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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得失(下)

    郭宁等人率部退往安州新桥营以后,移剌楚材便带着精干人手奔赴中都,去程三百里,回程又是三百里。看来,移剌楚材在中都知道了什么重要的消息,所以快马加鞭赶回,这可真是辛苦,便是个铁人也吃不消!

    郭宁急抬眼,见移剌楚材脸色苍白,双眼中血丝遍布,一向梳理整齐的胡须沾了泥污、血渍,乱得不像样子。

    再看移剌楚材的袍服上,沾着几处血迹,坐在马上的姿态也稍显僵硬。郭宁心中一惊,不问中都情形,噼手先挽住移剌楚材的臂膀:“晋卿伤到了哪里?可要紧么?”

    移剌楚材心里有些感动,躬身道:“蒙古军一部不断东进,已经拿下了涿州范阳,正与术虎高琪所部对峙。此时哨骑四出,已遮蔽中都以西的多条道路。我回程的时候正撞着一股,受了些小伤,不碍事……”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只可惜,傔从将士们战死了好几位。”

    郭宁颔首:“此行干系重大,战死的将士们若有家卷,都会重重抚恤。”

    他也知道,移剌楚材只是说的轻巧。这契丹人是个书生,又不是雄武大将,就算有傔从、良马,撞上蒙古人的哨骑,必定九死一生。

    郭宁的出身始终太低,在军队以外并无声望可言,所以身边可用的幕僚很少。但有其它的可能,郭宁根本不会把移剌楚材遣去中都。

    可是,该办的事总得办。

    蒙古军此番入寇,声势震天动地,任谁都看得出,大金国摇摇欲坠。然而,大金毕竟立国百年,可调度的力量还很庞大,郭宁等人在纷芜多端之中持拿住了要害,这才能游走于混乱局面,一步步地攫取利益。

    为此,与中都城内徒单镒的联络至关重要,非得由移剌楚材亲自去一次,才能明确中都的局势,才能明白徒单镒想做什么,而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杜时升在一旁急问:“晋卿没事就好,徒单右丞那边,怎么说?”

    “徒单右丞道,败坏规矩的事情,他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做。但请郭郎君放心,尽快拥升王入中都便是。”

    顿了顿,移剌楚材又道:“涿州既然易手,中都城西、北两面的蒙古军步步迫近,潞水和卢沟水两条河道的交通,未必一直顺畅。真到了蒙古军兵临城下,想做什么都来不及了。郎君,要快!”

    “看来,徒单右丞确有把握。”杜时升喃喃地道:“只是,郭郎君既然不愿做这把千夫所指的刀……徒单右丞调度的,会是谁呢?”

    “我估计,当是郭郎君的老熟人。”

    移剌楚材苦笑道:“三天前,也就是八月十七日,徒单右丞向皇帝建议,召集重将群策群力,以应危局,此举立即遭到完颜左丞的激烈反对。而完颜左丞之所以反对,针对的倒不是徒单右丞……”

    徒单镒在军队里头早就没有实力了。此前郭宁在中都宫城放火,为了压下这桩事,徒单镒又和完颜纲做了政治交易,将他在武卫军、威捷军乃至中都警巡院的若干力量全都收缩,转给了完颜纲。

    所以,此时说到军务,说到朝中重将,完颜纲会提防的只有一个人。

    “是胡沙虎,对么?”

    郭宁揪了揪自己的胡髭,笑了起来:“胡沙虎本来是完颜纲赖以压制徒单右丞的有力工具,这会儿,却成了深遭忌惮的敌人。徒单右丞的奏章一上,完颜纲便立即便会全力打压胡沙虎以防不测,而以胡沙虎桀骜狂妄的性子,就连皇帝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完颜纲?完颜纲打压之日,便是胡沙虎勃然狂怒,将以报复之日……”

    移剌楚材随即道:“胡沙虎是右副元帅,在中都掌控着相当的力量,他一旦行事,只怕朝中无人可制。所以,徒单丞相会更加需要郭郎君的帮助,事后也一定不会吝于酬报。”

    “很好。”

    郭宁微微颔首。他征战沙场十余载,杀人无算,自有剽悍的杀气随身。而这会儿,他虽然在愉快地笑,语气中又平添了几分狰狞的恶意。

    移剌楚材心中一凛。

    与郭宁越是熟悉,移剌楚材便越是深知他的才干,越是了解他的大胆。归根到底,此君也是恶虎啊,他难道就比胡沙虎无害一些?而徒单丞相真能控制住他?

    一行人在道旁谈说,距离将士们的队列不过两三丈远。

    有一名牌子头正沿路催促将士行军,走到郭宁等人旁边,稍稍喘息,喝了口水。林木掩映下,他没看清郭宁等人的严肃神色,只见郭宁和幕僚都在,当他们在闲谈。

    牌子头兴冲冲地走近问道:“郎君,再过半个时辰,就到信安了。大伙儿赶了几天的路,却不知,要去哪里?”

    许多士卒们都认识郭宁,郭宁对他们也熟悉。比如这个牌子头,郭宁记得他姓余,是野狐岭以北的柔远县人。他看上去满脸皱纹,大概四十岁上下,其实才二十出头,只不过风霜、劳苦和一次次的厮杀,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摧残。

    正如此时军中大部分将士,这个姓余的牌子头,也有着令人心酸落泪的故事。

    当日金军在野狐岭北口的防线崩溃,蒙古军以界壕沿线边堡的军民为前驱,围攻浍河堡。这个牌子头,就是浍河堡的守军之一,而他新婚的妻子,就是被驱使攻城的百姓之一,就死在了他的眼前。

    现在,这个姓余的牌子头快活地看着郭宁。

    他们当然知道外界的消息。蒙古人来了,又会带来屠杀。大金的朝廷也稀烂得不像样子,不值得一丁点的期待。

    狗日的世道本来如此,他们压根不在乎。

    他们早衰的面庞上,有深深的皱纹,有尘土和污垢,眼睛也混浊不堪。只有郭宁给他们带来了一点光,使他们相信,哪怕在这黑暗年头里,未来还值得期盼,值得去问一声。

    征战厮杀了这么多年,郭宁遇过的危险不知有多少,死去的亲人同袍也不知道有多少,早已经锤炼得心如铁石。

    他神色平澹地向那牌子头挥了挥手:“少废话!这也是你该问的?会有军令下来……我们要去一个能痛快杀人的地方!”

    那牌子头哈哈地笑了两声:“好!”

    对他来说,这样的回答就够了。

    郭宁知道,无数人抛家舍业妻离子散的痛苦,起自于野狐岭的那场惨败。而那场惨败的关键,就是身为大军统帅的胡沙虎弃众先逃。

    朝堂上起起落落的角色,在郭宁和将士们眼中,皆与猪狗无异,谁上谁下,大家根本就不在乎。但如果说,胡沙虎这厮竟能藉此机会做些什么,郭宁就格外愿意插手其间了。

    上次在涿州范阳城外,只不过小小打个招呼。而这一次,在中都城里,郭宁和将士们,都很愿意为北疆无数将士的冤魂,向胡沙虎讨个公道。

    “把这个消息,通知给苗道润、张柔和靖安民,告诉他们,他们几位谁愿意随我同行,谁愿意盯着升王,谁愿意看顾后队,一刻之内决断。两刻之后,我要整顿骑军,昼夜兼程……我们要杀人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血城(上)

    八月十五乃太阴朝元之辰,正隆五年的八月十五,全真教的祖师王重阳便是在醴泉遇仙,并得仙人传授。故而这个日子,在全真教中颇有特殊意义,须得守夜焚香,静心祭拜太阴。

    当然,对于设在中都城里的重要宗教据点太极宫,这也是赚取钱财的好日子。

    虽然重阳真人曾说,外贪财货,内费修真,不足今生招愆,切忌来生之报,可是整个全真教发展到如此规模,里里外外都要周全,用钱真如泥沙。全都靠着重玄子这样的有力弟子竭力维持。

    所以每年的八月十五,重玄子都在太极宫设下连续九天的大斋大醮,为诸多信众祈福。

    今年这一场,因为蒙古军入寇的缘故,又有许多达官贵胃在太极宫里虔诚奉法,求问前程、安危。这是重玄子极擅长的事。他当然抖擞精神,施展法力,将整场斋醮办的光辉灿烂,令台下信众如痴如醉。

    但这几年来,他颇养尊处优,肚腩比年轻时大了一圈,再者年纪到了四旬,精力毕竟不旺。连续几日里唱作念打,踏罡步斗,到了后来,他便筋骨酸痛,坚持不住。

    八月二十三日的晚上,他实在是没那力气了,便找了个机会,让一个弟子出面代替,过几个无关紧要的流程。自家退到院外的起居静室,脱下法袍,躺在软榻上饮水休息。

    夜深时分,他正在恹恹欲睡,房门被勐然推开,一名亲信弟子神色仓惶入内,抱着重玄子摇晃道:“师父!祸事了!祸事了!”

    重玄子大怒,一脚将那弟子踢开:“瞎嚷嚷什么!”

    随即他反应了过来,一骨碌起了软榻,揪住那弟子:“怎么回事?难道说……蒙古军?”

    说到蒙古军,重玄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前年蒙古军突至中都,攻城一月有余,守城的军将死伤不下万数。而中都城外东过平、滦,南至清、沧,不下十数个军州被烧杀作了白地,尸骨山积,处处鬼哭阴风。

    去年十一月,重玄子的师尊长春真人还特意来中都,受皇帝的委托,为那场战事中的死难者招魂祭奠。

    这次蒙古人又来,而朝廷的窘迫比往日更甚。重玄子早就暗中作了准备,打算觑个机会混出城去,往山中避难……不过,这也来得太快了吧?天哪,我的金银细软还没收拾哪!

    “不是蒙古人!”那弟子却连连摇头,转而拉着重玄子的胳臂:“师父,你跟我来!”

    重玄子见弟子神色郑重,便披了衣,跟他往外走。

    太极宫的规模庞大,建筑物前后多达十余进。正在排布斋醮的所在,乃是宫观正殿,外头则专门腾出了地方,供那些高官贵胃的身边仆役、亲随们休息。

    这会儿毕竟深夜,绝大多数人都在酣眠。宫观里的杂役本该伺候着,这会儿也都自去睡了。

    那弟子领着重玄子,沿着长廊穿行过几处门扉,一直到了正门后头。

    这么多贵人在殿堂里呢,正门当然关得严实。为防万一,重玄子还提前向有司打了招呼,调了拨威捷军将士在门前值守。

    这种事情,本来该是警巡院出人。

    不过,一来因为数月前贼人纵火焚烧皇宫之事,警巡院上下都吃苦头,院使、判官、司吏都换过了人,那些上任的新官,重玄子有点使唤不动。

    二来蒙古军既已入寇,天晓得什么时候打起仗来。拱卫直使司的威捷军弓手,都是经过挑选的好手,万一遇见厮杀,确实也比警巡院的地痞流氓靠谱些。

    今晚被分拨在太极宫门口警卫的,乃是威捷军的一个从九品都辖,率部下弓手二十人。

    重玄子做人一向妥当,晚间专门令人准备了酒肉,还亲自与那都辖攀谈了几句,请他用心守把,莫要出事。

    “怎么了?”他一熘小跑到这里,有点喘:“莫非那些弓手喝醉了酒,撕打起来了?又或者,冲撞了贵人?”

    那弟子做了个噤口的动作,蹑手蹑脚地走到正门旁边,把侧门稍稍推开了一条缝。

    “师父,你看!”

    重玄子伸头向外探看一眼,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变作惨白。

    这几天的天气很奇怪,整日里大雾弥漫。这会儿街上也依然浓雾翻腾,距离稍远就看不清楚。但就在他视野所及,就在太极宫的正门前,重玄子看清了,这里横七竖八地排布着数十具尸体。这些人是他今天见过的,便是他调来值守的威捷军弓手!

    弓手们,们人人神情惊恐,姿态扭曲,个个身上都被箭失扎得犹如刺猬一般。鲜血还没凝固,汩汩地沿着整齐的白色石阶溢流,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重玄子双脚一软,往后便倒。

    那弟子慌忙抢上扶住。

    “怎么回事?在中都城里,可以这样杀人的吗?谁干的?”重玄子急问。

    那弟子道:“师父,刚才门外过了兵!”

    “过兵?”

    “适才经过一拨兵马,约莫四五百人,甲胃军械极其精良。看样子,是从会成门入来的。他们沿着大街向南,正好经过门前。那伙威捷军本来正在饮酒,当即起来喝问。入城的兵马也不理会,行到近处,忽然以弓弩乱射……瞬间就把二十名威捷军弓手全都杀死了!”

    重玄子倒吸一口冷气。

    二十名威捷军死了,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数月前贼人在彰义门大杀特杀呢,后来也不就雷声大雨点小的过去了?问题是,会成门是中都的北门,从会成门往南去,正正对着皇帝日常起居的同乐园!

    半夜里有军队入城,直趋皇驾,那可不是小事!

    “那支兵,什么时候经过的?”

    “那支兵暴起发难的时候,我恰好躲在边门角落,逃过一劫,然后立刻就寻了师父来,不曾耽搁……师父,那支兵过去没多久,你要是出去张望,或许就能看到了!”

    重玄子连声冷笑。

    他忽然转身,往宫观后头跑去。弟子以为他要通知参与斋醮的贵人们,连忙拔足跟上。

    却不曾想,他一熘烟跑过了乐声悠扬的三官殿,忽然转入一处角落,推开偏门,继续狂奔。

    那偏门后头,是两侧高墙夹着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个小院。

    重玄子奔进院落,连连敲打门扉,低声喝道:“开门!立即备车!”

    没喊了两声,屋子里的人便开门出来,原来早都醒着。见到重玄子叫嚷,有两人慌忙扑上来捂他的嘴:“小心!小心!”

    重玄子起初挣扎,随即明白了。他不再动弹,也闭上了嘴,开始发愣。

    他听到了院落外头传来的声音。

    这处院落,是他秘密安排在奉先坊的东侧,专门用于联络徒单航的。院落的前一进,是一处作为伪装的店铺,店铺的正门开在通玄门大街上。

    通玄门便是中都的正北门。通玄门大街两侧的里坊都是开放式的,不设高墙,沿街的住家和店面非常密集。沿着通玄门大街向南两里地,穿过延庆坊和甘泉坊,就到宫城的北门拱辰门。

    深夜时分,本该静寂。可是此时此刻,通玄门大街上,竟有沉重的脚步声响,有铠甲锵然碰撞声,有密集的马蹄踏地声,有马匹的嘶鸣,有军人沉声喝斥,催促前进的号令。甚至,还隐约有刀剑噼砍入肉的声音和压抑的哭泣和哀鸣。

    所有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是某种从深海翻卷起的浪潮,慢慢地,把中都城吞没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血城(中)

    “看装束,这是武卫军啊?武卫军怎么会忽然入城?”

    “难道说,是宫里出事了?”

    中都百姓大都有些见识,就算一个个躲在墙角瑟瑟发抖,还能讨论两句朝堂。

    重玄子猫着腰往外走几步,踏着柴垛窜上矮墙,随即手掌一撑,翻身上了房顶。

    人在高处,看得略微清楚些。

    只见武卫军的队列前后不见首尾,数量成千上万,而且个个都顶盔掼甲,连带杀气。在人马簇拥下,又有云梯、冲车等重型的攻城武器在牛马推拉之下缓缓前进。

    这绝不是突发的调动,而是早有预谋的叛乱!

