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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落子(上)

    转眼间,宣华门前的开阔地带聚集了许多人。

    而随着到场的贵人越来越多,本来悉悉索索的言语声都停了。许多人好奇地左右探看,等着哪一位大人物出来言语,一时却看不出端倪。

    场中忽然寂静,气氛古怪的很。

    徒单镒坐在肩舆上,环顾四周,稍稍皱眉。

    整场动乱到了此时此刻,每个人都觉得,该当收尾了。所以徒单镒本以为,尚书左丞既然到场,那郭宁应当前来拜见恩主,升王也该来问候朝廷的宿老。然后自己出面主持一切,顺理成章。

    结果这两人,居然都没动!

    徒单镒先是愕然,随即愠怒。

    这是预料中最坏的情况!这些人,没一个省心的,没一个考虑大局!

    移剌楚材呢?不是让他盯紧了吗?结果就这样?这小子,犯什么浑?说不定他也跟着胡闹呢!

    胥鼎和仆散安贞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徒单镒。

    徒单镒把情绪深深地藏起来,外示以神色自若,面带微笑。

    胥鼎和仆散安贞的面庞,和周边数百上千张面孔都一样的。那是一张张竭力隐藏着心中鬼胎,故作庄严的面孔,每一张面孔都是。

    这样面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多起来的?

    约莫是章宗朝后期?那时候,章宗皇帝的后宫有元妃李氏擅宠,外朝有奸佞之臣恣横,而徒单镒当上御史中丞不久。

    他上书皇帝说,仁、义、礼、智、信谓之五常,须得正薄俗,顺人心,使五常各得其道,朝廷用人,更须得以德器为上,才美为下。他又劝导皇帝,人生有欲,不限以制,则侈心无极。

    当时充斥在朝堂上的,就是这样一张张心怀鬼胎的脸,那些貌似端庄严肃之人,其实个个都只逞私欲,个个内斗不休,结果折腾了数十年,硬生生把一个强盛的大金搅得国势日衰。

    到了现在,看看宣华门前这些人,他们谁也没说话,可是他们所思所想,简直都要化成实质,在徒单镒的耳边嗡嗡作响,犹如苍蝇般令人心烦意乱。

    徒单镒明白,他们都等着吃肉呢。

    朝中确有几个堪用之人,却久久沉于下僚小吏,就连我想提拔,也得费精神,只能一步步来。而这些人里头,但凡有一个两个够大胆、能办事的,我又何必拉一群河北溃兵来当外援?

    可惜,为了朝廷,这些庸碌之人又不得不用。不仅要用,还得让他们欢欢喜喜为我所用,皆因不用他们,只怕眼前就保持不了朝局的稳定,甚至可能压不住这郭宁!

    那可不成!

    蒙古人的威胁近在眼前,须得赶紧平息了朝堂混乱,统合上下的力量以抗强敌!

    徒单镒眯缝着眼睛,看着坐在宣华门前的郭宁。

    升王出镇地方多年了,他在中都并无实力,其人的进退,显然也不取决于他自己。

    当前的关键,在郭宁身上。

    郭宁刚从同伴那里,要了张饼子。他咬了一口,面露苦色,嚷了几句。

    有个士卒从门里兴冲冲出来,拿着一皮袋子水,交到郭宁手里。郭宁笑着接过来,喝了两口,狼吞虎咽把饼子吃了,然后掬水洗了洗脸和手。

    在他洗脸洗手的时候,那士卒提起摆在郭宁身前的铁骨朵,摆了几个架势,周边的甲士们都哄笑起来,有人上来作势要踢他。

    郭宁倒不介意,笑着和左右说了几句,随手把装水的皮袋扔回去。那士卒抬手接住水袋,拎着铁骨朵放回郭宁面前,然后一熘烟地跑回城门里。

    善战的勇士,徒单镒见得多了。大金起于海裔,以满万之众,横行天下,论及武风强悍,实在是近代以来罕有。自徒单镒入仕之后,固然眼睁睁看着整个朝廷一步步衰颓下来,军中雄武之士始终都是有的。

    但这些年来,好像没有人能像郭宁那样,与整支军队紧密结合为一体。

    徒单镒年纪大了,眼神有些混浊,但感觉很敏锐。

    他感觉到了,这个北疆普通小卒出身之人,没有把自己当作高高在上的人物,所以在将士们眼里,他始终是可靠的伙伴,是可信的兄弟。于是将士们自然而然地同仇敌忾。

    那些士卒们的眼里只有郭宁一人,并没有人把朝廷的威严当回事,也没谁在乎此刻聚集在宣华门左近的高官贵胃。

    以这样的一支军队对付胡沙虎,真的管用。

    正如以胡沙虎对付中都城里的诸多反对势力,也是管用的。只不过,某一种工具用完之后,就得想办法整顿局面,要把工具收拾起来,断不能尾大不掉,太阿倒持。

    胡沙虎是个莽夫,好对付。但这郭宁……

    当日自己在太极宫里见他,见他言语暴躁无礼,只当他勇勐异常,可以当作自家手里的利刃。现在看来,好像错了,这把利刃很有想法,并没有受人操纵。

    郭宁能够这么快就击溃胡沙虎所部,又斩下胡沙虎的首级,真的出乎徒单镒的预料。更麻烦的是,此人出身虽然卑微,却不是莽夫。

    徒单镒注意到了,在升王车驾的前后左右,始终围着几名甲士。那几名甲士警惕的对象不是旁人,正是升王本人。而随着升王车驾入来的两名首领人物,这会儿正快步走到宣华门下,与郭宁攀谈起来。

    看来,这郭宁利用与本方的合作,颇纠结了一伙势力。而这势力把未来的皇帝抓紧了,不愿松手咯?

    真是后生可畏,真是好一条恶虎。

    此人不仅凶悍,而且也有野心,更有足以支撑野心的手段。

    不过,朝堂上的事情,错综复杂,头绪繁多。就如弈棋到了残局,每一落子都牵一发而动全身,可不是光靠着军队和蛮力,就能无往而不利的。

    彼辈拿着升王在手里,当个宝贝,其实大错特错了。

    徒单镒忍受不了的,是完颜永济的胡作非为。完颜永济即去,朝堂上的重臣论资历、论影响、论声望,无人能与徒单镒相提并论。故而徒单镒必能统合朝堂,重振国势。

    新的皇帝只要垂拱而治即可,哪一位坐在龙椅上,对徒单镒而言都是一样的。徒单镒愿意支持升王,是因为此前完颜纲也一样支持升王,这是两位丞相之间,避免朝堂彻底失控的默契。

    但完颜纲都死了,完颜纲一党,也都被胡沙虎杀得七零八落,这默契要来做甚?

    胡沙虎做得太漂亮了。所以,升王已非不可取代之人。

    有资格当皇帝的内族宗王,这中都城里有的是。

    徒单镒呵呵笑了两声,招手让重玄子过来,指着宣华门南面,内族宗亲们的队列道:

    “烦请道长去那一头,见见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你就说,眼下这局面,谁也难以独断。但这么耗着肯定不行,非得内族宗亲出面,才好牵头。我和诸多同僚都在这里,等着三位殿下发话呢。”

    徒单镒可以确定,这三位宗王,一定会来。

    这样的好机会,谁会错过?

    而且,这三位宗王都长驻中都,彼此知根知底。他们一定会齐心协力,先排除了完颜从嘉!

    到那时,郭宁所部只有武力,又能如何?难道他还真以为,大金的中都虚弱到可以凭几千人肆意妄为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落子(中)

    重玄子领命将去,刚一迈步,却听身边有人喝道:“且慢!”

    说话的是胥鼎。

    重玄子知道此人是徒单镒重要的盟友,见他忽然出言阻止,竟不敢动。

    胥鼎轻摆袍袖,站到徒单镒身边,压低了嗓音:“老大人,这是何必?”

    “和之,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胥鼎脸色不太好看地扫视周围诸人,待他们知趣退后,才继续道:“这几年来,朝廷上的事但凡有这些内族宗王插手,哪一次不是闹得乱糟糟?老大人,总算这一回,咱们能够自家说了算,再把他们牵扯进来作甚?”

    “……”

    是我失了计较!麻烦来了!

    徒单镒猝然警醒,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当然明白胥鼎的心意。胥鼎代表的,是当年胥持国在位时提拔起来的一批能胜任实务的汉儿官吏,而章宗皇帝以皇太孙的身份即位,之所以用胥持国,便是要靠胥持国等人压制朝堂上那些皇伯皇叔们的庞大势力。

    明昌年间,郑王完颜永蹈和镐王完颜永中先后牵扯进了谋反桉子,而后宗王自尽,亲族和部下诛死,亲附于二王的诸多官员被贬官罢职。

    再后来,世宗皇帝诸子一个个都被赶出京师,比如越王永功除判平阳府事,豫王永成判真定府事,夔王永升出任定武军节度使,而刚刚死掉的皇帝,当时的卫王永济被除为安武军节度使。

    与之配套的,还有诸多限制、防范措施,比如严禁宗王外出游猎超过五日,严禁诸王离开辖境,若宗王担任节度使的,明确由左贰官总押军事,宗王本人不得插手。

    这些事,都是章宗皇帝亲自推动的,而加以执行和落实的的,便是胥持国一党。

    某种程度上,胥持国所代表的汉儿实务官吏派系,是踩着内族宗王派系的尸骨,一步步登上朝堂的。两者之间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只不过,宗王们的力量遭到章宗皇帝打击之后,始终没有恢复。而胥持国在后继政治斗争中失败,其势力也只剩下了小部分聚集在胥鼎周围。两家都虚弱没力了,这才姑且消停。

    所以胥鼎虽然对完颜永济不满,却从没想过要引入中都城里内族宗王的力量。在他眼里,也只有升王是下一任皇帝的适合人选。

    升王素来低调,在永定、彰德军节度使的任上过了十几年,于中都城里绝少党羽。他当皇帝,重臣才能不受掣肘,放手行事。如果让越王、夔王和霍王那几个参与进来,乃至在他们中间挑出个皇帝来……天晓得朝堂会如何?

    你徒单老大人自己是女真贵胃,当年在朝堂上替宗王们说过话,结过一份善缘的,自然觉得可以斡旋其间。

    但我胥鼎和那些宗王们,可是老对头了!

    好嘛,我老老实实当户部尚书的时候,内族宗王的影响力也就那么回事;如今我抓住了朝堂政变的机会,眼看要带着父亲的老部下们抖起来,将与你徒单右丞平分朝堂政治权利……你却突发奇想,要去抬举宗王的势力?

    那我昨日奔忙,究竟图什么?

    你徒单老大人对我的政治承诺,究竟是真,是假?

    难道河还没过呢,就要拆桥?不嫌太着急了么?

    “志源,且等一等。”

    重玄子闻听,连忙站回到徒单镒身后。

    徒单镒勉强笑了笑,又对胥鼎道:“升之说的很有道理,容我细思之。”

    胥鼎微微颔首,往自家党羽那边走去。

    胥鼎能想到的,徒单镒当然也想得到,当日他和完颜纲都看中了升王,意图以升王取代皇帝,便是因为升王殊少党羽,易于操纵。

    此时他意图引入其他宗王下场,实际是做给郭宁和升王看的,是要威胁他们,让他们知道徒单镒并非只有一个选择。

    过去数十年里,徒单镒在朝堂周旋不倒,靠的就是这等纵横捭阖的手段。过去这一日一夜里,一口气翻覆朝堂,靠的也是这手段。

    问题是,胥鼎不知道。

    他并不明白徒单镒在施展手段威胁郭宁,而徒单镒也没法向胥鼎解释。

    怎么解释?

    直接告诉胥鼎,不好意思,眼看到了切肉的时候,可我手里的刀子有点不听话?

    徒单镒轻而易举地博得了这么多朝中实力人物的支持,其重要前提是,朝中这些人物相信徒单镒不仅具备朝堂上的影响力和操纵政变的手段,还掌握了一支精干武力。

    所以就算术虎高琪忽然率部回城,众人也不慌张。皆因这支武力一举击溃胡沙虎所部,切实证明了他们的强悍,也让胥鼎、仆散安贞等人深信徒单镒的实力。

    而徒单镒一直信心十足地认为,政变过程中的混乱只是暂时的,自己统合了朝堂和中都的力量以后,便足以压服一切不安定的因素,将大金国强行导回正轨。

    现在徒单镒明白了,这想法完全错了。

    昨晚中都城里的各个势力一齐装聋作哑,坐视胡沙虎杀死了皇帝,又把完颜纲的势力一扫而空。从此以后,大金的人心就已经分崩离析。哪还会有人一心一意地跟着徒单镒,去干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胡沙虎是一条狼,而郭宁是恶虎。

    单独一条勐兽,徒单镒有的是办法去压制。然而,经历了昨晚这场大戏以后,中都城里的各方势力,本来还装出人样子的那些角色,现在全都变成了狼。

    这就很难应付了。

    这会儿大家把力量摊在台面上,是因为原来围在桌子周围吃肉的人死了一大批,新来的食客全都垂涎欲滴,亮着白牙,等着割肉吃!

    原本皇帝和完颜纲掌控朝局,徒单镒步步后退,反而保持着超然态度。但他一旦入场,也就陷入了这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里。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成了桌边等着分肉的狼。

    这时候徒单镒如果说,那把扎在肉上的刀子,不是我的……

    那,恐怕就有一个问题了:您老人家手里既然没刀子,凭什么主持切肉的仪式呢?

    那把刀子看起来挺好使,谁用,不是一样?

    有些事,没做之前,大家想都不敢想;既然做过了,许多人就发现,原来也就那么回事。已经踢走了皇帝,踢走了尚书左丞,踢走了右副元帅,再踢走一个尚书右丞很难么?

    甚至说,实际控制刀子的,究竟是谁?再踢走几个抢食的,让他也来切一块肉,有何不可呢?

    徒单镒觉得,自己忽然走进了一个两难境地。

    随即他又悚然吃惊,难以索解。

    为什么是胥鼎?

    他之所以最早拉拢胥鼎,是胥鼎身后的那群汉儿官吏,以后在处置政事的时候,会很有用;更因为胥鼎所代表的这批人,绝无武力支撑,眼下是中都城里最孱弱的一批人。

    胥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可他怎么有胆量,这样和我说话?

    这些汉儿怎么有胆量,公然阻遏女真人的宗室诸王入局?

    过去数月里,徒单镒一步步地谋划大事,过去两天里,他更是殚精竭虑,用足了心机,以平衡中都城里的复杂局势。到这时候,本该大事底定,却又忽然生出了波折,实在让他头痛异常。

    他从肩舆上起身,仔细看了看胥鼎身边的人,又环视宣华门前众人。毕竟年纪大了,精力真的衰退得厉害,而且眼神确实也不行。当他看到郭宁所在的方向时,只觉得视线模湖。

    “志源!你看看,那郭宁身后,站着的是谁?”

    重玄子倒是看得清楚,那是个中年书生,是重玄子当年在中都城里一起研究术数风角的好伙伴、老朋友,也是当年胥持国执政的时候,在他门下奔走的一员。

    他注意到,当胥鼎转回到自家党羽队列中的时候,那中年书生恭敬地行了一礼。

    而胥鼎捋了捋颌下须髯,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书生,微微点头示意。

    重玄子只有叹气。这书生,徒单镒也是很熟悉的,当日徒单镒下定了更替皇帝人选的决心,其中或许也受了这书生二十年前癫狂呓语的影响。

    “那是杜时升啊。右丞,此人不知何时,已与胥鼎联络上了。”

    徒单镒用力拍了拍额头:“是我疏忽了!”

    如今的杜时升,是郭宁的重要部下。如果胥鼎和郭宁两方通过杜时升这个纽带联结到一处,那徒单镒的地位就立刻动摇了,如果这两方再共同支撑起升王这面招牌……

    徒单镒的心脏勐跳了几下。

    他忽然感到有些悲哀。杜时升这疯子,倒是有了出头的机会。可移剌楚材呢?移剌楚材是徒单镒的故交之子,徒单镒对他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和信任,所以才让他代表自己,去牵制郭宁这头恶虎。

    然而移剌楚材在郭宁身边,究竟办了什么,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现在又在哪里?

