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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八十一章 誓师(上)

    百姓们忽然安静了一下。

    过去数日里,这些原本被当作农奴驱使,成日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们,长了很多见识。

    他们目睹了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乡豪势家们被一批批地斩首,很多脑袋就被挂在辕门外的杆子上。

    杆子起初十几根,现在已经有将近一百多根,顺着海仓镇屯堡下的道路绵延出很远。按照节度使的意思,那些杆子上还挂了防风的油灯,用于夜晚照明。结果每天晚上,那些渐渐干瘪的脑袋都像在放光一样。

    乡豪们的下属,那些凶悍异常的私兵,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可他们在那些北疆来的强兵猛将面前,一触即溃,全无还手之力。

    这几日里,百姓们在营地里生活,有粮食,饮水,只要安心地等待分配土地,等待与庇荫自家的将士们签订契书。而那些私兵们被俘虏以后,除了少量被整编入军中,大部分都被驱使着修建城池堡垒,过得苦不堪言。

    更狠的是,那些北疆武人不止对地方上的豪强如此,对那些女真人,也是一样的。这几日里,至少有四个谋克,被节度使从他们控制的土地上拔起。

    而掖县城里的几个亲管猛安老爷,在陆续被百姓申诉血仇以后,都被杀了。那是多么尊贵的老爷!可他们在北疆武人面前哭爹喊娘求饶的样子,原来和百姓们也并没有两样。

    很显然,那些北疆的武人个个都是狠人。在莱州地面上,如果蒙古人不来,没有人是他们的对手。

    过去几天里,许多百姓和庇荫自家的武人已经熟悉了,他们从武人口中知道了,北疆将士们的首领,眼前这个年轻人,是曾经与蒙古人恶战,不久前横行于大金国都的狠角色!听说他只靠一个人,就能杀穿上千人的敌阵!

    可现在……我们是在干什么呀?

    怎么就像是昏了头一样,这么呜呜喳喳地围拢到节度使面前?

    现在节度使问我们为何而来,我们又该怎么回答?

    难道就问,听说蒙古人比你更厉害,是不是真的?你要逃跑的话请早说,以便大家先走一步?

    这种话是能公开问的?上下尊卑之分不要了?这岂不是在作死?

    这必然会触怒节度使的吧?

    人的胆量是很奇怪的,这些百姓们刚才多么高亢,这会儿却突然就畏缩了起来。

    郭宁连着问了两声。又过了一阵,才有个老者低声道:“跟着郭节度,能有条活路的,是吧?蒙古人要来了,郭节度是不是……能给个说法?”

    郭宁深深吸了口气,待要言语,旋即默然。

    百姓们耐心等着。

    屯堡里,几名军官见这情形,有些奇怪。有人想要出去探问,移剌楚材摇了摇头,让大家稍安勿躁。

    此时此刻的场景,自然是郭宁特意促成的。昨天晚上,他还特意托移剌楚材执笔,写了篇很是铿锵有力的宣言,专等用在这个场景。那一通言语、一通承诺抛出去,准能把人鼓动到热血沸腾,让这些百姓们一个个都愿意为郭宁去死。

    可到了这时候,他忽然就不想照着念。

    眼前这些百姓们,对未来全无把握,所以才把希望寄托在初来乍到的节度使。正如早年在昌州乌沙堡,大军溃退的时候,许多将士面对蒙古军铺天盖地的席卷冲杀,把希望寄托在郭宁身上。

    当时的郭宁,并没有拿出什么利益去引诱。他只是在每一次战斗中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于是自然而然地得到了信任。

    如今,郭宁的地位远远凌驾于当时,他不再只是厮杀汉,他愈来愈多地使用种种手段,应对种种复杂的局面。而寻常的百姓、将士,渐渐成了他手中的工具。

    便如眼前这许多人,都想要活命,郭宁却希望他们成为后备的兵源,成为战场上的肉盾,所以才需要煽动,才需要利诱。

    这是必然的,身居高位者,不能没有这样的铁石心肠。

    但郭宁又觉得,在煽动和利诱的同时,不妨稍微坦诚一点。

    百姓们有百姓的奸滑,纵然一时用人情换来忠诚,天晓得可不可靠?还不如把话说开了,逼迫这些百姓们想清楚!

    于是他道:“蒙古人非常可怕,他们真要杀到了莱州,难免要死很多人。所以,你们跟着我有没有活路,我不知道,也没什么承诺能给你们。”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

    在郭宁身边,无论是士卒还是百姓,全都面面相觑,后头许多人听到前排的人转述,立即就哗然大乱。有人当即愤愤离开,也有人从后头往前挤,想要和郭宁说什么。

    郭宁稍稍提高嗓音:“我自己,和我带领的这支兵马,曾在北疆与蒙古人厮杀过。当时北疆数十万大军,历经数年鏖战以后,只剩了我们这些漏网之鱼。许多将士们之所以能在屠刀下挣出活路,得益于彼此死战掩护,但首先,是因为他们自己。”

    郭宁指了指屯堡方向警戒的将士们:“是因为他们自己,本来就是敢于持刀与强敌拼死的好汉!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替同伴们争一条活路,不惜去死,敢于拿命去拼,所以他们才有活命的机会!而那些满心想着活路,却成天指望别人的人,早就已经死绝了,死透了!”

    他俯下身,看着这些满脸茫然的百姓:“我身为定海军节度使,有治理地方的责任。所以,我自然希望你们活着。我给了你们土地,就是想看到你们安安稳稳种地,安安稳稳收成。但是……现在蒙古军已经到了济南,你们都惊慌失措,涌来问我?我却有个问题,也想问问你们!”

    “节度老爷想问什么?”

    “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郭宁勒过马头,在人群中兜了一圈,大声喝问:“想死的话,蒙古军一到,随时可以死。想活的话,就再想想,为了自己的活路,为了家人、族人的活路,你们愿意付出什么?你们有胆量么?有决心么?蒙古军如果来了,自然就要打仗!我要征发,要签丁,要人去战场上拿命去拼!你们能与人厮杀搏斗么?愿意舍下自己的命,听从号令么?”

    郭宁高踞马上,一点也不亲切。他的语气很冷酷,说起沙场险恶,也全然没有掩饰,张口闭口都是死。

    这种凶恶模样,和那些豪强老爷们煽动起兵时的天花乱坠姿态,全然不同,但不知为何,却反而让人觉得可信。

    都说这位郭节度乃是杀人如麻的恶虎。恶虎不就该是这样的么?

    他要是好声好气说话,那才假呢!

    百姓们彼此对视,有人低声说着什么,有人迟疑地挪动着脚,可始终迈不开步。

    过了会儿,人丛里有人怯生生问道:“那么,郭节度能打赢的吧?仗打赢了以后,那些地,都会按照簿册登记的发放吧……那簿册上,也有我家孩儿的名字,就算我死了,我家孩儿也是有地的,对吧?”

    郭宁叱道:“废话!”

    说话之人,被郭宁这一声吼吓得颤抖了两下。

    随即听郭宁暴躁喊道:“蒙古军若来,我郭某人自然领兵杀敌。你若有功,我拔你军籍,让你当官!你若战死,田地加倍给予,我再颁优厚抚恤,保你家眷衣食无忧,孩儿平安成年!这些事,一会儿节度使府就出文告!识字的自己去看,不识字的,找人念给你听!信不过我郭宁的,立即滚蛋!”

    问话之人下定了决心,越众出来,跪倒磕头:“那,我许狗儿就跟着节度使,打一仗!”

    终究山东地方,多的是有血勇的男儿。有了一个带头,便有三个五个,乃至数十数百个,没过多久,道路两旁许多人皆跪,个个都道:“蒙古人来就来罢!咱们跟着节度使,打一仗!”

第一百八十二章 誓师(下)

    海仓镇的百姓如此,掖县、曲台城等地的百姓也大都如此。

    这个保伍制度推进得快了些,难免有些磕磕碰碰,听闻蒙古军的威胁在即,百姓们更难免躁动。好在各地的将士们都应对得当,因为每名将士都有对应荫户的缘故,弹压也很得力。

    郭宁麾下这数千将士,包括在中都额外招募的那些,全都是经历过几次大战,久经沙场的老卒。多少年风刀霜剑下来,终于在莱州得以扎根,这对士卒们来说,也是大喜讯。

    就这数日里,多少人领着荫户去踏勘田地,又有多少人反复盘算自家能有的收益,甚至还有些人已经被荫户里的女儿看中了,托人来提亲。

    荫户若出了乱子,那便等于是自家的好日子要出乱子,谁能容许?莫说蒙古人还在济南,就算今晚就到了莱州城下,老子名下的百姓也不能乱!

    与此同时,郭宁的文告也到。

    内容简单明了,只说了三件事。第一,蒙古军已得济南;第二,郭节度必定率领本镇兵马,稳守莱州;第三,百姓愿同守莱州的,日后论功行赏,有诸项好处,若无意共患难的,允尔一日离开,休待军法加身,后悔莫及。

    文告张贴的次日,百姓们果然逃亡了少许,但有更多的百姓从各地聚集来求庇护,一进一出,居然还是赚的。

    此时郭宁掏了莱州官衙和地方豪强两头的积储,底气既足,手面便阔气异常。他随即又颁号令,将原有兵马中的贴军全都转为正军,而从本邻范围内抽调壮丁,作为贴军。

    这些抽调出的贴军,除了跟从正军,熟悉军队中的制度以外,立即展开较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与此同时,保伍中其它的壮丁乃至健壮妇女,继续抓紧修缮各项城防设施。

    仗着人数充足,粮饷也给的丰厚,各处的城壕、瓮门、羊马墙他、墩台、望楼一日一个模样。而在分配荫户田地之前就专门抽调聚集的匠人们,更是日夜不停,打造兵器和种种守城器械。

    而就在郭宁全力准备迎敌的时候,蒙古军在济南也休整了数日。

    到九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凉爽。蒙古军遂以蔚州降将杨万、飞狐降将赵瑨,霸州降将、契丹人石抹勃迭尔三部为先锋,济州降将贾塔剌浑为向导,合兵七千余人,沿小清河向东,先破章丘、邹平,再转而向南,攻打淄州。

    这一路上的城池里,百姓多半都已逃亡,守军的士气也很低落。而这四名降将,更把蒙古人肆意屠杀的本事学了十足。他们所到之处,焚烧村落,屠杀人民,攻打城池时驱赶乡人在前,迫令他们填沟壑、膏锋矢,入城之后又必定放手洗城。

    如此一来,声威大振。七千兵方至淄川城下,淄州刺史当夜便弃城而走。

    不料,这淄川城里的淄州军事判官齐鹰扬是个有胆略的。他又得本地致仕的县尉杨敏中、豪民张乞驴的协助,纠合部众,死守城池。

    城外降将所领,本非精锐,用来攻打州城,未必就能得手。但杨万、赵瑨和石抹勃迭尔等人跟从蒙古军数月,深知蒙古人的用兵之法何等苛严。

    无论什么样的万户、千户,若领兵厮杀不敌,要么立即处死,要么连同整个部族罚入敢死队,以战功抵罪。只有极少数贵胄才能用财产赎罪,而杨万等人,决计是不在其列的。

    这些人投靠蒙古,自家也知道名声荡尽,唯一能挽回名声的办法,只在成王败寇四个字。

    而他们之所以投降,又多半是因为沙场不敌,贪生怕死。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既然逃过一回死劫,就愈发十倍百倍的怕死,愈发十倍百倍的催逼部下,勒令他们疯狂厮杀,把自身的恐惧化作格外的凶暴。

    三日之内,淄川城北浮山、明山军寨先破,城西徐关又破。附从军直逼城下,数千人分做四队,昼夜轮番猛攻。

    战场内外,分明一个蒙古人也无,都是女真人、渤海人、契丹人或成百上千的汉儿在彼此厮杀。每一次的攻势被击退,城头上下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鲜血顺着夯土的城墙肆意流淌,将一面面青黑色的墙体染作褐色。

    攻城进行到第四天,益都的完颜撒剌遣了一支兵马,翻越淄州城东的商山,急援淄州。结果在商山脚下的金岭镇遭了石抹勃迭尔的埋伏。

    其实设伏的兵马并不多,援军与之厮杀一场,死伤不过数百。金岭镇距离益都也才三十余里,数万大军随时可以跟进。可援军偏就气沮,在金岭镇逡巡不进,无论后头完颜撒剌如何催逼,都不敢再向前一步。

    此时杨万、赵瑨等人继续攻打淄川城。

    蒙古人不擅攻城,这些人却都是金国的将门子弟,个个谙熟其中的诀窍。于是紧急建造云梯数百具,不计死伤地猛攻。

    战事胶着时候,杨万尽数取了蒙古贵胄此前赏赐的十箱金银,用来馈赠给敢于先登的将士。更调了自家亲兵在战线后方列成队伍,人人皆持雪亮长刀,凡怯战后退的,当场处斩。

    而赵瑨更是凶猛。他一度带人登上城头,逼近东门。守将齐鹰扬亲领死士突击,与赵瑨搏杀。正在这时,有流矢刺中赵瑨,箭簇穿透面颊,至耳后透出。赵瑨居然拔矢再战,终于突破防御,攻下城门。

    齐鹰扬所部的将士瞬间死伤泰半。但这些将士都是本地的射粮军,彼此要么是亲戚,要么是邻居朋友,关系密切,直到此时,还在城中各处巷道死战。

    杨万、赵瑨二将与之鏖战整夜,到次日遂分遣兵力登城,转而在城中纵火。齐鹰扬等三人再也无法坚持,试图突出城外时,势穷被执。

    自古以来,降将都盼着如他们一般的降将越多越好,于是杨万出面招降。齐鹰扬伺看守之人稍稍懈怠,暴起夺槊连杀数人,最后与杨敏中、张乞驴皆力竭而死。

    到了九月末,淄州全境皆失。

    蒙古军控制的区域,已然深深楔入山东东路,东面直薄益都,而向南接近莒州。

    人在益都的完颜撒剌疯狂调兵遣将,将他麾下在益都的数万人马调得如陀螺也似地奔走应对。同时,去往莱州的求援书信,从两天一份,到一天一份,最后变成了一天两份。

    这些书信,都被郭宁扔在一边。

    做为主将的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他不畏惧厮杀,却不会派将士们去替完颜撒剌那数万人顶缸。

    如果把厮杀比作弈棋,蒙古人的车马砲未动,郭宁自然勒兵而据坚垒,先看看小卒子的手段。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弈棋(上)

    都是小卒子,可敌方的小卒子个顶个的厉害。己方的小卒子,却只能挨打。

    益都方面一天天的军报发来,从没有半点好消息。

    “济南那边,怎么会败得如此之快?完颜撒剌的兵马,现作何等安排?淄州怎么就丢了?金岭镇现在还掌握在完颜撒剌的手里么?”郭宁连连发问。

    站在堂前回禀的,便是此前被扣押数日的杨诚之。

    他最初到益都时,发现局势不妙,立即买通了益都城门的守卒,意图混出城外逃跑,结果事机不密,被完颜撒剌抓了起来,形同被软禁。后来郭宁行事越来越肆无忌惮,他受到的待遇却越来越好了。前几日里启程回莱州时,还得到了完颜撒剌亲自接见,吃了一场酒,收了一包金银。

    乍看起来,杨诚之往山东打了一个前站,结果半路被抓。但这人却有个好处,便是无论到了哪里,哪怕人在囹圄,也能从蛛丝马迹中推断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此时郭宁问起,杨诚之对答如流:

    “完颜统军使的本部兵力,原以益都府各路猛安谋克为核心,加之此前隶属于按察司的镇防军和益都本地的射粮军、土兵、弓手、效节军等,总兵力约在四万五千。蒙古军入河北以后,统军司又在山东两路紧急招募了勇敢两万人。”

    杨诚之向前几步,在地图上写划:“两个月前,完颜撒剌率领军两万人,试图北上支援中都,但在滨、沧一带遭遇蒙古轻骑的突袭。于是完颜撒剌不敢再进,退回了益都。后来蒙古军横行河北,完颜撒剌遂以猛安谋克军坐镇东平、济南、益都这三个支点,其余各部镇戍地方。节帅,便如这般。”

    杨诚之标划妥当,便见地图上密布诸多据点,待到各处再添上兵力数字,显得黑压压一片:“以外围诸多屯戍分散牵制蒙古军的兵力,而以后方重镇的大军主力为有力支援。自古以来,这便是大军占据地利以阻滞敌骑的惯用方法,但眼下来看,这安排有个致命的弱点……”

    靖安民从军前,只是个平头百姓;哪怕到这时,对什么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兵法,也敬谢不敏。但他那么多年军旅生涯下来,见识和经验已然丰富之极,立时摇头叹气:

    “城防与野战,两者不可偏废。打仗的事情,哪有不能野战而全赖城防,以求一逞的?外围城防的坚固,少不得本方主力大军的策应和支撑,至少,你得让守城的将士有个盼头!可这些年来,愈是亲历过战场的军将,愈明白猛安谋克军纯是纸面上的样子,内里充斥着顶替员额的奴婢、驱口,并无野战厮杀之力……”

    “所以,那些后方重镇的猛安谋克军便只有龟缩,而绝无支援的能力!”

