔倒是接了过去,两个小女娃着实可爱,想不到他都有这么小的戏迷了,只是又挺无奈。
什么叫照顾照顾啊?
当他保姆呢!
“今天上午就不工作了,放假。”陈大少大手一挥,然后望向导演问,“可以吧,导演?”
导演也是有苦说不出,你都直接宣布了,还问我干吗?
瞅了瞅周围乌泱泱一片,索性拍拍手道:“上午就到这里。”
有广告方这边的工作人员还很不高兴,找导演抗议,毕竟设备都是租过来的,浪费的都是钱。
结果导演直接来了一句,“你让你们吴老板给他打电话嘛,他叫陈子昂,看你们吴老板敢不敢打。”
人家可是岛内经营数十年的钟表世家,你们一个刚成立没几年的洗发水公司,还是一边歇着去吧。
“导演,我这……”华仔抱着两个瓷娃娃,不知道该怎么办。
关键两个小丫头片子还挺活泼,一人揪着他一面脸,扯扯摸摸,揉揉搓搓。
导演快步走近,小声道:“你就陪她们玩玩吧,反正都收工了,这可是个大金主,稍后我介绍你认识一下,绝对好处多多。”
华仔暗叹口气,也是没辙。
“我们堆城堡好不好?”
“好!”
你说这叫什么事?
女儿有人陪玩了,老婆也在旁边看着,没啥问题,陈大少就退出了包围圈。
眼神在那些泳装美女身上四处游走着,心想半个月没过来,又多了不少好货色嘛。
导演本想上前搭话,见他兴致正高,也就没敢打扰。
但有人却没这份眼力见。
“这位兄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被人打搅雅兴,陈大少本就不高兴,又听对方操着一口普通话,扭头一瞅,没好气道:“你谁啊你?”
我是你大爷!
当然,这话暂时还不能说,俩人没到那份儿上。
“我曾拜昆仑山青云门韩道长为师,会些浅薄的面相之术,刚才无意间注意到你们一家,有些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所以才忍不住跟你搭个话。”
“什么山,什么门?”陈大少一听直接迷糊了。
“哦,你可能没听说过,我是内地来的。”
陈大少微微蹙眉,上下审视着他,第一感觉就是此人是个骗子,他本不信这些东西,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倒是他家老头子特别信,所以耳濡目染下,他现在略微有一丢丢信。
“你刚才说注意到我们一家,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陈大少决定还是听听,若对方张口要钱,那就证明百分之百是假的,如果没有,那也没坏处。
“不好的事情。”
“多不好?”
“这位兄弟,我说了你不要生气。”郭永坤正色道。
“不生气不生气,你说吧。”陈大少漫不经心道。
随即,郭永坤便伸手指向和华仔待在一起的叶珍妮,和两个孩子,沉声道:“她们三人,印堂发黑,由淡转浓,不出三日,必有血光之灾!”
“什么玩意儿?”
陈大少眉头一挑,都开始撸袖子了。
王八蛋,竟敢咒他妻女,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这位兄弟,不要冲动,你是不是姓陈?”
打架郭永坤岂能怯他,但主要他不是来打架的。
“废话,刚才人家都叫了!”
起先导演那一声“陈少”,就差没有拿喇叭喊。
“你妻子姓叶。”
陈大少举起的手顿住了。
“你两个双胞胎女儿,都是以草木为名。”
陈大张了张嘴,有些被震住。
心想雾草,莫非真遇到高人了?
可转瞬又晃了晃脑子……不对不对,他陈子昂在港城也是才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老爹就更不提,有人知道他老婆和孩子的名字算什么?
“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的,他依然不信。
“这位兄弟,你这话说的……”
郭永坤苦笑摇头道:“我并没有强迫你相信,我只是刚好遇到,有心提点,你如果不信就当我没说,也就是三条人命罢了,这世上每天生老病死的人多了。”
说罢,扭头就走。
高人嘛,自然要有些高人的风范。
“你等等!”
郭永坤脚步微顿,扭头问,“还有事?”
“你的意思是说,我老婆和我两个女儿,三天之内,会……死?”
陈大少说出这话后,自己都感觉匪夷所思,妻女现在好端端地就在他眼前,身体也都健康的很,每月都做体检,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死?
但是,老话说的好,另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换其他事还好说,这事,他必须问清楚。
“对。”
“怎么会,她们……”
“兄弟,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是你我可以琢磨透的。”
“你敢保证?”
“敢!”
“要三天之内她们没出事呢?”
“不可能。除非有人介入,替她们逆天改命。”
“你?”陈大少狐疑,心想终于露出马脚了吧。
然而对方的回答又让他有些摸不准了。
“实在抱歉,我暂时还未想到破解之法,爱莫能助。”
无错
143.港岛大师
金碧辉煌的饭厅。
几名佣人正陆续端上菜肴,很快便将带转盘的红木餐桌摆满。
陈家虽然是商贾豪门,但家眷并不多,老太太早故,老爷子也没有再娶,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如今家里只剩下小儿子一家四口,以及老爷子,一共五口人。
老爷子通常白天不在家,已过古稀之年的他身子骨依然健朗,典型的工作狂,每天早上七点准时到公司,下午五点才回来,作息非常有规律,已经持续了几十年。
所以陈家的晚饭总是非常丰盛,老爷子特别在意这顿饭,在他看来,那就是他的天伦之乐,儿孙都在,其乐融融。
譬如今晚,一共十二道菜,以海鲜为主,鱼蟹蚝鲍都有,还有一只四斤多的澳龙。
“樱樱和柳柳听说今天去海滩玩了,都饿了吧,来,吃饭。”老爷子笑着说。
越是大家族,家规越严,他不提筷子,没人敢动,哪怕只有五岁半的两个小孙女。
她们由佣人帮忙夹菜,坐在定制的高脚椅上,左手扶碗,右手拿勺,细嚼慢咽,规规矩矩。
“子昂,怎么了,胃口不好?”
人年纪大了,吃的并不多,所以每次晚饭时,老爷子总是吃的少,看的多。他明显注意到儿子有些食欲不振,神情恍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陈子昂点点头,他确实吃不下,今天海滩上发生的那件事,一直萦绕在他心头,容不得他不重视。
“爸,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谈谈。”
老爷子微微一怔,他很清楚儿子顽劣成性,而且父子间年龄差距太大,有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毕竟在寻常家庭,以俩人年纪,都能做爷孙了。
所以儿子主动找他谈事或交心的情况,几乎没有。
“好啊,吃完饭去我书房?”