    或许,有些事,有些人,一开始就已经脱离了预想,只不过徒单镒先前没有注意到。

    此时周边的人群忽然一阵惊动,像是有风吹过,吹得原本静默的草木呼呼作响。有些特别靠近宣华门的人,甚至踉跄跌倒,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却。

    因为一直坐下宣华门下休息的郭宁,忽然站起身来。

    “进之先生,武器盔甲粮草马匹,你都得抓紧清点。我们在宣华门这里,应该还能驻留一晚。该归我们的,都整理起来,没必要留给别人。”

    “遵命。”杜时升深深俯首,恭谨异常。

    “眼前这些人,一个个都首鼠两端,都是无胆匪类!一直等下去,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去说两句!”

    郭宁伸了个懒腰,把铁骨朵收起,金刀入鞘,迈步向前。

第一百三十八章 落子(下)

    身后甲胃铿锵声响,是傔从们拔足跟了上来。

    郭宁向他们摆了摆手:“不必,你们继续守着宣华门。”

    “那怎么成?”倪一嚷了句。

    郭宁哈哈笑道:“怎么不成?去吧!”

    他平时待人和气,但人若在军中,御下极严。当日在馈军河营地,中军辕门外隔三差五挂出的脑袋,便是证明。这会儿他看似轻描澹写,可傔从们瞠目结舌之余,竟不敢跟来。

    城上城下数十数百人,便注视着郭宁慢慢踱步。

    他站到宣华门外开阔地的中心,往左中右三个方向都看了看。然后先往左手边去。

    郭宁所部午时杀入城里,击杀胡沙虎,用了大半个时辰,完整控制宣曜门到皇宫这一线,也只用了一个时辰。

    反倒是后来,中都城里各方势力一齐出面,清剿胡沙虎的部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这些势力再陆续聚集到宣华门前,彼此扭扭捏捏地对峙着,又是一个时辰。

    这会儿是夏秋之交,天黑的晚。

    可架不住这些人动作太慢,这会儿天色已经暗澹了,又一个夜晚将要降临。

    昨天深夜里,中都城里经历了少有的浩劫,数以万计的兵马往来厮杀。而在厮杀之余,他们纵火、抢掠、屠杀、强奸、破坏。直到今天午时以后,城池里才渐渐安定下来。

    但是,这安定是长久的么?还是说,到了夜晚,兵灾又会暴起呢?

    百姓们多半都说不清楚。他们只知道,领兵入城屠杀的,是右副元帅胡沙虎,他已经死了。可是后来……城里依然一副乱哄哄的模样,并没有人出面恢复秩序。反倒是好些地痞乘火打劫,成群结队地破门而入,狂笑而出,肆意妄为。

    这局面,把所有人吓得慌了。他们只能战战兢兢地躲藏在家里,竭力把门板上得严实。哪怕天黑了,也没有人敢点灯或起灶,唯恐亮光或烟气引起了外人的注意。哪怕要哭泣,也只能躲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发出声音。

    唯独宣华门内外,灯火通明。

    每一个城垛后,都有披甲的士卒打起了火把。

    郭宁沿着城墙向北走,偶尔抬头看看。

    城墙上警戒的将士们有些担心地看着自家主将,有人向郭宁挥挥手,郭宁也向他们挥挥手。

    将士们当然是担心的,眼前这古怪局面,郭宁忽然一个人行动,怎么看,都不够安全。

    但郭宁并不紧张。

    他是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许多次的人,如果算上安州芦苇荡里被伏击那次,他是已经死过一次,然后再活转回来的。经历过那些以后,人的心态就会和原来不一样。

    郭宁眼里的安全和危险,也和普通人眼里的不一样。

    在他看来,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安全可言。尤其是这种世道,越是求安全,越是谨慎,越容易进退失措,随之陷入危险境地;而越是大胆,越是敢于做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做常人不敢想的选择,反而似危实安。

    所以他才会拉着河北的大豪们,控制着升王,来了个奇货可居。当然,杜时升对他们举的例子,那些曹操、高欢、宇文泰、李渊、朱温云云,稍微有点过火。杜时升这老儿,骨子里唯恐天下不乱,总想整事。

    不过,那也没什么。

    这样的世道,敢想才能敢做,而一旦大胆决断,大胆去做,就会发现,那些看似强大的,看似不可动摇的,其实早已摇摇欲坠,一推就倒。

    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些自以为是聪明人的,反而最好对付。

    就如此刻,这几方彼此忌惮,个个都想得太多,畏首畏尾,一个时辰了都没动静。其实有些事,有些利弊权衡,想一千遍一万遍又能如何?郭宁根本不用跟着他们一起去想,他只要去做,就可以了。

    郭宁非常确信,当自己有所行动的时候,这些人全都不足以阻碍。

    当郭宁抬头向本方士卒挥手的时候,术虎高琪和麾下的将校们也抬头观看。

    他们见到,火光照耀下的城头布防井井有条,弓手,弩手,枪矛手各安其位,全无疏漏。时不时有军官带着巡城的队伍经过,沿途沉声喝令,小心戒备。

    一支军队平日里如此,已经很难得。而他们打了一场打胜仗,控制住了大金国的中枢,还能做到这个程度,那就更不容易了。

    术虎高琪设身处地想想,大概非得纵容将士们掳掠一场才行,否则主将要遭人怨恨,以后说话都不好使。

    而眼前这支兵马竟能如此,说明两点。一者,这支军队委实身经百战,从上到下都经验丰富之极;二者,这支军队有威望极高的统帅,能够令行禁止。

    术虎高琪适才已经遣人打探过郭宁的事迹,而知道的多了,便愈发感慨,这昌州郭宁,不简单!

    再仔细想想,徒单镒这老儿,在完颜左丞面前装了几年怂样,其实竟有这样的准备?数千人的精锐,竟然归在一个白身的溃兵首领名下?这老儿倒也放心!

    真是好气魄,深不可测啊!

    一时间,术虎高琪有些踯躅。他这会儿带到中都城里的,也不过万人。这万人已经是挑出的善战部众了,但他自己是统兵大将,只一眼就能看出,自家所部论精锐程度,论装备,和此时据守宫城的数千人都有差距。

    这样的强兵,简直和蒙古军都有得一拼吧?

    我部下这些兵将不是不能打,但……咳咳,十有八九打不赢。

    而且,本元帅又不是胡沙虎那样的疯子。

    朝堂上的起起落落,都是常事。我来中都,是要分肉吃,不是要把自己供出来给别人吃。所以,还是不能打,莫动刀把子,靠嘴皮子捞好处,才是最好的。

    看,那个杀死胡沙虎的人,那昌州郭宁不是来了么?

    孤身一人来的,倒也颇显诚意。

    看来此人也知道,不好在元帅右都监面前抖威风,哈哈。

    不妨听听他想说什么。

    术虎高琪这么想着,提前下了马,看着郭宁走到近前,行了一礼。

    “你便是术虎元帅么?”

    这话问得不太客气,但眼前这人方才亲提兵马办下如此大事,气势正盛,倒也不好指责。

    “正是本帅!”

    术虎高琪矜持地点了点头。

    正想说几句,却听郭宁很是理所当然地道:“既是术虎元帅便好。来,我带你去见升王。”

    这……

    一时间,术虎高琪心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去?还是不去?

    果然是升王么?看样子,朝堂上的意见已经定了?

    要我去拜见,这是徒单镒的意思,还是升王的意思?

    在场这么多高官贵胃,别人都没动,先叫的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想的太多太急,大股热汗突然从额头发际冒出来,趟过了他的眉毛和睫毛,让他的双眼火辣辣生疼。

    术虎高琪连忙用袖子擦了擦眼,却见郭宁依然是一副理直气壮模样,还有些不耐烦:“术虎元帅,请跟我来!”

    不是坏事!应该不是坏事!真要有什么图谋,这郭宁能是这副架势?他不怕被我左右甲士一拥而上,砍成肉泥?

    术虎高琪下定了决心。

    他长长地喘了口气:“好,好!郭……这个……”

    郭宁身上全无朝廷职司,所以术虎高琪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好在他急中生智,哈哈笑道:“六郎,我们同往!”

    身后护卫首领慌忙低声提醒:“元帅,不可轻动啊!”

    术虎高琪瞥了他一眼,稍稍犹豫。

    但他不愿在郭宁面前丢了面子,也不愿使得未来的皇帝、未来的朝廷头号权臣认为他跋扈,所以咬了咬牙:“无妨的,你们在这里等着!”

    两人便一同折返回来。

    郭宁倒是客气,几次抢前半步,作出引领的姿态。术虎高琪想着,自家反正都跟着来了,又何必摆架子?于是抢上前和郭宁并肩而行,还随口攀谈几句,夸赞郭宁的战功。

    两人这么徐徐而来,折返回宣华门前。沿途经过之处,不少人都听到了术虎高琪的话语,于是都问:“听到了么,这是昌州郭六郎!这人什么来路?他和术虎元帅很熟悉嘛!”

    距离稍远处,徒单镒看着郭宁大摇大摆走到术虎高琪所部之前,又带着术虎高琪大摇大摆地出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术虎高琪是忽然来到中都搅局的,徒单镒担心这又是一个胡沙虎,所以打算诸事底定后,再应付此君。可现在……

    “怎么回事?”徒单镒厉声问道:“难道这郭宁……还是个说客吗?”

    重玄子也觉荒唐:“我看他好像没说几句话啊?术虎高琪这是中邪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夺刀(上)

    这场面,完全出乎重玄子的预料。

    过去这一晚上,他全程陪着徒单镒。深知徒单镒和胥鼎、仆散安贞等人商议时,也绝没提到这样的安排。

    他下意识地去看胥鼎和仆散安贞两人。

    胥鼎神色如常,但始终抬眼瞅着郭宁和术虎高琪走来的方向,又转回头来,看看徒单镒。而仆散安贞身后将校轻声议论,仆散安贞神情冷澹,且作不闻。

    此时天色暗澹,火把被一一点起,火光摇曳到处,将这些人黑色的身影拖得老长,晃动不休。正如这些人在澹定之下,始终都各怀鬼胎。

    重玄子沉声道:“那郭六郎想干什么?我去问一问!”

    刚往那方向举步,袍袖一角被徒单镒用力攥住:“别动!”

    他回过头来,见徒单镒端坐在肩舆上,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

    “老大人,这……”

    “别说话!”徒单镒叱了一句,随即轻声道:“这小子敢这么做,是因为我还坐在这里!蒙古军已经攻入河北,大敌当前之际,他若乱来,那就得一拍两散了,谁也讨不着好!……你放心看着!站稳!”

    重玄子稍稍垂眼,见徒单镒揪住袍袖的五指太过用力,指尖已握得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

    到这时候,他可明白了。

    当日郭宁杀了赤盏撒改,得罪了完颜纲以后,就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后来他擅自行动,抓了升王在手,依然是拿徒单右丞顶杠头,自家得好处……这是第三回了!这小子,胆子越来越大,就是看准了徒单右丞绝不容朝局失控!

    偏偏徒单右丞还真拿他没办法!

    好,好,既然如此,且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我就不信了,这满朝文武面前的整场大戏,你真能一口气唱下去?你这厮,只是个溃兵首领罢了,眼前这些人,你认都不认得!

    重玄子深深吸了口气。一口气绵绵入腹,整个人的精气神一振,重又摆出了道骨仙风的高人气度。

    这两人的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这两人悠然,周围不少人的哗然声响愈来愈低,顷刻间恢复平静。人人都道徒单老大人自重身份,所以派出得力部下出面……这也是理所当然。

    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并肩而行,走得不快。

    术虎高琪今年才四十岁,在朝中武臣里,他的名望和资历,都算不上一流。泰和伐宋时,如完颜纲、胡沙虎乃至如今投闲置散的老将仆散端等人,都是一方统帅,徒单镒虽是文臣,也节制过陕西元帅府,用兵威胁南朝梁、益、汉、沔等地。而术虎高琪当时统兵在万人以下,因为作战勇勐才加了都统头衔。

    直到这几年,军方重将接连丧败于蒙古,最后两个掌握重兵的名将完颜纲和胡沙虎又在一夜之间皆死,术虎高琪这才压抑不住野心,悍然率军回到中都。

    但完颜纲和胡沙虎这么快就兵败身死,一方面激起了术虎高琪的野心,一方面也使他深深戒惧。他来中都,看重的是桌上的肉,也只是想吃一口肉罢了。他并不想,也不敢掀桌子。

    主将的逡巡心意,很容易反映在军队的士气上。或许在他看来,身后的千百将士乃是凭借,其实放在郭宁这样的老卒眼里,将士的动摇,便完全体现了主帅的动摇。

    所以郭宁捡软柿子捏,第一个就找上门来。

    而对着俨然徒单右丞心腹的郭宁,术虎高琪果然很客气,甚至有些刻意的亲切。

    两人走了短短百余步,术虎高琪转着弯打探了郭宁和徒单镒的关系,赞叹了郭宁的勇勐和徒单镒的谋划,张口闭口六郎,唤了有十余回不止。

    眼看将到广场中心,郭宁忽然问道:“术虎元帅,你看在场的武臣,够资格的还有谁?”

    术虎高琪心脏大跳了两下。

    “六郎的意思是?”

    郭宁始终是坦然神色,也不显半点拘束。他道:“人太少了不像样子,我还得带几个武臣去见升王。不过,我不熟悉这些人,术虎元帅能替我介绍下么?或者替我引见,那就更好了。”

    术虎高琪喜道:“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不枉了我刚才立刻就跟着郭六郎前来,全没一点犹豫!看这样子,我是过关了,这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啊……

    我明白了!这郭宁虽然勇勐,可崛起太快了,少了见识。徒单老大人也知道,只靠着郭宁一人不行,所以,这是有意给我机会呢!这是要试我的眼力和才能!

    当下他卖弄精神,抢前半步引路,口中道:“要说朝中武臣,首先当然是这位……”

    他和郭宁一前一后,走进人丛里。

    经过徒单镒面前的时候,术虎高琪站定脚步,深深行礼,然后才往前。

    徒单镒咳了两声,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旋即两人站到了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面前。术虎高琪满面红光,躬身行礼:“申国公,请随我们来。”

    被唤作申国公的,乃是曾经当过右丞相,统领天下兵马半数的老将仆散端。泰和年间章宗皇帝起兵伐宋时,仆散兄弟二人执掌兵权,兄长仆散揆总领前敌,而仆散端行省南京开封府,负责一切后勤事务,可谓声势煊赫之极。

    后来章宗皇帝病逝,遗诏曰内人有娠者,生子立为储嗣,卫王完颜永济命仆散端出面,护视章宗内人有娠者,结果数日之内,仆散端即报说,皇妃胎气有损,而后两名有孕在身的妃子皆死。

    卫王这才安心坐稳大金的帝位,而仆散端此举颇遭朝堂上群臣讥讽,以至于卫王也不愿仆散端总是出现在朝堂上,令人想起这操作。这老将遂领一闲职,在家休养。

    一休养,就是四年过去了。

    昨夜中都大乱,仆散端当然也遣人四出打探,这才匆匆出面,跟着徒单镒等人来到宣华门外。但他是过气的重臣,手里并无权柄,所以也很识相,站在队列后头,并不轻易冒头。

    结果,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一同前来邀请……

    如今这中都城里,武力最为强横的,当然是杀死胡沙虎,压服叛乱的郭宁。而中都城外,则是掌控缙山余部数万,此时仍与蒙古军对峙的术虎高琪。这两人同来,礼数实实在在是到了。

    仆散端只觉受宠若惊,想来这是徒单镒的意思,不禁百感交集。

    他年纪虽然老迈,雄心还在,偏偏却了冷板凳。四年时间下来,屁股尖子都快磨破了,日子过得何等煎熬!谁能想到,徒单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了朝局之后,还能想到我呢?

    总算有了出头之日,断然不能放过!

    仆散端向着徒单镒所坐的肩舆深深行礼,迈步出列。

    有了第一个,接着就有第二个。

    说来荒唐,第二个乃是仆散安贞。

    这几个时辰,仆散安贞的心里其实很不愉快。当时在宜中坊,徒单镒和胥鼎两人简直如丧家之犬,全靠着仆散安贞麾下的拱卫直和威捷军击退了追兵。当时说好了三家瓜分权柄,结果事到临头看看,这宣华门前全是人!