    李霆也冷笑连连:“完颜撒剌用那些猛安谋克军为后继增援,便是明摆着告诉外围屯戍将士,后方压根没有增援,主帅要拿他们来垫刀头,一旦蒙古军到,他们便只能挨个去死!”

    “正是如此。所以这道防线一旦建立,外围的将士们立即军心离散。就连一些布置在济南周边的女真人军将,也不自安。比如济州那边,刺史李演殉城,而女真人钤辖贾塔剌浑反倒临阵倒戈,降了蒙古人。而蒙古军最终攻陷济南,正是这批外围屯戍的降军发挥作用,骗开了济南城防。”

    这下子,轮到骆和尚摇头。

    骆和尚当年是西京留守下属的精锐斥候首领,深知军队里防范劫营、偷城的手段。

    大军守城,是有一整套军法军令约束的。就算外围屯戍的士卒投降,可想要赚城,哪有那么容易?

    驻军的应变、调动,不动时段不同区域的口令,都有讲究。更不消说根据不同城池的实际情况,还会有种种额外调度。

    比如某个时段之间该当戒严,某个区域之内不准行动,某条道路只供骑队……一座城池,便是一个由无数细节组成的完整防御体系,不明底细的外人一到,处处都格格不入,除非守城的将校是蠢货,否则,怎么会发现不了?

    降兵能轻易赚城,可见济南府城防之松散,已经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那些女真人的猛安谋克,既不能野战,也无能坐守,是彻彻底底的完了!

    “这局面,完颜统军使也很清楚。好在济南虽失,完颜统军使布置在益都周边的兵力尚有三万余众。这几日里,他颇费了钱财粮秣,大馈将士,激励士气,然后又对益都等地的防线作了紧急的调整。”

    “怎么个调整法?”

    “猛安谋克军各部,现在大都被安置在东面寿光、临朐一带,而以新招募的勇敢和地方镇戍军为主力,驻扎在西面马耳谷到临淄、乐安一线。”

    “也就是说,西面依托淄水,靠地方镇戍军打硬仗,东面依托朐水,摆着女真人装样子。”

    “是。”

    “中间的益都城呢?”

    “完颜撒剌也算痛定思痛,所以本人亲自驻在临淄,直接指挥迎敌。此时负责据守益都的,乃是为避蒙古,退入益都的地方义军。两名义军首领,一个叫作张林,一个叫作燕宁,皆有才干,颇得益都本地百姓和将士的拥戴。”

    杨诚之在地图上又一阵写写划划:“节帅,便是这般。”

    “他倒确实是痛定思痛了。”郭宁揪着胡髭,想了想:“地方义军守城,怎也比那些猛安谋克靠谱些。益都城想来不至于像济南那般丟得轻易。不过,完颜撒剌既在临淄,淄州怎么就丢了?这才隔着多远?他连那几个降将之兵,都拿不下么?”

    “那名贾塔剌浑的降将,颇知山东各路兵马的底细,完颜统军使所部在金岭镇与之厮杀,死伤虽不甚多,却处处受制,十分被动,故而不敢前出。只能主动放弃了金岭镇,以竭尽全力,维持淄水一线。”

    众将全都摇头:“难!难!”

    山东两路除了位于鲁中南的山地以外,大抵土地平旷。济南周边一丢,其余各地面对蒙古军,除非遁入山区,依托深峡山寨,否则并没有什么天险可供扼守。

    淄水算不上大河,阻止不了蒙古人的骑兵。要以淄水为防线,就非得把淄水西面的稷山、商山都纳为一体,以金岭镇为兵马运转的枢纽,才有长久进退周旋的可能。

    只靠着一条淄水,沿河布阵,其实一处被破,则整条防线被突破。而如果完颜撒剌集结重兵于几座军堡……这些年来,随着北疆牧场陆续易手,大金国的军队里,骑兵数量越来越少,这样的操作,便如开门揖盗。

    完颜撒剌在益都的布置,与先前在济南的并无不同。仍是被动挨打的局面,只不过多用些本地义兵,所以在挨打的时候,各处据点或能坚持的久些。

    杨诚之应道:“完颜撒剌如今也知,他麾下并无能野战的强兵。所以才连番恳请节帅出马。若节帅麾下的精锐前出到益都,则蒙古人的长途奔袭当受遏制,益都各地的防务,才能安稳。”

    郭宁凝视着地图,眼前浮现出整块辽阔战场,大军处处驰突的场景。

    “我军主力不能动,一动,就中了蒙古人的圈套。”

    他举手在图上济南的方向一指,然后重重划到莱州。

    “蒙古军无论在哪里,都力求野战破敌。若我是蒙古军的统帅,必以轻骑潜伏于后方,一旦莱州兵马出动,则轻骑不理会沿途阻碍,直入莱州,大掠内外,随即击溃回援的莱州兵马。再之后,便可从容拔除各地的城池、屯堡,全无阻碍了。”

    骆和尚也道:“蒙古军本部不知在哪里,却放了几个降将出来作妖,怎么看,都像是诱饵。”

    靖安民皱眉道:“可那诱饵,也张牙舞爪,甚是凶猛。若我们完全不动,那诱饵步步紧逼,继续深入,现在丢了淄州,接下去,天晓得益都会怎么样?完颜撒剌一倒,真要坐视彼辈一点点地逼到咱们眼皮底下,恐怕也不妥当。”

    “那,我军主力不动,调一支精干人马前出,来个打草惊蛇?”

    “只怕正中蒙古人的下怀。”

    众人商议许久,莫衷一是,郭宁挥袖散会。

第一百八十四章 弈棋(中)

    退入后堂,郭宁慢慢踱步,继续盘算。

    这种聚集众人议定大事的模式,是从中都事了,各部汇集到直沽寨的时候开始的。早前郭宁兵微将寡,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天大的事他一言而决,若有厮杀,也是他自己冲杀在前,悬命锋镝。无论成败,都有他自家一命相抵,别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有那时的痛快,现在却有现在的压力。

    如今郭宁家大业大了。短短两个月里,他的部属,从两千出头的溃兵,到五千多人马,算上老小营近万人丁,而就在过去数日里,这个数字膨胀到了将近八万军民,还实际控制着好几座城池。

    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取决于郭宁的决定,一着落子有失,就要血流成河,能不谨慎么?郭宁迟迟不动兵马,便有这方面的考虑。

    不止郭宁本人,其实诸将都有些瞻前顾后。

    蒙古军最厉害的本事,便是他们的长途奔袭,高速进退。与蒙古军对抗,最重要的,便是打破战场迷雾,把握住蒙古军真实的意图和位置。这一点,军议中在座的都是老手,而且个个都和蒙古军打过交道,他们都清楚。

    郭宁所部据守莱州沿海全程不动,而盼着蒙古军自退,那是不可能的。

    蒙古军往来袭扰,挟裹的力量越来越大,他们若放心大胆地猛攻几座城池,没有攻不下来的道理。完颜撒剌那头,顶不了多久,郭宁所部也是一样。

    两军对阵,便如弈棋;争胜负,双方都得落子。

    但想要正确地落子,就得弄清楚对方的思路和动向。蒙古军的主力在哪里,他们想要干什么,光从那几个搞风搞雨的降将身上,可解读不出来。

    所以,打草惊蛇,或者说投石问路,是必然的。

    问题是,蒙古军这条蛇,过于强大。稍有不慎,拿着棍子去打草惊蛇的人,就反而会被蛇所噬。

    在蒙古军这边,那几个看上去如狼似虎的降将,多半是诱饵。而在郭宁这边,前出打草惊蛇的这一部,又何尝不是诱饵呢?

    谁去当这个诱饵?

    谁有信心说,我能探出蒙古军的动向,然后在蒙古军面前安然而退?

    大家都是打老了仗的,这种昏话,没人敢说,也没人会信。

    数月前那次在河北塘泊里逼退蒙古军,是抢占了天时地利,堪称不可再三再四的奇迹。大家事后谈论的时候也知道,当时若蒙古人不主动退却,而坚持厮杀到底的话,己方的结局或者惨胜,或者惨败,死伤一定少不了。

    惨败自不必说,而惨胜,也是没有意义的。

    那样的胜利带不来实际收益,众人断没可能去中都搞风搞雨,也没了拥立皇帝的力量,更别谈什么定海军节度使的威风了。

    当时郭宁所部的力量仅此而已,撞上蒙古来袭,非得死中求活,人人拼命。

    正如郭宁此前对百姓们说的,大家都不惜去死,敢于拿命去拼,所以他们才争取到了活命的机会。但这会儿,百姓们得了田地,得了未来的希望,或许愿意拼一拼,将校们呢?

    他们已经不是先前的小人物,个个都成了指挥使……他们还愿意承担这样的任务么?

    想到这里,郭宁有些沮丧。

    他又一次回忆起了在边吴淀遭偷袭的情形,回忆起了姚师儿、高克忠、吕素等人。那几位,是在最艰难的时候也不离不弃的亲信,若他们活到现在,郭宁必定委他们以重任,而他们也必能毫不犹豫地为郭宁赴汤蹈火。

    他们死后,郭宁虽然组建起了规模庞大的队伍,但这支队伍的凝聚力,能应对大敌压境的局面么?郭宁希望军民一体,成为一颗砸不烂的铜豌豆,且不谈百姓如何,军中将校们能有那样的觉悟么?

    有些事,并不是靠主帅散发王霸之气便能解决的。终究这是一个组建不久的军事集团,郭宁要逐渐适应新的局面,将校们也得逐渐适应。

    他们的心态会面临考验,但郭宁不能逼迫,得他们自己调整过来。

    郭宁在厅堂里往来踱步。

    见他深思,亲卫们不敢打扰。中军和后营都很安静,只偶尔听到有孩子在哭……那倒不是什么大事,乃是郭宁收拢的孩儿们照常读书不辍,识字或者写字的进度慢了,在被先生叱骂。

    可惜,那些孩子们,年纪还小。

    踱了一阵子,郭宁招来赵信,吩咐道:“手中所有的斥候骑兵、骑术好的护卫,全都派出去。不必顾忌潍州、益都的地方官吏,散得越远越好,尽量向西,贴近蒙古军的控制区域,无论有无军情,一天两报……不,三报。”

    赵信领命而出,刚迈出帐外,差点撞上一个精悍的身影。

    原来是李霆去而复返。

    “李二郎,有何见教?”郭宁问道。

    李霆奋臂喝道:“娘的,老子想过了。就算是诱饵,也得咬一口,才晓得后头蒙古人的动向。郭六,你给我精骑三百,我去淄州走一趟,搞出点动静来!蒙古人放了几条狗出来,我便砍了那几颗狗头!”

    郭宁哈哈大笑:“李二,你莫要急躁……”

    话音未落,帐门口的阳光被人遮了下,光线猛然黯沉,随即重新明亮。原来是骆和尚入来,他体格庞大,把半扇帐门都堵住了。

    “大师也来了?请坐。”郭宁笑问:“大师有何见教?”

    骆和尚沉声道:“洒家去一趟!”

    “什么?”

    “要确定蒙古军的动向,光盯着那几个降将,有什么用?”骆和尚在厅堂里翻了翻,找出了地图,捋起袖子比划:“我带一队精骑,绕行博兴,过高苑,沿着北清河往济阳走一趟,若撞上了蒙古军,正好觑个虚实,若没撞上,我到济南城下,砸两块砖头下来!准保吓那铁木真一跳!”

    “和尚,你是作死!不想回来了么?”李霆咋舌。

    骆和尚笑道:“那就得让管着船队的人打起精神!咱们在港口这里,停着那么多船呢。让船队沿北清河走一趟,接应洒家!”

    他这么大声说着,外头又有人笑:“大师却是想岔了。”

    原来是汪世显和仇会洛入来。自从在直沽寨走过一趟,郭宁便将所属船队的管理,都交给了汪世显,而仇会洛也兼管些杂务。

    天可怜见,这汪古人原本都不会游泳,上船就晕,吐得昏天黑地的。结果两个月下来,他在船上如履平地,很有些样子了。

    骆和尚瞪起铜铃大眼:“洒家怎么就想岔了?”

    “无非是要探一探蒙古人的底,何必那么费事?我直接领数十快船,再带些精干好手,顺着北清河往济南走一趟,不就得了?”

    “这……”

    他正盘算着怎么驳倒汪世显,帐门一晃,靖安民也回来了。

    靖安民看看帐里这几个。

    原来除了身在地方坐镇的韩煊和郝端、马豹三个,适才参予军议的指挥使们一个不拉,全来了。他的脸上顿时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果然你们几个,都有主意!”

    郭宁扶额笑道:“安民兄,来,来坐。你有何见教?”

    “我这几日听徐瑨谈起周边地势,据说在淄川之南,过徐关,有群山夹峙的险路,可通泰安州,我们若是……”

    靖安民正待细细讲述,边上李霆冲着汪世显道:“只差移剌楚材那措大,你猜他会不会来?”

    话音未落,移剌楚材也走了进来。约莫是走得急了,满头大汗,一进帐子就道:“节帅,我忽然思得一策,想要打草惊蛇,并不必用咱们本部的兵马……”

    分明大敌当前,可众人忍不住全都大笑。

第一百八十五章 弈棋(下)

    淄川乃山东富庶之所,产出非寻常荒僻小郡可比。此地产出的精美青瓷赫赫有名,向北贩卖到高丽、日本,南朝宋人也有使用。至于当地的名人,有汉时今文易学的开创者田何,后来大儒郑康成也曾在此地设书院讲学。

    这座城池,如今已被摧毁了。

    申末酉除的时候,天光阴郁,浓云四合,而城池里几处火头迟迟没有熄灭,将上空的云层都映作了血红色。赵瑨停下脚步,远远张望一眼,只觉那些翻卷的云层就像是一张张凶残可怖的妖魔面孔。

    而他自己,就身处在这些妖魔的注视下,仿佛有剧烈的嘶吼声从空中降下,然后从四面八方汇集,灌入他的耳里。那声音或或尖利、或癫狂、或哀恸、或惊恐,此起彼伏,使他突然觉得有些晕眩之感。

    那声音当然是幻觉,赵瑨很清楚。

    五天前里登城厮杀,他的面颊中了一箭,箭簇直透耳后。虽然及时拔除,但伤口一直剧痛剧痒,从昨晚开始,他的额头滚烫,耳朵里也嗡嗡的,总有各种各样的怪声,喝了好几副汤药,也不管用。

    亲信的护卫送走了军医以后,暗中哀叹。几人都说,这样下去金创怕是会发作成肿疡,随时将有性命之危。

    那护卫以为赵瑨不知道,赵瑨实际上听见了。

    但他并不在乎。

    那次登城鏖战,他本就为了战死而去的,结果中了那么危险的一箭,居然没死,反而把淄川城打下来了,还赢得了蒙古贵人的大大赞叹。对此,赵瑨只觉得荒唐。

    而五天后,高烧居然退了,除了耳畔常有古怪嗡鸣和身体虚弱,赵瑨居然别无任何不适……那就更荒唐了!