“不。就现在。”
老爷子蹙了蹙眉,心知应该有些不好的消息,否则以儿子的散漫性格,不会这么急躁。
“那走吧。”
老爷子站起身来,临时还用手摸了摸两个孙女的脑壳,嘱咐她们好好吃饭。
小丫头们也很认真地应下。
爷爷虽然很慈爱,从未打骂过她们,但她们依然很怕。
以至于他说的任何话,对于她们来说,都是不可违背的命令。
“什么事啊,不能先吃完饭,爸才吃两口。”叶珍妮有些埋怨地望向丈夫。
“很重要的事。你们先吃吧,我待会儿让王婶儿给爸弄点补品。”
“那……行吧,交给我好了。”叶珍妮也很少见丈夫如此严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她自小生在同样的家庭,清楚什么事情自己该管,什么事情不该管。
二楼书房。
佣人沏好茶水也就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陈家父子俩人。
“到底怎么了,你投资的那块地出了问题?”
陈子昂对家族生意毫无兴趣,或是说对钟表无感,这种喜爱是逼迫不来的,老爷子也不愿强摁牛头喝水,那样未必是好事。
他喜欢搞投资,赚快钱,一口就是一块饼的那种,前年花大代价在九龙那边拿下了一块地,准备建高端住宅楼,眼下工程已接近尾声,到了收获的时候。
所以老爷子才会率先想到这个。
“不是。”
陈子昂摇摇头,表情凝重道:“是因为今天去海滩,我遇到了一个大陆来的人……”
于是,他便将与郭永坤照面的经过,一五一十跟老爷子讲了一遍。
“什么?!”
老爷子一听,脸色瞬间吓得铁青。
他儿孙单薄,就一个儿子,一个儿媳妇,外加两个小孙女,如果按对方所言,三天之内他家将有一劫,而他将直接失去三位亲人……
那该是怎样的灾祸?
倘若真发生了,想想两个宝贝孙女,他甚至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撑住。
“你觉得那人靠谱吗?”老爷子用前所未有的凝重语气询问。
“这个……不太好说。”陈子昂蹙眉道:“我第一感觉自然是不相信他,可后面谈着谈着,又总感觉不像信口开河,或是别有所图的样子。”
“这事绝对不能马虎!”
老爷子当机立断,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必须验证一下,否则他实在难以心安。
想着,拿起书桌上的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是袁大师吗?你好,我是陈柏劲,不知袁大师有空吗,我想请你来我家一趟……对,就现在……好好好,我立刻派人过去接你。”
电话挂掉后,老爷子反手又是一通,这回是打给隔壁楼里自己的司机的。
“袁一飞?”陈子昂问。
“对!”
陈子昂哦了一声,心想让他来把把关也好,此人是港岛有名的风水大师,观人面相也不在话下,到底是真神还是假神,陈子昂是没见识过,反正外面传得神乎其神,想来盛名之下,应该有两把刷子。
至少比他海滩上随便偶遇的一个家伙,总要厉害吧?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后,院里传来喇叭声。
“我去迎接一下吧。”陈子昂站起身来。
他知道这个人是很难请的,眼下大晚上跑过来,也算给足面子,必要的礼仪还是要有的。
“走,一起。”
陈子昂蹙了蹙眉,对于老爷子的此番行为,就感觉有些过了。
对方说到底,就是一个风水先生,犯得着吗?
可老爷子坚持己见,也是没办法。
“哎呀,陈老陈老,怎敢劳你亲自出门迎接……”
所幸这个袁一飞没有端着架子。
陈子昂上下打量着对方,四十几岁的年纪,微胖,下巴处蓄有一撮长长的胡须,穿一件黑色中式对襟唐衣。
他也是第一次照面,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同。
三人移步到一楼客厅。
待佣人奉上茶水后,陈老爷子便迫不及待告知了事情原委。
有些不详尽的地方,陈子昂还作了补充。
“贤侄,你刚才说那年轻人来自哪里?”袁一飞托着腮帮子问。
“大陆那边的,什么昆仑山,什么青云门吧好像,他就说了一遍,我也没太记清楚。”
“昆仑?”袁一飞微微眯眼,若有所思。
那可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虽然没有去过,但通过一些书籍包括与友人的交谈中,听说过不少关于此地的神秘故事。
“袁大师,昆仑山我倒又所耳闻,内地不少神话传说,就起源于这个地方啊!”陈老爷子插话。
“是的。”
袁一飞点头道:“这个地方很神秘,并非一座山,而是一条巨大的山脉,迄今为止应该还没人真正探索完,外传其中隐居着一些不出世的修行门派。”
“哦?”
陈子昂一听这话,眼神顿时亮了,但更多的还是担忧。
“不过贤侄也不要太担心。”
袁一飞笑望着他,道:“正是因为昆仑神秘,没有人能真正说得清,所以像这种地方,向来是那些招摇撞骗之人的首选,他们总会打着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旗号,反正也无从考证。”
“袁大师说得对。”陈老爷子表示赞同。
他刚才等人的时候,还特地去三楼看了看儿媳妇,和两个小孙女,她们全都气色红润,精神饱满,怎么看都不像短命之相。
更别提什么三天之内……
简直就是危言耸听!
“这样吧,你们提供一下她们的生辰八字,我先算一算,然后再见见人,相信应该就会有个结果了。”
“袁大师所言有理。”
当即,陈老爷子便命佣人去书房取了资料。
像他们这样的豪门家族,生辰八字几乎相当于工厂的人事档案,必备之物。
就是他儿媳妇的,结婚之前也都要过来了,并且请大师仔细配对过。
袁一飞端坐在真皮沙发上,目视着纸张上面的三个生辰八字,双手不停掐算。
看起来倒挺像那么回事。
“咦?”
突然,他眉头一挑。
“怎么了?”
陈家父子同时心头一紧。
“哦,不要紧张。”
袁一飞赶紧解释道:“按我的推算来看,今年的流年对她们母女三人确实不利,但自有吉星高照,只是气运差了些,并无大碍。”
陈家父子长出口气。
“见见人吧。”袁一飞说。
“行,我去叫。”
陈子昂说着,站起身来,沿着宽阔的楼梯走了上去。
不大会儿,一手牵着一个小丫头,并将妻子带下来。
袁一飞目不转睛盯着她们左瞧右看,弄得叶珍妮怪不好意思的,两个小丫头也被盯得很不自在,一人扒着父亲的一条腿,躲在他身后,只露出小脑袋。
感觉这个大爷好奇怪。
这一看,就是十几分钟,袁一飞时而舒眉,时而挑眉。
为啥?
