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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蟹的心     扼元txt下载     扼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战前(下)

    原来适才吕函来送饭,走到中军帐里,却不见郭宁,只见案几坍塌,文书到处滚落。她虽然不参予军务,却也知道近来蒙古军压境,顿时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赶出来寻找郭宁的踪迹。

    好在将士们也都与她相熟,替她指了路,又道节帅看起来心情不错,吕函这才稍稍放心些。饶是如此,也走得她面颊微红,额头汗滴晶莹。

    郭宁心里有些歉疚。他牵着吕函的手,想要说什么,最后只道:“蒸饼确实好吃,很甜!”

    吕函的烹饪手艺,一直就没什么长进。毕竟这姑娘出身北疆,这辈子都没享过福,也没见识过富贵。朝廷高官钟鸣鼎食的那一套,乃至煎、烤、炙、炸的花样,她更是做梦都梦不到。

    所以就算做饭,能拿出手的,只有蒸饼之类实在管饱的食物。

    前阵子郭宁派兵打破了许多地方豪强势家的寨子,夺了他们的资财。毕竟他是节度使,下面人自有孝敬,比如糖霜这种奢侈品,现在老小营里就有好几罐。吕函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么昂贵,每日里舀一勺出来当作奖品,奖励那些识字比较快,或者用心习武的孩子。

    这会儿给郭宁作蒸饼,看样子,吕函也狠狠往放了些糖霜,甜的很。

    香甜的气味随风飘荡,就连几匹军马都闻到了。

    郭宁的黄骠马是当日胡沙虎用来笼络麾下重将蒲察六斤的,产自于东北内地,不仅高大威猛,而且能听指挥、非常聪明活泼。

    黄骠马闻到了蒸饼的味道,立刻弃了草料不顾,往厩栏边上靠拢着蹭来蹭去。觑得一个角度,它竭力伸长脖颈,舔了舔郭宁的面颊。

    郭宁正握着吕函的手,一时没顾上理会,于是黄骠马又呲溜溜地伸长舌头,舔了舔被郭宁咬在嘴角的半片蒸饼。

    郭宁吃了一惊,张嘴要骂,蒸饼便落了下来。黄骠马舌头翻卷,把蒸饼全都卷了去,顺便抹了郭宁一脸口水。

    吕函忍不住大笑起来。

    郭宁也笑,待要伸手再往食盒里掏,吕函往他胳膊上一拍:“找个地方,抹抹脸,坐下来吃!”

    郭宁到底还是又掏了个蒸饼出来,照样叼在嘴里。

    马厩里到处是粪堆和发酵的干草,气味令人不适,但两人并不在乎。

    郭宁咬着蒸饼往左右看看,挑了个草堆。他和吕函一起坐上去,把食盒放在两人中间,然后把赵决和王扣儿都叫了来。

    “看到没有!蒸饼!都尝尝!”

    赵决素来端严,躬身谢过,拿了几张饼,便站到马厩外头去了。王扣儿有些惶恐,怎么也不敢坐。吕函也不勉强他,只道:“王伯且拿了几张饼去,省的马老六在外头做贼也似张望。”

    这海仓镇屯堡里,另有个负责其它大牲口的管事,是郭宁在馈军河营地收留的乡人,叫作马老六。见郭宁在此,他本想上来奉承,但他又素来敬畏吕函,便不敢靠近,只在马厩外头探头探脑。

    王扣儿逊谢两句,便拿了饼,得意洋洋地去向马老六显摆。

    郭宁正打开食盒,用蒸饼蘸葱韭酱吃,听吕函这么说,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不是老王么,什么时候攀了亲,成了你的王伯?”

    吕函垂下头,白了郭宁一眼才道:“王扣儿家里有个美貌女儿叫王未娘的,知道么?”

    “我哪里知道?”郭宁瞠目。

    “便是上一次……”吕函起了头,见郭宁完全不知所以,便不再细讲。她转而问道:“你有个得力部将叫李霆的,知道么?”

    郭宁连连点头:“那是自然……嗯?”

    他反应了过来:“你是说,李霆这厮,看中了王扣儿的女儿?”

    “再过两个月,若能挑个好日子,王扣儿就成李二郎的岳父啦!我叫他一声王伯,不合适么?”

    “合适,合适。只不过,你这么叫他,便如我多了个长辈,有些不习惯。”

    吕函的脸红了下:“我自称呼我的,与六郎何干。你照旧叫他老王便是。”

    “哈哈,那就好。”

    虽说地位高了,但郭宁从来不适应高官的生活,始终把自己当作边疆的武人。在军营里走了两圈,和将士们聊了几句,他的心情放松很多,这会儿来了胃口,吃得狼吞虎咽。

    没过多久,把食盒里剩下的蒸饼全吃了,吕函又递上水囊,郭宁咕咚咚喝了半袋子,吐了口气,拍拍肚子。

    吕函笑着看郭宁吃喝,这时候把食盒收拢起来,准备往外走。

    郭宁叫住了她。

    “怎么?”

    “你是要去外头么?”

    “是啊,壮丁们调走不少,外围营垒的工事催促又急。这会儿一些老弱和妇人也去劳作,我在的话,许多事情好办些。”吕函想了想,扬起柳眉道:“而且,不是对外宣布说,你带兵去了益都?我在这里露露脸,也能让人心安定。”

    “……也好。”郭宁颔首。

    因为郭宁把军事据点放在海仓镇的缘故,聚集在海仓镇外围的寻常百姓也是最多。

    这几日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被调度起来,在海仓屯堡的外圈扩建营垒工事。

    工事按照北疆界壕的规格,呈双壕双墙的格局。由内到外,由主墙、内壕、副墙、外壕四部分组成。整个营垒的宽度大约在十丈许,两道堑壕都是倒梯形,挖壕时取出的砂土直接筑墙。

    百姓们分成两班,轮流干活,轮流用餐休息,只过了三天,就完成了大部分的壕沟。这会儿有不少人正劈砍竹木,在壕沟底部插上尖桩,还有一批人则转向港口方向,在港口和营垒间,修建一条依托高地的甬道。

    工程量自然很大,郭宁这几日足不出屯堡,也听说外头好几次差点出了人命,还有百姓被催迫过甚,疲累晕倒的。

    但蒙古军随时会到,莱州的防御设施非得尽快完成,这也真没有办法。

    莱州与益都不同,境内地势平坦,无险可守,所赖者唯海。

    所以郭宁在莱州的布置,也是依托着海岸,由西起海仓镇,东至西由镇三山港的多座城池、屯堡组成,仿佛将金国北疆的界壕长城挪到了山东。

    金国设在北疆的界壕长城,其规格和方略与历朝历代多有不同。当年修建界壕的女真高官们,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骑兵了解很深,当时金国本身也拥有强大的骑兵野战集团。所以界壕长城的整个工程,并没有按照因边设险、以河为塞的原则,而是把多座边堡修建在山北侧的缓坡台地。

    这些缓坡台地配合着后方山脊,已经足以延缓和阻遏游牧民族的进攻,而缓坡本身、以及缓坡后方诸多隘口、烽燧、驿铺、道路,又有利于金军骑兵的调动,击敌之惰归。

    整条界壕防线的规划,无疑是有效的。如今大金在北疆的军事崩溃,责任不在防线,而在于防线中指挥作战的庸碌之人。

    如今郭宁也将此格局照搬在了莱州。

    一系列位于海边的堡垒,既是防御的支撑点,也是攻击的发。海边的高地平台和苍茫大海,可以限制蒙古军的攻势展开,而定海军的精锐便能依托堡垒,预备有力反击。

    屯堡本身小而坚固的格局,使得蒙古军很难搞清楚每个堡垒的真实兵力,很难做出针对性的防御。

    搞清楚也没有用。因为大部分堡垒后方,或有港口,或有绵延的泥泞滩涂,郭宁利用己方掌握的船队,足以调动兵力,游走于诸多堡垒,找寻蒙古人的薄弱点。

    更重要的是,蒙古人也不会想要到搞清楚什么。因为在他们眼里,一切都很清楚,郭宁的本部不在莱州,而在益都,所以他们尽可以大胆地纵横驰骋,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眼看着吕函往屯堡正门方向去了,郭宁又叫了她一声。

    “又怎么啦?”吕函问道。

    “嗯……要打仗了,你小心些。”

第一百九十七章 铁骑(上)

    吕函站住脚,看看郭宁。

    她说:“明天再作蒸饼给你吃……我还有蜂蜜,也很甜。”

    郭宁哈哈地笑了,他用力挥了挥手,往军营方向返程。

    两人年少时候,同在昌州边堡,在一个灶里吃饭,共同经历过许多次战争。这样的话,两人不知彼此说过多少回,也不知向其它的同伴说过多少回。

    郭宁十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上战场。提着刀出门前,他就这么叮嘱吕函小心。明明前一刻他还说些没皮没脸的笑话,忽然来了这一句,吕函当时就哭了。

    那天吕函也做了蒸饼给郭宁吃。可当时没有蜂蜜,莫说蜂蜜,连黑糖红糖之类也是没有的。

    战争何等残酷,一晃年数年过去,两人愈是经历得多,愈知道死生在天,有时候和小心与否关系不大。

    当年两人都是半桩孩子,昌州的老卒比他们经验丰富,比他们更小心的不知多少,但几场大仗下来烟消云消,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全都化为血泥,没入土壤,一座座的军堡百不存一。

    哪怕郭宁的地位渐渐不同,吕函的身份也随之拔高。可刀剑加身的时候,谁来认你几品官呢?大金国的元帅、都统、都监、万户,就算一个比一个溜的快,那几年里死在战场上的,也有许多了。

    大战将至,这样的祝愿也就只是祝愿罢了。

    反倒是吕函,很想对郭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两人彼此太熟悉了,有些话如果非要讲清楚,倒像是刻意生分。

    听赵决说,这几日里,郭宁常常深夜不睡而黎明即起。

    吕函看得出,郭宁明显瘦了些,眼睛里带些血丝,胡髭也有些乱。

    吕函也知道,他从马厩走出去,经过军营,和将士们谈笑的时候,又会神采飞扬、信心十足,皆因非如此,就不能给将士们信心,就没法领着将士们出生入死。

    这些日子里,不相干的外人都觉得郭宁成了一方大员,富贵可期。可吕函看得清清楚楚,郭宁眼里,根本就没有富贵。

    那些官职和权力,只是不断地给郭宁肩膀上增加压力。而郭宁背负着这样的压力,变得愈来愈刚强,愈来愈凶狠,愈来愈令人生畏。

    别看将士们对郭宁很亲热,那是因为北疆老卒们尚在。莱州地方上的百姓们提起郭宁,许多人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毕竟郭宁杀得人头滚滚,承诺给百姓的,却都还没有做到。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自从郭宁在河北塘泊间遇袭,吕函的大弟吕素身死,郭宁就成了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而且他总像是被鞭子抽打着,被逼迫着一分一秒也不停,每一日都在刀尖上跳舞,看似横冲直撞,却又如履薄冰。

    一个人的时候,行事尽可以痛快淋漓,无非一死。当有十人指望你的时候,还能这样么?百人呢?千人呢?万人甚至更多人呢?当某座关卡明明白白横在眼前,一旦跨不过去,就会带着所有人坠入深渊呢?