    赵瑨猛地摇了摇头,结果整个人差点失去平衡,打了个趔趄。

    他的皮靴踩踏地面,咚咚作响。而好些形貌凄惶的本地官吏在他的皮靴边簌簌发抖。

    当赵瑨站稳脚步,停留在他们面前时时,他们胆战心惊地伏倒在地。有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蜷缩着身体,也有人偷眼观看他的神情,露出夸张的笑容。

    赵瑨厌恶地看他们一眼。

    淄川城里那些真正的勇士如齐鹰扬等人,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便是这些随风倒的庸碌之人。但赵瑨又没法去痛斥他们,皆因他自己,还有身边的无数人,都是这样的。

    当成吉思汗的大军攻陷飞狐隘口的时候,赵瑨的兄长,本该驻守此地的万户赵珪惧战而逃。赵瑨被落在城里,惶恐怕死,所以领着私兵挟裹县令投降,那时候他的姿态,难道就比眼前这些货色好些?

    可笑的是,飞狐隘口正对着蒙古大军突破燕山之路,所以赵瑨投入蒙古军中,比其他人都早些。于是就成了这些人眼里的前辈。而这些人聚集在赵瑨身上的眼光,除了有谄媚和羡慕,还有隐藏着的不甘心。

    契丹人不行了,就投降女真人,估摸着女真人不行了,就投降蒙古人,此乃自然之理也。

    可是……投降了蒙古人以后,这数月以来的尽情屠杀,难道也是自然之理么?

    这数月来,大金国的军民百姓被赵瑨率部杀死的,较之飞狐隘口的军民多出了何止五倍十倍?而他所目睹的,在蒙古军屠刀下的死者,又何止百倍?

    赵瑨完全不理会他们。他心事重重,身体也虚弱,但是保持着坚定而迅速的步履,快速走过。

    再往前走半里多,就到了昌国城。这是个废弃许久的土城,如今被当作蒙古军前部临时屯驻的据点。

    据点的道路上,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和血腥气味。有些士卒拿着这几日抢掠来的钱财珍玩,比较这收获丰厚与否;有些人把绸缎披在身上,哈哈大笑;有些人掳掠了妇女在此。隔着半堵墙,赵瑨看到他们黄褐色的、赤裸的身子在蠕动,听得到一阵阵低吼声和哭声。

    赵瑨皱了皱眉,大步走过,并不喝阻。

    几个月的屠杀下来,有人像赵瑨般感到厌倦,感到不适,但也有人沉浸其间,乐此不彼,越来越不像人,而像是野兽。

    但这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每一个新崛起的强大部族,都是野兽。既然决心跟随着野兽的步伐,难道还能要求别人洁身自好吗?

    昌国城并不大,在人群中曲折穿行数百步之后,抬眼望去,就见到几面旌旗横七竖八地斜倚着。在夜风吹拂下,旗面有时翻卷在一起,有时分开。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副元帅杨万”,还有一面旗帜上写着“千户石抹勃迭尔”。

    蒙古人进入中原以来,授职甚至随意,有时候用金国的官名,有时候用蒙古人的制度。

    其实这个副元帅和千户谈不上谁高谁低,就只是个称号。与他们并为同僚的赵瑨,甚至是个百户。但这个百户的职务又是成吉思汗亲授,故而格外尊崇些。

    至于济州降将、女真人贾塔剌浑,只有个名字古怪的差遣,唤作“四路总押”。贾塔剌浑自称说,这差遣的意思乃是监军;而其他三名降将只当他是个向导。

    旗帜下面,是一处装饰奢华的帐子,帐子里点起了灯,但帐门紧闭着。

    走到近处,赵瑨听见屋里有皮鞭抽打的劈啪声响,好些男女的哽咽哀鸣,还有粗野的嗓音在破口大骂。

    赵瑨掀开帐门进去,果然见到石抹勃迭尔正殴打他的奴婢,而杨万自顾自地饮酒,仿佛全没看见血肉横飞。

    赵瑨重重咳了一声:“莱州郭宁有动向了。”

    石抹勃迭尔一下子住手。

    他看了看赵瑨,拉开帐门,把几个哭喊着的男女赶了出去:“那狗东西终于动了?怎么讲?”

    原来就在数月前,石抹孛迭儿的职位乃是霸州平曲水寨的管民官。当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周围安排屯田打粮,其屯田的区域最远就到达过霸州。负责这件事的汪世显还拜会过石抹孛迭儿,两家有些交情。

    当时郭宁固然实力强悍,石抹孛迭儿是妥妥的地头蛇,也不怕他。

    然而蒙古人入寇之后,桩桩事都天翻地覆。石抹孛迭儿降了蒙古人,鞍前马后地厮杀,而郭宁脚底抹油般地跑了。

    跑也就跑了吧,不知为何,郭宁的名头,还被蒙古人的四王子拖雷记住了。这一次四将率部深入山东,四王子事前几番叮嘱,总说最重要的目标乃是郭宁……

    四王子这架势,叫石抹孛迭儿如何忍得?

    他早就下了决心,非得打碎了山东东路,拿了郭宁的脑袋去请功。

    “探马来报,郭宁所部,前日里派出了一队规模极大的援军,经昌邑、北海,将到益都。”

    石抹孛迭儿冷笑着问道:“规模极大?大到什么程度?”

    赵瑨拿出军报:“满载物资的车辆五百以上,兵丁五千以上。”

    杨万从旁边过来,取了军报看看:“五千兵丁?难道这厮倾巢而出了?”

    ------题外话------

    淄川还是蒲松龄的故里。另外,淄川西河镇有个田庄山寨,风景挺好的。

第一百八十六章 前后(上)

    在场数人,都是大金的武官出身,深知这些年来朝廷武官的编制混乱,军官冗滥。官职只能代表地位的高地,而不能代表其统兵的多少。但大体来说,要在一州之地做个有实权的节度使,手里没有三五千兵,那是不成的。

    而郭宁年初时在馈军河营地,便能一呼百应,聚集起两千余众。后来听说他去了中都一趟,抱上了当今大金皇帝和徒单丞相的大腿,兵力翻一番,总不为难。

    不过,杨万、赵瑨等人商议过几次,都觉得郭宁的兵力不至于更多。

    此前朝廷几次往缙山调兵,中都的兵力是不断在削弱的,唯一没有调动的武卫军也就万人罢了。郭宁要真有上万虎贲在手,整个中都翻掌可定,那何必还要离开中都?直接在中都大兴府做个元帅,执掌朝廷军政,那不比区区一个节镇尊贵?

    此人在中都闹腾了一通,最后却被踢到了山东东路。归根到底,乃是那郭宁不知中都水深水浅,而自家实力又不足的缘故。

    所以,郭宁在莱州那头,能有三五千兵,不会更多了。

    由此继续推算,那郭宁难道真的会为了援救益都而倾巢而出?

    不可能。

    蒙古人此番攻入河北,前后转战了两个多月,攻下了数十座城池。大金各地驻防的军将们也慢慢琢磨出了道理。那道理便是,蒙古人野战断不可敌,而若坐守,或许能有个盼头:

    说不定,蒙古老爷们觉得隔壁的城池更富庶,去了隔壁呢?

    所以最近一个多月来,就再没有哪一路金军敢在野外与蒙古军放对。

    所以蒙古军作战的方法,才从原来的铁骑长驱,转化为了铁骑在后压阵,而大批降军冲杀在前,持刀排头乱砍原来的同僚,替蒙古军拔钉子。

    诸将断定,郭宁也必定是这样想的。

    那郭宁自己在漠南山后防线戍边多年,这么多年,被朝廷坑得还不够么?他在河北塘泊间聚兵的时候,就明摆着没把朝廷当回事,这会儿怎么可能忽然忠诚了起来?

    唉,本来谁还不是个忠臣呢,只不过时移世易,不得已尔。

    站在石抹孛迭儿等人的立场上看,郭宁这等自拥强横实力的节度使,与石抹孛迭儿等人的身份相似,而面临的结局也是相似的。最终要么死,要么投效蒙古,选过一趟,眼前的路就宽了。

    至于郭宁派出的这支援军……

    “这厮,是把我们当傻子看呢,拿着这个诱饵,指望我们去吞么?”石抹孛迭儿继续冷笑。

    杨万颔首,赵瑨也颔首。

    石抹孛迭儿和杨万两人,也都是北疆武人出身,要说厮杀的经验,不比谁差。而赵瑨则是将门世家,其父亲赵昆、兄长赵珪,都当过北疆的镇防千户、万户,虽然年轻,眼光却好。

    要不是大金太过虚弱逼得底下人无奈,这三人,本都是有前途的军中骨干。

    郭宁的这一手,想蒙蔽别人容易,想骗过他们三个,却难得很。

    “可是……”赵瑨犹豫了一下:“我们说这是诱饵,蒙古贵人们就信么?”

    杨万应声道:“蒙古贵人只会让我们去打一下,看看结果。”

    三人俱都沉默。

    有经验的武人都知道,沙场局势千变万化,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算无遗策的事情。三人觉得,这是个郭宁摆出来的诱饵,那只是三人基于他们的眼光见识,做出的判断。他们固然可以拍着胸脯去说,有八成、九成、十成把握。

    但以他们的地位,又哪来的信心,说蒙古贵人一定会听?

    要确定诱饵的真假,最好的办法就是去咬一口。

    听说那郭宁勇猛绝伦,是北疆数十万军中的佼佼者。若三将被他这支假援兵诱出,接着必然会在某时某地遭到痛击,而首当其冲的一部,必定损失惨重。

    要去咬一口,就要做好吃亏的准备。

    他们这些投靠蒙古军的降兵降将,正是用来干这个的。否则,他们又哪来攻进淄川城,尽情烧杀掳掠的机会呢?

    既然当了狗,就别光想着吃肉。主人给过了肉吃,接着就要你卖力。有时候要你啃骨头,有时候要你吞诱饵,有时候要你踩陷阱。你都得汪汪叫着往前冲。甚至都不能等到主人下令,要自家主动才行。

    否则,愿意做狗的人那么多,蒙古贵人又为何厚爱于尔等?好用的人可能得挑一挑才能找得出,好用的狗不是满地都是吗?

    重要的是,就算狗踩了陷阱,吞了毒饵,死了,对蒙古军来说,又有什么损失呢?

    既没有损失,有能探明敌军动向,惠而不费,岂不美哉?

    “谁去?”石抹孛迭儿狞笑道:“我是不去的,你们去的话,我在后掩护。”

    赵瑨眼神一凝:“谁去谁不去,你说了不算。”

    “小子……你再说一遍?”石抹孛迭儿霍然起身,站到赵瑨面前。

    这契丹人体魄雄壮,个子也高,站在重伤未愈的赵瑨面前,便似吐口气就能将他吹翻一般。

    边上杨万一步踏到两人之间,冷冷道:“我们说的,全都不算,蒙古人贵人说了才算。而你若不想咬那个诱饵,就好好地配合着我们。”

    “什么?”

    石抹孛迭儿待要喝问,帐幕外头光影闪动,进来几个人。

    为首的,一个是自视为监军的贾塔剌浑,还有一个,则是四王子拖雷的部下,受四王子之命,实际管控这批降兵降将的蒙古百夫长纳敏夫。在两人后头,还有通译和几名那可儿。

    再后头一条猎犬入来,吐着舌头喘着气,在帐篷里绕了一圈。

    贾塔剌浑一进军帐,就大声喊道:“百夫长,你看。果然这赵瑨收到军报之后,就来这里!这三人,只想着抢掠,却不敢厮杀!”

    石抹孛迭儿正要喝骂,杨万满脸惶恐地把军报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纳敏夫百夫长,不是我们畏惧。而是那郭宁素有善战之名,他动用了数千人支援益都,非同小可。我们这几部,攻城疲弊,须得稍稍休息,才能鼓勇再战啊。”

    “郭宁?数千人?”纳敏夫猛吃了一惊。

    杨万道:“是是,那厮怕是出动了全军主力!”

    赵瑨点头:“啊对对!”

    石抹孛迭儿弯腰弓背,眼珠子转了两转:“所以,我们在商议,怎么才能阻拦住他……”

    纳敏夫摆了摆手,示意三将不必多言。

    这郭宁有多么难对付,纳敏夫比四王子拖雷还清楚。此人领数千人去往益都,哪里是赵瑨等降将能挡住的?何况这几个降将前几日攻城,确实折损不小……非得四王子本人,乃至更多的蒙古勇士一齐出马,才能除了这个祸害!

    眼下要做的,是立即确认这份军报真实与否,如果是真的,还要立即阻遏住郭宁的行军!

    当下他便有决定。

    “贾塔剌浑,你的部下,还有千人,对吗?现在就出发,去袭扰敌人,去疲惫敌人,去缠住敌人!”

    贾塔剌浑吃了一惊。他正待言语,杨万沉声道:“我部两千人,明天就能出发,为贾塔将军的后继!”

    赵瑨也道:“我也立即整军,明天出发!”

    石抹孛迭儿慨然道:“我也是!”

    纳敏夫点头。

    他拍了拍贾塔剌浑的肩膀:“你立即点兵!我喝完半壶马奶酒的时间里,你就发兵;星星亮起的时间里,你就赶路;明天早上马粪熄灭的时候,你就穿过淄水,抵达益都以西!”

    贾塔剌浑既有骤担大任的喜悦,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但当着纳敏夫的面,哪容他多想?

    他只得沉声应了:“遵命!”

    “至于你们……”纳敏夫转向其余三将:“我只给你们半个晚上整顿兵马!今天晚上星星最亮的时候,你们也要发兵!”

    半个晚上的时间,就是两个时辰?足够了,若那郭宁真有什么谋划,隔着前后两个时辰,就够我们看贾塔剌浑这蠢货怎么死!

    当下三将俱都领命。

第一百八十七章 前后(中)

    如石抹孛迭儿等人,在北疆鏖战多年,如今沦为野兽,也是利齿带血、能撕咬的野兽。

    贾塔剌浑却不一样。

    他在投靠蒙古之前,乃济州地方的世袭镇防千户。所谓镇防千户,乃是被长期签入军籍的女真人军户、军寨的统领。

    女真人的猛安谋克体系,本身就是军政合一。之所以还会出现专门签入军籍的军户,是因为近年来不少底层女真人贫困不能自给,于是朝廷不得不授予军籍,并拨地以供耕种。

    站在朝廷的立场上,此举名曰签军,实际上像是赈济。故而这一类镇防千户的长官虽使用猛安、谋克名号,却是没有职品的低级军职。他们直到年老退役之后,才能以“劳效”的名目被授予中下级武阶,最高不过从七品,与那些内迁猛安谋克的主官,差距极远。

    朝廷这么做,自有朝廷的通盘考虑,但这些镇防千户的军官自然不甘心,他们又无力对抗朝廷,只能竭力压榨下属的女真人军户,靠他们去耕种或充力伕,而为自家捞钱。

    比如贾塔剌浑,祖上几代人都在本地坐拥良田,袖手而致富贵,泰和年间他曾随大军南下与宋人打过几仗,没吃过亏,却也没什么斩获。待蒙古大军杀到济州,他便心胆俱裂而降,全没做过半点抵抗。

    这一个月来,他人前人后地跟着蒙古贵人照应,还献上了不少金银,甚至把家族里的美人也当做了筹码。但蒙古人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那些野蛮而凶残的狼,只会尊重同样凶恶的猛兽,而再怎么擅长溜须拍马的羊,也只是食物罢了。

    为此,贾塔剌浑很是忧虑,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厮杀立功,否则迟早会被蒙古人当作无用的垃圾。

    然而,功从何来?

    藉着莱州援军出动的机会,贾塔剌浑总算把赵瑨、杨万那几个北疆降人压了下去,可这个任务到手以后,他立即发现,原来想要替蒙古人做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贾塔剌浑想的,是汪汪叫着,逼着赵瑨杨万等人冲锋在前。可蒙古贵人的想法却很简单,哪条狗叫得最响,就该哪条狗去承担重任。

    又因为蒙古人的坚韧耐战,他们提出的作战任务,往往艰难异常。

    譬如这回,贾塔剌浑要长途奔袭,要穿越到处屯驻金军的大半个益都府,最后还要在益都城下,对付那定海军节度使郭宁的强兵猛将!