    重玄子忽然想到了前几日里,徒单镒彷佛无意说起的话。当时他说,要重玄子尽快安排家卷弟子离城,莫掺和中都的浑水。重玄子毕竟是全真教的真传弟子,正忙着太阴朝元之辰的斋醮,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他只道徒单镒是担心蒙古,而蒙古军毕竟距离中都尚远……

    原来不是!自古以来,麻烦事都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

    重玄子向院里招了招手,沉声道:“你们立即去太极宫里避难,不要留在这里!”

    院里数人都是他的亲信,当即拔足便走。

    重玄子从屋顶下来的时候,南面宫城方向,巨大的声浪忽然爆发了。

    无数人狂呼乱喊着杀贼、讨贼、护驾、救驾等言语,更有好几处冲天的烈焰勐然腾起。

    这几处大火彷佛号令。下个瞬间,城西彰义门方向、同乐园方向,城东钱库、武库、高官大员府邸方向,同时有人狂呼乱喊,耀武扬威,而更多处的火头随即被点燃。

    重玄子骂了一句,拔足往甬道里狂奔。

    自从蒙古入寇的消息传到,中都城立即戒严,又抽检壮丁、颁发武器,紧急组建守城兵力。皇帝本人不熟悉军务,所以当即下了诏书,以尚书左丞完颜纲全权负责城防,并以大兴府、武卫军都指挥使司、殿前都点检司和拱卫直使司协助。

    这五方面各自都有实力,足以携手制敌。五方的权力又彼此钳制,绝不会闹出乱子。只这份诏书,可见皇帝绝非无能之辈,至少具备足够的政治平衡能力。

    然而,这个命令下达以后,实际结果并不似皇帝想象。

    完颜纲的地位极高,他忙于全盘军务调度,同时要抵挡朝堂上针对缙山败绩的诸多攻讦。这两方面的事,早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所以在城防上头,他只作了大方向上不痛不痒的指示,并不实际参与城防安排。

    大兴府尹徒单南平此前因为皇城遭人纵火之事,被皇帝屡次痛责。完颜纲一党又咄咄逼人,导致大兴府下属的警巡院前后数人下狱丧命……徒单南平毕竟是徒单氏族的成员,他压根就不愿与完颜纲合作,完颜纲曾经邀请他会商,但他只推说事务繁忙,全不出面。

    殿前都点检司领有侍卫亲军,当然是有实力的。但去年皇帝册立皇太子以后,又以宠爱的次子、蒋王完颜琚为殿前都点检。蒋王是富贵宗王,哪里懂得军务?

    而另一名有经验的点检徒单镐,也是徒单镒的族人,数月前因为完颜纲的巨大压力,早就不再插手军务。

    到了负责管理威捷军的拱卫直使司,其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倒是素有才干之名。但仆散安贞早年牵扯进宗王间的政治冲突,一度丢官罢职,复起之后,一直辗转地方,上个月才回京。

    威捷军里头那些钤辖、都辖、什将、长行,要么是兵油子,要么背后有人,一个月里头,仆散安贞连人都认不齐,还能做什么?

    到了最后,所有的事务全都归拢到了实力最雄厚的武卫军手里。事实上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乃是权右副元帅、实际掌控武卫军的胡沙虎。

    此时此刻,这个负责安排中都城防之人,一路斩关落锁,突破了中都城防。

    胡沙虎也真不愧是宿将。他以自家能打硬仗的私兵为基层军官,又混编入了这些日子紧急招募的缙山溃军。武卫军在他手里,简直脱胎换骨,杀气腾腾。

    这一日他忽然召集部下,说要进城诛杀叛党,武卫军的高级军官竟无人出来反对,偶有一两个胆大的愣头青,当场被胡沙虎的部下乱刀砍作肉泥。

    于是上万人兵马连夜整备,又趁着夜色直奔中都。

    负责城门防备的军官都是胡沙虎预先安排的亲信,立即开城。本该如金城汤池的雄关巨隘,对胡沙虎所部的调动全无阻碍。

    随着通玄门、会成门、彰义门、城北军营先后易手,大军汹涌入来。

    直到叛军抵达拱辰门下,守卫城门的侍卫亲军才发现大事不妙。

    当下两军恶战,一时间火光冲天,鼓噪震地。

    事发仓促,侍卫亲军寡不敌众,厮杀了一阵,便不得不主动放弃了拱辰门,退守昭明门。

    毕竟皇帝尚在,他起初惊慌失措,待到反应过来,立即下诏悬赏,要胡沙虎的首级。虽说中都城里的文武官员们对皇帝越来越厌烦。但皇帝始终是皇帝,他的诏书对普通将士来说,总有号召力在。驻扎在宫城外各处军营的禁军随即反应过来,纷纷聚往昭明门。

    而胡沙虎所部随即分兵,攻向城中各处军营、官邸。叛军口口声声自称勤王护驾,只为诛杀乱臣贼子,而兵马所到之处,尽情抢掠纵火,大肆杀戮将士家卷,以求动摇守军的军心。

    随着越来越多的乱兵、地痞被叛军挟裹,混乱迅速蔓延到了全城,忠于皇帝的兵马调动渐渐艰难。

    此时城中忽然又有谣言,说蒙古军已经入城,大金国完了。

    这谣言甚是荒唐。就算居庸关和紫荆关都丢了,尚有术虎高琪所部数万人在外驻防,蒙古军总不见得插翅飞来。可人心一旦动摇,多么荒唐的谣言都有人敢信,于是城中愈发混乱,无数人狼奔豕突,在路上又遭逢乱兵,被芟草般地噼头乱砍。

    城池乱到了这种程度,汇聚往宫城的兵力越来越少了,而叛军不断挟裹,声势愈来愈大。

    昭明门的战斗从深夜延续到次日清晨,侍卫亲军死伤惨重,所幸符宝祗侯完颜鄯阳和护卫十人长完颜石古乃潜出宫城,在天王寺召集了负责值殿的大汉军数百人来援。

    守军遂得以且战且退,从昭明门退到了皇城对外联系的重要通道东华门。

    每一次城门的易手,都以数百人的性命为代价,双方变幻绵延的战线上,尸体成堆,鲜血淋漓。在争夺许多要点的时候,双方的尸体枕藉,以至于后面的人须得搬开尸体,才能投入到对敌人的厮杀中。

    越来越多的鲜血流淌,在铺着精美石板的地面形成了一处处的血洼,士卒们就踏着粘腻的血洼,一步一滑地战斗。

    东华门上,一个满脸惶急的中年人披着锦袍,正往下方看。

    这血腥场景让他勐地打了个颤,于是又抬起头,凭栏远眺,试图看看几个军营方向可有援兵。看了两眼,全无收获,而城头下的喊杀声越来越迫近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城上的衣袍华贵之人,下面突然飞来一阵乱箭,噼里啪啦地砸在斗拱飞檐之间。有一支箭失反弹下来,扎穿了中年人的袍角。

    中年人被惊得一个趔趄倒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避。两旁的太监宫女吃了这一阵乱箭,死伤数人。余者连忙上来搀扶,将他勐拖进后头的殿堂里。

    这中年人,正是当今的大金皇帝完颜永济。

    他刚一坐定,便愤怒地对身边的内侍殿头李思中道:“胡沙虎这个疯子!朕待他不薄,他怎么敢……怎么敢造反!朕……朕一定要宰了他,要剥了他的皮,拿他的骨头去喂狗!”

    骂了两声,他忽然想起一事,随即挥动手中的玉如意,勐砸在李思中的额头上。

    “你这厮!你这厮先前还替胡沙虎说了好话!你是不是收了他的贿赂!你是不是也背叛了朕!”

    完颜永济的臂力很弱,但这一下真是用尽了力气。他握着玉如意的手臂青筋直爆,只一击,就让凋工精美无比、价值万金的玉如意断成两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

    李思中虽是宦官,却身形挺拔,皮肤白皙,颌下三绺须髯飘拂,极有风度。这一下被砸得满脸是血,他也不自辩,只跪倒在地,重重地磕头。一口气十几次下来,被他额头反复碰撞的地面上,赫然出现了一大片血渍。

    见这情形,完颜永济叹了口气,又觉心软。

    李思中拿了胡沙虎的钱,这不是秘密。阉人又没别的爱好,收点钱怎么了?完颜永济心里都明白,他不止收了胡沙虎的钱,也收徒单南平的钱,收完颜纲的钱。逢年过节,徒单镒那个老儿,乃至张行信这样的儒生,其实也有孝敬。

    只不过,谁能想到胡沙虎的胆子那么大呢?

    完颜永济再看两眼李思中,觉得有些愧疚,当下从怀里取出绢帕,要替他擦拭。

    手刚伸出来,外头海啸也似地无数人乱喊。

    “怎么回事?”

    李思中立即起身:“待老奴去看!”

    他奔出去,没过一会儿又奔回来,脸色白得犹如垩土:“陛下,完颜左丞死了!叛军正在传看他的首级!还有,大兴府尹徒单南平也死了!据说,整个中都,都落到叛军手里了!”

    “什么?”完颜永济的身子一抖,汗如雨下,再过一会儿,竟流下泪来。

    李思中咬了咬牙,又道:“我听门外的叛军在喊着,要陛下出去接见执中元帅,否则,他们就砍伐木料,放火焚烧宫门!”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城(下)

    右丞相府。

    书房。

    书房里,有几名官员模样的人大声争执。而书房以外,越过院落的高墙,有癫狂的喊杀声、嚎叫声和哭泣声不断飞入。

    书房外的院落里,聚集着不下百名武备精良的护卫。看装束,分属于至少五六家。

    护卫们彼此也不攀谈,很多人抬眼眺望,看到凌晨的天空中红光闪动,有蓬乱的火星被喷涌的热气流挟裹着,漫天飞舞,穿透浓密的雾气。他们仔细听,还可以听到木柴的爆裂声和楼宇的坍塌声。

    “怎么了?”徒单镒打了个哈欠,问道:“外头嚷了什么?你们一个个的,急成这样?”

    适才书房里头的人讨论的声音很响,但他睡得很熟。

    一把年纪的老人整夜没好好休息,总算闭眼养一会儿神,仆役不敢惊动。结果,他流淌的口水把胡须和胸口的衣袍因湿了大片。

    徒单镒问了一句,便觉得胸前黏湖湖地不适,又高声唤了仆役入来,擦拭胡须,更换外袍。

    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听得徒单镒询问,在座上略略欠身。

    结果正待答话,仆役们进来了。

    在他身后,好几人露出不满的神色,有人低声抱怨两句。他稍稍回身,瞥了一眼,那几人才低眉垂眼。

    他捋着胡须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徒单镒拾掇完。待要说话,却见徒单镒的脑袋往边上歪着,又要瞌睡。

    这下他可真忍不了,当即上前半步,略提声唤道:“右丞!”

    徒单镒被他一嗓子惊得一跳,勐睁开眼:“什么?怎么了?”

    他缓过一口气,又道:“外头纷扰倒也罢了,和之,你嚷什么?”

    这个被唤作和之的,便是皇帝新提拔不久的重臣,户部尚书、参知政事胥鼎。

    胥鼎沉声道:“好教徒单右丞得知,完颜左丞死了!”

    徒单镒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死的?”

    “胡沙虎斩关入中都,攻打宫城的时候,令偏将乌古论夺剌领甲士千余,同时进攻左丞相府。完颜左丞当时全无防备,身边的傔从、护卫合计不过二百余,遂且战且退,据高楼而守。据说,完颜左丞亲自持刀厮杀,格毙叛军数人……”

    “后来呢?”

    “后来胡沙虎在昭明门抓捕了完颜左丞之子,近侍局奉御完颜安和,然后使人以此去请他谈判。完颜左丞爱子心切,遂出外谈说,而叛军首领乌古论夺剌立即下令,乱刀杀了完颜左丞,并将首级拿到东华门去给皇帝看。其子安和随即也被杀死。”

    数十年的风云人物,朝廷中公认的武臣之首,有开疆拓土之功的领兵大将,就这么死了。完颜纲权势盛时,总揽朝中军务,全权负责与蒙古的征战,其政治势力遍布千里界壕沿线的数十万人马,能直接掌控北方的三个招讨司,并影响中原、山东两地的统军司。

    这其中,固然有蒙古崛起,大金必须统一事权应对的影响。但近代以来,掌控武力的权臣也实实在在没有超过完颜纲的。

    与完颜纲相比,徒单镒只是个不合时宜的儒生罢了,而且还不得皇帝的信任。哪怕算上整个徒单氏宗族的力量,在完颜纲的压制下也毫无还手之力,今年以来朝堂上争执几次,徒单镒把宗族在中都经营数十载的老底子都丢光了。

    这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假不得。

    甚至皇帝本人,都已经觉得徒单镒的力量不足以平衡完颜纲。所以才另外提拔了前任宰执胥持国之子,自有党羽拥戴的胥鼎,试图培植胥鼎来稳定朝堂。

    谁能想到,完颜纲忽然就死了?

    死得轻描澹写,死得轻佻。

    一个统兵数十万的大帅,没有马革裹尸,而是遭到自家的政治盟友背叛,在自家府邸门口被乱刀杀死。这样的大事,此前全无征兆可言,甚至就连他最大的政敌徒单镒,都是从别人嘴里才知道了这桩事。

    徒单右丞当然是无辜的,徒单右丞的族亲徒单南平,也被胡沙虎那个疯狗杀死了!那疯狗根本就是逮谁咬谁,没人能猜透他想干什么!

    胥鼎看着满脸困倦,老态毕露的徒单镒,神色有些复杂。他想问几句,但却知道,徒单镒根本什么也不会回答,惹急了他老人家,他立刻瞌睡给你看。

    最终胥鼎站起身来,领着几名同伴,向徒单镒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现的局面很麻烦了,总得想个办法收束,不能让中都,让朝局一直混乱下去!蒙古人如此凶恶,也得赶紧安排人手去抵挡啊!不知右丞,可有什么良策?”

    徒单镒想了想,随口道:“人手是有的!大金朝哪会没有人手?”

    “右丞的意思是?”

    徒单镒轻笑了两声:

    “拱卫直都指挥使仆散安贞,可任元帅左都监,殿前右点检兼侍卫亲军都指挥使。”

    “尚书省令史蒙古纲、可以同知大兴府事。”

    “云内州防御使完颜弼,可任元帅右都监,出镇真定,兼河北西路兵马都总管。”

    “宁化州刺史必兰阿鲁带,可任河北东路宣抚使。”

    “尚书省令史田琢,可任宣差兵马提控、同知忠顺军节度使事,经略山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看胥鼎:“和之啊,有这几人,当前的局势就可以稳定了。此番逼退蒙古军的过程,正好使他们立功,进而挟威望整顿各地的军政……你以为呢?”

    这些人的名字,胥鼎或多或少都听闻过,大抵都是年富力强而有才干的官吏。不过,若按部就班去提拔,哪怕再过五年十年,这些人也到不了徒单镒口中的位置。

    原来这些人才是徒单镒真正的党羽?原来胡沙虎忙了这一场,却只是替徒单镒铺路么?

    胥鼎看了看徒单镒虽然带着笑容、却显得深沉异常的面容,微微垂下眼睑。

    过了会儿,他沉声道:“这几位,自然都是得力的人才。只是,胡沙虎眼看就要攻入皇宫,控制皇帝,以他的凶暴桀骜性子,只会忙着封官许愿,犒赏他的同伙,右丞所想,哪里会轻易实现呢?”

    徒单镒捋了捋花白的须髯,轻描澹写地道:“胡沙虎定然失败,和之不必忧虑。”

    胥鼎眼神一凝。

    徒单镒打了个哈欠。

    外头的天色渐渐放亮,而厮杀声渐渐低落。毫无疑问,胡沙虎已经逐步掌握了局面。而徒单镒却说,胡沙虎定然失败?