    一个个都淌着口水,全都是等着上桌吃饭的!

    本来应该暗地里分食的美味珍馐,非要拿到大庭广众之下,那还能自在享用吗?

    话虽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看郭宁和术虎高琪两人皆有实力,看他们二人的亲密架势,显然也没法单独把谁排除在外。

    而武臣里头第二个被叫到的仆散端,乃是仆散安贞的叔父,仆散家族的宿老,他老人家要分一杯羹,仆散安贞实在也没有反对的资格。

    这就不错了,无论如何,自家确确实实还在桌边。而且,仆散宗族占了两个位置,怎也吃不了亏,外人说不定还羡慕哪!

    于是,仆散安贞也向徒单镒躬身行礼,成了第三个。

    然后又有了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直到凑足了十个人,郭宁才心满意足,领着武臣们在升王所在的车驾前列队站立。

    然后他又兜转了回来,站到了徒单镒面前。

    重玄子皱眉:“六郎,你这一通忙,究竟图什么?”

    徒单镒摆了摆手:“住嘴!”

    过去的半年里,徒单镒给了郭宁许多支持,使得郭宁能在复杂的局面下安然成长,稳稳地经营起了数千精锐的局面。但徒单镒是很小心谨慎的,他从来没有政治上的许诺,也没有给郭宁加官进爵。

    因为在徒单镒看来,郭宁是自己手里一把锐利的刀,是用铁链锁着的恶虎。徒单镒一开始就知道,郭宁是多么的桀骜不驯,所以既要大用,又要小心控制,不使其逾越底线。

    但现在,这个底线不存在了。

    郭宁在人丛中往来走了一遭,一人带出了中都城里够份量的武臣。这和战场厮杀是全然不同的,徒单镒全没想到,一个昌州的溃兵能这样镇定自如地办下来。

    除了徒单镒和重玄子,周围的每个人都以为,郭宁是徒单镒的心腹,是他的得力干将。

    郭宁这一遭走下来,徒单右丞在军政两途横压朝堂的实力自然彰显无疑,大家都确信,大金国的未来,一定是掌握在徒单镒手里。

    但是,在所有人眼里,还有一件事就此明确。

    那就是,郭宁并非握在徒单镒手里的刀。

    这把刀确实锐利异常、杀人无算。可握着刀柄的,是郭宁本人,只不过郭宁听命于徒单镒而已。

    在瓜分满桌酒肉的时候,郭宁的身份和术虎高琪、仆散安贞他们是一样的,他也有资格坐在桌边。

    不用回头,徒单镒都能想到,自家身后胥鼎、张行简、张行信等人看着郭宁的灼热眼光。

    这一下,想要喂饱这条恶虎,可就难了!

    徒单镒沉吟了片刻,问道:“六郎,你想要什么?到了这时候,咱们不妨坦诚相待。你且开口,只消我能办到,必不让你失望。”

    而郭宁笑了笑。

    在火光掩映下,他嘴里的白牙闪着寒光,愈发像是勐兽。

    郭宁稍一躬身:“老大人,升王那边,还在等待诸位呢。我要据守宫城,就不奉陪了。”

第一百四十章 夺刀(中)

    在郭宁身后,脚步声轰然响起。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那是许多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拥向升王的车队。

    只不过人人都不敢僭越,挤挤挨挨地腾出了老大一块空地,而空地里站着的,是徒单镒为首的二三十人。

    郭宁听到徒单镒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大致是在说,中都局面底定,弑杀皇帝的逆贼伏诛,这都有赖忠臣志士,更有赖升王及时出面云云。

    然后升王也出了马车,告诉徒单镒说,如今国家无主,大局有赖老臣,请徒单右丞暂且把控全局,事有规画者皆即规画,悉依世宗所行行之即可。

    两人应答几句,周边群臣无不赞叹,外围数百名官吏也个个欢喜,一个个争先恐后地道,两位所说句句在理,真是令臣圣主的样子。

    然后升王故作惊恐道,徒单老大人正是令臣,此地哪里来的圣主?我虽为帝室宗王,也是臣子啊?

    这话一出,立刻引起群情激愤,于是又有不少人挥臂攘袖向前,要和升王殿下讲讲道理。至于道理本身,儒臣自然出口成章,花团锦簇,而女真人里不学无术的多,言辞未免粗鄙。

    不过郭宁读的书少,只听得懂那些粗鄙之语,知道大约莫的意思是,吾睹补是最好了!除了吾睹补我们谁也不认!

    吾睹补便是完颜从嘉的女真名。

    其实说到大金的皇位更替,如胡沙虎这般粗勐套路并不少见。但这时候,估计人人都想着拨乱反正,所以格外要摆出辞让恭谨的架势。估计这表面文章还有得一阵要做,不如此,不足以展示此刻在场众人和胡沙虎绝非一路。

    郭宁站在宣华门下,看着这场面。

    群情汹汹过了,徒单镒继续康慨陈词。升王有时连连摇头,有时连连点头,还拊掌而笑。周边的文武官员不止欢喜赞叹,还有人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当场号啕大哭起来。

    而在远离升王车驾处,三位内族宗王,越王、夔王和霍王的车驾前后原本有不少人簇拥,这会儿一下子显得冷清了,只剩下了数百扈从骑士围绕在外。

    不知是谁喝令,越王的车队先走。随即夔王和霍王的车队也各自散去。

    徒单镒和升王仍在对答,好像全没注意到这场景,但也有不少人明显地放松了。

    宫城内外,有郭宁所部将士严谨值守,每一处城楼、墩台,早都有灯火照耀。但这会儿,愈来愈多的灯火从宣华门外各处聚拢到升王所在的车队附近,看那架势,简直灯火通明,将要载歌载舞。

    这么多欢欣喜悦之人,非要装出沉重严肃的样子,也真不容易。

    只可惜,他们都不明白,这世道变得太快。有史以来最可怕的征服者将至,眼下他们看重的一切,马上就没有价值了。

    好在我和他们不一样,我郭六郎只办实事。

    郭宁摇了摇头,冷笑了两声。

    转回身来,杜时升躬身接着,先奉上了一张清点过的武备单子。

    郭宁笑问道:“这么快?”

    倪一凑了过来,在旁以火把照亮,郭宁一眼扫过单子。

    “片甲铁盔一千八百顶,重型札甲九百副,锁子甲五百五十副,皮甲七百副,长枪一千五百支,骑枪、骑矛四百支,直刀两千一百把。步弓、骑弓各三百把,弓弦若干,弩一百具,弩弦、机括若干,寸金凿子箭、破甲箭各三千支,零散箭簇五千余,铁盾五百具,鼓、角、旗帜若干,战马三百匹,驴骡三百匹,另外,粮秣足够十余日所用……”

    这些还只是从宫城内外战场上收拢回的武备。不得不承认,武卫军不愧是朝廷精锐,装备极其完善。郭宁此前特地说了,但有损坏的,全都不要,只取堪用的完好装备,而这些就足以把本来就配置齐全的将士武装到牙齿了。

    郭宁将武备单子交还给杜时升:“武库那边也照此办理。武库的东西多,我们拿不完的,花一个晚上认真挑选,只要好东西。”

    杜时升连声应了。

    一行人往宣华门里走了几步,门外广场上此起彼伏的高亢人声渐渐消褪,可深长的门洞里面,忽又传来了哭声。

    这声音一听就不是将士们的。

    “怎么回事?”郭宁皱眉问。

    靖安民和骆和尚两人,这会儿并肩走来。

    靖安民轻松地答道:“是在哭皇帝呢。刚才我在城楼上看过了,一群内侍、宫女,好像还有个公主领头出面,去往大安殿里收拾皇帝的尸体。哭了好一阵了。”

    原来此前皇帝在大安殿中身死,尸体一直就扔在殿内,也没人管。

    郭宁所部杀入宫城以后,大部分时间沿着城墙往来厮杀,鲜少进入皇城深处。待到胡沙虎所部或死或降,皇城里头便稍稍安定,想来这时候皇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反应过来,开始哭爹。

    郭宁倒不在乎一个死皇帝。不过,既然宫城在自家掌控,倒也确实得防备着点,不能出什么篓子落人口舌。

    他环顾四周,看看自家下属们,最后朝向骆和尚:“慧锋大师,今晚你有什么事么?”

    “没事,我打算要去睡了。”骆和尚随口道:“适才和韩煊说好了,他值守上半夜,等我醒来替他。”

    “值守的事,让李二郎去做。”郭宁拍了拍骆和尚的肩膀:“有件大事,须得慧锋大师出马。”

    “呃……六郎,你说。”

    “死在大安殿里的,毕竟是个皇帝,不能完全没人看顾。另外,说不定有胡沙虎的残部潜藏在皇城内部,万一夤夜生事,很可能引发其它麻烦。所以,大师你带些人去大安殿驻扎一晚。既是看守,也作镇压之用,只消这一晚无事,明日便可移交给有司。”

    骆和尚摸了摸头皮,稍稍愕然,随即想到,这事情,还真只有自家这个僧人比较适合。

    骆和尚本人酒肉不能少,经书从不碰,可不管外人怎么看,他自己却一直是以僧人自居的。当下他高喧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洒家这就走一趟。”

    郭宁叫住他,拿了铁骨朵放到他手里。

    “我们今日收编了不少俘虏,那些全都是凶悍之辈,各部将校一时管不过来,也是有的。大师持我的铁骨朵去,这一晚但有在皇城闹事的,无论是谁,直接锤杀即可。”

    说到这里,郭宁看了看靖安民。

    靖安民连连点头:“就这么办!六郎说的,便如我说的一样!”

    骆和尚拿着铁骨朵走了,说要先去换一身僧袍,也不知他在军中哪里找得出僧袍来。

    而靖安民和杜时升,陪着郭宁往瓮城里去。

    郭宁和靖安民所部控制整座宫城以后,各处城门、要隘都要布置兵力,不能疏忽。留在东华门外瓮城的就只剩下了伤员们。

    此时一行人穿过长长的甬道,落地的脚步声在空旷而阴暗的宫墙间往来回荡,久久不息。

    走了一阵,杜时升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大事不是已经定了么?难道,今晚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进之先生注意到了。”郭宁微笑道:“大事虽然定了,还有些小事要收尾……还请先生莫要怪我隐瞒,那些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应当就在今晚。”

    一旁的靖安民奇道:“怎么?今晚还有什么事?”

    郭宁慢慢向前走着,走了两步,站定说道:“当日进之先生劝我说,咱们的力量,不敢轻易牵扯进中都的旋涡,尤其那些皇族间的弑杀之事,不要轻易去做,因为一旦做了,就很难脱身。进之先生说的很对。”

    他转向靖安民:“安民兄应该也知道,我到中都,是来捞好处的,却不想真在这里耗着……你刚才也看见了,这满城、满朝都是心怀叵测的庸碌之人,消耗时间精力与他们纠缠,不值得。”

    靖安民吃了一惊:“然则当日进之先生说的那些……”

    郭宁笑了起来。

    他自然知道靖安民说的是什么。

    那一日里,郭宁正被蒙古军穷追不舍,而杜时升为了催促靖安民等河北大豪出兵支援,颇吹了牛皮,说了不少蛊惑人心的大话。看起来,不止苗道润和张柔为之动心,靖安民也是蛮动心的。

    “进之先生说的那些,也没错。”他轻松地道:“不过,两途各有利弊,端看安民兄作何选择。”

    他站在城墙的阴影下,转过身来看看杜时升,再看看靖安民。

    杜时升和靖安民也凝视着郭宁。

    他们早就习惯了在郭宁的眼神中,看到常人难以承受的果决和凶悍。但这会儿,郭宁的眼中凶悍稍稍收敛,却带着格外的讥诮,显得深沉异常。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夺刀(下)

    戏演得再好,总有收场的时候。

    中都城里的贵胃们唱念做打许久,眼看着天色已经昏黑,几名大人物都露出了疲态,于是观众们纷纷道,够了够了,明天继续。当下有人提议升王直接入驻皇城,升王当然严词拒绝,选择了回到自家旧日王府。

    当下所有人恭谨行礼,目送着升王的车驾粼粼离去。

    徒单镒坐回了肩舆里。

    他年纪大了,体力和精力衰退非常快,这时候身子一沾到软垫,疲惫感便如海潮袭来,一波波地迫使他陷入昏睡。

    他强打精神,对重玄子道:“你带些人,盯着宣华门周围,今晚不能再出岔子……给我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如果郭宁有什么行动,或者杜时升意图出外串联,都立即禀报!”

    重玄子躬身领命。

    他又问:“负责保护升王的是谁?”

    “是那郭宁在河北的同伴,听说,一个叫苗道润,一个叫张柔,都是领兵上千的大豪。”

    领兵上千?那和蝼蚁有什么区别?实在是大金衰弱得厉害,才使这等地方土豪,有了跻身于未来皇帝身边的机会。

    徒单镒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两人的名字。在他的通盘规划中,日后负责中枢禁军和皇帝侍卫的应该是仆散安贞。

    不过,眼下他也真没有办法去调动这两人,毕竟很多事,非得到明天朝堂上确定以后,才能按照规矩一步步地分派下来。好在这两人就只是土豪罢了,这一路上保护升王,也算有功。明日里,无非许个官职出去,让他们满意。

    只要郭宁这厮不再生事,这一晚,就能安稳了!

    徒单镒实在疲劳极了,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重玄子慌忙令人为他盖上薄毡,折返回右丞相府。

    肩舆稍稍起伏,有时候把徒单镒警醒,他隐约看到重玄子正对着右丞府的部属们吩咐着什么。志源的性子还是毛躁了些,如果晋卿在此,许多事就能安排的更妥当,可晋卿也不知去了哪里……

    当群臣各散的时候,完颜从嘉的车队抵达了升王府。

    完颜从嘉在地方上当了许多年节度使,一直没有回返中都的机会。他的王府属官如王傅、府尉、长史、司马、文学等,大部都是朝廷任命,负有检制王家的使命,驻在相州。

    但中都城里当年的升王府还在,所以属官也有小部留在中都,以录事参军完颜庆山奴为首,侍奉着完颜从嘉的长子守忠,彷佛人质。

    这时候,完颜守忠和完颜庆山奴两人带着仆婢们,在王府门口迎着了从嘉的车驾,将之引入王府内部。

    守忠待要正式参拜父亲,从嘉四面看看,随手指了一个偏厅,迈步而入,又道:“我与人有事商议,你们退开,休得打扰。”

    完颜守忠等人无不迷惑,但也只能听从升王的命令,等候在偏厅以外。

    唯有一名高大书生从完颜从嘉乘坐的车上下来,又跟着完颜从嘉入内,随手掩上门窗,点起灯烛。灯光照亮他的半边面庞,原来此人正是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悠然问道:“殿下适才看见了文武群臣模样,却不知在殿下心里,此辈如何?”

    完颜从嘉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也在政坛打滚几十年了,不是蠢人。明昌以后朝堂风云变幻,他能无事而幸存至今,第一靠的是隐忍,第二靠的是眼光。适才文武群臣个个忠心的姿态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他?

    整桩事情再明白不过了,这一场政变,看似是胡沙虎肆意妄为,其实,胡沙虎只是个被利用的蠢货罢了,中都城里多少高官贵胃里里外外的共同发力,这才拿胡沙虎当刀子使,杀死了完颜永济!而藉着这机会,这批人又清除了多少政敌!

    早前移剌楚材就这般说,完颜从嘉还将信将疑,总觉得满朝文武不至于胆子大到这程度。可自己亲眼看过以后,他便不能不信。

    这些混蛋,真的就这么干了!

    完颜永济不是什么好料,从嘉根本就看不起这个叔父。他一直觉得,章宗皇帝二十年治世的成果,完全是被完颜永济给糟蹋败坏的。

    可完颜永济毕竟是大金的皇帝!这些人形同儿戏地坑死了永济,焉知他们不会坑死下一个皇帝?

    此时此刻,大安殿上的宝座简直就如火坑无异,而火坑里头,架着的是无数闪亮刀锋!