    就算郭仲元在益都打了胜仗,莱州这里,也不可能有必胜的把握,终究一切都要在厮杀场上见分晓。最终战事会是如何结局,吕函知道,郭宁有期盼,却不敢说有把握。

    吕函几乎从不参加郭宁召开的军事会议,但郭宁的一切决定,都不会瞒着吕函。

    所以吕函也明白,郭宁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讲。

    这一次的厮杀场,有个和此前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负责海仓镇的守将,并非郭宁本人。

    郭宁所领的精锐部队,是打算用在最关键时刻的。在绝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都会养精蓄锐,直到时机到来。

    在此之前,海仓镇的守备事宜会交给汪世显,而掖县及周边营垒的镇守主将是靖安民。到西由镇三山港一带,镇守主将则是郝端。

    因为郭仲元的胜利,蒙古人以为郭宁的本部精锐正在益都。所以蒙古军的主要精力,必定会摆在野战截击郭宁本部上。

    但也正因为郭仲元所部被抽去了益都,定海军用来据守各地堡垒的兵力,就愈发薄弱了。

    这才是郭宁的计划里最危险的一环,蒙古人就算只出一分力、两分力来攻打军堡,以他们横扫中原的力量,较之于莱州,本来如泰山压顶。何况定海军的兵力还被分薄?

    郭宁所部夺取胜利的前提,不止是郭仲元所部成功的伪装,还需要靖安民、汪世显等人能够守住他们负责的军堡,给郭宁创造机会。

    他们能做到么?

    海仓镇能坚持住么?莱州各地的军堡,能坚持住么?没人有十成把握。

    定下这个作战计划以后,郭宁甚至私下里提议,让吕函等人登船到海上,以防万一。但这提议被吕函严词拒绝了。

    吕函告诉郭宁,她一定会待在海仓镇,以稳住守军之心。

    她和海仓镇的所有人,都会全力以赴地坚持,坚持到郭宁找到那个出击决胜的机会。

    看着郭宁走远,吕函转过身,从海仓镇屯堡的正门出来。

    正门半掩着,对外的说法是,还有百多名将士留守,吕函时常往屯堡里去一次,是为了打扫。门口有个什将带人把守,这什将乃是赵决的得力下属,素来谨慎精细。

    定海军的将校们都深知蒙古军非常重视抓舌头拷问,力求掌握军中虚实。所以就连本方的寻常将士们,也不能知晓郭宁所部的真实情况。为了加以掩饰,上上下下都费了很大的工夫。

    离开正门再走了片刻,就越过了两侧军堡高墙夹峙的窄路。站在高地边缘,吕函忽然看到汪世显箭步登上壕沟旁的一处墩台大声呼喝,他的部下闻令奔走,将悬在左近几处的铜锣一齐敲响。

    这会儿忙着修建营垒的百姓们,大都没有经过军事训练,而且聪愚、壮羸混杂,想要管理好他们,有一个前提,就是命令越简单越好。

    汪世显每日里交待任务的时候,都尽量把当天的工程拆分成最细小的项目。而除此以外,需要百姓们牢记的军令,只有一条,就是一旦铜锣示警,所有人放下手头的事情,全速赶回营垒内集合。

    此时铜锣果然大响,吕函视线范围内,无数细小如蚁的身影初时疑惑,随即反应了过来,往自家在营垒的居处去。半途中难免慌乱,有人互相冲撞践踏,待到军官过来挥鞭乱打,这才消停。

    壕沟以外,距离营垒较远处,有批壮丁正修建一处戍台。他们也立即扔了工具,狂奔回来。

    应该驻扎在这个戍台的几名士卒,起初跟着一起跑。跑了几步,有个士卒折返回修建到一半的戍台,攀爬到顶端眺望。

    随即他从身后取出了两面红黄色、三角形的小旗,向本方营垒连连摇晃。

    晃了没几下,营垒方向也有士卒取出同样规格的旗帜摇晃,还有一缕狼烟陡然升起。那士卒这才手脚并用攀爬下戍台,追赶同伴们。

    这阵子军中推行了新的旗语,通过不同的旗帜颜色,不同的摇晃方法,能精确表达出敌人的情况。一开始不熟悉的话,会觉得麻烦,但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用的精熟。

    比如汪世显,就是极其熟悉旗语之人。

    他的脸皮抽搐几下,冷哼了一声:“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一百人,两百匹从马,来得够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铁骑(中)

    在将士们身前,汪世显强撑着说些场面话。

    可他手心里汗涔涔的,因为说话时紧握着腰间皮带,皮带上也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他也没有注意到,黄昏的阳光照在他的额头上,显得汗渍闪闪发亮。

    蒙古军前哨的行军速度,完全超过了他的预料。

    汪世显不是汉人,他是巩昌府的白鞑部落出身,本身就是骑兵的行家,可他真没料到蒙古军的前哨今天就到!

    这也太快了!

    从益都到海仓镇,两百五十里路程,所以郭仲元派来报信的士卒快马加鞭,走了一天多些,还把马累得够呛。蒙古军的主力如果确如事前预测,停留在淄州的邹平、长山一带,那么往海仓镇来,就最少有三百九十里,或者四百里路程。

    可蒙古军的前哨抵达海仓镇的时间,竟然只比郭仲元的信使晚了一个时辰!

    哪有这么玄乎的?

    什么样的骑兵,才能以如此高速奔走四百里?是人生了翅膀,腾云驾雾了?还是马生了八条腿?

    汪世显猛地摇了摇脑袋,把这些无用的想法驱赶出外。

    他心思急转。

    既然前哨骑兵这会儿抵达,蒙古军的主力最晚会在明天中午进入莱州地界。也就是说,明天起,将有恶战了。

    如果换个角度去想,蒙古军在确知定海军主力出于益都的情况下,仍然如此快速地进入莱州,还能推出一个情况。

    那就是深入中原后的连场胜利,使蒙古军的信心膨胀到了可怕的程度,他们已经不太畏惧攻打城池了。

    他们不止打着野战歼灭己方主力的主意,也会同时猛攻莱州滨海的各处军堡。甚至有可能……他们会考虑,先平莱州,然后转回头来野战击破定海军!

    娘的,这一下,黑鞑子们真是抖起来了!

    接下去的仗,不好打!

    汪世显冷着脸,连连发令:

    ”传令,各营皆行军法,驻营都将接管指挥,慌乱者严惩不贷,擅自逃亡者斩。”

    “传令,各营存留的木料、石料,立即搬运堆叠于营墙外围,以备转运。”

    “枪、刀等武备,立即发放。无论男女老少,都不能空手。”

    “张郊带百名刀斧手,皆用大盾,立即据守营垒西面壕沟上的木桥,沿途搬运栅栏阻遏通道。”

    “陈横带着本部士卒,登上副墙,警戒防御。余孝武带领弓手,登主墙掩护。”

    “其余都将,集结待命。”

    须臾间,汪世显连下了十几条命令。随着一名名军官领命而出,原本慌乱到近乎沸腾的营垒立即安定。

    汪世显也是资深的军官了。

    论冲锋陷阵,他自认在郭宁所部中不算出众。但二十年时间里,他历经两个统军司,两个招讨司,和宋人、夏人、黑鞑全都打过仗,还在地方上经营过势力,论办事周密谨慎,众多指挥使还没有能超过他的。

    所以郭宁常把守护本营的任务交托给他,这也是一种信任的表现。

    只不过,以前总是郭宁冲锋陷阵,汪世显坐镇后方;这一回,却成了汪世显顶在前头,郭宁好整以暇地在后头休息……

    汪世显忍不住往营垒北面的高地屯堡瞥了一眼。

    对郭六郎的才能,我一向佩服,但那可不代表我汪某人是无能之辈。这几日,且看我如何用兵!就算满地打滚,也掀下蒙古人几张人皮!

    正这么想着,边上几名军官一起鼓噪:“来了!来了!蒙古军逼近!”

    就在汪世显排布人手的短短片刻工夫,蒙古军的阿勒斤赤全不减速,直冲着营垒逼来!

    搞清楚!你们是哨骑啊!这是要干什么?

    区区一百骑,哪来这么大的胆量!蒙古人都疯了吗?

    “让张郊快一点!立即据住木桥!”汪世显转回身眺望一眼,顿时惊得脸色发白,他随手又指身边甲士首领:“你带五十甲士去,火速支援张郊!”

    张郊在投入定海军之前,本是盘踞在安州的奚军军官。奚军首领萧好胡死后,张郊投靠了安州刺史徒单航。因为当时汪世显负责与徒单航联络,故而他与汪世显也结下了一点交情。

    蒙古军入寇以后,安州兵溃失守,张郊侥幸逃生,和许多溃兵一样往中都逃亡,结果辗转月余,最后成了被郭仲元招募,投入定海军的一员。其间的坎坷经历,不能不让人感叹命运无常。

    因为与汪世显是故交,张郊在汪世显麾下当了个牌子头,麾下有刀斧手若干,这几日里主要负责维持营垒里的日常秩序,也督促修建一些设施。

    其中比较重要的,是营垒西面,横跨内外界壕的木桥。本来按照预想,是要在此地设置吊桥的,但因为时间紧迫,先用厚木板简单搭了木桥凑合使用。

    结果,此时木桥就成了壕沟上的薄弱处,非得赶紧堵死了才行。

    张郊带着刀斧手往西面木桥方向急奔,沿途分出五十人,稍微绕了段路,往一处营地搬运出两座丈许长的鹿角。

    按照常理,这也没用多少时间,耽搁不了事。

    可天晓得那队蒙古骑兵发了哪门子疯,竟然不管不顾地冲着木桥全速奔驰,摆出一副要靠着百骑破阵的模样。

    张郊所部距离木桥还有数十步,营垒之外已然烟尘滚滚,蹄声隆隆。

    随即那支黑甲骑兵从烟尘中电射而出,便似一支巨大无比的黑箭,直往木桥上奔来了!

    哪有这般快法的!

    这会儿余孝武所部的弓手还在主墙顶上狂奔,距离还有二三十丈。有弓手眼看局势不妙,一边奔跑一边开弓抛射,箭矢却不知偏到哪里去了,全无作用。

    不能让他们冲进营垒!娘的,这群蒙古人都是野兽,一旦让他们冲了进去,营垒里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张郊的眼睛都红了。恍惚间,他想起当日安州城破,阖城军民血肉横飞的场景,他纵声狂吼:“顶住!上去!举盾顶住!”

    吼声中,张郊弃了直刀,用肩膀撑着大盾往前急奔,打算斜插到骑队前方。

    他所持的大盾,是专门用来恐吓战马的,上面用涂料画着鲜艳兽面,极其狰狞。只要马匹受了惊,骑队稍稍放缓脚步,后头鹿角便落。接着弓手再到,事情就好办了。

    部属们受张郊的激励,俱都高举大盾奋勇向前,没跑几步,却听沉闷的骨骼崩碎声响,接着是不似人声的惨叫。

    原来那队蒙古骑兵冲撞的势头猛烈无比,当先一匹雄壮黑马直接就把张郊撞飞了出去。

    张郊刚落地,滚了两滚。他的盾牌裂成了两片,分别打着转,飞到了数丈开外。他抵在盾牌里侧受力的右臂,直至肩胛处骨骼全断。

    钻心的剧痛让他惨呼出声。然而刚叫了半声,马队赶了上来,连续十余匹战马以铁蹄践踏,从张郊身上驰过。

    张郊惨叫的声音猛然高亢,很快又没了声息,待骑队经过,只在土路中央留下一堆形状古怪的零散血肉。

    其余的刀盾手惊骇欲绝,如何拦阻?数十人轰然而散,片刻后重新聚拢,只在骑队后方挥刀呼喝追赶。

    蒙古骑兵虽只百骑,威势却骇人之极,便如一股腥气扑鼻的黑色旋风,沿着营垒间的道路一直向前。

    骑队最前方,骑着黑马、身着黑色铁网漆皮甲的蒙古大汉纵声狂喊,仿佛平地炸开的霹雳也似:“哈剌!哈剌!阿木塔太!阿木塔太!”

