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家 群盗(上)
自大金开国以来,随着朝廷治政之荒疏一日甚于一日,而地方上的动荡也几无休止,于是不断有百姓携家带口逃亡。山东东西两路的百姓,大都往山间奔走,依托岩穴险峻对抗朝廷捉捕之兵。时间久了,便打出了山东泰山群盗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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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便如河北各州百姓盘踞塘泊、深山,建起无数堡垒城寨。泰山群盗所在的区域,也遍布山东东西两路,岂止一个泰山而已?
按照朝廷法度,此等行径自是重罪。早年间女真人凶横的时候,在山东无事都要杀人如芟麻,动辄使军州百姓死伤无数、臭闻数百里。遇到百姓逃亡、抗税,自然暴跳,哪有放过的道理?
数十年来,驻扎山东的名臣、大将无不以征讨泰山群盗为功,也一次次地向朝廷上表,说杀了多少盗贼,毁了多少营栅。然而民不堪命的局面不改,盗贼哪里剿得平呢?活不下去的百姓,能杀得完吗?
到了泰和年间,南朝宋人擅兴刀兵,又在山东、淮北等多地扇动民变。大金竭力聚兵伐宋,这一来,地方上的钤辖、都军、巡尉所部无不空虚,对各处此起彼伏的叛乱,却实在是应付艰难了。
当时潜匿泰山岩穴间的盗贼数量尤多,地方上全然无可奈何,居然有官员建议说,发数万人刊除泰山林木。群山皆赭,盗贼就没了隐藏之所,可以剿平。
这建议之荒唐,也实实在在体现了山东地方病入膏肓,无论民生、经济,都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而官员惶恐无奈,病急乱求医,什么方子都想试试,什么药都敢吃。
所幸当时胡沙虎领兵南下,继之出任山东统军使的完颜承晖是个有脑子的。听到这个建议,他向朝廷上奏反对,洋洋洒洒写了许多,最后两句是:“天下之山亦多矣,岂可尽赭哉。”
书面的意思是,天下那么多山,咱们砍伐得过来么?其实还有一层意思便是,天下群山,多半都有贼寇盘踞,咱们快要应付不来了,朝堂衮衮诸公,你们长点心吧!
随即完颜承晖一力主张安抚百姓,招降盗贼,并暂时停止了包括限钱法在内的一系列恶法。
所以,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反贼杨安儿才得以喘息,并得到了铁瓦敢战军副都统的职位,一度去了北疆。因为兵力甚是强横,要调动他,还得皇帝亲自下诏书。
以此为契机,还有不少盗匪流民中的魁首,领了朝廷的赏赐、得了朝廷的官职告身,便心满意足地带着部属从山中出来,回返家乡。
转眼数年过去,朝廷的力量愈来愈衰弱,反倒是这些有组织的豪民、势家,渐渐在地方上滋生实力。
其情形,也一如盘踞河北,轻易便能架空州刺史的郭宁、靖安民、苗道润、张柔等人。
但郭宁和靖安民,都是北疆溃兵出身,他们直接感受过,也确实承受着来自北方蒙古的可怕军事压力;故而以军令部勒下属,形成的势力严格来说,是一支有地方支撑的军队。
而山东地方上这些大豪们,却更多依靠宗族故旧的力量。他们有时候为女真人的贵胃效劳,有时候自家出面攫取利益,短短数年间就盘根错节,形成了非官非贼非民、亦官亦贼亦民的地方势力。
在他们治下,或是在大金朝廷的治下,真正的贫苦百姓始终都遭人盘剥,只不过手段各有不同罢了。
郭宁问起的这个徐汝贤,便是来州地面上的势家魁首人物。他有声望,有宗族的力量支撑,有与地方胥吏的密切联系。
哪怕在不少女真人眼里,他也是势力强大的人物,至少,如阿鲁罕这样地处荒僻的谋克,遇见徐汝贤只有吃瘪。
此番郭宁就任定海军节度使,本来只是益都那边的完颜撒剌有所不满,想要施展手段压服郭宁。但命令暗中传到了来州,又得徐汝贤推波助澜,发动了一批地方豪强势家出面支持,所以才闹出如此的场面。
为此,徐瑨在阿鲁罕以外,还另外找了好些人询问,却始终不知道徐汝贤何以有这样的胆量,更难判定他的目的何在。
就在郭宁询问的同时,来州治所掖县东南。
寒同山下,掖水之畔。
此地有一秦汉时旧城,换作曲台。隋唐以后,这曲台城逐渐衰颓,不复昔日风光,但最近数年,一批拥揽兵众的豪强地主在此聚族而居。于是曲台城里,房屋院落连绵,竟与北面的掖县城规模相当。
而城池之中,是有兵丁往来巡逻,威风呼喝,肃杀之气随之蔓延。于是整个城池又如一头沉睡的勐兽,随时可能跃起伤人。
城池北面,有座高大的墩台。墩台上新建了前后三进的院落,院落的正厅上,这时正有十余人分两排而坐。
当中一人,身材高大,满脸精明强悍之色,正是顶着正八品上忠勇校尉散官,行曲台巡检的徐汝贤。
来州城和下属各县的官员们,昨日都被郭宁吓破了胆,今日一早都尽起家当,奔往海仓镇奉承。而徐汝贤这个巡检却不跟从,与他关系密切的地方豪强势族十余家,也无一家跟从的,转而都到曲台城来,拜见徐汝贤。
见众人到齐,徐汝贤起身拱了拱手,笑道:“今日诸位顶着北风,应邀而来,足见盛情,徐某人在此先谢过了。”
说到这里,他一展袍服,对堂上诸人行了个大礼。
诸人纷纷起身还礼,一时间人影此起彼落,有些杂乱。
这时候人丛中有个粗砺的声音道:“徐兄,你又何必客气,大家顶着北风来,皆因知道你请大家前来,便是为了那股北风。听说那新任的节度使郭宁乃是北疆武人出身,行事肆无忌惮,在中都更是杀人如麻,才挣下的官位。说实话,我是有些怕的,若非徐兄相召,这会儿我已经去海仓镇跪伏求饶了。却不知,你有什么想法?”
徐汝贤哈哈大笑:“高兄这么说,是在怪我了。”
那嗓音粗砺之人大步出列,原来是个矮壮的汉子,年约四十许人,胸膛宽阔,肚腹凸起,满脸暴戾之色:“那郭宁麾下数千人,都是在北疆界壕与黑鞑厮杀多年的凶悍兵卒。我是敌不过的。本想着早早地登门跪伏,只求做条门下走狗,分点骨头吃。你徐汝贤不准……那就得给我个说法才行。”
徐汝贤笑而不答,眼神掠过旁边一人。
立时有人起身道:“老高你这话可就岔了。正因为那郭宁凶悍异常,咱们才不能轻易向他服软。若被他看轻了,咱们真当了狗,也没有骨头吃,只能吃屎!”
那老高顿时大怒。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群盗(中)
山东地界上的这些势家豪强,论起出身,甚有不同。
比如徐汝贤,祖上几代人都是聚居结寨,聚众自保的大豪强,到他这一代又得官职,从而黑白两道通吃。整个徐氏宗族在掖县到来阳之间占据大量的土地、佃户,又有私兵,与土皇帝无异。
而这姓高的,唤作高羊哥,其父祖因遭兵戈,成了破落户。泰和伐宋时,高羊哥被签军南下,在兵围楚州时劫掠地方,得了些钱财,后来带着数十个部下回乡,占了些田亩,虽也算一方强豪,却改不了泼皮无赖的性子,日常替人奔走,捞些偏门,地位与徐汝贤差得甚远。
徐汝贤自然不将高羊哥放在眼里,甚至也懒得与他多谈,稍稍示意,便有亲近人出来阴阳怪气,意思是高羊哥纵然习惯了做狗,也只能吃屎,在场的豪强人物却不能学他。
高羊哥当着众人的面遭此折辱,如何等忍?他顿时捋起袖子,扯开衣襟,露出毛绒绒的胸脯向前耍狠,嚷着要与那说他吃屎的汉子撕打。
旋即两人拳脚相加。堂上众人有的冷笑,有的装模作样劝说,一时纷乱。
乱哄哄的人丛里,听得有人高声喝骂:“高羊哥你这杀才,徐兄请你来,是给你面子,你竟敢胡言乱语,动摇人心!咱们来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在此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向外人屈服过!偏你要向外人屈膝!那口狗粮是容易吃的吗!”
又有人厉声道:“这几年里,咱们经营起好大的局面,一旦屈从外人,可就没了!到时候,难道都老实种地吗!人为刀殂,我为鱼肉的道理,你不懂吗?你这胡言乱语,是要害人!”
豪强们若不桀骜,也就不成其为豪强了,何况这些豪强,还大都是山间贼寇摇身一变而来。
不少人本来就觉得,高羊哥张口闭口跪地求饶云云,甚是刺耳。这会儿听得喝骂,更加激愤。
高羊哥又是个素来没人缘的泼皮。于是好几人也上去踢打,呼呼喝喝地又闹了好一阵。
眼看众人的情绪将被调动起来,还有跟着振臂高呼,口称绝不轻易屈从的,厅堂角落里,却有数人始终端坐不动。
任凭其他人怎么喊着要抱团,怎么喊着要自家做主,这数人全不理会。
直到高羊哥被踹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大叫,其中一人将手中茶盏往桌上重重一顿:“够了!徐兄,我们也没说什么,你何必安排人演这么出戏,字字句句都在编排我们呢?差不多就行了!”
此言一出,厅堂里至少半数的人,回头去看他。
再转眼回来,便觉原本撕打的高羊哥和另一人,看似拳拳到肉,其实脸上连一块青肿都没见,未免假得可笑。有些人本来热血冲头,这会儿眼珠子咕噜噜乱转,忽然就回身落座。
厅堂里瞬间安静下来。
外圈看热闹的人里,还有人义愤填膺地叫嚷。嚷了几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于是悻悻住嘴。
徐汝贤眉头一皱,随即哈哈一笑。
他也是老江湖了,虽被人直言揭破,脸皮一点都不红,也看不出谋划被揭破的羞惭:
“请几位朋友打闹一番,无非是想说明白一点道理,想提醒诸位,不能向外人屈服罢了。给大家鼓鼓劲,是有的,要说编排周兄,那决然没有。”
坐在角落那人连连摇头。
他起身向前,站到厅堂中央,先环顾众人,再看徐汝贤:“徐兄说,咱们来州强豪,彼此联结一体,不受外人所侮,那是没错的。但说到向外人屈服……当年完颜承晖出面招抚盗匪,诸位不都领了大大小小的官职,才从山里出来?这不是屈服?后来完颜撒剌在山东东路要钱要粮,我看诸位也都小心伺候着……这不是屈服?”
他环视众人,皱眉道:“许是我周某人见识浅薄,我真不明白,来一个北疆汉儿出身的节度使,难道不比来一个高门贵胃的女真人好些?诸位怎么就不能屈服了?”
他又转向徐汝贤:“徐兄你,素来都思虑缜密,手段多样。我相信你要应付一个新来的节度使,可用的办法千千万万。要不是你这几年的周旋、照应,我在福山岛那里的私港,也断然没有那么多的财源。”
说到这里,他向徐汝贤作了一揖。
徐汝贤上来扶住他,笑道:“那是周兄经营得法,我们都靠着周兄,才有钱赚。不过,周兄你是靠海生发的,不明白我们这些乡里土族的想法……咱们也不像你,一看情况不对,就能坐海船脱身啊哈哈哈哈……”
被唤作周兄的,年约三十来岁,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但衣着甚是华贵,腰缠玉带,挂着一枚玉佩。
此人名叫周客山,背后也是来州本地的乡豪势家,但却不是山间贼寇出身的豪强,而是盘踞在来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团体。
在他身边众人,也都是海商,有贩私盐的,有贩布匹粮食的,也有贩铁器的。
周客山反手握着徐汝贤的小臂:“乡里土族的想法?我本来明白的,现在听徐兄这么一谈,可真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乡里土族,不更该求个安稳么?哪有主动挑事,唯恐局面不乱的?徐兄你有手段,也有钱粮,更有地方上的影响力,要应付那位郭节度,很难么?他若要钱粮物资,我们有的是;他若要我们俯首服膺……只要他不过分,那也没什么。何至于就非得闹得如此?”
徐汝贤勉强道:“终究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不得不争一争……”
周客山抬高嗓音,大声道:“那郭宁动辄杀人,凶悍异常,大家都已经看到了,他在中都时,比在此地还要凶悍十倍!这样的人,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他对抗?昨日里,徐兄你的部下探看海仓镇回来,本来不是说,决不能与之对抗的么?怎么一夜之后,不仅还要对抗,竟似不死不休了?”
他凝视着徐汝贤,哑声笑了两下,转而问众人:“这郭宁,率军五千渡海而来,手上的实力够强悍么?”
“够,够,着实强悍。”有人答道。
“那郭宁初到来州,得罪过我们么?他是抢了我们的地?杀了我们的人?掳了我们的妻妾?还是夺占了庄园田地不给补偿?”
众人纷纷摇头。
“如此一个强悍的节度使,初来乍到,什么都还没做……”说到这里,周客山顿了顿:“哦,他杀了人,不过杀的是朝廷的按察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没错,没错。”
“那么,我们为什么非要与之对抗?路钧那老儿一看情形不对,带着节镇州的属吏,颠颠地去了海仓镇;五县的官员们一看路钧老儿动身,带着该给节度使的物资供奉,昼夜兼程跟上。我们这些人,聚在曲台城三五天了,看着此情此景,却要和那郭节度斗到底?”
周客山沉声再问:“我们图什么?或者说,徐兄,你图的是什么?”
徐汝贤默然半晌,最后叹了口气:“周兄,你还是想错了。”
“错在何处?”
“这些年来,咱们身在来州,将朝廷官员应付得妥帖,自家日子也过得舒坦。你真觉得,是我们擅长奉迎?那些女真人的官儿,个个都长着填不饱的大嘴,我们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把我们囫囵吞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他们之所以不敢动我们,是因为害怕当年山东群盗作乱的情形再起!”
周客山神情一动:“徐兄的意思是……”
徐汝贤冷冷道:“杨安儿元帅在莒州、沂州转战,刘二祖则在淄州和泰安州的深山间称雄。来州这些官儿,是害怕我们跟着造反,影响他们升官发财,这才放纵我们吃肉!而我们呢?仗着杨元帅、刘二祖的威风吃饱了肉,难道不该有所回报么?”
第一百六十八章 群盗(下)
杨安儿!刘二祖!