因为他看不懂了。
这三人的面相好奇怪……不是指丑,正好相反,非常赏心悦目,然而就在这种赏心悦目之下,某些细节之处,又总感觉不和谐。
当然,这只是通俗的说法。
他脑子里自然有些晦涩道理,只是说出来旁人也听不懂。
堪称诡异的三张脸,特别是两个小不点,外表在旁人看来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以他的眼光去看,却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根本不像一对双胞胎。
老实讲,单从面相上看,他感觉其中一个有夭折的可能。
只是……为何从生辰八字上推测,又没有问题呢?
他突然发现这件事情他搞不定了。
当然,这话他肯定不能讲出来,对方不是普通家庭,可不能干自砸饭碗的事情。
“行了。”
叶珍妮闻言,长出口气,她约莫猜到些什么,知道对面的是位大师,但来此的目的就不得而知。
打了声招呼后,便带着两个女儿返回了楼上。
无错
144.你忘记要钱了
经过再次推算之后。
袁一飞决定相信生辰八字,因为这个东西做不了假,而面相,有时候会存在一些不确定性。
没有人的面相是一成不变的,不仅外表上,随着自身气运的变化,内里也会出现不同程度的改变。
刚才那三张面相,他今天看是这样,明天再看,很可能又不一样了。
“陈老,贤侄,我刚才多推算一遍,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袁一飞笑着说,“放心吧,两次结果完全一致,贤侄的妻子,还有两个孩子,绝不是短命之人,更不存在什么血光之灾,千万不要再被一些江湖骗子的这种话吓到。
“他们多是故意如此,使你不得不在乎。张口就是印堂发黑,血光之灾什么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像印堂发黑这种现象,除非开了传说中的天眼,或是佛道两家的心眼,否则不可能看出来的。”
陈老爷子没好气地刮了儿子一眼,他带回来的话,可不就是“印堂发黑,血光之灾”么?
“那就辛苦袁大师了,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陈老爷子含笑点头,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支票,递了过去。
“陈老太客气了……”
袁一飞话虽这样讲,但并未推辞。
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他就靠这个恰饭,又不是助人为乐。
只是旁边的陈子昂却始终一言不发,总感觉这五十万给得不值当。
他的直觉向来很准,不管旁人信不信,他感觉自己也会几分观人的本事。
刚才袁一飞的某些行为举止,很好诠释了他不太确定的心理。
而陈子昂要的,却是万无一失!
那可是他的妻子和女儿,哪怕有一丝风险,他都不能去赌。
实事求是地说,原本袁一飞没来之前,他还不怎么担心,心里更多的想法,确实以为遇到了江湖骗子。
然而,刚才袁一飞的一番犹豫不决的行为,现在真的使他坐立难安。
一宿没合眼,眼神始终在妻子安睡的侧脸上,半夜他还起床跑到隔壁,在女儿们的床前坐了好久。
如果她们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该怎样承受?
所以他思来想去,心里下定一个主意。
清晨。
郭永坤虽然起了个大早,但哪里都没去,坐在一楼的餐厅里,优哉游哉地享受着早茶。
南方沿海这边的早茶习俗,他感觉非常适合他这条咸鱼。
来上一壶养生红茶,服务员推着满载的餐车来回走过,想吃什么自己拿,食物都装在笼仔里,样式很多,像什么虾膏蟹饺叉烧肠粉等等,至少几十种。
手里捧一份报纸,能慢悠悠吃到日上三竿。
新取了一笼鼓汁排骨,正品尝的时候,过道里突然传来一阵躁动,抬头一看……
哟,倒挺有缘。
原来华仔他们昨天也在这里下榻的,看来那个洗发水广告今天还得拍。
郭永坤看到华仔时,对方同样注意到他。
居然还走了过来。
“先生,能请你帮个忙吗?”他突然说。
弄得郭永坤微微一怔,心说咱们很熟么,我能帮你什么?
“什么意思?”
“能请你那位朋友,今天不要过来了么,他那两个女儿,可爱是可爱,但她们在,我没法工作啊。”
华仔也是无奈。
因为樱樱和柳柳那两个小不点,昨天走的时候说过,今天还要来找他玩……
“哪个朋友?”
“就是那位陈少。”
“你可能搞错了,我不认识他。”
“不认识?我昨天看你跟他聊了好久……”
“那也不代表我们就认识。”
“打扰了。”
华仔尬笑一声,信你才有鬼。
那陈少这么嚣张的人,一个不认识的还是内地人,会跟你聊得这么起劲?
他去另一桌吃饭去了,刚坐下没多大会儿,门口走进一个人,定眼一瞧,只觉一阵大头。
而接下来的一幕,更使他不由撇了撇嘴。
还说不认识……不想帮忙就直说呗!
陈大少一眼就注意到郭永坤,踱步走近,“大师……”
“慢着,我不是什么大师。”
郭永坤笑了笑,一听他这称呼,就知道脑壳终于转开了。
当然,万一对方真的没转开,他必然还得想些后手。
反正肯定不能让悲剧再发生,而钱也是必须要赚的。
“那你……”
“我说过,我只是曾经拜过道家高人为师,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港城这边不也有好多富豪拜到高人座下么?我是一名商人。”
“商人?”
陈大少诧异,心说内地还有商人这一说吗,那不就是投机倒把的么?
“我有一家集体挂靠的工厂。”
陈大少哦了一声,终于了然,问,“那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叫郭永坤,就叫名字吧。”
“那好,郭永坤,咱们能换个地方讲话吗?”
“你是为昨天的事情来的?”
“对!”
郭永坤佯装斟酌少许后,才说,“去我房间吧。”
“好。”
俩人来到房间之后,陈大少便赶紧询问,“郭永坤,你昨天说我妻子和女儿三天之内有血光之灾,那昨天算吗?”
“算。”
雾草!
陈大少眼珠子一瞪,心想还好昨天一切太平。
“那按你的意思,这件事情就在今天和明天?”
“对。”
“你还敢确定吗?”
“我这么跟你说吧……”
郭永坤正色道:“你妻子和两个女儿的那种状况,实在太明显了,几乎不可能看错,要不然我也不会提醒你。所以你就别再问我确不确定了。”
“那……你知道具体时间,或者具体要发生什么事吗?”
“你当我是神哪?”
郭永坤没好气地指了指房门,道:“我看你还是走吧。”
这家伙显然还是没真正相信他,虽说也在情理之中,但如果他不对自己言听计从,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因为郭永坤知道事情发生的日期,但具体时间和地点,却并不知道。
主要对方没说。
像这种揭人伤疤的事情,一个正常人也不会去仔细打听,那会儿他可不知道自己会重生。
上辈子陈大少的妻女是死于一场公共设施故障遭成的灾难,但那种公共设施,港城这边不止一个地方有。
“郭永坤,我承认,我到现在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你,因为这件事搁谁身上都难以置信,而我今天之所以过来,只是因为不敢赌,宁可信其有。她们三个就是我的全部,我不能让她们有任何闪失!
