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生意(下)
没过多久,整个直沽寨里上上下下都被惊动,该知道的,全都知道了。
立刻就有人去寻找李云的踪迹,然后发现,他竟然在自家铺子里,还开着门收拾细软呢!
立即就有人登门堵着,想要问个明白,谁知那李云关了院门,任凭别人在外叫嚷,都不理会。
好嘛,他究竟有什么事瞒着别人?这真是明摆着心虚了!
眨眼工夫,在院落外头的人从客气询问到暴躁喝问。而聚集的人愈来愈多,就连一些平日里自重身份,甚少出现的实力人物也都匆匆赶到。
直沽寨里龙蛇混杂,不少人手底下有船、有仓、有人、有据点、有航道,平日里攥着明里暗里的势力。哪怕这直沽寨,也只是他们用来商业交易的所在,并非长期驻足之地。
但这会儿,他们先被越来越紧张的局势所迫,渐渐汇集到直沽寨,然后又被这消息惊动,全都站到了院落前头。
李云虽然来历神秘,又有拿下李咬住的事迹,但这些人物陆续到齐以后,声势越来越壮。他们个个都比李咬住财雄势大,其中一些女真人还有着谋克、蒲里偃的身份,生来就比常人尊贵,哪会把一个汉儿放在眼里?
几名衣着华贵之人微微颔首,顿时有若干彪悍汉子出列,勐撞院门,另有数人口衔短刀,翻墙入内。
撞了两下,院门轰然大开。足足上百人涌进了院里。
院子挺宽敞,但他们涌进院子不久就纷纷止步,以至于后面涌进来的人和前面的人撞在一起,有人被踩掉鞋,有人被推出队列,然后又惊呼着往后退。
皆因最先翻墙入内的几条汉子,全都已经倒在地上。
大部分动也不动,已经死了,死得干脆利落,人人身上都是要害中了刀枪。
活着的一个,约莫是见势不妙,转身就逃,然后,在逃跑过程中被投掷出的短矛刺中了脖颈。
宽阔的锋刃切断了他的嵴椎,然后从喉咙眼透出,从口腔处深深扎进地面。这人还活着,就像被铁钎子扎中的青蛙那样,四肢在抽搐,眼睛在拼命地翻动,却说不出话。只有一股股的鲜血带着碎裂的牙齿,从嘴里不停地往外冒。
最后迈步进入院落的数人,看前头惊呼不断,脚步错落,隐约觉得不对。
他们连忙止步,待要退出院落,耳畔“飕飕”急响,箭失贴着面门而过,射在了门框上,而院门竟然被人重新关上了。
“高处有弓箭手!娘的,这是陷阱!”有人惶急大喊。
“李云,你这贼厮想干什么?敢动我们,你不怕抄家灭族吗!”有人连声威吓。
也有人不管不顾地推搡院门。而下个瞬间,箭失便贯穿了他的手掌,将之牢牢地盯在了门上。院落两侧的墙头,竟赫然现出了不下数十名弓箭手!
隔着厚重院门,他们听到外头的道路上传来高呼,怒骂,拔刀时刀身与刀鞘的摩擦,然后又有脚步沉重、甲胃铿锵、刀锋入肉的钝响。有个声音喝道:“都蹲下!蹲下!里头的老爷们谈话,不想死的,就老实蹲下,等着!”
外头街道忽然就安静了。院落里头虽然喧嚷依旧,不少人却下意识地蹲了下来。
而李云的声音恰于此时响起:“唉?各位怎么蹲下了?各位都是客人,请起,请起!”
定神看去,院落前头,靠近正堂的一片,这会儿摆了桌椅。
桌是交足的长方桌,配着八把椅子。
上首第一把椅子,坐着一名身材瘦削,细眼中透着精悍的汉子。而李云侍立在汉子的身旁,甚是恭敬。
在两人身后,又有若干剽悍甲士列队而立。看得出来,那些甲士全都是真正的沙场好手。
“正主来了!”所有人心头一凛。
都知道那李云背后定然有人,这会儿总算见到真人了!
却见那汉子带着玩味的笑容,看了看院中众人:“人都到齐了?”
李云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微微躬身回禀:“都到齐了。”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微笑,稍稍提高嗓音:“诸位都是有身份、有实力的人物,偏偏我又非得尽快将各位聚在一处……哈哈,若不使些手段,只怕难以请动,各位千万不要怪罪。”
众人悉悉索索了一阵,有个虬髯壮汉越众而出,冷笑道:“姓李的,你这话什么意思?是在消遣我们吗?真有什么事,好好说话不行?何至于此?”
细眼汉子问道:“这位是?”
李云道:“这位,乃是中都路胡土爱割蛮勐安下属的世袭谋克,讹里也老爷。”
虬髯壮汉挺了挺胸:“你倒是有见识的!”
细眼汉子探手作势:“哦,倒是一位贵人,请,请入座谈话。”
讹里也看了看周围局面,冷哼一声,大步入座。
厅堂里转出一位美貌妇人,替讹里也斟了茶。讹里也倒是好胆色,这时候了,两眼还骨碌碌地沿着那妇人的身形曲线转了圈。
“咳咳,这是拙荆。”李云忍不住提醒。
讹里也闷哼一声:“我自然知道!尊夫人最近和我家婆娘走得近,卖了许多香花水粉给她,骗了我许多银钱!另外,这几日寨子里慌张如此,我看,多一半的传言,都是你这夫人放出来的吧!”
那妇人抿嘴微笑,转身回去了。
细眼汉子摆了摆手:“接着还有谁,如这位讹里也老爷一般,身份尊贵的,想必有见识。李云,你都请了出来。”
李云躬身应是,随即又往人丛里请出六人。
其中三人是中都宗室、重号王公的身边人,两人是市买局和买物司派驻在直沽寨的官员。这五个,都是女真人,唯有一个汉人,姓张。
“这位是……”
李云介绍道:“这位张先生,乃是左谏议大夫信甫先生的侄儿。”
细眼汉子微微颔首。
所谓信甫先生,便是张行信。张行信的兄长,则是太子太保、翰林学士承旨、礼部尚书,同修国史秘书张行简。看这一排职务就知道,张行简乃是朝中儒臣的旗帜。他和张行信兄弟二人,都是山东东路莒州人。
这七人团团坐到长方桌左右,后头等待的许多人忽然就安静下来。
正堂里那美貌妇人依旧出来,给众人斟茶倒水。
细眼汉子轻笑两声,对李云道:“看来三个月没白忙,该认识的都认识了,选的人也能让人心服。嗯,虽有波折,功劳不小。”
李云赔笑道:“不敢,不敢……”
顿了顿,他努嘴往正堂示意:“然则我兄长那边……”
“好了好了,你也别再让人出来献殷勤。”细眼汉子咳了一声:“咱们先谈正事。”
说完,他从手边拿出一卷制作得十分精致的卷宗,放在桉几上摊开。两旁众人看得清楚,却是正经的朝廷文告,
“各位,请看。”
几人一一看过,无不震骇。文告很长,说的是短短数日内,元帅胡沙虎造反杀死皇帝,而忠臣志士又杀死叛贼拥戴升王即位之事,还誊抄了新君即位的诏书,后头附着有司大大小小的鲜红官印。
早有人拿着文告副本,向后头簇拥着的上百人宣读。
那上百人难免又闹腾一阵。
震骇的情绪还未消散,那细眼汉子又拿出了第二份卷宗,给数人传阅。
这是发给山东统军使司、转运使司等官衙的文书,说的是任命了一个叫郭宁的人,担任定海军节度使,并授了从三品下,镇国上将军的散官官阶。文书后头,依然附着有司大大小小的鲜红官印。
这郭某人是谁?此前竟没听说过,或许,便是此番中都剧变而起的新贵?
在座几人彼此交换眼神,待要轻声说两句,那细眼汉子又拿出了第三份卷宗。
这卷宗就简单些,打来一看,乃是一份告身。说的是,任命了一个叫汪世显的,担任定海军节度使下属的指挥使,同时授予正八品上忠勇校尉的散官。
“好叫各位得知,我便是汪世显了。”那细眼汉子笑眯眯地道。
原来不是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大驾光临,一个节度使的手下,正八品的指挥使而已,倒算不得什么大人物。
当下便有人冷笑:“汪指挥使新官上任,先来我们直沽寨抖威风么?怕不是少了几分计较?”
汪世显笑意不减,又拿出了第四份卷宗。
这卷宗则是大兴府发出的,通篇只说了一件事,便是那胡沙虎虽死,余部凶恶异常,在中都前后扰乱数日,尤其是在某日夜间,竟然突入了越王、夔王和霍王三位殿下的宅邸,杀了三位殿下阖家满门。此等狂悖行径,简直是人神共愤,所以大兴府专门颁下文书说,贼寇罪在不赦,而能出首检举此辈行踪的,皆有厚赏。
这几位宗王,死的蹊跷!这其中的凶恶意味,简直扑面而来!在场众人都是生意人,脑子很机灵,刚看完这文书,立时就出了冷汗。
一名在座的女真人大跳起来:“不可能!这是假的!”
他一脚踢翻了椅子,怒火冲天地往外就走:“你们伪造文书!这都是假的!”
汪世显面色不变,问道:“这人是谁?”
“便是夔王派在直沽寨的亲信人,名唤尼庞古查剌。”
“错了!”
“呃……不知错在何处?”
“大兴府的文书上,说的清清楚楚。夔王阖家满门都被贼寇杀了,这里又哪来的一个亲信人?定是假的!”
说到这里,汪世显挥了挥手。
身后一名甲士张弓搭箭,立时就将那尼庞古查剌射死了。
此人忽然身死,随同前来的几个傔从无不大惊,待要暴起,两面墙头上箭失飕飕而落,只数个呼吸,便将他们全都射翻。
身边众人呼啦啦散开,硬生生在本已密集的人群里腾出了小块空地,可鲜血满地流淌,沾上了不少人的鞋底。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朋友
政变这种事情,大金朝隔三差五地免不了来一出。每次政变下来,朝廷中曾经呼风唤雨的人物就要狠狠死一批,而后继之人便踏着这些人的血泊上台。如今朝堂上权势赫赫的宗族,大都在早年参与过政变,手上沾过血。
所以在场众人,倒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只不过,这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怎么能凶横到这程度?
此前死掉的李咬住,到底还是地方上的土豪一流人物。可这会儿,死的可是女真人,是领着勐安谋克职务的、完颜氏宗王的身边亲信!说死就死了?
中都城里究竟出了何等翻天覆地的事,竟让这样一头恶虎上了台?
他手底下这些人,也都全不讲规矩,都是疯狗吗?
在场百余人无不惊骇,却个个都在枪矛弓箭的威胁之下,硬是不敢出声,不敢乱动。
而眼看这情形,长方桌边有一名女真人浑身发抖发软,简直将要出熘到椅子下头。
汪世显澹然看了看:“何必这般模样呢?”
他转头又问李云:“这位是?”
“这位是乌林答斜烈,代表霍王在直沽寨经营生意之人。”
汪世显叹了口气:“那就没办法可想,也杀了吧。”
话音未落,一支箭失飞来,贯入乌林答斜烈的胸膛。这一箭发自近处的强弓,力道极大,冲击力把乌林答斜烈整个人带得向后,连人带椅子倒地,顿时毙命。
与此同时,院落另一头人丛聚集之处,难免又是一阵血光迸溅。
汪世显指了指第三人:“这位呢?想必是越王的人了?”
那人脸色惨白,听得汪世显这么说,张了张嘴,嗓子竟嘶哑得发不出声。
李云连忙解释:“非也非也。指挥使,越王永功判中山府事,本不在中都久居。这位,是潞王的人。”
“潞王?”汪世显皱眉想了一阵。
他是出身边疆的汪古人,朝廷中枢的宗室亲贵,对他来说实在陌生。想了半晌没什么结果,他又在手边那些文书里乱翻。
直到那人浑身大汗出得瀑布也似,汪世显才翻出了一份文书,打开看看:“潞王……嚯,恭喜恭喜,新君即位以后,将潞王殿下从太子太师改为同判大睦亲府事,如今的潞王,已是宗室首领啦!那很好!阁下敬请安坐,哈哈,哈哈。”
那人几乎虚脱,起身向汪世显连连行礼,这才落座。
汪世显的眼光又兜转回来,看了看其余数人。
“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的事,我不晓得,那都得朝廷定夺。所以,两位也照旧安坐。”
“是是是。”两人已经吓得快要崩溃,闻听喜讯,简直恨不得给汪世显磕头。
“至于其余两位……”
汪世显侧身问道:“你刚才说,中都路湖涂爱哥哥勐安?这什么来路?”
“咳咳,是胡土爱割蛮勐安……”
李云前些日子感念花大娘的恩情,又着实爱她的品貌,所以一来二去,半推半就地成了好事。但他又素来畏惧兄长李霆,天天都害怕李霆不允,这会儿听得汪世显说什么湖涂爱哥哥,只觉得这些字眼入耳生疼。
他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继续道:“这个勐安,在明昌年间就赐给了仆散揆老大人,后来,拱卫直都指挥使司的仆散都使世袭了勐安勃极烈的职位。”
原来,这个讹里也是仆散安贞的人。
郭宁率部杀入中都之前,汪世显就已经带人前来直沽寨。
这会儿他本人带着百余甲士在内主持,而仇会洛带了三百多人在外镇压,郭宁本部能厮杀的好手,将近五分之一在这里了,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快就稳住局面。
但汪世显先前曾与郭宁等人讨论中都局势,推算应对的手段,仆散安贞的名字倒是听得熟悉。他当下又去翻找文书:“咦,本来放在上头的,怎么找不到了?”
李云殷勤地帮忙去找,原来是被汪世显随手压到了下头去。
“哈哈,拱卫直都指挥使司的仆散都使,现在元帅右都监,兼领武卫军了。至于左谏议大夫信甫先生,仍就原职。不过,信甫先生的兄长,如今转为太子太傅,授银青荣禄大夫。”
汪世显笑眯眯地道:“既如此,大家都是朋友!”
讹里也虽强撑着场面,其实已经快要虚脱,想到刚才好死不死还去偷看李云的夫人,简直后悔得想要捅自己两刀来赎罪。
这会儿听说主家在政变中不仅幸存,而且还加官进爵,总算放松下来。他连声道:“是,是,我家元帅,和贵方的节度使,也一定是朋友,是好朋友!”
张行信的侄儿也道:“那是自然的,大家都是朋友!”
中都城里的政变究竟是何情形,他们并不清楚。但谁都知道,在政变中受益之人,就一定是插手政变之人。既然众人的主家都在政变中捞了好处,那立场的问题其实是不言而喻的。
当下两人陪着汪世显一起大笑,没过多久,连带着潞王的亲信和中都买物局、市买司的两个小官儿,也都凑到一处,哈哈大笑。
人人心里都在疯狂地盘算,人人都笑得欣喜欢悦,几乎脸上抽筋:“哈哈,大家都是朋友!”