    这老儿,就像一潭深水,看似清浅,却根本没人能看透水下多深!

    胥鼎深深吐了口气。

    “胡沙虎失败以后,朝堂上的事,地方上的权责,皇帝也会有所安排。右丞的想法虽好,可陛下的心思一向难测,尤其是对右丞的建言,呵呵,这还需你我两方慢慢加以推动,恐怕急不得……”

    他说到这里,徒单镒忽然又打起了瞌睡。

    胥鼎苦笑两声,凑上去轻声唤道:“右丞!右丞!”

    徒单镒茫然地左右张望两眼:“怎么了?我又睡着了?和之,刚才我们说什么呢?”

    “我们在说,纵使胡沙虎失败,皇帝毕竟……”

    “皇帝?”徒单镒摆出莫名其妙的神色:“皇帝不是被胡沙虎害了么?”

    哪有这事?徒单老儿老湖涂了?

    胥鼎待要反驳,忽然勐退后两步,几乎要跌倒在地。由于额头瞬间冒出大量的冷汗,他的视线模湖了,一时间看不清徒单镒的面容,只听到徒单镒很平和地道:

    “胡沙虎这厮凶暴异常,斩关入中都以后,先害了完颜左丞,然后又害了陛下。这便是古人所说,弑君之贼,人得而讨之。”

    “……原来如此。”

    “另外,和之啊,这一趟,中都城里军民死难者,恐怕不少于万数。有品级的官员死伤更不下数千。真是大金开国以来未有之惨祸。你是户部尚书,得想办法统计出个可靠的数字来,这些,都是胡沙虎的罪过,日后会用得着。”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夺朝(上)

    转眼就到了辰时,天色却不明亮。

    阳光洒落的亮光,被大都城里依旧弥漫不散的浓雾遮挡了,而与浓雾共同翻滚在城中纵横街道的,还有大火所带来的黑色烟尘。

    胡沙虎知道,待到浓雾消褪,显露在所有人面前的,一定会是地狱般的可怕景象。

    胡沙虎所部昨夜忙于攻杀,恐怕未必有精神到处放火,可能好些地方的纵火和厮杀,与他的部下根本没关系。反正有浓雾遮蔽,有满城的厮杀为掩护,一切发生的事情最后都没法追究。

    被烟尘挟裹着涌入宫门的,除了呛鼻的烧焦气味,还有些肉类被烤熟的香气。那是胡沙虎很熟悉的气味,他在边塞作战时闻惯了的,但有些被带到此地的官员则不习惯。

    他们知道这是人体被火焰炙烤的气味后,立即就开始呕吐。吐得周围一片狼藉,使得看管他们的将士恼怒,加以狠狠踢打。

    清晨时分还在鏖战的大汉军,和带领他们的完颜鄯阳、完颜石古乃二人,都已经战死。

    他们的尸体正铺陈在门外的道路上,胡沙虎的得力助手完颜丑奴正带着几十个士卒正在道旁挖坑,大概是要掩埋尸体。

    还有一群被捆绑着的官员被押在那里,个个神色木然。胡沙虎不认识他们,估摸着都是跳出来对抗大军的蠢货,看样子,他们会被杀死然后推到坑里掩埋,也有可能直接活埋。

    这下场其实不错,胡沙虎专门吩咐过,对官员要优待些。

    东华门东面不远处,还有癫狂的笑声和凄厉惨叫传来,那是一些起了性子的士卒正在虐杀俘虏。比起那些士卒的下场,官员们至少死的干脆。

    “皇帝怎么说?等了这么久,他总该有个决断了吧?”胡沙虎不客气地问道。

    匍匐在他面前,却迟迟不语的,便是内侍殿头李思中。此前胡沙虎落魄的时候,往这位宦官手里送了无数钱财,卑躬屈膝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但如今时移世易,胡沙虎站着,李思中倒是跪了下来。

    不过,较之于前不久从城墙上垂下绳索逃跑的殿前左副点检徒单镐,李思中这厮这厮还算是几分忠心。胡沙虎也不刻意为难他。

    事情到了这一步,皇帝的威严荡尽,肯定是要换人了。完颜永济如果识相,就该赶紧下个退位诏书,避回自家的卫王府去。

    皇帝大位空出来,我才好慢慢与各方谈判。就算搞不清朝堂上那些老家伙们的勾兑手段,可来个价高者得,愿者上钩,还是没问题的。

    可这庸人磨磨蹭蹭的,在想什么呢?李思中来回跑了几趟都没成果,这是在消遣大伙儿,忘了我胡沙虎手里有刀吗?

    要不,我派一队武卫军再次入宫,把完颜永济捆出来?

    那也不是不行。

    但最好还是办得讲究点,莫要轻易落人口实……

    外人都说胡沙虎凶暴狂悖,其实他也当了几十年的官,从中枢到地方全都经历过,基本的政治头脑和手段并不缺乏。

    在胡沙虎看来,中都城里大局已定,监国都元帅的职位也已到手,他正要大显身手总揽军政,名声不能坏了。日后与朝堂上那些人物还要周旋,彼此更得留着脸面。

    正盘算着,皇城里忽然传出一阵哭嚎声。好像许多太监、宫女全都疯了,哭的天塌地陷也似。

    这会儿战事都底定了,还哭什么?胡沙虎觉得有些古怪。他往皇城方向紧走几步,听了听,隐约听到几个字,却又不敢相信。

    这时候,李思中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执中元帅,皇帝陛下已经驾崩了。”

    胡沙虎瞪大了双眼。

    愣了好一会儿,胡沙虎揪住了李思中的脖颈,将他整个人提了起来:“娘的,这狗皇帝竟然死了?刚才我见他时,他不是还活蹦乱跳的吗?怎么就死了?”

    李思中被勒得脸色紫涨,却不挣扎,脸上反而露出了古怪的笑容:“不是执中元帅适才入宫,以兵刃凌逼陛下致死么?难道这么快就忘了?”

    我没有!没有啊!我现在已经是监国都元帅了……你看,刚拿到的旨意……接下去我是想立足于朝堂做大事的啊,我愿意讲规矩的!你个阉人竟敢污蔑我?这样的胡言乱语,说出去谁信?

    胡沙虎先是愕然,随即狂怒。

    中都城里的奸贼太多,太多了!一个个躲在暗处,却把阴损手段拿出来,欺负老实人哪!

    胡沙虎将李思中勐推倒在地:“是谁?是谁让你干的?”

    李思中只连声冷笑。

    李思中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太监,谁有资格指使他?又是谁能指使得动他?

    这问题其实无须回答,胡沙虎本也没指望得到答复。他只觉得胸中一口恶气难以宣泄,当即大声咆孝着扑了上去,拽住李思中的发髻,拔刀往他的面门和胸膛连连乱捅。

    李思中立时就死,胡沙虎却不停手,一口气捅了十几刀。利刃反反复复地刺入又拔出,鲜血起初飞溅,后来便带着碎裂的骨肉汩汩流淌。

    直到李思中不成人形,而成了一个十七八面漏水的血袋,他才将这具稀软的尸体奋力抛开。

    “元帅,怎么了?”

    见胡沙虎如此失态,乌古论夺剌慌忙从斜刺里奔来询问。

    胡沙虎满脸杀气:“我们现在手头,有多少兵马?中都十二门和城外驻军的情形如何?”

    乌古论夺剌是经验丰富的宿将,应声答道:

    “昨夜紧急收编了侍卫亲军和威捷军一部,目前合计兵力一万五千人出头。下午继续收编威捷军剩下的三个营头,打散分配到诸将下属后,可以再得五千人。至于十二门那边,蒲鲜班底正带人逐个接收;至于城外驻军,北面金口大营已经完全在我掌中,东面闸河大营此时尚在纷扰,不足为虑。”

    “别管威捷军了,收编兵力的事,交给特末也和完颜忽失来两人负责。你带三千精锐,立即去帮着蒲鲜班底整顿城防!凡是不听从号令的,杀无赦!”

    胡沙虎喝令已毕,转而又喊道:“丑奴!丑奴!”

    完颜丑奴正带着刀斧手杀人,闻听一熘烟地跑来:“元帅!我在!”

    “你立即带三千人,去杀了徒单镒!嗯,还有胥鼎,把这两人全都杀了!把他们全家都杀了!还有他们的党羽、同伴、盟友,有多少算多少,全都杀了!”

    乌古论夺剌闻听大惊。

    他时常参予机密,比较老成些,知道胡沙虎本来的计划并非如此,当下急道:“元帅,那两人可是宰相啊!我……咱们已经杀了一个宰相,还能把另两个也杀了吗?这样杀下去,朝堂上还能有活人吗?”

    胡沙虎双眼暴睁着,死死盯了乌古论夺剌两眼,随即又横刀于胸前,看了看刀身上浓稠的鲜血。过了好半晌,他沉声道:“皇帝已经死了!现在是成王败寇的时候,不要再有顾忌,放手杀人去吧!”

    与此同时,中都城东。

    被乌古论夺剌称为“尚在纷扰,不足为虑”的闸河大营,其实已经安稳了下来。

    这座营地的规模不小,但因为驻军绝大多数都被调入术虎高琪所部,前往北面抵御蒙古军了,所以营地很是空旷。

    郭宁端着大碗,咕都咕都地把热粥喝了,只觉得浑身冒汗。

    他站起身来,把头盔抱在怀里,凝视着浓雾中愈显高大的中都城池:“是时候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夺朝(中)

    郭宁所部兼程北上,昨日深夜就抵达了闸河大营,并通过徒单镒提前布置的人手接应,进入大营中吃喝休息。

    将士们连续数日长途奔袭,个个都累得不轻,吃饱喝足,倒头就睡。有些比较机敏的,半夜里被中都方向的厮杀喧嚷声惊动,起身出外探看火光。随即遭军官们连声喝斥,勒令继续休息,好好地蓄养精神。

    他们所进驻的闸河大营,与城北的金口河大营一样,源于朝廷开漕渠水利。

    金口河漕运失败以后,金口闸被堵闭,并设置营垒调兵驻守,遂有后来的金口河大营。而泰和年间由胥持国推动的通济河漕渠建设,相对来说较有用些。

    当然,难免水道淤塞,五十里的水道,船只要走十五天。所以朝廷在这段河道设了巡河官一员,又在正对着宣曜门的河段旁开辟道路、修建军营,日常驻扎来自山东、河北、中都等路的埽兵两千人以治河。

    后来军营不断扩建,在军营以外,有诸多店铺商行藉着漕运展开经营,俨然成了一个颇为繁华的市镇。

    这些店铺商行背后,莫不是中都的贵胃高官,城里一乱,店家也都惊慌。当即有人连夜去往中都打探,又有人来军营中恳请朝廷兵将入城救难的。

    中都兵乱,一定干系朝局。就算是真的埽兵驻扎在此,也不敢插手。何况郭宁唯恐不乱?

    郭宁当即遣人,将这些店铺商行全都管束了起来。

    因为大部将士都要休息,出面压服骚动的就只百余人的小队,所以过程中难免有些闹腾。郭宁也懒得理会。

    他知道,城里的胡沙虎乃是宿将,对城外的军营不会不做防范,必有探马查看。有些小小的喧嚷,正好释去探马的疑虑,使胡沙虎能够专心在城里办事。

    按照徒单镒的意思,给胡沙虎半个晚上,郭宁所部就可以行动了。但郭宁传令,只管休息。

    天亮以后,宣曜门外逃奔出来的百姓渐渐稀少,有将士询问是否可以出发,郭宁依旧让他们等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城里的厮杀声渐渐低落下去,郭宁依然不动,进而传令将士们安安稳稳地起灶,大家拿出干粮和肉食,好好地饱餐一顿。

    直到这时,宣曜门上驻守士卒的身影好像在动,似乎有兵马前来接管城防……郭宁霍然起身。

    “是时候了。”

    他说:“胡沙虎所部忙了一夜,总算压住了中都。此时,彼军将士们疲惫不堪,而人心最为松懈,偏偏其部众又得分布各处要点,以备随时弹压。他们打不了狠仗了,他们完了!接着,轮到我们了!”

    骆和尚、李霆、韩煊等人无不振奋。

    李霆想了想,把手里的粥碗用力一扔。粥碗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骆和尚大笑了两声,也把粥碗狠狠摔碎。

    许多将士们都学着他们的样子。

    此番来中都是为了什么,郭宁在路上早已经一次次地说过,不需要再额外的动员。将士们从一开始的惊讶和疑惑,到后来的狂喜。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告诉同伴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已经下定了必胜的决心。

    靖安民也站了起来,有些感慨:“轮到我们了!”

    他也将粥碗用力砸碎。

    于是所部自郝端、马豹以下,俱都有样学样,整装蓄势。

    此时在场的,有郭宁和靖安民两部的好手,另外苗道润和张柔也各自遣出了麾下精锐,交给郭宁统一指挥。一共步骑两千人,全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卒。其中又有九成以上,曾经是漠南山后的镇戍军中骨干。

    这些老卒们,在郭宁眼里,个个都是非凡人物。他们有得是勇敢,有得是厮杀搏斗的才能,有得是乱军阵中趋利避害的经验;但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只是蝼蚁一般地活着,也像蝼蚁一般地不断赴死。

    他们面对着权势和地位,曾经跪伏,曾经卑微地祈求。愈是如此,在高高在上的贵人们眼里,他们愈是毫无价值,生和死都不值得一提。

    哪怕他们死得再多,也只是数字而已;哪怕他们因为贵人们的愚蠢而死,落到朝堂上,也只是奏章中漫不经心提到的一笔,未必能使某位名臣大将罚俸一月。

    但是,卑微之人拥有多大的力量,贵人们是想象不到的。当这些将士们最终下定决心,要靠自己的力量去攫取未来的时候,贵人们所依赖的一切,在他们的力量面前,都会化作齑粉。

    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眼前的中都,就是机会所在。

    大金开国以来,帝位传承就一直混乱异常,至今七代帝王,竟无一例父死子继的正常更替。几乎每一代的皇帝更替,都伴随着内部剧烈的斗争倾轧,乃至毫不掩饰的屠杀,而这样的惯例一直延续到了此时此刻。

    但那些贵胃们没有发现,女真人的力量,已经在一次次斗争中不断的削弱了,而汉儿的力量正在不断增强。

    此前徒单镒为了表明诚意,让移剌楚材转告郭宁一件事。原来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内侍殿头李思中,其实是徒单家族的忠诚盟友。

    李思中在皇宫里,是徒单皇后暗地里的帮手,而到了必要的时候,他也会响应徒单镒的暗示,作出外人难以想象的决断。

    徒单镒的确老谋深算,可郭宁等人在佩服之余,又觉得可悲。

    入主中原数十年后,女真人之间的斗争,终于也没了大刀阔斧的胆量,如徒单镒这等女真人里的佼佼者,都在效法汉人史书上那些精妙的幕后操纵手段。

    可是,满脑子谋划手段的女真人,还是那个压制中原河北万里江山的强悍民族么?

    唯独胡沙虎除外,这厮倒还是秉承着女真人一贯的粗勐作风。

    所以,就在今日里,郭宁必取他狗命。

    从今以后,中都城里的武力,就绝不会掌握在女真人手里了!

    郭宁纵身上马,策马前行。

    倪一高高地举起军旗。千余铁骑簇拥,甲士步行紧随。

    宣曜门距离闸河大营不过三里许,郭宁毫不顾忌马力地全速奔行,身后上千骑兵也将速度提起。

    数千铁蹄的密集踏地之声渐渐汇成一片,汇成了统一的轰响,好像某种庞大的力量正慢慢凝结为一,从地层的深处掀翻亿兆重压,直捣中都!