这两个名字一出,周客山也不禁肃然。
这几年来,女真人的武力越来越衰弱,大金朝廷的颓败局面,是个人都看得明白。所以地方上的豪强或多或少,都在做些囤积兵甲粮食,应对乱局的准备。
只在山东东西两路,便有恩州赵福、邳州霍仪、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诸多豪杰人物暗中串联。来州这里如徐汝贤、周客山等人,只是其中规模不大、也力量分散的一股罢了。
而所有这些人,提起杨安儿、刘二祖两位,没有不服气的。
杨安儿是在山东的反贼里头,声势最大,经历也最传奇。此君从一个卖鞍材的小贩起家,招募英杰,兴兵转战,数年间打遍了大半个山东路的官军,此后归顺朝廷,依然自领精锐不受人欺,刺史做过,防御使做过,都统也做过。
待到蒙古人崛起,朝廷大军被打得崩溃,杨安儿立即重新举起反旗,从河北杀出一条血路,回到山东。如今纵横莒、沂二州,将当地的官员们逼在城池里,寸步不敢稍动,影响力更扩散到北面的密州、南面的海州。
刘二祖,则是泰山群盗中资历最深,也最坚定之人。当年贼寇们纷纷受抚,唯独刘二祖带领麾下石珪、夏全、彭义斌等人聚险阻鏖战不降,到现在整整十年了,他在泰山内外声势不衰,而部众的数量不断扩大。
这两位,与徐汝贤、周客山等人虽没有直接的统属关系。但徐汝贤所说,确是事实。众人能在来州安安稳稳过了这么些年,经营起如此舒坦的局面,靠得确实是杨安儿和刘二祖的凶名在后撑腰。
那些官员们不敢侵迫,也就只好合作。而一旦合作了,才有徐汝贤施展手段,让他们一个个都财源滚滚,食髓知味的可能。由此说来,徐汝贤等人,确实都欠了杨安儿和刘二祖的人情。
身为地方上的豪杰,不能无视这份人情。人在草莽,也不能违逆草莽间的规矩。
厅堂里沉默了好一会儿。
周客山问道:“徐兄,你想怎么做?我得听听你的想法,还得知道,杨元帅和刘二祖他们,是怎么个安排。”
徐汝贤见状,也不再隐瞒,而将其中缘故从容讲来。
原来此番蒙古军大举杀入中原,已经把大金的半壁江山搅到稀碎,对各地的震动,简直如天崩地裂一般,如杨安儿、刘二祖这样的积年反贼,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如今,这两家已然携手。趁着山东两路的金军北上与蒙古人厮杀的机会,他们将会择一适当时间发起大规模的行动,将他们在山东两路的影响力用到极处,一口气翻覆整个山东。
而在这个计划紧锣密鼓推进的过程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
完颜撒剌去往益都,原本导致登来、宁海等州出现空白。但现在,这空白被填补了,填补进来州定海军的,是从中都来的一条恶虎。
郭宁这个定海军节度使就任,必然要伸张他该有的权力。而一旦郭宁在来州定海军站住了脚跟,则必与杨安儿形成剧烈冲突。皆因杨安儿此前在来州、登州、宁海州、乃至潍州的影响力,俱遭郭宁从中截断。
这可是个大麻烦。
难道杨安儿还能派个人去个郭宁会面,告诉他我们打算全面发动了,请你把地盘让出来,以利于反金大业?
……倒也不是不可以。
可真要这么做了,未免太丢脸,也太过被动。
杨安儿和郭宁在河北就打过交道,经历过涿州城下那一趟,杨安儿当然知道,郭宁绝非大金朝廷的忠臣。
但杨安儿更明白,郭宁走的,也不是寻常反贼路数。此人看起来凶恶,其实心机深沉的很。他想要什么,他会做什么,杨安儿始终猜测不透。
所以杨安儿便将此事交托给了徐汝贤,请他想个办法。
徐汝贤本来藉着完颜撒剌的威风,打算用断粮之策,逼得郭宁去往益都。没想到这郭宁是个完全不讲理的,直接就杀了上门威胁的奥屯忠孝,吓得来州各地的官员们颠颠地赶到海仓镇赔罪,连带着粮食的事儿,也被解决了。
那现在,还能怎么办?
周客山摇头道:“难道你谋划到最后,要我们去与那郭宁厮杀?”
“倒也不必……”徐汝贤笑道:“我给郭宁设下的,本来就是个连环局。”
“怎么个连环局?”
“郭宁虽然是个节度使,哪有杀死按察使的职权?这是大罪!不瞒周兄,我在完颜撒剌那边,还有些特殊手段能用。完颜撒剌知晓奥屯忠孝的死讯之后,必定急起益都之兵,去往海仓镇,找郭宁的晦气。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趁此良机,提前拿下掖县,控制来州治所!”
“这……”周客山倒抽一口冷气:“这是造反!”
“这不是造反!”徐汝贤连连摇头:“周兄,我们是呼应山东统军司、益都兵马都总管府的号召,对抗恣意妄为的定海军节度使……我们是义民啊!”
“然则,那两人分出胜负以后……”
“完颜撒剌若压住了郭宁,北面依然随时面对蒙古军的威胁,他哪有精力牵扯来州的事?我们给些粮秣物资,便能应付了他,到时候,坐看他与蒙古军打生打死,杨元帅的大计照旧推行,岂不美哉?”
“若郭宁赢了呢?”
“周兄,你湖涂了,那完颜撒剌是郭宁的上司,郭宁还真敢对上司动刀兵?那就不是杀一个按察使的事了,得杀一批人,得打一场狠仗!”
“这郭宁是个狠人,我看,难保他做出什么来。”
“你是说,他真与完颜撒剌恶战一场,打赢了益都之军?”
“那时候,我们这些得罪过他的,岂不是……”
徐汝贤哈哈大笑:“郭宁若把完颜撒剌的军队给打败了,那就等若摆明车马地造反,成了我们的同道中人。杨元帅自然会抓住这个机会,一口气席卷山东!到时候,杨元帅登基称王称帝,说不定会封郭宁一个官位,与咱们同殿为臣。”
周客山沉思半晌:“原来如此……这是把郭宁,当做了为王前驱的棋子。”
徐汝贤凑近一步:“怎么样,干不干?”
海仓镇外。
郭宁也吐了口气:“原来如此。”
路钧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直到天色渐暗。远处的海面变成了深黑色,而周边的将士们纷纷打起松明火把。傍晚时分,海风吹得火焰猎猎飘飞,在众人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剧烈晃动的影子。
“也就是说,阻断本军的粮秣物资,不止是完颜撒剌的意思,也有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们在推动?”
“是,是。”
“你们这会儿能来,已经违背了徐汝贤的意思,极显对朝廷、对我这个节度使的忠诚?但徐汝贤等人最近行事十分张扬,你们到了这里,掖县只怕要出事?”
“咳咳,这只是推测,不过……真有可能出事。”
“其实你们这些地方官儿,大都被来州境内的势家强豪们架空了,早就成了提线木偶?这局面,已经维持七八年之久?你们对上害怕朝廷的责怪,对下害怕那些势家强豪们响应杨安儿、刘二祖等人起兵造反,所以就竭力表湖局面,勉强摆出一副太平无事的模样?”
“还请节帅宽恕,实情便是如此……”
郭宁问一句,路钧和众官点一点头。
待到问完,郭宁揪了揪胡髭,有些想笑:“看来,这天下的强豪,做法大致如一啊,哈哈。”
边上移剌楚材轻咳一声。
路钧已经汗透重衣,被海风一吹,瑟瑟发抖:“节帅,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毕竟……”
“我们懂,我们懂!”移剌楚材叹气道:“就在两三年前,山东这边的地方官员给朝廷奏书说,虽然中原一带蝗灾,啃食草根俱净,可蝗虫入山东东西两路以后,什么都吃,唯独不吃麦粟。当时中都城里都觉得荒唐,现在看来,山东东西两路的官员们为了自家的位置,什么事都做得出,说几句胡话算什么……”
移剌楚材是高官贵胃子弟,朝堂上的事情见得多了。正因为见到的丑事太多,才会选择跟随郭宁,远离中都。
而到了山东以后,见到的官员要么是奥屯忠孝这等蠢物,要么是眼前这些全无担当之辈,哪怕他早对大金朝廷绝望,也难免叹息。
郭宁倒是轻松。
“本以为,到了来州以后,要和地方上下的官员们摆弄嘴皮子,斗些官场套路。现在这样,倒是好事。徐汝贤等若帮我的忙,把朝廷在来州的力量清除干净啦!接下去,我们只消扫平徐汝贤为首的势家强豪,就能拿到一个干干净净的来州!”
听他的言语越来越肆无忌惮,路钧等人心头发寒,匍匐在地,再不敢稍动。
说到这里,郭宁稍稍迟疑:“至于掖县……”
他转而去看移剌楚材。移剌楚材笑道:“咱们有兵有粮,管掖县作甚?先不理会便是。”
“哈哈,哈哈,好!”
此时诸将都已汇聚过来,多人同时踏步向前:“节帅,请下令!”
郭宁微微颔首:“今天刚上岸的,且好好休息,有你们卖力的时候。”
他转向徐瑨:“你和阿鲁罕整理出的那份清单呢?”
徐瑨快步趋前,双手奉上。
郭宁将之展开,再看了两眼,沉声喝道:“骆和尚!韩煊!马豹!”
“在!”三将一齐出列。
“你们呢?休息了几天,将士们的精神缓过来没有?能打仗了吗?”
“能!”
“那好!”郭宁将清单分作三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整个来州境内,地方确实是多了点。不过,向导都准备好了,你们莫辞辛苦,便按着清单上的记录去,分头行事。”
郭宁凝视三将,加重语气,一字一顿地道:“三天之内彻底荡平,要连根拔起,不留隐患!”
“遵命!”三将杀气腾腾。
第一百六十九章 烈火(上)
高羊哥踞坐在堂,正和几名部下看着堂前家丁们操练。
昨日徐汝贤计议已定,立即分派部属,调兵遣将。高羊哥的庄子在掖县北面的交通要道陈虎店,所以格外肩负重任,连夜就折返回来,聚集丁壮。
他手下上百名家丁,每年秋收时节都集中操练。高羊哥自家是当过兵的,有数十个老卒为家丁的骨干,在此基础上扩充到百数十人,个个都很凶悍。
高羊哥待他们也很优厚,吃穿住用都下血本,训练更是按着老卒们昔日在军队里的军法执行,故而此时百余人集结,颇有几分令行禁止的模样。
之所以这么做,既有高羊哥性格凶悍尚武的缘故,也是局势所迫。
莱州地方上,如徐汝贤这样的豪强势家,其庄户、佃户,大多数是曾经逃亡深山里的本地百姓。这些人迫于朝廷一轮轮的括粟、征发,逃亡到山里,又因为山中无有积储,不得不聚集成群,下山劫掠。待到朝廷发兵征剿,杀死逃民众的大部分,剩余的人坚持数载,最后不得不陆续下山来,照旧做个良民。
他们失去了土地,所以愤而逃亡。而数年之后,他们回到家乡,依然没有土地。
不仅如此,藉着剿匪的由头,地方上的财富已然重新分配。女真人的高官贵胄吃掉一块,官府胥吏吃掉一块;原本的势家豪强在百姓们疯狂暴起之下,死了一批。可最终,山间群盗的首领们却摇身一变,取代了他们的位置,依旧要吃掉一块。
原来,同是造反的人,也分三六九等。造反的大头目在哪里都能吃肉,而底下的小人物纵然一时纵放,最后还是被人欺侮,层层地压榨出油水。
不过,大头目们毕竟不是寻常颟顸地主可比,他们深知,自家固然吃饱了,可数年以来,天灾不断,而朝廷的催逼依旧,百姓们依然挣扎在贫困和死亡线上……说不定到何时,山东地界又要起刀兵!
到那时,大头目们是挟裹着百姓继续造反,还是与朝廷站在一起,杀一茬造反的蚁民?高羊哥没想过那么细,不过,无论怎么选,手头都得有刀子。
好在高羊哥是泼皮出身,常常暗中替几个大豪干脏活的,手中的实力尤其强悍些,这会儿倒是心定。
他看了一阵操练,对身旁的同伴们道:“队列似乎松懈了些,却不知武艺如何?”
同伴们皆道:“咳咳,高兄只管验看。武艺上头,咱们并不敢松懈,这些汉子们操练已久,厮杀起来,并不下于官军。”
高羊哥点了点头:“那也罢了……这阵子大家都辛苦了!不过,眼下是办大事的时候,千万不要放松。一会儿杀五只羊,两口猪,让大家都吃饱,饼子管够,粥也不能稀!让那些村户也来吃饱,然后才能起兵!”
边上几个同伴都道:“高兄请放心,其实,此时掖县空虚的很,我们这些老卒挟裹村民两三千人,轻易就能拿下。何况这回整个莱州,那么多豪强一起动手?聚集两三万人也不是难事!就算与海仓镇上的郭宁放对,我们也不怕!”
高羊哥又想起一事:
“另外安排几个嘴快的,到时候听我号令,一起鼓噪!嗯,就说新任的节度使要加征十倍的军须钱、雇役钱!还有那些女真人……告诉他们,牛头税也要收十倍!”
“早都安排好了,都是平常看着老实的。到时候分别会站在这里,这里,还有那里,高兄你一开口,他们立即应和,必然让人信服!”
“好!好!”
高羊哥自家便是配合着徐汝贤唱戏的好手,在鼓动百姓上头很有经验,见同伴们尽心,当下满意地点点头。
这时候天色渐亮,阳光洒落在高羊哥身上,让他有些燥热。他退回厅堂里,扭头看了看整齐摆放在厅堂里的上百把刀枪、十余套铠甲。
这都是徐汝贤特意交给他,以充实实力的。
听徐汝贤说,那郭宁所部的骨干,乃是北面界壕诸军败退到河北的一批人,都是惯于厮杀的老卒。所以才能横行河北、中都,搞出偌大的声势,万万不可小觑。
但山东豪杰里,也多的是老卒。当年九路伐宋的时候,只山东一地,就签军二十余万,在河南、淮北等地连场厮杀,杀得宋人屁滚尿流……谁还没打过仗呢?谁还没见过血吗?
当年高羊哥在沭阳、清口等地,跟从大军和宋人鏖战,那也是上万人的战场,也是血流遍野的!怎么,那郭宁和蒙古人打过仗,就比我们这些与宋人打过仗的高明些?
嘿嘿,蒙古人还没杀到山东来,真要是他们来了,高羊哥倒也不介意见识见识。
正这么想着,忽然间传来一阵叫嚷:“起火了!起火了!”
高羊哥吃了一惊,奔出厅堂外:“怎么了?哪里起火?”
只见屋檐后头,南北两处,都有浓密的黑烟升起,有人喊道:“粮仓失火了!马棚失火了!快烧到我家房子了!火烧得厉害!快救火呀!”
伴随着喊声,整个陈虎店内外一片大乱,就连堂下手持军械列队的私兵们听到呼喊,也有些动摇,有人甚至扔了武器,想要奔出去救火。
陈虎店西面的粮仓和马棚,都是囤积物资的重要所在。高羊哥这些年来全力盘剥出的家底,倒有大半换成了粮和马。整个陈虎店,除了高羊哥自家床底下那个偷挖的地窖,便数这两处最是要紧。
高羊哥心乱如麻,勉强喝道:“别慌!我没下令,谁敢乱动!”
私兵们赶紧列队站稳。
高羊哥在堂前兜了两圈,指着一名同伴道:“你带五十人去救火!尤其粮仓里头那个小库,放着钱呢……千万要保住了!”
那同伴应声便去。
可过了会儿,火场方向喧闹依旧,又有好几人乱喊:“火势太猛了!烧穿了房顶!烧到对街了!救命!救命啊!”
高羊哥连忙又指一人:“你,你再带五十人去!沿途搜罗水盆、水瓢,别空着手去!”
那人连声答应,也奔去了。
高羊哥两次派出了百人,可是看样子,还有数十人担忧自家情形,所以也跟着那两队混出去了。院落里的人一下子少了多半,原本气势十足的队列,变得稀稀拉拉。剩下的人也东张西望,很不安心。
高羊哥又兜了两圈,忽觉蹊跷,转身他对另一名同伴道:”不对,粮仓在南面,马棚在北面,隔着一条街呢!大早上的,又没人在两头起灶动火,怎么就同时烧起来了?怕是有人故意生事,制造混乱!”
听他这么说,那同伴也猛然反应过来:“娘的,老高,那些喊着失火的,不是我们的人!”