    这……

    不是说,这个“四路总押”的职位,只是向导嘛?怎么就成先锋了?我贾塔剌浑若有这本领,是这等骁将,在大金国又岂止于顶着镇防千户的头衔,做个富家翁?

    贾塔剌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回营后愈想愈是害怕,简直瑟瑟发抖。

    不过,蒙古贵人一声令下,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只有硬上,不想上的,蒙古人随手刀斧伺候,不会讲半点情面。

    贾塔剌浑必须发兵,也只能发兵。

    当夜他催兵启程,策马走了整晚,两股都快被马鞍磨破了,累得昏昏沉沉。而麾下将士们更是疲惫不堪,叫苦不迭。半路上至少有百余人二三十人趁着夜色逃散,贾塔剌浑抓回来五六人,斩首示众,又紧急地发了一笔军饷,鼓舞士气。

    行军数十里,到了次日凌晨,卯初时分。

    上千人马稍作休息,又个个腰缠绳索泅渡淄水,绕过屯聚金军重兵的临淄城。

    虽然贾塔剌浑一再勒令衔枚低声,可麾下将士们松懈惯了,列队时吵吵嚷嚷,渡水时踏得水声哗哗,终于惊动了城中守军。

    只听得寂静的夜空中一声凄厉叫喊,连绵壁垒后面的金军营地便如被惊扰的马蜂窝一般轰响,无数兵马在里头呼喝调动,点起的灯火更是如繁星一般。

    贾塔剌浑一时间浑身发冷。

    贾塔剌浑的本部约有千人,最近接收了河北东路的降兵数百,合计超过一千五百。其中披甲的精锐将近三成,战马两百余匹,算是一支相当有力的军队了。

    但他毕竟是久在山东的女真人,山东统军使完颜撒剌更是官位高了他十七八级的上司,余威尚在。若完颜撒剌领着城里近万兵马冲杀出来,他真不知该如何抵敌!

    好在,金军只是喧闹,并不出动。

    城池里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声势大的吓人,可仔细听,呐喊声里却透着一股惊恐意味。城墙上隐约有守军的身影,可绝大多数人紧靠在垛口墙壁,不敢露头。

    就连那些被紧急派出的斥候骑兵,都只在远处深黑色的河堤徘徊,不愿靠近查探。贾塔剌浑派出少量轻骑前出驱赶,他们立即落荒而逃。

    这是什么情况?

    莫非……

    他们在害怕?坐拥数倍的兵力,竟然在害怕?

    这样的场景,贾塔剌浑当然见过。他自己也曾是龟缩城池,瑟瑟发抖的军将。但此时此刻易地而处。他从畏惧的一方,转变成了被人畏惧的一方,这种感受,实在让人……

    贾塔剌浑忽然领悟了。

    他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通红,呼吸也重了,血丝密布的眼里开始放出光来。

    在他身边,原本惊惶动摇的亲信们,也开始明白过来,露出狰狞的笑容。

    怪不得杨万、赵瑨等人到处攻城掠地,很凶悍的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哈哈哈哈!看到了没有!你们看到了没有?”

    贾塔剌浑有些蜷缩的身体一下子挺直,仿佛一股热流从足底腾升,使他的体内充满了勇气。他挥动着马鞭,催马在河滩上往来奔驰,踏得水花四溅。

    他大声喊道:“大金已经完了!大金的军队全都胆小如鼠。他们害怕大蒙古国的军队!所以,他们怕我!他们不敢与我贾塔剌浑放对!他们也怕你们!怕你们手里的刀枪,怕你们砍下他们的脑袋!”

    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的贾塔剌浑,已经不是当年的贾塔剌浑了,凭着蒙古人的威风,我们便是强军!便能让敌人闻风丧胆!

    “传令各部,莫辞辛劳,加速渡河,加速行军!再过一个时辰,我要在益都城下,砍掉郭宁的脑袋!”

    喊了两声,响应者甚多,但还不够积极。

    于是贾塔剌浑又喊:“传令各部,战败郭宁之后,人人赏铜钱一贯,绢两匹!那郭宁所部携来的物资财货,我分文不取,也尽数赏给你们!有斩首功的,我另外再赏你们女人!”

    这一下上千人齐声呼喝。

    那些贫困的女真人、走投无路的驱口、队伍被打散的骑兵们虽然疲惫,全都大声叫嚷着。在狂呼乱喊声中,他们的动摇和疑虑消失了,代之以形同野兽的凶恶和狂暴。

    千余人的兵力索性不作掩饰,全速进军。

    辰时。

    益都城东,香山脚下。

    郭仲元远远望见一名虬髯骑士在道旁滚鞍下马,打了个趔趄。

    几名士卒奔过去扶起他,一路来到近前。

    骑士身披的轻甲被砍出了好几处豁口,肩膀和腿上中了几处箭矢,血迹斑斑。而在鞍桥两旁,还挂着好几个血淋淋的头颅,鲜血把战马的前半身都染红了。

    推开士卒的扶持,骑士大步向前,伏地行礼,沉声道:“禀报都将,三十里外,出现了敌军的踪迹!不过,不是蒙古人,而是降军,数量千余,骑兵三百人上下。”

    郭仲元点了点头。

    他没有急着吩咐应对,反而先笑着对那骑士道:“我记得你,你是张惠!”

    勒马回来,郭仲元又对同伴们道:“看见了么?这就是我和你们说起过的张惠!他擅使大枪,勇猛善战,是我军中的张飞啊!”

    张惠骤得夸赞,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都将,我还有余力,愿再探敌情!”

    郭仲元让人搀扶他下去,裹伤休息,随即道:“擂鼓、吹号、举旗,预备迎敌。”

    随着他的号令,郭宁所部特有的红色军旗和代表定海军节度使的、标准制式的五色旗俱都矗立。

    不过,在旗帜下的将校们,并无郭宁在内。代表郭宁实际统领这支援军的,乃是亲军都将郭仲元。

第一百八十八章 前后(下)

    郭仲元投靠郭宁以后,一开始只被当作莫名其妙除掉胡沙虎的福将。

    后来郭宁才晓得,这个三十多岁的老卒很不简单。他是中都城里普通士卒里的首领,也是市井中的轻侠人物。

    他地位虽不高,长期以来言必有中,又处事公平,为人仗义,威望却非常高,类似于郭宁于河北溃兵中的情形。

    于是郭宁委托他出面,在中都内外收拢有经验的老卒。

    郭宁问他,能不能招揽一千人。郭仲元回答说:“能,能招揽两千。”

    最后陆续来到直沽寨,投入郭宁麾下的,足足有两千四百余人,全都是经历过厮杀征战,久经戎马的好男儿。

    当时郭宁所部城中厮杀,颇有折损,兵力不过两千出头,而郭仲元一人招揽的部下,就几乎与郭宁的河北溃兵数量相等。这样的号召力,着实令人吃惊。

    这两千四百人的中都之众,很快就被各部瓜分,而郭仲元被调入郭宁本部,成了一名都将。

    但他又不像赵信、陈冉那样随从在郭宁身边,甚是亲密,而总是被郭宁差遣来去,忙于应对各种军中繁杂琐碎的事务。

    比如入莱州以后,大军攻袭抓了很多俘虏。郭宁问郭仲元,你带着部下百人,能把那些俘虏都管理起来么?

    郭仲元道:“能。”

    这些俘虏旋即都划归郭仲元统管着。

    郭宁所部并不滥杀,所以俘虏里头,难免有的是滚刀肉、愣头青、作死的好汉、添乱的能手。郭仲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将这许多人都治得服帖,数千人每日里修桥补路,忙个不休。

    郭仲元的旧日同伴中有人觉得,郭仲元之才不该止于这些杂务,于是私下里对他说,要不,问问李二郎那边,缺不缺一个副指挥使。岂不胜过在郭节度麾下,成天干这些没名堂的杂事?

    郭仲元对此并不理会,只是蒙头继续奔忙。

    前些日子,郭宁本部的兵将们忙于军事训练,乳萧摩勒这样的都将,都几乎没顾上给自家安排荫户。

    郭宁又召郭仲元来,问道:“本部将士的荫户分配、田地择选等事,三天之内,你能替大家安排好么?”

    郭仲元道:“能,两天就够了。”

    郭宁便将此事交给了郭仲元。

    两天之内,郭仲元便将这些事安排妥当,荫户们都说妥当,本部将士们抽空看看荫户和田地的分配情形,也没有不满意的。

    其间一日,因为蒙古军来袭的缘故,郭宁号召百姓,随即当地壮丁多有踊跃从军的,又是郭仲元带着本部,出面训练壮丁。

    某日郭宁又招了郭仲元来:“蒙古大军压境,我部兵力不能擅动。但我需要一支队伍,协同车辆辎重,伪装成我军主力去益都一趟,以此来试探蒙古军的动向。仲元,你觉得,这支队伍,该从哪里来?”

    郭仲元应声道:“俘虏之中,有想赎罪的,壮丁之中,有想报效的。要伪装成节帅的主力,便从俘虏里抽调三千,从壮丁里抽调两千,由我带领一行,必不致有失。”

    郭宁笑道:“仲元的想法,正与晋卿一般。只不过……”

    “节帅有什么疑虑?”

    “既然是打草惊蛇,难免会引出‘蛇’来。若被蛇咬,一来现出了破绽,二来人手徒然折损,非我所乐见。”

    郭仲元应道:“蒙古人在河北、中原厮杀数月,见识也多了,哪里会轻易动用本族的精锐呢?节帅此举,是为了试探;那么我估计,蒙古人的对应,也是试探。他们无非派几支降兵降将前来厮杀……那等人物,不过是早前的地方豪强,仗着蒙古军的威风抖起来。我却不怕。”

    “光是不怕还不够,最好能打出点威风,让人确信本军主力在此。”

    “这……咳咳,节帅,这却不能乱拍胸脯瞎保证。你得给我一队能打硬仗的人。”

    郭宁大笑,遂授郭仲元以兵符,令他依计行事,又派了本部的另一名都将萧摩勒,率部担任郭仲元的副手。

    郭仲元带着这支临时拼凑出的兵力,一路大张旗鼓,赶往益都府。此时兵马的位置,正在益都城东南面四十余里的香山脚下。

    益都府境内多山,但高耸险峻的,多在西南。整个东郊百里,丘陵连绵,但都不高峻,唯独香山孤峰独耸,童然特峙。

    鼓号声中,军马止步,占住了隘口,而麾下将校纷纷赶往军旗所在的位置。

    将校们稍离本部,五千将士的队列里,便有悉悉索索地言语不停,各处都有小校在呼喝着勒令镇定,但呼喝的效果一般,郭仲元听得到有将士还嘴的,还看得到有几面军旗也在动摇。

    毕竟这是临时凑合出的人马,也没经历过几天整训,绝不可能与真正的强兵相比。行军的时候倒还看不出破绽,当真遇敌,立即就显出几分散乱。

    这时候,非得施展强有力的手段,立即压住动荡!

    郭仲元连忙再派了斥候,让他们轻骑快马,绕行敌军后方,探看可有后继兵马,并严令他们沿途绝不纠缠,快去快回。

    待斥候去了,将校们已经到齐,在郭仲元的战马之前排成两列。

    郭仲元是久经风霜的老卒,面带刀疤,满脸皱纹,相貌有些寒酸。便在猎猎旗下,勒马而立,也不显得格外威风。但他旋即从腰间取出一柄金刀,握在手里。

    众将校皆知,那金刀是郭宁故友逝世前的赠予,郭宁日常佩戴,只在厮杀时,才换过铁骨朵等重武器。当日在中都时,骆和尚奉命带兵入皇宫整顿秩序,压制乱兵,郭宁便授他以金刀、骨朵,允他见机行事,生杀予夺。

    瞬间人人肃然。

    郭仲元持着金刀,问道:“萧摩勒何在?”

    “萧某在此。”萧摩勒出列。

    郭仲元把金刀向前一递:“游骑来报,蒙古军已在三十里外,前部一千余,都是降军,我们越过香山隘口,便会与之遭遇。既然战事将起,请萧都将持此金刀监阵,有不遵军法,乱我行阵者,不拘十人,百人,不必禀报,立即斩首!”

    萧摩勒曾是韩人庆的亲信部下,而这柄金刀,便是韩人庆的遗物。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金刀,神情肃然道:“遵命!”

    “去吧!我在这里,先看你如何监阵!”

    萧摩勒持刀便去,郭仲元默然不语等着。

    须臾间,各处队列里压抑着的惊呼此起彼伏。萧摩勒领着数十骑,刀光霍霍,驰于队中,只要看见乱说乱动的,二话不说,拖出队列以外,当场枭首。

    数十骑绕了个大圈,回到郭仲元身前。整个队列里死了三十多人,俱都身首异处,脑袋还在道旁乱滚,血腥气扑鼻。

    全军肃然,再无言语,莫说军旗不再动摇,就连高举的枪矛,也不抖动一星半点。

    自从郭宁在馈军河营地建军,就讲究一个军纪森严,重赏重罚。每逢战前战后,总会揪出不遵军法之人,严厉处置。但如郭仲元这般,全不申明,而直接就杀的,简直已经不是森严,而是苛严了。

    偏偏眼前这五千人,就吃这一套。

    那些人,大部分都是俘虏,都是被郭宁所部杀到胆寒,才被迫投降之人。

    短短十余日,指望他们全心全意地依附于定海军,简直是做梦。郭仲元在召集他们的时候,就已经说了:

    此行若成,人人皆得解放,个个皆有军籍;有功者,额外重赏。

    而此行的过程中,敢于不遵号令者,没有军棍,也没有贯耳游营那一套,只有一个杀!

第一百八十九章 投命(上)

    人心既定,继续行军。

    一刻之内,全军越过香山隘口。

    与之相应的,远方腾起的烟尘不断迫近,烟尘的下方,蒙古军滚滚杀到。

    军队行进处激起的烟尘,唤作军气。有人相信军气呈现种种模样,能昭示战争的吉凶胜负。这种神神鬼鬼的玩意儿,郭仲元是不信的,但他确实能从烟尘中感觉到敌军脚步的急促与否,队列的整齐与否,进而大致推算队中甲士和骑士的比例高低。

    斥候说的没错,那果然是一支投降的金军,装备齐全,士气甚旺。

    在这种开阔地形上,很难执行伏击、截击的操作。两军相逢,就只有正面对战,力强者胜。

    间隔三里左右,两军各自放慢脚步,集中成战斗队形。

    敌军的数量虽少些,士气却高亢异常,仿佛全没将郭仲元所部放在眼里。他们就正对着郭仲元所部,排成了三角形的锐阵。

    锐阵最前方的,是一群张狂的甲士。他们大声高喊着,向郭仲元这边发起挑衅,用轻蔑的语气辱骂,还有人癫狂地大笑,跑出队列,捡起地上的碎石块或者牛马粪便投掷过来。

    对此,郭仲元只下令道:“妄动者斩。”

    他不是很擅长排兵布阵,麾下将士们临时凑合,更别指望掌握什么复杂阵型。所以派出的阵势就是最简单、最基本的方阵。

    正面前排是以粗大绳索横向头尾相连的车辆,弓弩手依托车辆站定,把背负的箭袋放到身前,带领他们的军官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大声呼喊,提醒他们必须看着军旗,军旗没有摇摆,就不能射击。

    与五千人的总兵力相比,弓弩手的数量非常少。大车派了三列,而弓弩手只有两列。

    抵在弓弩手后方的是手持枪矛的步卒。他们密集列队,前后层叠,布置成五到六列。

    再往后则是许多混编成的小方阵。这些方阵既是刀盾和枪矛手的混编,也是郭仲元所部有经验的将士和俘虏、壮丁们的混编。每一名将士,在这时候都起到了中坚的作用,要保持所领的整支队伍稳定。

    郭仲元本人就身处这些小方阵当中。

    而最后方的,才是萧摩勒带领的精锐士卒。骑兵们牵着马,放松地或坐或站,有时候用鹰隼般的眼光看向前头,威吓那些稍稍露出动摇迹象的人。

    有几人甚至举起手中的首级示意。首级淅淅沥沥地滴着血,那是列阵过程中不遵军令,而遭斩首的人。

    其中有一人,被杀死的时候,就站在郭仲元身侧的一个小方阵里。他也不是俘虏或溃兵出身,而是郭仲元的本部士卒。萧摩勒手持金刀,杀之全无顾忌。

    这一点,让郭仲元很满意。

    郭宁所部的将校,绝大部分都是长期驻扎在北疆的戍边军人。有的甚至几代人在边疆从军,目睹了大蒙古国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崛起。军队里的一切,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呼吸一样自然。虽然他们大都屈沉下僚,但在指挥作战方面,中都城里那些脑满肠肥的女真人将门,是远远不如他们的。

    而李霆、郭仲元等人,则与这些戍边的军人不同。他们本来各有各的身份职业,都在最近几年,朝廷与蒙古厮杀不利之后,陆续被签军到北疆。然后,便骤然面对着当代最强的军事集团,死得血流遍野。

    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的人,在军事才能上或有高低之分,但共同的特点是够狠。

    李霆对自己够狠,他身先士卒的风格一点都不下于郭宁。

    而郭仲元,则是对将士们够狠。

    许多熟悉郭仲元的人,当他是宽厚的兄长,可靠的伙伴,郭仲元自己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这样的人。当日中都厮杀时,蒲鲜班底诱引将士们为己赴死,郭仲元一眼就看中了其中蹊跷。因为郭仲元在战场上,也是同样的风格。

    在他看来,胜利总是拿人命堆砌出来的,日常里对将士们再怎么厚待,再怎么掏心掏肺地关怀,最终到了战场上,只要死亡能带来胜利,就得毫不犹豫地让将士们去死。

    这草菅人命的世道,有什么可留恋的?不知道多少士卒在昏庸无能的主将带领下死去,死得憋屈,死得毫无意义。既如此,还不如死得有价值些!