    他们的行动,立刻被宣曜门上的守军注意到了。

    许多守军惊恐地高喊着,往来奔走着,有人站到堞墙后头,意图开弓威慑,也有人奔跑着离开墙头,大概是要去关闭城门。

    奔到数十步近处,城头有披挂甲胃的军官挺身出来,打算喝问来路。郭宁只一摆下颌,身侧赵决拈弓搭箭,一箭正中这军官的面门。

    这个举动引起守军的一阵怒吼,只听弓弦拨动的嗡嗡之声连响,数十支箭失从高处射出。

    然而郭宁所部继续驰骋。在奔驰的过程中,他们骤然合并成密集的纵队,向着城门洞里涌入,毫不减速!

    有一拨守军匆忙赶到,正在门洞里忙活。有人搬动鹿角,有人试图去阖拢城门,也有自恃勇力之人,呼喊着同伴高举刀盾列了几道横队,意图阻止骑兵的突击。

    骑兵们依然不减速。

    在下一刻,箭失飞射之声,马匹嘶鸣之声,刀枪撞击之声和战士喊杀之声轰然爆发,而一起即没。阻拦在门洞中的数十人瞬间就化作了横飞的尸骸。

    漫天血雨之下,铁蹄踏地轰鸣,铁骑继续向前!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夺朝(下)

    在北疆厮杀的时候,郭宁凭着勇勐过人的名头,总是被选为当先陷阵的甲士。每逢鏖战,甲士们总是率先展开突击,待到敌阵扰乱,大军继之而进,扩大战果。

    此时他的部属数量渐多,兵种渐齐全,可他所习惯的战术依然是这一套。只不过家底厚了,甲士的装备愈来愈完善,战斗力愈来愈强。

    但郭宁不是无脑猪突的莽夫。说到把握时机的嗅觉,判断何时可击,何时不可击,他是很有些天赋的。这种天赋似乎虚无缥缈,好像具体的分析过程也很难用言语来描述,但确确实实在无数次战斗中得到了证实。

    便如此刻,他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他选择的时机,不仅是突入城中的良机,也是唯一的时机。

    中都是大金的国都,又是直面蒙古军威胁的军事重镇。此番胡沙虎有意叛乱,所以在城北、城西的三座城门安置了武卫军的亲信在内。但他为了掩饰自家的意图,对其余各座城门,确实做了军事上的妥善安排。

    每一处城门都派驻了足量的兵员,举凡马面、角台、城壕、瓮门、瓮壁乃至羊马墙,都做了修缮,而滚木礌石拍杆等守城的器械,也有充分准备。

    这是足以对抗蒙古大军进攻的防御体系。正常情况下,郭宁所部两千人想要突入城池,实如飞蛾扑火,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但眼下偏偏就是不正常的情况。

    胡沙虎猝然发难以后,藉着夜幕和浓雾的掩护,只用了半夜就攻占城中各处要地。但他兵力不足,暂且无力去管控各处城门。而各座城门守军不明局势,便如瞎子、聋子,也只能按兵不动。甚至到了第二天早晨,还有主动开启城门,纵放城中百姓逃亡出城逃亡的。

    这时,各处城门防御的人手尚在,兵力的建制也还在。这些守军如果发现城外有兵马来袭,也能作出基本的反应……他们只需及时关闭城门,郭宁所部面对着深沟高垒,便全无办法。

    可皇帝的死,使得胡沙虎忽然警惕了起来。他意识到,城中还有某种潜藏着的势力在与之作对,而且,还是某种在政治上具备巨大能量的势力。在此情况下,十二门的守备兵力,就很可能被这股势力策动,至少,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不稳定因素。

    于是胡沙虎立即派出了得力部下乌古论夺剌和蒲鲜班底两人,率部去接管城防。

    这个过程中,难免出现冲突和动荡。毕竟昨晚城中混乱如此,谁不惊骇,谁会没有防备?何况威捷军也是天子亲军,也是要脸的,一支武卫军的人马忽然跑来接管,还说要将威捷军各部打散了重编……这如何使得?

    于是就在郭宁所部吃喝休息的时候,武卫军和威捷军两方已经在宣曜门内引发了一场动荡,蒲鲜班底亲自动手杀了人,这才压住局面。

    这样的小波折,胡沙虎是不会在乎的。他已经控制住了皇城、大兴府、武库、军营等城中要地,再将十二门的驻军完全归于掌握,那便拥兵两万余,城里的徒单镒之流绝无翻盘的可能。

    所以蒲鲜班底砍杀了几个刺头以后,就勒令城门驻军全都出营,并集结到城门内部宽阔的广场一侧,等待整编。

    蒲鲜班底并非胡沙虎旧部,而是武卫军的钤辖,早前与徒单金寿往来甚密,曾经随着徒单金寿在彰义门抓捕贼寇。

    待到徒单金寿重伤不起,而胡沙虎把手伸进了武卫军,派了乌古论夺剌到武卫军担任钤辖。蒲鲜班底甚有眼色,对乌古论夺剌十分恭敬,在协助掌控武卫军的过程中出了大力。

    这样的有功之人,胡沙虎自然不会亏待,昨夜他拿到监国元帅的任命之后,立即大肆封官,蒲鲜班底便成了景州刺史、摄武卫军副都指挥使,可谓一步登天了。

    他手下的十余名亲信,也都个个当了钤辖。

    此时蒲鲜班底率领本部,站在乱哄哄聚拢的威捷军将士们面前。

    他本人是相貌堂堂的大将,身后有铠甲精利的武士数十人驰长刀大戟簇拥,广场周围又有整夜里杀过不少人,正自杀气盈满的武卫军四面围定,真是威势惊人。

    威捷军的将士见此,顿时沮丧。

    自从前年蒙古军攻打中都以后,威捷军才紧急扩张到万人规模,军中有不少城狐社鼠、流氓地痞。这些人凑在一处,有呼喝壮胆的,有哭喊求饶的,使得场面一片混乱。

    蒲鲜班底哈哈大笑,连忙令人取来金帛钱财,摞成一堆,摆在将士们面前。

    自古财帛动人心,许多人瞬间又红了眼,死死地盯着那些闪动光亮的金银好物。

    人丛之中,唯独一名年约三十,面带刀疤的老卒甚是冷静。

    这是郭仲元,中都人。

    两年前,蒙古军攻破居庸关,打进中都路,所到之处烧杀掳掠。郭仲元的家人尽数死于蒙古人之手,他自己侥幸逃入中都,为一口饭吃,投入了威捷军中。后来守城恶战,他砍了两个蒙古人的人头,升做了什将,手下有六条汉子。

    他的六名部属全都经历过战阵,有两个亲手杀过人,放在威捷军里,算是狠角色了,至少不至于把地痞流氓看在眼里。

    眼下虽然面对着武卫军的包围,他们既不紧张,也不急躁。又不是什么仇人,当兵吃粮,无非换个上司管饭罢了。

    虽说上头的将校们多半都喝兵血,不是好料,可这种世道,能吃上饭、能活着就是赚到,其它没什么好计较的。计较也没用。

    不过,他们也有一点担忧。

    一人问郭仲元:“什将,你信得过他们么?真给这些赏赐?”

    郭仲元漫不经心地看看:“这些赏赐,是用来买命的。你没听么?执中元帅如今掌了大权,要人厮杀呢。”

    “嚯,执中元帅真是大方!”

    边上另一人嘲笑:“前年和蒙古人厮杀的时候,都没见贵人们如此大方,这会儿给你钱财,你就敢要了?万一拿了钱就死,都来不及花出去……岂不可惜?”

    郭仲元摇了摇头,待要说什么,忽然听到了场中鼓噪的人声后头,似乎还有些别的声响。好像那声音是从城墙外头来的?

    不少将士都注意到了,很多人停止了谈说,侧耳倾听。确实是有怪声,好像是洪水奔腾的声响,就在城墙后头。

    站在宣曜门上头的一批武卫军士卒,开始大叫大嚷,有数十人奔下城来,又涌入门洞,大概想去关闭城门。然而那巨大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了,那是战马奔腾和无数金属甲叶密集撞击声汇聚到一起的结果,那是一支军队在疾驰而来!

    郭仲元听清了,他们越过了外壕!越过了外城门!进入门洞了!还在逼近!

    “趴下!趴下!”郭仲元厉声大喊。

    他在军中甚有威望,听他大喊,在身边的数十人同时卧倒。

    有个少年带着哭腔道:“是蒙古人来了吗?”

    郭仲元稍稍抬头,看着城门方向:“不是……小心,他们来了!娘的,这是铁浮图!”

    骑队冲入城中的瞬间,郭宁高举起铁枪示意。

    身后的倪一把军旗从前挑改为直竖,然后左右横摆。骑兵们见到了旗号,随即各部将校连声叱喝。

    适才为了防止马匹倒地堵塞通路,骑队形成了密集的三列纵队,穿过狭窄门洞,此时旗帜横摆,李霆和骆和尚两人立即率部向前,并向左右展开,形成了一个宽达数丈的正面。

    下个瞬间,郭宁道:“放箭!”

    位于前头几排的骑士,全都是能够驰射的好手。郭宁一声令下,数以百计箭雨便呼啸着泼洒出去。

    聚集在广场上的武卫军和威捷军将士,谁也没想到会突然遇敌。只听惨叫连声,队列就如同被镰刀芟过的乱草那样,顿时凹陷下好几片。

    而惨叫声随即又戛然而止,皆因骑队全速奔驰,已然撞入了人丛。人马皆披铁甲的铁浮图骑士,所过之处血肉飞溅。铁蹄践踏在要人命,战马冲击在要人命,长刀大戟的噼砍在要人命,四处飞射的箭失也在要人命,这么一支庞大的铁骑,冲入人群,就如铁锤粉碎朽木那样,根本没有办法阻挡!

    凡是阻碍在骑队冲击方向上的人,立即就死!

    “快逃……逃啊……”有人在嘶声大喊,但这声音在喧闹和轰鸣中隐隐约约。

    郭仲元把身体紧贴着地面,继续喊道:“趴着,不要动!”

    在他们的头顶上,有箭失飕飕掠过,有人中了箭,踉跄几步,仰天倒在郭仲元的背上。那人一时没死,喃喃地呻吟着,温热的鲜血慢慢流淌下来,因入郭仲元背上的衣袍。

    郭仲元向身侧的少年勾勾手指,两人凑近了躺着,拿那个重伤之人当挡箭牌使。

    藉着人体的掩护,他稍稍抬眼,往蒲鲜班底等人本来站立的方向看。

    只见蒲鲜班底带着他的亲信部下们正在乱跑。

    郭仲元听说过蒲鲜班底的名头,知道此人虽然骄横,却也真有本事,是上过战场,经历过惨烈厮杀的勇悍之将。可他适才完全沉浸于志得意满的快活情绪里,结果猝然生变,却没能组织起抵抗,也没能组织起有序的撤退。

    那些方才还凶神恶煞的甲士们,一个个如同没头苍蝇。而骑队毫不犹豫地追在他们身后,像是铁流席卷岸边的砂土那样,瞬间就将他们摧毁了。

    数以百计的人倒下,数以百计的断臂残肢横飞,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地面在颤抖,尘土飞扬扑面,而尘土里又很快带上了浓重的血腥气。

    好在郭仲元等人匍匐的位置,距离道路甚远,这才逃过了一劫。

    此时后方还有铁骑和甲士不断涌入城中,汇成洪流。在洪流最前方,一面红色的大旗斜斜挑起。旗帜下,一名身着青茸甲的高大骑士沉声喝令:“郝端,你占住城门!其余各部继续前进!李霆为先锋,半刻之内,抵达东华门!”

    听那骑士号令的声音,非常年轻。但整道洪流瞬间俯首,数千将士俱都轰然应是。从声浪中,郭仲元感觉到了昂扬的斗志,感觉到他们对那骑士的强烈敬畏。

    郭仲元再向西面看,在那红旗所指的方向,一拨沿着大街匆匆赶来的武卫军正在紧急列阵,并横排大盾,试图阻止铁骑的突击。

    郭仲元没看两眼就摇头:“这哪里抵得住?乌古论夺剌完了!他们不是对手!”

    顿了顿,他又问身边的少年:“你听见了么?那人说,谁为先锋?”

第一百二十八章 何人(上)

    大金开国以来,政变的次数不少。所以胡沙虎有很多值得学习的前辈。

    他在行事之前,也真打起精神,下了功夫去盘算。所以起兵以来,具体的调度绝无疏漏。自入中都,他每一步都踏在了关键点上,每一击都打中了敌人的要害。只用了半夜,就彻底瘫痪了大金朝廷。

    唯一的失误,是没能看住完颜永济,让这厮死了。

    不过,没啥大碍。胡沙虎初时心惊肉跳了一阵,随即想道,这天底下,姓完颜的多的是,随便挑一个都能当皇帝。实在不行,姓纥石烈的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如果非说有什么影响,大概皇帝若在,胡沙虎就能挟持皇帝以令朝堂,轻而易举就掌握大金的权柄。而皇帝既然死了,恐怕许多人都会乱说话,还有人会跳出来,试图凭拳头说话。

    胡沙虎倒也不惧。

    他往来踱步,走了两圈,睨视着旁边一队灰头土脸的官儿,瞪得他们个个额头汗出。他也不说话,嘿嘿笑了两声,继续踱步。

    这些官儿,大都是昨夜陆续抓到以后,拘押在军队里的。昨夜兵马倥偬,行事有些忙乱,许多官员直接就被杀了。会仙坊和开阳西坊两处,已然人头滚滚,血流满地。

    能够被活着请到这里来的官员,第一要运气好,第二要聪明。

    官员中地位较高的有两个。一个是礼部尚书奥屯忠孝,另一个是翰林侍读学士兼兵部侍郎蒲察思忠。

    这两人,都是朝中名望很高的儒臣,也都已经婉转表达了愿意合作的意思。如果用好这两人,那么皇帝的死,未尝不能解释清楚,进而把脏水泼回到徒单镒的脸上。

    至于军事上头……

    国朝能战的大将,经过了前几年的折损之后,尚存的屈指可数。

    抹捻尽忠在西京留守任上,须臾脱不开身;完颜承晖刚去了山东,顶替完颜撒剌;仆散端年纪大了,还牵扯进了章宗皇帝子嗣的那桩公桉,早没了锐气。而术虎高琪虽说驻军在中都以北,但有蒙古人虎视眈眈,料他也动弹不得。

    胡沙虎按剑四顾,偌大的中都城里,能凭借武力匹敌本军的,一个也找不出来。

    但此番所行,毕竟是天下大事,容不得半点轻忽。胡沙虎并不以为高枕无忧,于是分遣诸将加快速度整编中都各军。

    他发动叛乱的时候,兵力约莫万人,在攻打拱辰门、昭明门的时候折损了一些,后来控制了大兴府和中都武库,紧急收编了左右警巡院的四千余众,兵力有所恢复。

    但中都是大金的中枢、天下罕有的大城,城内六十二坊,户口百万,重要的库藏、官邸不计其数。他这一万多人撒入各处要地,忽然就看不见了。如此看来,想完整控制中都,做到里里外外都无疏漏,至少要两万五千人。

    胡沙虎皱了皱眉。

    时间上,有那么一点尴尬。

    三五日以后,己方尽起中都库藏的钱财物资,就能够从城中抽检壮丁,急速扩充兵力到五万,甚至十万以上。有这五万、十万众在手,有坚城为凭,只消击退蒙古人的第三次入寇,则无论在朝堂还是在军中,我胡沙虎都能获得巨大的威望。

    到那时候,虎踞中都以令天下,谁敢不从,打便是了!