“什么?”高羊哥连忙侧耳倾听。
这种煽动的手段本来粗劣,他稍一定心,立刻听出了破绽。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注意到空气中不仅有惊惶叫嚷的声音,还有一种沉闷的声音。那声音如闷雷在远处响起,然后,愈来愈近了!
高羊哥猛然瞪大了双眼,一把揪住了同伴的衣襟:“不好!快叫史老三、波老五他们回来!“
转而他抬高嗓门吼道:“把甲胄穿起来!刀枪拿住!有厮杀啦!”
嗓音刚落,院落前方用土砖垒起的整面院墙轰然而倒,激起半天高的尘土。尘土遮蔽了视线,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停留在院墙不远的数十名私兵正在咳嗽叫嚷,数十匹战马从烟尘中奔踏而出。马上骑士手持刀枪,见人就杀。
“退回来!退回来结阵!”高羊哥的一名亲信部下连声大喊。
也有人冲着战马奔来的方向喝道:“哪里来的好汉!我们也是泰山上下来的!是莱阳徐汝贤一伙!好汉们莫要……”
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首领纷纷被仰面射翻,几个较勇猛的,也立即就被砍倒、刺死。鲜血漫天喷洒,将尘土都压下去了,而其他人一见这情形,立刻就哭爹叫娘,好几人扔了武器,在院落里往来乱跑。
不是说,操练不懈的吗?不是说,厮杀起来不下于官军的吗?
才过了几年舒坦日子,人心就败坏了!这群狗东西,吃着我的酒肉,拿着我给的钱财,拿大话诓我呢。看看,他们练得什么兵?这些人哪里能打仗啊?死了几个头目就松散成这样了,放在大军厮杀的战场上,济得甚事?
这……这不还是当年那副贼样子么?
高羊哥一手持刀,一手抓了张桌面,本来正奔到院落中,打算指挥抵抗。可见这情形,他忽然就没了心气,满怀的都是沮丧。
正茫然间,骑兵们腾跃如龙,从他左右奔过。他举起刀,刚摆了个架势,只觉得颅顶一阵剧痛。
在他的视野里,地面瞬间扑近,然后眼前充满了鲜红色。
他想要用双臂发力,支撑起身体,可全身力气快速流失。初时手指还能抽搐两下,很快手指也不能动了;他眼前的鲜红色渐渐褪去,变成漆黑一片。
在失去意识前,他听到一个响亮的声音道:“都给洒家抓紧!领头的一个不剩,全都杀了,然后去下一家!”
第一百七十章 烈火(中)
骆和尚立马于厅堂前头,用蒲扇大的手掌摸一摸光头,左右看看,有些无聊。
在阿鲁罕给出的情报上,说这陈虎店有一个豪杰,名叫高羊哥。此人久经沙场,麾下有数百能厮杀的好汉,很是凶恶狡诈。
骆和尚是粗中有细的性子,他深知郭宁既来山东,平定地方的要求第一是快,第二是干脆利落。
所以他急行军到此以后,先不贸然发动,而是派了精细手下潜入村社间纵火,待其救火混乱时,再以本部一举破墙杀入。
这种三五百人规模的调度策应,骆和尚从军多年,早就已经熟极而流,堪称大家。
为防万一,他还留了裴和尚带领两百精兵作为后继。一旦前边接战不利,裴和尚就带人从陈虎店北面的滩涂绕行,务要使其首尾不得相顾。
结果……
仿佛沙场上与人对决,自家两膀千钧之力还没发出来,铁棍才沾了点肉沫,敌人就喷着血,死透了。
骆和尚只觉得荒唐,早知如此,我费那么大精神做甚?这不反而浪费时间了么?
本以为,莱州地界的势家豪强们敢和郭六郎作对,手里是有些厉害本事的。结果,就这?
这些杂兵,其中确有几个勇猛的。但摆在两军厮杀战场,其勇猛也仅此而已。
显然这些势家私兵是按照军法训练过的,但训练程度严重不足,还严重缺乏警戒的常识。所以骆和尚一冲,他们就溃败,仿佛和纸糊的没什么两样。
这和骆和尚想象中的平定莱州第一战,可差得太远了。
骆和尚失望地喝道:“抓紧,抓紧!按着名单,搜到了就杀,不要耽搁!”
众人大声应了,纵骑四散。
没过多久,好几颗脑袋被提了回来,扔在骆和尚马前:“指挥使,这是史老三、波老五的,那个是马拔子,刘十二的。这几个,都是出头和咱们节度使对抗的贼!”
“那个谁……”骆和尚打开卷宗,再看一眼:“那个叫高羊哥的呢?难道让他跑了?”
“哦,忘记说了。刚才你用铁棍砸死的这个就是,后脑碎了,脸还好好的呢。”
“……你怕不是在消遣洒家!”
好几人都道:“翻过来,翻过来,找人认一认。”
随即有人将高羊哥翻过身,揪了个俘虏认过:“没错了,就是高羊哥!”
“……”骆和尚把卷宗折起来,塞回腰间皮囊:“留二十个人在这里,看管俘虏,清点物资,其余将士们继续行动!”
骆和尚所部横冲直撞的时候,韩煊、马豹两部,也各自行军,以一个扇面横扫过莱州,所到之处,侵掠如火,竟无一地能稍稍阻遏他们攻打之势的。
郭宁给了他们三日的时间,要他们清理莱州各地,但按这势头,大概两天就够。而且,时间更多的花在了行军上,用于厮杀的,其实很少。
这对郭宁等人来说,是个喜讯。
但对徐汝贤等莱州势家而言,则是大大的噩耗了。
山东两路地界,自古以来就是出豪杰的地方。早在南朝宋国极盛时,青、济、濮、郓等州就有所谓京东贼出没,一度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官军数万,无敢抗者。
后来宋人联金灭辽,打得好美的主意,却悉括天下丁夫,计口出算,待到兴兵,数十万众的粮食皆赖山东之力,迫得民不聊生。
于是又有郓州李太子、密州高托山、沂州郭进、擂鼓山张仙、东海张整等各路烽烟俱起,分别聚众数万乃至十数万。
待到大金崛起,女真人南下,山东依然厮杀不断。
如济南刘文舜、邵青、梁山张荣、沂州赵开山、济南耿京等人,全都是力能匹敌女真虎狼之众而威行山东的大豪杰、大英雄。其赫赫名头,至今仍得百姓传诵。
当地的百姓虽苦,却多有硬骨头。数十上百年下来,地方上造反成风,动辄血溅五步,对自家武力更是信心十足。
所以高羊哥的想法,徐汝贤的决断,确实基于山东地方势家豪强的实力。不能说他们蠢。
只可惜,错了。
山东的民风确实强悍,但他们毕竟几十年没有打过真正的大战了。
大金国摆在南路的几个统军司麾下、用于宋金对抗的镇防诸军,大定初年还有十七万三千余人,大定南征结束时裁撤到了六万人,后来甚至转隶于提刑司,主业成了保障治安。
而泰和年间九路伐宋,声势固然震天动地,其实只是在边境线上打了几场遭遇战,双方都无意也无力持续下去,打到后来,精力都在两边使臣嘴上攻讦。
而北疆界壕的战事,则与南方大不相同。
在大金最强盛的时候,面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尚且要穿壕筑障,以求自固。
随着大金衰弱而草原上强敌崛起,外人只晓得,大金国在野狐岭之战丧师数十万,吃了大亏。可实际上,野狐岭大战之前,强弱之势既异,攻守之势也难保持,北疆防线哪一年没有厮杀?哪一年没有血流遍野?
只不过每一次乱局,都被北疆诸军拼死拼活平定了,所以大金各地全没当回事!
近数年来,朝廷一拨拨地签军、征发,硬生生地逼得天下的汉儿和女真人全都怨声载道、苦不堪言,为什么?难道是朝堂上衮衮诸公吃饱了撑的,存心生事?
非也,是因为不签军、不征发,北疆数千里界壕防线的兵力就维持不住。没有北疆诸军人头滚滚地抵在前头,蒙古人早两年已经杀进中原;而大金国的架势,早两年就要绷不住了!
蒙金战争的烈度,早就凌驾于宋金战争的十倍。
北疆驻军最终崩溃,一方面出于朝堂上愈发昏聩的指挥;另一方面,也出于草原上的强敌之强,已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程度。
而郭宁所部这数千人,真正是北疆驻军最后的菁华所在。这支军队从上到下,充斥着在最艰难的情况下,犹自与蒙古人死战不退的悍卒。当这些悍卒们被有效的组织起来,便是一支铁军!
他们的武力之强,也实实在在地远超过山东地方势家的想象。
这一点,就连杨安儿都没有足够的预料。
杨安儿所部,是山东群盗中最凶悍者,所以才会被朝廷整建制地编为铁瓦敢战军,意图用他们去对抗蒙古军。
但杨安儿是个聪明人,他率部到了居庸关外的鸡鸣山,整整两年不动,就算皇帝亲自下诏书,他也不动。
这固然保存了铁瓦敢战军的力量,却也使他失去了真正见识北方强敌的机会。
在杨安儿眼里,只看到北疆驻军数十万呼啦啦地败退下来……
这也不罕见啊?我杨安儿在山东时,不也打遍了山东东西两路的五六万镇防诸军么?
杨安儿据此,只得出了大金国军备废弛,摇摇欲堕的结论,却并没有真正明白,大金在北方面临着什么样的难题。
由此一来,杨安儿对郭宁所部的力量,也是错估的。
在他记忆里的郭宁所部,就只是北疆溃兵的集合。但他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杨安儿既然错估了郭宁,徐汝贤自然也受影响。
毕竟杨安儿转战南北,乃是山东诸多反贼中见识最广的一个。徐汝贤不信他,又能信谁?
徐汝贤倒不是无能之辈,他在莱州经营多年,能够安抚胥吏、联络豪强,还能够被杨安儿托付以莱州的事务,手段当然是厉害的。
他号令众人预备发动以后,自家当夜就带了若干部众出发。
他的长处不在战阵厮杀,但也艺高胆大,这一日清晨,便自家带着十余人,如往常那般进了掖县。
另外,有擅长撕打扑杀的部下两百人,皆着短打,贴身藏了短刀利刃,分头行事。他们有的装作寻常庄客,有的装作樵夫,有的装作入城采买的小商贩,陆续混进城里。
城里早有专门的安排,腾出了宅院容纳他们,提供了酒肉饭食。
过午时分,两百名剽悍汉子到齐。
徐汝贤在院落中昂然而立,一挥手,身后两名亲信手下呼剌剌展开一张掖县城池图。
“诸位,咱们最后再确认一次!最快今晚,最迟明早,城外就有咱们调动的各路豪杰汇聚,城里的牢城军和射粮军都会上城墙防备。咱们先不发动,等着看看城里的虚实……哈哈,因为官吏都去了海仓镇,城里十有八九是虚的!到那时候……”
正说得入港,只听得外头脚步咚咚乱响,有个仆役脸色惨白地奔进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烈火(下)
徐汝贤心头一紧。
他急忙探手下压,示意那仆役放缓脚步,自家又继续解释了几句掖县的局势,这才缓步过去,转往厢房听那仆役禀报。
徐汝贤有个堪称心腹的助手,便是先前那潜至海仓镇外探看,撞见奥屯忠孝被杀死的书生,名唤张汝辑的。
此时徐汝贤身处的院落,便是张汝辑在掖县的宅地。
当即张汝辑顶替了徐汝贤的位置,继续讲述。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了那么久,这掖县城内明里暗里与他有关联的人,着实不少。但那些人,用于摇旗呐喊则可,用于刀锋溅血,却靠不住。
所以徐汝贤才专门带来这两百名好手。这两百人,半数是徐汝贤的直属部下,还有半数,也都是从山东各路豪强麾下抽调出的刀客。他们人人都有武艺,多一半都见过血,杀过人,尤其擅长在城池中白刃相交的搏斗,乃是用以一举夺城的主力。
但众人毕竟临时纠合,计划虽经几次说明,总还有需要微调的地方。张汝辑是个精干之人,一边讲述,一边为众人分派任务。或去夺占城中武库、城门等要害处,或去官员宅邸控制家眷,或去几处重要的官邸弹压,安排的井井有条。
待到他一口气讲完,有人跃跃欲试,舞刀弄枪,有人问道:“张先生,咱们何时动手?”
张汝辑眼神一闪,笑道:“不急,已经到了城里,就好好休息,养足气力。待到发动之时,才如雷霆万钧。”
众人俱都赞同,于是又有仆役领路,将他们带往不同的院落。
张汝辑送到院门外,兜转回来,见厅堂已然空荡荡,而徐汝贤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厢房门口听着发愣。
张汝辑耐心等了一会儿,待众人全都离开,才上前问道:“兄长,出了什么事?”
徐汝贤手扶门扉,好似站立不稳:“陈虎店丢了,高羊哥等数人皆死。”
“这……”张汝缉吃了一惊:“郭宁发兵往掖县来了?”
“那倒没有。”
“可是哪一路好汉发动兵马,把郭宁之兵阻住了?”
张汝辑大声问了句,随即自家摇头。他是在海仓镇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所以回到曲台方向以后,才力陈不该得罪郭宁。以他的见识,实在想象不到哪路豪强有这么大的本事。
果然徐汝贤苦笑两声:“他们没有往掖县来……却更麻烦!”
“怎么讲?”
“那郭宁派出了三路人马。一路沿海,经陈虎店,往纯化、博昌,至西由镇,往招远县去;另一路向南,经胶水,移风镇,去往即墨一带;还有一路,已经平了青柳寨,直往阳乐、曲台方向去了!而且,三路兵马行军沿途,盯着我们聚集兵马的所在猛打!”
“这是冲着我们来的,是要断我们的根基!”张汝辑大吃一惊:“莱州各地的据点都丢,我们拿一个掖县城有什么用?兄长,不要再想夺城了!咱们赶紧奔回曲台,收拾细软,带着家人亲眷跑吧!”
徐汝贤垂首思忖许久。
“我去安排车马?”张汝辑试探地问了句。
徐汝贤摇了摇头。
他格格地咬了咬牙,挺起腰杆,握紧双拳:“我在莱州经营二十年了!眼看着将要大举,结果反倒被一个外来人所趁?哪有这样的道理?嘿,就算去往莒州,怎么向杨元帅交待?”
他的面庞上,先前的慌乱神色消褪,留下几分执拗,几分亢奋:“不必走,等一等,还有机会!我们能赢!”
“哪有机会?”张汝辑顿足:“兄长,你是没见到郭宁所部出操号令的情形……那真是百战精兵,不可力敌!他们……”
“但他们就只有几千人啊!”徐汝贤大嚷了一句。
他用力扯着张汝辑的手臂,将他带回厅堂里,又翻出了莱州的舆图,拍打着道:“去年、前年,都是大旱,今年的扩粟、征发,更如扒皮抽筋!莱州内外的局面,你不懂吗?只要登高一呼,各地百姓必然俱反!你看清楚,这里,这里,这里,这里!三天之内,我就能聚集起三万人!甚至五万!到时候再催动登州、宁海州那边的同道,能有十万人!那郭宁再厉害,能拿得下十万人吗?”
张汝辑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
徐汝贤继续道:“这会儿郭宁所部拿下了陈虎店、当利镇、青柳镇,很是凶猛。但他们的三路人马,不会全无折损,也必然疲惫。纯化镇、胶水县,还有阳乐城那里,地方豪杰都有了准备,兵力也已扩充,那三地的首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分别都能聚集起三五千人,我已经派人紧急传令,让他们全力拖住郭宁所部,不容有失!”