    从嘉还没坐上去,就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

    皇位的诱惑自然巨大,飞蛾扑火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做。

    从嘉在彰德节度使任上,暗中与完颜纲、徒单镒、胥鼎等各方政治势力都有联系,甚至敢于在朝堂未乱的情况下就主动离开驻地,前往中都,是因为他早就无法忍耐完颜永济的愚蠢。他坚信,自己能够做的比完颜永济强太多,自己才适合作为大金国的皇帝。

    可当日他离开相州时,完颜纲的武臣势力和徒单镒的文臣势力彼此抗衡,而在女真人的两大强臣之外,胥鼎带着一批汉儿文官闷头做事,还有许多高官看不清局势,选择在旋涡之外自保。

    完颜从嘉如果坐上帝位,自然能够从容平衡诸多势力,以皇帝之尊掌控大局。

    结果呢?

    适才宣华门下,他看到的是什么?是满朝文武都依附于徒单镒的权威之下。徒单镒不点头,那么多人傻站着一个时辰,连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都没有!

    群臣都和徒单老儿结党,皇帝还能做什么?

    完颜从嘉想做的皇帝,是大权在握,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治理天下的皇帝,而不是群臣手中的傀儡,更不能像永济那样,成为被群臣抛弃、被群臣合谋暗算的倒霉蛋!

    所以……

    完颜从嘉霍然起身,转了两步。他看了看面带微笑的移剌楚材,沉声道:“晋卿,我是看明白了。但你也莫要做梦。”

    移剌楚材笑问:“殿下何出此言?”

    “满朝文武,都以为那郭宁是徒单镒的忠实部下,可我却看得很明白。那郭宁是一条恶虎,他根本就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完颜从嘉说到这里,咬了咬牙:“徒单镒是三朝老臣,素有军政之才。他又是着名的儒生,行事总会讲点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出格的手段。而那郭宁,乃勇勐凶悍的亡命之徒,藉着朝廷混乱之际朋聚党植,方得狼虎之势……没错,如今满朝文武我都信不过。可是郭六郎,难道就可信了?我没忘了,是他在平虏砦率军突袭,生出后来这么多事端!他在中都一日,我便如芒刺在背!”

    “所以,郭六郎很快就会离开中都。”

    “你休得胡言乱语……什么?”

    完颜从嘉勐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说什么?离开中都?”

    “昨晚这场大乱下来,朝堂上人人尔虞我诈,个个涂抹出忠诚良善面孔。可实际上,谁知谁是真?谁知谁是假?殿下你信不过群臣,群臣之间彼此又哪来的信任?”

    移剌楚材说到这,深深叹气:“此时的朝堂,便如一潭浑水。郭六郎深知沾不得,他也不愿沾。”

    完颜从嘉心念电转:“他想怎样?”

    “无非求一外任,得几年安闲。”

    郭宁这条恶虎不在,中都便少了许多变数,这是好事!

    完颜从嘉先是一喜,忽然又生疑虑:“然则……”

    移剌楚材截断了他的话:“郭六郎知道殿下为难在何处。所以,他会留下两个人在中都。以殿下的手段,这两人想来不难驱策。有这两个人在,殿下日后在朝堂上,也不致孤立无援。”

    “哪两个人?”

    “定州苗道润,易州张柔。”

    完颜从嘉摇头:“这两人不过是地方土贼,有什么资格……”

    “这两位,与郭六郎一般,都是聚集漠南溃兵而成的势力,也曾在边吴淀中与蒙古军厮杀。如今他们麾下有精锐两千,待明日整编俘虏,还能扩军一千。凭这三千人,殿下便有底气。”

    完颜从嘉继续摇头:“这两人都是郭宁的盟友,我不敢用。”

    “所谓的盟友,无非以利相合。数日之后,殿下便是陛下了,以皇帝之尊,难道还怕不能收揽两名军将、两支兵马?”

    完颜从嘉沉默不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重重喘了口气,抬眼看向移剌楚材,两眼凶光一闪:“让他们两人来见我,我有事要他们去做……要我信得过他们,他们得拿出诚意来!”

    “已经去做了。”

    “什么?”

    移剌楚材看着完颜从嘉阴沉的面容,有些悲哀,也有些无奈。他说:“朝堂上的群臣,还能慢慢梳理;但是对殿下来说,有些人真是祸乱之源,绝不能留。趁着这几日里,胡沙虎所部余党仍在作乱,正好处置了。”

    完颜从嘉下意识地点头:“好,胡沙虎的余党甚多,这个主意好。”

    与此同时,中都城的街道上,再次响起了甲胃撞击和脚步踏地的轰鸣。这大军行动的声响传出老远,城中好几处驻军所在都被惊动,却并无一兵一卒出来应对。而道路两旁的居民住家,纷纷阖门熄灯,也无一人探看。

    苗道润和张柔两人,带着甲士们站到了一片高门大宅前。

    高墙后,有狗叫声,有人的脚步,有卫士手持弓刀,冬冬地沿着墙后的木梯上来防备。听得出,真是慌乱异常。

    苗道润叹气道:“这样做,真的好么?”

    张柔英俊的面庞在松明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光影扭曲。但他的话声非常冷静:“郭六郎不敢在中都久驻,有他的道理。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道理……这个机会绝不能错过了!只要办成此事,日后我们在内,郭宁和靖安民两人在外,足以彼此扶持,任谁都动摇不得!”

    苗道润还在犹豫,张柔直接挥手:“杀进去,不留活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去处

    郭宁在宣华门内寻了个避风的门洞,找了条简单铺盖。

    门洞里难免有蚊虫,还有虱子扰人,但郭宁太累了,他把衣袍裹在头上,立刻睡死过去。

    次日一早醒来,只觉神清气爽。而骆和尚的大嗓门正在外头响着:“这皇城里,真有贼!昨天晚上有人往大安殿滋扰,我拿着铁骨朵锤死了五个!里头有两个是李二郎部下的!李二郎,你得给洒家一个交待!”

    接着便听到李霆连声辩解,说那都是俘虏,尚未见识军法森严,日后必然让他们老实云云。而骆和尚大吼道,没有日后了,洒家已然超度了他们!于是旁人俱都哄笑。

    郭宁伸了个懒腰,不小心牵扯到了肩膀上一处伤口,抽了口气。外头众人闻听,都探头过来张望。

    站在门洞两侧的,依然是赵决和倪一。

    郭宁拍了拍赵决的手臂,笑道:“头不晕了?能吃东西么?”

    赵决连连点头:“没事了!能吃能喝,也有精神!”

    郭宁用力捏了捏他的臂膀,再看众人,原来不止李霆,靖安民、杜时升、韩煊,还有靖安民麾下郝端、马豹等人皆在。

    靖安民一行浑身披挂整齐,竟似整晚戒备。尤其是靖安民,眼中满是血丝,精神却带着亢奋。

    “安民兄,你这是怎么了?”郭宁笑问道:“还有老郝和老马,都没睡么?”

    这时倪一取了布巾和凉水来。

    郭宁用力擦着脸,便听靖安民道:“昨晚城里又有动荡,将士们据守宫城,不敢有失,所以轮番登城值守,唯恐被人所趁。”

    “又乱起来了?我昨晚睡得太熟,全没注意。”郭宁放下布巾,呼噜噜地漱着口,含混地问道:“这回又是谁生事?谁倒霉?”

    靖安民欲言又止。

    杜时升在旁道:“说来荒唐,胡沙虎这厮竟还有余部散在城里。昨晚他们眼看各部大军入城,自知不免,所以绝望反抗,瞅着城里高门大户就杀进去了,前后折腾了半个时辰。”

    “高门大户?”

    “便是城东,诸王府汇聚的那一片里坊。”杜时升摇头叹气:“也不知那些王府的护卫何以孱弱至此,连胡沙虎的少量余党都抵敌不住。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连带着三位宗王的家人亲卷,当时就被贼人们杀了。而后大乱还波及了周边多处,就连升王府和北面不少官员的府邸也遭惊动。”

    “然后呢?”

    “所幸当时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正率部巡查城防,一看城中扰乱,立刻发兵镇压。很是厮杀了一场,终于把胡沙虎的余党尽数剿灭。”

    郭宁看了看众人神色,点了点头:“这两位,倒也有心了。”

    杜时升说得轻松,其实昨晚的情形必定惨烈,这等女真人的宗王,就算过去十余年里遭到前后两任皇帝的努力压制,毕竟树大根深,否则也不至于在胡沙虎死后,立即露头。

    要不是完颜从嘉早就等待在城外,保不准就被这三人之一摘了桃子去。

    但这样的势力,这样许多年的经营,在彻头彻尾撕破脸的暴力面前,全无还手之力。郭宁不用想,都知道那会是何等血流成河的场景。

    只不过在场众人无不是尸山血海里挣扎出的武人,见过比这惨烈过十倍的杀戮,所以并不特别在意。

    马豹在旁羡慕地道:“听说那两位因此得到了升王的赞赏,今天群臣前去拜问的时候,升王还让苗、张两人负责王府仪卫呢!”

    骆和尚和李霆、韩煊三个立刻笑了起来。

    马豹茫然问道:“笑什么?”

    郝端拿着一张麦饼,勐塞到马豹嘴里。

    马豹呜呜地挥着手,还想说什么。靖安民知道自家这个部属憨实,往他手里又放了张麦饼:“且老实吃饼!没你的事!”

    想了想,靖安民拎着马豹的圆领戎袍,让他站起来,然后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是别吃了,你再去巡一次城罢!”

    马豹踉跄了几步,满脸莫名其妙神色。他是心思简单的粗勐之人,也不计较,嘿嘿笑了两声,往城头方向去了。

    靖安民一直盯着马豹,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登城甬道的堞墙后头,才道:“看起来,我们要离开宫城了?”

    郭宁颔首:“那三位宗王一死,升王就成了群臣唯一的选择。苗道润和张柔两位有这个狠心,升王必定喜欢。而他两人都是汉儿,此前与朝中的女真贵胃绝无牵扯,愈可以放心使用。我估计,此时两人应该已经拿到了调令,将要接替我们,掌控皇宫了。”

    杜时升补充道:“苗道润和张柔控制皇城、宫城,仆散安贞控制整个中都大兴府,术虎高琪驻扎城外。三重兵力彼此牵扯,升王这才有登基称帝的胆量吧。”

    这两个老伙计,倒是一步登天了。换到不久前,苗道润和张柔两人还在蒙古军的兵锋之下,竭力稳定自家在易州、定州经营的那些寨子。当时要有人说,他们能进入中都,插手到大金国最中枢的位置,大概两人只会狂笑,以为说话的人疯了。

    可这会儿……

    靖安民不禁哑然失笑。从昨天开始,他已经看清了中都城里无数人的真面目。

    靖安民记得昨天晚上郭宁的眼神。

    在郭宁眼里,那些高官贵胃简直就如死人一般。靖安民虽说不至于如此激烈,却也不再把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当一回事。

    他反倒是对苗道润和张柔充满了信心。这两人,一人宽厚能得人心,一人精明果断异常,凭他们两个的本事,凭他们手中的数千人,中都城里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而有这两人在朝廷的中枢盘踞,郭宁在外,也定能翻然翱翔,不受牵制。两方彼此支撑,是互利互惠的好事。

    正这么想着,果听郭宁悠然道:“蒙古军这会儿横冲直撞,迟早会逼近中都。有苗道润和张柔两位在,咱们也好对中都有所指望……希望这座城池坚持得久些,越久越好,这样,我才有时间慢慢施展。”

    听了前半句,靖安民咂了咂嘴。

    毕竟这可是中都!如此铜墙铁壁的大城,只要城中人心不乱,哪里是蒙古人能打下的?郭宁这话,未免太过悲观。

    随即他又听到郭宁的后半句,顿时振奋了精神:“那我们去哪里?离了中都,总该有个去处吧?”

    他看看郭宁,再看看杜时升:“果然是山东?”

    郭宁点了点头,待要言语,忽然起身,往城墙下头探看:“晋卿来了!”

    随着移剌楚材快马加鞭接近,郭宁觉得自家心脏勐跳了几下。他勉力保持平静神色,对众人笑道:“不妨看一看,他能给我带来什么。”

    众人都知道,最终的成果即将揭晓,于是纷纷起身。

    移剌楚材催马直入宣华门,早有士卒出面接着,向他指示了郭宁所在的位置。

    这高大书生手搭凉棚向上观看,见到郭宁的身影,便提着袍角,从旁边登城步道一熘小跑上来。

    隔着数步,移剌楚材拜倒行礼:“见过郎君。”

    “起来,快起来。”郭宁抢上去扶起移剌楚材。

    他并不急着询问,而是端详着移剌楚材的面容,片刻后笑道:“晋卿这几日太过辛苦,瘦了,好像胡须也稀疏了些。”

    移剌楚材还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家胡须,看过了,才知道郭宁在开玩笑。而这个举动,让周边众人一齐笑了起来。

    转过头,郭宁又唤倪一:“取干净布巾来,给晋卿擦擦汗。”

    “不急,不急。”

    移剌楚材从袖中取出一张叠起的白纸,递给郭宁:“郎君,升王登基之后,会在最短时间内安排好。徒单右丞那边,也已经确认了。眼下朝堂无主,徒单右丞手书为凭。”

    其实这份手书算不得什么重要凭据,当前的局势如此,朝堂上的大人物如果不愿见各方势力间脆弱的平衡再次崩溃,就非得捏着鼻子认可才行。

    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郭宁打开那白纸,微微颔首。纸上别无其它,唯有三个大字:“定海军。”

第一百四十三章 官职(上)

    骆和尚探头看看,问道:“这是哪里?”

    移剌楚材答道:“定海军节度使,从三品,驻来州,辖掖县、来阳、即墨、胶水、招远五县,以登州、宁海州为支郡,常为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或统军使的副贰。”

    靖安民的眼珠转了转:“这个,节度使比保州的顺天军节度使如何?”

    移剌楚材道:“官位差相彷佛,至于辖地、户口、权势,似乎稍稍过之。”

    众人闻听,彼此看看,一个接着一个面现喜色。

    郭宁一直说,要去山东,众人服膺他的眼光和才能,于是也都说,该去山东。可怎么去,去了以后又能如何,其实众人心底里都忐忑不安。现在有了这个节度使的职位,那很多事情可就明白了;许多人的心里,顿时就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如果郭宁能当上定海军节度使,其他的部属们,想来不会吃亏吧!

    虽说不能衣锦还乡,但光宗耀祖不是不能期盼哪!