    这是蒙古语,意思是“杀啊!快啊!”

    汪世显很有语言天分,什么蒙古语、西夏语、女真语都不在话下。他自然听得懂,于是便格外恼怒,脸色猛然阴沉。

第一百九十九章 铁骑(下)

    “是我的老熟人来了……”骆和尚沉声道。

    军堡高处的墙头,间隔两三丈留出一道窄缝。窄缝里厢,是将士们的住屋和武库。军堡的规模不算小,但这会儿塞进了将近三千人,还得腾地方给大批战马,难免拥挤。比如这屋里,就塞了李霆和他的好几名亲卫。

    但这会儿,骆和尚、马豹两人也来了。皆因为了隐蔽起见,所有人都不会登上寨墙眺望,而李霆屋里的窄窗正对着蒙古骑兵的突进方向,用来探看很是妥当。

    骆和尚身躯巨硕,肚腹宽大。他往窄窗前一站,便把窗户整个堵住。

    李霆被骆和尚硬挤到旁边,怒得连连跳脚,推了骆和尚几下:“和尚,你哪来的蒙古人老熟人?让开,让我看看!”

    马豹倒不端着。他个子本来也矮壮,索性半蹲下来,推开骆和尚的肚子,往窄窗下方伸头探看。

    才看两眼,他便吃惊道:“是骚鞑子!是蒙古军本部的阿勒斤赤!”

    骆和尚退后两步:“也就只有这些骚鞑子,能来得这么快!亏他们还这么猛,一直杀进营垒里来!不好对付!这下有大麻烦了!”

    马豹也是老行伍,说到阿勒斤赤,便下意识地称他们为骚鞑子。这是因为阿勒斤赤骑兵所到之处,必定恶臭腥风席卷。

    由于环境所限,蒙古人几乎是不洗澡的,也不会清洗身上的衣服。有些蒙古骑兵甚至几年都不会脱掉身上的衣服和靴子,有些人的皮肤甚至和衣服黏连在一起,浑身都长满皮藓。

    但这种折磨,相比于草原上严酷的环境,算不得什么;较之于遭敌人长途突袭而死的危险,更算不得什么了。

    蒙古军的战斗方式中,最常见的便是长途奔走,展开数百里乃至上千里距离的奇袭。而阿勒斤赤骑兵,更是此中好手。

    这些蒙古骑兵在发起突袭前,就不再食用固体食物。他们将风干牛肉的肉松、奶干和马奶搅拌成糊状,盛在羊的膀胱里,塞在衣袍内保温,如果饿了,就解开羊膀胱饮用。

    据说吃这种食物,几乎不会产生粪便,能够连续十几个时辰不间断地策马奔驰。

    这些阿勒斤赤骑兵又习惯在出征前套上多层的裤子和袍服,小解也不下马,直接就释放在裤子里,用裤子和靴筒来承载尿液。这样一来,每一名骑士真是腥骚异常。

    这样的事,大金的将士们多半干不出来,那实在太过羞耻。但蒙古骑士不会在乎。

    草原上往而复来的黑灾、白灾和灰灾磨砺了他们,草原上永无休止的屠杀和灭绝锤炼了他们,使他们拥有了钢铁般的粗砺神经,成为了绝不动摇、绝无顾忌的战士。

    骆和尚知道,那些阿勒斤赤,在遇敌之前还会特意多喝些水,因为在憋尿的情况下,骑兵会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利于控马。

    这对骑兵来说,是非常危险的。有时候战马奔腾起伏,会直接把骑手的膀胱震破,让他们痛苦地死去。但骑士们毫不介意,他们这么做,是因为在膀胱盈满的情况下,对马匹的震动也会更敏感,有利于骑士形成人与马的默契,有利于骑士冲锋陷阵!

    而在骑兵们长途奔袭疲劳的时候,他们又为此准备了专用的皮绳。在最后一次换马以后,阿勒斤赤们会用皮绳把靴子死死绑在马镫上。

    一旦骑兵跨上马背,就无法解开皮绳,只在胜利回到营地以后,才会有专人为他们解开皮绳!否则,死也要死在策马冲锋的路上!

    这样的骑士,在每一部落中都堪为骨干,许多人本身就在草原上赫赫有名,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但在成吉思汗的号令之下,他们离开了熟悉的草原,离开了熟悉的部落,汇集到九斿白纛之下,逢战必冲锋在前。

    如果把普通的蒙古军比作野兽。那么,这些阿勒斤赤断然不是野兽。

    因为他们的武器比野兽更锋利,他们的行动比野兽更迅猛,他们比野兽更嗜血!

    而与此同时,他们又比草原上的枯草更能忍耐。为了胜利,为了杀戮,为了碾碎成吉思汗的敌人,这些蒙古勇士能承受一切劳苦,超越一切极限,杀死一切活物!

    骆和尚本人曾是西京路出色的斥候首领,当年每逢大同府挥军草原,他都亲自担任前哨。正因为这段经历,他更能确定阿勒斤赤的厉害,故而当日在遂州与蒙古阿勒斤赤一触即走,绝不恋战。

    这下,轮到汪世显来面对强敌了。

    “老汪成不成?能顶住吧?”骆和尚只觉得头皮发痒发胀,他用力抓挠了两下,使得短而硬的发茬发出沙沙的响声。

    与此同时,蒙古骑队如虎如豹,卷一股黑风,恶狠狠扑入了营垒之内,顷刻间分分合合,左冲右突。

    营垒里有守军将士冲出来拦阻,蒙古骑兵哪里理睬?他们将手中曲刃环刀平端而过,马到处人头飞起,血溅五步。

    他们冲杀得太快了,靠近木桥的两座营地,这时候都还没来得及阖上栅门。结果蒙古人立即突入内部,大砍大杀,又连续拉倒多座营帐,然后纵马踏过,留下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这队蒙古骑兵的首领名叫岱尔巴图,是拖雷的亲信部下。在拖雷所属的五个兀鲁思里,他也是著名的精悍骑手。

    此前拖雷在河北塘泊追击金军时,岱尔巴图正与各部的阿勒斤赤协同,打探向南深入中原的道路,但拖雷在塘泊间受挫,直接导致了拖雷本人、和许多部下都遭到成吉思汗的训斥。

    成吉思汗是最公正的,谁也不会怀疑他的判断。可成吉思汗发怒时如雷电般的眼神,让岱尔巴图这辈子都难以忘怀,之后连续几天都在噩梦中惊醒。

    岱尔巴图没有参予那场战斗,所以也没有受到牵连,他因而感到更加羞耻。那样的一场恶战,我竟不在?我的刀子上,竟没能沾染那队金军的血?

    羞耻和恼怒,给了岱尔巴图十倍的精力。

    此番他得到四王子拖雷的命令,作为前锋去威慑莱州。他以最快的速度行动,一路上累死了三十多匹好马,也累死了两个人。

    那没关系。草原上每年都会生出数不清的小马驹,正如每年都会生出数不清的蒙古人。

    长途跋涉也让岱尔巴图非常疲惫了。但眼前纵情厮杀的快活,猛然提起了他的精神,让他简直浑身颤抖。当屠杀者的狂笑声和受害者的呼救声互相激荡的时候,他感到了特殊的快乐,以至于原本湿润而冰凉的裤裆里,忽然有了暖烘烘的感觉。

    岱尔巴图哈哈大笑,挥动长刀,掠过了一个女人的后颈,又用力下劈,斩断了一个男人的手,鲜血飞溅到他的甲胄上,在浓黑的血渍上覆盖了新的一层。

    蒙古军所谓的威慑,就是杀戮。

    四王子的命令,就是要让岱尔巴图在莱州凶猛厮杀,全力去制造恐惧和混乱。只有那样,才能把那个姓郭的汉儿和他的部队,从西面的益都城里逼出来。

    这个任务太容易了!

    这个姓郭的汉儿究竟多么勇猛,岱尔巴图没有见识过。但他的下属太软弱了!这样软弱的男女,有什么资格生活在如此富饶的土地上?有什么胆量站在长生天所钟爱的蒙古勇士面前!

    冲突,狂奔,蹂躏,砍杀,岱尔巴图尽情地施展。

    他带着百名骑兵自东面的木桥贯入,驰骋起来威势极大。两片营地里的人们眨眼就被杀死了数百,剩下的有人想结阵抵抗,有人奔向其它的营区,恳求开门放入,有人则似没头苍蝇般的乱跑。眨眼工夫,混乱由这两片营地向外蔓延,宛如巨石如水,掀起了不断扩散的涟漪。

    营垒内部的主道呈十字型,将整个三里多方圆的营垒划分四块,又有好几条辅街作为不同营地的间隔。

    击散了两座营地后,蒙古军稍稍收拢兵力,穿行与主道和辅街,大声叫嚷着继续疾驰,仿佛在寻找下一处突击的营地,又像是有意继续深入。

    汪世显身边,有部下急道:“是不是尽快集中各部,抵挡他们?再往后就是老小营,不少将士的家眷在那里呢,不容有失!”

    “蒙古骑兵进退快如闪电,我们这时候集结,只会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不成!”

    汪世显冷淡地看着蒙古人张牙舞爪,深深吸了口气:“不过百十个蒙古人,慌什么!传令各营,就说,蒙古军小股溃兵滋扰,须臾即平!军民不必慌张,不许妄动,照常筑垒,出营者皆斩!”

    ------题外话------

    《草原帝国》:蒙古骑兵在上马前会穿上配发的所有的丝绸内衣,还有所有的毡袜,使自己看起来肥肥大大的,即使真的忍不住在马背上解手了,在外面也看不出来。因为,最后尿会顺着丝绸大衣和毡袜流进靴子里。……老实说,蛮服气的。

第二百章 不惧(上)

    “慧锋大师只管放心,老汪没问题!百十个蒙古人而已,再多他也能顶住。”屋外忽然有人言语。

    众人回身去看,原来是郭宁慢慢地踱步入来。

    军官们看得到外头的军报,但普通士卒们是没这资格的。他们聚集在一个屯堡里,要时时刻刻小心不能露出行迹为外人所知,要等待着某个必然会到达的时点鼓勇冲杀,情绪很容易压抑。

    一两天还好,时间一长,难免生出乱子。而其中堪为骨干的老卒,还会担心军堡外老小营中的家人安危,更需要多多地看顾关怀。

    在这方面,郭宁有切身的体会,所以他从不吝于在这上头花时间。哪怕外头发现了敌军,也不影响他优哉游哉地从各部军营一路巡视,和许多将士攀谈,和他们大概讲讲外头的情形,宽慰他们不必担心,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屯堡高处。

    见诸将回首,郭宁摆了摆手,又道:“老汪必不有失,反倒是诸位,若有闲暇在这边看着,不妨去安抚一下将士们,让大家都放心。”

    众将连声称是,从屋里鱼贯而出。

    郭宁凝视着狭窗。

    这窗户本来要宽大些。前几日里郭宁调了诸多民伕修补,用片石把脱落的窗框给填补上了,又在内侧夯了层砂土,所以显得格外深狭。

    从那里,蒙古人的狂吼声、铁蹄的奔驰踏地声汇成隆隆一股,不断灌入。一百骑竟能造成这么大的声势,着实厉害。但是到了此时此刻,蒙古人的威胁再大,郭宁倒也不必把一百骑放在眼里。

    无论这一百骑有多么精锐,无论他们来得多快多猛,都是一样。

    郭宁转身出外,往自家中军帐去。

    赵决匆匆跟在后头,郭宁问道:“你说,阿函刚才收拾过那个塌掉的案几么?”