“就算各地暂时拖住了郭宁所部,我们在掖县又能做什么?没了外围兵力的支援,咱们不还是……”
徐汝贤再次打断张汝辑的言语:“怎么就没有外围兵力的支援了?那三处兵马不动,我们在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带出上万人,只不过行军慢些,明日抵达罢了!我们定能拿下掖县!”
顿了顿,他厉声道:“再说了,完颜撒剌那边,也会有所动作,定能压住郭宁,逼他去往益都!”
咱们可是正经的反贼啊。想要造反,却指望着朝廷的山东统军司,是不是有点不合体统?张汝辑张了张嘴,最终没再说什么。
他微微俯首,待徐汝贤平静下来,才问道:“那么,我们照旧准备?”
“外头的军情,莫要泄露出去,掖县城里……”徐汝贤咬了咬牙:“照旧准备!”
张汝辑作了一揖,退出厅堂。
当日无事,次日清早,一名仆役来找张汝辑。
张汝辑昨夜推演局势,心神不定,一直到东天泛白才睡着。结果刚睡熟,就被叫醒,他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一边系着衣襟,一边问道:“何事?”
“徐先生只说,请老爷立即去见。”
张汝辑匆匆绕过两个院落,再度奔回到正厅。
只见徐汝贤孤零零端坐堂上,面沉似水,左右一个从人也无。
“兄长……”
徐汝贤低声道:“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也丢了。侯通海、沙通天和梁子翁三个,都死啦。”
“什么?”
“郭宁的三路兵马马不停蹄,到昨天下午,已经拿下大规模的据点六个,小规模的庄园十四座,莱州地方上,那么多豪杰,那么多的好汉,血流成河。”
“这……这也太快了!”
“一天!”徐汝贤苦笑一声:“梁子翁死的时候,天还没黑呢……脑袋被挂在杆子上,远近都看得清楚。”
张汝辑低声骂了句,在厅堂上往来踱步。
他忽然又问:“那郭宁所部,损失如何?”
徐汝贤低声道:“据说,他们连续击破我方所属的村寨,形同摧枯拉朽,损失……极少。”
张汝辑继续在堂上转圈。
转了两圈,他再问道:“既然梁子翁他们几位,是昨天下午出的事,那怎么……这会儿才来禀报?”
“郭宁所部拿下了纯化镇、胶水县和阳乐城以后,仍不停歇。他们继续进军,已然横扫过大半个莱州,我们的人,哪还能正常往来……就这几份情报,还是趁夜偷偷奔走,好不容易抵达掖县的,一刻之前就送到了我这里,倒也没耽搁。”
“继续进军?”
张汝辑的手都快抖起来:“那就是说……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也要糟了?那么,咱们的曲台城怎么办?咱们的妻子族人怎么办?”
张汝辑的嗓门越来越大,徐汝贤唯有默然。
第一百七十二章 罪责(上)
徐汝贤昨天还能强自镇定,这会儿像是垮了。
他本来有多么精明,这会儿就觉得自己有多么愚蠢。他本来多么意气昂扬,这会儿就有多么颓丧。
张汝辑问的问题,他实在没法回答。
那郭宁所部便如烈火,所到之处,谁能抵挡?徐汝贤想再重申一遍,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还能聚集起万人。但就算真有万人,能敌得过郭宁所部的精锐之兵么?
高羊哥那个泼皮,成天自吹麾下强兵;沙通天、侯通海、梁子翁那几个,手底下也有当年伐宋的老卒为骨干。结果他们与郭宁所部一撞,莫说野战,就连据守都做不到。如鸡蛋碰石头也似,连个过程都没,一晃眼就碎了。
难道西由镇和莱阳、招远两县的人马,就忽然能精锐些?
不可能的,那几个豪强人物,还不如高羊哥呢,敌不过的。
张汝辑此前讲得没错。这帮从北疆来的武人,真有些名堂。
至少,不该轻易得罪的。
徐汝贤还想说,自家在完颜撒剌身边,还有些额外的布置,必能如何如何。但这话更没必要,仔细想想,那郭宁手里有兵,还在中都城里杀了好些高官贵胄,才得来的节度使之位,他真的会在乎完颜撒剌?
就算他和完颜撒剌厮杀起来,徐汝贤等人在莱州的根基都被扫平了。他两人日后成败如何,与徐汝贤何干?
归根到底,那郭宁不讲规矩。
如果是个正经的朝廷节度使上任,总得安抚地方,总得考虑考虑朝廷的迁考,凡事以地方平靖为上,压榨草民是一回事,却没有上来就翻天覆地折腾豪强势家的道理。
何况,你就算要驱除豪强势家,是不是也该找个由头,拿朝廷法度说事?哪有上来就起兵讨伐的?
古人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到你郭某人这边,连个罪名都不安排,直接就用战场厮杀那套压上来了?
如我徐汝贤这样的地方大豪,乃至山东各地的豪强势家,不将朝廷法度看在眼里,是因为大家伙儿都觉得大金要完。大家伙儿响应杨元帅和刘二祖举旗造反,是迟早的事。
可我们现在还没造反呢!你就派了数千的人马,刀枪雪亮,排头便砍,人头滚滚?
你不怕我们造反?
娘的,这厮不讲规矩,也没有顾忌,大约是不怕的。
郭宁这等人,真如一头恶虎。当他要攫取猎物的时候,谁敢挡路,谁敢从他的口中夺食,就只是一个死。
可惜自家醒悟得晚了。
这下完了。
郭宁所部既然横扫了莱州,只消抓几个俘虏一问,夺取掖县的计划便无所遁形。当北疆的虎狼之师合围掖县的时候,己方又该怎么应对?
难道就靠着手边的两百多人,和郭宁拼死一战?
听起来倒是壮烈,但徐汝贤知道,死的一定不是郭宁。
这些人,妻子家人都在曲台城呢。如果让他们知道,曲台城出了事,他们压根就不会有斗志。
真完了。
徐汝贤只觉浑身疲惫,瘫在椅子上,一时不想动弹。
他在发动之前,有诸多推演,预备了细密的手段。但事实证明,所有那些谋划撞上了压倒性的军事优势和毫无顾忌的行动,便全无可施展处。
“总之……兄长,这次咱们确实是办得岔了!”张汝辑站定脚跟。
徐汝贤捂着脸不说话。
“杨元帅是信得过兄长的手段,所以才请你想办法驱逐郭宁。但是,兄长,你这么一来,反而暴露了莱州各地的豪杰,还给了郭宁将他们一举铲除的借口。到这时候,无论郭宁下一步会怎么做,整个莱州,都将脱离杨元帅的影响。”
说到这里,张汝辑叹气:“不仅如此,那郭宁是定海军节度使,有权节制登州和宁海州的!他在莱州站稳脚跟以后,杨元帅在登州和宁海州的布置又会如何?”
这话未免刺耳,徐汝贤抬起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
张汝辑跺脚:“我以为,杨元帅是希望驱逐郭宁,却没打算为了驱逐郭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本来,郭宁能去益都最好,去不了益都,就在掖县驻扎又如何?杨元帅不是说,此人并非大金的纯臣么?我们也不是不能慢慢地试探他,慢慢地下些水磨功夫!偏是兄长……”
徐汝贤张了张嘴。
其实,坏事就坏在杨安儿的这句话上。
徐汝贤在莱州经营多年,缓急时能动员数以万计的人手,早就视自己为山东东路屈指可数的人物,至少也能与潍州李铁枪、兖州郝定等人并驾齐驱。
眼看着杨元帅的大计箭在弦上,如果郭宁控制了莱州,徐汝贤便凭空被压下去一头。无论这郭宁是否大金的纯臣,徐汝贤在莱、登、宁海三州一呼百应,仿佛裂土封王的局面怕是没了。
这叫他如何忍得?
站在杨安儿的角度,是希望以较小的代价,尽量驱除郭宁。但在徐汝贤的角度,却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驱除郭宁才行!
只可惜,办砸了。
厅堂上张汝辑还在叹气:“唉,兄长,你为何不听我劝!”
徐汝贤欲言又止,最后只哑声笑了两下:“罢了。贤弟,你快去准备车马,我们走吧……曲台城那里的娃儿、女人,都顾不得了。咱们抄小路,绕过高望山,贴着小沽河走,先去莒州落脚……”
“那可不成!”张汝辑大声道。
“什么?”
饶是徐汝贤心事重重,也不禁失笑:“贤弟,昨日不是你提议说,尽快离开掖县的么?”
张汝辑脸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来到徐汝贤身边落座:“昨日我是这么想的,但晚上我又盘算了一遍,觉得这样做不对。离开掖县可以,但不能这么离开,还得有个妥当的办法才好。”
徐汝贤心里,忽然生出一点希望。
他凑近了张汝辑,压低嗓音:“什么办法?”
“杨元帅和那郭宁,在河北有过往来,并不是死对头。莱州的局面再怎么变化,这个节镇州落到郭宁手里,毕竟与落到朝廷手里不同。杨元帅大举发动的时候,这郭宁若能两不相帮,杨元帅便不算吃亏。”
“这……杨元帅那头是这个道理,可是贤弟,咱们……”
“既如此,咱们何必非得与郭宁对抗到底?咱们这就告诉郭宁,服气了,认输了,莱州内外,随他如何,只请他莫与杨元帅撕破脸面,不就成了?莱州境内的一切,人丁、田亩,咱们拱手奉上,任凭处置,那郭宁必然满意,还能把我们都杀了?”
说到这里,张汝辑沉声道:“兄长,我专门打听过,那郭宁固然凶恶,却不曾滥杀无辜。大家的日子,总还能过下去的!”
徐汝贤连连摇头:“贤弟,你这话,太荒唐!这么做,和跪地求饶有什么两样?已经闹这样了,怎么可能不撕破脸面?咱们断了他的粮,还纠合部众,要打下他的定海军节度使驻地呢!还是走吧,给我点时间慢慢琢磨,未必不能找到这郭宁的破绽,把莱州夺回来……”
“兄长,那些事,都是你一力主张去做的啊。”
“什么?”
“杨安儿与那郭宁有旧,本来双方不至于如此敌对。是兄长你不能明辨强弱,兼且私心太重,非要闹出事来,结果引发了动兵厮杀。所以,我们既然服软,自然要交出引发两家冲突的罪魁祸首,以显示我们的诚意。”
这话可太过份了!徐汝贤有些吃惊地抬头:“贤弟,你这……”
话音未落,张汝辑一把拽住了徐汝贤的头发,将他的脑袋一按。
徐汝贤本人不以勇猛著称,而且养尊处优久了,竟挣不开张汝辑这个书生之手。
下个瞬间,张汝辑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对着徐汝贤的脖子刺了进去。
这一下刺得并不准,剑锋歪歪扭扭地透过了皮肉,又用了几次力,才扎穿气管和血管。
徐汝贤拼命地挣扎。他荷荷地嘶叫着,手脚乱动,接连推翻了身边的桌椅。
而张汝辑全不顾及,只是用力压着徐汝贤的脑袋,一直将他压到地面,然后把整个人的重量全都压在剑柄上,往里继续扎。
徐汝贤的惨叫声和桌椅翻倒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回荡着,这动静,很不小了。但厅堂外头,谁也没有进来探看。
过了好一阵,才有个高大仆役进来,看到张汝辑的脸上尽是鲜血。
那是徐汝贤脖颈处喷出来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顺着他的面庞流淌,有的从颌角滴落,有的流进他的嘴里。张汝辑喘着粗气,咂了咂嘴。他露出白牙,就像杀死了同类的鬣狗那样,神色狰狞。
又过了很久,张汝辑的神情才稍稍舒缓。
他对那名仆役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曲台城丢了,若不决断,咱们的亲人家眷都要出事!”
那仆役只作了个揖。
张汝辑又道:“把我这边的人,都调动起来。徐汝贤的手下有不服的,全杀了!”
那仆役应声出外,过了会儿,宅院外头惨叫声连响。
张汝辑喘息了很久,只觉得身上,脸上的血慢慢凝固,腥气扑鼻。他有些嫌恶地推开徐汝贤的尸体,想要起身,脚踏在沾了血的湿滑地面,用不上力,打了好几个趔趄。
他找个了厅堂角落的椅子坐下,竭力平复呼吸。抓着短剑的手一直在抖,哪怕把短剑扔了,还在抖,只能藏到袖子里面。
辰时快过了,另一名仆役又回来禀报:“老爷,徐先生手下的护卫首领彭连虎,还有亲信三十余人,都死了。其他人都说,愿听老爷的命令。”
第一百七十三章 罪责(中)
莱州地方豪强势家的抵抗,比预想中更弱。
骆和尚等三路人马,最后也没能横扫莱州。他们出发的第一天尚有厮杀,次一日所到之处,传檄而定。
此前郭宁和移剌楚材推测,说莱州这里的局面,不至于动刀兵。结果确实没有,骆和尚等人的军事行动,以激烈程度来说,就只是武装游行罢了。
到第三日里,当徐汝贤死于掖县城里的消息被四处传扬,甚至还有些庄园、村寨自家暴动,将他们原有的首领杀了,转而遣人向骆和尚等部输诚。以至于骆和尚等人驻军不动,便能将他们的任务完成的七七八八。
海仓镇屯堡。
傔从进来,奉上军报。
郭宁略略翻过,又拿了徐瑨和阿鲁罕整理出的清单对照,看两眼,持笔涂抹几个名字,再看两眼,再涂抹几个名字。
从昨日开始,这份清单就被不断地涂抹,到现在已经黑黑的一片。剩下未被涂抹的,不超过四成。而这四成,已经都争先恐后地投降了。
骆和尚等人这么快速地完成了任务,郭宁自然是满意的,但他却也没什么愉快的情绪。
他搁下笔,对移剌楚材道:“纯化镇那边聚集的私盐贩子,大都望风而降。倒是荒滩里头屯垦的穷苦流民,有几个硬骨头。那几人收拢溃散部众,约莫三五百人逃往登州去了。骆和尚觉得,彼辈是好汉,所以没有追击。”
移剌楚材微微颔首。
过了一会儿,郭宁又道:“沽水两岸,有把鲁古必剌猛安占据的许多田地。在那一片的女真人,隶属于什母温山和吾改必剌两个谋克,大都豪富,占田有一家一口至三十顷的,而且过往挟势横恣,民怨极大。这几日里,地方上的汉儿多乘乱哄起而攻,这两三日内,屠戮甚多。”
这两个谋克的情况,阿鲁罕专门交待得清楚。能让他这个女真人都愤愤不已,可见这两个谋克行事过份到了什么程度。
不过,无论这两个谋克,还是其它一些,郭宁都没有专门派人去打,毕竟是在大金的治下,有些事不适合大规模的去做,鼓动下百姓就可以了,结果是一样的。
移剌楚材不停,沉声道:“节帅,乱个两三天就差不多了。那两个谋克的勃极烈,现在还在海仓镇里奉承呢。日后咱们自然裁撤这些猛安谋克,重新分配田亩,眼下,地方上却不能一直乱着。”
“有理。”郭宁扯过张纸,写了几句,盖上印,让傔从立即带给驻兵那一带的韩煊。
他将写着人名的清单卷起,放回原处,转而摊开另一摞文书,将傔从此次带来的单子叠放在上头。
“从青柳寨那里,也搜罗出大量的资财。有一些粮食,少量甲胄军械,大部分,和其他各家抄出的物资一般,都是金珠绸缎和各种珍玩。这些势家豪强骄纵奢侈如此,实在是我没想到的。”
郭宁拍了拍厚厚的文书,拿给移剌楚材去看:“我本以为,这一类的清单能有十份,结果,两三天里,收到了不下五十份,每一份都密密麻麻,几张纸记不下。”
移剌楚材翻了翻,叹了口气。
前日里,骆和尚等人是把缴获的金珠财货运回海仓镇的,只一天,就运来十几二十大车,丰厚无比,看着就让人心动神摇。后来因为缴获太多,所以才改为暂时封存,日后慢慢清理。
“这也难免……”他道:“彼辈总是自以为是反贼,其实,他们只是贼,他们所图的,不是大事,而唯有富贵。”
郭宁怔了怔,笑了起来:“果然如此,反贼和贼,是不一样的。”
徐汝贤这个名字,在莱州算是响当当的。他手下的许多人物,早前或者与宋人打过仗,或者造过反,曾经都是威猛强悍的角色。
他们藉着灾荒乱年而起,曾经闹出过声势,闯荡出场面,但他们的战斗并没有结果,就结束了。在莱州境内,贫苦人依然活不下去,依然受人欺压,而女真人也依然聚敛,依然压榨汉儿。
反倒是徐汝贤他们自己,闹腾了一阵子,从朝廷手里得了官位,从地方上攫取了利益,然后就满意了,懈怠了,堕落了。
于是“反贼”就成了“贼”。
此后这些年,他们一手挟裹着绝望的百姓,一手与朝廷胥吏勾勾搭搭,虽说一副随时造反的势头唬人,其实所想的,仅仅是从乱局中谋取更多的利益。
他们在地方上的威势,也仅仅是攫取利益的工具罢了。
但这种威势,其实虚弱异常。
郭宁真以强兵猛将一压,便发现他们的威猛强悍,都是摆出的样子,实际上,他们早就成了地方上的富家翁,或者寻常的土豪,成了当年他们起兵造反时,最痛恨的那种人。
可笑的是,郭宁知道,他自己乃是个大反贼。
而这些人投降得愈快,愈是积极地向郭宁输诚,只让郭宁愈发确定,这样的人,根本成不了事。
不仅他们自己成不了事,依靠他们的人,也成不了事。
“不知杨安儿麾下,如徐汝贤这样的人多不多……”郭宁慢慢地道:“我在莱州,却不需要这样的人。”
“节帅的意思是?”