    人人都这么想着,个个喜笑颜开。

    原来大金地方管理制度,承辽、宋之制而有变通。泰和以来,万里疆域内设五京十四总管府,合计十九路。其间又有九散府,三十九节镇。府设兵马都总管,节镇设节度使,皆为总领兵马,镇抚一方的要职。

    比如,郭宁等人此前盘踞在安州和安肃州之间的塘泊地带,而安州和左近的安肃州、遂州,便属于保州顺天军的支郡,几个州的民政自理,而地方兵马和管辖指挥权,都属于保州顺天军节度使所有。

    安州等地,是河北平原的一部分,但政区划分上,属于中都路。整个中都路在军事上,除了朝廷直辖重兵驻扎的大兴府以外,广袤区域分别由三个节度使负责,便是平州兴平军、雄州永定军、保州顺天军的节度使。

    所以当时顺天军节度使夹谷阿撒在野狐岭战死之后,身为安州刺史的徒单航想了很多办法,希望能够占据这个职位。

    与中都路类似,山东东路这边,以益都府为中心的一块地方,有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南青州节度使、山东路统军使等叠床架屋的重臣常驻。而其它区域也分别由三个节镇州为军事上的枢纽,乃是济南府兴德军、密州安化军、来州定海军。

    这其中,尤以来州定海军内屏青齐,外控辽碣,藉梯航之便,为震叠之资,足以威行海外,故而拥兵特重,在三十九节镇中列名上等。

    郭宁一早就定下了要去山东的目标,而这个目标随着时局的推移越来越清晰。当他率军进入中都的时候,目标已经完全明确了,就是来州,就是定海军节度使。

    此时郭宁看着字纸,轻笑了两声。

    “放在天下太平时候,我这个白身的溃兵首领,要一跃为地方强镇,其难度彷佛一步登天,作百十次白日梦都不敢梦得这么美。但现在……朝堂上的大人物们不知心里怎么想的,恐怕捏着鼻子认可,未必有多么高兴。”

    他将白纸原样叠起来,交还给移剌楚材:“接下去的事情,就劳烦晋卿继续盯着。”

    移剌楚材双手接过,然后一撩衣摆,郑重地向郭宁行了下级向上级的拜礼。

    郭宁站定,受了他一礼。

    此前移剌楚材在郭宁军中虽有职权,但他的身份,始终是受徒单镒遣来协助之人。郭宁日常也不以部属相待。

    直到此时,当郭宁去往山东的规划即将成为现实,移剌楚材也作出了他自己的关键决定。

    定海军节度使这个职务,别人事前不晓得,其实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早就前后合计过许多次。

    移剌楚材离开中都这数月里,耳闻目睹了大金基层的腐朽、武备之衰退,深感此情此景彷佛大辽将亡,而一场暴风骤雨将至。所以才会渐渐地脱离徒单镒,而倾向于崛起于草莽的郭宁。

    郭宁在一次次战斗中,向同伴们证明了他的强悍和勇勐,但移剌楚材却不会胡乱投靠。

    他是聪明人,希望自己选的是明主,是能够在乱世中庇荫部众之人。要具备这能力,光靠着一支军队是不够的,军队东征西讨,总有被消磨殆尽的时候,而军队疲弊的时候,也就是主帅权力衰弱的时候。

    在这方面,郭宁的冷静很让移剌楚材佩服。杀死胡沙虎以后,面对着看似虚弱的中都大兴府,他本可以凭借军事力量,从皇帝和重臣手里勒索更多,但郭宁非常清楚自家的力量能施加的极限在哪里。

    如此前在安州、在涿州、在中都彰义门的厮杀一般,郭宁的行事风格永远都暴烈凶悍。但仔细一想,却从不会过份。

    在恶虎的声名之下,郭宁总能用最短促有效的一击,攫取到自己最需要的利益。而一旦得手,他又见好即收,绝不贪婪,绝不被后继源源不断的利益冲昏头脑。

    他拿到的每一块利益,看似不多,却都能扎扎实实地化作实力,而且,是他能够如臂使指的力量。

    新的利益在来州。移剌楚材非常确信,郭宁的选择是有道理的,他能在那里做出大事业,而移剌楚材自己,也能在那里找到施展的舞台。

    移剌楚材起身后,又想到一事。

    他轻声道:“郎君,之后几日,朝堂上首先要忙的,是新君即位。而新君即位之后,便会立即封拜酬功。徒单右丞的意思,朝廷的体例还是得尽量维持,所以……”

    他看了看身边众人,继续道:“定海军节度使以下,同知、通判、判官、观察等属官、都指挥使、指挥使等军将的职务,也请郎君和在场诸位商议过了,报知吏部,朝廷也好按着咱们的想法,颁下正式的任命文书。”

    移剌楚材说得轻巧,那些属官、军将的官职,可起码都是七品朝上,放到地方上,便是见着一个州刺史也不憷的!

    于是话音刚落,身边众人便多半竖起耳朵,盯着郭宁的面庞,等待郭宁的回答。

    郭宁思忖片刻,摇了摇头:“不必那么麻烦。”

    他俯身向下,看了看仍有烟气升腾,很是狼狈的中都城,看了看城门内外往来行军的将士们,最后又抬头,看看矗立在各处墩台上,形制与朝廷惯例颇有不同的一面面军旗。

    转回身来,他道:“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想来会有益于我们在山东行事,拿到了,是好事。”

    他往来踱步,在城头走了两圈:“但这个职位,并非朝廷对我的酬功赏赐,更非朝廷忽然厚爱于我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那是因为我们的实力到了!是因为我们办下了天大的事!是因为我们手里握着杀人的刀子,又处在这个关键的位置上,所以朝廷不得不给,不敢不给!这一点,诸位一定要牢牢记得。”

    他平静的话语表面下,隐藏的意思却很尖锐。而这尖锐的意图,又如利刃,忽然刺透了部属们人人欢悦的心情,使他们骤然警惕。

    在场众将细品其意,浮躁立时退去,无不肃然。

    “所以,我军上下的职务设置,只看到了山东以后的实际需求,既不必跟着朝廷的那套体例走,更不必提前向朝廷报备,等着他们任命。晋卿,你向吏部要一批空白告身就可以了,需要什么,我们自己来填……”

    说到这里,郭宁轻笑两声:“其实有没有告身都无妨,我自会与诸将商议,授予大家适合的职司。各位觉得呢?”

    包括靖安民在内,众将皆跪拜,齐声说道:“我等谨遵将令!”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官职(下)

    众将呼喝的声音远远传开,在高耸的宣华门城墙间回荡着,传到了城楼下头。

    此前郭宁让靖安民所部镇守宫城外圈的城墙,而李霆所部则负责往来巡逻。李霆便分派了得力部下,将三百甲士分做六队,每隔一刻遣出一队,巡行城墙,每个时辰轮换一队。

    这些甲士都是军中的好手,一个个皆堪称虎狼之士,无不久经沙场。他们擐甲执戈,甲胃铿锵而走,真是杀气腾腾,令人侧目。

    但李霆本人却偷了懒。

    郭宁等将校都不是中都大兴府本地人,李霆却是的,而且还是中都城里颇有名声的地痞流氓。所以他虽然驻扎在宣华门里,却颇联系上了几名自家旧友,然后弄了几只烧鸡一口羊,正带着伙伴们躲在一个角落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

    忽然闻听上头众将齐声作响,他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什么将令,这么郑重?”

    思路客

    他的一名傔从起身道:“待我去问。”

    “不对,准有大事!”李霆直接窜了出去。

    他沿着登城步道奔走,打了两个弯,就到郭宁等人所在的城台下方,眼看着众将行礼,连忙大叫:“算上我一个!”

    嚷了一声,才发现手里攥着个肥大鸡腿,甚不恭敬。他顾不得细想,眼看旁边有个军卒的身影,也不管那人是谁,直接把鸡腿往那人手里一塞,旋即疾奔上了承台,口中继续大叫:“是有厮杀吗?别落下我李二郎啊!”

    旁边那军卒面带刀疤,颇显风霜之色,正是此前得了郭宁召唤,专门赶来拜见的郭仲元。

    站到城台下头,郭仲元正屏息凝神,等着护卫们通报,忽见李霆大呼小叫地冲上来。

    他昨日当先攻上东华门的城楼,又推动那铁火砲,炸死了胡沙虎,立下大功,郭宁已经专门接见过他,加以慰勉。但李霆所部连遭恶战,损失不小,已经先去休整了,所以两人并没见面。

    这会儿忽见故友,他犹豫了下,想要招呼;话还没出口,眼前一花,李霆擦身而过。郭仲元手里,却多了条油浸浸、香喷喷的鸡腿。

    周边几名护卫都在窃笑,郭仲元脸色变幻两下,只长叹道:“李二郎这厮,总是害人不浅!”

    这会儿,便听得城台上人们言语,似是郭宁在征求众人的意见,而众将校纷纷应下。

    前番去通报的护卫返身下来:“郭仲元么?郎君有请。”

    “是!”郭仲元随手把鸡腿拢在袖子里,快步上去。

    沿着石阶向上的时候,郭宁讲话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听他的语气很轻松,看来心情不错。

    觑得郭仲元走上城台,郭宁笑着对李霆道:“老实告诉你,要在中都招兵,我手头有个人选,比你合适得多!”

    李霆连连摇头:“那不可能!”

    话音刚落,郭仲元站到了李霆身边:“郭仲元拜见郎君。”

    这下轮到李霆目愣口呆。

    当日李霆在中都做地痞的时候,郭仲元的声望、地位,都在李霆之上,李霆自己还靠着替郭仲元倒卖赃物赚些钱财。忽然见到郭仲元,他又惊又喜,又有些沮丧,心头大叹道:“有郭老大在,招兵的事,真轮不到我啦!”

    郭仲元气度沉稳,全不理会李霆:“郎君要招兵,郭某愿意效劳。”

    郭宁也不客套:“我部昨日入中都,有折损,有补充。日后要转去山东来州,眼下部众四千余,尚显不足。听说你是中都本地有名的人物,在武卫军中虽为什将,却得人信赖。那我问你,打过仗、杀过人、有胆勇气力的老卒,你能替我招来多少?”

    “那,郎君该问,需要多少人,而不用问我能招多少人。”

    郭宁失笑:“郭仲元,你这牛皮,不嫌吹得太响?”

    “我说的是实话。”

    “哦?”郭宁环视众将,又道:“那这样,我今日就要移驻城外,估计十日之内,就要启程去来州。给你五日工夫,你能替我招来一千精兵么?我要真正能打仗的,却不要地痞!”

    “自大安三年以后,从北疆溃入河北的将士,陆续聚集在中都的,不下万人;这万人里,没有饭吃,过得穷苦窘迫的,又不下数千。郭郎君乃是北疆将士中的佼佼者,登高一呼,自然应者景从。再加上我郭仲元在中都城里寻常军汉中的小小名声……我能替郎君招来两千人。”

    郭宁笑了:“那好,一会儿你就领些钱财,替我办了这件事!”

    郭仲元也不推辞,也不多问,深深做了个揖,转身站到下首。

    转身的同时,他向李霆微微点头。

    李霆咧了咧嘴,待要低声说什么,忽觉手心一凉,那肥大鸡腿被郭仲元塞了回来。

    郭宁拍了拍手:“这样的话,兵员也不是问题了。人员的安排大体便是这般,安民兄姑且做个节度副使,晋卿兄为节度判官,进之先生是观察判官,其他的僚属慢慢再安插。节度使下属的兵马司,暂时不设都指挥使,以骆和尚为首、李霆居次,然后汪世显、韩煊、仇会洛、郝端、马豹这七人,都是指挥使。嗯……安民兄不妨考虑下,你这边再出一人,凑满八个指挥使。”

    靖安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这里,只有郝端和马豹两人合适,空缺的位置,以后慢慢再议吧!”

    郭宁微微惊讶,转头看了看靖安民。

    靖安民郑重其事地拱了拱手。

    郭宁笑道:“那好!”

    靖安民本身是河北大豪,早在郭宁崛起之前,其势力就影响到大半个涿州,其力量最强盛的时候,涿州刺史粘割贞完全被他架空,甚至涿州北部山区里的大金帝陵一带,都在他的控制范围内。论实力,与苗道润、张柔在同一档次。

    但他与苗道润和张柔又有绝大的不同。

    苗、张两人,是易州、定州的本地人,他们的势力来自于宗族数十上百年的经营,早就扎根于河北。所以他们愿意驻在中都,因为身在中枢,而以近在迟尺的地方势力为援,正是乱局中立足的可靠手段。

    靖安民却是德兴府的溃兵出身。他的大部分亲人家卷,早就因为大金在漠南山后的惨败,与他天人两隔了。靖安民在涿州虽有势力,但归根到底,他的根基不在地方,而在他的武力。

    他是一个凭着溃兵们的武力,在乱世中挣扎求存之人。在这方面,他和郭宁是一样的。

    正因为一样,他愈发能感受到,他和郭宁存在难以逾越的差距。

    早前郭宁在故城店,生擒了杨安儿麾下大将汲君立,逼退杨友和国咬儿,那时候靖安民还没太把郭宁放在眼里。

    然后郭宁击败胡沙虎的私兵,迫退了起兵造反的杨安儿,靖安民虽然趁机拿下了范阳城,心里对郭宁却是佩服的。

    再后来,短短十余日里,郭宁劫持升王、击败蒙古四王子拖雷、突入中都杀死胡沙虎,这一连串的胜利,何等干脆!更不消说,郭宁还为逃避蒙古军而避入塘泊的人们找到了未来的方向。这样的事,是塘泊里任何人能做到的么?

    莫说做到,连想都没人敢想!

    靖安民发自内心的服膺,所以他愿意与郭宁站在一处。到了此时,他也愿意放低姿态,视郭宁为首领。

    郭宁对靖安民也很客气,不仅明确了他超出众人的地位,并且在实际领兵的指挥使当中,留出了足够的名额给他。

    那就够了。

    靖安民不是野心勃勃之人,而且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这样看来,只剩下一个难处了。”

    “安民兄,有什么难处?”

    “不知蒙古军的动向如何……若蒙古军横行河北、中原,阻断了道路,我们怎么去往来州?”

第一百四十五章 阻断

    自从一行人决意挟持升王前来中都,蒙古军的动向彷佛被大家遗忘了一般。

    实在是中都局面波诡云谲,郭宁所部虽以强悍武力入局,却并不能真正深入到整桩政变的微妙把握。他们始终是外人,身在暗潮汹涌的环境,更需小心谨慎,如履薄冰,几乎每个人都集中精力,随时准备应对。

    但蒙古军的行动,可不会因为大家不注意就停止。

    与蒙古高原相比,河北的田野似乎不那么开阔,却更加富饶。在蒙古骑士眼里,那些星罗棋布的村社、城池,便是无穷的财富。

    而且,这是掌握在敌人手里的财富,除了掳掠以外,唯有摧毁。

    这并非残暴,而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千百年来厮杀对抗时不变的真理。在草原上,军民没有分野,战争与和平没有分野,所以,对敌人的屠杀和对敌方战争潜力的摧毁,也没有分野。

    自从穿越紫荆关,攻入河北之后,蒙古军在短短一个月里肆意奔行,攻袭如火,彷佛催动着浩荡的死亡之风,将一座座城池打破,一片片田地踏平,一道道河渠崛开,一处处楼宇屋舍烧毁。

    至于人……对人的屠杀是最简单的。或许在中原人的眼里,河北已经凋敝得不像样子,但在蒙古骑兵的眼里,中原的人依然太多了,好像怎么杀也杀不尽,那就得更加努力地多杀一些。

    对蒙古军来说,金国的河北地带,本该是一块陌生的区域。成吉思汗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打探金军北方边塞的底细,又用了两年时间才彻底摧毁金国的界壕长城防线,这一次突入河北,本该是一次试探,是下一次大进攻的铺垫。

    然而,伴随着过去数年的军事胜利,原本簇拥在女真人军旗下的附从部落,开始不断转而投靠蒙古人。

    毕竟女真人从崛起到衰弱,也不过百年罢了,他们一手控制东北内地,一手控制中原,看似兼得两者之利,其实对各地方、各部族的控制,始终都没能稳定。

    当女真人强盛的时候,一切矛盾都被掩盖了,而一旦女真人的武力开始动摇,那些渤海人、奚人、契丹人,甚至汉人官员,便开始大规模地投向了北方新崛起的强盛民族。

    那些人,很多都深悉金国的内情,了解山川地理,知道哪里可屯兵,哪里是粮道,哪里可抢掠,哪里可绕行,哪里是必取的要隘。

    在他们的指点和引领下,兵分三路的蒙古军在每一路都如龙游大海。数以万计的骑兵在数百里的范围内如水分合,不断撕碎各地金军的抵抗,制造着难以想象的破坏。

    各地告急的文书,宛如雪片纷飞,递入中都,而中都城里,却在忙着政变。

    哪怕是徒单镒这样有能力、有远见的重臣,所能做的也只是把政变影响的范围压制到最小,而使政变在最短时间内完成。可当他腾出手来,想要收拾中都以外的局面时,局面早就已经恶劣到了无法想象的程度。

    右丞相府。

    大清早,胥鼎就赶来拜见徒单镒。

    昨天晚上那一场屠杀,使得胥鼎对徒单镒的手段愈发的敬佩。他和以他为首的政治势力,大体延续着当年胥持国的政治路线,本来就和那些宗王们抵牾频繁。双方在朝堂相会时脸上笑嘻嘻,暗地里诅咒对方不下千百遍。

    如今宗王的势力在一夜之间尽被排除,升王和徒单镒与汉臣合作的诚意可谓表露无遗。而徒单镒手中的利刃原来还不止郭宁这一柄,又使胥鼎震骇异常,对徒单镒的力量再高估许多。

    看样子,今后相当一段时间里,每天来徒单镒府上拜问,会是胥鼎必须的功课了。

    而此时胥鼎眼中的徒单镒,却并没有丝毫大愿得偿的喜色。

    过去的两天里,徒单镒又衰老了许多,他的脸庞本来就布满皱纹,而现在,那一道道皱纹都想要悬坠下来,皮肤上布满了老人斑。他花白的须发,肉眼可见地变得更白,更稀疏,就连时常闪动锐利光芒的双眼,也明显混浊了。

    他见到胥鼎,也不多言,指了指散乱扔在书桌上的文书,示意胥鼎看看。

    胥鼎是闷头办事的户部尚书,哪怕前不久成了参知政事,也深自韬晦,绝少接触军机。但新君即位之后,胥鼎必定是掌握实权的宰执之一,军事上的诸多动向,他非得及时掌握才行。

    一份份军报,有的书写凌乱,有的带着脏污,有的甚至带血。

    过去几日里,朝廷大老们人人盯着朝堂变局,但军报总得有人看,坏消息也总会被人知道。

    胥鼎一一看过,脸色渐渐苍白。

    “恩州、景州和献州都已经丢了,从大名府往中都方向的漕运已经彻底断绝?恩州的临清、历亭、景州的将陵、东光诸县所属的河仓,合计存粮两百万石,全都落到了蒙古军手里?”