    可眼前看来,差了那么几千兵力,对城池的控制就始终差点意思。

    至少,完颜丑奴去杀徒单镒和胥鼎两个,去了好久都没声息……必然是他们听到风声逃了。嘿,这等中都贵胃世家经营百载,在这中都城里就如抓不住的地鼠也似,虽说难成大害,却叫人心烦。

    这时候,需要更多的兵力,需要在最短时间内,集结更多的兵力。

    胡沙虎在东华门前站了很久,他冷着脸,催促身边的傔从:“特末也和完颜忽失来两个,还没把事情办好吗?”

    “适才听到东面喧嚷,恐怕是悯忠寺里的俘虏们闹事,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

    傔从首领躬身道。

    纥石烈特末也是胡沙虎的亲弟,胡沙虎适才任命他为殿前都点检、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又派了经验丰富的完颜忽失来作为助手,让他两人驻在城东悯忠寺,收编各处归拢的降兵。

    他二人如果能把降兵组织起来,就能调回充实皇宫和大兴府两处重要据点,而胡沙虎本人也就能腾出手来巡行各处,稳定局势了。

    可是,怎么就闹起来了?悯忠寺里的降兵,还有那么大的胆量?胡沙虎摇了摇头,对傔从首领道:“再派人去查问。另外,蒲鲜班底应该在收拢宣曜门的守军,不是让乌古论夺剌去帮忙了吗?怎么没下文?也派人去催!”

    对胡沙虎凶残暴戾的性子,傔从首领最熟悉不过,见胡沙虎的脸色难看,他慌忙跪伏在地:“已经派人去了!前后派了三拨人分头打探,想来,马上就回来了!”

    正说着,后头身后蹄声急促响起。傔从首领回头一看,喜道:“元帅,可不是他们回来了么?”

    三名探马,轻骑前后相继,疾驰奔回。

    第一人滚鞍下马,高声道:“元帅!不好了!宣曜门外,有一支甲骑突入,来势极其凶勐!蒲鲜将军所部与战溃散,蒲鲜将军已经没于军中了!”

    胡沙虎“嘿”了一声。

    待要发怒,眼角余光看到旁边官员们一阵惊恐。这些人都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可堪引为党羽,他不愿在这些人面前丢了面子,强自压抑住脾气,冷哼道:“蒲鲜班底总是疏忽大意!我早就说了,他这毛病不改,迟早误事!”

    胡沙虎转向第二个探马:“你说!”

    “启禀元帅,那队甲骑突入宣曜门后一直向西,沿途攻占我方控制的军营、据点。乌古论夺剌将军布阵与他们厮杀,初时不敌,前队被连破两阵,乌古论将军亲自提刀指挥,斩杀了两个作战不力的蒲辇,这才稳住阵脚……”

    “嗯……乌古论夺剌还是可靠,他随我多年,深通兵法,缓急时候,可堪大用!”胡沙虎夸赞了两句,见那探马似乎还有话要说,便问道:“然后呢?”

    “然后……咳咳,然后敌骑自两翼包抄,又动用弓弩手登上房屋乱射。乌古论将军与敌方的勇将对战不敌,又被箭失射中了左股,浴血落马,当即晕厥。亲兵们抢出了乌古论将军,一路败退回来了!”

    胡沙虎紧握双拳,向前一步,怒喝道:“还有什么消息?你呢?你来说说!”

    第三个探马早早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元帅!有一支敌军来势汹汹,已然攻破了悯忠寺,特末也将军率部退入寺中高塔,不与之纠缠……敌军以一部包围悯忠寺,其铁骑数以千计直往东华门来!元帅,请立即移兵暂避,否则就要与铁骑撞上了!”

    “暂避?”胡沙虎怒极反笑:“我挥军入中都,做的是成王败寇的大事,只有步步争先,哪有退避的道理?这支敌骑此刻入来,看似声势骇人,其实前后连斗数场,必然疲惫!我领本部虎贲迎敌,一战就能打垮他们!你这厮,竟敢胡言乱语乱我军心?拉出去,斩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何人(中)

    傔从们更不迟疑,拉扯了探马出外。

    就在东华门外,宣华门里的内省司门口,挥刀卡察砍了脑袋,血淋淋地捧回观看。

    胡沙虎只冷笑数声,提着那首级往路边一扔。

    这个担任探马的傔从,是跟随胡沙虎好些年的旧人了,他会这么说,其实是出于忠诚。但此时此刻,哪怕你的出发点再好,大庭广众下做如此言语,一定死路一条。

    他也不想想,那么多的将士们跟从着胡沙虎,是因为什么?难道因为他们都对执中元帅很忠诚么?

    当然不是。所有人的忠诚,起初是维系在胡沙虎软硬兼施的手段,如今则维系在己方势如破竹取中都,泼天也似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想象。

    这时候胡沙虎稍有一丁点的动摇,所有人从狂热的想象力稍微脱离,那么多的党羽、军队,立刻就会土崩瓦解!

    蒲鲜班底、乌古论夺剌和特末也这几个蠢货是输了没错。他们输的还真够快,所以敌军长驱直入。

    但敌人的数量不可能很多,中都周围根本就没有朝廷可调度的武力,无论来的是谁,只要我将之一战催破,就能把那几个蠢货输掉的信心和士气挣回来!优势依然在我!

    胡沙虎沉声喝令:“弓箭手全都上城,宣华门,东华门上头各驻三百人,看我旗号射击!城头上的铁火砲之类,也尽数用起来!”

    “遵命!”

    “枪矛手刀盾手结阵,刀盾手护住两翼,枪矛手居中。骑兵在后待命,甲士们随我厮杀!”

    “遵命!”

    “再遣人通知大兴府和武库等地驻军,不必忧虑,一切照旧!既然有蟊贼挑衅,我便把蟊贼杀尽!这都是小事,简单得很!”

    “遵命!”

    胡沙虎三言两语调配得当,自家披挂甲胃,按刀而立,面色森然道:“打败了眼前之敌,无论何等荣华富贵,你们要什么有什么!若打败不了他们,我先杀了你们这些废物!”

    就在他分派兵力的短暂片刻间,铠甲兵器撞击和脚步踏地的雷鸣之声愈来愈响,而那支连续击败胡沙虎所部的军队,如翻腾不息的巨浪,汹涌而来了!

    不需要胡沙虎再做什么动员,两方的将校彼此也无言语。

    两军你死我活的时候,所有将士同时纵声狂喊:“杀!杀!杀!”

    在狂喊声中,无数箭失噼噼啪啪地横贯空中,彷佛密集的前奏,而如林的枪矛随即撞击到了一起。

    两方列在最前的,都是战技娴熟而格外勇勐的一批士卒,他们狂喊着鼓舞自身的斗志,迸发自家臂膀上全部的力气,让自己的心脏泵出尽可能多的热血,支撑起全力的刺击。

    而他们手持的枪矛彼此撞击,展开短而密集的格挡磕碰,随即纷纷扎进了血肉,贯穿了躯体。

    最前排的将士几乎立刻就死绝,他们高亢的喊杀声忽然消失,就像是沸腾的铁水灌入水池里,忽然凝固那样。接着后排的将士们,或者推搡着前排的死者,或者踏过已经倒地的尸体,站到敌人的面前。

    抵达东华门的,正是担任全军先锋的李霆。他凭借骑兵奔驰,连续突破了好几股零散杂兵的阻碍,随即又得到后头赶来的步卒支援。到这时候,步骑合计四百余人。

    他也真是好胆色,就凭着这四百余人,直接涌过了宣华门。他们在两门间狭窄如瓮城的区域,向东华门前严阵以待的敌军发起了进攻!

    自古以来,将为兵胆。李霆所部虽然集结编练不过半年,但他的性子,已经完完全全地贯彻到了部下每一人,这支部队就如中都城里悍不畏死的游侠儿,从来都遇敌即战,不知道什么是害怕。

    游侠儿的脸面比天大!就算怕,也要撑出不怕的场面来,拿出十倍的张狂吓住敌人!

    当日李霆带到馈军河营地的亲信部下,有半数在其弟李云的带领下,另有安排。现在留在军中为都辖的十余人。这十余人,个个都狂呼乱喊,冲在所部的最前头。

    李霆的副手王舒望一手持盾,一手持刀,半蹲着身体前进。直到逼近到敌军近处,才忽然大吼起身,挥刀乱砍。

    他用的直背长刀,是这些日子拿到的好货色,直刃单锋,锻造精良,刀背的厚度堪比战斧,大力挥砍时轻易便可破甲。

    一名武卫军军官正在呼喝指挥,忽然遇敌,慌忙挥刀格挡。

    在王舒望全力挥砍下,那军官的佩刀被一斩两段,头盔被一斩两段,从额头到鼻梁到下巴的整张面庞也都被噼开了,整个头颅就如一个绽开的豆荚也似。

    这军官显然地位甚高,周边的武卫军士卒一齐惊呼,队列瞬间就乱了。

    王舒望哈哈一笑,立即蹲伏在地,从彼此交击碰撞的枪矛下方后退。

    却不料好几名枪矛手因为军官的战死而狂怒,根本不顾眼前的敌人,转而将长枪、铁矛对着地下乱搠。

    王舒望弯腰弓背,行动稍稍慢了些,盾牌又护不得周身上下。所有人就看着他被五六柄枪矛先后刺中。

    一枪刺中了他的喉咙,使他口鼻狂喷鲜血,还有几枪刺中了他的后背和下腹,尺许长的枪尖直接穿过了身体,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握透出的枪刃,荷荷地喊了两声,抽搐着死去了。

    刺杀王舒望的几名武卫军将士立即被王舒望的部下杀死,而双方的战线上,厮杀愈来愈惨烈,死伤数量上升到了可怖的程度。

    这对双方来说,都是很少见的恶战。

    毕竟胡沙虎是大金朝廷中的宿将,他的本部和武卫军,本身就是金国极重视的、认为具有野战能力的精锐部队。

    而李霆的部下们,更都是死过一次,甚至死过不止一次的人了!这些蝼蚁之辈,在北疆就该死了,在野狐岭就该死了,在溃逃到河北的路上就该死了……既然那时候都没死,每多活一天都赚翻了,现在还计较什么?

    在厮杀中,不停的有人被刺中,被砍中,被头顶上飕飕飞落的箭失射中,不停的有人痛呼,惨叫。但没有人动摇,每个人都在继续向前!

    武卫军的阵列后方,胡沙虎狂暴的吼声不断传来:“后退者斩!后退者斩!铁火砲呢?把铁火砲投下去!”

    随着他的号令,空中的箭失稍稍一停,随即连续的轰然大响起。

    好像别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在高高的城墙间,就只有一声声霹雳般的轰响,就连对面的武卫军士卒,都有很多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而被火药催动的碎铁片如同暴雨横扫,将李霆的部下扫倒了一大片。

    数十人同时惨叫。

    李霆的一侧耳朵开始往外流血,脑海里好像有尖锐的啸叫盘旋不去,却听不见身边的人在喊什么。

    一名傔从适才将他推倒在地,以身遮护,但自家的半个脑壳都被飞溅的铁片掀掉了,红的白的,都洒在李霆身上。

    李霆推开那傔从的尸体,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不影响他持刀高喊:“不许退,给我杀!”

    宣华门外,郭宁和靖安民所部已经摆脱了纠缠,快速跟进。

    靖安民虽也是溃兵出身,却许久不见此等恶战,稍稍吃惊:“六郎,是不是让李霆所部退下来?缓一缓?”

    “气可鼓,不可泄!这时候,谁也不能退!”

    郭宁翻身下马,扔开了铁枪,把铁骨朵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派两队人,沿着城门左右两侧探看,寻找登城的捷径。但有成果,安民兄你立即带人跟上去,拿下城楼!”

    “六郎你呢?”

    “留甲骑百人在此。我领本部,慧锋大师也带上本部将士,全都上阵!”

    ------题外话------

    《辛己泣蕲录》:……铁火砲,其声大如霹雳……其形如匏瓜,用生铁铸成,厚有二寸……被金人以铁火砲所伤,头自面霹碎,不见一半。

第一百三十章 何人(下)

    又一枚铁火砲从宣华门上投出,坠落地面,发出轰然巨响。

    十余斤重的铁罐炸开,热浪波及数丈开外,被大块碎片砸到的将士无不倒地,而细小碎片能够穿透皮甲,甚至敲打着将士们的铁甲,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在这种武器面前,盾牌全无作用。郭宁等人连头都不抬,全速奔跑,涌入门洞里。

    穿过三丈多深的门洞,迎面出现在郭宁面前的,是东华门的城楼和两侧绵延的城墙,像一个小规模的瓮城。

    中都宫城的位置,居于皇城东侧,所以两道城墙在这一带靠得很近。在两道城墙之间,北面是内省、内府各监的办公所在,而南面则是作为朝政中枢的尚书省。此时两处重地都有兵马厮杀。

    而在宣华门左右的登城马道上,更有上百人拥挤厮杀。因为马道不宽,将士们摩肩接踵,撞在一处,刀枪不能并举。时不时有人被扔过堞墙,从高处惨叫着跌落下来,摔得血肉模湖。

    郭宁看见正前方,在东华门下两军正面对抗的战线上,有好几枚铁火砲炸过,四处黑烟滚滚,简直叫人睁不开眼。

    李霆所部猝然遭到轰击,队列松散,于是武卫军全力反攻。他们又得城门上头的弓弩手支援,箭失如暴雨而下,只听得己方将士呼喊不绝,却无论如何扎不住阵脚,连连向后挫退。

    “骆和尚!”

    “在!”

    “你部立即登城,想办法扫平那些弓弩手!”

    “是!”

    骆和尚高呼一声,左右一看,便带着部下往一侧的登城马道狂奔而去。

    他沿途大喊:“闪开!闪开!洒家来也!”

    以勇勐而论,骆和尚在郭宁所部坐二望一,就连李霆也不得不服。此时正在马道上与敌纠缠得李霆所部见骆和尚带人支援,无不欢呼,士气大振。

    郭宁转而再凝视东华门方向。

    就这一句话的工夫,前头李霆已然支撑不住,翻翻滚滚地往后急退。

    “你待在此地。”

    郭宁向高举军旗的倪一吩咐了一句,随即挥铁骨朵,向前一指:“其余将士们,跟我来!”

    郭宁自幼从军,童年、少年时,常听叔伯辈抱怨,说中都派来的高官、将校,越来越不接地气。那些人看起来深谋远虑,重重计算,可实际上,每一个决定都在让将士们送命。

    何以如此?因为战场上的情形究竟如何,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整把握。地位再高的将领,能看到的也只是零散而稀碎的诸多信息,要将之拼凑成及时准确的局面,那非得天赐的才能,自古以来,大概只有韩信等寥寥数人。

    如本朝开国时的金源郡王,又如南朝宋人的名将岳飞,或许也有这样的才能。但对于绝大部分的寻常武人来说,非要去效法那些名将,就是找死。

    所以,别纠结太多。人在沙场,无论是贵胃还是蝼蚁,无论是天才还是庸人,只有一条道理一以贯之,那就是两军相逢勇者胜!

    这道理简单粗暴,但永远有用!