    赵决想了想,摇头道:“恐怕没时间吧?”

    案几被铁骨朵砸塌了,文书卷宗往哪里收拾,得盘算下。郭宁想到地上那些乱糟糟摊开的文书,叹了口气。

    要潜藏声息,就得注意细节;要注意细节,吕函就不能总是往屯堡里来。可吕函不在的话,以郭宁的性子,真不耐烦那些杂事。

    要不,先搁着,打完仗再说!

    郭宁离开屋子不久,汪世显不那么引人注目地往屯堡方向瞥了眼,随即调转视线,紧盯住往来奔驰的人形野兽们。

    郭六郎十有八九在观看战局。还有骆和尚、李霆等人,多半也在看。

    这一场,可不能丢脸。

    蒙古人来得太快,一开始难免吃亏,不过,想想办法,能掰回来!

    蒙古骑兵依旧沿着道路横冲直撞,杀死阻拦在他们马前之人。可汪世显看着他们的冲杀模样,渐渐信心十足。

    如果有人问汪世显麾下的将士,蒙古军可怕么?

    将士们多半会不情愿回答,而最后则不得不承认,可怕极了。

    毕竟,战场经验愈是丰富的将士,与蒙古人厮杀的次数就愈多。他们都记得横流遍野的鲜血、惊恐逃亡的士卒;记得粗壮的蒙古马跑过,同伴的首级滚落,运气好些的,来个肢体横飞,最后依然是痛苦挣扎着,直到咽气。

    那样的场景,不是发生过一次,两次,而是数十次。见得太多了,难免有点心理阴影。

    蒙古军最大的优势,其实就在于此。他们满足于制造恐惧,沉迷于制造恐惧,并且不断地推波助澜,增强这种恐惧感。

    野狐岭溃败之前,大金的军队面对蒙古人,不是没有还手之力,但到了后来,蒙古军稍稍作势,金军就丧失秩序、自相践踏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

    难道蒙古军个个都三头六臂,杀人不带歇气的?

    当然不是。

    只不过恐惧会传染,会一层层叠加。大金的军队那一场场脆败,其实不是败给蒙古人,而是败给了自己的恐惧和动摇。

    好在这种恐惧,在定海军中影响并不深。

    能够在大溃败中退入河北的将士,本身都是北疆军中最坚韧耐战者。随着郭六郎的崛起,将士们接连收获胜利,他们的信心便愈发振作,并不畏惧与蒙古军正面对抗。

    更妙的是,汪世显注意到了:莱州本地的百姓们,和北疆的百姓不一样。他们只从传闻中听说过蒙古人的可怕,却还没有亲身的经历。所以他们对蒙古人的恐惧,并不似北疆军民那样深入骨髓。此时此刻,哪怕蒙古军攻入营垒,百姓们只是骚动,却不至于崩溃。

    说到底,蒙古军太远,而郭宁所部很近,他们亲眼见过郭宁所部的厉害,就有盼头。而这股盼头本身,就是对抗蒙古人最好的武器!

    汪世显甚至看到,许多壮丁已经拿着分发到手的武器,在各处营地的栅墙后头列队了!

    这种时候汪世显如果慌乱,百姓壮丁们就会慌乱;但如果汪世显镇定自若,百姓们各守营垒,这群骚鞑子看似张牙舞爪,又奈我何?不过百骑罢了!

    终究军心可用,民心可用。

    而汪世显该做的,就是将其作用慢慢地发挥出来……

    “传令,就说蒙古军数量稀少,各营只需据守本处,击退偷袭的三五狂徒即可!”

    “传令,今日守营牢固的,晚上赏酒赏肉!有斩蒙古骑兵首级的,赏钱一贯!”

    有傔从在旁嘀咕:“是不是赏的少了点?”

    正因为赏额开得少,才能让军民百姓放心!汪世显冷哼一声,也不解释。

    几名傔从奔往墩台后方的望楼传令,汪世显又向他们大吼道:“不要用旗语,让各处戍台上的士卒喊起来!要喊得响亮,让阖营百姓们都听清楚!”

    于是,数人大喊,数十人大喊。此前领着百姓们修建工事,这会儿分散在各营的将士们也都大喊:“守住营地别动!守住了,晚上就有酒肉吃!杀一个蒙古人,赏钱一贯!”

    岱尔巴图策骑奔走着,忽觉哪里不对。

    这种感觉好象是心悸一样,突如其来,令他差点在马上存身不住;事后回顾,却又找不到征兆。

    哪里出了问题?

    他努力想着,纵马继续向前。

    耳畔有风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往低处俯身,避过一支箭矢,随即又挥刀砍死了一个慌慌张张从眼前跑过的农人。这一刀切入的位置较低,刀锋所过之处,那农人的肚腹开了个大口子,顿时脏腑横流。

    岱尔巴图催马向前,把落地的脏腑踏得稀烂。马蹄踩踏下去的软和感觉,让他大笑数声,很是痛快。

    笑了两声,他猛然发现了问题在哪里。

    人呢?

    这个农人死后,眼前就没敌人了?

    那些本该在纵横道路间哭嚎逃窜的人呢?全都躲回营地里去了?

    不该啊,我刚杀入营垒,就连续攻破了两处营地,砍杀了无数持刀枪者,然后把剩下的人都赶出来了。他们应该散播惊恐的情绪,使得其他汉儿也开始奔逃啊……这些人怎么就不见了?

    岱尔巴图猛然勒马。

    他们这一行骑队,势如破竹地往来冲杀,骑队所经之处,鲜血浸透土地,几乎形成暗红色的泥沼。而残缺不全的肢体、碎裂的头颅、被抛弃的兵刃横七竖八地散落。

    但前方,没有人了。

    好几处高大望楼上,都有汉儿士卒正在大声叫嚷。嚷的是什么,岱尔巴图听不懂。可伴随着叫嚷声,岱尔巴图再看左右的道路……那里也没有人了。

    岱尔巴图随便选了个通向主道的辅街,呼哨一声,领着部下们疾驰通过。

    辅街两旁的一道道栅栏后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他们拿着粗劣的长枪,隔着栅栏摆出戳刺的姿势。他们的眼里有恐惧,嘴里乱嚷不停,却偏偏不肯逃出营地。于是,岱尔巴图就没了轻松挥刀砍杀的机会。

    岱尔巴图也不太容易杀进营地。毕竟那栅栏上搁这的枪刀如刺猬也似,阿勒斤赤们大都不披重甲,硬冲进去,难免要死几个同伴。

    身为阿勒斤赤的首领,岱尔巴图一向不把人命放在眼里,无论敌人的,还是己方的。可这会儿他忽然感觉,这样不太划算。

    冲进营地里又如何?哪怕砍杀了一个营地所有人,接下去还得面临一个个严整的营地。难道一个个砍杀过去?这片营垒里有多少人?几千?上万?那是要累死人的!

    嘿,莱州这地方的汉儿,既狡猾又胆怯。他们什么也没做,就只是不动弹,可我好像,拿他们没什么办法了?

第二百零一章 不惧(中)

    “蒙古人停步了!他们不敢硬闯营地!指挥使真是明断!”

    汪世显的副手,是个秃头鹰眼的精悍中年人,名唤温谦。见蒙古骑兵奔驰的速度慢慢放缓,温谦不由得目光灼灼,满脸激动。

    “小道而已。”汪世显微微颔首。他的语气,并不是自矜或是故意谦虚,话语中更多的,反而是苦涩。

    过去数年间的惨痛失败,使许多将士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轻骑兵就像是薄而锐利的锋刃,杀伤力虽然可怖,却切不断重铠坚甲。而万人规模的营垒自家不乱,便无破绽,敌军少量骑兵纵然突入,也无所施展。

    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是武人的常识!有什么可赞叹的!

    是因为我们这些年来的软弱,才使得蒙古人嚣张狂妄至此……但他们嚣张过头了,就得拿命来还!

    阿勒斤赤?蒙古精锐?才一百骑而已!

    我军只要按部就班,他们便是来送死的!

    “营地稳住了!不能让蒙古人逃跑!”汪世显目光锐利地盯着蒙古骑队,冷冷地道:“催促各部,分头封锁外墙,阻断沟壕!这块肉既然送到了面前,我要它烂在锅里!”

    军令既出,几处戍台上的旗帜连连摆动,鼓号之响此起彼伏,汪世显的部下们旋即行动,营垒的内部依然严整,而外围高墙上,出现了好几队手持强弓劲弩的士卒。

    此前余孝武带领弓手沿着高墙支援,却晚了一步才赶到东面木桥,眼睁睁地看着张郊战死。这使得他愤怒至极,脸色铁青。

    他卷起袖子,与两名士卒一起搬动着沉重鹿角,将之栏在木桥尽头,随即厉声道:“指挥使有令,封锁外墙!我们守在这里!一步都不能退!”

    他说话的时候,完全不看另一队士卒。

    而那些士卒各自羞惭,有人几乎要哭出来。一名什将当即咬牙抽刀,在英俊的面庞上划了一道极深的伤痕:“兄长身死,我部遂溃。但我们不是怯战!不是怕死!今日必灭这群鞑子,为兄长报仇!”

    张郊忽然战死,部众溃散,按照军法,这些部属人人当斩。但这什将乃是张郊仅剩的一个族弟,名叫张阡的,素日里与张郊亲密,余孝武竟不好下手。

    当下张阡又带人在鹿角前头站了一排,人人皆持刀盾,狂吼道:“宰了鞑子,为都将报仇!”

    岱尔巴图注意到了营垒外围的动向,但并没太当回事。

    普通的蒙古人不了解中原王朝诸多民族的源流。在他们的概念里,女真人是中原之主,契丹人是被打败的衰弱族群,而汉儿,则是世世代代被女真人和契丹人统治的软弱者。

    这想法基于现实,不能说有错。

    而蒙古人在过去数年间连续击败金国的军队,更强化了这一概念。他们愈来愈确信,汉儿的数量极多,其中偶尔也有豪杰,但绝大部分人怯弱而易于驱使。汉儿是很好的农夫、工匠和奴隶,却绝非沙场上的能手,根本不足以与蒙古军对抗。

    所以局面纵有微妙的变化,岱尔巴图也不慌乱,甚至丝毫都没有考虑过退出营垒以外。

    四王子发来的情报很清楚,那郭宁的精锐主力数千人,都去了益都,留在莱州的,都是老弱和临时纠合的杂兵。

    蒙古阿勒斤赤纵横践踏这些孱弱之众,便如虎豹行于羊群,纵然羊群聚集,又有什么可怕的?难道羊群还能反噬虎豹么?