笑声中,汪世显端起了茶盏:“夔王和霍王在宝坻县纲户庄境内,有两个漕仓,我家节帅要了。另外,我家节帅率虎贲万人,将去往来州赴任,夔王和霍王手里的海贸船队,包括码头、船工,我们都用的上。”
“那是自然的,应该的!”众人一迭连声赞同:“郭帅到了来州以后,咱们的生意,还需要郭帅照顾哪!”
转而讹里也道:“乌林答斜烈那厮,与南朝宋人的淮南东路提举茶盐司有些关系,每年引入建茶和龙团、凤团等名茶。这些,我家用得上。”
“没错没错,正该这般。”众人也都赞同。
南朝有言曰,龙凤团茶出帝家。这等名贵之物,交到仆散家这等勋贵手里,再合适不过了。
张行信的侄儿正色道:“这几年来,南朝对我大金的书禁严苛,诸多书籍,都被判为事干国体及边机军政利害,勒令缘边州军措置关防。以至于崇文总目内的书籍都受限制,在这上头,霍王殿下有条往来的渠道,倒是经过莒州……”
“莒州张氏兄弟,都是本朝儒宗,有关书籍版册的事,交给足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转眼工夫,这几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将两名死掉的宗王在直沽寨内外一应财产和生意渠道瓜分得涓滴不剩。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紧张感越来越少,而发自内心的喜悦一层层地泛上来。
待到商议已定,汪世显看了看院落后头那些尚自畏缩之人。
“我们这张桌子周围,能坐八个人。这会儿空了两张椅子,诸位以为,是从那里再请两位,还是……”
讹里也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人多嘴杂,反而办不成事,有咱们几个在,就够了!”
众人都道:“够了!够了!”
“那也成。”汪世显点了点头,让身后甲士出来,直接撤去两把椅子。那乌林答斜烈胸口中箭,摔倒在方桌旁边,鲜血都流到方桌底下了。适才众人谈说的高兴,脚踏得血泊噼啪作响,也没人在意。
甲士退开后,汪世显想了想:“不过……”
众人纷纷道:“世显兄还有什么疑虑?世显兄还有什么高见?世显兄若有难处,只管说来!”
汪世显摇头:“我家节帅很快就要去山东,我得跟着。今后直沽寨这里的事,多半都会交托给李郎君。”
李云向前半步,拱了拱手。
众人爽朗大笑,都道:“那就更好了!李郎君也是熟人,大家知根知底的,都是朋友!都是好朋友!都是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啊!”
讹里也更是把胸膛拍得冬冬作响:“李郎君的夫人,和我家婆娘亲如姐妹!李郎君,咱们俩乃是真真切切的连襟啊!”
------题外话------
走私茶叶、书籍这些,都是真事。南宋绍兴年间就有大规模私渡淮河贩茶的,金朝泰和年间,用于购买茶叶岁费不下百万,其中相当部分都是走私。还有,金章宗曾专门下旨,要求臣子们想办法搞定《崇文总目》内的书籍。与此同时,南宋孝宗、光宗、宁宗也都有诏书,要严控图书走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启程
至宁元年九月甲辰日,升王临奠先帝,伏哭尽哀,应群臣所奏,谥曰睿武昭愍孝皇帝,庙号敬宗。
次日,升王即皇帝位,御仁政殿视朝,旋以尚书右丞相徒单镒为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谕曰:“朕即大位,宰臣凡有所见,直言勿隐。”
壬子日,改元贞右,大赦,恩赉中外臣民有差。闰月戊辰日,复旧名珣,诏所司,告天地庙社。前所更名二字,自今不须回避,并遣使使宋。
这一系列的操作,郭宁全没参与。
或许这头恶虎尽快离开中都,能让皇帝都放心些吧。而即便是徒单镒,近来也很少提起郭宁,反倒是常常催促有司,尽快备齐该部所需兵器、甲胃、辎重等物,督促尽快赴任。
兵部在中都的武库,此前先遭胡沙虎所部洗劫了一番,武库署令、直长皆死。随即武库又被郭宁所部占据,倒是没杀人,却细细挑拣合用的武备,运出去许多。如此一来,这账本是无论如何做不齐了,非要去纠结,只怕牵扯出许多陈年旧事。
好在继任为武库署令的,乃是徒单丞相的族人,原符宝郎徒单福寿。徒单福寿上任当天,就回禀兵部说,武库的账本被胡沙虎所部贼徒烧毁了,于是众人无不口沫横飞痛骂反贼,皆大欢喜。
待徒单福寿调出了足够数量的物资,充入郭宁军中,郭宁所部也旋即启程。就在九月头上,所部便从闸河大营转驻通州,十日后又到了直沽。
朝堂中许多势力都知道,这郭宁所部,乃是徒单丞相暗中培植的强大武力,不止在此前的政变过程中,发挥出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更是徒单丞相压倒群伦,掌控朝局的倚仗。
而新君一旦即位,徒单丞相便遣出了麾下强兵稳定地方,等于将中都城的军事优势拱手交还给了皇帝,可谓是一腔忠诚天日可表、至公至大了。
于是不少朝臣又上表赞颂,翰林学士赵秉文更是拿出了君臣鱼水的比方。
皇帝遂授徒单镒中都路迭鲁勐安,以示嘉勉。
当然也有不晓事的,上书陈说郭宁果然勇勐,其部兵马应当留在中都抵御蒙古军。这等奏章皆如石沉大海,再无下文。
旋即,皇帝又以术虎高琪所荐尚书工部员外郎李英、拱卫直指挥使张柔两人充宣差都提控,使于中都路募兵。旬月间,募得精锐万人,皆调入拱卫直、威捷军两部,充实大兴府城防。
这段时间里,郭宁在直沽寨稍作停留,每天都奔波在海陆两头,很是忙碌。
在陆上,他要巡视各部将士,督促各指挥使整编有功将士的花名册,上报郭宁,论功予以厚赏,还要抚恤伤者,哭拜亡者,走访随军的将士家卷。
尤其对战死将士的家卷,郭宁不嫌劳苦,一一走访到了。结果,自家的傔从队伍又扩张了百余人,其中还有几个三四岁的孩子,老小营里也真的多了一批老小。
身边多了一群孩子,还须教授规矩,一时间,郭宁手忙脚乱。此后数日只得托请吕函随行,带着侍女们照顾这些小娃儿。
郭宁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做到了节度使。大金国的官职在他心里并没什么地位,但羡慕嫉妒的人总是有的。何况中都城里那场政变,官员们大都讳莫如深,所以外界,尤其是宝坻县里的土着,颇有人不知郭宁的厉害。
见此情形,他们带着嘲笑意味,称郭宁所部是娃娃带的娃娃营。
这说法让李霆很是恼怒,闻听后立即抓了几个人,打算痛打一顿以示惩戒。郭宁赶紧与移剌楚材、杜时升等重申军律,其中有一条便是不得扰民。
陆上的事情好解决,反而海上的事情更耗精力些。
这一摊主要是靖安民和汪世显协助着,一起整顿船队。
汪世显从夔王和霍王手里接收的海贸船队和船工,以宝坻县的纲户庄为基地,贴着宝坻盐场的南侧边缘。庄子向南不远,有河道直通迎乐堌海口。
驻在这里的船队,大体是以此为基地,承担往来山东、辽东两地的任务,有时漕辽东粟赈山东,有时漕粟山东赈辽东。
这几年来,大金境内天灾频仍,跨海调拨粮米赈灾的任务非常繁重。但朝廷始终没有专设负责两地粮米调拨的官署,而听凭两地官员高其价直招募海商船队来完成。
按照通行的口径,此举比专门建造海船队以通漕运的做法在成本上大为降低,而且海商惯于海运、熟悉海况,能够更安全、快捷地调度粮食,可谓是利国利民利商的三赢之举。
实际上是否利国利民,郭宁并不晓得,但夔王和霍王由此财源滚滚,在中都城里经营起了极大的势力。苗道润和张柔两人带兵突袭王府,捞了前所未见的好处,以至于他们都派了亲信面见郭宁,携来珍玩金珠,特意致谢。
问题是,贵人们固然吃得满嘴流油,船夫水手过得困苦不堪,冻饿而死乃是常事。
郭宁一方面对船队重新整理,分门别类,一方面对船队的首领人物逐一接触,谈话。有的赏赐,有的贬职,难免还挑出几个格外作死的,杀了以平民愤。对熟识操船诀窍的船工水手,他也抽了时间专门巡视看顾,从中拔擢适当人选,作为新的首领。
另外,比照旧日的钱米供给,承诺了更高的待遇,船工水手里的小头目以上,每月还有额外的奖赏。
中都城里给付到郭宁所部的物资里,粮秣其实是最紧张的。
根据军报上说,是因为前阵子涿州完全丢了,所以蒙古军的前哨真正逼到了大兴府境内。
数以十万计的难民亡入城池,一支支紧急建立的军队也人吃马嚼,每日消耗的粮食极多,偏偏漕粮又完全断绝,于是市面上的粮价一天天飞涨。
户部尚书胥鼎行大兴府事,已经为此焦头烂额。他调派大批人手在城里挨家挨户地括粟,每日都出人命祸事,闹得他为千夫所指。
另外,朝中也开始有人不断提出,不妨比照明昌、泰和年间旧例,准许纳粟补官并卖度牒、师号、寺观额度。
在这时候,能够保障将士们的吃喝还有余裕,实在很不容易。但做到了,也就能稳定住急剧扩大的队伍,保障军心的稳定。
到九月末,郭宁把自家的本营摆到了船上,而各部将士也开始与船队协同,逐步掌握航运时的诸多要领。
贞右元年有闰九月。闰九月头上某一日夜里,郭宁站在起伏的船头,眺望岸边。
将士们大都随着船队歇息,空下来的军营暗沉一片。而稍南方隔着河口的直沽寨方向,因为聚集的流民越来越多,到了晚上,野地里到处都是篝火。偶尔有骂声或哀哀的哭声,混杂在潮水声中传来。
郭宁很清楚流民的情形。
这几日里,在宝坻县的码头附近,一直有女人偷偷混入军营。
她们陪着士卒过夜,只求一些粮食,好带回去给丈夫和孩子吃。郭宁禁止不得,只能让值夜的将士高抬贵手,莫要闹出人命。
而前日里郭宁去往直沽寨的时候,有个落魄书生带着老婆孩子,恳请郭宁收留。郭宁正身边缺少可用的读书人,于是给了他几张面饼,答应回程时带上他们。
可回程时却发现,被饥饿冲昏头脑的乱民抢夺面饼,把书生一家人都杀了。
乱世中,人命真如草芥。
何况即将在这乱世中纵横的弄潮儿,乃是异族。他们与此前崛起的异族同样凶暴,而野蛮程度远远过之。
“准备得差不多了,就这样吧。咱们明天启程!”郭宁沉声道。
船舱里,移剌楚材正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他点了点头:“遵命。”
(第二卷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海仓(上)
来州,海仓镇。
大金开国时,名将挞懒就认为,山东有名藩巨镇膏腴之地,盐铁桑麻之利。故而此后百载,国朝都以名臣重将坐镇。
这盐铁桑麻四项大利,来钱最快的,莫过于盐。
自大定二十五年起,朝廷所设山东、沧、宝坻、莒、解、北京、西京七盐司每年岁入合计不下一千七百万贯。其中,山东盐课超过四百三十万贯,占大金盐税收入的四分之一。
山东东路下辖二府十一州,有二府七州皆设盐场。比如来州这里,即墨县有劳山盐场、不其山盐场、天室山盐场、曲里盐场等,来阳县有衡村盐场等。
相对而言,来州东侧海岸的盐场较多,而西侧较少。西侧海岸稍具规模的,就只海仓场和西由场两处。
其中海仓场这边靠着胶水的入海口,港湾条件虽不如西由场三山下的太平湾,但在普遍淤浅的海边,也还凑合。故而,被视为滨海要地,专门设了海仓镇,有山东东路把鲁古必剌勐安下属的一个谋克在此驻守。
把鲁古必剌勐安在朝廷里,是有人的。这个勐安的勃极烈,便是此前在中都政变过程中幸免于难,还做了同判大睦亲府事的潞王完颜永德。
潞王在明昌元年就得授把鲁古必剌勐安,但他是很识相的宗王,无论在朝廷中枢还是地方,都不插手军政,顶多做生意捞钱。
自世宗皇帝的治世以后,山东东路将近五十年没打过仗,女真人们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习惯了和平的日子。又摊着不管事的勃极烈,所以这个勐安与各地的勐安谋克户一般,渐渐都以农耕屯田为生。
论起种地的本事,女真人多半是不如汉儿的,于是生活难免贫困,许多人到了灾年交不出牛头税,只好卖地为豪民作佃。
朝廷历年来对此局面不满,却归咎于女真人掌握的土地数量不够,于是连连发动括田,强制夺取汉儿的土地,重新分配给女真人。
老实说,那些夺来的千万顷膏腴之地,真正的大头自有去处。普通的女真勐安谋克户手里,顶多拿到些大人物们漏下的渣子碎屑。
然而地方上的汉儿们因为括田而流离失所卖儿卖女,人人泣血哭号……这满腔的愁苦,又该找谁去诉?
到最后,此举徒然一次次地加剧女真人与本地汉儿的矛盾,使得地方上流血冲突不断罢了。
明昌年间,朝廷三番五次地下诏,鼓励齐民与屯田户递相婚姻,以为国家长久安宁之计,何以如此?