“你既然能看出她们的灾难,不可能没办法解决,你帮帮忙,假如真的能让我妻子和女儿们躲过这一劫,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这倒是一番肺腑之言。
老实讲,想让叶珍妮和她的孩子躲过这一劫并不难,明天就是圣诞节,只要把她们关在屋里不出去就行了。
但郭永坤不能怎样做。
很简单的道理,这样无法证明他的本事。
而如果没有本事,又怎样赚钞票?
所以人要救,钱也要拿的话,就还得让事情顺其发展,然后在关键时候,他再站出来出手化解。
如此计划才算完美。
“你妻子和女儿现在在家吗?”
“在。”
“干嘛?”
“没干嘛,就玩呀,看电视什么的。”
郭永坤眼前一亮,那心中就有数了,因为据他所知,那种公共设施,港岛最出名的有两个地方……以陈家的背景,也不大可能去太寒酸或不知名的地方。
一是大屿山。
但这个地方有些远。
如果真要去大屿山,那叶珍妮今天就应该有所动作,然而她并没有。
第二个地方就在附近——太平山。
所以此刻,郭永坤几乎可以断定,事故的发生地,就在太平山!
“我跟你说实话,三条人命,既然遇到,其实我也很难做到袖手旁观。昨天晚上我还想过这件事情,但目前真的没有解灾之法,只能说试试看。”
陈大少眉头紧锁,这依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试?
他妻子和女儿的命,能试吗?
可是他又毫无办法,港岛最知名的大师又不是没请过。
“那……行吧!”
他咬着牙说。
试一试,总归还有机会,如果不试,再真被对方言中的话……
“但我有两个条件。”
陈大少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说。”
他丝毫不显意外,甚至已经猜到对方的一个条件,肯定是要钱,至于另一个,就不得而知。
“第一,你们家别轻举妄动,以免让事情越来越复杂,那样我就真的束手无策了。也就是说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此事最好先别让你妻子知道。”
陈大少点点头,心想原来是这个,细细一品,也确实蛮有道理。
“她不知道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讲。行,这件事没问题。明天圣诞节,她们还打算出去玩,我本来不想让她们去的。”
雾草!
郭永坤心头一跳,隐晦地瞥了陈大少一眼,这厮险些直接把灾难化解了。
那还有他什么事?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你千万别干涉她们的想法和自由,本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我才好推算。”
“我知道了,那就让她们去。”
这才是乖孩子嘛!
“第二,每隔两个时辰……也就是四个小时,你过来见我一次,我要知道你们家的具体情况。”
“这个……”陈大少挠着脑壳道:“要不然你直接去我家不就好了?”
“不行。我一个外人跑到你家,同样改变了你们的生活方式。”
“那好吧。”陈大少寻思今晚是没得睡了。
“另外明天早上,天一亮,不管有没有到四个小时,你必须马上过来见我。”
所谓的四个小时,多半是虚的,小半则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好提前应对,以确保事情不偏离轨道。
明早才是关键。
“明天天一亮?”陈大少苦笑,晚上就没得睡,还要一大早跑过来,“可我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啊,一个房地产项目要开盘。”
郭永坤瞅了他一眼,心想怪不得上辈子你小子逃脱了,淡淡道:“是你赚钱重要,还是你妻子和女儿的命重要?”
“……”
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陈大少摊摊手后,望向郭永坤。
郭永坤同样看着他。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忘记说了?”
无错
145.山顶事故
圣诞节。
由于很多复杂的历史问题,这个起源于西方的节日,在港城十分流行。
港城的第一次圣诞节,可以追溯到1841年,英国人入境。
发展到如今,圣诞节已经成为一个法定节假日。不过当地人过圣诞节,跟西方国家还是有所不同,它更类似于一个购物节。
每年到了十一月末,港城这边的各大商场店铺就会开启打折季,然后在圣诞节期间进入顶峰。
当然,港城人也过春节。
往前倒回百来年,这里仅是一个渔村,原住民也只有数十万,现在的港城人,绝大部分祖籍都在内地。
只要老头子们还活着,一些老祖宗传下的习俗,就不是说丢能丢的。
郭永坤没有睡好,定了闹钟,早上七点打着哈欠从床上爬起,昨晚陈大少过来敲了三次门,总归没出什么岔子。
他媳妇儿今天上午会带着女儿们去太平山游玩。
或是说……去送死。
洗漱到一半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陈大少又顶着一对熊猫眼赶了过来。
他虽然疲惫不堪,但也并未觉得有多困,心情十分沉重,止不住的担忧。
因为今天便是三日之期的最后一天,假如真被对方言中,那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今天将会有一场生死之劫,叫他如何不担忧?
“不是让你戴个帽子吗?”
郭永坤上下打量着他,一身很普通的黑色休闲装,穿在身上气质锐减,再没有那种狂拽吊炸天的气焰。
这当然是他的意思,特地嘱咐陈大少乔装打扮一番。
因为俩人今天的主要工作,就是尾随跟踪。
“带了,在车里。”
郭永坤哦了一声,锁好房门,下楼吃饭。
享用完早餐后,俩人便坐上一辆烂大街的白色皇冠轿车,一路行驶到陈家门外的街道旁停下。
剩下的就是等了,等叶珍妮母女出门。
“郭永坤,如果今天真有什么灾难,让珍妮她们待在家里,我再找一些保镖守着,岂不是更安全?”
陈大少对此依然有些不解。
这年头也就没问世,不然能省下不少口舌,郭永坤摇头道:“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强行改变或许躲得了一时,却躲不过一世,懂吗?”
“你的意思是说,假如我这样做了,她们可能今天没事,明天又说不准了?”
“对。而且不光如此,那样一来灾难将更难预测,防不胜防。你要明白世间万物,都有法则掌控,逆法而行,那是大忌,唯有顺应法则,从根源上消除隐患,此类劫难方能真正避过。”
郭永坤得由衷感谢以前看过一些网络,否则神棍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果然陈大少听得似懂非懂,就感觉很玄奥的样子,不再多言。
等了快一个小时,接近八点半的时候,陈家的铁闸门终于缓缓开启,一辆黑色虎头奔匀速驶出。
“来了!”