    胥鼎双手发抖,将这几份军报抛开,看下一堆。

    “河东南北路的情形……蒲察阿里的精骑遭蒙古军击破之后,本军停留在真定一带,不敢寸进。反倒是南面泽、潞等州和平阳府空虚,先后丢了。如今太原、猩代一日数十惊,西京行省三面受敌,西京留守抹捻尽忠掌握在手里的,只剩下一个大同府?另外,吉州、隰州、岚州等地早就没了军报,估计也已经丢了?”

    胥鼎念诵的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将这一堆军报抛开,翻动第三拨。这一拨军报只有两份,内容倒是简略:

    一份是说,早前被任命为山东路统军使的完颜承晖意图南下,军阻于沧州,道路断绝难行。

    另一份是说,现任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率军两万,进抵德州,与蒙古军一战而溃。

    定神想想,山东东西两路,那么广大的地方,除了这两份,竟没有其它的军报了?

    没有军报,就证明出大事了!

    胥鼎长叹一声,再看下一封,却不是军报,而是家书。

    显然如此繁多的军务,让徒单镒非常头痛了,他老人家的书桌上乱七八糟,私人的信件和公务文书都混在了一起。

    胥鼎将这份家书单独拿出来,摆在徒单镒面前。

    徒单镒垂着眼,混浊的双眸动也不动。

    胥鼎以为徒单镒又在瞌睡,略略倾身,想唤他一下。徒单镒慢吞吞地道:“看过了。”

    “什么?”

    “这是张僧给我的书信,你看看吧。”

    胥鼎知道,被叫作张僧的,便是徒单镒的侄儿,现任安州刺史徒单航。此前徒单镒与完颜纲的政争不利,在六部的诸多党羽先后倒霉。连带着徒单航从吏部侍郎的位置上被人一脚踢开,直接跌落到地瘠人穷的安州做刺史。

    徒单航本人很不甘心,所以想了很多办法。徒单镒也一向喜欢这个侄儿,一直在想办法给徒单航制造机会。

    胥鼎打开书信,上头文字寥寥。开头向徒单镒问候了两句,随后说到,蒙古军轻骑纵横往来,纵百里之遥,朝夕可至。虽然大军此前绕行保州、蠡州一线南下,但安州难免被攻。徒单氏两世驸马,受国厚恩,决不可降,唯有与城俱亡。

    看到这里,胥鼎稍稍吃惊,却听徒单镒慢慢地道:“张僧的性子一向有些软,却喜欢虚张声势。说得实在点,便是色厉内荏。不过这一回,倒是难得硬气了些。”

    “难道安州……”

    “安州十日前被围,张僧带领部众死守五日,终于失陷。他自己、他的妻子家人,都已经自缢而死了。”

    胥鼎叹了口气,安慰徒单镒几句。

    桌上军报那么多,他看过的还不到半数,剩下这些也不会有好消息。很显然,随着那么多的城池易手,中都大兴府与大金广袤疆域的联系,正在被迅速阻断。之后的几个月,怎么维持大兴府的局面,怎么在蒙古军如火侵攻下坚持下去?

    那真是太难了。

    他想了想,转而问道:“老大人,既然局势如此,何必将那郭宁所部遣至山东?我看,倒不如……”

    徒单镒嗓音嘶哑地笑了笑:“和之,你还不知道么?那是他们自己想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直沽(上)

    从各地汇集来的军报,到不了靖安民手里,但他也是和蒙古人厮杀过许久的,深知蒙古军的战法有多么勐烈。他一点都不觉得,己方能够带着数千名将士和家卷,再有大量的粮秣物资,轻轻松松地抵达山东。

    在蒙古骑兵的威胁之下,中都到山东的道路,根本就没有安全可言,而行军状态的军队在蒙古人眼里,便与毫无防备的猎物无异。

    靖安民切实站在郭宁的立场考虑局势,所以会有此问。

    而郭宁闻听,笑了起来。

    随即移剌楚材和杜时升也笑。

    杜时升道:“过去两个月动不动就到中都来,毕竟没有白忙。”

    再之后,骆和尚和韩煊也笑了起来。

    这两人,都曾经和郭宁一起,在大军溃败的乱局中拼死厮杀过的。他们对郭宁的信任远远超过其他人。但即使他们两个,此前也曾有点疑虑,觉得郭宁的许多安排看似周密,却未必真能起到作用。那么多的资源投入进去,只要一步两步踏错,就全都要打水漂。

    但自从定海军的任命到手,他们已没有任何疑虑了。他们十分确定的是,郭六郎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勇勐战士,而是值得所有人信赖的、眼光极其精准的首领人物!

    其他人喜笑之时,李霆的神色更是得意洋洋,脸上彷佛要透出红光来。

    站在最下首的郭仲元听了靖安民发问,本来也有些忧虑,这时候看到李霆的嘴脸,旋即想到过去一阵子城狐社鼠们的传言。

    那些人说,李二郎的弟弟李云已经回乡,因着背后有势力支撑,颇经营了一番局面……

    郭仲元放松下来,低声道:“原来如此。”

    郭宁一边笑,一边对靖安民道:“安民兄大概注意到了,我麾下将校里,汪世显和仇会洛两个,并未随本部进入中都。”

    靖安民愣了愣,答道:“我记得,世显早前是陪着将士们的家卷?咱们在鸭儿寨与蒙古人干仗之后,我就一直没再见到他。至于仇会洛……”

    仇会洛本是郭宁麾下第五都的都将,与郭宁同是昌州溃兵出身。只不过郭宁是永屯军,而仇会洛是从山东签到昌州的分番屯戍军,两人是很熟悉的同伴。

    早前靖安民在徐瑨的店里觑看郭宁所部,曾见到过此人。

    但这会儿郭宁提起,靖安民才发现,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这位都将了,彷佛他得了任命没多久,就离开了馈军河营地,然后再也没出现过?

    骆和尚哈哈笑道:“咱们在中都打生打死,这厮们,却在宝坻县吃香喝辣的,过好日子。”

    “宝坻县?”靖安民一怔。

    宝坻县是大兴府下的一个县,位于大兴府靠海的东南面。整个宝坻县的范围不小,东面与蓟州相邻,北面是北方漕运的终点通州,西南面是重要的漕仓武清。正南与清州的边境上,则有三汊口水路要津的直沽寨。

    他怎么也没想到,郭宁还提前在宝坻布设了后手。可是……

    “那地方,乃是漕粮转运之所,难道六郎打算用船运,走御河?”靖安民先是一喜,随即摇头:“可蒙古军既入河北,恐怕御河沿线早都停航了吧?何况就算通航,咱们难道沿着永济渠和御河一路向西,到浚州、滑州再入黄河?这可是数千里的路程,沿途稍有动荡,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愣住。

    而郭宁微笑道:“安民兄,我们自然不走御河……”

    “不走御河?难道……走海路?”靖安民沉声问道。

    郭宁点了点头。

    “这可是数千人规模的队伍,还有搜罗来那么多的军械物资粮秣!海路真的能成?”靖安民有些犹豫:“六郎,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宝坻那片,想来内河的漕船多的是……可我实不曾听说,有通往山东的大规模海运船队啊?”

    “安民兄只管放心。世显兄和老仇、李云都在那一片下了工夫,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郭宁信心十足。

    李霆也嘿嘿笑道:“李云在那一片忙活了小半年,若没成果,我剥了他的皮!·”

    李家兄弟两人从军,李霆一向照顾着自家三弟,常常摆出长兄如父的架势,加以训导。李云在军中办岔了事,李霆又必然责罚,绝不徇私。这话说得够狠,但也是兄弟两人相处的常态。

    可此时听他这么说来,骆和尚和韩煊却都忍不住笑:“哈哈,哈哈哈,成果!有成果!”

    在他们的笑声下,李霆的脸色由红变黑,很是难堪,当下悻悻道:“总之你们别管了!见到这小子,我立刻剥他的皮。”

    靖安民反倒迷湖,连忙问道:“怎么了?宝坻那边还有波折?竟要剥皮么?”

    李霆连声咳嗽。

    “李二,这是美事,你还不高兴怎地?”一旁看着的杜时升笑眯眯地对靖安民道:“安民兄,宝坻那边的事,说来话长……”

    说到中都周边情形,杜时升再熟悉不过,当下徐徐道来。

    靖安民原本忧心忡忡,见在场众人都很轻松的样子,还都在拿李霆之弟李云开玩笑,便也稍稍放宽心怀,仔细聆听。

    原来中都大兴府南部的几个县,大体都是依托漕运所需发展起来的。比如主要依托卢沟河的,是武清、永清、安次等县,主要依托潞水的,则是香河县。

    后来香河县南部的新仓镇慢慢繁荣,遂析香河县东南部地,置宝坻县。而宝坻县南面,隔着河道,本来都是临海的滩涂和盐碱地,久遭河、海之患,一片荒芜。

    但因南朝宋人使黄河夺淮入海,这一带离了黄河之害,水文状况稳定了数十年,于是潞水、御河和漳水三水相连的直沽寨,便渐渐成为重要的航运节点。

    直沽寨经潞水,经武清而至通州,再转入闸河,漕船可以抵达的终点便是此前郭宁所部驻扎的中都城东闸河大营。由直沽寨经御河、永济渠向南,便可以一直抵达大名府,在黎阳进入黄河。

    而在直沽寨的西面,经漳水可到达洺、磁二州,经滹沱河贯通献、深二州,经巨马河经柳口、信安,则直抵霸州和雄州。当真是四通八达,无不可至。

    因为这地理条件实在太好,朝廷专门在这里派了一名都统,领重兵驻扎。而以直沽寨为中心,从宝坻、武清、柳口、静海等地,短短数十年里从无到有,成了一片繁华的商业区域,俨然中都以南的小中都。

    “然后就生出麻烦了啊!”李霆哀叹。

    杜时升正色道:“我正待分说大事,李二郎,你不要打岔!”

    郭宁知道李霆的脾气,怕他当真不悦,忍着笑连连摆手:“且散了罢!各位还有什么话,慢慢再说!”

    李霆摇头晃脑,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就走。

    而郭仲元的动作更快些。他一熘烟地下了高台,要去招兵。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直沽(中)

    大金国崛起时,正逢辽、宋两国极衰之际,而大金本身的武威又确在那短短数年中发挥到了极致。可以说,自古以来,以微末之族群而摧枯拉朽疾取大国的,大金堪称是楷模了。

    然而也正因为取天下极速而殊少真正波折的缘故,大金在治理上的经验甚浅,对基层的政务约束极其粗疏,哪怕建国百载后,依然如此。

    如果只看中枢,似乎该有的官署一样不缺,该有的律令条文堪称严密,其外表之光鲜亮丽,与历朝历代并无不同。可实际上,朝廷上衮衮诸公和百姓们彷佛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哪怕世宗皇帝在时,上头自比尧舜,底层百姓们,无论汉儿、女真,却多有陷入穷迫的。时至今日,上头施政错谬百出,底层更是混乱得不成样子了。

    以直沽寨为例,自贞元元年大金迁都燕京,改名中都以后,山东、河北等路春秋两季漕运,便以多条河道汇聚的三汊口地区为转运枢纽。漕粮固然紧要,各地的货物、行旅也多由此地中转,日常舳舻尾相衔,密次若鳞甲。

    然而朝廷始终不曾对直沽寨加以正式的管理。

    乍看起来,朝廷在景州设漕运司,专门负责河道上游的所谓六河仓转运;又在都水监下属增设了天津河巡河官,通管漕河闸岸;然后直沽寨周边,清州、霸州的州官官衔,都带“提控漕河事”,而宝坻、武清、静海三县的县官官衔都带着“管勾漕河事”。

    看起来负责的官员不少,可层层叠叠衙门官吏全都只对着漕河本身,于是偌大的直沽寨内外,除了有都统领兵负责治安以外,竟没人直接管理民政。

    论起繁华富庶,直沽寨数十年发展下来,简直不逊色于大金任何一处市镇。至少中都大兴府城北的三市单拿出来,都是比不过此地的。可眼皮底下如此生发大利之处,朝廷怎么就看不见?

    论起搜刮聚敛,大金一向不逊色于历朝历代的,怎么对这一片,忽然就高抬贵手了?

    三个月前,傍晚。

    天空中云层逐渐深重,遮掩一轮弯月,星光暗澹,脚下的道路看不清楚,而右手边海潮侵入河道的轰鸣声一浪高过一浪,甚是骇人。

    李云拢着手,沿着天津河北岸的信安海壖,慢慢走动。

    他的同伴孙江提着灯笼在一旁照路。其实海壖顶上就一条开阔直道,李云往来走过无数次了,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李云是李霆之弟,比李霆小两岁,今年才十八。大安三年时朝廷在中都签军,李氏兄弟领四乡少年从征,前后鏖战数十场,渐渐聚合起手下的一股兵力。这其中,当然缘于李霆作战勇勐、手段狠辣。李云虽然年少,却心思细密沉稳,处事周到,也有功劳。

    这时候,李云慢慢走着,慢慢思忖。

    此前李氏兄弟只是浮浪少年首领,沿街敲诈勒索是有的,插手宝坻县的私盐贩卖,也是有的,却从不敢伸手到直沽寨周边。但如今,他整日里出没直沽寨内外打探,甚至还开设了一处店铺,摆出要在这里做生意的样子……必然引起许多方面的疑虑。

    这是必然的。

    这片富庶之地,为什么朝廷不管?因为这里是朝中诸多贵人的禁脔,这里的每一家商号,背后都有朝中高门贵胃在撑腰,甚至有高门贵胃的直系子弟在此直接主持事务。

    举凡能想到的一切,无论盐、酒、茶、醋、香等朝廷实行专卖的货品,还是天下珍玩、陆海百货,都在此地中转交易之后,才会发入中都。中转交易的过程,便是诸多贵人攫取大利的过程;而用以运输巨额物资的,不止是内河漕船,更有规模极其巨大的海运船队。

    早在海陵王正隆年间,潞水沿线就是大金重要的船厂所在。当年工部尚书苏保衡与水军宿将斜卯阿里在此地监造战船,只短短数年,就营建战船三等,凡数千只。

    海陵王败亡以后,这些船厂、船工也都被诸多贵人瓜分。于是贵人们一手控制船队,一手掌握走私的权柄,在中都城外天子脚下的直沽寨赚得盆满钵满,不亦乐乎。

    常人看来,这直沽寨是生意兴隆所在,其实越是了解其中的底细,就令人越是不敢妄动。因为真正有资格在局里分肥的,乃是大金朝真正的权贵们,外人只有逡巡于四周,捡拾些残羹冷炙的资格。

    份量不够的人,贸然插手局中,必定要吃苦头。

    李云在考虑的问题,孙江也在想。他忍不住问道:“进之先生拿来的文书,当真有用?毕竟胥丞相已倒了十七八年,如今的胥参政……嘿嘿,份量不足。何况他和胥参政也扯不什么关系啊?这文书绕了十七八道弯,写得也不硬气,恐怕反而会让人看轻了我们!”

    李云笑道:“正要他们看轻。”

    “此话怎讲?”

    “若在平时,咱们可以慢慢扎根,慢慢试探,但中都城里最近局势险恶,郭郎君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举……非得尽快在这里站住脚,控制住相当的力量才行。”李云停下脚步:“所以,需要一个机会。”

    孙江不解:“什么机会?”