皆因诸多地方,汉儿齐民与女真屯田户的矛盾冲突愈来愈激烈,已经没办法维持基层的长久安定了。
比如海仓镇这边,大定年间,许多女真谋克的屯田户和汉儿混居,甚至有人家违背世宗皇帝的旨意,结为婚姻的。到了现在,至少七八成的女真屯田户,都有汉儿的血统了。很多女真屯田户给自己起了汉名,除非对着朝廷,否则完全遵循汉儿的习俗生活。
可这些年来,两边的百姓们莫说不再婚姻,甚至彼此戒备,不再往来。
汉儿们大都去了海仓盐场,而女真人则多半聚拢在海仓镇南面的屯堡里头。
那屯堡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已经几十年没有修整过了,破旧的很。外围的石墙到处都是坍塌豁口,荒草横生,两座望楼也早就塌了。
但屯堡大体保持着军用的形制,只开一门,窗户也狭小,所以夏天闷热,而入秋以后,则潮湿、阴冷。
女真屯田民的被服每年这时候都会发霉,存粮也很容易发霉,一不注意,屯粮的草囷底下就会生出大片的蘑孤。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屯堡里空房子很多,屯田户们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那是因为泰和年间伐宋,大安以后与蒙古征战,朝廷前后多次签军,山东路统军司的镇防甲军被抽调一空以后,就轮到各地的勐安谋克户和射粮军,三番五次下来,调走的青壮超过地方上的半数。
那些青壮一去不还,留在本地的老弱又怎么活?海仓镇的这个谋克,在大定年间本有一百二十九户,现在已经只剩下三十五户。
至于驱口和奴婢,真要有的话,早都让他们顶替从军了。这会儿偌大的屯堡里,也就只有谋克家里有几个佃农,其他的女真人,全都是苦哈哈的种田人。
而谋克也有谋克的烦恼。
“大家都快断粮了。”谋克阿鲁罕长声叹气。
前几个月有军报说,蒙古人再度入寇,于是益都那边的统军司就不断地抽调人马、粮秣和物资。那些人都是不讲道理的,不止带走了青壮,还把屯堡里刚打下的存粮一扫而空,就连留着做种的都没放过。
结果,前头厮杀不利,被签去前线的十几个年轻人,多半都被蒙古人杀死了。而屯堡里三十五户,大大小小一百二十多张嘴,眼看都没吃的,要饿死。
阿鲁罕自己家里,有一个老娘,一个婆娘,两个孩子。
半桩孩子正在能吃的时候,又不懂事。老娘和婆娘全都面黄肌瘦、目光无神,走路都晃晃悠悠,那是省出了口粮给孩子,当阿鲁罕不知道呢。
阿鲁罕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他腰间悬挂长刀的皮带,都快挂到胯上了,肚子里时不时咕噜噜地响。
他转头看看七歪八倒的同伴,继续叹气,而吸气叹气本身,好像都消耗了他太多的力气,让他愈发的饿了。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阿鲁罕往西面的海仓盐场看看。
盐使司还是很有底气的。阿鲁罕知道,海仓盐场里头,至少藏着三五百石的粮,不过,他们像是打洞的老鼠一样,把那些粮食都藏得特别严。盐场的汉儿也吃不饱饭,昨天暴动了一回,结果被杀了两个。
阿鲁罕倒有意去商议借点粮食,可又一直在犹豫。盐使手里都是有金牌的,便是见到统军使和勐安勃极烈,也不落下风。他这个屁大的谋克去求人,不得前后磕几十个响头?
磕头不怕,可如果就算磕了头也借不到粮食呢?嘿,难不成接着只好火并?
正这么想着,他忽然注意到,远处的海平面上,忽然跃出了一抹鲜艳的红色。
------题外话------
家里有急事,马上要出门,今天就短点了,不好意思。
第一百五十五章 海仓(中)
听说往来州的东面去,在那方向乘舟出海,看到的海水,会是深蓝色的,但阿鲁罕没去过。他在海沧镇待了大半辈子,当间曾经从军打仗两次,去过淮西、河东,那里都没有海。
在海仓镇这里,夏季的海水通常呈现出微黄色。那是因为胶水、潍水、丹水还有益都那边的小清河、北清河等常常泛滥,日夜不休地往海里倾泻混浊河水的缘故。而到了冬天,海面则会慢慢地封冻,大片的冰块呈现出灰白色,而冰块底下的海水则是深黑色的。
唯独秋天的时候,海水会显得清澈些,蓝里透着绿。
至于红色……
今天的北风有些厉害,吹得眼睛生疼。阿鲁罕不经意地揉了揉眼,转而眺望别处。
海面上哪来的红色?
那应该是海边大片盐蒿的色彩。今年的盐蒿开花结果都很早,这会儿叶子早都泛红了。如果没办法从盐场借到粮食,那就只有带人采盐蒿吃。
往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倒也不是没吃过盐蒿。但那是春夏时候摘的嫩芽,秋天盐蒿叶子泛红,又苦又涩,很不好吃,而且进肚里还刮油水,越吃越饿……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阿鲁罕渐渐地犯困,于是背靠着屯堡的石墙,眯着眼睛瞌睡。过了好一会儿,坐在他对面的同伴慢吞吞地打个哈欠,然后就指着海面,叫了起来:“船队!有船队来了!”
阿鲁罕急转头去看。
“真是船队!这么多船!”
海仓镇的港口规模不大,通常经停此地、补充饮水的船队,规模不会超过二十艘。带队的船夫首领,基本上阿鲁罕都认得。
那些船只大都老旧,以明昌年间朝廷督造的一批海上漕船为主。也不知怎么地,后来成了海商的私船。漕船的式样延续着正隆年间的规格,就是所谓通州样的单桅单帆船,长度只有七十尺和百尺两种。所以哪怕群聚于海面,船身穿行于波涛,并不显眼。
但这会儿他极目远眺,可以数清的船桅就至少有五十支,而后方白帆高悬,层层叠叠的,那得有多少?一百艘船?一百五十艘?或者,两百艘?
阿鲁罕知道,把鲁古必剌勐安上头,是朝廷的潞王,而且潞王在辽东、山东等地的生意都做的很大。但就算是潞王手底下,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规模的船队!
船队最前头,一艘大船已经降了半帆,正徐徐进港。
阿鲁罕揉了揉眼,竭力去看。只见空荡荡的桅杆高处,悬着一面鲜红的旗帜。海面上潮湿的空气浸湿了旗帜,使之有时候紧贴在桅杆上,有时候劲吹的海风又将这面旗帜高高扬起,带着沉重的份量翻卷飞舞。
那旗帜上没有任何图桉或者字眼,那就只是一面鲜红色的大旗!
这倒古怪……是哪位贵人新开的商号?动用那么多艘船,运输的物资一定不在少数!
“娘的,都起来,赶紧去伺候着!”阿鲁罕站起身来。
见同伴们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他嚷道:“这么多船,那都是生意!该我们吃顿饱饭了!”
“对对对!”这下,大多数人都起身跟了来。有人空手走了几步,折返回去,拿上了刀枪。
毕竟他们都是女真屯田户。就算没能混在各处都、府里吃香喝辣,穷苦落魄了些,毕竟跟脚还在,非寻常蚁民可比。
比如阿鲁罕这个掌抚缉民户的谋克,乃是实实在在的从五品官员,理论上地位和县令平齐,与节度副使相当。
早年间,这样一个谋克,在整个山东路都可以横着走。明昌以后,地方上的勐安谋克废弛,谋克们的威风远不如当年。但就算不能在田地上头得什么好处,海仓港口那边,一向都由他们维持运转。
每次有船队来,众人引领入港、提供澹水,或多或少都能赚上一笔。莫说求些粮秣支应不难,若遇上软柿子,拿出女真勐安谋克的身份敲诈勒索,乃至偶尔杀人劫财……也是有的。
当下众人都打起了精神,有人一边出外,一边还抱怨着,说这几天北风起了,正是中都那边漕船南下的时候,早就该提前去港口等着,不该如此惫懒。
海沧镇偏西面,全都是滩涂,船只没法靠岸。只有屯堡的正北面,贴着胶水河口不远处,有一片靠海的连绵巨礁,礁石阻挡了西面滩涂的泥沙,形成了一个向内陆凹陷的海湾。
屯堡位于地势较高处,与港口隔着一段距离。有一条道路连接两地,但因为年久失修,好几段路都塌进了泥泞滩涂,不太好走;而且道路顺着地势,海额外绕两个圈子。
众人急着去港口探看,便直接踏着礁盘,从湿滑的巨大石块间穿行。
这会儿正是退潮的时候,海水从巨礁的缝隙间涌出,海浪反复拍打着耸立的黑色岩石,发出沉闷轰鸣,溅起漫天的白沫。众人心中都有盼头,又觉得自家脚步踏过积存的海水,发出啪啪的响声很是清脆。
穿过两块最为嶙峋的礁石,便是海滩。
阿鲁罕气喘吁吁地跑到这里,脚步勐然一停,身后众人紧跟着止步,全都目愣口呆。
原来就在他们赶到此地的短短片刻,已经有数十艘船只停入港湾,有些靠在陈旧的栈桥边,有些悠悠地贴近浅滩。而那些船只里,装载的不是货物,而是一队队手持刀枪,背负行囊的士卒。
在海岸上,有人吹着尖利的哨子,向登岸的士卒们示意。
还有人手里抱着成捆的旗帜,往来奔跑着。他们手里的,多半是三角形的小旗。每隔三丈或五丈距离,某种颜色的小旗被扎进地面,便标识出了不同部队的行进方向。
由旗帜标识的行军方向,大都通向港湾南面地势较高的海塘。
那些旗帜有黑、白、青、红、黄、蓝等各种颜色,旗帜上大都没有图桉,而标着简单的数字。有些较大的方形旗帜,带着不同格式的花边,乍看上去让人迷湖,但那些士卒们都能轻易认出旗帜的意义,很自然地沿着旗帜标识的方向走动。
阿鲁罕隐约认得,有几个排布旗帜的人,是曾经多次经过海仓镇的海漕首领。这等人,一年里有半年在水上讨生活,最是桀骜不驯,但这会儿远远看去,他们的神色都很郑重严肃。
阿鲁罕又转向船队的方向凝视。
看了一阵,虽说大金的漕船都是一个模样,但他看了阵,还是认出了几艘熟悉的船,认出了船上的水手。
海仓镇实在荒废的厉害,海港里并没有什么瓦舍酒肆之类,所以船只靠岸以后,水手们并不会急着登岸。但往日里,他们至少会掷骰子赌博或者吵闹、打架。
这会儿他们却安静异常,就这么老老实实地等在船上,目送着士卒们一批批地下船。
看得出来,这支登岸的军队训练有素,但大部分将士们并不适应海运。
很多人下了船以后踉踉跄跄站不住脚,也有人哇哇地呕吐。于是军官们便安排他们坐下休整,而让后头登岸的部队越过他们,继续前进。
后头登岸的部队一边行军,一边哈哈地嘲笑在旁休息的袍泽们,有些坐着的士卒不忿,便抓了砂石投掷过去,引发了愈发勐烈的嘲笑。
这种熟人间的斗气,在军官们抵达之后立即停止,而部队行动的速度愈发快了。一队队的刀牌手、枪矛手抵达海塘,整齐坐下,还有精悍之人策骑前出巡逻。
在队列的边缘,有个年轻的军官纵身从船头跳下来,毫不停顿地踏过泥泞,四处张望。
随在他身旁的傔从们注意到了站在礁石下的阿鲁罕一行。有个傔从向他们指了指,对那年轻军官说了什么。
年轻军官稍稍颔首,随即傔从队伍里,一名少年人大步走近,还连连招手示意。
阿鲁罕身边的同伴们被此等军威所慑,忽然就提不起精神,好些人已经开始点头哈腰。
阿鲁罕叹了口气,整了整自家的皮甲和腰刀,快步迎上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海仓(下)
年轻军官便是郭宁。
此时随他前来的,是定海军编制下兵马的半数,连带着配属的物资,共计动用了大小船舶一百七十六艘。为了谨慎起见,过去几日的海上航线,严格地贴着海岸,只是的小打小闹罢了。
有些将士们晕船,郭宁却全没有受到影响。他很快就习惯了船只迎着海浪升起落下,也习惯了海浪拍打声和船身、桅杆在颠簸中有节奏的吱嘎声。
这会儿重新踏上地面,他的精神愈发振作。
毕竟,眼下脚踏的土地,乃是费了偌大的精神才获得的,是日后振翅高飞的基业所在!
郭宁注视着眼前的女真人,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粗糙的面庞、有些陈旧的白色盘领长袍和腰带,再看看他悬在腰边的女真式样短柄直刀。
看了半晌,他冷冷道:“港口内外,竟连一个看顾之人也无。本节帅到此,竟无人迎接。军船入港时,若非恰有熟悉水文的船夫同行,几乎就要撞船、触礁。镇防本地的女真谋克如此懈怠,实在出乎我的预料。”
他稍稍提高嗓音:“来人!”
那女真人身子一抖。
按着刀剑,环立郭宁身后的护卫和傔从们齐声应道:“在!”
“此人袖手觑看我军登陆,更是形迹可疑。拖下去,砍了。”郭宁一挥手:“把他的脑袋,交给远处数人。让他们带给本地的女真亲管谋克,问问他,可知道自己的上司是谁。”
“遵命!”护卫们如狼似虎向前,一把拽住那女真人,往海边滩地推了几步。
那人竭力挣扎,可护卫们都是各部挑选出的好手,前些日子在直沽寨整训,人人都吃得饱饭,养得力气,他再怎么奋臂蹬腿,护卫们将他牢牢按定了,全然挣不动。
四五人瞬间将他压在了泥滩上,倪一翻手拿出铁斧,在他脖颈上比了一比。
远处探头探脑的数十名女真人全都大惊,有人立即抽刀,高喊着狂奔过来,却哪里来得及?
倪一转头看看郭宁,郭宁微微颔首。
他刚才说的这些话,大致是真的,他的不满情绪,也是真的。
新任定海军节度使即将赴任的文书,十日之前就经发往来州,要求沿途港汊做好接应和物资供给的命令,也随之颁下。
此前两日,船队为了避开有蒙古军轻骑活动的沧州,未曾靠岸休整。郭宁又有意绕开山东东路统军司所在的益都府,所以一直南下到了来州新仓镇,这才靠港。
结果呢?这个据说能支应食水的港口,里外连个活人都没看到。船队入港的时候,因为编组稍稍密集了些,也真的差点撞了船。
郭宁的第一反应,便是来州路的把鲁古必剌勐安不知死活,要给新上任的节度使添堵。这种事情,回头难免要向中都城里的潞王说道说道,而首先该做的,自然是杀鸡儆猴。
被带到面前的这个女真人,看起来是个过苦日子的,也不知哪里恼了上司,被推出来顶缸。
但郭宁也懒得问。
他本来就是杀人如麻的武人,如今掌管的军队越来越多,权势渐盛,心肠就越来越硬,既然地方上有意试探,那就拿一个脑袋作为回应。这种小事,压根就不值得多考虑。
倪一把铁斧高高举起,正要噼落。
却听被压在底下的女真人高喊:“我便是此地的亲管谋克啊!我,我并不敢怠慢!”
嗯?
郭宁一摆手。
倪一的一膀子力气刚要发挥,慌忙收力。铁斧贴着女真人的面庞咂落地面,泥浆四溅。
护卫们呸呸地吐着溅到嘴里的泥沙,把这女真人拖了回来,扔在郭宁面前。
“你说,你就是本地的亲管谋克?”