陈大少见此,放倒座椅,半躺下去。
旁边这位可说了,他今天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所以绝对不能让妻子和女儿发现,否则事情就会被打乱,算无可算。
待到虎头奔驶出一段距离后,他才赶紧发动汽车跟上。
……
太平山。
位于港岛中西区,距离浅水湾并不太远,海拔554米,是港岛的最高峰。
原名叫作“硬头山”,古称“香炉峰”,现代又一般唤作太平山山顶,港人简称为“山顶。”
没错,就是后世那个豪门林立,一幢别墅以亿为单位计算的山顶。
这年头尚待发开,不过其中别墅倒也不是没有。
汽车沿着盘山公路徐徐而上,由于时间尚早,太阳的光芒还不算特别有温度,以至于山林间昨夜凝结的水雾还没被驱散。
来到半山腰上的停车场时,前面的虎头奔行驶进去,并找到空位停好。
陈大少见样学样,车辆熄火后,赶紧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一顶黑色鸭舌帽戴在头上,将帽檐压得很低。
所幸由于是圣诞节,前来爬山放风的市民还真不少,也能起到一定的掩饰作用。
俩人混迹在人群之中,看似慢悠悠地闲逛着,眼神却始终未从前面那两男三女身上挪开。
三女自然就是叶珍妮和她的两个女儿,两个男人一个是司机,另一个则是保镖。
这也是豪门世家出行的标配。
80年代的港城治安自然谈不上好,社团林立,五毒俱全。若非这样的杂乱环境,也不会在90年代诞生大富豪那样的世纪悍匪。
樱樱和柳柳显然很开心,出身豪门其实也有悲哀,不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各种东西,使她们注定无法像寻常孩子一样。
这种出门放风的机会,对她们来说并不多。
俩人倒腾着小短腿,一个劲儿往前冲,别提多欢快,叶珍妮吊在后面差点没追死。
好容易来到山顶时,就连郭永坤和陈大少都气喘吁吁,两个小丫头片子似乎半点不嫌累,又吵着闹着要玩这玩那。
只能猫在角落里看着她们玩。
陈大少是一脸担忧,目不转睛,而郭永坤却很淡然,因为他知道这些地方都不会出问题。
临近中午时,叶珍妮催促两个淘气鬼回家。
见此一幕,郭永坤才心头一凛,打起精神。
“妈咪,还要走路吗?”
两个小丫头显然也玩累了,失去了徒步下山的兴趣。
“坐缆车吧。”叶珍妮笑道。
这其实也是今天游玩的重头戏。
想想就知道,乘坐缆车自山顶而下,整座山岚尽收眼底,那风景得多美?
身在其中是不可能感受到的。
“好呀好呀!”
两个小丫头蹦蹦跳跳,欢喜不已。
几人身后六点钟方向,大约七八米的位置,郭永坤侧头道:“走!”
陈大少心头狂跳,忙问,“缆车有问题?”
不怪他会这样想,因为这还是对方上山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且表情十分严肃。
“应该是了。”
一听这话,陈大少差点就没冲过去拦下妻女,却被郭永坤拉扯住。
“别急,先等等。”
“还等什么?”陈大少瞪着眼珠子问。
就算缆车没问题,他也不敢冒这个险啊!
“放心吧,不会让她们上去的,只是有些事情,我还要确认一下。”
缆车并非一辆,不可能都存在问题,也没听说港城这边发生过什么大型缆车灾难。那么到底是那一辆会出事故,郭永坤也不知道。
所以此时他还不能干预,必须让事情按照上辈子的轨迹继续发展下去,如此他才能找到问题关键,方便出手制止。
因为周围游客着实不少,那辆缆车如果叶珍妮她们不坐的话,肯定还会有其他人坐,难道见死不救?
或是说,将叶珍妮母女的灾难转嫁到他人身上?
郭永坤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干不出这等恶事。
陈大少虽然急切难耐,但也不好忤逆他,担心犯了什么忌讳。
随即,俩人便赶紧跟上叶珍妮一行。
缆车发车点这里已经聚集不少人,郭永坤和陈大少同样买票混了进去,里面需要排队,他们就排在叶珍妮等人的后四位。
陈大少将帽檐压得更低,所幸在这里的人,注意力基本都集中在缆车之上。
“到我们咯!”
一辆空缆车从人群后方缓缓驶来,并停在起始点的位置,樱樱和柳柳高兴得手舞足蹈。
舱门打开,叶珍妮拉着她们,正准备往里走。
“等等!”
就在这时,郭永坤从人群中走出,终于出手了。
陈大少同样火速上前。
“子昂?”
叶珍妮见到他时,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
不是说去九龙了么,那边房地产今天开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爹地,爹地!”
两个小丫头见到陈大少,顿时喜出望外。
陈大少蹲下身体,将她们抱起,看了眼缆车,如避瘟疫。
“珍妮,回去我再跟你解释,咱们不要坐缆车,走路下去。”
“哦……”
“诶~你们还坐不坐了,不坐就让让,别耽误时间啊!”这时,后面有人不乐意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今天还是圣诞节,正等着回去吃大餐呢。
陈大少瞥了对方一眼,懒得鸟他们,带着妻女退到一旁。
紧跟在她们后面一拨的司机和保镖,同样退出队伍。
“那就轮到我们了!”
正是刚才喊话的两人,兴冲冲跑上前。
是一对年轻男女,打扮很时髦,男的带着粗金链子,约莫有些家底。当然,更多是暴发户的感觉,真正的豪门,是不屑于这么没品位的打扮的。
女的还挺养眼,模样凑合,但身材极好,穿着紧身牛仔裤,凹凸有致。
“我劝你们也不要坐。”郭永坤伸手拦住他们。
他正四处察看,寻找工作人员,想让他们将这辆缆车放空。
年轻男女见他操着一口普通话,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纷纷蹙起眉头。
男的没好气道:“大陆仔,滚一边去,当心老子抽你!”
郭永坤微微眯眼,他来港岛也有几天了,这边的人大多瞧不起穷酸的内地人是真的,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垃圾。
说不愤怒,那是假的。
“你最好别跟他一起,这辆缆车有问题。”他又望向那位姑娘说。
姑娘笑了,是那种肆无忌惮的嘲笑。
“你们这种大陆来的,就喜欢装神弄鬼,我是不会给你钱的,省省吧。就算真有问题我也要坐,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怎么了?”
“没怎么。”
郭永坤深深看了两人一眼,退到一旁。
“痴线!”
俩人白了他一眼后,搂抱着走进缆车。
闸门关闭,缆车缓缓向下。
郭永坤注目眺望,陈大少同样如此。
这辆缆车搞得他心中惶惶,他倒想看看,是不是真会出问题。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山中的水雾都被驱散,大家居高临下,视线很好。
只见缆车一路驶过,快到一半距离时,一切都挺正常,依稀还能透过玻璃窗,看见里面俩人激情热吻的画面。
又过了一会儿,缆车还有一小段就要抵达终点了,陈大少情不自禁蹙起眉头,问,“郭永坤,好像没问题啊。”
郭永坤却不理他,依然紧紧注视着。
一切都没有变化,地点相同,时间相同,缆车也还是那辆缆车,且上面承载的重量更重,不可能出现偏差。
突然!