“那个叫张汝辑的,杀了徐汝贤,以此来向我请功,无非是操弄断尾求生的把戏,赌我不会滥杀。那些豪强势家一看局面不对,纷纷俯首请降,也是在赌。”
郭宁起身站到帐门处,眺望外头往来忙碌的百姓,和初见规模的道路、营垒、戍台。
这些人,已经降了,再要杀,那肯定不行。
杀降这种事,在征服过程中做,可以用来展现威风强横,可以用来威胁敌人。但在征服告一段落以后做,却徒然对外示以残暴,只能恶化自家的名声,给日后增添麻烦。
郭宁的恶虎之名,已经够凶横的了。莱州是他的地盘,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应该讲究些仁义名声,才好凝聚人心。
“而且,他们赌的,不止是我要建立名声,也在赌莱州的局势。蒙古大军须臾将至,而各地民变又恍如箭在弦上,他们相信,我这个节度使,一定会力求稳定。而只要稳定一阵子,这些人凭着地方根基,迟早又会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那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说到这里,郭宁冷笑了几声。
未来的局势会如何,郭宁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也深知自己会面对多么艰难的局面。
但是,站在一个武人的立场,他相信只有最坚韧、最可靠的军队才能对抗强敌,而临时纠合起的弱兵声势再大,只会送死和添乱。
在他看来,愿意把每一滴血、每一份力气都用于杀敌的战士再少,也胜过那些摇旗呐喊、锦上添花,而关键时刻立即动摇之人。
郭宁下定了决心:“这些人,一个都不能用!而且,得有个办法,把他们控制起来,让他们脱离地方!”
移剌楚材立即道:“此易事尔。”
“怎么做?”
“他们所依靠的,无非自身在乡里的名望和手下的私兵、掌控的田亩。节帅不妨备厚禄,将他们俱都礼聘为通事,令他们常驻在节度使府,以备咨问;再将他们的私兵,全都抽调出来。编入镇防军,拆散重组,异地屯田。”
“可以。”郭宁颔首:“晋卿你去安排。”
三言两语,便将张汝辑等人的未来决定了,移剌楚材又道:
“既如此,是不是要把海仓镇这里的地方官吏,都放回去?地方上的施政,总要有人去做。”
郭宁摇头:“这些人也不能放回去。晋卿,地方上的事情,我忽然有个新的想法……”
第一百七十四章 罪责(下)
一个人在政治上的立场,很难背离他的出身。
比如移剌楚材,他是高门贵胄出身,世代显宦,自幼往来交游的,全都是官员子弟。所以,哪怕他对朝廷失望了,而决意另起炉灶,可是在他眼里,官员们比地方势家豪强还是靠谱些,郭宁既然处置了势家,他第一反应,便是要用那些官吏。
而郭宁不同。
自幼以来的戍边生涯,给他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他见多了昏聩的官儿、贪婪的豪右,见多了这些人办砸过多少事,给前线的将士们拖过多少次后腿。
最终在天崩地裂般的失败中,这些人固然被蒙古人肆意屠戮,如杀鸡犬,可被他们坑害的将士们战死的数量,又岂止是千倍万倍呢?
这样的经历,就像是往身上刀砍斧凿,留下难以愈合的瘢痕。使他缺乏安全感,使他真正愿意相信的,始终都是身边共同经历过厮杀的伙伴,是能够一起上战场、交托彼此性命的将士们。
郭宁并不轻视官员和豪强势家的力量,也并没打算把他们斩尽杀绝。
他很清楚,一支军队再强,如果没有地方的支撑,那一定会失败。这就像是长枪长矛,看起来杀敌的,是锋利的枪尖,但如果没有枪杆用以发力,那就成了匕首,在沙场上派不得大用处。
问题是,地方上的支撑,不能通过,至少,不能完全通过官员和豪强势家来实现。这无关于他们是女真人还是汉儿,是因为无论官员还是豪强势家,都已经习惯了攫取利益,而他们攫取利益的过程并不依赖郭宁。
所以他们天然就容易动摇,至少,站在郭宁的角度,觉得他们容易动摇。
官员们前一天还没动静,后一天就奔到海仓镇来奉承;张汝辑前一天还是徐汝贤的好兄弟,后一天就用木匣子装了徐汝贤的脑袋来投降……这样的操作,也确实算不得铁骨铮铮。
官员不可用,豪强势家不可用,那么,可用的是谁?
就在这时候,郭宁忽然冒出了一个新想法。
但这个想法,好像太过粗略了,他脑海里灵光闪现,却不知该怎么用言语表达清楚。
他捋着胡髭,迟疑了一会儿。
待要言语,外头又有傔从奔入:“节帅,有使者求见。”
“哪里来的使者?”
“据他说,乃是山东东路统军使,益都兵马都总管完颜撒剌的部下。”
又来?
却不知这次来,又带来完颜撒剌的什么新想法?
老实说,郭宁没把完颜撒剌放在眼里。此前他在海仓镇徒然兵一千,粮食见底,犹自杀了奥屯忠孝以示威。此刻聚兵数千,又眼看着将要平定整个莱州,完颜撒剌再遣人来,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郭宁都有应对的办法。
正想着,移剌楚材问:“来了多少人马?”
傔从禀道:“使者一人,从者十余骑。像是有急事,长途疾驰而来,马匹和人都疲累异常。”
嗯?这么少?有些古怪,难道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郭宁哈哈笑了两声,看了看移剌楚材,转回落座:“有请!”
须臾间,外界脚步声响,使者风尘仆仆,匆匆入来。
看他的脸色,不是很好,眼睛里也满是血丝。约莫是在辕门口见着了奥屯忠孝的脑袋,但却忍住了不快,行礼如仪。
通报姓名才知,此人不是朝廷的高官,而是完颜撒剌的亲信私人,曾当过近侍十人长,现为参议的完颜粘古。
郭宁一手支着案几,盯着完颜粘古,似笑非笑:“参议此来,有何见教。”
完颜粘古应声道:“此前山东东路按察使奥屯忠孝自告奋勇,出面巡视莱州,结果离了益都不久便不知所踪。此事非同小可,我家统军使令我前来查问。”
“哦?按察使失踪了?竟有此事?”郭宁作吃惊模样:“我竟全然不知!莫非是盗贼猖獗,害了奥屯老大人?”
完颜粘古的整张脸都发白,也不知是被气的,还是被吓的:“郭节度,是哪里的盗贼猖獗,你敢说你不知?”
“确实不知。”
完颜粘古咬牙问道:“然则,那辕门处挂的首级,难道是假的吗?郭节度,你当我是瞎的,还是当完颜统军使是傻的?”
“辕门处的首级?”
郭宁满脸茫然,转而去问移剌楚材:“辕门处,何时挂了首级?”
移剌楚材起身行礼,恭谨禀报:“节帅,你忘了。前几日里,咱们抓捕了一批本地的盗匪,杀了头,挂在了辕门外示威。却不曾想,盗匪里竟有粘古参议的熟人,以至于粘古参议看得心情激荡,胡言乱语。”
这么轻易就反咬一口了吗?
完颜粘古一口气憋着,只觉得胸口生疼,额头的血管也乱跳。他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又听郭宁冷笑道:
“正是这个道理。参议,你小心些,若再胡言乱语,完颜统军使就得另派使者。而新的使者,在辕门处看到的熟人就会多一个了。”
完颜粘古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垂首半晌,沉声道:“那么,奥屯按察使就是在去往莱州的路上,被盗贼杀了。这盗贼是哪一位,劳烦郭节度抓捕,咱们总得给朝廷一个交待。”
“那是自然,已经抓了,还砍了脑袋。”郭宁正色道:“好教参议得知,杀死按察使的,便是莱州这里勾结杨安儿的巨寇徐汝贤。我这里,几日来都忙于清剿,已经初见成效。待到诸事底定,自然会向朝廷上表说知。”
刚才还不知道呢,现在真凶都被定下了,还砍了脑袋。
想起奥屯忠孝自告奋勇从益都出发,去威慑郭宁的场景,完颜粘古只觉得不值。
而郭宁还在问:“这个结果,参议,你满意么?可有什么疑问?”
若有疑问,就把脑袋挂在辕门的杆子上么?完颜粘古苦笑两声,从袖子里取出文书:
“原来是反贼杨安儿的同伙……郭节度既这么说了,那还能有什么疑问?不瞒郭节度,我家统军使这里,也刚杀了几个人。”
郭宁脸色不变,按着桌面的手掌却稍稍一紧:“什么人?”
“据说,便是这个徐汝贤的同伙。这徐汝贤此前在统军使和郭节度两边煽动,想要激起两家冲突。所幸我家统军使明察秋毫,已经将他们都杀了。另外,郭节度派在益都的使者杨诚之,一切都好。随时可以回返莱州。”
“原来如此。”郭宁往后一仰:“这样说来,这徐汝贤真是罪大恶极。”
“是,我家统军使也觉得,此人罪责深重,定须严惩。”
“好,好。”郭宁转向移剌楚材:“统军使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还请晋卿协同着,把整件事情前后都办妥当。”
移剌楚材点了点头,转而问道:“粘古参议,完颜统军使遣你来,究竟有什么事?你不妨直说吧,这中军帐里,没有外人。如此时局,咱们两家也不必反复纠缠于一个死人。”
完颜粘古叹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他整个人都明显地虚脱下来,适才竭力撑起的气势全都没了。
他掏了掏袖子,又拿出一份文书。
这文书被反复折叠过,有些损坏了,外侧有些黑红色的痕迹。郭宁看得清楚,那是血迹。
“这是何物?”
“前线最新军报。”
“前线?哪里的前线?”
“济南府。”
完颜粘古把军报递给迎上来的倪一:“郭节度,你看一看吧。昨日申时,济南府遭蒙古军攻陷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济南(上)
大体而言,山东东西两路的地理中心,乃是泰山、鲁山、沂山、蒙山等群山构建的鲁中南山地。而山东的经济中心地带,则是围绕着鲁中南山地的半环状平原区域。在这个区域中,分布着密集的城池阡陌,并有盐、丝、瓷器、药材等诸多产出。
在蒙古军突入河北以后,位于这个半环状区域西北面的诸多军州,近来成了抵御蒙古军的前线。这条前线依托济州的黄河岔流,经梁山泊到北清河至海,以沿途的东平府、济南府、益都府三地,作为军事上的关键节点。
这三个节点里,东平府和益都府,分别是山东东西两路的重兵囤聚之地,而济南府居于东平、益都之间,至两地皆三百里,本身又南阻泰山,堪称肘腋重地。
考虑到山东路平原地带围绕鲁中南山地的局面,济南府又正处在这个半环形平原的中心位置,是两路的枢纽所在。
同时,济南府也是山东东西两路诸多州府中,人口最密集,经济最发达的。按照泰和年间的数字,济南的户数多达三十万,是东平和益都的三倍,而占据整个山东的六分之一。其军事上的潜力、其战略上的支撑作用,在山东两路都堪称首屈一指。
所以,郭宁对完颜撒剌的军事安排,本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大金国当前的大敌是蒙古军,而非杨安儿等山野反贼。以精锐部队控扼东平、济南、益都三地,确实也是抵抗蒙古军、维系山东两路的妥当办法。
蒙古军突入河北以来,虽然纵横数十军州,但数月来轻易打破的,多半都是河北两路较荒疏的城池。
郭宁自己就是老卒,很清楚河北那些号称缘边重地的城池是什么样子。在连续数年征发抽调以后,那些城池里的壮丁数量严重不足,早成了空城。既然溃兵首领都可以架空刺史,实际掌握权力,蒙古军摧枯拉朽,更不必提。
而漕河沿线的景、沧等州,其运输中转的功能远远超过防御功能,也没法成为蒙古军的阻碍。
到郭宁率部南下莱州之时,蒙古军进一步扩张其控制区域,但是,如真定、大名、益都、东平、济南这些真正经过许多年经营,堪称金城汤池的重镇,纵然也遭蒙古军轻骑的袭扰,却始终是安全的。
蒙古军毕竟擅迂回、奇袭、野战,而不擅攻城。
他们在两河往来扫荡,尽情杀戮人民,掳掠金帛、子女、羊畜、牛马,焚毁屋庐村社的举措,某种程度上说,正是为了逼迫金军主力离开重镇的掩护,展开野战。而野战胜利之后,蒙古人才得以乘势席卷攻城。
成功过几次以后,各地的金军统帅畏敌如虎,再不敢出。于是蒙古军最近一个月里,反倒没什么特别的战绩,除了两河军州沦陷殆尽以外,金军和蒙古军的战线几乎可说是稳定的。
可是,济南府怎么就丢了?
完颜撒剌统辖山东两路兵马,手里的统军司镇防诸军,至少有四万以上的兵力,如果他在蒙古军入寇以后的数月里全力增兵,囊括各地兵马总管府的射粮军、牢城军和巡检司土兵,扩充到八万也非难事。
以这样规模的兵力,完颜撒剌才有胆量威胁郭宁,才有底气视杨安儿、刘二祖所部如无物。
但这样规模的兵力,又驻扎在赫赫有名的坚城,大城,怎么就能把济南府丢了?
东平、济南、益都这三处节点防线,最大的问题就是,因为平原地带呈半环状,三处节点有横向的联络而无纵深。
也就是说,三处节点中任何一处被切断,则山东两路即被切断,横向的防御一旦被突破,全境处处皆遭威胁。
而三处节点里,居中而为整个山东两路交通枢纽的济南,又是最重要的一处。济南一丢,山东两路,济南府以外的二府、三节镇在、四防御、十二刺郡、上百县,大半都将面临蒙古军的兵锋了!