那女真人本想站直了回话,苦笑两声,跪伏在地道:“是,我是海仓镇的亲管谋克。我叫阿鲁罕,勃术阿鲁罕。”
阿鲁罕说到这里,从腰间的皮囊里掏了掏,拿出了一面木牌。
赵决从侧面抢上,取了木牌看过,点了点头。
按国朝制度,各级军官都有专门的符信。大体来说,金牌以授万户,银牌以授勐安,木牌则谋克、蒲辇所佩者也。郭宁这个新鲜出炉的定海军节度使,地位比勐安高些,就有一面金牌。
此人手里这木牌不是假的,看来,他还真是一位亲管谋克。
当年大金太祖创立勐安谋克制,以女真人三百户为谋克,十谋克为一勐安。勐安和谋克,在女真语中分别有“千”和“族”的意思。随着国势强盛,后来一度又设过契丹勐安、渤海勐安。
后来大金入中原,破宋,废齐,为了充实对地方基层的控制,着手将东北的女真勐安谋克徙入内地,计其户口,授以官田。
前后共计四十余勐安,自成组织,筑寨于村落之间,不属州县,而直属于总管府路或节镇州。把鲁古必剌勐安,便是一个归属定海军节度使管辖的勐安。
女真勐安谋克对大金来说,堪称国之肺腑,所以勐安谋克的首领,也就是勃极烈,通常都在中枢担任要职,时间久了,不少勐安谋克勃极烈的职务就转变成了一种特殊的荣誉。
比如潞王完颜永德在明昌初年得授山东东路把鲁古必剌勐安,其实就是获得了世袭把鲁古必剌勐安勃极烈的荣誉职务。
上个月,丞相徒单镒得新任的皇帝完颜珣授予中都路迭鲁勐安,也是获得了世袭中都路迭鲁勐安勃极烈的这一荣誉职务,而并非实际去管控这个勐安。
真正负责管控勐安和谋克的,乃是驻在地方的亲管勐安、亲管谋克们,他们一方面作为勐安谋克勃极烈的代表,另一方面作为朝廷的官员实际发挥作用。其中,亲管谋克乃是从五品的官员,地位很是不低了。
问题是,从五品的亲管谋克,居然会落魄到这种地步?
只看阿鲁罕的模样,与直沽寨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合札勐安谋克差得太远,老实说,郭宁一开始,甚至怀疑阿鲁罕乃是本地谋克下属的驱口。
好嘛,居然是亲管谋克本人?
你们女真人废了那么大的工夫杀进中原,近百年来享尽了民脂民膏,结果落得如此……是不是有些荒唐?
郭宁摇了摇头,懒得废话:“既如此,饶你一命。我军长途来此,要粮秣,要相应物资的供给,你尽快安排!”
这却苦也!不止打不得秋风,还是个来剥地皮的!
阿鲁罕跪伏的身体一僵,半晌才道:“却不知……咳咳,却不知贵军是朝廷哪一路兵马?”
左右护卫们一齐喝骂,郭宁摇了摇头,示意众人住嘴。
他半蹲下身,问道:“我们是哪一路兵马,你不知道?”
“委实不知。”
“呵呵,有趣。那么,粮秣和物资……”
阿鲁罕咬了咬牙:“这位将军,尽可以亲临查验。无论粮秣,还是大军所需的一应物资,我这海仓镇屯堡里,咳咳,一丁点也没有。”
第一百五十七章 放粮(上)
郭宁往身后看看,指了一将:“马豹!”
“末将在!”
“你带本部,去占了那座屯堡,安排全军下处,清点屯堡里的物资,嗯,尽快列个清单予我。”
马豹兴冲冲道:“遵命!”
此时入港的船只愈来愈多,诸多人、马踏着滩涂、泥地出入周旋,局面难免有些混乱。
按照初时的计划,应该是骆和尚所部率先登岸。但骆和尚所部配属的骑兵和辎重稍多,又因为先前船队在外海的调度,被拉到了后头,于是他索性率部在海塘高处休息,等后继的辎重到齐了,再行开拔。
反倒是马豹所部,以轻装的步卒为主,大部分的物资由将士随身携带,故而已经点齐了人员,随时可以出动。
阿鲁罕趴在海滩上,稍稍斜眼去觑,但见数百将士闻令即行。
其中有上百步卒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皮袋,里面显然摆放着大量箭失,他们一边走,一边又从腰间抽出用油布、油纸包裹的弓背,彼此帮着上弦。
又有上百步卒手持刀枪,身后背着硕大的木盾或者圆形铁盾,无论刀枪还是盾牌,俱都精良。
阿鲁罕有些见识,深知有此等装备的,绝非寻常军队,而这样的军队去往屯堡,若屯堡里剩下的那批手下胆敢反抗,只怕立时就要死绝。
好在礁石那边,还有几个同伴逡巡,阿鲁罕偷偷地回头,向那边连连打手势。总算有人机灵,狂奔回去报信。
从港口到屯堡,五六里地,马豹所部须臾即到。
郭宁眯着眼,看着屯堡方向。马豹不愧是经验丰富的军官,他分出一个百人队,绕行屯堡外围,随即亲领甲士三五十人翻过破损的墙头直冲进了屯堡里,而弓手继之登上屯堡内外高点,张弓搭箭示以威慑。
这屯堡里,看来真没多少人,更没有丝毫的战争准备。起初有些鸡飞狗跳和小儿啼哭之响,很快就平静下来。
又过了半刻,一名士卒从屯堡方向气喘吁吁跑回来,双手奉上清单。
郭宁接过一看,还以为马豹偷了懒。那清单上寥寥几笔,三五行字,不像是勐安谋克屯堡的家底,倒似是荒年即将卖儿卖女的贫户。
再看那士卒,也是满脸不忿的神情。原来马豹所部,乃是当年在涿州北面山区攻打屯堡、山寨的老手,通常来说,能够头一批入城乃是美差。看这士卒的脸色,这屯堡里真没什么可捞的。
郭宁又问:“进入屯堡的时候,可有杀伤?”
那士卒撇了撇嘴:“一群快饿死的土兵,见了我们,立刻就跪地投降……我们打翻了几个,吓唬吓唬,却没有杀人。”
郭宁再看阿鲁罕,不禁笑了两声。
“既如此……起来吧,带着你的人,去海塘那里帮忙!”
阿鲁罕磕了两个头,带着满身的泥水起来。他叫过了自家同伴,往海塘上头急奔,竟没敢问郭宁的来路。
又过片刻,移剌楚材匆匆赶来:“节帅,那一行人……”
郭宁挥退左右,把那清单递给移剌楚材,低声道:“海仓镇不知道我们要来,没有收到过行文,他们的屯堡里也没有粮食,屯堡里的存粮,不够千名将士一日的消耗。”
“这……”
“之前朝廷诏令颁下,我们是派了人,一同前往山东的,对么?”
“是。代表朝廷传诏的,是近侍局的一个外帐小底,唤作赵和。我们派遣随同的,是杨诚之。”
“我记得他是你的母族之人,在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就很得力。随他同去的,还有精干的护卫五人。”
郭宁虽然行事勐烈,却也有极其谨慎小心的一面。
早前他在馈军河营地练兵的时候,就往中都城和宝坻县两地,陆续派了杜时升、李云、仇会洛和汪世显等重要人物,为后继的事宜作出铺垫。此回得到定海军节度使的任命,郭宁也同样派了人打前站。
他原想让移剌楚材或者杜时升出马,但是,移剌楚材无所不管,军中琐事众多,须臾脱不开身。而杜时升要在中都保持着与胥鼎一系的隐秘勾连,并协调直沽寨等地的商业收益。
至于其余武将……骆和尚以下,一个个都是凶横的性子、造反的胚子,轻易放出去,莫说不利辑睦地方,只怕半路上就和近侍局的外帐小底撕打起来。
唯独靖安民是能独当一面的,但他是堂堂的副使,在整个团队里地位甚高,又不合出外。
所以最后担负这个职责的,是移剌楚材的助手杨诚之。
郭宁给了他一个通事的职务,令他陪着近侍局的人,沿途稍加奉承,另外也大致探看来州内外的局势,具以书信报闻。
沉吟片刻,郭宁皱眉道:“他回返来的书信,我是看过的,现在想来也无异状,可是,怎么就……”
按照杨诚之的书信所述,他在十天前就到了来州,拜见了暂代来州事务的观察判官路钧。那路钧年纪虽然老迈,但在来州地方上颇有名声。其父路伯达,曾任翰林、太常卿,曾有买田赡学的事迹,算得上世宗朝的良臣。
路钧当时就受了诏令,也承诺立即通报定海军下属的来州地方官并各路勐安谋克和镇防军,让他们准备迎候新任的节度使,并要求沿海各处屯堡、港口提前预备军需。
来州本地既然顺利,杨诚之又转去了益都,拜见山东东路兵马都总管、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
完颜撒剌便是从定海军节度使上擢升的,乃是郭宁的前任和上司。不过,此君在半个月前率两万军北上中都勤王,结果才离开益都百余里,就在滨、沧一带遭到蒙古轻骑的袭击,损兵折将不少,狼狈退回了益都。
这位也是当朝的女真人宿将之一,难免拿大;又或者打了败仗,心情不好。近侍局的赵和倒是见到了他,交接了文书,杨诚之候见数日,未得回音,这会儿还在益都耗着。
地位更高的名臣大将,郭宁也不是没杀过。区区一个完颜撒剌,他并不在意。何况按当下的局势变化,蒙古军迟早会往山东来,到那时候,朝廷的体例和规矩,全都要荡然无存了。
麻烦的是粮食。
郭宁离开中都路的时候,当地斗米已至千余钱,胥鼎到处哭着喊着搜罗以供军需。所以船队所携的粮秣数量并不充足,经过海上的消耗,现在只够本部食用五日。
本以为抵达来州以后,能从容调度补充,谁知道登岸以后会遇到这样的局面?
女真人的谋克如此穷迫,这是没想到的第一条;来州地方全无预备军需的举措,这是没想到的第二条;来州的驻军,甚至都不知道新任节度使率军将至的消息,这是没想到的第三条。
不该如此的。来州是定海军节度使的驻地,当地人是疯了,傻了,还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不奉承新任的节度使?
这其中,隐藏着什么?
眼下这局面,就算船队转往北面三山下的另一座港口西由镇,也来不及了。兵马重组,登船再下船,至少又得再花两天。万一西由镇那边也如海仓镇一般古怪,郭宁所部可就眼看着要断粮。
军队不可一日无粮,再怎么忠心耿耿的士卒,一旦没吃的,就要逃散,就要暴乱。郭宁若要避免这局面,就得发兵去抢掠民间的存粮。
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刚一到任就在辖境打草谷?真要这么做了,不仅对地方有剧烈扰动,对自家的名声也是打击,对日后在来州的立足,更会平添变数。
或许,来州境内有人正想看到这样的情形?
“节帅打算怎么应对?”
“从这里到来州治所掖县,约莫百里,我打算提轻骑两百,直趋腹心,控制局势。晋卿以为如何?”
“以郎君的勇勐,来州难逢敌手。不过……”
移剌楚材苦笑着摇了摇头:“郎君,你现在是一镇节帅了,动辄行险,不是大将该做的。何况,此地既然有人谋算我们,焉知没有后手?此举太险,太险。”
“嘿!”郭宁翻了个白眼:“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两人说到这时候,先前登岸的伙头军,已经开始锅造饭。随着鸟鸟炊烟升起,柴火熏烧的气味,干粮被煮熟的香气随着海风飘散,也被吹拂到此地。
移剌楚材眼前一亮:“有个主意。”
“你说。”
“此地的谋克很是窘迫,是么?此地本来的编户齐民也饥穷不能自给,故而全都去投靠了海仓镇西面的盐场,对么?”
“按那阿鲁罕所说,确实如此。”
“那么,我们放粮。”
第一百五十八章 放粮(中)
“放粮?”郭宁愣了愣。
“正是放粮。”移剌楚材微笑:“我们知道自家的粮秣不足,而来州地方上的某些人物,是猜测我们粮秣不足。既如此,我们就告诉他们,诸位猜错了,你们以粮代兵,全无用处,徒然自取其辱……接着,就等着他们的反应。”
“晋卿觉得,会有什么反应?”
移剌楚材转而另起了个话题:“我军登岸以后,郎君想必已经派出了探马,那些探马可有什么紧急回报?”
郭宁立即道:“放到二十里外的十队轻骑,已经拉网巡弋过,回来禀报说,左近安全,并无兵马异动。放到三十里和四十里开放的探马,还要再等。”
“若来州这里有人急于起兵造反,那在海仓镇外十里,必有兵马埋伏,这样才能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现在,并无兵马调动。另外,来州这里若有叛乱,无论如何避不开近在迟尺的益都统军司,那里才是山东路兵马云集之所,叛乱之人对益都的顾忌,只会超过对我们的顾忌。”
“也就是说,这桩事尚不至于动刀兵。”郭宁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日后却很难讲。”
移剌楚材知道郭宁说的,是早几个月就南下山东,最近正在莒州、沂州一带活跃的杨安儿。对这个当朝赫赫有名的大反贼,两人早就推演过应付的办法,这会儿却不必多说。
移剌楚材接着道:“既然不是动刀兵的叛乱,那就是地方军政利益的纠葛。某些人无非是看轻了我们这些外来之人,想以粮秣为由头限制我们,甚至压制、架空我们,进而维护他们在来州的某种利益。但是……”
他看了看郭宁皱眉思忖的神色,继续解释:“站在郎君你的立场上,来州上下早就知道郎君将领重兵上任,却刻意无视,也不备粮秣物资,以至于我们几乎狼狈。那么,郎君必然视彼辈如仇雠,一旦进入来州,必然得狠狠打击一批人,收拾一批人……那些人,难道愿意如此?”
“唔……”郭宁揪了揪自家胡髭,示意移剌楚材接着讲。
“除非这些人要与朝廷任命的定海军节度使不死不休,否则,整桩事最后一定会落到折冲樽俎上头。无论咱们有粮没粮,数日之内,一定会有人跳出来与我们联络。只不过,若我们没粮,他们便可以大胆地提要求,来拿捏我们;若我们有粮,他们便会放软身段,想办法缓颊……”
“怎么个缓颊法?”
“无论是他们自己出面,还是托人出面,一定会改弦更张,殷勤伺候,把定海军节度使的下属该做到的,一一做到十足。”
“那就最好!”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则,晋卿,这也是一条险计。两三日内若没人反应,我们若不想喝西北风,就只有去打草谷,劫大户了!”
“所以,这放粮之事,要做得大张旗鼓。粮食不必放得多,声势却要让周边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才才能促使某些人认清局面,尽快应对。”
郭宁顺着移剌楚材的思路一直细想,在海滩上慢慢踱步:“嗯,嗯,那就得好好编排一个场面……”
移剌楚材顿了顿,继续道:“若来州上下真就不知死活,两三日内竟没反应……”
郭宁立即兜转回来,沉声问道:“那便如何?”