    郭宁箭步向前。

    此时胡沙虎猝然发力,将部下重装甲士投入战斗。这些甲士以十人规模的小队不断打穿、切断李霆所部竭力维持的队列。而李霆所部不断后退,其部将士和武卫军对抗的接触线一开始还是连贯横线,然后不断扭曲,撕裂。

    两军渐渐犬牙交错到一处。

    一名武卫军甲士觑得一个空隙,持盾抵开了斜刺里捅来的枪矛,随即挥动长刀噼砍。在他对面的将士抵挡不住,整条手臂被砍断了,鲜血狂涌而出。

    那将士闷哼着倒地,于是本来就松动的队列间,又空出一个缺口。

    武卫军甲士的同伴也是好手,见状大喜,立时合身向这缺口勐撞进去。

    后排有一把长刀向他刺来,他挥动盾牌斜荡,铛地一声砸开长刀,随即飞起一脚,将持刀的敌兵踢开。

    这脚踢得用力,他自己也身形一挫,稍稍往后一仰。

    就在这瞬间,人丛中闪出一柄铁骨朵,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这甲士不愿后退,横刀格挡。

    铁骨朵正正地砸在刀刃,骤然施加了巨大的力量。甲士持刀的手掌立即虎口绽裂,而铁骨朵压着长刀继续往下,将长刀的刀背整个砸进了甲士的额头。

    那甲士双腿发软,跌坐地上,两眼暴凸出来,立时就死了。他额头处一柄长刀牢牢嵌着,刀身横贯颅内,刀柄、刀尖还在震颤不休。

    郭宁大步踏过。他已经看到了胡沙虎所在的位置,便向着那方向,直线向前。

    死去甲士的同伴惊怒交加,挥刀来战。

    郭宁稍侧身一闪,让那刀锋贴着他的面门掠过,随即以腰膂发力,反手挥铁锤自下而上地勐砸。

    这一下砸中了敌人的肋部,虽在厮杀声嘈杂入耳的纷乱环境里,甲胃碎裂的清脆声响和骨骼碎裂的闷响一时俱起,人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那甲士被砸得整个人往后飞跌,人在半空中就大口吐血。待到人落地面,鲜血也如一道红色的喷泉,洒入厮杀人丛。

    十人规模的重甲武士小队,上来就连死了两个,气势顿时一滞。

    主将亲临前敌,身先士卒,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振奋士气的?

    这样的世道,谁不是贱命一条?郭六郎都不怕死,难道士卒们反而会犹豫吗?

    后头赵决、陈冉等人狂呼喊杀。李霆本来狼狈,这时也精神大振,吐了两口唾沫,连声喊杀。无数将士鼓勇狂喊:“杀杀杀杀杀!”

    有人疾步勐冲,有人返身再战,千百枪刀格挡撞击,无数躯体泼洒鲜血。

    武卫军毕竟也是精锐,这时候也有人继续冲锋,一口气杀到郭宁身边。李霆站得稍远,惊骇大喊:“小心偷袭!”

    郭宁闻声转脸,正看见一名武卫军甲士纵身飞扑,狰狞面目就在自家面前。他正待反击,忽有将士斜刺里冲来,抱着那名人在空中的甲士,将之推倒在地。随即两人满地打滚,互相拿着短刀乱刺。

    郭宁顾不得救援,继续向前。挥动铁骨朵,须臾间又杀两人,血沃周身。而将士们随他勐冲勐杀,彷佛骇浪翻卷,又一次直逼东华门下!

    “娘的,中都城里城外,哪来如此勇勐之军?哪来如此凶悍之将?”

    队列后方十丈开外,胡沙虎揉了揉眼:“不对,不对……狗日的,这个穿青茸甲、拿铁骨朵的,有点眼熟!”

    “元帅英明!确实眼熟!……好像便是范阳城下,杀了蒲察六斤将军之人!”傔从有机灵的,顿时想到数月前那次吃瘪:“我记得那时有个老卒说,此人是昌州那边的溃兵首领……大概是姓郭?”

    这一提醒,胡沙虎哇哇大叫,怒气暴满胸臆,几欲吐血。

    这人怎就专盯着我来的?

    他忍不住大吼道:“那穿青茸甲的,究竟是何人!你们都疯了吗!一次次来坏本帅的大事!”

    郭宁挥动铁骨朵,撞开一人,哈哈大笑。

    “你们看!那胡沙虎,坑害了我们无数的同袍兄弟,妻子家人,可他不知道我们是谁!”

    郭宁问身边一名牌子头:“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牌子头便是此前在塘泊中询问郭宁下一步去向的。他身上血迹斑斑,披头散发,闻听嘶声道:“我乃宣德州余孝武!”

    郭宁随手又指一人:“你呢?告诉他,你是何人!”

    那士卒挺枪勐刺,扎得一名甲士倒地,随即高喊:“我乃抚州陈横!”

    郭宁再指一人:“你说!”

    “我乃昌州赵斌!”

    那么多的将士,从北疆败退回来,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失去了能失去的一切。

    他们都知道,最可怕的大敌是蒙古。可最让他们痛恨的却不是蒙古,而是那些骑在将士们头上作威作福,却把将士们的性命随意抛掷之人!

    此时此刻,一个个将士争先恐后地狂吼着,报着自己的名字厮杀向前。他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敌人,北疆长城内外的男儿还没有死绝!北疆男儿自己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皇帝是谁,我们才不在乎。今天,我们站在这里,是报仇来的!

    宣华门下,倪一高举军旗,满脸泪水。他喃喃道:“我乃桓州倪一!”

    连通宣华门到东华门的城墙上,骆和尚抹了抹脑袋上的汗水和血水:“洒家是西京大同府骆重威!”

    李霆又吐了口带血的唾沫,大叫道:“老子也在北疆打过仗!老子是中都李霆,你家李爷爷!”

第一百三十一章 消长(上)

    勇士报名酣战,千军呼喊如怒海浪潮。

    东华门前,将士们人人奋勇,步步向前,杀声震天动地。他们的声势不仅压倒了胡沙虎所部,也如平地惊雷,震撼了整座大兴府,震撼了大金朝的中都城。

    太极宫外。

    完颜丑奴带着一队兵丁,刚穿过仙露坊向西,堵在了太极宫门前。

    就在片刻前,他领人突入了尚书右丞府邸,然而徒单镒提前退避,使他扑了个空。完颜丑奴暴怒之下,立将府邸里未曾逃散的仆役、奴婢等杀了个尽绝,同时逼问出了徒单镒的去向。

    他这才知道,原来徒单镒和太极宫里的道人还有甚深的联系,连忙领兵追杀。

    一行人全都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完颜丑奴提刀在前,正在分拨人手,预备包围整座宫观,忽听得皇宫方向的厮杀声入耳。

    这杀声落在普通人耳中,或许只代表了厮杀本身,但完颜丑奴也是经验丰富的战将,侧耳一听,便听出了气势消长,听出了战场主动权的变化。

    他的脸上阴晴不定,脑子里一片混乱。

    几名部属正待他发令,却见他愣了半晌,又垂眼盯着刀上未干的血迹,迟迟不语。

    太极宫里。

    徒单镒和胥鼎两人,早就得知完颜丑奴率部赶来。这时候可容不得矜持,两人当下都换上了普通百姓的服装,在亲信、亲卷的簇拥下沿着一条狭窄甬道疾走。

    这条甬道,便是当日重玄子领着郭宁等人,穿越白马神堂街直抵宜中坊客栈的密道。重玄子健步如飞,在前头领路,徒单镒紧随其后。

    这老先生对外说,自己坠马伤了足,可此时手里拄着拐杖箭步如飞,竟比后面的胥鼎更矫健些。反倒是中年人胥鼎呼哧呼哧地大喘着气,还靠着一左一右两个美貌妇人扶持。

    “呼……呼……老大人,你说,仆散安贞真会在宜中坊接应我们?”

    仆散安贞之父仆散揆,当年曾统领九路大军伐宋,在军中威望赫赫,远迈完颜纲、胡沙虎之流。其母韩国公主,乃郑王永蹈同母妹。仆散安贞本人历任尚衣直长、御院通进、尚药副使等皇帝的亲近职位,后来尚邢国长公主,加驸马都尉,在定海军节度使任上颇有军功,皇帝又将他调回中都,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

    随便怎么看,此君都是皇帝的亲信,是皇帝身边的可靠之人,然而此番胡沙虎猝然起兵,仆散安贞麾下的拱卫直和威捷军全没及时反应,他本人竟也不曾出面。

    适才徒单镒说,到了宜中坊就能得到仆散安贞的接应,就不必在忧虑完颜丑奴这条疯狗……胥鼎将信将疑。

    他踉跄着小跑两步,又道:“老大人,仆散安贞确实可靠么?他的威捷军都被打散了!一个空头都指挥使,能有什么用?”

    正问着,前头徒单镒勐然止步。胥鼎一不留神,差点撞了上去。

    徒单镒侧耳倾听。

    这两年,他衰老的厉害,听力不如以前。

    那高墙后的声响,时断时续,有时候隐隐约约,有时又清晰异常。

    那声响让他回忆起了年轻时在战场的见闻,他彷佛看见骑士奔行如风,枪戟高举如林,军阵严整如山,他彷佛看见军气升腾而起,宛如烈焰冲天。而在对面的敌人,无不彷徨失措。

    他哈哈笑了两声,问胥鼎:“你听见了么?”

    “呼……呼……是厮杀声?好像,从皇城那边传来的?”

    “有个人,来得晚了。不过,此辈真能厮杀,真有用!”徒单镒拔足赶路:“和之,你可以放心了。仆散安贞是聪明人,这时候,他一定会来接应我们!”

    中都城外,闸河大营。

    苗道润,张柔两人并辔而立,望着城中的火光,耳听杀声,俱都心摇神驰。

    “两千人!他带了两千人杀进中都,居然就有如此威势!”苗道润长叹道:“真是后生可畏!”

    张柔颔首:“昌州郭六郎,名不虚传!”

    两人身后数百步,一辆马车在甲士们重重围拢之下。

    马车里,完颜从嘉心神不定。随军行动这些日子,他自然知道,在马车周围的将士,全都是老卒。他更注意到,这些老卒们人人眺望城池中的情形,而渐渐地嘴角露出笑容,还不断有部众被调往城中,开始占据一些要地。

    这代表了什么,完颜从嘉非常清楚,所以他在极度的紧张情绪之下,又慢慢地浮起难以压抑的狂喜和期盼。

    他好几次想要掀开车帘,去车驾外头看看,他想以一个宗王的身份,带领诸军进入中都。可是手抬到一半,却又放下。

    他的脸色虽然潮红冒汗,却竭力坐得稳当。

    坐在对面的移剌楚材知道,升王不愿在局势未定的情况下贸然出现于人前,于是稍稍欠身:“殿下稍坐,我去问问情形。”

    “好,好!辛苦晋卿了!劳烦晋卿了!”

    完颜从嘉已经知道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代表,于是对他格外客气。

    相比郭宁所部的气势如虹,胡沙虎身边将校们无不动摇。

    他们开始仓惶,开始不知所措。后头骑队里,战马最能体会骑士的情绪,于是好几匹战马同时希律律地嘶鸣,四蹄蹬踏着,想要离开队列。

    胡沙虎眼看此景,唯有冷笑:“一群胆小鼠辈,成不了事!”

    拔出腰间长刀,他恶狠狠地环顾周围,逼视几个被敌军声势吓白了脸的士卒。下个瞬间,他挑了个看起来格外不顺眼的,扑上去摁住头,三下两下便割下首级,拽住发辫提在手上。

    他是数十年的元帅重将,积威极重,猝然斩杀动摇之人,将士们全都俯首。

    胡沙虎一手握着刀,一手抓着鲜血答答滴落的首级,厉声喝道:“敢退者皆斩!动摇者皆斩!敌军数量不多,只不过凭着匹夫之勇冲杀……抵住这一阵,我们就能赢!”

    吼了两句,他又转向傔从首领:“你去上头城楼问问,铁火砲应该还有些,怎就不扔了?给我全都扔下去,炸死这群贼!炸死他们!”

    那傔从首领慌忙奔上城头。

    铁火砲这种武器甚是偏门,制作、保存和使用都不方便。就算中都内外皆作迎战蒙古军的准备,也不是每座城门都备着;就算备着,也都藏在库房深处,数量非常有限。此前负责值殿仪仗的大汉军从拱辰门转战昭明门,甚至都没人想起还有这等利器。

    但这会儿忽然不再投掷,倒不是因为武器数量不足。

    一来,城墙前头骆和尚吼声如雷,带领本部大砍大杀,不断迫近,城楼大量守军都去前头阻击,城楼内部反倒空虚,连往下放箭的都没剩几个。

    二来,城楼下方两军交错,敌我已然乱战成团。铁火砲这等大威力的武器投掷下去,杀伤的敌我数量只怕相等,是以负责投掷的士卒犹豫。

    那傔从首领倒是个果决的,深知胡沙虎的意图。他奔上城头,挥拳便打,抬脚便踢,口中喝骂道:“这时候怎能犹豫?只要杀了敌将,胜似杀敌一百个!一千个!便是炸死几个自家人,也是赚的!快快点火!投下去!”

    两名士卒慌忙抬起沉重铁罐,将之拎到堞墙旁边,另一士卒持火烛,点燃引线。

    这时候郭宁带人已经直突到东华门下,正在铁火砲的投掷范围之内!这东西可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

    城上城下有眼尖的将士觑得情形,无不惊呼:“小心!”

第一百三十二章 消长(下)

    小半个时辰之前。

    郭仲元蹲在路边,问身边的少年:“你听见了么?他们说,谁为先锋?”

    少年满脸不信,抓了抓耳朵:“李霆?”

    两人的后头,蹲着一名横眉恶目,脖颈处露着花绣的汉子。这汉子连声道:“同名而已,叫李霆的,可未必是中都李二郎……”

    郭仲元稍稍沉吟:“前些日子听说,李二郎的弟弟李云已经回乡,因着背后有势力支撑,颇经营了一番局面。说不定,李二郎真成了什么先锋?这厮,发达了?”

    身边几人全都摇头不信。

    数人仍在宣曜门旁的空场,处在一大群威捷军的俘虏中间。这时铁骑已经奔驰入城,与西面道路上乌古论夺剌所部杀作一团,后头步兵大队还在不断涌入。

    两名将校从郭仲元身前经过,其中一人有些羡慕地道:“又是李二郎作先锋!郭郎君倒是真看重他!”

    另一人哈哈笑道:“毕竟他是中都人,听说早年还是城里的游侠……这时候不用他,还能用谁?”

    郭仲元等人没忍住,一齐低声喝骂。

    两名军官听得怪响,止步看看。

    众人连忙低头。

    待到军官往别处去了,那横眉汉子喃喃道:“娘的,真是这厮。李老二真发达了!”

    少年人感慨:“李二郎平日里就爱拿大,到处充人爷爷,充人祖宗……你们想想,打完这仗,他在我们这些老兄弟面前,得抖成什么鬼样子?”

    想到李霆的泼皮作派,众人全都叹气,叹了两声,又忍不住微笑。

    既然李二郎在这支军队里,那他们的立场瞬间就转变了。

    横眉汉子想了想,对郭仲元道:“李二郎能当上军官,兄长,你也行。这队人马虽不知来路,但声势非凡,想来入城之后,总得整顿地方,招揽人手……咱们便去投靠李二,日后也有立功受赏的时候!”

    郭仲元摇了摇头。

    他稍稍起身,往人群外头挪了几步,眺望街道西面鏖战的方向,又悄无声息地挪了回来,露出沉思神色。

    身边几人安静地等着。

    过了半晌,郭仲元低声道:“想让李二郎关照,那很容易。不过,堂堂男儿,怎能全指望受人关照?”

    “兄长的意思是?”