这些朝廷的大将,有一个算一个,能不能稍微靠谱点!
郭宁压住心头的怒气,展开军报。
他自从在河北塘泊间与拖雷交过手,随即就把全部精力投到了中都,投到了从大金朝廷中攫取利益。这会儿诸事大致底定,兜转回来再看大金与蒙古的厮杀过程,只觉得触目惊心。
原来成吉思汗兵分三路南下以后,本部主力势如破竹,连破遂、保、蠡三州。
随即元帅右监军蒲察阿里率军抵抗,可他尽管久经沙场,却绝非成吉思汗的对手,只一战,其麾下精锐就被击溃。
成吉思汗驱使溃兵为先导,遂入河间府。
此时朝廷下诏各地兵马勤王,于是各路重镇兵马纷纷水陆并进,自大名过景州,去往中都。而成吉思汗所部则以河间府为驻地,吃着恩、景、献、沧等州的大量漕运河仓的积蓄,往复包抄迂回于御河两岸。
这种高速机动,大进大退的战术,用于日趋呆板迟钝的金军,简直犹如碾压。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蒙古军连续击溃朝廷兵马六路,几乎使得中都成为孤城。
而这,便使当时负责军事的左丞完颜纲深感压力,于是急于催促驻军中都的胡沙虎出外迎敌,结果闹出了一场大政变。
在中都政变的同时,蒙古军主力扫过雄、霸、莫、安等州,彻底摧毁了河北北部的金国军事存在。郭宁的老相识徒单航便死于此时。
而当中都政变结束,新的皇帝全力整合中都军政,意图对抗蒙古,成吉思汗却弃中都于不顾,再度南下。
此时天气秋凉,蒙古军的凶威更甚,旋破深、冀、恩、磁等州,围攻大名府,大名路宣抚使徒单铭竭力守御城池,于是蒙古军以一部围城,主力继续南下,攻取开、滑、浚、卫等州,一方面威胁相州,一方面威胁南京开封府。
相州是彰德军节度使驻地,当今的大金皇帝孤身入中都继承皇位,除了长子守忠本就在中都以外,家人全都在相州……这地方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而南京开封府这里,更是大金南部国土的中心,国朝赋税半数都仰赖南京路,这地方真是国运所系,也是万万不能有失的。
故而半壁天下震动,朝廷诏书连连,包括京兆府路、山东西路等地,全都起兵救援。
完颜撒剌之所以逼迫郭宁去往益都,便是因为他摆在济州、东平等地的人马皆动,原本东平、济南、益都的稳固防线有所疏漏,需要及时填补。
但他的意图已经晚了。
蒙古军在南下过程中,不断地纠合地方上投降之人,对金国地形险要、兵马调动的认知越来越清楚,他们长途奔袭的战法,也越来越莫测。
在各路金军的注意力集中在黄河险要之时,成吉思汗只用两日,就率军折返大名,转而直趋东南。
三万蒙古军兵分六路,只一夜就渡过了北清河。
济南守军兵力不少,但连日来只听说数百里外的开、滑等州和黄河沿线厮杀,难免懈怠。
而在六路蒙古军之前的,又是口口声声自称博州、恩州败兵的诸多降军。他们轻而易举就赚了城门,蒙古军主力旋即到来,突入城中大肆纵火、杀戮。
前后两日。
大城失陷,数万兵马倾覆,数十万军民百姓身死族灭,无数的粮秣、资财、军械都成了蒙古人的战利品。而遮护在山东两路最前方的防线,这就被突破了。
所以完颜撒剌再派使节,干脆利落地认了栽,捏着鼻子认了杀死奥屯忠孝的凶手,皆因济南一丢,大半个山东门户皆开。
眼下的局面,已经不再是完颜撒剌坐镇山东,只剩下益都的山东统军使,和方才控制莱州的定海军节度使,这会儿俱都面临强敌,怕是该抱团取暖了。
可就算抱团,能取得到暖么?
蒙古军以济南为基地,到莱州也就五百五十余里,这不是个安全的距离!
何况,统领大军拿下济南的,不是寻常的蒙古军将,而是成吉思汗本人!
见郭宁把军报看完,完颜粘古小心翼翼地又拿出了一份文书。
这一份,才是完颜撒剌的亲笔,其内容,也果然客客气气,只道局势险恶,两地非得守望相助才行。
郭宁将两份文书都交给了移剌楚材,微笑着请完颜粘古放心。大家都是大金的忠臣,这时候,自然是要彼此支撑的。
翻来覆去说了好一通,又令移剌楚材持笔写了回信,亲自用了印,完颜粘古这才深深躬身,行礼而去。
听得他的脚步走远,郭宁的笑容消失不见,脸色变得铁青。
他挺身直立,握紧了腰间刀柄。过了会儿,他沉声道:“急传掖县方向,召靖安民、仇会洛、郝端回来军议。”
“是!”
“急传纯化镇、胶水县、莱阳县方向,召骆和尚、韩煊、马豹回来军议。”
“是!”
“中军擂鼓,召汪世显、李霆等诸将军议!”
“是!”
第一百七十六章 济南(中)
靖安民是节度副使,而且军政两途的经验都很丰富。
郭宁本人身在海仓镇不动,接收各地人丁、资财的任务,都由靖安民在掖县统筹。因为郭宁既不用本地官吏,也不用豪强势家中投靠之人,靖安民不得不从各部抽调了几十个勉强识字的小军官撑场面。
这些小军官过去在军队里,至多做些清点钱粮的杂务,大抵入不了移剌楚材的法眼,所以不属于移剌楚材下属、通判节度使事的吏员体系。但他们在靖安民手底下,个个都能担当大任的。
只不过,因为大都不擅长书法的缘故,这些小军官提交的文书很多都用炭笔写在木板上,靖安民还得在手边安排几个机灵的,猜测这些笔迹是什么意思。
这么过了几天,直到靖安民迈步进入海仓镇屯堡的中军帐。他心事重重,不停盘算着己方的兵力和蒙古军可能的动向,眼前却还晃晃悠悠,好像那些鬼画符仍在盘旋。
然后他便看到众将屏息凝神,等着移剌楚材和郭宁讨论。
这两人大概已经商议了许久,移剌楚材面前的几张字纸墨汁淋漓,写了许多,时不时还往一副地图上添加标注。
倒是边上徐瑨还有些发怔:“节帅,自古以来,哪有这样治理地方的?便是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也不过……”
“怎么就谈到治理地方了?”靖安民有些迷糊,他低声问早一步到营帐里的郝端:“不是说,要迎战蒙古军么?”
郝端凝神倾听,一时竟不回答。
只听郭宁平静地道:“既然女真人的猛安谋克如此,汉儿没什么不能的。眼下最重要的,是将莱州的百姓与定海军的将士捏合为一体,越快越好,捏合得越牢固越好!”
“……节帅说的是。”
“那就这么定了!晋卿把条陈再整理下,立即执行!”
“执行什么?”靖安民换了个方向,杵了杵马豹的腰眼。
马豹满脸憧憬,几乎要淌出口水:“上马管军,下马管民,这可威风!”
原来泰和初年时局尚稳的时候,莱州五县的户数合计八万六千,在籍男女五十万。到如今,莱州人丁离散,田亩荒芜,而郭宁直接掌控的户口,便只及当时的两成不到。
这几日里,节度使府全力统计己方的收获。粗略匡算下,陆续招募及从各处豪强势家、猛安谋克手里收回的百姓人丁,合计一万两千户,六万七千余人。
而与之对应的,随同郭宁抵达莱州的定海军将士,约莫五千五百人,因为不少将士从北疆逃亡,乃是光杆,所以随军的将士家眷数量更少,不到四千。
郭宁因此决定,趁着蒙古军威胁将近,来个大刀阔斧的操作。
他要把定海军将士和莱州百姓统编入一处,重设保伍。
大金国旧日的保伍法,讲究的是有匿奸细、盗贼者连坐,从而五家为邻、五邻为保,以相检察。
而郭宁重设的保伍,规格有所不同。
每一名定海军将士,自然具有邻长的身份,管理并庇荫本邻的五家百姓。而两邻合为一保,到了战时,保长即为正军,而邻长则为贴军。
保长、邻长之上,不设里正,主首之类,直接就按照军中的职位往上排布,队正领兵二十,同时也管理一百户的百姓,到都将领兵百人,则管理五百户的百姓;再往上,到指挥使、节度使,全都兼管军事和民政。
莱州中部、东部的区域,暂且不急着管控。只西面沿海地带,从海仓镇到掖县城,再到西由镇、三山港和招远县,节度使府将原本抛荒的田地全部控制起来,设为军屯,每户百姓,统一授田百亩。
军户也同样授田,而且除了田地产出,更可获得本伍庇荫百姓产出的一成,作为筹备武器、军服之资。除了这一成以外,百姓另外只要向节度使府缴两成粮,若有其它的军需和赋役,则两成粮也可以免除。
比如眼下,军民们选定了田地,却还不能去伺弄。
所有百姓都得收缩回沿海的屯堡、城池,修缮打造防御设施、加固加高城墙、挖掘护城沟壕,并组织生产各种军械,参与简单的军事训练。
相应的,移剌楚材这里,会立即编制勋功计算的簿册。在此过程中有功的军户,可以获得更多的田亩,可以提拔到更高的职务。而普通民户若有意愿,也可以转为军户,摇身一变为庇荫他人之人。
至于莱州境内那些投靠郭宁的豪强势家,他们控制的人丁百姓,和本地在籍的编户齐民们一般,暂时顾不得了,在纸面上,他们都由通判节度使事移剌楚材统管,其正杂诸税和赋、役等,一如旧例。真到了战时,便各自碰运气去吧。
马豹把这一套安排说了。
他是个粗猛武人,说得前言不搭后语,颠来倒去。靖安民不禁奇怪:“本来节度使就兼管军民,不是应该编制民户户籍,让他们上交赋税,才是常理么?”
上首处郭宁听见了,摇头道:“编户齐民,确是常理。但是,安民兄,眼下我只问你,蒙古军大军就在济南,若彼等挥军压境,莱州地方的百姓们,有多少认可我们的?有多少会誓死跟随我们,与蒙古军厮杀的?”
“这……毕竟我们来了没几天,百姓们怕是不能指望。蒙古军来,他们立即就会逃散吧。”
“若没有百姓的支持,我们在莱州便是无根之木,迟早是个死。大敌当前,我们先得把根基扎牢。与蒙古军相比,我们的兵力远远不如,威势远远不如,但只要根基扎稳,我们就成了砸不碎的铜豌豆。”
“怎样能成砸不碎的铜豌豆呢?”
移剌楚材道:“便以此保伍制度。一来,军政一体,令行禁止;无论军民,但有异动,立即处置。二来,将士们有了田地,对未来便有期盼,有了地方上的身份,对地方便有认同。三来……”
移剌楚材环顾众人,郑重地道:“百姓与军队合为一体,到了关键时刻,军民皆能杀敌!”
这个保伍法,便是郭宁此前灵光一现,想到的主意。
郭宁没读过许多书,但打过许多年的仗。他想过无数次,怎样才能打败强敌,用什么样的组织,才能把战争的潜力施放出来。
当日莱州既定,他想到的,是效仿当年女真人强盛时的猛安谋克,将莱州的力量尽快整合起来。而蒙古军攻占济南以后,移剌楚材与他讨论了一晚,又往里头增添了诸多管理细节。
最终形成的这套办法,其实更像是早年西魏、北周,乃至唐时府兵制的一套,而掐头去尾,仿佛把猛安谋克制度,挪到定海军将士和莱州的依附百姓身上。
这种从军事组织出发,进而落地成为政治组织的制度,最能够动员全部的社会力量。
这种体系一旦运转起来,仿佛威力无穷,其实关键处,就是把动员力下达到最基层,把人、财、物都压榨到极致。制度一旦落地,事实上也把武人的地位大大提高,使从军杀敌成为普通百姓提高社会地位的直接手段。
蒙古人在草原上搞的那套百户、千户的体系,也是这样,只要整个体系里的人还没死光,就有源源不断的兵员。
那么,同样都把动员力下达到基层,蒙古人能做到,汉儿怎么会做不到?同样都把动员力下达到基层以后,是蒙古人的数量多些,还是汉儿的人多些?是蒙古草原上的战争潜力深厚些,还是汉地的战争潜力深厚些?
郭宁很想见识见识,所以,眼前就从莱州开始。
甚至不用整个莱州,就从莱州境内,他这个定海军节度使能直接控制的人丁百姓开始。
如果莱州地方上,官吏尚在,豪强势家的影响力尚在,郭宁如果要这么做,难免会激起不少反对,引发种种非议。
但这时候,官吏们都被郭宁拘在海仓镇好吃好喝;那些豪强势家死了大半,剩下的还在盼着郭宁答应的高官厚禄……谁来阻止?
何况蒙古人已经拿下了济南!想清楚,济南城就在五百里开外!天晓得那些杀星下一步会往何处去?天晓得他们会不会杀向莱州?
此时还不全力整顿,以备迎敌,什么时候整顿?什么?你敢反对?你是蒙古人的奸细吧?你是金奸!拖出去砍了!
“规矩定了,就立刻去做。本来收拢的百姓,就分散在各部将士的管控下,我给你们五天时间,把规矩讲清楚,把土地分下去。五天之后,我要看到八万军民一体,随时能够迎战蒙古军!”
“将士们分头和百姓沟通,总要费些嘴皮子功夫。五天是不是短了些?”
郭宁冷笑:“不短了。你们猜猜,蒙古人会在济南休息几天,而完颜撒剌在益都,又能坚持几天呢?”
“是是,那就五天!”