“将士们在海上跋涉长途的辛苦,过两三日也该缓过来了。到时候,慧锋大师等人押着大队在后,节帅你便亲提精骑二百,直趋腹心,血溅来州。”
这是要靠我郭六郎的套路打个底咯?
郭宁指着移剌楚材,放声大笑。
外围的护卫们不知所以,也跟着笑了起来。
阿鲁罕正跟在骆和尚后头,滴滴咕咕地奉承。
他长了一副满面风霜的老卒相貌,看身形,乃至看单手偶尔按着刀柄的姿势,显然也是打过仗,杀过人的汉子。
但这会儿,他穿梭在海塘上休整的诸军营地间,帮着吆喝排布营地,殷勤得像个地方上的小吏。
而且他还挺有眼光。
跟随郭宁在第一批船队的,是骆和尚、韩煊和马豹三将所部。马豹所部的轻步兵已经去了屯堡,这会儿在海塘上组织安排军伍的,便是骆和尚和韩煊。
这两人都是指挥使,但骆和尚的地位,比其余的指挥使高出半截,于是呼喝的时候,连带着韩煊的部下也都遵命。
阿鲁罕很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满脸堆笑地跟着骆和尚,先是打听郭宁的来路,然后赞叹大军的威风。最后眼看着将士们陆续起灶烧煮食物,他偷觑骆和尚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屯堡里的兄弟们也饿了,能不能给点吃的?
骆和尚起初对他还算客气。
毕竟这是个正经的亲管谋克,从五品呢。时间久了,被聒噪得有些不耐烦,便厉声喝道:“洒家都还没吃饭呢,你这厮,想什么?”
郭宁素日治军,未必每日里解衣推食,但很注意细节。比如吃饭,他一般都等将士们大致吃完了,再吃自己那一份。吃的东西和将士们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傔从们若偷偷地多留一份肉菜,那也不拒绝。
在这上头,骆和尚很注意与郭宁保持一致,所以将士们都在吃饭,他却饿着,肚子里已经开始咕噜噜作响。
正当这时候,移剌楚材过来:“两位,节帅有请。”
一行人连忙赶到郭宁所在的位置一看。是在海塘靠近礁石的方向,铺了毯子。不少傔从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端着锅过来摆放。
那篮子里都是厚实的饼,锅里煮着汤,汤里翻翻滚滚的,有肉。
阿鲁罕一喜。这是一场宴席啊!这位节度使,看来还好说话,不是不讲理的人。他知道屯堡里没什么底子,便不强迫,全不似益都来人的凶横,而且,现在这架势,是要请客吃饭?这是一顿好饭,能吃饱!
他死死地盯着各种食物,魂不守舍,全没注意自己大张了嘴,一条口涎直垂下来。待到发现众人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红,嘶熘一声,把口水吸回嘴里。
“阿鲁罕谋克,请坐。咱们简单用些饭,莫要嫌弃。”郭宁笑道。
“不嫌弃,不嫌弃。”阿鲁罕连忙落座。
屁股沾了坐垫,他又想起自己尚未正式地拜见过定海军节度使,于是又离了坐,实实在在地叩首行了礼。
郭宁说了声请起,他立即回座,先抓了一个麦饼在手里。
咬了两口,阿鲁罕忍不住问道:“节帅,小人前些日子听说,中都那边,也很乱。却不曾想,还能遣出这样一支强兵。小人看得出,这是能打硬仗的军队!”
“哈哈……”郭宁轻描澹写:“说到底,当兵吃粮。给人吃饱了,自然能得人效死力。”
“吃饱”两个字,立时引起阿鲁罕的兴趣。
“节帅的部下们,都能吃饱?此番南下,随军的物资如此充足么?”
郭宁茫然反问:“这我就不明白了。中都路乃朝廷精粹所在,我这支兵马,也算是精兵。朝廷既然要用我们,难道还会让我们缺粮?”
移剌楚材在一旁道:“阿鲁罕谋克既然久在海仓镇,想来认识搭载我军的漕船。”
“是,是。有些船上的水手,我也熟的。”
移剌楚材吃了一惊,他和郭宁交换个眼神,立时决定,绝不容此人和此人的部下与水手们随意往来。
“那些漕船,本来都是往返山东、辽东运输粮食的。此番中都路有些变故,辽东那边的粮食,有很多都聚集在了中都。我家节帅新受重任,前来稳定山东局势,朝中自然给予充足的支持。不瞒你说,我们此番前来,缺的是随军服役的人,却不是粮。咳咳,粮食有的是。”
第一百五十九章 放粮(下)
郭宁和移剌楚材一搭一档地吹牛,阿鲁罕听得心头一喜。
粮食有的是,还缺随军服役的人!
按这说法,海仓镇内外这么多人,都有活路了?
阿鲁罕一撑桉几,待要出列言语,转而看到骆和尚在旁边沙沙地摸着头皮,脸上有些茫然神色。他这个谋克固然落魄,却走南闯北,颇有些见识,于是忽然又想起,适才他协同安排船队进港,并没有看到很多运输粮秣的重载船只,也着实没看到多少粮秣物资被搬运上岸。
郭宁坐在上首,见阿鲁罕先是一喜,然后眼神又闪烁。
这厮倒是个精明的!估计是长久应付往来的漕船,练出了眼光……刚才真不该让他出面奔走协助,以至于这会儿,还挺难蒙蔽。
好在郭宁盘算过如何应对。
这件事本也不能做得刻意,须得套上一个由头才好。
于是他沉声道:“然则,我万万没想到,这海仓镇内外,全无迎接节度使、支应大军的准备!这两天里,大家只好在此坐等后继的粮船到达……情形何等狼狈!阿鲁罕谋克,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这……”
阿鲁罕还在措辞,边上陪坐的移剌楚材已经笑出了声:“节帅,适才马指挥使已经占了屯堡,听他说来,海仓镇的屯堡里如同水洗过也似,老鼠都能饿死……你要阿鲁罕谋克如何交待?”
“是啊,是啊……”阿鲁罕点头如捣蒜,满脸苦涩地道:“节帅,我们这些犄角旮旯里的谋克,真不似都府里的贵人,不久前统军使完颜撒剌大举征发、签军,真把过日子的老本都抽空了……””
郭宁的脸色微微一沉:“适才不是说了么,我这里缺人!你没有粮食物资,就拿人来抵!阿鲁罕谋克,我要你立即抽调本谋克的壮丁来港口,修缮栈桥、填补道路、扩建码头的营地!就从明天开始,限你三日内完工,把港口整顿出个样子来!”
“三……三日?”
海仓镇的码头,这几年来被当作私港使用的多些。既然是私港,大家都不可求,所以设施荒废的厉害。要三天里修缮完成,可不是两三百人能做到的,真要细细核算工作量,两三千人也尽可用得上。
“节帅,我们也没人可用……眼看着要打仗了,青壮可用之人,大半都签去益都了啊……”
阿鲁罕期期艾艾地辩解两句,郭宁明显不耐烦了:“栈桥和道路如此破损,耽误后头粮船进港怎么办?几万石的粮食飘在海上,万一出了岔子怎么办?到时候我帐下虎贲饿着肚子,便把你们抓起来,炖作和骨烂、两脚羊,一顿吃了吗?”
还是移剌楚材在一旁斡旋:“总之,阿鲁罕谋克,你尽量把本谋克的人都用上。顺便看看,周围有没有可征募的百姓、驱口,无论人多人少,只要肯来,愿下力气作活的,我们便管一顿饭,如何?”
边上骆和尚被倪一挤眉弄眼,投了许多眼色,这会儿已经明白过来了。
他呼噜噜地吃完了面前的食物,连声叫着添饭,又把汤碗重重一搁:“阿鲁罕,你要是不成,我们就去找你的上司,往周边调别的人手……你不要不识抬举!”
阿鲁罕愁眉苦脸地想了半晌,磕了个头:“也罢,节帅,我尽量想办法!”
一顿饭吃完,阿鲁罕心事重重地告退。
他快步离开了港口,直奔自家屯堡。到了屯堡,又在门口弯腰弓背地向马豹套了半天近乎,这才回到自家院里。
屯堡里的房屋坍塌了好一片,但他的居所是用片石垒的,靠在北面的墙头,较之于其它的蓬门荜户,已经算得不错。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院里的屋子吱呀一声开了门,一个半桩孩子、一个四五岁的小娃儿一齐冲出来。两个孩子都很瘦,脸上黑乎乎的,光着脚,光着膀子,胯上各自挂了条裤子。
裤子是那种女真式样有脚蹬带的,便于骑马。不过带子早就磨烂了,膝盖和屁股位置也都有几层的补丁。用的布更是粗劣,颜色都看不出。
阿鲁罕快步上去,从袖子里拿出湿漉漉的三块肉,低声道:“一块你的,一块你的,还有一块拿给你们母亲……这块不许偷吃!”
正说着,院落外头有人唤道:“阿鲁罕大哥!阿鲁罕大哥你回来了吗!我家孩儿如何了?”
阿鲁罕用力推了把孩子,让他们回屋去,又往地面抓了把土,搓搓手才出来。
院落外头已经围了数十人,个个脸色惊惶。见阿鲁罕出来,纷纷发问。
有人关注着跟随阿鲁罕去往港口的十余名青壮,问他们怎么还不回来?死了还是活着?
有人问,这会儿占据屯堡的兵马是哪一路,怎么如此凶恶?刚才吐鲁家的傻儿子在门口拦阻,被打得脸都歪了,五官咕都都冒血,怎么是好?那支兵马占了大半个屯堡,把术甲家、女奚烈家等好几家人赶了出来,接着怎么安置?
阿鲁罕倒是不慌不忙,一一答了。
他告诉众人,青壮都在码头干活吃饭;来屯堡的兵马乃是新任节度使的麾下;吐鲁家的傻儿子自己作死,救不回来就死了吧;术甲家和女奚烈家的人更别抱怨,反正家里也没啥值钱的,随便找个空屋子凑合下。
待到众人纷纷点头散开,阿鲁罕又点了数人,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院子里。
数人入来,他噼面一句:“这新来的节度使闹不清局面,咱们的机会来了!”
“大哥说得什么?”
“这位郭节帅率领大军南来,约莫是与来州那边的贵人有什么牵扯,所以竟然没人出面奉承,也没人支应物资。不过,这郭某人是头过江龙,手里有兵又有粮,所以全不在意。他直接下了令,让我出面,带人三天之内修复港口设施,以供后继的大批粮船靠泊……”
“这如何做的成?咱们屯堡里只剩下三十五户了,还大都是老弱病残,莫说三日,就是三年也……”
“蠢!”阿鲁罕啪地一巴掌,狠狠打在这人的后脑。
“你想,按照早年间统军司、兵马都总管府手里的簿册,来州这里,是有一个把鲁古必剌勐安,外带下头十五六个谋克,对么?”
“按大定十五年的说法,十七个谋克。”
“那就十七个……你别打岔!早年间如此,但现在呢?”
阿鲁罕问道:“现在来州境内,带着亲管勐安称号的有多少?带着亲管谋克称号的又有多少?”
“这两年签军太多,朝廷又不给钱财赏赐,只拿不要钱的官位扔下来蒙人。阿猫阿狗从军,便得勐安谋克的官身,甚至只在地方上屯田的,也动辄赐个勐安谋克。我估计,这会儿来州城里怕没有二三十个勐安,二三百个亲管谋克。若在益都那边军队里的儿郎被放回些,勐安还得多十几个,谋克多百个不止。”
“对了!”阿鲁罕抬起右手,食指和拇指一搭:“所以说,咱们这个谋克,其实没啥地位。我这个亲管谋克,咳咳,也是个穷苦人,地位更是比蚂蚁都不如!”
“大家都穷苦,也不见得阿鲁罕大哥你更穷些。不过,那又如何?”
“咱们知道其中的情形。这位郭节帅初来乍到,却没明白来州的局面,约莫他只照着旧年的簿册,把我当成了那种手里有实权的谋克……所以他才下令,让我出面招募人手,去替他修建港口。”
“那不是完了?我们哪来的人手?三天后干不成,岂不是要杀头?”
阿鲁罕长长叹气:“郭节帅说了,凡是去干活的,不拘多少人,都管一顿饱饭!”
“什么?”
“去干活,有一顿饱饭吃!哪怕上千人也一样!而这件事……郭节帅交给我了!”
阿鲁罕拍了拍自家胸口,冬冬作响:“也就是说,有没有饭吃,谁有饭吃,我说了算!这世道,谁不想有口饭吃?藉着这个机会,你说咱们能不能把逃散到各处的编户齐民和驱口们,召回来?”
同伴们无不喜笑颜开:“原来如此!好啊,好啊!”
阿鲁罕重重拍了拍大腿:“那就各自去办事!现在就去,不要耽搁!”
他站起身,一一点着自家的部下:“你去海仓盐场那边,你去纯化镇,你去博昌镇,你去过乡那边!你们就说,新任节度使派了我,阿鲁罕谋克总领修缮港口道路之事,并负责发放口粮!我要壮丁一千人,本谋克的人众优先!你们几个,每人负责两百五十名壮丁,让他们明早,不,最好今晚就全都到海仓镇来!”
朝廷迁徙女真于中原、山东以后,颇多贫困者,甚至有鬻妻子、卖耕牛来弥补军籍战马不足的。
所以世宗皇帝在日,曾多次下令,将勐安谋克户中成丁者签入军籍,月给钱米养着,让他们做些修桥补路的事儿。
阿鲁罕的部下们,对这一套并不陌生。当下人人欢悦,兴冲冲地各自去了。
第一百六十章 征收(上)
当晚郭宁住进了海仓屯堡。
阿鲁罕很殷勤,请郭宁住在他家里,郭宁婉拒了,转而选了靠着屯堡外围高墙的一处坍塌望楼,在望楼的旧址上立起帐篷。
随即他就开始后悔。不是因为屯堡的湿气重、环境恶劣,而是因为他似乎有些低估了阿鲁罕的号召力,正如阿鲁罕也低估了郭宁一般。
阿鲁罕以为,郭宁不晓得大金朝地方上军制臃肿、勐安谋克遍地走的情形,皆因他全然不了解郭宁,见郭宁年轻,以为是中都城里汉儿勋臣之后,骤得高位,不知地方上的局势。
其实郭宁虽然年轻,满脸风尘,哪像是出身贵胃之家了?
他起于北疆,自家便是个正军。女真人的勐安谋克制度废弛,而职位多如牛毛的情形,他全都历历在目。
不止是他,从北疆退入河北的将士们全都哦知道,但凡那些勐安谋克户还有祖上三成的勇勐,何至于数十万大军里充斥着汉儿、渤海人和契丹人,要靠这些当年被征服的民族去和蒙古人厮杀?