“吱!”
一阵刺耳的声响划破山林,正是他们注视的那辆缆车,好像一下失去了控制,飞速向前方驶去。
顶部的铁索上火花四溅。
“快看快看!”
发车点这边顿时惊呼一片,刚准备登上一辆空缆车的一行人,吓得赶紧跑下来。
“嘭!”
巨大的轰鸣声传来,那辆缆车几乎以自由落体一般的速度,猛地撞上前面的另一辆缆车。
一时间半空中玻璃片肆意纷飞。
“吱呀!”
这还不算完。
被撞的那辆缆车,飞速向前滑行,顶部同样出现一道火光。不过所幸,在滑出十几米后,停住了。
开始有人隔着窗户放声大哭,狂喊救命。
而出事故那辆缆车,剧烈摇晃一阵后,顶部的固定装置,脱落了……
车厢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直线下坠。
很快,底下的山林间便猛然传来一声巨响!
车毁,人……亡!
这样掉下去,不可能还有命。
“这……”陈大少眼珠子瞪得滚圆,张开的嘴巴里都能塞下一颗鸡蛋。
居然,真的发生了!
而站在他旁边的叶珍妮,更是吓得脚下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紧紧抱住樱樱和柳柳。
她都不敢想象,要是丈夫和这个大陆人,没有及时出现的话,那将会是一个怎样的下场。
就连站在他们身后的司机和保镖,也是冷汗狂流。他们原本坐的是后一辆车,倒是没有发生事故。
无错
146.此人可交不可惹
“郭大师……”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大师。”
回去的路上,陈大少亲自驾驶那辆虎头奔,郭永坤坐在副驾驶,叶珍妮和两个孩子则在后座。
“好好好,郭……郭……郭兄!”
陈大少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这样称呼,因为再叫名字,他实在不好意思,也不敢呀!
这辈子听说过的大师事迹倒不少,但亲眼目睹的,这是头一次。
而且,此事比他以往听过的任何一件,更加匪夷所思。
简直就是神迹!
对方不仅精准地算出灾难,说三天之内,恰好三天之内,而且紧要关头,及时出手,力挽狂澜,可以说差一分钟都不行!
这是什么道行?
此事甚至颠覆了陈大少的某些认知和价值观,使他意识到这世上真有活菩萨一般的存在。
是的,活菩萨!
丝毫做不了假,就在他眼前发生的,逆天改命,救下了他妻子和女儿的性命,这不是活菩萨又是什么?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如果不嫌弃的话,你这个朋友,我陈子昂这辈子交定了,以后只要有用得着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看得出来,陈大少是真的激动和感恩,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掏心掏肺。
郭永坤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那死去的两个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终究是人,实在难以做到心如止水。
得缓一缓。
“郭……哥,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我和孩子们……”
叶珍妮话说到这里时,直接更咽了,漂亮的大眼睛里泪花闪烁,望着郭永坤的侧脸,心中的感恩戴德无以复加。
可以说她和樱樱柳柳的命,就是眼前这个男人给的!
此恩此情,何以为报?
郭永坤探过头去,对她笑了笑。
“妈咪,你为什么哭啊?”
只有两个小丫头还捋不清事情原委,显得不明所以。
“樱樱,柳柳,妈咪跟你们讲,一定要记得这位叔叔,一直记得,永远都不能忘,知道吗?”叶珍妮抹干眼泪后,表情严肃地说。
“为什么呀?”
樱樱和柳柳歪着小脑袋,有些不懂,也很少见妈妈用这种语气跟她们讲话。
“因为他是你们,还有妈咪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他,妈咪就会死掉,所以你们要懂得感恩。知道吗?”
“妈咪,我不想你死!”
“嗯,妈咪,我们知道了,我们会记住叔叔的,我不要你死!”
两个小丫头,真是暖死个人,郭永坤那个羡慕嫉妒恨哪,心中的那点忧郁,也在她们的影响下逐渐淡化。
……
这辈子郭永坤总算堂而皇之地进入了陈家,而且被奉为上宾。
里面的景象与上辈子大体一致。
院子里倒是多出不少名贵花卉,想来应该是陈老爷子的爱好。
陈大少这厮可没有养花的闲情雅致。
郭永坤本不爱花,但受某人的影响,现在慢慢也有些喜爱。
“郭兄,有没有喜欢的,有的话就直说,我替老爷子做主,送你了。”
因为陈大少撒泼放赖,中午一定要请他吃饭,厨房那边正在忙活,闲来无事,郭永坤便端着一杯咖啡,来到院子里欣赏花卉。
能被陈老爷子这种人精心照料的花卉,自然不是凡品,他大多不认识,但千姿百态,姹紫嫣红的,确实吸引人眼球。
“不必了。”郭永坤笑着摆手,“这些金贵的花卉,真要给我养,八成得养死,看看就行了。”
“那倒是,很不好养,老爷子专门请了个人料理它们,跟伺候大爷一样。”
“这盆是君子兰吧?”郭永坤指着其中一只花盆问,总算有个认识的。
“对,君子兰。”陈大少神秘叨叨道:“这盆君子兰可有些来历。”
“哦?”郭永坤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郭兄应该知道,君子兰是外来物种吧?”
“略有耳闻,内地现在也有,据说是英国传教士和日苯人带过来的。”
“没错,而这盆君子兰,就是由日苯传到内地的母株下培育出来的。”
陈大少笑着说,“当年日苯人将君子兰送给溥仪,作为名贵花卉放在伪皇宫里栽培,也培养了一批专业花匠,他们中一些家族就靠这个吃饭。这一株就是当时的伪皇宫花匠的后人,从几千株里面精心培育出来的,老爷子也机缘巧合,费了一番功夫才搞到手的。”
听他这么一说,那这盆君子兰倒还真有些神秘色彩。
郭永坤稍稍凑近,左看右瞧,感觉是挺好的,但具体好在哪里,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因为根本不懂。
“花了多少钱?”
“79年的时候,花了三十八万,人民币。”
雾草!
郭永坤盯着眼前这盆草,拢共不过也就十几片叶子,1979年的时候,花三十八万人民币去买?
只能说陈老爷子的爱好,他是真的欣赏不来。
这时他就在想啊,那这盆君子兰要是过两年拿到常春那边,得值多少钱?
或是说得引起多大轰动?
只怕得争得头破血流吧。
“嘟嘟……”
门外传来喇叭声,保安赶紧去开门,陈老爷子回来了。
望着老人家下车后一脸激动的表情,显然是得知上午的惊险事件后,特地赶回来的。
“大师在哪……”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快步走过去的陈大少扯着袖子打断,小声道:“爸,别叫大师,人家好像特别讨厌这个称呼。”
“人呢?”