第一百七十七章 济南(下)
前宋初年,济南名为齐州。后因宋英宗曾任齐州防御使,此地才升为济南府。此时的济南府,已有畿左名邦之称,素号富饶。
后来大金立齐国以治中原,以济南刘豫为大齐皇帝。刘豫为广开财源、培植势力,在济南开凿小清河,贯通山东盐场到中原的运输。由此,济南成为重要的盐运中心,在此后数十年,更逐渐成为经济中心。
世宗皇帝在即位前,曾任济南尹多年,故而济南府虽为散府,府尹的政治地位却高。大定年间定通检之制,十年一推天下物力,常以济南尹领衔推排。后来朝廷设山东东西路提刑司,驻地就在济南。于是济南又一步步获得了山东东西两路政治枢纽的地位。
这座极其重要的城市,此时已然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倒下的尸体层层叠叠,几乎让人没法下脚。汩汩的血水,顺着惨白而狰狞的肢体间隙慢慢流淌。血水渗进土壤,染红了地面;顺着精致的石板路汇入沿途的泉水,染红了城北的大明湖。
大明湖北侧,靠近城墙的方向,有一群汉子仍在抵抗。他们是守军溃散后的一部,原本躲在湖畔林地里,方才被四出搜检的降军发现。
两边的衣甲和武器是一样的,于是乱杀一阵。溃军们鼓起余勇,勉强冲过了降军,试图从北面水门逃亡。然而蒙古骑兵很快就赶到了,两三次冲锋和箭矢射击,便将他们全都迫进了湖水里。
蒙古人哈哈大笑着,看着他们在水里挣扎扑腾。偶尔有人攀到岸边,蒙古骑兵就纵马过去踩踏,挥刀劈砍,让他们一个个露出痛苦而绝望的表情,最后一个个地失血过多或者力竭,躯体在水里浮沉不动。
济南城的北部是湖泊,绝大多数居民都汇集在南部。
所以纵情大掠的蒙古人也多集中在南部。与金国的战争延续数年之后,蒙古军对如何搜检一座城池,很有经验了。攻城的战斗结束了,但对整座城池的掠夺和摧毁,才刚开始。
他们按照不同的千户,将整个城池划分成不同的区域,将区域里的人口完全驱逐。在驱逐人口的时候,蒙古人同时也进入每一处住宅,劫掠财货。
济南是通衢大邑,商旅汇集之所,富裕人家比比皆是。于是蒙古骑士尽情地拷掠,动辄至人惨死。而蒙古人则身披绫罗绸缎,携带金银,还有些人对钱财的兴趣不那么浓厚,转而在马背上按住赤身哭喊的妇人,甚至自己也裸着身体,醉醺醺挥着带血的弯刀,赶往下一家。
在驱逐过程中幸免于难的百姓,并未获得安全。
他们以数百人、上千人的规模,被押在寺庙或广场,然后被勒令交出随身的包裹、细软。
蒙古人知道,这些随身携带的,才是最珍贵最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将包裹抖开,仔细检查,将金银珠宝等大捧大捧地倾倒进皮囊里。这些皮囊,才是专属于百户、千户和贵人们的收获。当然,会有人不舍得,甚至反抗,反抗的人立即就会被刀枪刺击,哀嚎着死去。
一切财货物资都被剥夺以后,对于人的处置才刚开始。
所有人将会面临甄别。蒙古人需要健壮的孩童,需要美貌的妇人,也需要少量青壮年男子。为了检查清楚,每个人都被迫脱掉衣服,忍受蒙古人的触摸捏弄;忍受他们兴之所至,忽然把人推倒在地,然后发泄一下。
很快,符合要求的人被挑出来,站到广场一侧。
当人们被分开的时候,哀求的声音,惊叫的声音,啼哭的声音和咒骂声同时响起。一批步行的蒙古人握着刀盾,限制住蠢蠢欲动的人们。与此同时,骑马持刀的蒙古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将其它的,那些挑剩下的人杀死。
他们有时候用战马冲撞和践踏,有时候用弯刀挥砍,有时候把人逼迫到墙角,然后撞翻夯土的墙头,把人压死,有时候则炫耀地挥动着马鞭,把人拉扯出来,在奔驰的马匹后拖拽而死。
在他们杀人的时候,被挑出来的人们撕心裂肺地哭喊着。
有个赤身裸体,浑身脏污的女人从队列里猛冲了出来,大喊着奔向那群被杀死的人。或许她早已经绝望了,她不想活了,只想和自己的丈夫或者孩子死在一起。
但一支箭矢立即飞来,使她抽搐着,倒在半路上。
更多的箭矢飞来,长而锋利的箭簇穿透了她的躯体,把她钉在地面。
她还在竭力往前爬,每向前一些,身上的伤口就撕裂一些,身下的血泊就扩大一些。而屠杀就在她的面前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撕心裂肺地哀号着,瞳孔慢慢地扩大,不动了。
拖雷站在夯土的城墙上头,平静地看着这场景。距离他稍远处,有些地方的蒙古千户已经完成了任务,开始放火。浓烈的黑烟随风翻卷,使得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间变得阴沉异常。
城墙远处,有一些新投降的汉军士兵同样看着这场景,脸色慢慢地变得惨白。有人忍不住跪下呕吐,有人上去劝说,也有人注意到拖雷的视线,立即伏倒,把额头重重捶在地面。
拖雷懒得理会他们。
这些人,都已经依附于蒙古,但永远都不会成为蒙古人。他们太软弱了。
拖雷虽然年轻,却已经是坚定的战士。他亲眼见到的,草原上不同部族间的屠杀和灭绝,只有比眼前这场景更加惨烈。
草原部族除了牲畜和马,并没有什么可掠夺的资产。一个部族今天溃散了,明天重新聚合,就和失败前没什么两样。
所以,成吉思汗告诉所有人,每一次胜利以后,都必须毫不犹豫地屠杀敌对部族的所有成年男子,彻底消除敌对部族。只有做到了这一点,胜利才是完全的胜利。
否则,就会象塔塔尔人杀死拖雷的祖父也速该那样,看似一时得益,最终却造就了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造就了草原上最可怕的征服者,也造就了自身的灭亡。
成吉思汗在击败泰赤乌部的时候这样做,在击败古儿汗札木合的时候这样做,在面对王罕、太阳汗的时候这样做。
所以草原上才出现了强盛的大蒙古国,才有了成吉思汗令所有人俯首帖耳的,不可动摇的权威。
现在,蒙古军攻入金国的土地,依然这样做。
不过,金国的人口太过密集,城池也太多了。再理所当然的事,整整三个月干下来,难免叫人有些烦躁。而原本精干的蒙古军队列里,已经充斥着越来越多的,抢掠来的物资和奴隶。
掠夺是必须的,这不能停。拖雷自己,便为自己新添了十几名美丽的女人。为了征服这些女人,拖雷已经连着几个晚上没有睡好。他明明还很年轻,却也疲惫了。
所以他难免会想到,或许,该到止步的时候了?
早前攻打党项的时候,还没杀那么多人,党项的政权就已经屈服。党项人的皇帝交出的女人和财宝,甚至比蒙古人抢掠到的更多。
但金国却不一样。
蒙古军的主力往复厮杀了无数次,取得了那么多的战果,听说兄长术赤等人的军队,已经往来跋涉了超过三千里,也取得了辉煌的战果,焚毁了无数的城池,但金国还是金国。
就好像一个庞然巨人,虽然身上有可怕的伤口,流淌着鲜血,可这个巨人太大了,并不在乎。
金国的子民像是无穷无尽那样,杀完了一批,还有一批,屠尽了一个城池,还有新的城池。
拖雷已经知道,金国的百姓并不仅仅是女真人,还有契丹人、渤海人和汉人。而汉人的数量,多得数不尽!如果一直杀不完,就徒然造成仇恨,而那么多的人都充满仇恨,接着会怎样?
这样的情形,在草原上是没有的。这是杀进金国以后遇见的新问题。
拖雷很聪明,所以他对此很有些担心。
他记得,此前在河北塘泊间遭逢的那支军队,就是一支汉人的军队。汉人里面,像这样的军队多不多?一支两支不是问题,如果有三支五支,就有点麻烦,如果更多的话……
可惜塘泊间遭遇的那支军队,后来再也没有碰上。如果碰上的话,拖雷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将之消灭。
他这么想着,稍稍把注意力转向身边的近侍。
那近侍正在抑扬顿挫地唱着,用蒙古语编成歌词,把最近几天里,济南府周边的动向告诉拖雷。
这时候,近侍唱道:“泰安州的和速嘉安礼,像野狼被刀斧贯穿了胸口,死了。济州的李演,像黄羊被折断了双腿,死了。愚蠢而胆怯的完颜撒剌,像只兔子躲进了他的洞里。在完颜撒剌的东面,看不到边际的水,汇成了巨大的蓝色海子。沿着海子向南,女真人没有力量了,所有的军队都像是泥鳅缩在海边,带领他们的,是个叫郭宁的汉儿。”
“嗯?”拖雷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第一百七十八章 保伍(上)
蒙古军深入金国的领土已经三个月了,他们的军队规模扩大的厉害。
增加的人数,主要是草原上急需的各种工匠,还有健壮女人和孩子,也有许多新依附的,整建制的军队。比如蔚州杨万所部、飞狐赵瑨所部,霸州的石抹勃迭尔所部,济州的贾塔剌浑所部等等。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蒙古军对金军动向的掌握越来越清楚,比如完颜撒剌所盘踞的益都以南,莱州郭宁所部,就确确实实如拖雷的近侍所唱的那样,泥鳅般地缩在海边。
定海军节度使所控制的数万人丁,这会儿全都忙着,心思甚至不在蒙古人的身上。
自从郭宁下令,五日内落实保伍法,分配田地,实现军民一体以后,从海仓镇到西由镇三山港,靠近海边的十余座屯堡里,数以万计的军民都沸腾了。
对军民百姓们来说,蒙古人再凶恶,毕竟还在数百里开外,那种传说中噩梦般的事情,未必会发生在莱州呢。当前的关键是什么?
是节度使所说的保伍法,是和保伍法配套的分田分地!
这些年来,山东的百姓遭到多少次的摧残,多少层的盘剥?良田抛荒千里有过,人相食有过,失去田地的百姓无以为生,又不堪为奴为婢,以上千人上万人规模逃亡也有过。
为什么会如此,百姓们想不到许多,也看不了那么远,他们只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失去了地。千百年来,汉儿都以农耕为生,失去了地,就失去了一切,就没了活路!
现在,节度使说,要给所有人分地,而且,分的是不会被转卖剥夺的地,还会设立保伍,由军队里的将爷们担任保长,伍长,保证这些地一定扎扎实实地落到手里!
节度使说了,整桩事,只给五天时间!
这五天,就是关乎性命,关乎未来的五天!
五天里,难免出了些乱子。有些格外激烈的,以至于郭宁要出动本部护卫去弹压。但大多数时候,两方都有意愿,彼此并不为难。
百姓们很热烈地讨论,也壮着胆子去询问士卒们,打探郭节度麾下那位指挥使和善些,那位都将比较好说话,那一支兵马的驻地,会离海边的盐碱地远些。
士卒们也发动了一切聪明才智,甚至有人专门整理出了小册子,总结挑选本伍百姓的隐秘诀窍。
比如,家里没得壮年男子的,便是消耗粮食的无底洞,就算分配了田地也无力打理,说不定还要伍长去贴补。
家里只有壮年男子而无男女老少的,恐怕不是寻常百姓,不好管理。
家里壮年男子极多的,更麻烦,那种大族多半会在本伍反客为主,最好禀报上司,勒令他们分开户籍,各自安置。
种种事项不一而足,一开始约莫十条,才过了两三日,就被有心的将士们扩张到了五十多条。
对于绝大多数不识字也没文化的士卒来说,这么多的注意事项,本身就成了个让人头痛的问题。
比如赵决麾下的得力都将,名叫萧摩勒的,这会儿就念念有词地记着这些诀窍,慢慢走在临时安置百姓的营地里,左顾右盼。
萧摩勒今年三十岁,是个自幼从军的边地老卒。
他身体很壮实,双腿有明显的罗圈,走路的步伐很沉重,随着步伐,粗黑的发辫和垂挂在腰间的武器晃动着。
萧摩勒的祖上,是因撒八之乱被朝廷强行迁到上京的契丹驱口,后来长期和渤海人、奚人游牧杂居,积功当上了乣官。乣官的地位甚低,所以萧摩勒少时家境贫苦,须得靠射猎弥补家用,否则难免冻馁。
萧摩勒十七岁的时候,就在上京当地的部族中有些名气。明昌末年,他跟着本地的详稳,被签到了漠南从军,十余年间,眼睁睁地看着蒙古人一步步做大,而身边的同伴一个个战死。
泰安以后,萧摩勒所属的详稳整个被打散了。萧摩勒得到了汉人老卒韩人庆的收留,于是跟着韩人庆继续当兵。
韩人庆在故城店失败以后,萧摩勒作为他仅有的几名部下之一,被韩人庆托付给了郭宁。
郭宁倒也不亏待他萧摩勒,令他担任侍卫。芮林战死以后,萧摩勒还被提升成了都将,地位与陈冉相当。
萧摩勒前几日有值守的任务,故而没顾上挑选民户的事,今日终于得空,又被陈冉揪着耳朵,吩咐了一大通的诀窍,这才赶来营地。
但他从军太多年了,军队里的事情,一桩桩都记得牢,而军队以外的事,怎么都记不住。左右看了一番,不到小半个时辰,他便悲哀地发现,自家嘴里念叨的诀窍已经被忘得七七八八,只剩下最后一条,是陈冉专门说的:
“老萧你不知道怎么和汉儿百姓打交道,也不识字,所以,最好找个读过书的文人,让他帮你办那些杂事。”
“听说穷措大最是奸滑,万一他骗我怎么办?”
“你傻啊,他敢骗你,就打他!打过了还骗,就宰了他!”
这话很有道理,萧摩勒记住了。于是,当负责管理营地的军官问他要求时,他说:“要个读书人,其它的不计较。”
“只要是读书人就行,其它的都不计较?”那军官眼前一亮。
萧摩勒想了想,实在想不起其它的诀窍了,于是闷闷地道:“对!”
“有!有!”
那军官转身回营,过了会儿,带出个年约三十来岁的书生。
这书生身材瘦削,肤色黝黑,手上布满了粗糙的茧子。虽然蓬头垢面,衣着有些破损,但看得出,用的材料甚是华贵。在他的腰间,甚至还缠着一根彩编的丝绦,丝绦上原本应该有些配饰,不过这会儿配饰早就丢了。
军官将书生往萧摩勒眼前一推:“便是这人了!他姓周,说自己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不过,眼下身边没有家人了,也没得亲眷。萧都将,你看……”
萧摩勒围着书生,绕了两圈,伸出手去,捏了捏书生的肩和背,想了想,又仔细摸摸他的腿。
这书生的面相,倒是不恶,看起来确实是个识文断字的,站姿就畏缩,带着一股酸气。不过,体格不错,一定有力气,能种地。
但萧摩勒并不急着认同。
他在这几个月里,担任郭宁的护卫。郭宁每天晚上给傔从们讲课,萧摩勒但有时间,都会跟着听听。虽说粗鄙无文依旧,但在识字上头,其实有一点点进步的,并不至于像陈冉说的那样目不识丁。
他从腰间取出了一个皮囊,打开皮囊,拿出几个写了字的小木牌,挑出了两个笔划多的,举在书生面前:“这是什么字?”
“咳咳,这是个‘死’字。”
“那个呢?”
“嗯……这个字,乃是‘斩’。”
萧摩勒满意地把木牌收起,向那个管理营地的军官点头:“念得很快!确实是读书人!我就要这样的,他归我了!”
那书生,便是盘踞在莱州东面海滨,牢山脚下福山岛私港的海商首领周客山了。
当日他在掖县曲台城里,和徐汝贤等势家豪强一起商议对付郭宁,众多豪强俱都被徐汝贤说动,唯独周客山等人不愿参与。于是便被徐汝贤单独留在曲台城,等待整桩大事的结果。
结果便是郭宁麾下精兵呼剌剌杀到,将整座曲台城夺下了,还将徐汝贤的部下杀了许多。
周客山是个乖觉的,城寨一乱,他觑着个机会就逃,竟被他逃出了曲台城。然而没走多远,又撞上了韩煊所部,被抓住了查问。
徐汝贤的手下死得到处都是,这时候自承身份,天晓得会被**们如何处置!周客山只得胡言乱语,给自己杜撰了一个身份。
原本以为韩煊问过就罢,却不料,郭宁遣出的三路人马,兼有收拢人丁和粮秣物资的任务。于是周客山又被卷到了海仓镇外的百姓屯营,成了等待分配田亩的一员。
周客山是有力的海商,见过世面的!他哪里有兴趣做人荫户?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再找个机会脱身,于是连续几日竭力抵赖,就是不想被人选中。
可是,眼前这个毛绒绒胡须,黑漆漆发辫的契丹人,竟然对我感兴趣?他还绕着看两圈,还摸了摸我的腿?
这……难道说这个契丹人,有那种癖好?娘的,南朝宋人喜好那一套,北面的契丹人也学坏了吗?
周客山觉得不妙,开始后悔不该表现出识字。他反手捂住了臀部,干笑道:“这个……将爷,小人不替人暖床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保伍(中)
萧摩勒是契丹人,汉话本就寻常,何况两边的口音也不相通。周客山在说什么,他全没听懂。
见周客山面带警惕地捂着后股,萧摩勒顿时警惕。于是招了招手,让管理营地的军官过来:“这厮,莫不是屁股上生了大疮?那可不行。若死了荫户,我还受牵连呢!你可莫要害我!”