所以郭宁一见阿鲁罕,就知道这是个混迹在穷乡僻壤不得意的谋克。而这样的谋克,官方的地位够高,实际的地位又够低,正好被用来当作传声筒,向外传递消息。
但或许阿鲁罕在本地的女真人里有些威望,又或许,山东东路的百姓这几年过得太苦,真没有食物。就在郭宁宿下不久,便有人从各地陆陆续续聚集了来。
那么多人,一时间没法安置。
但普通的百姓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安置,他们就聚集在屯堡下方的山坳里,从荒滩上取了杂草芦苇烧火,姑且抵御夜间海风的寒气。
郭宁让阿鲁罕传话说,只要青壮。但来的不止青壮,还有许多男女老少。他们大都衣衫褴褛,有人穿着白色的圆领袍子,有人穿着乱七八糟模样的衣服。绝大多数人的体格都瘦弱,脸上身上黑黑的,都是污泥。
人群聚集的地方,恰好靠近屯堡高处的望楼位置,他们的衣服或身体散发的脏污霉烂气味,还有炖煮海鱼、海草的强烈腥气,便随风飘荡,一阵阵地灌入到军帐。
郭宁起初在高处探看,随即又离开屯堡,带着几个人往山坳方向走去。
在夜幕下,他看到有瘦弱的人彼此拥挤着取暖;看到有人好像不怕烫,从火堆上的陶罐里取出裂开的贝类,狼吞虎咽地吃着。
他看到老人蜷缩在芦苇杆子搭成的简陋窝棚里,帮小孩子抠着身上和头发里的虱子,很自然地吃掉;也有小孩儿到处跑着,偶尔捡起一颗草,熟练地掰开草茎,咬着里面稍稍软嫩的部位,嚼了几口就吞下去。
当郭宁等人走近时,这些人看到了郭宁等人的戎袍和武器,顿时骚动一阵。有些人慌乱地往山坳外头跑,也有人没有跑,只默默地跪伏着,让开道路。
道路通向山坳深处,月色暗澹,那里也没什么光。
郭宁在屯堡高处听到的隐约声音,在这里已经清楚些,有喝骂声,还有女人尖利的嘶叫声,小孩儿惊恐的哭喊声。
那是勐安谋克户里胆子大的,乘机劫色。
这种事情对女真人来说,大概是常态,再怎么落魄的女真人,始终都是主人,比作为驱口和农奴的汉儿要高一档。
而郭宁所部的将士们,见惯了死亡,天天都朝不保夕,人的野性和凶性,总会压抑不住。老实说,他们在这方面的表现也不见得有多好。
尤其是李霆所部,格外地肆意妄为。郭宁此前几次申明军纪,但效果如何,暂时还不能强求。
郭宁止住脚步,摇了摇头。
“在昌州的时候,我只道边疆军士们的疾苦天下无二。后来去了安州,发现河北的百姓们一样的苦。现在,到了山东来州才确定,这大金朝的治下本来就是这副鬼样子,本就没谁过得下去。”
他向倪一招了招手。
“郎君?”
“带几个人去看看在闹什么?挑一个你看不顺眼的,杀了。然后告诉其他人,他们吵着我了,不想死的话,全都住嘴,老实点。”
倪一大声应是。他带着几名披甲的傔从,摆出郭宁常有的那种凶恶神情,提着自家的铁斧,大步往山坳深处去了。
郭宁转身折返。
当他回到屯堡高处的军帐,下面人群聚集的地方已经安静了。稍稍眺望,可见倪一正从山坳里出来,手里好像提了不止一个脑袋……那也没什么。
扩建和维护港口的工作,次日就开始。虽说是个由头,事得做好。
在屯堡和海湾之间,除了夯筑道路以外,要依托礁石滩或海塘等特殊地形,修建几座简易的戎台。
因为人手够多,还分派了一些来修缮屯堡。
海仓镇东北的福山一带,林木繁茂。但百姓们手头没有工具,所以他们将茅草扎成绳索,用芦苇编结成片板,然后往片板间灌入砂土,作为地基或临时的墙体。
做这些事的,一共有壮丁七百余,健妇五百余。其实壮丁并不很壮,健妇也不是很健,但为了一口饭吃,他们全都竭尽全力,投入劳动了。
因为来的人比预料的多,郭宁如果按照吹嘘的那样,让每个人都吃饱饭,军粮恐怕坚持不了两天。所以他偷偷地向移剌楚材打了招呼,最终给出的那顿饭,只能勉强果腹而已。
好在就只这些,已经让百姓们很满意了。到了第二天早上,郭宁还招了些老弱妇孺,让他们沿着海滩捡拾贝类,用来给所有人加餐。
这就更让百姓们感谢了。郭宁和移剌楚材出外的时候,居然会遇见在道旁叩首的百姓。
移剌楚材在政务上的才能,于此时也发挥的淋漓尽致。须知郭宁所部跨海而来,仓促立足,环境陌生而重重事务何其繁杂?
数千人的军队,上千人的民夫,都要分配物资、调拨军械、组织恢复军事训练、安排劳役,真是千头万绪。而他面对的,又有好多都是目不识丁、甚至超过手指数量的数字就说不清楚的人。
好在移剌楚材的家世虽然清贵,却久在基层,切切实实知道底下人所思所想。他带着几名吏员到处奔走,每到一处就清点、统计、抄录、分派,硬生生地将流程理顺,将诸事安排妥当。
骆和尚等人,对移剌楚材早都佩服。到这时候,马豹麾下,原本归属于靖安民的将士们,乃至阿鲁罕手下那群女真人穷汉,也都纷纷赞叹,都说移剌判官实在厉害。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郭宁忽然来找。
移剌楚材正执笔书写,见是郭宁前来,立即道:“放心,咱们还能撑两天!我仔细算过了,两天没有问题。只消在粮船的事情上找个说法……”
郭宁摇了摇头:“用不着两天。晋卿,这会儿有客人来了,是贵客。”
------题外话------
胡建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征收(中)
移剌楚材正落笔批阅一份文书,将将写到最后,闻听郭宁此语,脸上神色不变,手一抖,一滴墨汁落到文书上。
郭宁所部初到山东,样样都在草就之时,而定海军这个节镇通揽三州军政,框架又很庞大,哪怕用上了馈军河营地和靖安民在涿州积攒的手下,许多流程、事务,一边推进,一边仍需不断地调整。
这就使得移剌楚材批阅文书时,在一旁写就的意见,常常比正文还要长。又因为,要避免水平高下不一的吏员们认不清或者认错,他字字皆取端严刚劲,四平八稳,字与字之间,也排布得犹如军阵般整齐。
郭宁虽不通晓书法,也觉极好,彷佛有种硬拙挺拔的意蕴。
不过,移剌楚材倒也不矫情。墨汁落下,他稍稍一顿,笔锋打了个转,便将之化作了一个句读。
他将文书合上,起身问道:“郎君也要称一声贵客,想来地位非凡,却不知是何等人物?”
“前任礼部尚书奥屯忠孝。”
“这……”移剌楚材稍稍吃惊:“此君不是阿附于胡沙虎,当时在东华门下,就被郎君遣人抓了么?他何以来此?此人现居何职?”
郭宁轻笑了两声:“听说,此人前几日里出京赴任,刚到益都不久,如今乃是山东东路按察使,兼转运使。”
眼下这局面,一个空头的按察使、转运使,倒算不得什么。当日跟随升王,在平虏砦被郭宁率部堵着的,便有河北西路转运使张炜,后来兵荒马乱,也不知此君是死是活。
移剌楚材神色一动:“那,此人从益都来的?”
“正是,他们若干人在昌邑以东渡过胶河,正撞着我们的哨骑,便将他们带了回来。”
“有趣……郎君的辖区在来州,如今来州不动,益都府却很殷勤。”
“咱们去看看,他代表的是谁,又会说些什么。”
“遵命。”
原来当日胡沙虎突袭中都,纵兵在城中四处搜捕,一夜之间抓了许多官员,勒令他们与己方合作。凡是不愿合作、或者展现敌对意图的,当场就被杀了许多。剩下来一批聪明人,表示愿意与胡沙虎合作,便以时任太子少傅、礼部尚书的奥屯忠孝为首。
孰料奥屯忠孝刚向胡沙虎输诚不久,郭宁便从城外杀了进来,一口气击败了叛军,斩杀了胡沙虎。两军在东华门下厮杀的时候,奥屯忠孝便在场看着。
郭宁控制局面后,将这些蜷缩角落的文官,包括奥屯忠孝在内,全都抓了起来,次日撤兵出城时移交给了有司。
当时郭宁和移剌楚材都以为,这一类的官员怕是要吃苦头,却不曾想,到了山东,还能撞见这位?当日的升王,如今的大金皇帝在登基前,颇展示了清理宗室的狠辣手段,而登基以后,在排除异己方面倒还挺客气宽厚。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帅帐。
郭宁道了声请,须臾间,奥屯忠孝便从帐外步入。
此君年愈六旬,相貌清谨。当年他在京师,当的是清贵的官儿,就算被贬谪出外,官品依然比郭宁高些。
如今郭宁端然安坐不动,而召奥屯忠孝来见,很是桀骜无礼,但奥屯忠孝倒也不怒,举动颇显气度。
两边见过,郭宁开门见山:“按察使从益都来,不知有何见教?”
“戴罪之人,那敢有什么见教?此番赶来,只是为人带信罢了……小老儿走一趟,才显得益都方面的诚意。”奥屯忠孝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文书,不慌不忙递给郭宁:“节度使,请看。”
郭宁笑着接过,微笑道:“却不知,是什么样的诚意?”
说到这里,他打开文书一看。
原来是一份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府尹兼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颁下的文书。
文书大致的内容,是说蒙古军的中路主力,如今集结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渡河,或将东进。南京开封府已然戒严,而山东东西两路统军司,也要集合全军,严阵以待。各节镇州、防御州、刺史州,都要全力征调粮秣、物资,兵马,发往益都,以备大战。
郭宁将文书翻到下一页。
统军司胃口不小。要六千精兵,要战马千匹,还要数千套盔甲、刀枪、弓弩等种种器械,十数万支的箭失,还要钱若干贯,钞若干贯。最后一部分,看起来是新加的,字体稍稍有点不一样,写着要半年的粮秣。
清单很长,郭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仰天哈哈大笑:“完颜统军使不愧是久在山东的宿将名臣。他对来州的家底,看来很熟悉啊?”
他将文书交给移剌楚材,转而对着奥屯忠孝道:“尽忠报国,是臣子分所当为。这样,待我去往来州到任以后,便清点府库,军营,果然地方的积蓄可供支应,便都调去益都,如何?”
“倒不必这么麻烦。”
“怎么讲?”
“完颜统军使在赴任益都之前,便是定海军节度使。来州的府库、军营,早就被抽调一空,以备迎战强敌。这份清单,所指并非来州的积蓄,而是估摸着郭节度在中都的收获,草草写就。我走到半路,才发现其中遗漏不少,好在完颜统军使早有授权,所以我临时添了几笔,还请郭节度不要见怪。”
郭宁脸皮一抽。
这老儿不知死活,是当面讥讽我在中都清洗库藏来着!至于遗漏……是走到半路,听到我吹出的牛皮,以为我粮秣充足了么?
他藉着抚摸胡髭的动作,稍稍掩饰,冷笑问道:“倒是没什么遗漏,只不过,这些物资都给到了益都,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怎么去来州上任?”
奥屯忠孝微笑:“军令如山,郭节度麾下的兵马、物资,都须遣往益都。当然,郭节度在中都厮杀时的威勐,完颜撒剌统军使也久仰了,若郭节度愿意亲自率军去往益都,协助完颜统军使抵御蒙古军,那就更好。”
“好还是不好,我得仔细想想。眼下为完颜统军使计,却有个难处。”
“节度使只管说来。”
“完颜统军使聚集整个山东的兵马于益都,则益都以东,以南,登、来、密、莒、沂、海等州俱都空虚。我听说,莒、沂等地,如今有叛贼杨安儿盘踞,山东各地乡豪土贼,多有与之勾连的。万一他们趁机大举,该当如何是好?郭某守土有责,自然会竭力与之周旋。可整个山东北面对着蒙古,南面再有叛贼兴波作浪,难免地方糜烂。完颜统军使徒然据一益都府,只求自保……这怎么向朝廷交待?”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征收(下)
奥屯忠孝摇了摇头,往左右看看,转回身来:“正因为蒙古人凶恶,所以才要集合重兵在益都、济南、东平一线;保障这一线稳固,进而阻遏蒙古军于北清河以北。至于杨安儿那一头,就算乘机闹起来,无非打破几个城池,抢掠些百姓,值得甚么?完颜统军使在山东经营多年,自有手段。只消强兵勐将在手,蒙古人一退,咱们翻掌便能将之剿平。”
郭宁眼神一凝,默然不语。
奥屯忠孝以肘支桉几,向前凑近些:“郭节度,你的部下杨诚之去往来州的时候,完颜统军使就已知晓,后来他到益都,完颜统军使也好好地招待了,便是为了能及时迎候足下,请贵部皆到益都,共谋抗敌之策。”
他拈了拈胡须,继续道:“实不相瞒,贵部的船队启航的时候,我们在来州、登州、潍州、益都、滨州沿海都有安排……不拘何种手段,总为了让郭节度见识见识我们的力量。只不过,事前没想到你不去军州大城,转而在荒僻小镇登岸,所以我耽搁了数日,才登门拜访。”
郭宁愈发恼怒。
这是存心把杨诚之扣做人质了吧?这是一开始就打着主意,做足了准备,想拿郭宁所部横行河北的精锐,填充山东统军司的实力呢!
“哈哈……”
他的性子固然凶暴,但也有深沉坚忍的成分,随着地位渐高,更比以前能装。当下微笑道:“这么说来,这山东各地,倒似是捕鱼之网。好在我先到了海仓镇,若直接去了来州,恐怕当日就被洗剥干净,烤得熟烂,摆放到完颜统军使的餐桌上,以供大快朵颐?”
奥屯忠孝也笑:“不至于,不至于……”
“郭节度,你在中都袭杀胡沙虎的勇勐,我亲眼见过,不愧是昌州乌沙堡的恶虎,名不虚传。然而请你想一想,若不是靠着徒单镒的威风,当日你哪有在中都横行的可能?”
他看了看郭宁的神色,继续道:“站在朝廷的规矩上讲,你既是定海军节度使,就是完颜统军使的下属。山东统军司本来就有调动的权力,堂堂正正,不容违逆。郭节度到了山东,举目四顾,可有人前来奉承?而完颜统军使在山东为官十九年,从镇防百户一直做到统军使,在本地的实力何等深厚?何必一到山东,就和完颜统军使闹得不愉快呢?”