    这些层层叠叠的、粗糙的营地,确实是种阻碍。但虎豹始终是虎豹,羊始终是羊,不用慌,只不过捕捉起来,比原来麻烦些……今日一定要把这些汉儿的营垒搅得天翻地覆,让他们人人丧胆!

    四王子知道我们的战果,一定会快活的!

    岱尔巴图稍稍勒缓马匹,对身边的同伴说:“找个松散的,找个女人多的营地!冲进去杀一通,把人赶出来!”

    草原上部落间的厮杀,便是这样的。岱尔巴图是最好的阿勒斤赤,他曾无数次顶风冒雪,长途奔袭,在荒原中寻找敌对部族安置女人和孩子的宿营地,一旦突袭营地,屠杀营地里的女人和小孩,在外战斗的男人就会慌乱不堪……然后蒙古大军就会把男人也杀死,把整个部族灭绝。

    这种使用过无数次的手段,其实无须多吩咐,每一名蒙古骑士都熟稔至极。

    而掩在一处处营地外围的,也是木栅而非夯土的城墙,木栅后头的景象瞒不过人的。经验丰富的好手甚至不需要看清楚什么,只纵骑掠过,眼神中隐约留下的图像,就能让他们做出最清楚的判断。

    几乎只过了十个呼吸的时间,好几名骑兵兜转马蹄回来,一齐指着道路尽头某处营地:“那里!那里有女人和孩子!很多!他们很害怕!”

    铁骑轰鸣,黑色的旋风再度卷起。

    “娘的!这群蒙古人,都是疯狗吗!”在高处观战的汪世显忽然破口大骂。

    他抽刀在手,向左右喊道:“跟我来!”

    与此同时,岱尔巴图纵声咆哮。“苏合!阿斯尔!达日泰!你们突上去!”

    随着他的号令,三名骑士疯狂挥鞭,将良马的后股抽得血肉模糊。战马愤怒地嘶鸣着,缰绳却又被死死地勒住,随即头颈被抱住,马头也被毡袍裹住。于是马匹一边扭动脖颈,一边狂奔。下个瞬间,他们便连人带马地猛然撞上了栅栏。

    栅栏是在几天里仓促搭建的,整个营垒内部,分成二三十个营地,每个营地都有栅栏。但因为工程量太大,每一处栅栏的防御力其实都很一般,就只是用木头横竖捆扎,然后在背面抵一根木桩而已。

    第一匹健马撞击上来的时候,这一段栅栏猛然摇晃,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而那匹蒙古马反而折断了骨头,倒地哀鸣。第二匹健马又撞,栅栏上数十处草绳捆扎处同时崩断,好几段厚木板猛然绽开,木屑飞溅。

    而第三匹健马随即跟进……轰然大响声中,栅栏坍塌!

    战马翻滚着压倒了整片栅栏,修长的马颈扭曲成了可怕的模样,而双足被捆扎在马镫上的蒙古骑士也随之翻滚,口中狂喷鲜血。

    数十匹战马从栅栏的缺口冲入。

    岱尔巴图的战马腾跃如虎,他高举长长的直刀,刀锋闪耀光芒。刀光如电向下,划过一名壮丁的脖颈,将几乎将他的脖颈切断了三分之一,而战马继续前进,他反手又是一刀,第二刀从后方插入那壮丁的左胸,虽未穿透,鲜血奔涌。

    更多的骑兵涌过缺口,挥刀砍杀声,喊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蒙古人的判断一点没错,这座营地里,真的有很多女人和孩子。

    郭宁所部的将士亲眷们,大都被提前安置到了莱州西面的西由镇三山港,若有万一,随时可以登船入海避难,但也有少量依旧留在海仓镇。

    这些妇孺都被安置在营垒内侧较安全处,却不曾想,蒙古人就像是能够追踪血腥气的狼犬一样,直贯入这处营地里!

    姚师儿的妻子冯氏面色惨白,她在北疆也经历过好多次战败,都是险之又险的逃出了性命,这种将死的感觉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她们的前方,是蒙古人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是战马奔腾,撞散营房木屋的闷响声,是己方同伴们重伤时的惨叫声,那声音汇聚在一起,汇成某种可怕的东西在空气中蔓延,让人手软脚软,不能站,也不能跑。

    她凭着本能,把两个小孩儿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遮护住他们。

    然后,有人揪着她的发髻,把她猛拽起来,还向着她大喊。

    冯氏的性子有点柔弱,她快要崩溃了。她看得见,听得见,却反应不过来,脑海中一片空白。于是那人用力抽了她两巴掌,打得她嘴角溢血,牙齿都开始晃。

    “啊?”冯氏终于清醒过来:“阿涵你也在啊?”

    吕函冷着脸,把冯氏往后推,然后又对两个孩子道:“往后跑,有人掩护你们,不要怕!”

第二百零二章 不惧(下)

    吕函从军堡出来以后,便在各处营地走动,安抚人心。

    她和郭宁自小一起长大,耳濡目染,郭宁擅长的,她也擅长。只不过大金国这些年来儒风甚盛,汉家的女郎虽不似南朝宋人女子那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也不至于一直抛头露面。所以,她素日里大都把精力放在郭宁本部的老小营,仿佛孩子王一般。

    但眼下这时候,可顾不得那些儒生规矩,非得吕函亲自出马才行。

    吕郭两家是世交,吕函姐弟两个便是郭宁的亲人。虽然尚未举办婚礼,她已普遍被将士们当作主母来看。

    她到哪里,哪里的将士们都尊崇异常,连带着百姓们也有主心骨。却不曾想,这会儿她身处的随军家眷营地里,却被蒙古人硬闯入来了!

    此时听到吕函的叫嚷,好些妇人们身上有了力气,都带着孩子往后跑。这时候,快一步就可能是生,落后一步,可能就要死,每个人哪怕跌倒了,也手脚并用,踉跄奔跑。

    而吕函却不退后,反而大声叱道:“倪一!你们围着我做什么?向前去杀敌!”

    郭宁本人要在高处的军堡里等待时机,却不能不顾吕函的安危。他派了二十名傔从跟随着吕函,而带领这些傔从的,则是倪一。

    这些傔从们,都是郭宁在军中收拢的少年军士,平日里待他们如子弟。吕函也时时督促他们读书习武,仿佛他们的长姊,又仿佛他们的母亲。

    此时听得吕函喝令,倪一却连连摇头,只道:“快走,快走。”

    吕函怒了:“你想什么呢?你们几个兵甲俱全,成天跟着我,原来只是吓唬人的吗?”

    倪一脸色骤然涨红,张了张嘴,嚅嗫道:“节帅让我们护着你呢……”

    他话音未落,吕函厉声骂道:“蒙古人真要杀透了营地,你能护得住谁!”

    吕函向来温和,这会儿却尖声大喊,嗓子都破音了。

    倪一还在犹豫,吕函一翻手,竟从袖子里抽出了短剑:“你若不去,是要我杀敌给你看吗?”

    倪一咬了咬牙,指了数人留下,自己带着其余同伴,沿营间窄路大步向前。

    郭宁所部在中都时,尽情搜罗武库中的装具,到莱州以后,遂特显甲械精利,所向披靡。郭宁的本部,在装备上头自然更要超出各部一筹。

    郭宁给吕函安排的傔从,都是特意挑选出的好手,个个胆勇过人。而这些少年们过去数月吃喝不愁、日常勤练武艺,普遍都长高了,也壮了。此时二十人皆披甲胄,持锐器,宛如铁塔!

    二十人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听前方阵阵喧闹,几名百姓仓惶逃出。而一栋低矮木屋后头,浓郁的血腥气喷涌,随即转出一名周身浴血、形若黑虎的蒙古骑兵!

    那骑兵见到倪一等人,口中咆哮如雷,直接就纵马冲杀。

    而傔从们面对战马奔来的势头,全不躲闪,个个站立原处,仿佛呆若木鸡。眨眼间,蒙古骑士冲到近处,那战马沉重的呼吸几乎喷到了倪一脸上!

    倪一狞笑一声,高声喝道:“斩!”

    随着他的呼喊,身边数人一齐冲前,举起重刀利斧,猛往下砍。

    这些少年傔从,都是和倪一关系亲密的,也都似倪一一般,酷爱打熬力气,使用重型武器厮杀。

    瞬间七八柄大刀大斧搂头盖脸,从左中右三路同时劈来。那蒙古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怎么招架?他只能全力挥刀,试图杀一个够本,手中环刀砍在倪一脖颈处的金属顿项,却立时迸断,而长刀大斧同时落在他的马上和身上!

    战马的粗壮脖颈被一斧子砍开。战马嘶鸣前仆,浓稠的马血漫天喷溅。

    那蒙古骑士的右臂、左臂、右腿齐断,肢体腾空飞起。他的面门更是正中一斧,锋刃从脑袋到脖颈,一直落到胸前,几乎把整个人劈成了两半。巨大的伤口中,脏腑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人马皆死,但尸体还在前冲,正正地撞上了一名傔从。

    数百斤的力量将那傔从砸得连连踉跄,勉强站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半跪在地,发出沉重的喘息,慢慢伏倒。这时候根本没人顾得上他,后头的傔从立刻抢上来,继续簇拥成密集队列。

    营垒较内侧的营地,大都住着郭宁本部将士的亲眷,修建营房最早。

    当然,这营房也不过是用夯土和木头急就章拼凑出的,比当日馈军河营地的房舍还要简陋,但房舍毕竟是房舍,蒙古骑兵可以拽倒撞踏帐篷,却拿这些营房没有办法,他们杀入营地耀武耀威的同时,队伍却迅速被这些房舍割裂了。

    蒙古人继续纵马奔驰,激起漫天的烟尘,烟尘中骑士的身影仿佛鬼神般令人生畏。

    而倪一看着这些狰狞身影,却只有杀气冲天。

    北疆溃兵里,是人人都和蒙古军有着家族血仇,倪一也不例外。他投入郭宁麾下,便是为了跟随郭宁与蒙古军厮杀,亲手为家人报仇雪恨。

    可恨的是,当时河北塘泊间一战,倪一受命高举军旗紧随郭宁,所以他本人名下竟然全无斩获。倪一为此恼怒异常,早就盼着下一次杀敌的机会,这会儿既然吕函有令,他便不客气了!

    已经杀了一个,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乃至更多!

    阿勒斤赤名声赫赫,但也只是蒙古军的哨骑罢了。如果野战相逢,本军确实难以应付……按照骆慧锋大师的说法,至少要用五倍以上数量的精锐轻骑,才能抗衡。

    但现在,他们闯进层层叠叠的营地里了,十成本事,还能用得出几成?

    他们再凶猛善战,也是人!是人就杀得死,没什么可怕的!

    营地里弥漫的尘土愈发腾起,蒙古人一旦冲入营地,外头便看不清楚战况的细节,只听得有人高喊;有马嘶鸣;有铁甲沉重坠地的声音;有大斧砍中网甲,使得甲环连连迸开的清脆声;有刀斧彼此撞击相格,发出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之响。而上空中,更有箭矢飕飕破空的锐声,时时响起。

    擐甲傔从入阵,蒙古骑兵的冲击势头明显一滞。但双方的数量毕竟悬殊,很明显,傔从们并不能一直阻遏他们。

    吕函跺了跺脚,向身边余下的傔从们道:“你们也去!”