郭宁宣布要推行保伍法已经四天了,大部分的百姓都已经有了去处,不少人还跟着自家的保长,去现场踏勘了归属于他们的田地。
但剩下的人还有不少,营地里仍有许多将士往来,百姓们也熙熙攘攘。负责维持秩序的军官天天都有杂事,很是辛苦。
听萧摩勒这般道来,军官心中不快,一迭连声叫屈:“萧都将,我还能害你?这书生活蹦乱跳着呢!”
当下军官便叫了两个士卒上来,一把按住了周客山,揭了裤衩检查。
周客山知道是自家想岔了,连连告饶,却哪有人理会他?
他心里有鬼,又不敢当真大闹。万一闹出了声势,被哪些旧日熟人指出了身份,更是不美……于是在地上滚了两趟,只得忍辱服从。
眼看周边百姓面露怜悯之色,还有人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周客山简直欲哭无泪。
总算萧摩勒并不为难人。他的想法最简单不过,确定自家找了个体格壮实的读书人,就已满意,当即揪着周客山,又在营地里找了公使人来,细细登记了簿籍,各自签了花押,按了手印。
这一套办完,萧摩勒便有些烦躁。
他对周客山道:“然后怎么办?都交给你了,你能成么?”
这位萧都将,真是个甩手掌柜,但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周客山笑了两声:“自然是成的。”
适才丢脸也丢过了,他倒也想得穿。反正已经签了契书,成了定海军节度使下属的保伍之民,一时半会儿便脱不了身。既如此,还不如用些心思,让眼前的日子过得舒坦些。
“我听说,萧都将,你是郭节度的亲军护卫,想来日后征战四方的时间会很多,未必有那精神管理土地。所以,接下去不妨搜罗些匠户,以后找块地,修个水碓,便是长久财源。”
“匠户?”萧摩勒摇头道:“那可不成。节度使先前下了令,什么石匠,木匠,铁匠之类,这会儿都要组建专门的衙门管辖,轮不着我们去选……你便挑两家老实可靠的民户出来,咱们去选过了地,赶紧签契书,按手印。”
“……那也成。老实可靠的民户也有。不过,都将,你来晚了,这营地里,壮年男女多的农户,早都被挑走了。营里剩下的这些民户,难免这里哪里有些缺憾的……我挑出的人,都将你莫要嫌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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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那就得看你的眼光。”
周客山抖擞精神:“我知道两家,人丁虽不多,都是照顾田地的好手,正合都将所需。”
按照郭宁定下的制度,无论地位多高的军将,直接庇荫的百姓就只一邻,也就是五家人。不过眼下民户的数量不足,通常的一邻都是两户或三户。周客山自家便算了一户,另外还有两个名额。
周客山在营地里住了数日,认得几个熟人。当即带着萧摩勒,见了两家农人。
一家姓许,家长叫许狗儿,是个颇有力气的壮汉。许狗子有个瘸腿的婆娘,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弟弟,两个女娃儿。因为能作活儿的人少,而吃饭的嘴太多,所以一直没有被军户将士看中。
另一家姓胡,家长是个六十岁的老头,唤作胡驴子。胡驴儿的家人早就死尽了,去年收养了几个流离失所的小孩儿继承香火,这趟兵荒马乱,小孩儿走失了一个,还剩下一男两女三个,都只有七八岁。
这家更凄惨些,家里全没有壮年男子,只有老弱,所以也不曾被人挑中。
周客山却偏偏选了这两家,将他们带到了登记簿册的公使人面前。
那公使人吃了一惊,问萧摩勒:“萧都将,你果然要这两家?”
萧摩勒想起来此之前陈冉说的,当即大大咧咧答道:“嗯,姑且如此罢!这周书生若敢骗我,就打!打过了还骗,就宰了!”
周客山在一旁苦笑。
填完了簿册,一个个地按过了手印,登记了年齿相貌。不相干的妇人孩子都回去了,许狗儿带着他的弟弟,与胡驴子两个一起出营挑选田地。
这事情,萧摩勒更懒得插手。但许狗儿和胡驴子都很殷勤,拍着胸脯说,会替萧都将、周先生都挑出好地来。
萧摩勒早年靠放牧和射猎为生,后来吃了十几年军粮,对种地一窍不通。他前几日当值,来得晚了,更听说好地都被挑走,早就没什么盼头。这会儿却见两人信心十足,不禁有些好奇。
结果没走半圈,听着许狗儿和胡驴子两个谈说,萧摩勒这个完全不懂得种田的,也有些佩服,时不时地问几句。
原来海仓镇外头这些田地,原本都属于阿鲁罕那个谋克。女真人不擅耕种,又止不住百姓逃亡,所以土地大片抛荒,最久的,已经荒废十几年。但毕竟有早年的基础在,放在行家眼里,很多都是好地。
有些地看似荆棘、盐蒿横生,其实一把火烧了荆棘,拿草木灰作底,稍施些粪肥,就能如上等田地一般耕种。有些地看上去靠海边的盐碱地太近,掏一掏都是沙壤。但沙壤有沙壤的好处,用来种植草药和果树,最合适不过。
甚至还有些被人挑剩下来的边角地块,看上去土地不规整,也够不着水渠。但那种边角地块有个最大的好处,就是紧贴着海仓镇屯堡所在的高地,万一有事,从这里直接攀援峭壁,便可以立即奔回屯堡保命!
绕着屯堡走不到半圈,待要查看的地块没走过半数,想到还有这么多的好地可以慢慢挑选,几人都觉得快活。
逛了半个下午,眼看要折返回营地,向公使人禀报了,许狗儿犹自哇啦啦说着,有时候在空中比划示意,有时候直接下到地里,翻开土壤展示。他的弟弟,十二岁的许猪儿也跟着跑来跑去。
萧摩勒见这孩子有趣,便掏了块酥乳饼给他。
这种酥乳饼是女真人爱吃的口味,汉人会觉得有些酸臭。但这娃儿拿过就吃,倒不嫌弃。
许狗儿比划的时候,老头胡驴子折了根荆棘杆子,在地上划出图样,划几笔,和许狗儿讨论两句,最后两人俱都拍手:“便是如此了!我们便要这几块……靠得近些,正好彼此照应!还能藉着屯堡高地,挡住海风!萧老爷,周先生,你们觉得如何?”
“萧都将,你看呢?”周客山问道。
萧摩勒完全没看明白两人画的什么,但立即点头:“就这么定了!一会儿就去写契书,再去请调该有的种子和耕牛!”
许猪儿跳了起来,快乐地大叫道:“有地啦!有地啦!要种地啦!”
许狗儿和胡驴子也笑。
许狗儿笑了两声,不知为何,流下泪来。而胡驴子满脸的皱纹和花白胡须,全都在颤抖。
无论多么艰难,人总是要活着,总是要耕种。千百年来汉儿都是如此。他们就像是随风飘飞的稻种、麦种,只要有地,便能生根发芽,便能产出。
这时候已是深秋,海风阵阵吹过,带来海滩方向永不停歇的潮水轰鸣,还有连绵苇海起伏的呼啸之响。与这巨大的声响相比,农夫的笑声很单薄,好像随时会被覆压,但他们一直在笑,仿佛获得了土地这件事情,能让他们永远不停地笑下去。
“可惜……说不定要打仗,不能放心耕种。”这时候,萧摩勒嘟囔了一句。
周客山正微笑着,闻听吃了一惊:“什么?又要打仗?不是都已经打服了么?”
“莱州境内当然打服了。不过,前几日蒙古人拿下了济南,那些家伙说不定会深入山东呢……到那时候,不得打仗?”萧摩勒奇怪地问道:“你们不知道么?”
第一百八十章 保伍(下)
百姓们真不知道。
郭宁在获得了济南军报以后,将之压了三天,严令不得外泄。
在这三天里,他快速、甚至有些急躁地推动着保伍制度,推动着士卒们和百姓们彼此熟悉、互相挑选,促使他们一起去挑选田地,一起办理登记版籍的手续。
前日和昨日晚上,郭宁本人还专门带了礼物,去看望几名受尊重的老卒,许诺了日后的粮种,耕牛,还特地安排了场面,邀请最早组建保伍的军民们吃了饭。
当然,各地的将校忽然折返海仓镇军议,这是瞒不过人的。有些经验丰富的将士,会从中感觉到一丝紧张气氛。
但这种紧张气氛,没有抵过每个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郭宁给了将士们希望,他们就必然去抓紧时间落实这个希望。
短短数日之内,保伍制被快速地推进下去。
今天上午,郭宁才把蒙古军攻占济南的消息散播开,让都将以下乃至普通士卒们都知道。
于是百姓们也都知道了。
这时候,大部分的将士们,都已经挑选了自家所属的荫户,不少将士已经和百姓们混得熟了。而百姓们也都已经挑选了田地,很多获得田地的百姓难以压抑心潮澎湃,连续几个晚上没有睡好,哪怕是在梦里,也憧憬着开春以后耕种的场面。
但这时候,他们忽然听说,将要打仗了?
胡驴子双腿一软,跌倒在地。
而许狗儿猛地把许猪儿拽回身边,好像一松手,自家的弟弟就会消失不见。
这条筋骨粗壮的汉子猛然伏低了身体,颤声问道:“萧老爷,怎么就要打仗了?”
萧摩勒叹了口气:“济南府知道么?就在西面数百里!约莫五天前,蒙古军攻占了那里,随时可能深入山东。这不得打仗了?蒙古军所到之处,从来都尽情屠杀……这一场,怕不容易!”
“蒙古?便是黑鞑么?”许狗儿颤声问道。
“是啊……便是黑鞑。不过,他们现在已经建了国,唤作大蒙古国了!这大蒙古国……极其厉害,极其凶残!”
萧摩勒是似铁样的契丹男儿,在军中从来都刚毅非常,也素来不善言辞。但这会儿,眼前的书生和老农都是他自家的荫户,以后应当也会是亲密的邻里,他难免稍稍放松些,多说几句。
他掀开袍服,让别人看看他肚子上两道可怖的疤痕:“看到了么?这便是三年前被蒙古人砍的!当时肠子都快流出来了!”
放下袍服,他继续道:“十几年前,我的部落里好男儿四百余人,齐被签军到昌州。十几年后,我自己身受重伤七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五次,而同部落的男儿,已经死得只剩下我一个了!三年前,昌州乌沙堡的数十万大军,如今也只剩下郭节帅所领的数千人……蒙古军真是恶狼!他们已经兵临济南,之后,十有八九,会有恶战!”
“可是……可是咱们刚选了地啊……”许狗儿看看萧摩勒,再看看周客山,慌张地道:“咱们刚选了地,我还想着,要在田头起个棚子呢……”
“你忙你的,有什么相干?”萧摩勒嘿嘿笑了两声:“我家节帅此前在河北塘泊里,是打败过蒙古军的!如今无非再打一次!我们若打赢了,明年你们给我好好的种地,再多养几只羊,我好烤羊腿吃!若打输了,嘿,大家是个死,你也别多想啦!”
许狗儿脸色灰败,一时无语。
而胡驴儿挣扎着起身,大声道:“快逃,此地不能留了!”
他这话一出,顿时周围不少人响应:“快逃!快逃!”
原来他们谈话的位置,就在营地前头不远,此时不少士卒都在向百姓们解释将有征战。
这些将士们大都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过,蒙古军的恐怖,便如他们永远难忘的噩梦一般,向百姓们诉说的时候,更难免夸张。这一来,吃惊的百姓们下意识地聚集,在营地门前簇拥了足足上百人。
萧摩勒皱了皱眉,尚未言语,周客山大步出列,沉声道:“别糊涂了,走不掉的!”
“什么?”
“我听说,蒙古军以铁骑纵横,一日就能奔行数百里。他们真要杀入山东,这两府十九州,处处烽烟,哪里能活?你们这些人想跑,能跑到哪里去?唯有郭节帅这里……”
周客山转向萧摩勒:“萧都将,郭节帅收容我等,又下了这么大的工夫安排保伍,总不会想白忙吧?蒙古人虽然凶恶,节帅定能守住莱州的吧?”
这么说着,周客山向萧摩勒连连眨眼。
然而萧摩勒真不是个会说话的。
他瞠目道:“我是信得过节帅,不过战场厮杀的事,哪有一定的?”
“这……”
百姓们一时沮丧,又有人悉悉索索地说着,想要逃亡。可他们一来没有食物,二来没有可供逃亡的方向,三来,又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刚看中的田地……
“那可是好田啊!是能够一代代传下去的好田!”有人带着哭腔高喊。
如果郭节帅从来没有分田分地就好了,大家一哄而散,全不牵挂,就算冻死、饿死在野地里,那也是命数,没什么好说的。可现在,大家伙儿刚选中田亩,还都登记了簿册!
从没想过的美梦都快成真了,这叫人怎么舍得放弃!
这些田,就是农人的命啊!
人丛中忽然有人道:“节度使不就住在屯堡里么?我们去问问!节度使老爷说能打赢,我们就不走,若打不赢,我们再逃不迟!”
这话立时引起了好些人的响应。他们从痛苦的纠结中挣扎出来,连连道:“对!能不能打赢蒙古人,我们得去问问节度使老爷!”
十人响应,百人响应。明明百姓们分散在海仓镇周边五六个营地,可也不知怎么回事,须臾间,数千百姓都喊:“我们要见节度使!”
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百姓们大叫大嚷着,从各处聚集,汇成了灰黑色的洪流,沿着新修建的道路往屯堡方向涌去。
因为从莱州各地收拢的粮秣物资都在海仓镇,所以周边屯驻的百姓也是最多。当他们全都聚拢,这声势太大了。
随着百姓们急速前进,有些原本混在队列里的人,反而落到了后头。而徐瑨抹着满头大汗,对身旁的阿鲁罕道:“好了,我们把事办成了,接着得看郭郎君的啦!”
蒙古人就在济南,他们留给郭宁的时间,不会很充裕。
郭宁制定的保伍法,若要仔细地落实完善,五天时间也根本不够。但要凝聚人心,郭宁必须抓紧时间去做。
好在一切都还顺利,此时此刻,百姓们已经看到了利益,看到了未来。那么,让他们下定决心与定海军共进退,就只差一点特殊的推动了。
至于具体的操作……
山东地方上,有徐汝贤这样的豪杰人物,动辄威胁要煽动百姓,聚兵造反。其实会这种手段的,岂止莱州本地豪强?
这又不是什么独门秘诀。
河北塘泊间的好汉们与朝廷周旋对抗,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大家在朝廷眼里,都曾是贼寇一流,惯用的手段都是差不多的。而天下间百姓们的想法,他们所求的东西,也都是差不多的。
此时数千百姓渐渐接近屯堡,后头还有零零散散的人,从各处营地出来。
屯堡里忽然响起了隆隆的鼓声和震耳欲聋的号角声,随即又有数十面军旗忽然高举,重重堡垒墩台上,无数甲士骤然现身。
百姓们稍稍一滞,屯堡内数十铁骑叱咤驰出。
骑兵的威慑力,使得百姓们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而铁骑直直地贯入人群。随着一声呼喝,红色的大纛泼剌剌地展开,大纛下一匹高大神骏的黄骠马昂首嘶鸣,人立而起。
骑在马上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
这人身材高大,面容瘦削,留着短髭,身披着一件青茸甲,而手上只有一根马鞭。
百姓们有认得郭宁的,纷纷道:“这便是郭节度!郭节度来了!”
郭宁高声喝问:“诸位要见我,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