    当郭仲元担任什将的时候,是这样想的;如今他担任郭宁麾下亲军都将,依然这么想。

    现在他的部下,大半是新降的俘虏,小半是最近从军的丁壮,他们组成的军队,很难在骤然应对重压的局面下保持不乱。而郭仲元应对的方法也很简单,那就是提前把压力给出去。

    如果将士们习惯了自家主将动辄杀人的刀,那敌军的凶恶也就不算什么了!

    在战场上,人有短长,气有盛衰,谁也不敢说常胜不败。但任何时候,一人投命,足惧千夫,何况五千人敢死呢?

    郭仲元冷静地看着前方。

    他看到敌人快速逼近,看到己方弓弩手连续放箭,看到敌军的弓弩手在奔跑中还射,看到己方的弓弩手迅速被压制,不得不依托车辆后退。

    他看到敌军铺开正面,分做无数小队,穿过了车阵,毫不迟疑地突入枪矛手的队列;看到枪矛手们一阵大乱,某处带队的蒲辇支撑不住,有些惊惶,结果刚转身退后半步,就被后头驰来的军法官一刀斩首,而那军法官随即持刀入列,接替指挥。

    他看到敌军如野兽般高喊厮杀,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他看到枪矛手的队列愈来愈松散,后头的小方阵一个个填补入队列。

    其中一个小方阵里的军官,乃是郭宁的旧识,野狐岭的溃兵,一个名叫张驰的辽东人。当日郭宁在馈军河集众,张驰便是最早到来的一批,资历非常深。

    素日里郭仲元待他甚是客气,并不单纯视之为下属。

    张驰冲到阵线前方,侧身避开直刺来的长矛,挥刀便砍。对面的敌人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伸手去捂胸侧的伤处,可伤处血管扭动、鲜血喷涌,哪里捂得住!

    张驰并不看倒地的敌人,横刀一格,架开了后头第二名敌人刺来的长枪。

    但就在这时,第三名敌人俯身冲刺,抢到张弛的身边,猛地将他推倒在地,然后压住了他的腿。他立即丢掉长刀,摸出腰边的短刀乱刺。刺了两下,持刀的手又被第四名敌人伸脚踩住了。

    这下苦也!

    张驰厉声高呼,身边两名同伴慌忙来救。转眼间一人中箭,一人中枪,皆横尸于地。

    那敌人用膝盖跪压住张弛的手臂,拿一根断了半截的铁矛去捅张驰的咽喉。万幸的是,此前第三名敌人被张驰用短刀乱刺,已经死了。这时候尸体晃晃悠悠两下,忽地扑在张驰身上,恰好阻住了铁矛刺击的路线。

    那持矛的敌人连忙调转方向,去刺张驰的肚腹。

    正待下手,张驰又一名部下猛扑过来,将他推开。两人彼此撕扯着,翻了两翻,都顾不上去抽拔身边的短兵。而张驰上前一步,觑得个空当,一刀扎进了敌人头盔和肩甲的间隙。

    敌人抽搐了两下,脖颈处鲜血流淌,热气腾腾,瞪着眼死了。

    “小子,干得好!”张驰抽回短刀,口中夸赞着,伸手去拽自家倒地的部下。

    两手相握,张驰刚要发力,眼前寒光一闪。

    敌阵中冲出一名甲士,挥刀斩断了倒地将士的臂膀。

    那将士的左臂齐肩而断,忍不住大声嘶嚎,随即又被斩去了头颅。

    张驰站立不稳,手里握着半截胳臂踉跄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前头阵线动摇,而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军法官的身影!

    军法森严,无人敢犯,沙场后退,立即就死!与其死在自家人的手里,死得羞辱,何如杀敌而死,死得像条好汉,还能留些抚恤、田地给家人?

    何况,我这只是没站稳啊!郭仲元疯了,萧摩勒也疯了,何至于逼得这么急?

    张驰大叫一声,把半截胳臂猛地扔向前头,劈面砸中了那甲士的面庞,随即更前决死。

第一百九十章 投命(中)

    数千人狂呼厮杀,有说汉儿语的,有喊女真话的,还有用契丹语的。没有被呼喊声压过的,是枪戈交鸣的铮响,箭矢破空的飕飕锐响;而作为背景的,则是人与人全力撞击的闷响、锋刃切开骨头的钝响,乃至鲜血飞洒半空,再落下来时,像雨点坠地的密集轻响。

    种种声响汇集成洪流,轰然翻腾于原野,惊起了灌木莽林间的成群栖鸟,让它们惊恐地盘旋高飞。

    在鸟儿们的视野中,人与人的厮杀战场之外,稍稍偏西的连绵蓬蒿之后,还有一队又一队的人徐徐前进,将沿途的鸟类惊飞,小兽惊走。

    勒马于这支队列之前,眺望战场的,便是杨万、赵瑨和石抹孛迭儿三将。

    “贾塔剌浑这个废物……”

    石抹孛迭儿连声冷笑。

    分明早走了两个时辰,结果抵达预定战场的时间,却只比三将所部早了两刻多些,可见贾塔剌浑所部着实松散,急行军或者夜间行军,对他们来说,太难了。

    杨万也道:“当日大汗询问诸将所长,贾塔剌浑自称善用炮,结果谁也不曾见他真拿出什么火器来。他只是不敢上阵厮杀,想要躲在后头罢了。毕竟是女真人,这年头,女真人还有能厮杀的么?”

    在赵瑨看来,大家都已经不是什么好料,也不必非得再分出三六九等来。

    他懒得跟着两人去唾骂贾塔剌浑,只沉声道:“那敌军,恐怕不是诱饵。”

    杨万失笑:“难道真是郭宁的本部?他真就倾巢而出,不顾莱州本据了?怎么可能?”

    赵瑨一指前头:“否则怎么解释?”

    在三人所处的距离上,看不清具体到人的厮杀情形。但三人能够看到,贾塔剌浑所部只在战斗的最初时凶猛冲杀了一阵,随即就被缓慢地、不可逆转地压倒。

    贾塔剌浑应该是想了不少办法。就在三将的眼皮底下,他发起过精锐甲士的突袭,集结骑士进行过侧翼的包抄,似乎还在两军僵持的时候,藉着战场中央的小高地,设下过圈套。

    但没有用。

    举着红色军旗的敌军士卒们不断向前,宛如猛虎。他们的死伤应该不少,但所有人全不后退,踏着鲜血和层层叠叠的尸体,蜂拥而前!

    石抹孛迭儿看了半晌,只觉得手心出汗。

    他在霸州平曲水寨的时候,就听说那郭宁勇猛无敌,率百十人冲锋陷阵,便能力斩千军之将,阻遏万众之锋,因此才入了大金国右丞相徒单镒的法眼,被引为臂助,号曰恶虎。

    当时石抹孛迭儿只觉得不服,谁还没在北疆打过仗了,谁还没几分勇力了?战场上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天晓得那郭宁冲阵的传闻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那厮大概是个匹夫吧!

    可现在,他越看战场情形,越觉得惊恐。

    看此部冲杀的情形,仿佛深海巨浪翻腾,又如同一柄粗笨铁锤,毫不停歇地锤击。这锤击谈不上什么精妙招法,却每一下都用足了九牛二虎的力气,让人无法抵挡……众所周知,那郭宁擅使的武器,便是铁锤!

    贾塔剌浑真不是对手!

    他那千把人的兵力在这铁锤面前,便如一块挨打的铁砧,不不,便如一块挨打的废铁,迟早会被敲扁,敲碎!

    莫说贾塔剌浑,便是石抹孛迭儿本人率部在前,恐怕也……

    石抹孛迭儿心脏猛跳几下,又连连摇头:“此事非同小可,难说!”

    能把军队用到这种程度的,恐怕真是郭宁。这支兵马,看起来竟不是伪装成的重兵,不是诱饵。

    可他们真是郭宁的本部?

    若郭宁本部在此,那就得立即向后方派出信使,以使蒙古军本部有所应对。但……万一错了,大家伙儿就中了圈套……蒙古人怪罪起来,也是要杀人满门的!

    真能确认么?

    “我们合兵一处,压上去!”杨万咬了咬牙:“非得再试一试!”

    石抹孛迭儿嘿嘿笑了两声。

    赵瑨面色不变,也不答应。

    “贾塔剌浑死了也就死了,不过,他死在战场,我们却不救援,只怕蒙古贵人问起来,不好交待。”杨万又道。

    这话在理。

    赵瑨点了点头:“我出一千人,两位也各出一千人,合兵掩上,一击即回,如何?”

    三将主意拿定,号角声响,旗帜连挥,调兵遣将。

    “出兵!出兵!杀杀杀!”三千兵马纵声高呼,轰然向前。

    战阵之上,张弛已经站到了车阵前头,而且足足推前了三百余步。但他气力尽竭,快要虚脱,一条腿还受了刀伤,损及筋骨,现在只能单腿站着。

    敌军撤退的时候,弓弩手不断往后射击。

    张驰听到身侧传来流矢破空的厉啸,身体却来不及反应,没法躲避。一名傔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以身遮护。那箭簇很重,扎透了傔从的披甲,刺穿了他的肩膀。

    傔从立即倒地,张驰垂首看了看,却没力气去搀扶了。

    这种激烈厮杀,对人体的损耗极大。便如此刻,张驰握刀的手臂已经快要抬不起来,每一根手指都在微微抽搐。他的处处伤口在疼,肌肉在疼,胸肺在疼,浑身上下的汗水,便如瀑布一般狂涌,眼前更是阵阵发黑。

    他身边的将士们,大都如此。

    好在敌将的部队,已经崩溃了!

    不知敌将是什么来路。他们的装备更好些,战斗素养也更高明些,刀术枪法,也比张驰这边的俘虏和壮丁们强得多。估计那些人本都是大金的正规军,就算松散荒弛,早年间的底子还在。

    但他们的斗志,熬不过张驰所部。

    他们的死伤其实要少,但斗志已无,只剩下退兵一途可走!

    我赢了!

    张驰摇摇晃晃稳住脚步,抹着鼻子里不断溢出的血,环顾四周。

    适才归属他带领的枪矛手和小型方阵之兵,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一,那就是三百多人!一整个张弛直属的五十人队,现在只剩下了十四个活人,而且个个带伤,用武器支撑着身体,才勉强站立!

    而那些死者里头,至少有一成,是因为临阵动摇,被军法队杀死的!

    许多将士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酷烈情形,便是梦魇中也没有。他们的神情都快恍惚了,有人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最后只发出荷荷的怒吼声。

    这也太惨了!哪有这么打仗的!

    这样的胜仗,真能算胜仗吗?这样的打法,将士的命还算人命吗?这样用兵,不怕将士们暴乱吗?

    张驰正喃喃地抱怨着,有傔从奔来,指手画脚:“队将!队将!敌人的援军来了!”

    张驰竭力抬头,瞪大了眼睛看。他的视野范围内还是阵阵发黑,但终于看清了,蒙古军的第二拨兵马已逼近战场……近在咫尺!

    秋冬之交的时候,平野上荒草虽已枯萎,但荆棘乱木犹自横生,地势虽然开阔,但并不利于军队周旋辗转。既然敌人正面杀到,就非得正面迎击!

    这场硬仗,避不过!

    “娘的!娘的!”张驰哑着嗓子骂了两句。

    声音不响亮,反倒逼出了满嘴的血腥气,冲得他自己连声呛咳。

    死定了。

    他和他的部下们,都已经没有余力了,无论如何都顶不住。士气再高昂也没有用,这一场要输。

    偏偏这次出兵,领兵官又是郭仲元这个疯子。

    这厮平日里,待部下们挺客气和善的,可上了战场,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一场,要么死在敌人手里,要么死在萧摩勒的执法队手里。总之,死定了。

    正这么想着,身后脚步声响。

    郭仲元的部下们高举着军旗向前,越过了张驰所部。然后萧摩勒的部下们向前,又越过了郭仲元所部。

    张驰揉了揉眼,待要再看,郭仲元拿着金刀,站到了他的面前。

    “还能杀人么?”郭仲元问道。

    张驰大怒。我在馈军河营地与郭帅谈笑风生的时候,你郭仲元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怎么就敢这样问话!

    他厉声喊道:“废话!我就是睡着了,闭着眼,打着呼,也能杀人!”

    “那就拿着节帅的金刀监阵!”

    郭仲元把张驰的短刀塞回刀鞘,又把金刀塞到张驰的手里,抓着他的手掌,让他握紧:“这一场,萧摩勒居前,我次之,你部监阵!记住了,犹疑者斩!回顾者斩!退后者斩!”

    张驰拿着金刀,还没回答,郭仲元已然迈步向前。

    张驰笑了两声,又骂了几句。

    他用足了力气,把金刀举过头顶:“听到了没有!犹疑者斩!回顾者斩!退后者斩!”

第一百九十一章 投命(下)

    郭宁所部的兵力,在听闻蒙古军来袭以后急剧扩充。但扩军不简单,太快了,难免消化不良,反而使得军队的战斗力下降。

    郭宁采用的办法,是将俘虏和壮丁们聚拢一处,将老卒提升一级或两级,调入充任都将和五十人长、十人长。通过配备足额的军官,强行捏合成军,督促训练和作战。张驰所部,便是如此扩充而成的军队。

    而萧摩勒乃是郭宁直属的都将,他的部下并没有扩充,完全都是由老卒组成的。数量虽然仅止三百,却都是百炼成钢的精锐,最擅攻坚,敢打硬仗。

    一般的士卒在厮杀前,都会手冷脚冷,呼吸急促,紧张得不知所措。但这些老卒们却不会。

    他们分散成很多小队,穿行于郭仲元本部的多个小方阵间,赶到最前方去列阵。

    经过张弛所部零散的队列时,他们大都沉默着,有人低声赞叹几句,或者从怀里取出提前备好的细麻布,扔给伤势沉重的将士。

    穿过郭仲元的本部时,他们脚步从容而轻捷,有人还吹起了口哨。

    郭仲元本部的将士,此前的战斗中并非全部投入战场,死伤的数量也不多。但新兵们的精神状态却不是很好。老卒们走着走着,听到有经验的军官们正在大声喝斥小方阵里的士卒。

    “饭没吃饱吗,手上没劲是吧?把长枪立起来啊笨蛋!”