    几名傔从还在犹豫,前头蹄声大作,数名蒙古骑兵摆脱了倪一所部的纠缠,纵声高喊着杀了过来!

    吕函的脸色白得简直透明,却不后退,她握紧了手里的短剑。哪怕这短剑其实只是妇人孩子的玩意儿,并不能当真用于沙场搏斗。

    “给我杀上去啊!今天你要是怂了,一辈子都不要上老娘的床!你……你就是老娘养的!”

    吕函的背后,忽然传来冯氏带着哭腔的大喊。

    吕函吃惊回头,才发现身后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却不知哪个才是冯氏的入幕之宾。

    那些壮丁汉子一开始下意识的逃跑,但很快就站住了脚步,折返回来。他们全都持着临时颁下的武器,有人双手握着长枪,姿势却像是握着耙子,也有人拿着长长短短的刀,手有些抖,可刀尖锐利,闪烁着寒光。

    这些武器,原本是属于莱州地方乡豪和猛安谋克军的,郭宁所部将他们沙汰以后,便把剥夺的兵器发放给荫户百姓们,武器不算精良,但足够用了。

    这几天里,吕函认识了其中不少人,比如年已六旬,须发皆白的老头胡驴子,又比如那个经常眼神闪烁,好像总是心怀鬼胎的书生周客山。还有许多吕函不认识的,普通的山东百姓也在这里。

    他们明显都很害怕,但却向前越过了吕函站立的位置。

    周客山大声嚷着:“我们人多!我们人多!不要慌!大家排紧了向前!”

    他说得很对,但勉强排成的队伍向前走了几步,也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上百人一齐拔足狂奔,仿佛炸了窝的蜂群般冲了上去。

    山东的百姓们,都那么勇的么?这情形反而把吕函吓了一跳,她伸了伸手,想要抓一个熟人问问,却哪里抓得住?

    上百人冲了过去。随后又是上百人,拿着农具和木棍奔来。

    甚至有膀大腰圆的健壮妇人,手里拿着石头,隔着老远就扔。烟尘中惨呼此起彼伏,也不知道她是砸中了蒙古人,还是砸中了自家同伴。

    营地以外,汪世显满头大汗地带人赶到。

    他到底只是久经沙场的老卒,不是算无遗策的名将。蒙古骑兵不退反进的动作,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生出了不少麻烦。

    但汪世显对整个局面的判断没有错:只要各处营地不乱,蒙古骑兵的力量就无以施展;蒙古人不能制造动荡,他们自己便会陷入难以抽身的境地!

    “传令,各处营地依然不动!各部依然封锁外墙,阻断沟壕!只要我们不乱,蒙古人死定了!”

    汪世显挥刀前指,喝令部下们:“给我杀!这一场能赢,我们场场都能赢!”

    随着汪世显率部突入,营地里仿佛沸腾的油锅被加入了水,厮杀声一时间高亢到无以复加。而片刻之后,营地又猛然安静下来。

第二百零三章 人潮(上)

    日落之前,骑队稍稍加快了速度,像是黑色蚁群那样,沙沙地没过连绵的荒芜田地。所有的人,甚至连牲畜都知道,饮水和休息的地方就在前面,因而走得很起劲。

    前方的阿勒斤赤们派了人,骑着快马奔回来,传信之人并不进入大军,而是策骑登上一座土丘,调转马头,向左右两边各跑三次,再顺逆转圈三次。将士们都明白这种信号的含义,那代表前部的勇士们快速攻占了一个据点,并且杀死了据点里所有的人,没有放过一个。

    骑队抵达据点的时候,纳敏夫正满心欢喜地抚摸着一领山文甲。甲胄上满是淤泥和血渍,不过,那没关系,这几个月来,蒙古军在汉地掳掠到了大量的工匠,他们都有好手艺,能够很快就修复甲胄。因为如果修复不了,纳敏夫就会把这个工匠杀死。

    纳敏夫粗糙的手指付过甲胄表面,满足于甲叶厚实而坚固的触感。他忽然想到,还有配套的革带和护心镜没有收起来,连忙趴在尸堆里,仔细摸了摸。

    这都是大件,很容易找到,翻开一具无头的尸体,革带和护心镜就被压在底下的泥泞里。

    纳敏夫在赤裸的尸身上踢了一脚,想了想,又踢了下在旁闲逛的黄毛巨汉忽噶:“你要仔细点!”

    忽噶高大的身躯动也不动,嘿嘿直笑,只伸手往血泥里掏了掏,装装样子。

    纳敏夫摇了摇头,转而冲着钱不花吆喝两声。

    钱不花刚抬起头想回应几句,阿布尔粗鲁地拉了他一把。于是钱不花带着几十个汉人奴隶,继续去剥死者的衣服。

    在蒙古高原上,一切物资都是缺乏的。大蒙古国连战连胜,尽情攫取。但每次胜利,也都带来了广袤的疆域,挟裹了更多的奴隶、工匠,抬高了蒙古人的眼界。于是,物资依然不足。

    所以钱不花手下的奴隶们,每次都会彻彻底底地搜罗战场。他们要的不仅是铠甲、兵器、马匹,也包括衣服、鞋帽、布帛、茶叶和死者随身携带的各种零碎物品。

    这些东西都被搜检出来以后,城寨里就只剩下赤条条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搁着。

    纳敏夫看了看周围,还是觉得可惜。这阵子抢来的女人,都被四王子勒令杀死了,因为觉得这些女人会影响蒙古大军行进的速度。其实女人心细,用她们来搜罗东西,比男人奴隶的收获更多。

    这时后方蹄声轰鸣传来,纳敏夫连忙一溜小跑,让部下们把整个城寨清理干净,把尸体扔进城寨后方的荒滩,免得绊倒了贵人们,然后又在每一处道路弯折的地方,点起松明火把。

    待到这些事都办妥,纳敏夫和部下们退出城寨,把额头贴在地面,等着四王子拖雷的到来。

    四王子和普通的年轻蒙古人一样,活泼好动,看什么都有趣。他还不像他的兄长们那样,格外注意贵人的身份。所以他对待纳敏夫这样资深的百户挺尊重,时常赏赐些小玩意儿,或者给几句夸赞。

    纳敏夫很喜欢四王子,也一直希望四王子能够尽快建立足够的功勋,把属于他的兀鲁思扩张得更大。

    但今天,四王子的心情显然不好。

    纳敏夫跪伏在地面,只听到四王子重重的脚步声。在他的后头,还有许多人跟着。但没人说话,只有一个斥候骑兵紧随在拖雷的侧面,低声道:

    “所以……岱尔巴图就像是狼獾钻进兔子洞里那样,冲进敌人的营垒里去了。但我们等了很久,没看见他出来!”

    拖雷沉声问道:“很久是多久?”

    “太阳从胳臂一样高,到落到地面熄灭的时间。”

    另一名哨骑道:“说不定岱尔巴图被敌人杀死了……敌人建造了密集的营垒,还有壕沟和外墙!他们在营垒里,一定安排了许多士兵!”

    拖雷摆了摆手,示意两名骑兵都退下。

    他大步迈入营寨里,扫视了一圈,找了个火塘边的地方,把手里的马毡一扔,直接坐在上头。

    弘吉剌氏的千户,拖雷的好友赤驹驸马紧随其后,其余的千户、百户们,纷纷跟着入内。有随军的奴隶,也就是孛斡勒和兀剌赤们,连忙安排吃喝。

    随军的马匹里头,有些是专门背负枯枝柴禾的。奴隶们用这些枯枝点起篝火,在篝火上架起大锅,往里倾倒清水和大块的奶酪,再把切碎的牛羊肉块倒进去,最后撒入小麦。

    小麦的香气,让每个人都露出舒适的表情。赤驹驸马又专门安排了人,为拖雷烤了一条牛腿。

    拖雷喝着奶粥,解下腰间的短刀,切割下一条条的肉大口咀嚼。

    此前在河北塘泊的那场失败,并没有造成兵力上多少折损,但拖雷回报军情以后,成吉思汗立即就把这一场战斗,和许多俘虏们的口供联系到了一起。

    成吉思汗明白了,己方失败并不仅在战场。

    如果光看战场上尸体数量,死掉的金军战士要比蒙古人多许多。问题是,整支蒙古大军都被那个叫郭宁的耍了。他拿一支女真人骑兵当作诱饵,以此来调动了大军的行进方向,用来达成他自己的某种目的。

    成吉思汗非常不喜欢这种被人操纵的感觉,于是恼怒地痛责部下们。好在拖雷绝非塞责之人,他勇敢地站出来,主动承担了战斗失败的责任。仗着成吉思汗的宽容和宠爱,他保下了好些人的命,保下了更多人的脸面和财产。

    好在此后的每一场战斗都很顺利,蒙古骑兵们奔走在中原,就像奔走在草原一样,简直没有感觉到任何威胁,每一天,他们都攻下更多的城池、掳掠更多的财富。

    所有人心满意足地厮杀了两个月多,直到最近,局势有所变化。

    在蒙古军的袭击下,大金这个虚弱的巨人,已然浑身浴血,创伤遍布;但与此同时,这个巨人也在渐渐地恢复元气。

    那个曾经被成吉思汗嘲笑的卫王完颜永济,丢了性命,换了新的皇帝。而新皇帝的朝廷里,又确实有些很得力的部下,比如完颜承晖、仆散安贞之流。

    另外,还有两个新受重任的汉儿将军苗道润和张柔,也很让人头痛。他们都是河北、中都地方的地头蛇。无论征兵征粮,乃至出兵袭扰,都很得力,蒙古军击败他们容易,却无法真正压制他们的活跃。

    成吉思汗此前以哈撒儿和斡陈那颜作为左翼,令他们越过中都,劫掠蓟州、平州,进而对中都形成包围态势。

    但在苗道润和张柔的努力下,哈撒儿和斡陈那颜竟然始终不能越过中都,而聚集在中都的金军愈战愈强,甚至有两次试图反攻涿州和居庸关!

    居庸关一旦有失,蒙古军回返草原的两条通路就被截断其一,在战略上大大的被动了。而蒙古军的兵力随着不断胜利而不断稀释,又渐渐难以保持强大攻势。

    成吉思汗不得不考虑应对之策。而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收缩兵力到中都城下,以一场对大金中枢的痛击,作为整场南征的结束。

    当成吉思汗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中都大兴府,拖雷便得到成吉思汗的授权,全权负责山东地区的军事任务。

    拖雷很清楚,面前唯一有威胁的敌人是谁。

    那些城池,和城池里无数的兵马,都不值一提。想要赢得战争的胜利,必须打败郭宁。

    现在该是所有人回报拖雷的时候了。拖雷希望所有人全力作战!

    此时受拖雷掌控的,除了他的兀鲁思里五个千户以外,还有包括弘吉剌部在内的五个千户。这十个千户中的可战精锐,加上临时抽调战奴和仆从军们,整整一万人。

    这一万人,正处在一个郭宁全没料到的地方。拖雷确信,自己能够一口气打碎莱州,然后,在野战中打败郭宁,一洗耻辱!