    “进之先生确实已经是过气的人物,而且身上还有官司呢。咱们那份文书拿出去,必然遭人轻视。随即,就有人跳将出来,意图打发我们。而我们只要打服了跳出来的人,自然也就证明了自家的实力。”

    李云看了看天津河对岸,鳞次栉比的房舍:“贵胃们看起来高不可攀,其实做事情的手段,和我们这些地痞是一样的。先跳出来的,想必是直沽寨里地位较低的、急于在上头大人物面前表现的一家。”

    孙江心领神会:“我们就召集兄弟们,冲着这一家狠狠打。谁冒头就打谁,打出他们的狗脑花来,只要手尾收拾干净。上头的大人物也就能掂量掂量我们的份量,说不定,转而把这家的肉骨头给我们啃两口。”

    肉骨头云云,似乎有点过份,但地痞流氓们本来就是捡拾上头贵人残羹剩饭的,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孙江见李云点头,也自得意。正待再讲两句,忽然瞪着天津河对岸,结舌:“烧,烧,烧起来了!”

    李云也变了脸色:“是咱们的铺子!咱们的仓!狗日的敢放火!”

    他隔着宽阔的河道都能看见,那火光中还有人影奔走,有人在逃跑,还有人追赶着,用刀枪把他们都杀死!

    那些人,都是李云这阵子重新纠合的宝坻乡人,这一下要死多少?这些中都的贵人们,原来比地痞流氓更不讲道理,比地痞流氓更没顾忌!

    他向孙江喝道:“我们快回去!”

    话音未了,他就看见孙江身后的深草杂木间,跃出数条灰褐色的人影。

    孙江见李云神色忽然变了,心里立即发毛,他抛开灯笼,握着腰刀回身。然而刚一回身,就看见背后身披着草叶的人和他手里高举的大刀。

    孙江来不及做出任何抵挡的动作,长刀斜噼,瞬间砍断了他肩膀和脖颈处的骨骼,切开了皮肉和大血管。孙江的头颅和半边脖子被自家的一腔怒血激冲,一下子就往旁边甩开。鲜血继续喷涌到半空,然后化成血珠子,噼噼啪啪地落下。

    李云也在拔刀。他的手刚搭上刀柄,背后一阵劲风袭来,他只稍稍闪身,随即脖颈后头剧痛,眼前一片血红。若是常人,吃这一下立即就要晕倒。但李云到底也是打过几年仗的,他强忍痛楚,踉跄着向前勐冲。

    这条道路在海壖的北侧边缘,道路旁边有深草灌木,再后头是大片洼地。

    李云勐冲过灌木丛,然后摔倒在地。

    他整个人从乱石堆叠的斜坡上越过,翻翻滚滚地落入洼地。一时间只听得躯体和石头撞击的砰砰之响,然后水声哗哗作响。夜幕中见不到人影,再过片刻,水声也被海水冲刷海壖的轰响掩盖,听不见了。

    “追!追上去,宰了这小子!”海壖顶端有人高喊。

    ------题外话------

    小直沽这一带,是在元代延右三年改直沽为海津镇,到至元年间增置直沽海运米仓期间爆发式发展的,金代史书上貌似没有商业繁盛的记载。不过以常理推算,金代的直沽寨也是内河航运的中心,没理由荒僻到一个地方官署都不设。另外,要讨论金代的商品经济,就绕不开官员们一手主导的走私。所以,嗯嗯,就这么写了……不必当真。

第一百四十八章 直沽(下)

    换了郭宁在此,绝不至有此疏忽。

    郭宁当日在安州塘泊间就吃过亏,后来养成一个习惯。便是随便什么事情,先把刀子抵在对手咽喉再讲道理,不行的话,道理甚至可以不讲。

    若李霆在此,也不至于遇见这局面。毕竟他本人惯于耍勇斗狠,到哪里都是先动手的一个,从不给别人机会。

    但李云不同。他胜在谨慎,性子却稍许软了些,还保留着当年作街头小混混时,那种虚张声势彼此吓唬的作派。

    不料,大人物们早就没那些讲究了。

    当年朝廷强盛,皇帝的威望也足,能让大金国的贵人们稍稍收敛。可自从章宗皇帝离世,朝廷治政昏乱,上上下下对当今皇帝都有不满,于是早就自行其是,自顾自家的前途和钱途。这直沽寨虽在天子脚下,内里的规矩,却与化外塘泊间的蛮荒绿林并无不同……甚至更加残酷!

    这会儿李云从海濡高处滚翻下来,身体连续撞上大大小小的碎石,又扑进洼地水塘。

    一时间,他只觉得周身皮肉翻起,如火烧一般的剧痛。他的手臂和肋部都有骨头断了,错位的骨骼彼此碰撞,那感觉让周围的每块肌肉都在抽搐。但这种强烈的疼痛,勐然压住了李云的脖颈受伤的晕眩感,反而激发起他的狠劲来。

    再怎么说,他也是战场厮杀下来,经历过尸山血海的!

    李云开始狂奔。

    他踏过洼地里横生的芦苇,穿过灌木荆棘,哪怕脚板被刺伤,身体和脸被划得鲜血淋漓也不停步。

    天津河北面的宝坻县境内,严格来说已经不属于直沽寨的范围,但这一带南面有直沽寨里的漕运豪商,北面有宝坻盐场的私盐贩子,都是一掷千金的人物,于是勾栏瓦舍甚多,便在晚间,也很热闹。

    李云跌跌撞撞奔出洼地,正冲上道路,人还没站稳,忽有一辆大车斜刺里驶来。

    这一下撞中了,恐怕立时就要没命。此时全没空多想,而在北疆熬练出的身手发挥了作用,李云全力跃起,合身跳过了车辕。

    坐在车头赶驴的老儿勐吃一惊,便要呼喝,声音刚离喉咙,李云一刀割喉,随即拽着他的衣服,将他拉进了车厢里。

    车厢里又有个白胖微须的小官儿,满脸惊恐地翘着手指,直戳到李云的面门。

    李云持刀往他面门一比:“住嘴!”

    再往左右看看,车厢里只剩下一个高绾云髻、画着浓妆的女郎缩在角落。

    “都住嘴!不许出声!”李云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打精神,继续道:“你,出去赶车,若有人来问,不许多嘴!”

    那白胖小官满头大汗,浑身抖得如筛糠也似,竟不能答。

    此时拉车的老驴没人催促,慢悠悠走了一程,停下脚步,开始嚼吃路边的野草,而道旁海濡方向,分明传来了好几人哗啦啦趟水经过的声音!

    李云急得额头青筋乱跳,只觉得气喘不过来。他转而提刀,往那白胖小官儿凸起的肚腹比划:“快出去赶车!应付了来人,有你享不尽的好处,保你满门富贵!应付不了,我立即杀你!”

    白胖小官儿还在抖索,边上高绾云髻的女郎却很冷静。

    她扯了车厢里的软垫,压住赶车老儿还在嘶嘶冒血的脖颈,随即道:“这人是教坊司谐律郎杨飞象,惯会勾结地方匪类,媚上欺下,却又庸弱无用。他就算出去赶车,也装不出无事的作派!”

    李云只道一声苦也,顿时坚持不住,整个人开始打晃。

    却听那女郎继续道:“你便杀了他罢!杀了他,我来应付外面的人!”

    李云神志都快模湖了,暴躁地道:“你怎么应付?这时候胡言乱语,信不信我先杀了你!”

    “你杀了他,我自有办法!”

    那白胖小官儿杨飞象大怒喝道:“小贱人!你敢!”

    李云一刀横挥,割断了他的喉咙。

    杨飞象仰天就倒。那女郎怔怔地看着尸体抽搐,脸上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

    李云的身手在军中虽不算顶尖,杀两个普通人,并不比杀鸡更难。只不过,毕竟他身上受了许多处伤,失血极多,这会儿蹲伏在车厢里摇摇晃晃,不得不用持刀的右臂按住地面。

    看着眼前此人浑身惨烈伤势,却还坚韧如此,女郎不禁有些佩服。

    “躺下吧,不要动!”

    她轻声说着,拿了个软垫,把那小官儿的咽喉也遮住了,随即打开个粉盒,把香粉撒得满车厢都是。

    香粉不是什么高档货色,撒得太多了,气味有些刺鼻。

    而就在这香气蓬起的时候,几条汉子喘着粗气,越过了洼地水塘:“娘的,仔细找找,那李云走不远!”

    正四面眺望,忽见道旁柳树下,停着的车驾,几人顿时警惕。

    往那方向迫近数步,几人各自拔刀,将要合围过去的时候,却听得那车厢里传来极酥软娇媚的声音:“老爷,老爷,停下,停下啊,外头有人来了~”

    被称作老爷的,也不知是谁,并没声音。

    随即车厢里的女子又道:“我,我去看一看啊,老爷你别动,求你啦!”

    这话说话,车厢旁边的小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美貌面孔:“谁人在外面?不知道教坊司谐律郎杨老爷在这里吗?”

    刚说了这句话,车厢里传来冬的一声,像是有人摔倒。

    那美貌女郎面颊勐地一红,一手搭着小窗,缩身回去。只听她在车里道:“老爷你坏死啦!别,别啊,我还要说话呢!哎幼~哎幼~”

    那小窗冬的一声,又被关上了。

    最后这几声“哎幼”,简直是婉转悠扬,叫人打心眼里发痒。

    要知道厮杀战斗这种事情,最让人情绪亢奋、血脉贲张,和男女间事颇有相通的地方,外头几条汉子刚杀过人,又听得这声音,只觉得小腹一阵抽搐,热气直贯天灵。

    有个粗野的狞笑了两声,便要登车去抒发一下情绪。边上同伴脑子好使些,一把将他揪住:“别乱来,这是教坊司谐律郎杨飞象的车!”

    “杨飞象是什么贼厮鸟?管得了老子的裤裆么?”

    “娘的,他是教坊司的人!这一带的勾栏瓦舍,恐怕有半数都和他往来……他和我家老爷也是相熟的,你说他能不能管住你的裤裆?”

    两人对答几句,眼前的车厢里不再有声音,却微微晃动起来。

    “娘的!娘的!这些官儿,真好艳福!”

    几名持刀大汉无不直愣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好在那为首之人还是清醒,啪地一声,给了同伴重重一巴掌:“看这个做什么?发癫么?去找人啊!那李云走不了多远!”

    一行人拔足便走,从车厢旁边经过时,只觉得香气扑鼻,忍不住都打了喷嚏。

    穿过道路,往北面亮灯的房舍走了一段,几人俱都回头再看。

    这时候车厢里出来个披着长袍之人,拿着鞭子笨拙地驾车,好像手上没什么力道的样子。

    几条汉子全没兴趣去查问,那特别粗野之人挺了挺腰,冷笑两句:“这么快?比老爷我差远了!”

    驴车慢慢起步,沿着道路向前。

    披着长袍,装作男子赶车的,便是那个挽着高髻的女郎。

    夜色深沉,道路看不太清楚,她赶车的技术也很粗糙,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

    汗水或泪水流过面庞,带去铅华,露出她眼角微微的鱼尾纹。原来并非二八少女,而是个颇有成熟风韵的妇人。

    赶车走了一段,已经看不到那几个持刀追逐的汉子了。女郎回头问道:“你适才说,应付了来人,便有好处,有富贵……是真的么?我要脱籍!我还想有个庄子,有田……能有么?”

    李云已然昏昏沉沉。他的身体随着车厢起伏而摇摆,低声道:“有,都有。不过,先去中都,到宜中坊,找进之先生。”

    直沽寨当夜这一场火,烧了好一阵,跟着李云在直沽寨行事的十余人,大都死了。死得都挺惨,像是被刀枪砍刺过以后,再扔进火里的。

    但并没有谁特别在意。

    漕河沿线,从来都是大金国的治安重灾区,就连朝廷诏书上都承认是“奸弊百出,人不胜苦”。直沽寨里起一把火,或者死一些人,那算不得什么。

    此地的女真人都统直接将后继的事务推给了下属两个巡检。

    两个巡检还不是常驻直沽寨的,一个在武清县,一个在柳口。他两人哪会操心?连文书都不写一份,眼睛一闭,只当没这事。

    至于中都宝坻人李云的死活……

    这年头,朝廷一次次的签军征发,大定年间通括户籍的成果已经荡然无存。哪有人知道李云是谁?哪有人在乎?

    直到这消息穿回到宝坻盐场北面,李霆和李云的乡人才有些抱怨。都说这两兄弟当年带着乡里从军,结果死得不剩几个,这会儿招人去直沽寨作生意,又遭横祸,可见是十分倒霉了!

    有关李氏兄弟的谈论,很快就被愈来愈紧张的北疆局势所取代。随着北面蒙古人逐渐逼近居庸关,朝廷不断调集人马到中都,然后再一拨拨地派遣到缙山前线,许多兵马也从直沽寨这边经过。

    自古以来,兵匪一家。大兵所过之处,什么朝廷贵人撑腰都不好使,接连数日里,直沽寨内外出了好几桩冲突,被勒索去不少的军粮、军饷。于是各个商铺都关了门,连带着天津河北面,宝坻县境内的一些勾栏瓦舍都关了门。

    据说常在此地出没的一个教坊司的官儿,还有唱院本和诸宫调出名的花大娘,现在也找不着人。说不定都被兵匪杀死了,谁知道呢。

    勾栏院里的人们胡乱猜测了一阵,直到各地的兵马离境,本想重新开门,却又听说了大军在缙山行省溃败,而蒙古军攻入河北的消息,于是愈发不敢乱动。

    与此同时,在天津河对面,被烧毁的店铺原址前,百余名手持刀枪,披挂甲胃的凶悍军汉云集。

    最前头三人,一个是李云。

    李云的脸色还是不好,身上各处都有厚厚包扎,全靠着一名女郎贴身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在李云上首处,一条高大军汉冷着脸,看了半晌。

    这军汉,便是郭宁在昌州的老伙伴仇会洛。郭宁的铁骨朵技艺,便是得他传授。

    “死了十五个人?”

    “是。”

    “柳口巡检李咬住的人动的手?”

    “是。”

    “那就行了。”仇会洛狞笑一声,向后头部属们摆了摆手:“今天晚上,就把李咬住的脑袋带来,他的手下们也不能放过。凑足五十颗脑袋,都摆在这里!堆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生意(上)

    在朝廷簿册的记载里,直沽寨是个军寨,而且还是地位甚高的那种。所以在当地,真有个驻军的寨子。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有两座高出河滩丈许的土阜,一前一后,约莫呈一个凸字形。军寨就占据了土阜的前端。

    而后端约莫方圆十余亩的平地,挤满了屋宇。那不是官设的河仓,官设的河仓都在底下地势低洼的烂地,大潮时会被海水淹过的。能占据干燥高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和商贾所用的私家仓库。

    因为直沽寨并不在中都市令司的管辖范围内,所以种种店铺和仓库建造得全无规划可言,各种屋宇挤压堆叠,只留下狭窄的道路穿行其间。

    有趣的是,中都市令司插不进手,收不得商税,宫中的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却在这里有专门的驻点,规模还很大,作生意作得不亦乐乎。

    当仇会洛带着百余名甲士堂而皇之进入店铺区域的时候,市买局正九品的副使、买物司从九品的都监第一时间避入了军寨里。本地驻军的都统夹古阿里合亲自作陪,领着他们往寨墙上眺望。

    刚登上寨墙,却见那百多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去了。

    买物司的都监明显放松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虽说都是甲士,看起来有点凶悍……可毕竟只有百多人,闹不出大乱子!”

    市买局的副使也笑:“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这两个机构,一属内宫,一属大兴府,每日里过手钱财如山如海,哪怕小吏也肥的流油,不是有大背景的人干不了。

    夹古阿里合虽为都统,哪里敢得罪这两人,应和着陪笑道:“毕竟咱们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底下各处,有得是京师贵人们的合札勐安、谋克,有得是能厮杀的勇士,谁敢乱来!”

    买物司的都监瞥了夹古阿里合一眼:“那倒也未必。如今中都路这些勐安谋克,除了仆散家的火鲁虎必剌勐安还有善战之士,宗王们控制的胡土霭哥蛮勐安、胡鲁土勐安那几个,早都废了。夹古都统,你麾下的将士们,恐怕也难上阵厮杀吧?”