    “你干什么?我说举枪,没说举盾牌?这是十斤重的团牌,现在举这么高,你娘的,一会儿还有力气吗?等敌军箭矢下落了再举!”

    “别往左右看,往前看!不要怕,也不要乱动!除非你活腻了想死,就往后去,军法队上来,你死得最快!”

    “死有什么怕的?你个鸟货,难道活得很舒坦吗?”

    军官们都是新提拔起来的,原本是老卒们的同僚,于是老卒们也跟着嚷几句。

    这些人哪有文质彬彬的,一张嘴就是污言秽语,掺杂着各地的方言痕迹,变着花样地嘲笑新兵们的紧张,嘲笑他们没有见识,把三五千人的小打小闹当成了大战。

    还有人狂笑着拆自己旧日同僚的台:“小子别慌!你们什将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吓得屎都拉在裤裆里了……你比他强!哈哈哈哈!”

    被他们这么闹哄哄地骂过,普通士卒们的士气居然高涨起了一截。

    而老卒们继续前进。

    这几年来蒙古人势力大张,草原周边的诸多部族、乃至大金国境内的守将望风而降,已经成了常态。

    但萧摩勒手下的老卒们并不会这样。这些来自北疆的老卒们,大都和蒙古人有血海深仇。他们把投降蒙古人的旧日同伴视为叛徒,充满了蔑视和仇恨。

    疆场上的武人,哪有凭一己之力就能活命的?每个人身在战场,面对着野兽般的敌人,看着刀枪刺向自己的身躯,看着箭矢漫天落下,身边血肉横飞,他们能依靠的,只有同伴,只有愿意与之俱死的袍泽。

    正因为袍泽最可信;袍泽的背叛,便最不可饶恕。

    何况这背叛不止是对着活着的将士们,同时也是对无数牺牲在战场上的亡者!

    便如眼前这两三千人……

    当了蒙古人的狗,就可以把旧日的同伴们当作狗粮吗?他们越来越近了,看他们狰狞的面孔多么可笑!

    萧摩勒压根没去注意己方的队列,只是大声怒吼着向前。他真的是身经百战的,他的同伴们也是,临战的准备根本不必多做考虑,自然就会紧密配合。在这时候,他满心想的,便是打碎敌军,让这些叛徒尽数去死!

    萧摩勒率先跃出队列,三百人结阵向前。

    与此同时,贾塔剌浑的残部奔逃着,撞上了援军,然后大约是获得了勇气,居然又和援军凑合到一处,返身冲锋。

    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到百步以内,彼此能听到对面将士奔跑的脚步,看到对面森然如林的武器反射光芒。

    从敌军的方向看过来,萧摩勒所部的兵力虽少,声势却丝毫不逊色。他们虽只三百人,却全都是甲士。他们个个都戴着铁叶盔,周围披挂长檐,身着厚重的札甲,奔跑的时候甲叶震动着,发出沉闷的铿锵之响。

    这身装备,自然是郭宁从中都城里掠取来的。郭宁的直属部下们,全都用大金最好的装备武装到了牙齿,要不是甲裙、护胫、铁面等物太过笨重,他们每个人都能打扮成铁浮图!

    原本气势汹汹的敌人,忽然就脚步停滞了一下。那些没什么经验的士卒还跃跃欲试地跑得利落,仗着蒙古人的威风,他们信心十足。但一些老兵们则知道厉害,在他们的眼里,瞬间褪去了看着猎物的轻佻,他们的神情也一下子变得冷峻。

    而在更后方些,杨万低声惊呼:“这是精锐!这是金军的精锐!”

    赵瑨也忍不住道:“敌军军纪森严,厮杀悍勇,装备精良……在山东地界上,似乎也只有郭宁的定海军主力能如此了!”

    他转身去问杨万:“这场仗,还打不打?”

    而石抹孛迭儿随手招来一名傔从:“先把贾塔剌浑叫回来!他那些兵,上去就是送死!”

    这话没错,但是,是废话。两军依然彼此迫近,哪容退步?

    萧摩勒的呼吸开始沉重,毕竟身上有二三十斤的负重,一口气跑了这么远,消耗不小。而他的注意力越来越集中,已经无暇关注后方那些助威的高喊。

    敌军的箭矢落下来了。他尽可能地用左手握紧的圆盾格挡,先后挡住了三支重箭。箭矢的冲击力每次都让他的手臂剧震,供握持的皮绦勒得手掌生疼。

    身边有同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后头的甲士立即上来,填补第一排队列的间隙。

    四十步,三十步,二十步!几乎就在这个瞬间,萧摩勒和他的同伴们全速飞扑。许多人在飞扑的同时,还掷出了悬在腰间的副手武器。

    在这个距离上,掷出的短刀、手斧或者短枪几乎无法躲避。在萧摩勒正对面的敌军士卒眨眼就倒下了十几个,原本密集的队列骤然稀疏。而身披铁甲的将士们便如钢铁洪流般,往敌方队列灌了进去。

    萧摩勒的动作,比同伴们稍微慢那么一点。

    他是骑将,马背功夫过人,猿臂擅射,能左右开弓,步战的水平则要逊色些。但这会儿落后半步,却是他有意为之。

    他一直在等着这个敌方队列稀疏的机会,皆因队列一旦稀疏,就暴露出了躲藏在后方掩护中的敌方军将。

    他早就看准了那个身材壮硕的女真人。

    先前第一批杀到的敌人,便是服膺于那女真人的指挥。听说这厮本来是山东济州的守将,叫贾什么,名字拗口。

    此人所部被张驰一阵杀散,却不逃走,一看援军来到,居然还敢折返回来再战……这是以为自己不会死呢?还是看不起我萧摩勒?

    猪狗一般的东西……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同伴们与敌人短兵相接之后,脚步略放慢了一点。而萧摩勒趁此机会前出了半个身体,他的右手往腰间一抹,手中便多了件形制古怪的武器。

    这武器叫作布鲁,两尺多长,看上去呈镰刀型,又像是一端弯曲的大腿骨。材料是坚硬的木头,前端装着厚重的铁疙瘩。

    蒙古人日常在草原狩猎,常常投掷布鲁砸倒猎物。许多蒙古的阿勒斤赤,则用加装链锤的布鲁,当作流星锤使。

    早年间萧摩勒在北疆厮杀,从一名蒙古勇士手里缴获了一把布鲁。为了炫耀自家的勇武,萧摩勒特地托人寻了五彩带捆扎在布鲁的柄上,用作装饰。如今数年过去,彩带已经被磨得看不清颜色,而布鲁顶端的铁疙瘩上,层层地浸润着鲜血,已经变成了乌黑。

    投掷和使用布鲁厮杀的技艺,萧摩勒下过功夫苦练。

    这种蒙古人骑马狩猎的惯用武器,无论投掷还是作为近战武器厮杀,都需要力量、速度、灵巧和准确性合为一体,更需马背技艺的配合。这会儿萧摩勒人在平地,威力难免稍稍逊色,但也足够了!

    萧摩勒低吼出声,力起于足,行于腰,达于膂,挥臂一发。布鲁盘旋呼啸,划出一道弧线,如一道黑风掠过数丈。

    只听砰的一声,布鲁弯曲的头端斜刺里砸中了贾塔剌浑的眉际。

    被击中的时候,贾塔剌浑在走神。

    他有些后悔,不该这么傻呵呵地当先锋,又期盼着能够藉着杨万等三将的兵力,尽快击破眼前的敌人。然后还得在蒙古贵人面前想一套说辞,可不能弱了自家的威风……

    此时布鲁贯入。

    小孩儿拳头大的铁疙瘩粉碎了铁盔的盔檐,连带着半尺长的木柄,全都没进了贾塔剌浑的脑门里。

    贾塔剌浑没觉得疼,只觉得脑袋的一侧忽然变得沉重,脖颈再怎么用力,也恢复不了平衡。

    他斜向踉跄了几步,才发现一支粗大的木柄在额角晃动着,撬得额骨和颅骨彼此摩擦,发出咔嚓嚓的怪响。他抬手用力抽拔了两下,拔不下来,而四肢百骸全都不听使唤了。

    当贾塔剌浑噗通栽倒在地的时候,萧摩勒如猛虎般撞入人群。他一脚踏在贾塔剌浑的脖颈上,随即拔出布鲁挥舞,砸翻了一名抢上来遮护的女真人。

    为汉儿效力的契丹人纵声狂喊,带着部下们,摧枯拉朽般地杀穿了为蒙古人效力的、女真人的防线。并推动着女真人全力奔逃。数百甲士藉着这势头,往更后方的队伍冲杀。

    在他们突击的方向上,赵瑨急躁地问其余二将:“这场仗,还打不打?说啊!”

第一百九十二章 投命(完)

    石抹孛迭儿连声冷笑:“赵瑨,你是烧糊涂了!贾塔剌浑在我们眼前被人宰了,这一仗,还能不打么?”

    他把缰绳横在鞍桥上,开始束紧肩甲、胸甲和护臂:“赶紧派人通报蒙古贵人吧!我们得留下打一场!还得大打!”

    说到这里,石抹孛迭儿连连挥手,示意几名骑乘良马的骑士立即出发,转回通报。

    杨万待要拦阻,却没动手。

    骑士们飞马而去。

    赵瑨稍一愕然,随即叹气。

    他今早率军长驱,奔忙半日,很是疲累。这会儿确实又发烧了,满脸通红,脑子有点迟钝。好在这不是很难想明白的事。

    昨晚三将坑了贾塔剌浑一把,嘴上都说着,要看贾塔剌浑怎么死。

    这些年来,大金朝纲废弛,军伍松散,临敌怯战的胡沙虎都能做到右副元帅了,底下的基层军官更是自行其是,只顾保持手上的实力。谁都能死,自己不能死;实在艰难不可避免,也请同袍战友们先走一程。

    若非如此,他们这些人早在蒙古军突入河北的时候就该壮烈殉国,又何至于摇身跟从新主呢?

    贾塔剌浑之流,满脑子都想着踩着三将往上爬,这等人也活该去死。此人死了,三将施施然退兵,此乃自然之理也。

    但大蒙古国与大金国是不同的。

    他们的想法,并不可能落到实处。

    统领降兵的蒙古百户纳敏夫如果调贾塔剌浑单独行动,目的便只是为了确认眼前这支军马是否郭宁的本部,其任务与胜负无关。

    但他又让三将率部后继,足足数千人跟进,目的便不止是探看真假了。如果是假,倒也罢了;如果是真,三将所部就得奋勇向前,缠住郭宁的主力,以使后头的蒙古军主力得以及时应对!

    对此,纳敏夫压根就没多说,因为蒙古军凶悍善战,见敌便狠杀狠打,根本没必要多讲。而石抹孛迭儿等人自从降顺蒙古,从河北一路跟来,也很明白了蒙古人的套路。

    蒙古人不在乎降将们烧杀掳掠,甚至纵容降兵降卒们肆意妄为、尽情发泄兽性,因为在蒙古人看来,降将们都是狗,

    给狗吃肉吃骨头的时候,蒙古人当然大方,狗也够舒坦。但若猎物出现,作狗的却不主动向前,那就别怪主人杀狗吃狗肉!

    蒙古人恼怒起来,是真要杀人的!

    贾塔剌浑就死在三将眼前,敌人的凶悍至为明显,十有八九就是郭宁的主力。这时候怯战避让的话,万一传出去,成吉思汗的怒火,四王子拖雷的怒火,谁来承担?谁能承担的起?

    难道是赵瑨?

    赵瑨本人倒真不怕死,甚至有些存心去找死。可他在飞狐的族人、亲眷,难道也都不想活了?

    他冷笑几声,拔刀出鞘,又狠狠地插回鞘中。

    “打!怎么不打!”杨万咬了咬牙:“这样的甲士,便在中都城里,也是一等一的精锐了,我不信那郭宁能拉出来多少!眼前就只三五百人罢了!再翻一倍,一千又如何?我们有五千悍卒,有的打……至少,缠住他们不是问题吧!”

    赵瑨竭力振作精神:“如果只求缠住,那就得先收兵!把将士们收拢回来,退到这里,然后沿着道路两旁的高地,逐次布设防御,再以小股精兵在后,寻机贴近厮杀,轮番挫敌锐气!”

    赵瑨年少而领重兵,又能得成吉思汗的赞赏,绝非无能之辈。

    包括杨万、石抹孛迭儿等人,也都是有能的军将。他们将赵瑨的安排稍作完善,立即吩咐下去。

    随即他们就发现……

    收不了兵!将士们收拢不回来了!

    他们的安排一点都没有失误,可是,在两军厮杀的旷野上,千百人已经搅作了一团!那郭宁所部,鼓声雷动,号角连绵,数十面军旗招展,如野火熊熊燃烧,不断向前!军旗下成百上千的将士高声呼喊,挥动枪矛,如潮水也似,前仆后继!

    就在三将的视野中,那郭宁所部人人皆如疯虎,所到处血肉横飞、残肢遍布。两军的阵线已经互相楔入,形成了至少七八个突出部和缺口交错。

    在缺口处,双方将士们密集推挤冲撞,已经没法使用长枪。所有人都丢弃了枪矛,换用直刀、铁棍等武器短兵相接。金属和血肉彼此冲撞,尸体堆积满地,鲜血洇得地面湿滑。而郭宁所部的一面面军旗继续迫近,一队队士卒狂呼鏖战,死不旋踵!

    定海军的将士们根本没有试探进攻,他们根本不考虑己方的死伤,所以从一开始,就发挥了全力。两边接战不到半刻,战斗的激烈程度就提升到了极限。

    这种时候,敌方多进几步,己方就要崩溃,什么敌前回转重整,根本就是做梦!

    两军之间此消彼长,唯有你死我活!

    “怎,怎能如此凶猛!”

    石抹孛迭儿只觉得一口气憋闷在胸口。

    这些人果然是郭宁麾下的精兵。他们在昌、桓、抚三州与蒙古军拼杀过无数次,果然如传说的那样,被锤炼成了敢于踏平尸山血海的狠角色!他们的冲杀之猛烈、决断之迅速、陷阵的干脆利落,都超过了常人的想象……那郭宁,不愧是恶虎,就连他的手下,也是一群恶虎!

    “什么都别谈了!上阵顶住!不胜即死!”赵瑨拔刀厉喝。

    “随我上阵!不胜即死!”石抹孛迭儿和杨万也喊。

    这样激烈的战斗中,战场的高空,就像有一个无形的巨大漩涡转动着,从战场的每个人身上抽取着体力,压榨着性命。普通的士卒在这种环境下,只能任凭狂乱的情绪控制着身体,发出一次两次全力的砍杀,然后就虚弱,就被杀。

    而经验丰富些的士卒,能在这种环境是坚持十息以上。如果配合着同袍彼此掩护,互相争取休息时间,能坚持到三十息甚至更长时间。

    而萧摩勒一直冲杀在最前头!

    他横冲直撞,见人就杀,势不可挡。

    外人看来,都觉得萧都将勇猛善战,在战场上犹如不熄的烈火。可萧摩勒自己知道,他早就想去死。

    明昌末年,和萧摩勒一起被签军到北疆的伙伴,就都死了。那些一起面对过猛兽,一起打过獐子和狍子,在篝火旁唱歌跳舞的兄弟们,都死绝了。

    大安三年的时候,萧摩勒在东北内地的契丹村落,也被蒙古人烧杀成了白地。萧摩勒的父母,家人,也都死绝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萧摩勒整夜整夜的不能入睡。他一闭眼,就想起父亲苍老的面庞,想起母亲满是皱纹的双手,响起小妹妹咯咯的笑声,想起她软软的胳臂和腿,想起挂在小弟胸口的獠牙串子……每一颗獠牙,都是萧摩勒一点点攒起来的!