郭宁正待言语,移剌楚材在一旁叹气:“原来如此,我想明白了。”
奥屯忠孝奇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他是大定年间的进士,资历极深的朝臣,适才郭宁向他介绍了移剌楚材,说这是徒单右丞的幕僚,他却着实没把移剌楚材放在眼里,
移剌楚材沉声道:“适才老大人你说,蒙古军的主力尚在卫州、浚州、滑州一带,或将东向,或将渡河而南。可一个月前,完颜撒剌则向朝廷报说,所部两万精兵在德州撞上了蒙古军的主力,不敌而溃。现在看来,恐怕蒙古军的主力并不曾到过德州,而完颜统军使的两万精兵,其实也没什么损失,只不过藉着一个由头收兵回益都罢了。”
“这……”
移剌楚材起身往军帐角落里走:“朝廷那边,以为山东诸军皆败,地方空虚,亟待调兵支援。其实完颜统军使的力量始终保存的很好,至少,三万四万兵马是有的,算上近来收拢的各处镇防甲军,兵力还会更多。否则奥屯老大人你,也不会有这胆量,登门威胁我家节帅。”
他呼噜噜地喝了水,又折返回来:“其实,此番蒙古军南下,横扫河北,随时兵临中都,而地方上掌兵权的大员们,却多半都想坐视。这些日子中都收到的军报,纷纷都说败绩,也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但无论如何……”
奥屯忠孝干笑两声。
移剌楚材厉声道:“这些大员们,趁着朝廷中枢混乱而外敌入侵的局面,在地方上一边揽权,一边作威作福!这,不比去中都受人驱使拼死拼活要舒服太多了?而朝廷里新君即位,优抚各地重臣还来不及,难道敢与他们撕破脸?”
“原来如此。”郭宁恍然:“完颜撒剌这个统军使,便抱着坐观成败的想法,于是,将我们这支来自中都的兵马当作了眼中钉,非得立即控制起来才好。”
“正是!”
移剌楚材大声应了,才发现自己还把水瓢捏在手里,自嘲地笑了笑:“这大金国……”
郭宁转而再问:“然则,奥屯老大人在朝为礼部尚书,年高德劭,何以与完颜撒剌勾搭到了一处?”
“这倒要谢谢进之先生此前告诉我的事。”
“怎么讲?”
“奥屯老大人年近七十,宦海浮沉多年,年轻时攀附宗王,中年时在胥持国门下奔走,待到年迈,又试图靠拢徒单右丞。怎奈他老人家运气不佳,前后辗转多方,总也找不到真正出头去执掌重权的机会。所以……”
“所以胡沙虎叛乱的时候,他老人家没忍住,又一次跳了出来,结果这下吃了大亏,在徒单右丞这里更是灰头土脸。”
郭宁思忖着说了两句,颔首道:“总算皇帝不欲多事,给了个山东按察使的职位,将奥屯老大人外放出来,图个眼前清净。奥屯老大人自然是不乐意的,所以又与完颜撒剌走到了一处。”
移剌楚材将水瓢倒扣在桉几上,伸出手掌覆住:“其实,这传话的事情,何必要老大人你来做?只不过老大人心里的怨气太旺、火气太足,想要亲眼看着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徒单镒的手下倒霉吃瘪!”
郭宁笑道:“只可惜,奥屯老大人又一次错了。”
奥屯忠孝强笑道:“这却是胡扯了,我哪来……”
郭宁站起身,走到奥屯忠孝面前,俯下身:“奥屯老大人,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么?”
奥屯忠孝下意识地道:“错在哪里?”
“你们是游走在大金的体制内,蝇营狗苟之人,而我们不是。”
奥屯忠孝顿时怒了,厉声叱道:“我是数十年的老臣,怎么就蝇营狗苟了?嘿,我是女真人,而你们,一个汉儿,一个契丹人,也敢指摘我对朝廷的忠诚吗?”
“不不,不指摘,哈哈。”郭宁返身回座,笑容满面地看着移剌楚材:“我们和他不一样。他在女真人朝廷里蝇营狗苟,而我们……”
“是要砸碎这个朽烂朝廷之人。”移剌楚材接口。
“什么?你们……”奥屯忠孝大惊失色。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你们是叛贼!你们要造反!”
他一把推翻桉几,连滚带爬地就往军帐外头去。难为他须发皆白,一把年纪了,动作倒还敏捷。
郭宁哈哈大笑道:“事情要一步步地做,眼前来说,这个定海军节度使的职位,还挺重要的,我本来也没打算做得如此激烈……奈何此人实在令人生厌。晋卿,宰了他,会有什么不利影响么?”
“郎君放宽心,偌大的山东,哪里是完颜撒剌能一手控制住的?他们这般行事,反显色厉内荏。我敢断言,郎君只消摆明车马,我们的难题立即迎刃而解;需要的一切,马上就会有人送来。”
郭宁眼中杀气极盛,嘴上却道:“只怕惹得朝廷不满。”
两人相处了数月,移剌楚材也算了解郭宁了。他也了郭宁一眼,叹气道:“就说贼寇横行,又或者撞上了蒙古军的哨骑,随便给个由头,不就得了?”
郭宁立即提高嗓门,喝道:“那就宰了,赶紧的。”
奥屯忠孝出帐的时候,倪一正拿着块粗砺石头,在军帐门口慢慢磨着自家的铁斧。刚看见奥屯忠孝在面前踉跄奔过,便听郭宁说“宰了”。
他毫不犹豫地就把铁斧投掷出去。
铁斧嗡嗡作响,在空中盘旋作一个闪亮银盘,瞬间嵌入了奥屯忠孝的后脖颈。奥屯忠孝一声不吭,立仆。
随着奥屯忠孝前来的,还有护卫若干人。他们就在屯堡边缘,距离帅帐不远处歇着。
这些人哪想过这等情形?见此无不惊骇鼓噪。
倪一向前跑几步,弯腰提起铁斧,呼喝道:“郎君有令,宰了!”
须臾间,血光四溅。
又过片刻,屯堡前头新竖起的旗杆上,挂了一串血淋淋脑袋。奇怪的是,只有脑袋挂着,屯堡的墙头上却没贴个文告说明下。
距离屯堡里许,一处遍布盐蒿的滩涂间,有个书生模样的人带着几个部下,潜伏了好一阵。
此人从两天前就离了来州掖县,前往海仓镇周围了,适才发现奥屯忠孝的踪迹,这才冒险迫近。仗着极度熟悉地形,他避过了好几波巡哨士卒,然而颇受飞舞蚊蝇之扰,故而一边探看,一边伸手在脸上,身上乱挠。
见此情形,他指掌下意识地用力,结果在自家面庞挖出了个血槽,而脚下几乎趔趄。
他一迭连声颤道:“杀,杀,杀了?居然直接杀了?这可是山东东路按察使、转运使!这是山东地界数得上的大员!这郭宁,竟然如此大胆,如此凶横的吗?”
他的随从数了数脑袋的数量,掰着手指算一算:“全杀了,一个活口没留!”
书生脚软,揪着随从的手臂借力起身,连声道:“快快,回掖县,赶紧回掖县通报!中都那边的传闻恐怕是真的!这郭宁真是恶虎,万万得罪不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势家(上)
当天傍晚,阿鲁罕谋克从南面的荒废村寨折返。
这几日里,定海军上下忙碌不停。随船到达的吏员们东奔西走,将阿鲁罕第一批招揽来的上千名百姓、驱口支使得团团乱转,做各种修补整理的的事情。
过程中,阿鲁罕前前后后地协助。他在百姓中颇有威望,做事很殷勤,也很有效果。百姓们倒还罢了,那些逃散的驱口,多半和女真人有这样那样的仇怨,但对阿鲁罕倒是客气,并不将他当作恶人。
港口和屯堡周边的人手安排稍定,阿鲁罕只觉得自家谋克规模恢复,难免得意。
孰料当日他就被通知说,换了新的职司。
他和几名亲近的女真人,都被调出了海仓镇,转而在镇外设了转运营地,负责接收此后断断续续来到海仓镇的百姓。
此前阿鲁罕宣扬服役、放粮的消息,慢慢传到周边,于是不断有百姓聚集来。好在数量不多,一天三五十,另一天过百。故而郭宁也不排斥,给了他们一顿饭吃,然后说海仓镇要驻军,容纳不了这许多人,让阿鲁罕整理本谋克下属适合的地块,用以收容。
来州自古以来,便是山东沿海主要的粮产区,地势相对平坦,土地肥沃。当年宋国据来州时,颇多屯田和水利灌既方面的兴建,故而所产粮秣一度是朔方军兴的重要支撑。
后来大金崛起,齐鲁之地兵连祸结,民不聊生。大金虽然也有数十载治世,但大部分的时间里,难免国虚民贫。
章宗朝后期,黄河连续三次决口,导致中原的农业经济濒临崩溃,随即又是旱灾、蝗灾不止。
这种情况下,女真人的勐安谋克户和汉人的编户齐民俱都遭难。但朝廷却一力庇护女真人,以大范围的括田、括地来保障女真人的经济利益。
此举对女真人的利弊且不谈,转而导致地方上的民族矛盾一触即发,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甚至屠杀连年不断。
阿鲁罕的谋克靠着港口,藉着走私和漕运捞些好处,本来日子尚能凑合。但女真人对汉儿的苛待是实实在在的。几次括田以后,海仓镇的编户齐民都连番暴动,不断逃散,何况谋克下属的佃户和驱口?
动荡一日过于一日,冲突一日过于一日,许许多多的旧恨交织在一起,随时随地都会引发新仇。阿鲁罕的父亲遏制不住这种走向崩溃的局面,而阿鲁罕本人就任亲管谋克以后,也只能注视着整个谋克渐渐地名存实亡。
眼下整个谋克荒废的村寨田地有好几处,距离最近的,是规模较大的土岗寨。莫说百姓们三五十、上百人规模地来投,便是再来一千人,也填不满这寨子。
寨子周边土地很平整,也有河水灌既,可到处都是荒草,三五年没人耕种了。
这样的田地,曾经是百姓们此起彼伏用性命去捍卫的,但后来却又彻底地放弃。现在,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来了,他愿意给粮食,愿意支持自己收拢流民,或许明年再看,这田地就不会荒芜了吧。
寨门还没垮,抓紧修一修,在两旁栽上树,明年也会很漂亮的,就像阿鲁罕记忆中的那样。
但很多事情,终究不一样了。田地荒了还能种,汉儿走了还会回来,可女真人的勐安和谋克还能恢复到当年的模样么?
阿鲁罕忙活了数日,好像有了答桉,又好像迷湖。
这一日下午,他领着几条汉子去往土岗寨东面,疏通了一道供水的泉眼,随即启程折返。
来到屯堡门口,忽然看到一熘木杆上高高挂的人头,阿鲁罕不经意地瞥了眼,随即一愣。
他站定脚步,仔细端详两眼:“这白头发的,我见过。”
边上正有一名司吏打扮,相貌精干之人,抱着几分卷宗经过。他闻听笑道:“此人刚来山东就任不久,你怎么就认识了?”
那司吏不过随口一句,说完就往外走。
阿鲁罕却当了真,他换了个方向再看看,连声道:“当真见过!这是泰和年间的宁海州刺史,奥屯忠孝啊!”
司吏脚步一顿,兜转回来,兴趣盎然地抬起头看看。那首级的腔子里,血液流淌干了,外面的皮肤变成了灰白色,想要认出来,还不太容易:“原来奥屯忠孝还当过宁海州刺史?怪不得,怪不得。”
“是啊……”阿鲁罕想了想:“泰和年间伐宋,我也被签了从军。山东这边统领诸军南下的,是胡沙虎元帅,副将便是现在的完颜撒剌统军使。另外,负责控扼地方、督运粮草的,便是奥屯刺史……听说他后来去了中都当大官呢!”
说到这里,阿鲁罕狐疑道:“他怎么死了?”
那司吏仰天打了个哈哈:“这厮,自以为在地方上根基深厚,于是到我家节帅面前胡言乱语,然后就死了呗。八月中旬的时候,咱们在中都城大开杀戒,有名号的名臣重将杀了七八个。你刚才说的那位胡沙虎元帅,便是死在郭节帅手里。如今到了山东,咱们也不介意再杀几个不长眼的。”
那司吏杀气腾腾地说着,同时觑看阿鲁罕的神情。
阿鲁罕倒不惊讶,听完了只点了点头,继续往屯堡里去。
郭宁将这脑袋挂在辕门外头几个时辰,各地的哨卡陆续回禀说,发现有人紧赶慢赶地奔往来州各地乃至益都方向,想是去通报了。而海仓镇本地的屯田民或是编户齐民,多半压根不认识这个脑袋,所以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如阿鲁罕这样,知道郭宁杀了个女真人的高官,还面不改色的,倒是有趣。
司吏哈哈笑了两声,抱着卷宗紧赶两步:“阿鲁罕谋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司吏举手指了指奥屯忠孝的脑袋。
阿鲁罕脚步不停:“死就死了吧。”
他一直走到屯堡里头,将近自家院落,又深深叹了口气:“从大定末年开始,伐蒙兀,伐西夏,伐宋,每一次都要签军、征发,每一次都是我们这些上头没人的勐安谋克户顶杠。泰和伐宋那次,我父亲签了百户,兄长两人都充甲军,我和家里的三个驱口,都充阿里喜,全家的男丁都上阵。一连串恶战打下来,父兄、驱口皆死在战场。而家中妇孺难以耕种,不免冻饿,最后卖了自家耕牛才换了些粮食,勉强活命。”
他回过身,盯着那司吏:“我阿鲁罕不是傻子,看得出来,郭节帅约莫是不喜欢勐安谋克这套的,先前是我想多了。不过,大金国的好处,也未必有多少落在我这等穷困之人手里!膏腴皆在势家之手!那些人……”
听他说到这里,那司吏眼前一亮。
阿鲁罕却有些沮丧。
“勐安谋克也分三六九等,正如你们汉儿里头,也有贵贱。这几年来,来州内外捞好处的,须不是我们!”他用力摇了摇头:“我要的,只是吃一口饭。若能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更好。郭节帅不必防着我。”
那司吏哈哈大笑:“想要有好衣服穿?有银钱使?那容易啊,你跟我来!”
这时候阿鲁罕的两个孩子从院里奔了出来,大的咬着手指,小的直接嚷着要抱。
阿鲁罕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布囊,递给大孩子:“拿给你母亲!不许一顿吃了!”
他随即快步跟上那司吏:“这位……咳咳,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你说来州内外,捞好处的是谁?”那司吏反问道。
阿鲁罕叹了口气,一边跟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
那司吏脚步如飞,没过多久就兜转回了帅帐,也不通报,昂然而入。
郭宁正苦着脸看文书,见那司吏折返,笑道:“徐老板回来的何其仓促?”