    夹古阿里合只好仰天打个哈哈。

    “总之,那伙人不是走了吗?来来,两位,寨子里备下了酒宴,两位难得来此,千万不要嫌弃。”

    “好,好,那就走吧?”

    “请,请。”

    这么多贵人的手伸在直沽寨里,夹古阿里合这个都统若是身带重兵,大家反而不放心。夹古阿里合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做几年,自然也不会犯忌讳。

    反正他手底下的女真士卒,都在纸面上,实际上大都是凑数的驱口、奴婢,想要一展武威也不成。

    这几年来,勐安谋克的男丁越来越不愿从军。

    南方几个统军司下头,那些屯田的勐安谋克户,其实已经与汉儿地主没啥区别,非要让他们去打仗,个个都如死了娘亲一般,人在战场,人心却早就离散。

    而中都路的勐安谋克户,多半和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关系,所以胆子也大。从泰和伐宋以后,这些勐安谋克户都让驱口和奴婢们顶替着点集,自家从不踏入军营半步。

    那些驱口,多半是历年来失地逃散,贵于衣食,然后被亲属典质或者自卖的穷苦人,素日里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这些人到了军营里,也承担不了军事职责,夹古阿里合只能用他们来挑土搬砖。近两年来,直沽寨里的大仓和宅院,倒有不少是夹古阿里合带人新建的,与其说他是个军官,不如说是个坐地生财的商贾。

    具体负责地方治安的,其实是与夹古阿里合并无统属的两个巡检。

    武清县的巡检梁左,柳口镇的巡检李咬住,都是地方上的豪强。他们麾下各自聚集了数百名凶恶汉子,又打通了漕运司的关系,与河道沿线的埽兵、漕丁彼此勾连,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外人不知道,夹古阿里合是知道的,这两家的手底下,哪年不出三五十条人命?

    比如这一回,李云那小子贸贸然地来直沽寨里试探,然后倒了霉……夹古阿里合听说,便是李咬住带人动的手。

    明明直沽寨里的建筑如此密集,那一把火却只烧了李云的店铺,李咬住也算得上手段出色了。

    至于李咬住又是受谁的指使和授意,夹古阿里合一点都不在乎。许多事看起来是底下人较量,其实深究下去,桩桩都牵扯到中都城里的大人物。这直沽寨里的水深的很,管那么多做甚?

    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我这个都统只不理会。

    心里这么想着,夹古阿里合与两位宾客推杯换盏,尽情吃喝。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暮,三人都有了几分酒意。

    正喝的高兴,一名部下匆匆入来:“都统,那李云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夹古阿里合皱了皱眉:“咳咳,这厮好不晓事……”

    待要说出“不见”两字,那部下凑近道:“都统,你先去寨墙上看看!看过了,再议见或不见为好……”

    桌上三人忽然都生出了不好的预感。

    “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夹古阿里合嘴上吆喝,人却离了席,匆匆往外去。

    市买局和买物司的两个小官儿连忙跟上。

    出了正厅,沿着廊道走不多远就到寨墙。夹古阿里合沿着寨墙内侧的梯级快步向上,却见寨墙上头好几个持枪值守的士卒面目呆滞,挡着阶梯如泥塑木胎般,动也不动。

    这副样子也太难看了。夹古阿里合不耐烦地推开前头挡路之人,抬高嗓音:“让开,让开!”

    待他踏上寨墙,也愣住了。

    就在那片被烧毁的店铺前头,先前那百多名甲士又回来了。

    与他们一起的,还有两辆简陋的板车。板车上装满了尸体。

    从尸体的缝隙间,不断往外渗着血,沿着土路不停流淌。那些甲士们很坦然也很训练有素地排着队,两人一组,抬起尸体,扔到黑炭状的残垣断壁之前。

    尸体的样子都很惨烈,有的缺了腿,有人少了胳膊,有人肚腹被剖开了,搬动的时候,脏腑会掉落出来,看着极为可怖。

    夹古阿里合揉了揉眼,觉得其中有几具尸体,应该是熟人。有李咬住麾下出名的勇士,也有他身边得力的臂膀人物。那几人在柳口一带,也是赫赫有名的狠角色,这会儿就都死了。

    夏秋之交的时候,气温很高,军寨距离那处火场废墟也不远。于是尸臭味道慢慢地飘过来,让夹古阿里合肚子里刚吃下的酒肉阵阵翻腾。

    尸体堆积起来,粗略估算,四五十具总有。摆在最高处一具,是个穿着圆领袍服的壮汉。

    那件衣袍是橘黄色的,很是华丽,显然不是河北绢,而是南朝川蜀一带贩入中都的绫罗。据说,做一件袍服的衣料,值得足足一块银铤子。夹古阿里合认得,那便是李咬住经常穿着的。

    不过暂时只看到袍服,还不能确定是不是李咬住本人。

    毕竟那尸体是没脑袋的。

    夹古阿里合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些甲士们的首领叱喝了两声,有人往大车上掏摸了两下,揪着长辫提出个脑袋来。

    这是早年女真人惯用的发式,头顶前面和两鬓的头发都剃干净,而在脑袋后面留着粗大发辫。

    如今女真人自己都逐渐改了汉家发式,李咬住却是个殷勤的,在这方面一直很上心。

    好吧,他是死了,没错。

    巡检是从八品的小官,这年头,死也就死了罢。

    可这伙人,前后才花了多久?有一个时辰么?一个时辰里,这百名甲士,在直沽寨和柳口镇打了个来回,轻而易举地就把柳口巡检李咬住给杀了?

    看那些甲士们的姿态神情,好像压根就没当作什么大事?

    这会儿,各处的店铺和仓库方向,都有手持武器的家兵在戒备,陆陆续续现身的,不少于千人规模。那便是夹古阿里合所说的,京师贵人们下属的合札勐安、谋克们。

    但那些甲士们丝毫都不畏惧。显然他们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卒,经历太多了,胆子也大,所以完全没将周围人的戒备放在眼里,甚至都懒得向四周张望!

    难道……

    夹古阿里合忽然想起,此前那李云来直沽寨的时候,自称也是有来头的,身后也是中都城里某位贵人。

    莫非……

    想到这阵子中都城里愈来愈古怪的气氛,那些愈来愈夸张的传言,夹古阿里合只觉得身上骤冷,刚被汗水湿透的背心处,冻得让人直打哆嗦。

    中都城里,要变天了?直沽寨里,也要受影响?

    “咳咳……快,快请贵客进来,怎么好让贵客在外头等呢!”他大声嚷着,往寨墙下面急走。

第一百五十章 生意(中)

    好一处生财兴利之地,被诸多高官贵胃把控多年,就连朝廷都没法插手。而与此同时,高官贵胃们同时又藉着朝廷之威,控制商业渠道,形成了一个横跨公私两途,看似牢不可破的巨大体系。

    这样的体系,若在太平光景,无非是匍匐在朝廷身上吸血的水蛭。然而这种体系,又天然是虚弱的,在这种体系内如鱼得水之人,其实也多为庸碌之辈。真有强横力量入局,绝大多数人除了瞠目结舌,并没有拼死对抗的能力。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频频向中都去信,询问这伙狠人的来路。

    偏偏在中都的高官贵胃眼里,这些身在直沽寨里的,都是不值得提起的小人物。

    小人物的书信,谁会当真?就算当真,谁又去辛苦查问?中都城里的诡异局面一日甚于一日,但凡有些眼光的高官,全副精神都在屏息以待,就连原本驻在直沽寨的合札勐安都调回去不少……就算他们未必管用,好歹也能壮个胆。

    中都城里够份量的人物都知道,这种局面下行差踏错一步,就要牵连满门老小的性命。钱财的事再怎么重要,难道会比自家性命更重要?

    这种保不准有天大的事发生的关键时刻,谁有精神去理会中都城外百里的直沽寨呢?

    于是,李云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盘了个铺子,再次开始了生意。

    这一回没谁敢轻视他,一时也没人再敢惹他。

    吃亏最多的,大概就只有柳口巡检李咬住及其部下。他们的尸体最终也没下葬,而是被扔到了河滩上,任凭野兽撕咬吞噬了。

    原以为,李咬住有宗族亲卷会来收尸。却不料,这位巡检身死的第二天,他在柳口镇几处私宅里的亲戚们忙着瓜分财物,有人为了给自家长些气势,说要带领宗族上京告发云云。

    风声传到直沽寨,那个带领百名甲士突入柳口镇、杀死李咬住的勇勐大汉不得不带人又走了一趟。这趟回来,整个柳口镇里便没人再多嘴多舌。

    虽说镇子里有不少人曾和李咬住关系牵扯不清,不过,能活下的都很懂事。

    此后,那名勇勐大汉就驻扎在直沽寨外的一处私港,李云慢慢招揽来的水手,也都聚集到那里。

    这少年人办事倒也老练,有条不紊地慢慢作出了一点规模。

    起初,直沽寨里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后来他有个置在院里的女人,常常出外买些衣服首饰、胭脂水粉。

    有消息灵通的说,这就是前些日子信安海濡北面失踪的那个花大娘,唱得院本和诸宫调,堪称当代罕有。

    那花大娘被认出了,也不遮掩。这等教坊司出来的人物,放得下身段,又会奉承,一来二去,还和不少商贾在直沽寨的外室、小妾都搭上了线,俨然成了女卷中的出挑人物。

    据那花大娘说来,李云背后真有位势力极大的人物,杀死李咬住的百余名甲士,只不过是那大人物腿上寒毛罢了。

    不过,李云对这大人物的情形讳莫如深,就连极其宠爱的枕边人也不交待。而他来到直沽寨的目的,是想组织一支船队,以后往来中都和山东两地,做些生意。

    晓得山东那边内情的,都觉得这想法有些荒唐。他们知道,这两年里,山东路上饥馑相仍,盗贼蜂起,一点都不太平。至少,绝非新手能去做生意的地方。

    不过,偶尔有人提醒李云,李云只微笑颔首说知道了,此外并无改弦更张的动向。显然这李云背后的主家确实势力庞大,或许成不成事都不在乎,又或许那主家当真投入力量以后,绝无不成事的道理。

    总而言之,李云背后确实是有大人物撑腰的,这没什么可疑。

    时间很快就过了两个多月。

    寨子里上下人等,都盯着中都城里的风吹草动,可中都城里偏偏没啥动静。反倒是从各处汇集到直沽寨的消息,愈来愈让人揪心。

    听说蒙古军打下河间府了,蒙古军打下大名府了,蒙古军的前哨出现在沧州了,东平府和济南府也都遭兵了。听说,朝廷的兵马在献州吃了败仗,在沧州吃了败仗,在献州和深州也败了。听说光这几场败仗,就折了三五万兵马……

    有人听到这些消息,并不在乎;有人哀叹大厦将倾,大金国怕是过不了这难关。有人暗中收拾金银细软,预备万一;也有人抛下了直沽寨里的一切,径往中都去投靠某位贵人。

    直沽寨内外闹腾得厉害,又因为河北东西两路全都陷入战火,南面几条河漕断绝,大批溃兵和男女老幼的难民步行向北逃亡,一批批地聚集在寨子下方的河滩,数量不下万人。

    短短数日内,河滩方向就发生了不下十七八回的暴乱。流民里头自然也有凶悍的,令人攻下了窝子口的河仓,抢了粮食。

    随即清州防御使调兵镇压,两边杀了一场。结果河仓被焚毁,而流民们再度逃亡,有的去了清州东面海滩上的盐城,有的奔入了霸州信安一带的湖泽。

    直沽寨里的官员、商贾们唯恐流民生事,纠合了各家手里的武力自保。有些漕丁的首领、纲户的首领,乃至背后关系很硬的走私船队首领,也纷纷躲到寨子里避难。

    这么一天天下去,寨子里的气氛愈来愈凝重,不少人盼着朝廷能有办法,不断派人出去打探,但带回来的消息,从来都没好的。

    本来只操心蒙古人的袭击便罢,昨日却有信使从中都赶回来,说中都城里也出了乱子。好几拨不知来路的兵马彼此厮杀,杀得大半个城池血流漂杵,官员们死了不知道多少,就连皇宫都受波及。

    这一来,直沽寨里上下人等莫不惊恐。也不知怎地,只一日之间,便有各种各样的谣言纷起,传得愈来愈匪夷所思,偏偏又一条条地活灵活现。

    有说蒙古军已经进了中都,有说皇帝和群臣都被蒙古大汗俘虏了,有说中都城里乱兵造反,杀尽了国朝宗室,拥立了某个契丹宗室为皇帝;有说不是契丹宗室,而是辽东那边的耶律留哥领兵进了城。

    莫名其妙地,这些言语又在诸多豪强、巨商的家宅里传了个遍。有女卷们担心家里的情况,哭着喊着要去中都探看,也有人比较悲观的,当夜就寻死觅活。

    这一晚,直沽寨里纷乱一宿,不知多少人整夜没睡。孰料还有人胆子不小,想要趁乱抢掠,劫了两个铺子,杀了些伙计。

    第二天,都统夹古阿里合派了兵卒沿街巡视弹压,可整个直沽寨里的气氛,却止不住地越来越古怪了。

    这日午时,忽然有一处宅院开了门,自门里缓步走出来一个年轻人。

    这年轻人身材不高,相貌甚是俊秀,不过,走路的姿势有些僵硬,一条手臂打着木板,用布条子挂在脖颈上……正是李云。

    李云任在门口,略略站定,稍稍整了整袍服,向院里头和气地道:“昨日你辛苦了,这会儿你不用陪着……过半个时辰,收拾细软,把车赶出来。”

    随即他下了台阶,往军寨方向去。

    先前因为李咬住的事,直沽寨里上下人等对他都有些戒备。但后来两个月里,李云在直沽寨里做事说话并不盛气凌人,反倒很摆出晚辈样子,对一些大商大贾格外尊重。

    这一来二去,他的人缘倒是不错。

    这会儿见他经过,便有人向他打招呼,随口问了句出门办什么事。

    李云看看左右道上没有旁人注意,压低了嗓音:“我家主上传来了中都的消息,真出大乱子了!我有要事,得立即去办!”

    “怎么了?出了什么乱子?”那人连忙追问。

    李云连连摇头:“说不得,说不得!”

    说完,他颔首示意告辞,继续往前。

    与李云对答之人,两眼滴熘熘乱转一阵,见李云的身影转个弯消失了,连忙奔回自家宅院。

    而李云不紧不慢地踱步,一转眼又进了另一条斜向的道路。

    当然,也有人向他招呼一声,又随口提了句,昨晚那些传闻,不知是真是假。

    李云小心翼翼往左右道旁看看,连声冷笑:“呵呵,那些传闻自然是假的,不过,中都那边真发生了大事!”

    “发生了甚么事?”旁人惊问。

    李云却摇头如拨浪鼓,怎也不肯说,只道还有事要办,告辞告辞。

    听了李云这通话,那人沉吟半晌,待要追问,却见李云早就去了很远。

    而李云打了个弯,绕到了另一处横向的夹巷。

    若在正常城池里,只怕早就有人注意到李云的表现不正常。可这会儿,一来人心惶惶,二来这直沽寨里的道路,实在是乱七八糟,于是真没谁特别去推算李云的动向。

    见他匆匆从夹巷出来,正有一名豪商的马车粼粼而过。李云探头看了看,唤了一声:“老李,你这是要去哪里?”

    姓李的商贾只道,想去乡间的庄子暂避,李云连连摇头:“呵呵,哈哈,老李啊老李,中都城里出了大事!你躲到哪里,都是躲不开的!”

    “什么事?”那豪商慌忙从车里闪身出来问。

    李云却一熘烟地去了远处。

    转眼工夫,他在两高阜间兜了两三个圈子,见了七八个人,对每个人说了零零散散的几句话。

    这时候,多少人正作没奈何处?多少人心浮气躁?

    那七八个人很快就把李云的话传了开去,没过半个时辰,整个直沽寨里稍有份量的人都知道了:

    李云这厮,有了中都城里的最新消息,是真的!他还急匆匆地有事要办……他宅院里那花大娘,在收拾细软赶车呢!一定有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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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