    萧摩勒那时候就想死了。

    是昌州的老卒韩人庆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收容了萧摩勒,给他灌了整袋子的烈酒,让他打起精神活。可后来,韩人庆也死了。

    韩人庆把萧摩勒托给了郭宁。郭宁对他很好。

    萧摩勒人前人后呵呵地忙着军务,好像没什么烦恼,但实际上,他早就不想活了。在海仓镇,他迟迟不去安排荫户,是因为他忙于军务,也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乎了,随时会死的人,要荫户干什么!

    萧摩勒纵声大吼着,尽情地厮杀。在这样的厮杀场上,他看到了眼前这些猪狗一个个的死,感到了快活。大金朝廷什么也不是,可那么多的好男儿,都死在了漠南山后的千里沙场,那么多的人死在边疆,至今尸骨难寻……你们这些猪狗凭什么活着!

    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萧摩勒是这样,从北疆退回的溃兵们,谁又不是这样呢?不过是程度轻重罢了!愈是狂乱的战场,愈是让将士们满意,在战场上,他们才暂时忘记痛苦,而被野兽般的杀气所控制!

    杀!杀!杀!

    萧摩勒狂吼着,把右手的布鲁狠狠砸在对手的脑袋上。

    虽然有头盔的保护,但巨大的力量还是打碎了颅骨,对手的眼球猛然暴凸,鲜血从眼眶溅射出来。

    萧摩勒让开扑来的尸体,大步向前。

    战阵稍后方,杨万把亲信甲士一队队地派到前头,却旋即即死,只能勉强维持着局面。他颤声问道:“这人是谁?莫非他便是骆和尚?或是李霆?”

    萧摩勒再度破开一队,前方撞上了勉强保持阵列的枪矛手,萧摩勒刚迫到近处,枪矛急刺,立时在他身旁左右激起了一阵惨叫声和噗嗤噗嗤的枪尖入肉的声响。

    萧摩勒用布鲁的弯钩钩住一杆长枪,箭步冲到了近处。持枪的女真人竟不退让,而是沉肱发力,用肩膀和萧摩勒对撞了一下。虽踉跄退后,双手持枪的架势全然不散。

    那是个年老的女真人,身体有些佝偻,而两眼里满是凶狠的光芒。这种女真老卒,大约是保有超群血勇的最后一代女真人了,看他四五十岁年纪,体力虽然衰弱,但战斗经验还在。

    他向萧摩勒招了招手,挑衅地笑了笑。

    萧摩勒高喊着冲了上去。

    但就在他前冲的同时,被甩到后方的女真人枪矛手队列崩溃了。数十上百人跟了上来,疯狂叫喊着蜂拥到了一处,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乱戳乱砍。

    这种环境下,没办法选择对手了,没办法施展厮杀的技艺了,漫天血雾飘散,甚至也没办法分辨敌我了。

    所有人都只靠着本能,用最快的速度挥舞着武器,凭运气格挡,或者砍杀对手。萧摩勒的布鲁不知何时断了,他夺过一把断裂的直刀,继续乱砍。甚至有人失去了武器,便挥拳,冲撞,乃至张嘴撕咬!

    那年迈的女真人不知死在了哪里,而萧摩勒没有力气了。

    与他一同陷阵的三百精锐,这时候已经折损过半。敌军的队列,被他们搅得稀散,但他们没有余力继续冲击了。

    他把沾到脸上、嘴角的血肉抹去,转头看看钉在自己甲胄上未及拔出的箭矢,笑道:“杀得痛快!”

    赵瑨等三将所部,原本有七千多人。攻打淄川城前后五日,号称惨烈,也不过伤损了千余。可今日与定海军一战,赵瑨等将,都已经派执法队,才强压住士卒的动摇。然而两刻之内,大军连退了一里多地,抛下的尸体也快到了千人!

    真是一场恶战!

    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胜负即将分明了!

    赵瑨嘶声喊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敌人没力了!顶住!”

    他麾下十数名军官全都狂喊:“顶住!顶住!打退这厮,我们就赢了!”

    战场上,北风呼啸而过,吹动千百战士的戎袍,吹动猎猎翻卷的旗帜,汇入轰鸣的鼓角之声。郭仲元直接带领的十个小型方阵始终没有乱,而是肃然紧随在萧摩勒的后头,与战场保持着五十步的距离。

    他隐约间听到了敌人的喊叫声,不禁冷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笑话。我军还有余力!

    这些高高在上的军官,不知道普通人若被逼到极处,也会疯狂。厮杀到这时,郭仲元所部的死伤其实远超过三将所部,郭仲元身边的生力军已经不到一千五百人,但他有绝对的胜利信心。

    因为这些士卒们目睹了前方的恶战,全都已经激发出了凶性。这些人投入战场,便如猛兽驰奔,足能取胜!

    在今日之前,郭仲元顶多带领百人厮杀。眼前这场战斗,是他平生指挥过最大规模的战斗。他知道,有人不服,有人疑虑,他更知道,郭宁为什么用他。因为郭宁相信他敢于付出代价,敢于打硬仗,敢于立奇功!

    那就立一场奇功,献给郭节帅!

    正待发令,后头脚步声响。原来是张驰一瘸一拐地赶到。

    “你不去监阵,来此做甚?”

    “监阵个屁。这时候还有什么可监的?”

    张驰喘了两口气,啐吐了嘴带血唾沫,把金刀双手奉还给郭仲元:“敌人以为我们没有余力了……那恰恰是他们最容易动摇的时候!我们全军压上,一口气,宰了他们!”

    “好眼光!”

    郭仲元哈哈一笑,接过金刀,催马向前:“随我杀!一口气宰了他们!”

    “跟随郭将军!跟随郭将军!宰了他们!”军官们在喊,原本的俘虏们在喊,壮丁们也在喊。他们的喊声和脚步声汇成了浪潮,在招摇的军旗间汹涌咆哮。

    而敌阵中,赵瑨等三将全都脸色惨白。

    看看,看看!这就叫没有余力了?

    石抹孛迭儿方才亲临前敌,结果肋下被划了一刀,尺许的伤口鲜血淋漓。他昏昏沉沉抬头,破口大骂道:“听到没有,在喊郭将军呢!你们都是蠢猪!这条恶虎杀来,谁抵得住!快逃吧……”

    话还没说话,眼角余光扫到,杨万已然拨马而走。

    三将所部立时大溃。

第一百九十三章 生死(上)

    “败了!败了!”

    阵后的士卒抛下武器,踏过被丢弃的旗帜,狂奔乱走。

    前队尚在支撑的士卒觑个空隙回头一看,立即双腿发软,仓惶大喊:“将军跑了!将军跑了!”

    较凶悍勇猛的军官破口大骂:“不许跑!给我站住了厮杀!”

    话音未落,萧摩勒箭步杀到,双臂同时发力,挥刀横劈。

    这时候他手里的武器又换成了一把环首起脊的长刀。沉重的刀身斩入那军官的头盔,横向带走半个脑袋,便如揭开了热气腾腾的白瓷茶盏。

    军官一倒,身边数十名士卒全都溃逃。

    而在他们溃逃的时候,整片战场上已经没有坚持厮杀的同伴了。凶悍的兽性从他们身上褪去,仿佛在一瞬间,这些士卒们重新变回了头发斑白的老人,或者面容稚嫩的少年。在郭仲元所部猛烈的攻势面前,他们就好像瑟瑟发抖的羔羊,被一排排地杀死。

    这样的场景,忽然间让萧摩勒意兴索然。

    他站直了身体,向四周看看。原野上的风呼呼吹过,阳光洒落,许多人的甲胄反射着光,有些刺眼。无数敌人在他眼前晃动着身躯逃跑,就好像开了闸的洪水,又像是没有反抗能力的猪羊。

    己方军阵的后排,越来越多的将士结成小队,发起追击,像伐木一样地杀死落后的敌人。而敌军不敢停步抵抗,只竭力奔跑,彼此还在互相冲撞,以至于踩伤踩死,狼藉满地。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在疼。他把长刀随手一扔,举步往后走。

    战斗中有多么龙精虎猛,这会儿就有多么疲惫。萧摩勒走几步,喘一口气,晃晃悠悠地过了好一会儿,才抵达后方百余步外,一处倒塌的村宅遗迹。

    这村宅原本被敌军的一支精锐控制着。郭仲元带着本部突前的时候,粉碎了他们的防御,夺占此地,并且接连打退了两次反击。此处遗迹的易手,或许便是整场战斗的关键点之一。

    这会儿,郭仲元刚把几队负责追击的将士派出去。

    这一场厮杀下来,他吼得太多,嗓子彻底哑了。有傔从拿了装水的皮囊给他,他打开皮囊,小口小口地抿着,再往嘴里塞一口小块的烤饼。但有时候,他会忽然泛恶心,把喝下去的水又吐出来,那是体力和精神都耗竭的表现。

    在他身旁不远处,张驰垂首坐着不动。

    萧摩勒向张驰摆了摆手,却没见张驰回应。再走几步才看见,张驰的眼眶侧面被流矢扎中了,扎得非常深,箭簇已经完全没法拔出,只能先截断箭杆。他用一团麻布裹住暴露在外的短短箭杆,捂着伤口,而伤口缓缓地向外渗着血,还有透明的体液浸透了麻布,沿着他的手臂流淌。

    边上有傔从颤声道:“没事,没事,血快止住了。”

    而周围其余数人都很沮丧,谁都知道,张驰十有八九是活不成了。眼下这会儿,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段时间,谁也不敢打扰他。

    更后方处,有将士们零零散散地走在战场上,有经验的军官呼喝着,带着士卒们翻检尸体,喝令有些手上没有见血的士卒给受伤的敌人补刀。

    有些受伤的敌军伤兵被补了一刀,却一时未必就死。他们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哀号,或者癫狂地诅咒和辱骂,直到士卒在军官的喝骂催促下再砍第二刀,甚至第三刀,人声才戛然而止。

    还有些敌兵,躲在尸体之间装死。当补刀的将士逼近,他们从尸堆里跳出来狂奔,然后被箭矢射成了刺猬。

    战场上还有大量己方将士的尸体散落。

    这一战当然是定海军赢了,但在双方的相持阶段,定海军的死伤其实要比敌人多得多。因为很多将士并没有经过足够的军事训练,整支部队也谈不上多么紧密的协同配合,相持的局面完全是拿人命硬堆出来的。

    郭仲元为了胜利,根本不讲道理,也毫不顾惜将士们的性命,结果就导致了这样的局面。其实,敌人如果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就赢了。

    好在没有如果。

    这会儿天气已经凉爽了,处置尸体不是急务。只有少量的士卒在村宅的旁边慢吞吞挖坑,严格来说,挖不挖坑也没啥区别,到最后,总会有野狗等兽类,还有乌鸦和鹫鸟来大快朵颐的。

    萧摩勒忽然注意到,有个熟人被两名士卒抬着经过。

    “等等!”

    他嚷了一声,抢前几步,发现那个被抬着的,确实是自家的荫户许狗儿。

    萧摩勒记得,许狗儿有个瘸腿的婆娘,有个弟弟许猪儿,还有两个女儿。这条汉子挺会种地的,想法很多。那一日郭节帅号令从军,他也是最早响应的人。

    不过,这条汉子现在已经死了。他的胸腹处有条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可以看到脏腑。两名士卒抬着他的动作不太客气,晃的厉害,以至于内脏都快拖了出来。

    萧摩勒沉声道:“当心点!”

    两名士卒连连点头,有些尴尬地走开。

    萧摩勒倒没太在意。当年他在东北苦寒之地挣扎,死人肉也不是没吃过。可这回死伤的将士实在太多,把他们安置的好些,有利于提振余部的士气。

    “郭将军!萧将军!我们抓住了一个大官!”

    远处马蹄声响,是最早被派出追击的一支骑兵返回来了。

    骑兵军官纵声下马,从副马上拖下来一个用马肚带子五花大绑的年轻人。

    军官的动作很粗鲁,直接把年轻人摔倒在地。年轻人的脸磕在地面的碎石上,包裹面庞的麻布绽裂了,开始往外淌血。年轻人也并不挣扎起身,脸贴着地面,就这么躺着。

    “这是什么人?”郭仲元轻声问道。

    “郭都将,听俘虏们说,这人是黑鞑大汗的亲信,名叫赵瑨……他原本是飞狐隘口的守将,也是这次来攻打的敌军主将!”骑兵军官得意洋洋地道:“这厮手下有几个敢拼杀的,我们费了不少工夫,才抓住他!”

    郭仲元点了点头,还没说什么,赵瑨猛地翻过身,眯起眼睛看看郭仲元。

    “郭都将?你不是郭宁?”

    “杀鸡焉用牛刀。对付你们这些人,有我就够了。我乃郭节度麾下第三都将,郭仲元。”

    “竟是这样的么?”赵瑨连声苦笑:“你不是郭宁,你们也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被骗了?”

    “没错。我们这些,大都是郭节帅在莱州新募之兵。”

    赵瑨的最后一点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竟然被一群杂兵打败……他仰天倒地,看着晦暗的天空。

    有人拿手掰着赵瑨的头,仔细研究他面颊上的伤势:“这家伙看上去伤得挺重,不过,是旧伤,已经快愈合了。我看,不妨把他送回莱州去请功。”

    原来,想要死,还挺不容易的。我在飞狐隘口抵御蒙古人的时候,没有死,攻打蠡州的时候没有死,攻打淄州的时候也没有死。为蒙古人厮杀了数月,手上沾满了血,却一直活着。到现在,竟要承担被无名之将击败的屈辱,然后被运送到敌军的本营,供人指指点点!

    我赵瑨自幼习文练武,一心将要建功立业,名书竹帛。当日在飞狐隘口,我之所以投降蒙古人。是为了要保住有用之身,也是为了要保住同伴们的性命,意图日后再谋大事。结果,迎来的就是这些?

    可笑,可叹。

    赵瑨忽然大笑起来。他笑着,喘着,嘶声道:“那你们死定了。”。

    “狗东西,你说什么?”有军官吃了一惊,暴躁地吼着。

    “你们死定了!”赵瑨笑道:“你们伪装成郭宁的主力,装得很成功。但无论郭宁想要做什么,你们这些人,只是诱饵罢了!你们装得越是像,死得越是快!蒙古军的精锐骑兵,不久就会赶到!你们死定了!大蒙古国的精锐,你们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的!你们完了!”

    他用尽力气大吼:“我告诉你们!你们全都完了!”