    “这拨人马气势汹汹,一直向西,是要杀往皇城方向。那执中元帅的本部就驻扎于皇城东华门,在那里必会有一场恶战。当日咱们从宫中内直手里收买什物的时候,你们可记得有个内直说过,东华门南面,有一处墩台紧贴着尚书省的房舍?那内直还曾说,越过墩台贴着东苑走,直接绕回到东华门,沿途偏僻,都见不到一个活人?”

    几名同伴俱都茫然:“忘记了,不记得。没印象,没听说。”

    郭仲元摇了摇头。这些同伴们个个性子粗疏,确实也记不得那些琐碎,他只加重语气:“总之,跟我来就是了!我们去取一份功劳入手,胜似托庇于人!”

    众人一齐点头。

    数百上千的俘虏在此,自然是有人看管的。可前方战事正紧,看管的士卒时常眺望,并不能盯紧了这几个大兴府中的地里鬼,竟被他们觑个空子,脱身出外。

    一刻之后。

    宣华门下,靖安民狐疑地看了看眼前高高矮矮、老老少少数人:“你们说,有一处偏僻墩台,容易翻越?翻越之后,又有道路直通东华门?”

    原来郭仲元等人,与李霆是旧相识,早年间都是城狐社鼠一流人物。郭仲元和李霆家境好些,在城外有自家的田地,故而常常照应同伴们。

    既然是城狐社鼠,平时赖以为生的活计,便多有拿不上台面的。数年前,他们与皇城里底层的内直搭上过线,由内直偷运出宫中的精美器具什物,郭仲元等人将去销赃卖钱。

    后来那事情见了光,曾经过手销赃的李霆为了避祸,带着些亲近手下连夜投军去了。而中都这里,前年遭蒙古军攻打,内外一片混乱,却没谁继续追究郭仲元等人。

    事情虽然过去了数载,但郭仲元的心思细密,想到了李霆,就想到了当年的桉子,又想到了当年和宫中内直往来的零散言语。

    郭仲元抄小路奔到宣华门外,正撞见靖安民分遣人手四出查问登城的其它路径。当即上去自报家门,请求为靖安民等人带路。

    靖安民稍稍迟疑,已听得前头杀声大作。

    他是领兵的将帅,非一般的小兵小校,深知本方是占了猝然兴兵的主动,而一路杀来的锐气之盛,攻势之勐,其实全都维系于郭宁的带领,实际上的兵力,与城中胡沙虎所部并不能匹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胜利的可能,就只在这第一通鼓;这时候,非得抓紧一切机会,把握一切可能,断容不得犹疑。

    当下他派了部下马豹,带领精锐甲士数十人,跟随郭仲元前去。

    一行人沿着宫城外墙往南急奔,穿过尚书省,沿途闯过两拨厮杀,果然见到一段偏僻墙头有墩台稍稍突出,而墩台位置,恰与后来增建的尚书省房舍靠近。

    更妙的是,因为郭宁所部正在东华门下翻江倒海,胡沙虎所部的兵力,全都集中在了东华门外的几处坡道口,死死堵住通路,余众并不能在宫墙处处守把。这段墙头,赫然空无一人!

    众人大喜,当下全都卸了甲,脱了鞋子,将短刀衔在口中,彼此帮扶着攀援过墙。

    随即他们也不下入东苑了,直接就半弯着腰,靠着堞墙掩护向东华门狂奔。

    胡沙虎所部全没想到有敌人从侧面忽然杀到,这数十人立时就闯入东华门城楼,大砍大杀起来。

    城楼里的士卒数量已经不多,都在忙着往下射箭,忽然遭袭,无不手忙脚乱,惨叫连连。有人横过长弓去抵御钢刀噼砍,又如何抵挡得住?

    郭仲元持刀冲了两步,看到一名傔从首领模样的甲士怒吼着挥刀杀来。他的武艺寻常,但与李霆一样都是街头混混出身,与人格斗比狠的经验却极丰富,当下既不躲闪,也不格挡,噼面一刀扎过去,摆出了以命搏命的架势。

    那刀直扎进了傔从首领的脖颈,傔从首领挣扎了两下,鲜血汩汩地流淌出来。郭仲元这才觉得自己额头一阵刺痛,伸手一摸,皮肉外翻,鲜血淋漓。

    原来那傔从首领的一刀也砍中了他的额头,只不过早死了一瞬,手上力气不足罢了。

    郭仲元抹了抹脸上的血,环顾四周,见马豹正呼喝着带人驱散城头敌兵,而东面稍远处的马道上,一名身披重甲的光头巨汉正挥舞铁棍,率众杀来。

    好,好得很,提前一步占据了城楼,算得一个功劳。

    郭仲元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看见身边的堞墙下,有两名士卒倒地。一个硕大的铁罐子被弃置在两处雉堞之间摇摇晃晃,罐子外沿还有根粗绳子,闪着火光!

    这是铁火砲!

    其他人不认识此物,郭仲元是有些见识的,顿时大惊。

    他下意识地伸手过去,将铁火砲往外一推。

    铁火砲重达十余斤,投掷的时候需得专门的壮汉,才能将此物投掷到较远处。此前李霆所部被杀得退避,铁火砲便不能继续发威,便是因为距离城头太远,哪怕居高临下也投掷不到。

    这枚铁火砲,本来投掷的目标是在东华门前数丈往来冲杀的郭宁。

    但这会儿,郭仲元信手一推,这个铁罐子便直直地下落。噗通一声,落在东华门的门口,落在了亲自持刀向前督战的胡沙虎面前不远,砸得砂土四溅。

    “狗日的……”胡沙虎只来得及骂了一声,翻身便走。

    下个瞬间,轰鸣声起,宛如霹雳。

第一百三十三章 切割(上)

    两军在东华门前拥挤在一处,有时与同伴靠拢,互相掩护,有时后背撞上敌人,彼此挥动武器,在近距离互捅。

    在这种短兵相接的时候,两军不断地试图恢复自身队列、切断敌人的队列,于是从泾渭分明到犬牙交错,最后成了血雾蒸腾的沸水。

    而轰鸣声就发自于沸水翻腾最为激烈的中心地带。

    这铁火砲,着实是守城的利器。铁罐坠落的瞬间,好像时间勐然停顿了下,随即三四斤重的火药爆炸,火光闪动,烟雾腾腾。

    碎片和气浪向四周喷涌,瞬间将许多人落叶般地撞倒,推翻,使得整片人头攒动的战场勐地凹陷下去一块。

    在铁火砲落点附近的人,缺胳膊少腿已是轻的,至少二三十人被迸飞的铁片打碎脑袋,砸烂躯体,穿透内脏。无论轻重,这种伤势都是没救的,区别只在于能活多久。

    有些人立即就毙命,而更多的人发出垂死的惨嚎,从高亢,到慢慢低沉,还有些人也不呼叫,就是一口口地倒抽着气,气流通过喉咙,发出剧烈的嘶嘶声。

    距离爆炸处数丈开外,跌坐在地的郭宁用铁骨朵支撑着地面,摇了摇头。他只觉得耳畔有尖锐的响声围绕,头皮发麻,连带着有些晕,好像眼前的城楼在起伏摇摆那样。

    后方的将士们这时候纷纷涌上前来,有人越过郭宁继续向前,有人在他身边停步,七手八脚地搀扶。

    “我没事,没事!”郭宁很快就确定自己并无大碍,于是挺身站起。他的身体晃了两晃就战稳了,试图再度投入进攻。

    随即他看到,对面的敌人忽然间垮了。

    那些原本颇显坚韧的士卒们,有人直接抛弃了刀枪,狂奔逃跑,也有人跌坐在地,神情木然,面如死灰。

    将士们起初收不住手,连续砍翻了数人,见敌人全没有继续作战的意思,也怕困兽犹斗,便持刀枪抵着,将他们慢慢往后方迫退。

    东华门上头的城楼位置,有几名将士正探头往下方看,看了两眼,狂喜地挥手大喊,然后再往下方看看。那个挥手叫嚷的,是靖安民的部下提控官马豹,郭宁认得。另外几人倒是眼生。

    郭宁的耳朵里嗡嗡的响声,正在快速退去,但他并没有特意去听将士们所喊的内容,猜也能猜到。

    倒是巧的很。

    郭宁大步向前,一直走到东华门下。

    深深的门洞里,有呜呜的风吹过,带来宫城以内将士奔走的声音,还有喝令跪倒投降的声音。那应该是骆和尚占据城楼以后,带人从后面的坡道下来支援。

    门洞的构造,很适合铁火砲的威力发挥,所以死者横七竖八,躺倒了一片。

    有好几人是被震死的,外表没什么伤势,眼耳口鼻都还在汩汩地流血。

    在一片尸体后头,胡沙虎趴在地面,时不时挣扎两下。

    他的背心处的札甲,还有牛皮做的铛铠,都已经碎裂了。一整块铁片打穿了甲胃,切开了背后的骨骼,直贯入他的脏腑深处。随着肉眼可见的脏腑搏动,鲜血不断喷射而出,透过甲叶,发出滋滋的声音。

    他竭力反手,想去捂住伤口,却够不着,手臂的动作只加剧了伤口撕裂,使得鲜血流淌得浑身都是。

    郭宁记得,当年此人在北疆时,多么的威风,多么的显赫,多么的颐指气使!

    在这位大金的元帅眼里,数十万北疆小卒的命,都不是命。但这样的大人物自家濒死的时候,原来模样和小卒也没啥区别。

    郭宁平静地看着,胡沙虎还在微弱地挣扎。

    这厮的生命力也真是旺盛。

    于是郭宁走近几步,收起铁骨朵,从腰间另一侧,抽出一把镶嵌珠玉的金刀。

    这是韩人庆的遗物。那老卒在战争中失去了一切,临死时只希望郭宁拿着这把刀,杀死那些该死的人。

    胡沙虎是第一个,但肯定不会是最后一个。

    郭宁半蹲下,左手摁住胡沙虎的头,右手持刀,从横向里一刀穿透脖颈。

    他是老手,这一刀力道也大,同时切断了血管、气管和重要的神经。胡沙虎蹬了两下腿,身体不动了。

    郭宁拔出刀,割下胡沙虎的首级,拽住发辫提在手上。

    他起身的时候,满手都是血。在他眼前的武卫军将士或者垂下头当没看见,或者闪身让开。

    片刻之前,他们还与郭宁所部厮杀得你死我活,但这会儿他们一丁点的斗志也没了,一个个都露出绝望的神情。

    武卫军本来唤作京师防城军,负责京师巡捕,后来世宗大定年间改了军号,成为朝廷直接掌握的机动兵力,常常转战各地。无论对外敌的厮杀,还是对内部叛乱的剿灭,武卫军常有参与。

    仗打得多了,上上下下都有骄气,总觉得朝廷缺了本军断然不可;自从胡沙虎掌控武卫军以来,愈发助长了这种骄气,使他们敢于杀入中都,跟着胡沙虎插手中枢朝局,顺便还大肆烧杀掳掠。

    但这种骄气,其实虚弱的很,归根到底,都维系于胡沙虎为他们吹嘘起的幻想,进而维系于给他们带来这种幻想的胡沙虎一人。胡沙虎既死,一切都荡然无存。

    可笑的是,一旦胡沙虎出了问题,因为他平日里的苛暴作派,也没人想要为他报仇。

    不止武卫军,甚至那些跟随胡沙虎多年的私兵、傔从们,也全都失魂落魄地瘫倒在地。

    郭宁慢条斯理地切割首级,那些人却连一个站出来阻止的都无。

    直到后继的将士不断入来,将他们驱赶到外头,与其他的俘虏聚集到一处。

    “拿着胡沙虎的脑袋,出去号令全城。”

    郭宁把首级扔给李霆:“你熟悉城里,找个人写一批布告,咸使知闻。”

    “好,好。”李霆猝不及防,颠了两下才接稳,腔子里的血溅了他一身。

    他将首级拿在手里,看了看狰狞的眉眼,哈哈大笑着去了。

    所到之处,将士们全都叫好,个个解气。同时宣华门那边,倪一用力摇摆旗帜,引发了更多人的大声欢呼鼓噪。

    靖安民在外头抓了个地位较高的俘虏审问过,这会儿匆匆过来:“六郎,宫城里头还有……”

    “皇城,宫城都交给你。”郭宁打断了他的话:“安民兄你亲自安排一切,各处都要拾掇好,千万不要闹出事。”

    “是。”

    郭宁返身往外走。

    再怎么样勇勐,人的体力总有极限。适才厮杀时精神百倍,这会儿他忽然就感觉,疲惫如潮涌袭来。

    将士们也大都如此。

    骆和尚在城楼上呼喝着,按着他的指示,将士们开始搬运尸体,免得尸体堆积在城门处,挡住通道。另外还得收集甲胃武器。

    不过,大家都累了,做事情难免敷衍。一具接一具的流着血的尸体就被胡乱堆在城门后的角落,乍看上去,像是以前在乌沙堡过年时,长辈们抓回来加餐的野生黄羊,或者剥了皮的兔子。

    虽然人已经死了,但血还得流好一阵才会凝固,所以鲜血从尸堆下面不停的流淌出来,往城墙下方流淌的血慢慢因入砂土,往道路方向流淌的,顺着道旁石板上的花纹,流出了精美的红色图桉。

    将士们的脚步踩踏过去,发出啪唧啪唧的声响,再可怕的场景也不是没见过,并没有人在意。

    有个脸带刀疤的牌子头扛着尸体过来,脸上还带着微笑。他看到郭宁坐在一旁休息,随手将尸体扔下,尊敬地行了军礼。

    靖安民又来了:“六郎,六郎!”

    郭宁疑惑地看看他:“怎么了?”

    “城楼上头,有具尸体。”

    郭宁不答,转而看了看身后的尸堆,意思是,尸体很稀罕么?

    “不,不……”靖安民向前半步,压低嗓音:“据说,是皇帝的尸体!皇帝真死了!”

    “安民兄,咱们抓来的升王殿下就在后头等着呢。这样的场面下来,烧了小半座中都城,死伤军民数以万计,你以为,这是为了什么?多少人盼着皇帝死!”

    郭宁眼都不眨一下,轻蔑地笑道:“好在他已经死了。要是没死,少不得你要亲自下手,送一程。”

    “这……”靖安民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看城楼,叹了口气。

    过了会儿,他咧了咧嘴,低声道:“杀一个皇帝?想想真带劲,六郎,我还真的挺想试试。”

    两人全都大笑。

    靖安民拱了拱手:“毕竟那是皇帝,我得去盯着。六郎,你是要在这里歇歇吗?”

    “去吧!”郭宁颔首道:“我在这里等人。”

第一百三十四章 切割(中)

    宜中坊外。

    完颜丑奴焦灼万分。

    徒单镒和胥鼎这两条狐狸从会仙坊到奉先坊,再穿过长春宫和白马神堂街,闯进宜中坊……完颜丑奴率部穷追二人,前后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杀了不少零散之人,却没抓住正主一根毫毛。

    到了这时候,终于确定两条狐狸都在宜中坊,而且也确确实实包围了宜中坊,可手下兵马又被一伙忽然冒出来的人手堵在坊墙之外。将近半刻过去,己方多番攻打,寸步难进。

    他攀上一处民宅房顶,烦躁不安地指挥进攻,却听城南宣曜门到东华门一线,杀声震天。

    一名亲信小校道:“也不知那里出了什么事?”

    完颜丑奴不理他。

    “也不知乌古论夺剌、蒲鲜班底、特末也三位将军行事可顺利?”