    想到这里,拖雷把视线投向一个坐在下首的年轻人。

    这年轻人作汉儿服色,眼神锐利,身材高大,背脊挺直。虽然坐在蒙古贵人当中,但全不似那些寻常降将般谄媚,而仿佛一杆痛饮人血的铁枪,锋芒毕露。

    拖雷心里有些感慨,端起奶粥,向那年轻人示意:“你放心,我说到做到。潍州的一草一木,我们都不会动!”

    那年轻人微微躬身以示感谢,却不言语。这种姿态,在习惯了征服的蒙古人面前,极显桀骜,周边的好几名千户不满地瞪着他,而他的面色丝毫不变。

    拖雷对此并不介意。

    有能力的人,总会有些脾气,但成吉思汗说过,只有依傍成密林的树木,才不会被风吹倒,只有结成狼群的狼,才能在草原上生存。偶尔这么一个,两个出色的汉儿,他们彼此还在对抗……能顶什么用呢?

    拖雷咕嘟嘟地把奶粥喝完,站起身来。

    他满意地看到,所有的千户、百户们几乎同时把手里的食物放下了,所有人凝视着他们的首领。

    拖雷说:“岱尔巴图没有做错什么。他失败了,是因为他和他的部下从邹平出发,都累了。但他的失败,会让我们的敌人产生误解。敌人以为我们还在远处,就会松懈。其实,我们离他们非常近了。”

    他把垫在身下的马毡拿在手里,沉声道:“休息够了,现在行动。今天半夜就开始进攻!天明时,拿下海仓镇!”

    脱撒合、者迭儿和塔里忽台等千户们齐声喊道:“乌日格希拉!”

    百户们和普通的蒙古骑士们也大声高喊起来:“乌日格希拉!”

    ------题外话------

    “乌日格希拉”是蒙古语前进的意思。据说,俄罗斯人喊的“乌拉”,就来自于蒙古语的“乌日格希拉”。

第二百零四章 人潮(中)

    今日一战,大家虽然死伤很多,但最终打了胜仗。

    虽说被突入营地的时候,局势非常危险,前后三座营地被打破,死伤百姓数百,但汪世显为了鼓舞士气,仍然大大地夸赞了营地里的所有人,并立即兑现了赏酒赏肉的承诺。

    这是必须的。

    面对即将到来的蒙古军大部队,郭宁能够发起决胜一击的前提,是海仓镇和莱州各地的军堡不动摇。哪怕蒙古军的主要力量不会摆在攻打营垒,海仓镇也至少得保有与蒙古人的一战之力。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整个营垒里上万的军民百姓拿出十倍的胆量和信心,必要的时候,还要承担巨大的牺牲。

    所以郭仲元的胜利消息,已经被露布发送到莱州各地,藉以鼓舞。

    但那还不够。

    所以,击败蒙古阿勒斤赤突袭的胜利,也值得大肆宣扬。

    那些浑身恶臭,犹如鬼怪的蒙古轻骑,是奔驰在蒙古大军最前方的利刃,曾经无数次地像今天这样行事。

    高速奔驰,长驱而入,扰乱城池内部,造成动荡,散播恐惧,然后,就使得看似坚固的城防崩溃。他们做过太多次,太理所当然了;这次也照方抓药,准备赢来理所应当的胜利。但他们失败了。

    一场鏖战结束,最后清点战果,发现只有十余名阿勒斤赤死于倪一所部的重刀大斧。而更多的人,是死在疯狂纠缠反击的壮丁们手里。

    相应的,最初被蒙古人突破后的两个营地,死伤十分惨重,反倒是后来与蒙古人死斗的壮丁们活下来不少。

    正如汪世显所说,只要自己不乱不怕,蒙古人是人,又不是真的鬼怪。

    营地里上万人摆在这里,一人一刀,就能把一百名蒙古骑兵砍成碎片!今天能打败一百人,明天就能打败一千人!

    这些话,也是汪世显当晚反复说给百姓们听的。

    他安排了额外的酒肉,也真的准备了一百贯钱……每个蒙古骑兵的性命值一贯,凡是杀死蒙古骑兵的,都有赏赐。有趣的是,战斗到最后时分,蒙古人越来越少,而围上来的壮丁和将士越来越多。结果好几个一贯钱的赏赐,最后被分成了五六份乃至十份以上,每人到手只有几十个泰和通宝叮当作响。

    有钱总是好的,一整场的庆祝也有效果。

    百姓们没有被死伤所带来的恐惧控制,甚至还有人开始憧憬着,等到蒙古人被打退以后,明年的春耕会怎么样。而汪世显也哈哈大笑着陪着百姓们一起幻想。

    他知道,百姓和军人不一样,军人早就习惯了生死,而百姓们的神经不可能始终绷紧,他们需要舒缓的间隙。非得给予他们调整的时间,才能指望他们去迎接更激烈的挑战。

    好消息是,蒙古军的主力尚未迫近。歼灭蒙古军哨骑以后,汪世显捏着鼻子去检查了他们的袍服,确定他们是至少奔驰三百里以上,长途跋涉至此的。

    蒙古军主力的行军速度不可能快到这个程度,所以,汪世显至少还有两天时间,来针对性地完善防御。

    汪世显已经仔细想过,明天该怎么安排。

    他是最早跟随郭宁的部下,可如今,好几个人在郭宁麾下的地位都超过了他。

    再不努力,难道要被郭仲元爬到头上了?

    汪世显很有危机感,所以,他也就格外注意鼓舞士气,预备大战。

    但也正因为鼓舞了士气,一些将士各回营地之后,难免稍稍松懈一点……这是一张一弛的人之常情,断难避免。

    当天深夜,丑末寅初时分,营垒西面的望楼上,负责值守的壮丁梁阔和葛青疏正在放哨。

    海仓镇周围的几处望楼,都是按照统一规格建造的。

    来自北疆的老卒们,对行伍营寨的规矩最熟悉不过,所以这几座最早修建的望楼,全都牢固规整。对几处望楼之间如何联络,以望楼为中心的哨卡如何分布,都有明确的规定。

    但随着精锐士卒被收缩到屯堡内部待战,而另一批将士又跟随郭仲元去了益都,留守在海仓镇的将士只剩下少量,他们大部分都成了军官,要带领临时由壮丁改编成的军队,还有少量则是集结在汪世显手里的机动兵力。

    这样一来,外围望楼这边,有经验的人手便明显显不足。

    比如梁阔和葛青疏所在的这个望楼,负责的军官是汪世显的老部下,但那军官今日与敌接战过,这会儿疲累的很,还受了轻伤,已经先睡了。

    而梁阔和葛青疏两个,说是在放哨,其实大多数时间都在聊天。

    葛青疏是小康人家出身,比梁阔这个穷鬼日子好过些,话里话外都在炫耀自家娘子的厨艺,吹嘘烧猪肉多么好吃。

    而梁阔听着听着,背靠着墙板,打起了瞌睡。

    当他惊醒过来,发现葛青疏也睡着了。他揉了揉眼睛,搬开葛青疏压在自己身上的大腿,只觉得浑身上下,处处酸痛异常。

    或许是葛青疏总是在说烧猪肉的缘故,梁阔刚才作了个梦,梦见自己被十几头大猪一齐拱了。

    他用力按压肩膀的酸痛处,慢慢回想这几天发生的事。

    此前虽说都知道蒙古军要来,军民都得尽力以备守御。可这几日里挖土修墙,苦不堪言,所以干活的时候难免偷懒,不少有力气的汉子干了没多少时间,就个个叫苦叫累。结果几日下来,营地外围的土垒也还罢了,营地内圈的许多木栅栏,都很松散。

    有人偷偷地道,好歹这里有一万多人,蒙古人就算来了,也轮不着我登城厮杀,就算厮杀,我找个地方一躲,也就过去了。这营垒又不是自家的地,何必这么费心?不累么?

    这般说话的人,今日以后,必定遭人唾弃。

    那蒙古人多么凶恶,你看过了才知道。他们真如武人们所说的,都是杀星,都是野兽!那一百骑冲进来,杀得人头滚滚,要是没有栅栏、壕沟,谁能抵挡?

    只恨前几日动作慢了些,栅墙不够结实,结果要了许多人的命!

    如果木栅栏更牢固更厚实些,如果营地东南两面的木桥早早地换成吊桥,蒙古人哪里冲得进来?这厮杀场上的事情,真是一点都虚瞒不得,想要偷工减料,死得只会是自己!

    梁阔正想得出神,耳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那是望楼下方的声音,仿佛有人走动?

    他以为是下方营帐里哪个同伴起夜,便探身出外,准备打个招呼。

    他往下看,只依稀看到数条身影。那一条条身形轻手轻脚地走进营帐里。随即营帐猛然摇晃几下,里头好像有人发出压抑的怪叫,而灰色的帐幕上,猛然多出几道深色的痕迹。

    梁阔猛吃了一惊,待要大呼,营帐外头一人忽有所觉,猛然抬头。

    好在梁阔及时缩回了身子,没有被那人注意到。但他蜷缩在望楼里,整个人都垮了,方才那惊鸿一瞥里,梁阔看见了那人的面容和装束,看到了他们杀气腾腾的灰色眼眸……那是蒙古人!

    蒙古人又来了!

    娘的,他们怎么回事?怎么每次都来的如此突兀的?

    这就到了望楼底下?前头值夜的哨卡里,全都是傻子吗?

    梁阔心中大骂。但他只是个民伕罢了,能做什么?他只能浑身瑟瑟发抖,手脚并用地往角落里缩一缩。

    一不留神,他的脚踩到葛青疏的手。

    葛青疏“哇”地嚷了一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看见梁阔惨白似鬼、冷汗如瀑的脸。

    葛青疏被吓着了,又叫了一声。

    梁阔惨然道:“别叫了,蒙古人来了。”

    “什么?”葛青疏大惊跃起。

    他的身影刚出现在望楼的窗前,下方飕飕射来两支箭矢。一支贯入了葛青疏的肩膀,一支贴着他的额角飞过,在头皮上擦出了深深地血痕。

    而葛青疏完全顾不得下方射箭之人,好像也不觉得疼。

    他连退数步,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处。

    今夜的月光并不明亮,夜空中有乌云滚滚,仿佛与海仓镇北面的大海波涛相应和。而海浪的轰鸣声越来越响,仿佛有深黑色的浪潮翻卷上陆,展开阔大的正面,向海仓镇的营垒一直压来。

    与这深黑色的浪潮相比,营垒太过渺小,也太过薄弱了。

    浪潮愈来愈近,浪潮里忽然亮起了火光,火光由十而百,由百而千,照亮了浪潮本身。

    原来那不是浪潮,而是人潮。成千上万的蒙古骑兵,纵骑起伏,在火光下仿佛黑色的剪影,而剪影高举着成千上万的刀枪,闪烁着冰冷的光芒。

    而原本以为是海潮声的,其实是千军万马奔腾的巨响。与这可怕的声势相比,白天那些蒙古轻骑的突袭,简直如小儿玩闹无异……这才是蒙古军真正的力量吗?