陈大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陈老爷子定眼一瞧,还楞了一下,心想好年轻啊,看起来比他儿子还小。
“那叫什么?”
“你……自己看呗。”
“你叫什么?”
“我叫郭兄。”
“珍妮呢?”
“郭哥。”
“……”陈老爷子一阵大头,那他该叫什么,总不可能叫“小郭”吧?
“这位一定就是郭贤侄吧!”
好在老爷子也是大风大浪里走出来的人物,这种小事怎么可能难倒他,眼珠子一晃,也就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这位老爷子,郭永坤倒是头一次见。
因为上辈子他和陈大少相识的时候,对方已经过世了。
“陈老好。”
俩人用力握了握手,陈老爷子叹息不止道:“贤侄,今天多亏有你,否则如此灾难,我们陈家何以承受啊,感激之情,实在无以言表。”
“陈老言重了。”
“不不不,一点都不重,快快,里面请。”
午饭异常丰盛,什么生猛海鲜只是前菜,鱼翅燕窝也只是漱口的,着实让郭永坤体验了一把,80年代港城豪门世家的奢靡。
陈老爷子平时应该不怎么喝酒的,饭桌上也是豪气异常,特地开了两瓶路易十三。
什么叫路易十三?
很多人只知道它贵,再然后有一个人头马的标识。
其实路易十三是一种等级评定。
在法国,葡萄酒的等级是根据产区划分,而白兰地的等级则是根据桶贮时间划分。
人头马的标准要高于干邑产区法令规定的标准,陈化期7年以下的是vs,达到7年的是vsop,超过12年的是club,达到15年的是napoleon,即“拿破仑”级,超过20年的是xo,超过30年的是l’aged’or,即“金色年代”级,达到50年以上的,那就是路易十三了。
所以人家贵,有贵的道理。
“来来,贤侄,我敬你。”
酒是好酒,也挺好喝,不过五十年陈年,劲儿不是一般的足。而老爷子七十多岁了,一直举杯敬酒,郭永坤也不好拒绝。
这一喝就高了,怎么下桌的他都不知道。
两名保镖将他抬进奢华的主客房,还有女佣特地为他脱鞋宽衣。
当然,他是半点不知情。
二楼书房里。
老爷子一边喝着解酒茶,一边望向儿子问,“事情真有你说的这么神乎其神?”
“那是真的神!”
陈大少由衷道:“弄得我都有些怀疑人生,感觉所有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都在按照既定轨道发展,有些人他能算出来!”
“你再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从认识他的时候起,仔细讲一遍。”
陈大少点点头后,便从那天的海滩偶遇开始叙说,与郭永坤照面的所有情况,包括他的每一句话,都没落下。
良久,陈老爷子听完后,眼珠子瞪得滚圆,也是找出半分毛病。
特别是今天上午在太平山的那一段。
“这么说,他原本有意救那一男一女,可那俩人出言不逊,他就任由对方坐进去了?”
“对!”
如今回想那一幕,陈大少依然免不了一阵后怕,他很庆幸自己那天在海滩上心情不错,没有做什么出格事,否则以对方的脾性,理他才有鬼。
那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此刻就没了!
“他因为言语不便,还吩咐过我,让我去找找工作人员,本来想将那辆缆车放空来着,可我那时担心珍妮和孩子,打算先把她们拉下来再去。
“只能说那对小年轻咎由自取,对郭兄出言不逊不说,还毛毛躁躁,像赶着投胎一样。”
陈老爷子点点头后,正色道:“子昂,此人你必须以礼相待,诚心诚意地与他结交,能成为朋友或兄弟最好,如果不能,也千万不要得罪,切记!”
想想就知道,以对方的手段和心性,若因什么事情心生不满,想要对付谁,那简直就是灭顶之灾!
“爸,这事你不说我也知道!”
陈大少用力点头,心想神经病哦,冲着对方的恩情,他怎么可能去得罪?
再说,就算没有,他也不敢呀!
一言不合要了两条人命……这么说或许不妥,但事实如此,这样的人,还身怀诡秘的手段,谁敢招惹?
“我们要答谢一下他啊!”
陈老爷子说着,已经从抽屉里摸出支票本。
“必须的!”
“那你觉得给多少合适?”
“反正……不能少!”
无错
147.我可能成了首富
郭永坤一觉睡到晚上八点多才起来。
只能说路易十三劲儿实在太足,不过好酒终归是好酒,醉这么厉害,一觉醒来元气满满,脑袋清明,完全没有晕沉沉的状况。
陈家人特地将晚餐推迟了,就为等他。
饭桌上,陈老爷子又拎出两瓶罗马尼康帝,郭永坤看着就怕,这次打死都不喝了。
也没什么胃口,因为根本不饿。
吃完饭后移步到客厅喝了些茶水,郭永坤便提出要回饭店。
“郭兄,还住什么饭店啊,就住我家好了。”陈大少诚意十足道。
“不了。房钱都交了,1288一天,不住实在浪费。另外我这人性子淡,喜欢独处。”
郭永坤笑着摆手,看似很随意地说。实则打的什么心思,只有他自己清楚。
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也该见真章了。
不过这种要钱的方式,想来应该并不恶心人就是。
经他这么一“提点”,陈大少没再强求,点点头后,望向旁边的老爷子。
“既然是这样,那就不勉强贤侄了,贤侄只要记得,我陈家大门永远为你敞开。”陈老爷子说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张瑞士银行支票,掏了出来。
“些许心意,贤侄切莫推辞。”
“这……”
瞥了眼递到手边的支票,其上有一连串的零,到底多少数目,一眼睛还真没瞅清楚,但也不好仔细盯着瞧。
郭永坤内心欣喜,脸上却佯装一副犹豫的模样说,“陈老,你太客气了,老实讲,我只是见樱樱和柳柳两个孩子太可爱,于心不忍,并没有……”
“这我知道。”
陈老爷子笑着将他打断,“正因为如此,所以我才必须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两个孙女已经没了,老头子我一把年纪,哪里能承受这个打击,可以说你救了我们全家。所以无论如何,这点心意,还望贤侄一定要收下。”
说罢,不由分说地将支票塞进对方手中。
郭永坤“一阵无奈”,长叹口气道:“那……好吧。”
陈家父子这才齐齐笑出声来。
他们是真心实意想送钱给对方,感恩的心思自然有,同时也想借此与对方的关系更进一步。
而作为商人家族,金钱向来是他们沟通人脉的最好媒介。
“郭兄,我就不打听你入港有什么事情,不过,但凡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尽管开口!”陈大少趁热打铁道。
任何人脉关系都需要维护,否则时间就是最强的稀释剂。
老爷子的任务已经完成,对方与他年纪相仿,接下来的往来结交,还得看他。
郭永坤笑着点头,想了想后,说,“陈兄,不瞒你说,我倒还真有件事情向你打听一下。”
陈大少眼前一亮,忙道:“郭兄但说无妨。”
旁边的陈老爷子也竖起耳朵。
“是这样的。”郭永坤解释道:“我有一家挂靠小工厂的事情,之前也跟你讲过,是生产汽水的,目前正值起步阶段,其他问题还好说,唯一让我有些头疼的是设备。
“内地找肯定也能找到,但技术和效率方面,却达不到我的要求,所以我想弄套进口设备,只是苦于没有门路,不知道你们是否知道一些这方面的信息?”