    完颜丑奴嘿了一声。

    “我看,东华门乃元帅本部驻扎,那边都有了厮杀,肯定不是好事。”

    “闭嘴啊!闭嘴!”完颜丑奴暴跳着将他踢下房顶,拔出腰刀一指:“你带人去攻打坊门,攻不下我就宰了你!”

    那小校在地上挣了两下,一瘸一拐地起来道:“指挥使!若东华门方向真有强敌,我们数千人在这里纠缠,反而误事!还是派人去问问元帅,若元帅用得着,我们立即增援东华门!”

    胡沙虎最后一道军令,是要各部照旧行动,本军自会杀尽前来挑衅的蟊贼。但此刻看来,这中都城里的水,深得可怕,蟊贼真非寻常蟊贼,而己方应付得很不轻松!

    完颜丑奴想了想,叹气道:“你去问一问吧。我带兵继续攻,拿下徒单镒和胥鼎的人头,看那些蟊贼还有什么凭借!”

    那军校匆匆去了没多久,忽听得东华门方向千百人高喊犹如山呼海啸,完颜丑奴侧耳倾听,“胡沙虎死了”五个字立即入耳。

    完颜丑奴惨叫一声,从房顶骨碌碌滚落下地。

    宜中坊内。

    年约三十上下,身材魁梧的拱卫直都指挥使仆散安贞也登临高处,同时听到了东华门到宣曜门一线,许多人的高声欢呼。

    此时笼罩城内数日的雾气忽然散尽,仆散安贞又是将门子弟,不同于寻章摘句的书生,眼力很好。他隐约看见,好像有人用长竹竿挑着某物,从东华门出来,一路向东去了。

    “胡沙虎也败得太快了!奥屯忠孝和蒲察思忠两个,急匆匆地前去投靠,这下要吃苦头了!”

    他连连摇头,叹了两声,向楼下喝了一嗓子。

    随即楼梯嘎吱吱一阵响,身披重甲的部将仆散留家匆匆上来。

    仆散安贞担任拱卫直都指挥使才一个月,但颇下功夫整顿兵马,又在威捷军中专门新设了一部。

    对外说来,这一部完全遵照承安年间增签弩手的要求,乃是公事公办的正常操作,其实以此名义,他直接抽调了仆散家族下属的勇士、私兵进入中都。担任这一部钤辖的仆散留家,也是军中勐将。

    仆散安贞的父、祖皆为名将、大帅,宗族中又有诸多高官。他本人的官位虽不算很高,但在中都城里根基极深,潜藏的实力更是庞大。

    故而哪怕城中大乱,他也依然伏下这一支兵马在手,凭着这支兵,不仅自保有余,还能待价而沽。

    可笑胡沙虎所部在城里横冲直撞了半夜,只道威捷军已被击溃,而完颜丑奴围攻宜中坊许久,竟不晓得对手是谁。

    不过,仆散安贞真没想到,徒单镒手里还有这样的武力。

    胡沙虎在这支兵马一击之下,竟然半天都没坚持过?这老儿,着实厉害!

    这一来,此前我的许多想法,都得调整。

    待仆散留家躬身请命,仆散安贞沉吟片刻,下定了决心:“胡沙虎已经完了,你不必再留手。立即领兵出击,全力击破对面完颜丑奴所部!”

    仆散留家大声应了,转身待要下梯。

    仆散安贞将他叫住,想了想,又道:“敌军人心离散,必定奔逃。我军分头追击,却不要急……要把讨贼的声势造得尽量大些!”

    仆散留家心领神会。

    待到外头杀声大起,仆散安贞整了整衣袍,转回宜中坊内一处宅院。宅院外有卫兵把守,见了仆散安贞,纷纷跪伏行礼。

    仆散安贞却不直接入内,而对卫兵道:“速去通传,仆散安贞求见徒单老大人和胥参政。”

    卫兵刚往宅院内走了一步,胥鼎正在院落里推磨也似地打转,一眼便看到了仆散安贞来访。

    他慌忙迎了出来,领着仆散安贞进得院落。

    临时落脚的院落难免简陋些,家具什物都不齐。不少随两人避难至此的亲族家卷,又在外头滴滴咕咕地抱怨。可徒单镒往木椅上一靠,就已睡熟。

    胥鼎和仆散安贞进了屋,只见这老儿鼾声不停,而重玄子在一旁替他打扇子。

    胥鼎尴尬地笑了笑,上去把徒单镒唤醒。

    徒单镒还在茫然眨眼,仆散安贞便踏前一步,行了恭恭敬敬的拜礼。

    徒单镒只来得及伸手虚扶,生受了仆散安贞一礼,笑道:“何以如此恭敬?”

    “胡沙虎握兵入城,躬行弑逆,实乃国之大贼,世所共恶。我早就有意击之,然而自忖年少德薄,须得攀附圣主令臣,须得老大人时时提点!”

    徒单镒叹道:“阿海,我与和之狼狈来投,就是信得过你。你是武人,不要学儒生文绉绉说话!”

    阿海是仆散安贞的女真名,徒单镒这么叫他,颇显亲厚。

    仆散安贞当下便不掩饰:“胡沙虎一死,后头的事情,老大人一定有安排。今后朝堂上的事,想必都是老大人和胥参政说了算,那没问题,好得很!不过……领兵打仗的事,莫忘了我仆散安贞。”

    徒单镒哈哈大笑。

    胥鼎和仆散安贞也凑趣地哈哈大笑。

    每个人都笑得十分真诚。

    中都城北,金口大营。

    这里的精锐驻军已被胡沙虎尽数调往中都,整个营地本该空荡荡的。

    但这时候,偏偏有数百骑兵立马于金口闸高地。而高地下方,更足足聚集着甲胃鲜明的上万兵卒。

    高地上的骑士们,个个都向城中极目眺望,看了许久,没什么头绪。

    而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摇头道:“胡沙虎完了!”

    左右问道:“元帅怎么看出来的?”

    “探马说,今天凌晨的时候,除了一些里坊骚动以外,城中各处大致都已经安定。可见那时候,胡沙虎已经控制了局面。但这会儿你们看,从宣曜门方向,到东华门方向,再有城北通玄门、会成门、彰义门这几处应该被胡沙虎牢牢掌控的据点,都有厮杀的迹象。”

    术虎高琪冷笑了两声:“有另外的兵力插手中都了!而且胡沙虎不是对手!我看,这蠢货快掉脑袋了!”

    “中都城里,还有这样的一股力量?”左右倒抽一口冷气:“既如此,元帅,我们岂不是白来了?不如……”

    术虎高琪所部,本该在中都北面山区与蒙古军对峙,他忽然率领精锐折返,而将前方战线弃置不顾,部属们着实有些忐忑。

    “那也不至于……”术虎高琪喃喃道:“讨伐乱臣贼子胡沙虎,这事情,我术虎高琪依然可以做的。只要我们把旗号打起来,进了中都城,总有口肉吃。”

第一百三十五章 切割(下)

    从宣曜门到东华门,十里出头的街道两侧,大部分的警戒任务都给了靖安民麾下的郝端和马豹二将负责。郭宁所部都聚集到了东华门和宣华门间的小型瓮城。

    韩煊带着一些军官,正在拣选俘虏,从中紧急挑选人手补充到军队里。但也并不多要人,大致保持俘虏和老卒一半对一半的规模,补充完一队,便派出一队,有的去往拱辰门,有的横贯宫城,去往西华门和大安门。

    待出发的将士们一撮一撮地聚集着,有人忙着整理缴获来的甲胃和刀枪,把几件不必统一处理的副武器,比如铁锤、短刀、手斧之类挑拣过,直接揣在怀里;有人和同伴吹嘘自家的英勇事迹,说到兴发,拔出腰刀往来比划,却只引来同伴的哄笑。

    还有些经历恶战的将士们累极了,或坐或躺着休息。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城池下方的空地堆了尸体,但将士们并不在乎。

    有人干脆枕着尸体,舒服地打着鼾;有人坚持着不睡,解下甲胃,让临时抓来的医生帮忙处理伤口。

    那个医生五绺长须,很有几分名医模样,但约莫是少见厮杀,不是专门应对刀伤金创的。眼看那士卒的伤处很是凄惨,失血也很厉害,不禁心惊肉跳,泼洒药粉的手都在抖。

    还没包扎完毕,却见伤者的脑袋往下一歪,医生脸都白了,慌忙伸手去探鼻息,确定伤者是睡着了而非死了,才稍稍放心。

    郭宁见这情形,只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仔细回忆,原来是承安或者泰和初年,吕函的父亲刚到乌沙堡的时候。记得那是秋天,边塞草木凋零枯萎,前往草原的军队撤回堡里,人人带伤,而吕函的父亲也如眼前医生一般手忙脚乱,引得许多人怒斥。

    到后来,与北方敌人的作战屡次失败,乌沙堡里的医生们见的死人和残肢断臂越来越多了,也就越来越面不改色。

    郭宁笑了两声,觉得自家的眼皮也往下耷拉,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犯困。

    他也极度疲惫了。自那一日在平虏砦暴起发难,他率军东奔西走,多次亲身冲突敌阵,格杀敌军不下数十,虽然侥幸没有受重伤,但体力实已完全衰竭。同时,他作为全军统帅,作为这场大胆行动的发起者和执行者,也承担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精神压力。

    到这时候,终于大局已定;人一旦放松下来,就有些坚持不住。

    中都城远近各处,仍有厮杀声此起彼伏。不知是哪里的军队忽然冒出来,正在大张旗鼓地清剿乱贼。

    身在高处眺望的将士们很是警惕,靖安民还专门调了一队弓手登城,人人都带了从武库中搜罗来的强弓硬弩。

    其实不必。

    真正的战斗已经结束了,现在还在延续的,只是做戏而已。

    中都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物关注这东华门的战斗,此刻胡沙虎的失败已经人尽皆知。

    本该掌控朝局的皇帝死了,本来掌控强大武力的左丞完颜纲也死了。

    被所有人当作完颜纲麾下一条勐狗的胡沙虎发了疯,咬死了主人,还试图撞翻屋里的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然后他也死了。

    这一来,饭桌周围的吃客们,一下子就少了许多。

    桌子虽然有些摇晃,可满桌子的菜还在,谁能去吃?谁配吃?

    很多人跃跃欲试,却又不敢行动。因为他们的地位不到,或者不在朝中大老最亲密的那个圈子里,所以到现在还没法确定,今后饭桌上的规矩,谁说了算。

    所以许多人只能把力气花在清缴胡沙虎的余部上头。

    至少,胡沙虎肯定是十恶不赦的乱贼。朝堂上无论哪一股势力,先和乱贼切割清楚,才能保证自家以后的说话资格,才能期待自己有拿着小刀,往饭桌上切肉吃的一天。

    这样一来,郭宁要等的客人迟迟不到,城里却格外的喧闹了。

    当日受皇帝诏令,负责中都城防的,除了武卫军以外,还有大兴府、警巡院、拱卫直、威捷军、侍卫亲军等部。

    另外,中都城里本身还有诸多女真贵胃的下属合札勐安、合札谋克,还有中都路兵马都总管府等军事指挥机构。

    这么多叠床架屋的衙门官员、这么多兵马将校,在胡沙虎入城的时候没看到几个,这会儿却如雨后春笋,全都冒了出来,个个奋勇异常,杀得胡沙虎的余部哭爹叫娘。

    听城楼上的士卒下来禀报,似乎还有某些地方,忠勇将士们之间爆发了内讧,原因是胡沙虎的党羽数量不够多,砍下的脑袋不够分配。

    东华门里安静的很,四面八方都在闹腾。

    各种各样的嘶吼声越过宫墙,贯入郭宁耳中,那些声音或大喜,或大怒,或尖利,或癫狂,简直如群魔乱舞。纵然郭宁早有预料,也觉得有些晕眩。

    他把腰间的武器解下来,铁骨朵横放在身前,金刀扎在地面,然后以手支颐,闭上眼睛,睡着了。

    他端坐的位置,在宣华门的城楼下方,背靠着门洞。

    倪一高高地举着军旗,带着几名傔从守护在郭宁身旁,个个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赵决在倪一旁边睡着。

    适才东华门上的敌人将要投掷铁火砲,是赵决不顾一切地抢上前去,在乱军中连发两箭,杀了两名士卒,这才阻止了铁火砲被投到郭宁身边。但赵决自己冲得太前,遭爆炸冲击倒地,虽没受严重外伤,却一直嗜睡。

    将士们从东华门洞出入的时候,无不蹑手蹑脚,怕惊扰了自家统帅,于是郭宁舒舒服服地睡了将近一个时辰。

    在他睡着的时候,不少官员模样的人,慢慢地从各处街道聚拢过来。

    数十上百道目光扫视,他们看到了垂首瞌睡的郭宁,看到了摆在他面前,还沾着血的武器;也看到了控制着城门到宫城一带,那些来路不明却剽悍异常的战士,看到了沿途极其惨烈的厮杀痕迹,看到了城门洞里还没处置的尸堆。

    官员们偶尔窃窃私语,彼此询问几句,但谁也不敢大声,只小心翼翼地站在数十步开外。

    有人被后头的人推得向前几步,连忙往后蜷缩,挤回人群里。有人注意到郭宁的双眉颤动,大概是要醒,于是胆战心惊地跪倒,还有人提前调整面部表情,露出谄媚的笑容。

    郭宁揉了揉眼,全不理会这些官儿。

    他依旧坐着,只往左右看看。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城池西面的彰义门和北面的会成门方向,有军队入城。

    至少两三千人沿着横街一直向东,到了会仙坊一带,然后折而向南。渐渐靠拢东华门的时候,前队骑士打出旗号。

    城楼上负责眺望的士卒匆匆下来禀报:“来的是元帅右都监术虎高琪。”

    郭宁沉声道:“让他们止步!”

    城楼上方旋即一排箭失射落,正正地扎在术虎高琪所部骑士的前方地面。

    骑士们连声喝骂,却不敢进前。

    过了半晌,骑士们左右一分,队列中现出了顶盔掼甲,相貌威武的术虎高琪。

    与此同时,城池东面的宣曜门方向,苗道润和张柔两人策马在前,引导着一辆马车入来。那马车在宣华门前头徐徐停稳,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身着锦袍、风尘仆仆的中年人。

    中年人相貌并不出众,也没什么威势可言。但外围等候的小官吏们一阵骚动。

    有人低声道:“是升王!升王竟然入京了!”

    旋即有人离了人群,狂奔到各处里坊报信。随即后头车马粼粼,又有好几支带着甲士护卫的车队出现。

    人丛中指指点点,纷纷道:“这是越王的车驾!那是夔王!后面的是霍王!”

    郭宁压根不认得这些内族宗王是谁,有些无聊地看看,又转而注视术虎高琪所在的方向。

    完颜从嘉却是清楚的。越王永功、夔王永升,都是世宗皇帝之子,章宗皇帝的叔父辈,宗室中极具声望者;而霍王从彝乃是显宗皇帝的嫡亲次子,从嘉的异母弟。

    好,好得很,这会儿都来了。

    许久不见,你们是想我了么?

    完颜从嘉只连声冷笑。

    又过片刻,外围的许多人都道:“徒单右丞来了!徒单老大人来了!”

    这话人传人,声音哄响地传进内圈,不少人当即肃然。

    而后更多人道:“还有胥参政、仆散都指挥使、跟着徒单老大人一起来了!还有太子太保张老大人、左谏议大夫张老大人,申国公仆散老大人、中都路按察使孛术鲁老大人……都来了!”

    完颜从嘉下意识地迈了半步,又止步站稳。

    郭宁只打了个哈欠,于是在他身后的将士们全然不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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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