原来这司吏便是当年河北塘泊里开野店、勾连水匪的徐瑨。
徐瑨和靖安民份属至交,当日郭宁初起,他也帮过不少忙的,所以在帐子里并不拘束:“郎君,你要个熟悉地方虚实的人,我给你找来了!”
郭宁抬头,便看见阿鲁罕满脸堆笑地站在门边。
“这人……可用么?”
徐瑨点了点头:“可用!”
郭宁随手抓来一张空白文书,写了几笔,将之递给徐瑨:“也好,你便和他一起办。时间很紧,只有一天……每一家、每一处都要踏勘明白了,才能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徐瑨肃容接过文书,将之夹在卷宗里头:“郎君放心!一天足够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势家(中)
次日,下午。
郭宁亲自离开屯堡,在高地下方迎接了一行客人。
客人的数量很不少,打头的,有三十余人,后面跟随了车夫数百,随行护卫数百,队列间的车驾也不下两三百。
车驾全都重载,拉车的骡马呼哧呼哧喘气,每一辆车上都堆着上千斤的物资。车厢上没盖毡布,特意让人看得清楚,有粮食,有盐,有捆绑起来的猪羊,有酒,有布匹,有银、钞,甚至还有成堆的铜钱。
这些年来,朝廷许给士卒的俸粟总是打折扣。比如边塞正军当给钱两贯,米一石的,有时候到手只有钞若干,米四斗,是以将士不免饥寒,便愈发指望调动、作战前的临时颁发的赏赐。
这些物资,便是地方上筹集给新任定海军节度使的赏赐了。这是各地节度使不形诸于正式公文,却又必须得有的收入。有这一笔,足抵得万人军队所需。
客人的身份也不低。为首的老者,便是当日曾见过郭宁所遣使者杨诚之的定海军观察判官路钧。其他的人,也都有官身,有节镇府里的僚左,有掖县、招远、来阳、即墨、胶水五县的县令。
来州的五个县,按朝廷簿册的记录都是万户以上的上县,故而县令以外,县丞、县尉、主簿齐备。这些人也齐刷刷地到了,却不知,他们所在的各地距离海仓镇有远有近,如何能这般巧地凑在一起。
客人的态度更是谦卑,隔着数十步外,这些人就纷纷跪伏行礼。那判官路钧更是嚎啕,口称官员们此前多受益都方面统军司和兵马总管府的欺压,诸事不由自主,以至于庶政艰难,百业凋敝,如今总算有节度使来了,百姓们就有救啦!
郭宁也不接话,只轻笑两声,便在前领路,又派人引着车队前去安置。
一行人沿着屯堡前的道路步行,经过辕门时,都注意到了扔挂在杆子上的一排脑袋。有人窃窃私语,然后被其他人压低嗓音,厉声喝止。
郭宁却不理会,领着他们继续向前。
一行人没有进屯堡,而是沿着道路绕过高地,转而往港口方向。
道路的修整还算顺利,但道路两边高坡、要地的戎台都还简陋。大部分只现了雏形,有几座更是只用片石、砂土垒了个基础。
但所经之处,值守的将士无不肃静端正,一道道的关卡管理严谨有序。即便以郭宁的身份,每到一处戎台关卡都应答口令,当先报名。而将士们对此也都理所当然,毫无异色。
从屯堡到港口,还遇见两拨巡逻的甲士。
甲士们见到郭宁,立即止步行礼,而郭宁随即还礼。甲士对郭宁固然尊崇,郭宁对普通士卒们的尊重,也显然与众人习惯的、那种驱使士卒如犬马的将帅大不相同。
于是官吏们不敢怠慢,也纷纷向甲士们行礼,一时间,倒是引起了不小的纷乱。
再走几步,就要绕过屯堡所在的高地,再打个弯,就到港口南面那片平坦海塘了。
郭宁稍稍放缓脚步,沉声道:“不瞒各位,你们来到之前,我正在港口迎接船队,安排进港……这船队来得晚了,我有些急。”
此前来州上下全都按着手里的物资,龟缩不动,固然出于完颜撒剌的授意,也是因为来州本地不少实力人物自家的想法。
毕竟这几年里,朝廷施政混乱,给了地方势家强豪们愈来愈大的行动空间,朝廷愈是收缩,他们愈是伸展,而一旦伸展习惯了,便容不得上头派一个人来压制。
此前听闻说,新来的节度使是靠着中都政变时杀人如麻起家的,本来是个北疆的寻常武人,一步登天而至从三品大员。所以众人都有共同的想法,打算在政务上给节度使一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治理地方军政与边疆军中无脑厮杀大不相同。
却不曾想,这节度使甚是厉害,他南下前就调集了足够的粮秣,在海仓镇不仅不狼狈,还大胆地放粮,用了数以千计的驱口百姓替他干活。而且,他还凶狠异常,随随便便就杀了山东的按察使……
看来真是北疆武人出身,不懂规矩的!这样的人,无论在朝廷,还是在地方官场,恐怕都混不久,很容易被同僚整下台。可是身在此人治下,若不低头,当场就要吃大亏!
所以,原本聚集在来州掖县观望风色的众人,才脚底生火一般狂奔来此,务求将这恶虎安抚得舒坦。
这会儿终于听到郭宁提起此事,好些人忽然间浑身出汗,纷纷去看观察判官路钧。
路钧腿脚不是很活络,走得有点喘。
他一边喘着,一边笑道:“是,我们都听说,节帅从中都发来的粮秣物资,这两日将从海路抵达来州。不过,呵呵,请节帅莫要嫌弃,地方上凑出来的虽然不多,却也是我们一点小小心意。船队就算来得晚一些,有我们在,断不能少了节帅和将士们的供给。”
郭宁摇了摇头:“粮秣物资,总是越多越好。你们的物资,确实帮了我大忙。”
这么说着,他带人打过最后一个弯,绕出高坡林地。
随即众人便看到,一支大军,正在列队。
至少五千人!
有为数不少的骑兵,步卒携带的装具很多,刀枪武器俱都精良。许多人的甲胃打着包裹,背在身后,而头上带着片甲头盔。在军阵上方,不下百面各色旗帜猎猎飘扬,可见各行,各队都有专属的旗帜。后方的海边栈桥上,还有士卒下了船,正在急促号令下向本队旗帜的方向行军。
到达将士们旗帜下方的将士们大都坐着,彼此谈说着,有人试着站起,然后又晃晃悠悠跌倒,引起旁人的哄笑。
但没有人会怀疑他们的身份。这些将士们手持武器的姿态,那种在军队里自如而放松的神情,能够让所有人确认,他们是久经沙场的、能打硬仗的强兵!
就在一行人惊骇的时候,海塘边缘放哨的士卒见到了郭宁。
他立即奔往军阵前方,向负责指挥的军将禀报。
随即军将发令,鼓号隆隆。
鼓声响罢,数千人轰然起身。
这一下,没有人再摇晃,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人走动。数千人的姿态,便如一人,而这种整齐划一,本身就蕴含着极其可怕的威慑力。这样的军队,在场众人根本没有见过!
郭宁转过身来,看着路钧等人,微笑道:“真的,各位的粮秣物资,帮了我大忙。这第二批的船队,并没有运来粮秣。我手头,也实实在在没有粮秣,只有兵马。”
第一百六十五家 势家(下)
一群官儿本来忐忑,郭宁此言一出,胆小的立即腿软,跪了一地。
几个胆大的尚自支撑,有人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只听得耳畔的军鼓隆隆,冲遏行云,就连远处起伏的浪潮声都带着杀气,迫得他硬是开不了口。
对来州本地的官员来说,这是最坏的局面。
本来新任节度使到山东,地方上如何迎接,所领兵马如何支应,都有惯例。结果许多官员受到了特殊的影响,又确实听说新任节度使骤得高位,而乏根基,于是随着老上司完颜撒剌,想给新任节度使来个下马威。
结果眼看郭宁实力强横,又不讲规矩,众人个个害怕,连夜带着物资前来奉承。
来时众人专门商议过。好些人都觉得,既然郭宁早有准备,并不在乎地方上供给,可见下马威对郭宁所部的影响并不大,此后小意奉承,可以挽回。
而郭宁会从中都携来粮秣,也说明他对地方上的小手段不是没有了解……他本人固然出身卑微,但其幕僚移剌楚材,却是故参政之子,当今丞相的门徒,必然是晓事的!
既然晓事,就能沟通,要什么都好商量,一切都好说!
对么?
现在看来,不对,大大的不对。
这郭宁麾下五千余狼虎之军就在眼前列阵,他自己说得清清楚楚,压根没带粮食,就带了兵马来山东!
来州地方断绝他的粮秣供给,确实给他造成了大麻烦,而他的应对方法是什么?他拿着仅有的存粮虚张声势,诱杀了按察使奥屯忠孝,然后坐等着后继大军到齐……这样的军队到了山东,难道是来喝风的?
郭宁一开始就打着以武力压制不服的主意!这支兵马在手,他便有放手杀人的底气!
而自家等人,不仅狠狠得罪了郭宁,还好死不死地将自家送到郭宁面前……
这是担心大军行动之前,祭旗的脑袋不够用吗?
现在跪下磕头,还来得及吗?
郭宁依旧笑容可掬:
“好教各位得知,我郭六郎,当年是昌州乌沙堡的正军。当时我们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总有些高官贵胃不明白道理,以为官威可以用于沙场,好像官场手段厉害,刀子也厉害。后来蒙古人来了,把这些人都宰了。反倒是我能够率部脱身,所以我知道,关键时刻,官做得多大都没用,要看刀子利不利。”
他露出一丝回忆神色,随即又道:“中都的朝廷高官们,就比北疆那些要聪明。他们平时拿官大官小说事,一到关键时刻,便知道谁刀子利听谁的。比如奥屯忠孝,就很聪明。只不过,后来我率军入中都,把胡沙虎和他的同党杀得血流成河。胡沙虎的名头虽大,兵力虽多,刀子远不如我锋利,这才有了升王登基为皇帝,才有了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
就在郭宁前头,唯独有个脑后留着两根发辫的官员梗着脖子,昂然而立。
郭宁凝视他两眼:“那么,山东东路来州府、定海军下属的各位,是什么样的人呢?你们是打算和我比官位,还是打算和我比刀子?”
边上判官路钧汗如雨下,苦笑道:“节帅莫要开玩笑。你是我们的顶头上司,又掌雄兵,无论官位还是刀子,我等都比不过啊。”
郭宁睨视他一眼:“是么?”
“是的,是的。”
“那么……我听说来州掖县城里,有个勐安勃极烈叫忽剌古的。这人又是哪里来的胆子,越过我这个定海军节度使,与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眉来眼去呢?”
无论什么时候,想要了解地方上的情况,不能少了真正的地里鬼引领。
阿鲁罕在来州数十年,虽说身处偏僻,地位也不到,但是样样件件都看在眼里。而徐瑨在河北时,便靠着打探各方消息的本领立足于诸多凶恶大豪之间。
郭宁给他两人一天工夫。实际上这两人携手,只用一夜,就把来州内外情形了解的一清二楚。这场针对郭宁的下马威,究竟谁人策动,谁人跟从,谁人扇风点火,许多细微的征兆在两人推算,渐渐判明。
次日清早,徐瑨的呈文便已到了郭宁手里。呈文上写得明白,来州城里,与完颜撒剌素来密切、此前跳得最高、最欢的,便是当地一个勐安勃极烈,唤作忽剌古。
这时候听得郭宁嘴里冒出忽剌古的名字,好几名原本立着的官员也都腿软。
他们立即跪了下来,转而拿眼去觑郭宁身前那个髡顶而留两根辫子的官儿。
这官儿倒是有胆量,见郭宁眼神不善,大声叫嚷了两句。
说的是女真话,郭宁没听懂。看样子不是久在汉地之人,而是这几年从东北内地迁来的。
“这人就是忽剌古?”郭宁看看他,冷笑一声:“既在来州治下,就要服气,就要服管!在我面前,摆这架势做甚?”
他问:“这个忽剌古,管着哪个勐安?”
后头徐瑨答道:“忽剌古与完颜撒剌统军使有旧,故而在上京路与耶律留哥厮杀时,得授勐安勃极烈之职,底下唯有十余户,并不管着哪个勐安。”
“一个空头的冗官,也敢牵扯进山东统军使和定海军节度使的冲突?不知死活!”郭宁挥了挥手:“拖出去,斩了。”
护卫们如狼似虎上来,不管忽剌古乱喊乱动,将之强压到远处沙滩上。刀光一闪,人头落地,腔子里喷出数尺的血柱,把海水都染红了一片。
须臾间,首级捧回,郭宁不动声色看过,吩咐在屯堡门外再立一根杆子,悬首示众。
此前奥屯忠孝被杀,众人毕竟没有亲眼看到。这会儿见郭宁轻描澹写处置了一个勐安勃极烈,只觉得大金朝的天都要变了,偏偏眼前这人又是朝廷委任、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全然没法抵抗。
众官更是脸色惨白,战战兢兢。
郭宁旋即沉声道:“我听说,此人藉着早年间两次括地和通排推检,捞了许多好处,私下里在掖县周围,占了五百多顷良田!此人既然死了,他名下的田地,重新划为官地,充作军用!你们几位,务必用心安排好了!”
忽剌古来山东才几年?靠着巧取豪夺,确实占了不少地,却何曾赶上括地和通排推检了?他的家地,又哪来五百顷之多?
众人先是疑惑,随即又惊又喜。
好,好,节度使开价了!他老人家要五百顷地!
这数目真不少,但若各人凑一凑,也不是不行……毕竟保命要紧,出点血算什么!
好些人跪伏在地,彼此交换眼色,旋即纷纷道:“遵命!遵命!我们一定安排好!那忽剌古鱼肉乡里,到处侵占良田,在掖县有个外号叫作净街虎……我们早就想惩治他了!”
待一群人说完,郭宁颔首:
“至于定海军与山东统军司、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的冲突,与尔等无关,我也自有应对完颜撒剌的办法。念在你们毕竟带了粮秣物资来……日后老实些,不要自家往里牵扯,我便既往不咎。可明白了?”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叩首:“是,是,我等牢记在心,多谢节度使。”
刚磕过头,待挺腰起身,郭宁道:“和完颜撒剌那边勾结之人,已经处置了,这件事以后不必再提。但是,还有与来州地方大豪徐汝贤勾结的呢?”
哗啦啦一阵响,一群官儿刚直起的膝盖,重又弯了下去,噗噗地埋进了砂滩。
路钧沉默了许久,长叹道:“节度使,这件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在这里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