“汽水生产设备?”陈大少一听这话,不由挠了挠脑壳,还下意识望向父亲。
他们家做钟表生意的,完全不相干的两个领域。
而港城似乎也没怎么听闻过这方面的资源,他们喝的汽水基本都是外来的,甚至可以说百分九十以上的食品,都是外来的。
“对。”郭永坤点头道:“最好是那种全套的生产线。”
“爸……”
陈大少只能求助,他是真没有这方面的资源与人脉。
但既然恩公有请他帮忙的意思,也万万没有拒绝的道理。
“其实这事也简单。”
陈老爷子倒是颇为淡定,他虽然一样没有这方面的渠道,但找找又有多难?
“贤侄,此类生产线,日苯和德国那边肯定有,而且是世界一流的水准。你这边急吗?”
“急也不急,半年之内能到位就行。”
眼下厂房都没有,郭永坤确实不急,但他与欧阳啸有一年半之约,也必须赶在这之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实力,否则按照协议,对方有权另觅下家。
“半年?”陈老爷子笑道:“那没事,时间很充裕嘛。贤侄请放心,我这边安排人打听打听,肯定要不了这么久就会有消息的。”
“那就谢谢陈老了。”
“诶~说这话……”
搞定此事,郭永坤也是心情大好,因为这确实是件麻烦事。
集体挂靠的工厂,与国营工厂相比,终究存在不小的差距,可以用一个是亲娘养的,一个是后娘样的来形容。
此事若由他自己去办,将会非常繁琐,首先出国考察的手续就能搞死人,而真到了日苯或德国,人家鸟不鸟他,还是一个大问号。
客观讲,这年头除非那种全国龙头企业,一般的地方性工厂,涉及到进口设备的问题,走到哪里都是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局面。
在国内,要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得争取外汇,走出国门,人家老外还会质疑你的资质。
别产品卖给了你们,你们却因为无法妥善保养和维护,三天两头一坏,反而倒打一耙说他们质量有问题,影响口碑和信誉。
那样不如不卖。
他们的产品又不是卖不出去,有的是人抢着要。
这年头别说中国,经过二战之后,很多国家都百废待兴。
陈大少亲自驱车将郭永坤送回浅水湾饭店,临时还一再嘱咐,让他有空就去家里吃饭。
反正就几百米的距离。
不过郭永坤感觉应该不会再有机会了,至少这次入港该告一段落。
事情已经圆满结束,钱也到手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回到房间,第一件事情自然是掏口袋了。
将支票取出,郭永坤仔细瞅了瞅,脸上也多出几分笑容。
就说陈大少不是小气的人吧。
而对方比他预想的还要阔气一些。
他原本估计能有个一百万人民币的样子,眼下毕竟才80年代初,还有几天才到1983年。
一百万人民币绝对不是小数目,就购买力而言,甚至不次于后世的一个亿。
可你猜怎么着?
对方大手一挥,给了整整一千万!
是的,一千万……港币。
但也不错了。
这年头在内地不好兑换港币,可在港城这边兑换人民币,就实在太简单了,不说别的,本世纪初叶中行就在这边建立了分行。
而人民币兑港币,目前的官方比例是25:100。
那么一千万港币,就是妥妥的二百五十万人民币!
这是什么概念?
郭永坤感觉自己已经是内地首富了,有没有?
这年头内地的最高月薪都不会超过300块,谁能拿出两百五十万现金?
就是那些投机倒把的,此时价格双轨制还没出来,政策还不“灵活”,也不可能累积到这么多身家。
年傻子够牛了吧,名字在国会上多次出现,但以郭永坤的了解,外传他到1984年,才拥有百万身家。
即便消息属实,也必定才堪堪破百万。
所以他现在真的可能已经是内地首富了。
欲带王冠,必承其重,郭永坤感觉压力很大啊!
此事要是广而告之出去,就算他这笔钱来路正当,也免不了有些麻烦。
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有时候钱太多了也头痛,因为这年头你不可能去中行办个存折,把这个二百五,全部存进去。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郭永坤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河东挂了通电话。
还是临河口村委会,那边都快成了他的公用电话亭,接电话的村干部明显有些不耐烦,所以这次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院子里装部电话。
一刻钟后,郭永坤再次打过去,接电话的是李有光。
他本是想找王子强的,但对方这个时间一般不在家。
“坤哥,听说你跑港城去了?”
“对。”
“靠!你倒是带我去逛逛啊,一辈子还没出过国呢,好玩不?”
“好玩啊,每个人看你都像土狍子一样,根本不拿正眼瞧你。”
“那……还是算了。”
李有光其实也就随口一说,开个玩笑,他知道出国很麻烦,需要各种手续。
“什么时候回啊?”
“快了。你这样,交给你一件事,你拿个笔记一下。”
“哦……”
“让小强他们12个,买最快一班到羊城的火车票,然后到白云宾馆住下,给我打电话。记住,是白云宾馆,蓝天白云的白云,别搞错了,电话是00852……
“另外,你再让村里弄个介绍信,什么理由你自己想,好方便行事。”
白云宾馆,此时羊城的第一高楼,三十二层,只要是个当地人就知道,地方很好找。
唯一令郭永坤有些摸不准的是,不晓得现在白云宾馆对外开放没有,反正他记得是挺早的,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才让小光搞封介绍信。
他的废品收购站,那毕竟也是集体单位,程序上没有毛病。
“好,我记下了。”
“你到时给点钱他们,我怕他们身上钱不够。”
“行。可是坤哥,你搞这么多人过去干嘛呀?”
干嘛?
搬钱哪!
郭永坤已经想好了,这二百五十万大头还得留在港城,他准备先带回去一百万,建厂什么的完全足够。
毕竟带少了也没用,往来港城也麻烦。
而这年头的一百万人民币,可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拎回去的。
无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