    好些将士都去看郭仲元。

    “赶紧杀了吧!赶紧!”郭仲元摆手。

    有将士快步上来,从腰间掏出短刀,比划在赵瑨的脖颈处。赵瑨只大叫大嚷,却不挣扎。

    下个瞬间,他没法呼吸了。他感到脖颈处一片冰凉,身体慢慢地僵硬,而眼前慢慢地变得漆黑。

第一百九十四章 生死(下)

    算上先前被萧摩勒杀死的女真人贾塔剌浑,今日一战,覆军五千,杀将两员,堪称是大金与蒙古全面开战以来从未有过的大胜。

    虽然这大胜的前提,乃是蒙古军深入中原以后不断招降纳叛,扩充其仆从军的数量。仆从军的战斗力,与蒙古军的本部不可同日而语,充其量,只是几条被赏了骨头以后狺狺狂吠的狗。

    但大胜始终都是大胜。

    在普通将士们看来,这样的胜利,代表着他们成功地打败了意图攻打莱州的敌人,保卫了家园,保卫了他们期盼中的即将到来的安定生活。有些将士一边收拾着战场,一边已经开始谈论必定会有的奖赏和提拔。

    奖赏什么的,萧摩勒倒不多想。

    他走到张驰身边坐下,看着这位并肩作战过数次的同伴。当张驰的头颅渐渐低垂,忽然有一股血水从他的眼眶箭伤处流淌下来。

    张弛再也不动了,他的傔从们开始哭泣。而萧摩勒按着自己的膝盖,有些费力地起身,摇摇摆摆走开。

    还有些经验丰富的军官们,考虑的会更多些。

    赵瑨被杀死了,可他叫嚷的那些话,被不少人听见了。于是郭仲元身边的气氛有些紧张。几名临时经过村宅废墟的小军官,忽然就磨磨蹭蹭起来;他们都把视线投向郭仲元,想听他说些什么。

    “不用担心。我们打赢了,就不会死。我保证。”

    有些军官喃喃道:“可是那个赵瑨说……”

    “没有可是。”郭仲元沉声道:“一切都在节帅的掌握之中。”

    将士们担心的问题,郭仲元在接受命令的时候就想到了。但他不在乎。

    郭仲元出身贫寒,在中都城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游侠。与沾沾自喜于游侠身份的李霆不同,郭仲元早就知道,所谓的游侠,其实就是地痞无赖,是贵人们离不开又羞于启齿的便盆。

    当便盆是没有前途的。

    后来他又被签了军,打过好几年的仗。短短数年里,他遇过的危险不知有多少,看出的问题和破绽不知有多少,向上头的高官贵胄力争过不知多少次。到最后,他也不过是个什将,反倒是身边的同袍换了三五茬。

    替贵人们当兵也是没有前途的。

    只有在郭宁身边,不一样。

    郭宁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擅长笼络人心的,他和军将们并不特别亲密,更鲜少有推心置腹的有意操作。但郭宁愿意用人,敢于用人,他好像很少对亲信或嫡系照顾,更不在乎人的出身和背景。他分配任务的时候,永远只考虑对方能不能胜任。

    外人以为,郭仲元被郭宁差得团团乱转,好像没个规律,成日里瞎忙。但郭仲元本人乐在其中。

    到了他这把年纪,已经渐渐成熟了。他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也深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他更清楚,眼前的忙碌,是因为郭宁对他的能力寄予希望。而达到了节帅的希望,才能赢来更高的权限,更大的责任。

    所以他也下定了决心,对郭宁的命令,永远坚定不移地执行。

    郭宁需要他不惜代价地做一个诱饵,他就去做。到了万一的时候,需要他付出自己的性命去做这个诱饵,也去做。

    在郭仲元想来,自古以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沙场征战,哪能怕危险?哪有惜命的余裕?怕死还打什么仗,直接上吊抹脖子不痛快么?

    但这些话,他没有对部下们说。毕竟眼前的不少人在当上队将、什将之前,只是普通的小卒,如今他们要安抚自家的下属,安抚那些新收编的俘虏和壮丁们,难免会想的多些。

    他也没有欺瞒部下们。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郭宁的掌握之中。正因为郭仲元所部扎扎实实地打了一个胜仗,摆出了定海军主力的架势,他们反而是安全的。

    郭仲元站起身来,眺望天色,又从傔从手里取过令符,唤了一名部下来,轻笑道:“这是大胜,需要立即禀报莱州。你调十五骑分成三队,露布报捷,沿途都声称是节帅亲领兵马打了胜仗,把声势摆得大些,以安人心。”

    “是!”

    郭仲元再看将士们,加重语气:“其余各部,收拾战场,就地休息!”

    负责报捷的骑士奔走如飞。

    第二天的下午,天色未黯,海仓镇屯堡内,负责眺望的将士隔着数里就见到烟尘滚滚,待看得明白,立即报入中军:“启禀节帅,郭将军打了胜仗,露布报捷来了。”

    郭宁微微颔首,让那将士接过露布,及时张贴宣扬。

    那将士躬身退后,走到帐门外,待要放下帷幕,郭宁提高些声音:“不必,打开透透气也好。”

    中军帐位于高处,帐外可以看到东面辽阔原野,南面苍莽群山,恍惚间,郭宁看到原野间河流如带,城池、军堡错落如棋。在棋子和玉带间的某地,有青葱绵延,乃是香山。香山之西,应该就是郭仲元与蒙古军所部厮杀的战场。

    眺望战场,仿佛见到军气冲天而起。

    郭宁哈哈一笑。

    此时诸将各自备战,中军帐里空落落,唯有郭宁一人。

    他已经深思了很久。

    面对蒙古军的威胁,定海军的策略早就安排妥当。蒙古军固然势大,定海军也已经百炼成钢,接下去要做的,无非是刀枪上见真章。但到了即将实现的关键时刻,郭宁有些焦虑。

    毕竟此番面对的,是已经打崩了河北山东无数城池的蒙古军主力!而指挥蒙古军的,则是那位所向无敌的成吉思汗!

    对这样的强敌,己方的策略能有效么?蒙古军的下一步动作,真会按照此前的推算进行么?就算蒙古军的一举一动皆如所想,己方在战场上,就能达到目的么?

    郭宁自幼厮杀,从不知畏惧为何物。在诸将面前,他也一向都表现得镇定自若。但这一战的胜负,关系太过重大,重重压力之下,他难免患得患失,纵然面色如铁,难掩那一丝躁动不安。

    他伸出手,握了握斜搁在案几旁的铁骨朵。一瞬间,他想要挥动铁骨朵,砸碎些什么,以释放情绪。

    小臂的肌肉猛然贲起,铁骨朵冰冷而沉重的触感,又让他瞬间冷静。

    他轻轻地放下铁骨朵,转身凝神,再看地图,再度确认己方的判断。

    郭仲元干的漂亮。他打胜了,蒙古军就会确认,他那一支兵马,是定海军的主力。

    但这活蹦乱跳的诱饵,蒙古人没法轻易吃到嘴里去。

    按照常理推算可知,定海军主力越过了香山隘口,距离益都城就只三十里不到。益都凭负山海,地险足恃,为山东东路的重心所在。下一步,定海军的主力进入益都协防,蒙古军已经来不及拦阻。

    郭宁和蒙古人打过许多次仗,深知蒙古人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这情形。

    如果定海军数千人的主力进入益都,对益都城防有多大的帮助,不问可知。而相对于原野上的纵横厮杀,攻城又是蒙古人竭力避免的苦差事。

    蒙古人甚至有歌谣说,对待犯错之人,要“派他去当头哨,直到他的十个指甲揭盖,叫他攻攀山一样的城池!派他当探马赤,直到他的五个指头磨秃,叫他攻攀锻铁一样的城池!”

    所以,蒙古人总是把攻城的任务交给仆从军,交给那些降伏于蒙古人的狗。可他们最得力的狗,已经被郭仲元打垮了。

    蒙古人愿意去打一打那座坚城么?蒙古人的本部,愿意在益都城外血流成河、大批战死么?

    估计他们是不太愿意的。

    终究蒙古国在草原的部众不过百多个千户,如今蒙古人的性命,还挺金贵。

    当然,郭宁并不愿意自己的部下为完颜撒剌守城;而完颜撒剌此时本人离开了益都,驻在临淄,恐怕也不希望郭宁亲自进驻益都,来个鹊巢鸠占。但蒙古人并不知道郭宁和完颜撒剌之间微妙的关系。

    所以,他们只会从纯粹军事角度考虑对策,始终贯彻一直以来的套路,也就是,尽量引出金军主力,野战破敌。

    完颜撒剌的几队兵马,已决心龟缩不动,等待蒙古人兵疲自退。那么,蒙古人此时能图谋的对象,便只剩下了敢于增援益都的定海军。

    郭宁和众将推算过,一旦定海军远离莱州本据,则蒙古军必定遣出铁骑,乘机长驱直入莱州,以此逼迫定海军主力回援,进而在定海军主力回援的路上发起猛烈突击。

    这是蒙古军惯用的手法,多年来屡试不爽。到如今,这也是郭宁希望看到的局面。

    蒙古军以为己方寻瑕伺隙、长驱直入,定海军必将被他们调动,从益都急匆匆赶回莱州。所以他们纵然抵达莱州,注意力却都集中在西面的益都、潍州方向。

    但他们眼中的定海军主力,只是个虚像罢了。

    自始至终,蒙古军才是被调动的那一方。

    真正的定海军主力,这支曾经与蒙古军狠狠较量过的强悍军队,就在莱州。他们在海边的坚城军堡里砥砺獠牙,等待着一击即中的机会,等待着一决生死!

    郭宁再次拿起了铁骨朵,将之重重地顿在案几。

    这一下用力极大,厚木板制成的案几连连摇晃,木屑飞溅,简直要坍塌。

    “就是如此了!”郭宁喃喃咆哮:“蒙古人……来啊!来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战前(上)

    帐幕外头,光影晃动。

    是在外值守的赵决听见帐里声响,探头看看。

    “没事。”

    郭宁刚摆了摆手,案几哗啦一下倾斜,连带着放在上头的笔墨文书滚落一地。

    赵决想要帮着收拾,郭宁反倒大步出来:“扔着,不必理会了。咱们在军堡里走走,透透气。”

    “是。”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屯堡里的道路盘旋而下。

    这座屯堡,坐落在港口南面的丘陵上。屯堡的规模挺大,外观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南北长而东西窄。屯堡的石墙虽然不高,但很厚实。

    当日郭宁所部攻入屯堡,宛如用铁锤砸碎一个脆皮核桃,易如反掌。那是因为屯堡几十年不经修缮,里头驻扎的女真人也全没作战斗准备。此后十余日,郭宁本人驻在这里,日常督促将士们多取海岸旁的礁石加以整顿,整个屯堡很快就焕然一新了。

    把几处豁口修补起来,又新建了十多丈的堡墙以后,屯堡便显牢固。石墙同时是屯堡内住宅的外墙,住宅屋顶铺设厚木板贯通,守军作战站立的地方也宽敞。

    因为丘陵的边缘曲折,墙体也随之凹凸,形成好几个墙角,原本南北两边各有碉楼,如今每个角上都造了一座。石墙上唯一的门,开在西侧,门前道路恰好处于三座望楼的俯视范围。

    郭宁的中军帐在其中一座望楼脚下,紧贴着军营。当他走过的军营,不少将士们正聚在一起,慢悠悠地作战前准备。

    见到郭宁的身影,将士们纷纷起身行礼,有称参见节帅的,有称参见郭郎君的,也有资深的军官大大咧咧唤一声六郎。

    一个在中都城里参军的士卒性子冒失,跟着叫了声六郎。他的什将正忙着缝补皮靴,连忙用皮靴砸在士卒的头盔上,发出铛一声响:“六郎也是你能叫的吗!”

    郭宁听见了那声响,微笑着转向什将挥了挥手,又把手指放在嘴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将士们连忙放低声音,不再大声招呼。

    他们此前都已经得到了领兵将校们的吩咐,知道要在军堡里潜伏数日,不能轻易露出行迹。

    对他们来说,这算不得事儿。伏于荒野深草里,整日整夜供蚊虫饱餐的日子都过得,这会儿在自家的军营里有吃有喝,只要低声……那不是太舒坦了么?

    适才他们都听到了军堡外围百姓们欢呼的声音,知道郭仲元所部打了胜仗。但他们与百姓不同,不会以为一场胜仗就是全部。

    这些将士们厮杀的经验太丰富了,深知蒙古军既然发动,接下去免不了连番鏖战。郭仲元这厮带一些杂兵,打一场胜仗,没什么可得意的。那只是开始罢了,要决胜负,必得靠节帅麾下真正的精锐。

    一定会打仗的,会打大仗、恶仗!

    这几日里,节帅免了大家的军事训练和识字课,吃的食物也顿顿有肉,这可太好了。还有些基层军官更松了口气,因为终于逃脱了每晚的战例讨论分析。趁机好好休息,多做些准备吧。

    刚被签军的士卒会觉得,上阵厮杀就是拿把刀枪前冲,刀枪趁手就好。随着经验愈来愈丰富,他们会发现,战前准备是非常重要的,多一点点的疏忽就会要你的命,而多一点点的准备,就会救你的命。

    有将士手头多几块零碎札甲叶片的,就抓紧时间将之利用起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甲叶缝在皮甲或者皮质捍腰的内侧。有的甲胄或武器在此前的战斗中破损了未及修补,就赶紧去找负责后勤事务的军吏,看看能不能调换。军吏自然早就得了吩咐,将军械库存敞开供应。

    有将士凑几个同伴,专门去申请了整匹的麻布。他们把麻布裁成大小条块,有的用来捆扎在枪杆、刀柄等握手的地方,有的反复折叠厚了,横向缝在胸腹要害处的甲胄背面,当作里衬。遭重兵器锤击的时候,多一层麻布卸力,骨骼或许就不至于断裂。

    有将士特别谨慎的,提前去问军医要了止血辟风的药物带在身上。药方很简单,川椒、鹿茸等物,军队里用不起,无非拿着当归、泽泻、芎蒡、附子、乌樟根、干地黄、突厥白之类碾碎了炒过。事到临头,前四者混合吞服,后三者外敷。有些老卒身边常常备些药材,这时候便自家拿着木杵咚咚地捣碎备用。

    更多的将士们,零零散散地坐着,彼此轻声攀谈,或者听自家的什将谈说作战时的注意事项。

    这种谈说,不同于战前动员。

    战前动员务求慷慨激昂,以激发将士们的战斗决心。但对这些老卒,战前动员的词汇翻来覆去,已经听过很多遍,他们每个人都能张口闭口一套,说得新兵们呆愣。

    老卒们需要的,是反复确认各自的擅长,确认各人、各部伍间的配合方式,约定一些战场上用得着的手势、暗号,乃至紧急时刻什伍之内的指挥序列。

    据说这些东西,很得郭节帅的看重,此前在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就专门请了进之先生将之汇总成册。不过,听说进之先生最近在中都奔忙,估计顾不上这事儿了。

    大家便按照自家的习惯,你一言,我一语地慢慢讨论着,一项项决定。

    郭宁从他们身边走过,有时打个招呼,有时笑骂某个军官总是不动脑子。

    他看见一个叫张绍的士卒,招手让他过来,提醒他开弓的时候莫要挫伤了自己胳臂。

    张绍也是野狐岭溃兵的一员,因为筋骨旧伤迟迟未愈,不利厮杀,所以迁延到此时还只是个小卒。

    郭宁这番话虽然说得像是嘲笑,却也证实了自己与张绍的熟悉程度。

    张绍有些羞惭,更多的反倒是得意。

    他脸都涨红了,拍着胸脯保证此番必不有失,一定努力杀几个蒙古军官给六郎看看。边上顿时有人起哄说,杀什么军官?百户还是千户?黑鞑的大汗本人杀不杀得?

    于是好些人忍不住哄笑,又在军官们的弹压下安静下来。

    郭宁继续往屯堡的低处走。绕了半圈,就到马厩。

    战马乘舟渡海,多半有些不适应,水土不服。所以这阵子,伺候马匹的人很辛苦,好在负责提举军马事宜的军官王扣儿很有一手,所以马匹渐渐精神。

    王扣儿是李霆在中都宝坻的老熟人。他本是来自临潢府的马贩子,此前至中都贩马,因为得罪了胡沙虎,贩卖的好马被胡沙虎的部下斜烈乞儿抢夺,连带着伴当也死尽。

    王扣儿带着独女,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却不曾想,胡沙虎抖了没几天,就遭郭宁杀死。

    王扣儿遂跟从郭宁,在直沽寨里,替郭宁张罗搜集了不少军马。

    这会儿,王扣儿给所有的战马都换了精料。有一些好马、大马,吃的精料里还拌了生鸡蛋。

    马匹们吃着麸料,摇头摆尾,从鼻孔里呼呼喷着气,看得出很是满意,但却很少嘶鸣。

    战马和人一样,久经战场以后,就能体会到临战的气氛。或许它们也期待着跟随主人纵横驰骋,尽情往来于辽阔战场,与敌骑撕咬蹬踏,撞翻人丛,又或许,它们也预料到同伴们将会大批身死,所以在悲哀?

    郭宁抓了把马料,正待亲自喂一喂黄骠马,边上几名护卫俱都行礼。原来是吕函来了。

    吕函提着食盒,气哼哼地问道:“哪有不吃饭的道理?嗯?”

    “抽空出来逛逛,一时忘了。”郭宁哈哈笑道。

    他接过吕函手里的食盒,打开看了看,拿出个热气腾腾的蒸饼塞进嘴里,连声道:“好吃!”

    ------题外话------

    药方是《虎钤经》里记载的,省略了一些比较贵的药材如鹿茸等……切勿当真……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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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