    后方的几座望楼上,忽然响起尖锐的锣声。葛青疏骂了一句,也取过挂在墙上的铜锣,用力敲打起来。

    梁阔还蜷缩在角落。

    “蒙古人来真的了!我们要死了吧?”他喃喃地问道。

第二百零五章 人潮(下)

    移剌楚材忽然心绪不宁。

    这几日里,各部紧锣密鼓备战,反倒没了他这等纯粹文人什么事情。郭宁对他很是关照,给他留的房舍僻处屯堡一角,三面都是厚墙。虽然稍许狭窄,却很安全。

    移剌楚材倒不会满足于这种虚假的安全感,对当前的局面,他难免有些惶恐不安,虽不至于茶饭不思,却也常常半夜辗转反侧。

    深夜里,他猛然惊醒,只觉得外界有深沉而巨大的怪响,仿佛雷声,隔着墙,却听不清楚。他骤然醒来,睡意未消,还有些晕乎,茫然披衣起身,举一盏油灯,站到了房门口。

    推开木门,声浪轰然而入。

    那是鼓角鸣号,声震屋瓦,那是喊杀声、惊叫声久久回荡,仿佛怒潮拍岸。

    屯堡里的将士们早就被惊醒了,有人正在整备武器,有人眼还没睁开,便掏摸着往肩上披甲,有人下意识地向本队什将靠拢,询问敌情。数千人的行动,在屯堡的高墙之内,又形成另一股声浪。

    移剌楚材睡意全消,他急忙拔足,往高处半层的中军帐去。

    走了几步,仰头看见郭宁已然起身,正站在墩台的栏杆旁,笑对军官们道:“蒙古人这一招,早在我们预料之中。各位不必担忧,也可以告诉将士们,胜利已然在望。”

    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哈欠,又对着屯堡下方,那些陆续聚集到近处的将士们摆了摆手:“都去睡吧,这会儿忙什么?睡饱了,养足精神,有你们杀敌立功的时候!安心等我号令便是!”

    郭宁充满自信的态度,顿时让将士们平静下来。

    在戎马倥惚之际,普通的将士没有那么多的见识,也就不会多想,他们只能把信任寄托在主将身上,相信主将定会如往常一样,带给他们胜利。

    但实际上,郭宁真的那么平静么?

    将士们没注意到的是,郭宁打着哈欠,摆出一副自在模样,其实徐步巡视过大半个营地,至少和数十名将士说了同样的话。屯堡各处的防御要点,巡逻戒备的兵力增加了许多,负责值守的,换成了亲信的部将仇会洛。

    待到将士们全都放心回营,郭宁折返回中军。骆和尚、李霆、马豹等将皆至。

    除了几处望楼,中军就在屯堡的最高处。站在中军帐前眺望,可见周边情形。

    蒙古军的前部骑兵并没有直接突入营垒,而是分散成了好几支中等规模的骑队,绕着营垒外壕横向疾驰。

    在这些骑兵的攻击下,从营垒西、南两面,一直延伸到港口方向,连续七八座望楼都被推倒。边缘的小营地被投入火把,熊熊燃烧的火光中,现出了己方将士痛苦挣扎的身影。

    而视线所及的边缘……那距离不算很远。移剌楚材举头望了望天空,浓重的乌云半掩星月,而风卷云动,如浊浪涛涛。云层下最黑暗处,一面纯白色的大纛,正招展向前。而大纛周围,一骑又一骑的蒙古人黑黝黝如林而立,连绵铺开。

    “先拔除了外围据点……他们是要来真的!”郭宁目光如电,往来扫视数回,吐了口气:“好在发现的早。”

    此时营垒中战鼓声声,千百名壮丁、士卒匆匆起身,迅速集结。站在高处俯瞰,可见人们有慌乱,有动荡,也有嘈杂喧闹,男女哭喊,但因各级军官及时到位,勒令约束,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混乱。

    而与此同时,营垒靠南面的高大墩台上,松明火把瞬间燃起,汪世显甲胄铿锵,迈步登台。郭宁看见,他向着屯堡高处微微颔首,转而点兵派将。

    郭宁折返帐中落座。

    李霆也在旁落座,大声道:“我们的计划没有错!至少前半段是成功的,蒙古军确实杀到了莱州!只不过他们轻视我军在莱州的城防,这才试图先夺城,再打援吧?这也没什么,无非守城嘛!抵住他们就行!”

    郭宁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话虽如此。有两件事,咱们没算准。”

    “哪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蒙古人的信心,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很多。他们这一次突入中原,打破的城池极多,已经总结出一些攻城的办法了,我们还用老眼光看他们,反而落得被动。”

    围城打援,务求破敌于野外,这是蒙古军惯常的套路。自郭宁以下的定海军诸将,都是深悉蒙古军长处的宿将,所以此次调动蒙古军,便是利用了这一套路。

    但正因为他们太了解蒙古军了,反而没有算到蒙古军的信心如此增强。如今蒙古军竟然选择在野战之前攻打城池,那么海仓镇的防御,必将承担可怕的压力。

    在这上头,昨日里蒙古轻骑的突袭,已是征兆。但这征兆并未引起众将的警惕,因为蒙古军对此,显然作了提前的准备。他们派出的轻骑,是从三四百里外紧急征调来的。

    己方在检视蒙古轻骑的尸体以后,便误以为蒙古军主力尚在远处,而己方尚有足够时间准备……这一来,便落入了蒙古军算中,导致在第一次被突袭之后,还遭第二次突袭。

    如果再往深处考虑,蒙古军的主力显然驻扎在距离莱州不远处,这才能够实现这场袭击,他们会在哪里?

    “这便是我们没有算准的第二件事……”郭宁稍稍沉吟,慢慢地道:“完颜撒剌对山东东路的掌握,比我们预料中更薄弱。蒙古军的精锐部队,早就能自如穿越他设在益都的防线。”

    “完颜撒剌这厮……投了蒙古?”李霆咋舌:“他可是正三品的大员!”

    骆和尚沉声道:“完颜撒剌若投了蒙古,仗就不是这打法了,问题出在潍州。”

    移剌楚材张了张嘴,待要说什么,郭宁瞥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骆和尚的判断,十有八九是真的,但潍州那边竟与蒙古人合作,可不是单纯的叛徒那么简单。

    这件事,倒不必在此细论了,眼前这仗打赢以后,自然会有个说法。

    对战局影响巨大的是,蒙古军既然能自由穿过淄水、朐水两条防线,他们就不是疲兵,而是养精蓄锐之兵。他们潜入山东,可谓难知如阴,而一旦发动,必然动若雷霆。

    “他们来了!”

    始终在观望局面的马豹惊呼一声。

    就在诸将谈论片刻的时间里,蒙古军黑压压地逼近。昏黑天色下,只能藉着松明火把的照亮推算,应该是二十个百人队的规模。所有蒙古军尽皆下马,手持铁盾,汹汹掩上。

    汪世显麾下的弓箭手全都登上了外墙,这时候也用不着瞄准,对着外围夜幕全速开弓射击便是。

    但蒙古人真是勇敢异常,他们顶着箭雨向前,纵有死伤,所有人的脚步却既不放缓,也不加速。偶尔一处松明火把落地,能隐约看到某人被箭矢贯入躯体,受了重伤。但即使如此,那人也不发出咆哮,只是默然倒地,而后队毫不迟疑地踏过前队伤者死者的身躯,如浪潮堆叠向前。

    蒙古高原酷烈的环境,造就了这样坚韧可怖的战士,造就了他们无视生死的性格。他们的悍勇之气,令人震撼。

    这一批蒙古人仍不攻打营垒,而是飞快地推翻、搬离着汪世显设在外壕的零散防御设施,包括栅栏、鹿角等物。

    而汪世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部下们以壮丁居多,自然不敢出外驱离……那实在也和找死没有两样。

    郭宁所部是决定胜负的倚仗,更不会轻举妄动。

    须臾间,营垒外围便被彻底扫清。

    ------题外话------

    明天后天孩子中考……这几天工作上的事也有点伤神,估计都会写得短些……读者老爷们姑且凑合一下。

第二百零六章 死斗(上)

    在此过程中,汪世显淡漠地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下任何军令。

    眼下的局面,非常艰难。

    而这艰难,在一定程度上,是己方有意制造出来的。

    蒙古人狡诈而极富战斗本能,要蒙骗过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要向蒙古人展示出营垒的虚弱,让他们完全确信郭宁的主力不在莱州,而在益都,唯一的办法,就是确确实实地拿出一个虚弱的营垒来。

    就像汪世显现在掌握的,一个上万人的营垒,真正的战兵不足五百,其余都是寻常百姓。百姓里,壮丁不超过两成,而老弱居多。而这些壮丁们,还都是郭仲元挑剩下的。

    汪世显没有足够的甲士,没有技艺出众的弓箭手,没有能够组织反冲击的骑兵,没有机敏警觉的斥候。他什么都缺,什么也没有,因为一旦有了,就必然被蒙古人发现端倪,进而提高对海仓镇的警惕。

    如果把定海军当作一个大活人看,此时潜藏的郭宁所部,便是手持利刃的右臂;郭仲元所部,则是奋力挥舞,其实没啥力气的左臂;而汪世显所部,不是臂膀,也不是腿,是肚子。

    郭宁正要用这个肚子,去面对蒙古人的试探,让蒙古人放心。

    但再怎么周密的计划,也不可能覆盖所有的变化。此刻蒙古人既然发起了正经的攻势,汪世显能怎么办?

    郭宁已经遣人通报,原计划不变。

    也就是说,汪世显这个柔软的肚子,在要吃住蒙古人的重击才行。吃不住的话,人立时就死,手上的刀子再利,也发挥不了作用。

    这可太难了。

    汪世显简直有些佩服郭宁。

    佩服他有如此胆量,把如此艰难的任务交给一个汪古部的老卒。

    汪世显更清楚,此举就算成功,也难免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会死很多人。

    夜色中,蒙古军开始调度骑队。

    在营垒东南两处的营门外,噪杂的跑马轰鸣持续了很长时间。

    偶尔有骑士高举松明火把经过,火光下密密麻麻,全都是头戴皮帽,身着皮甲或铁铠,额外披着羊皮袄子的蒙古骑士。他们胯下的战马骑逼马首,相次如堵,数量完全数不清楚。

    战马大都不披甲,矮壮的身躯上长满了长毛,个个骠肥体壮。一匹匹地或者仰头嘶鸣,或者低头喷着气,与身旁的战马顶撞几下。

    有一名将士紧张地问道:“蒙古军要用骑兵强突么?”

    汪世显没理会他,略侧过身问副手温谦:“你估计,会从哪一处来?”

    温谦环顾营垒四周,指了指西北角:“那里。”

    汪世显眯着眼睛看看温谦所指的方向,那是营垒与海仓镇港口联结处的一片坡地。坡地高处,有连排的岩石,从海塘方向一直延伸过来。坡地后方,是这两天搭建的甬道,而坡地顶上除了一座望楼,没有其它的防御设施。

    按照汪世显的计划,本来今天会在那里增设一道垒墙,但蒙古军凌晨就到,垒墙自然是没有了。所倚仗的,就只有坡地本身。

    蒙古军在北疆时,凡攻打营垒,常常调度轻兵,从侧翼发起扰乱。

    如果汪世显有足够的力量,自然能把营垒四周每一处都安排得滴水不漏,直接把侧翼的袭击者堵回去。但这会儿,他的力量如此薄弱,就得碰碰运气,看温谦的判断是否准确了。

    汪世显想了想:“顶多给你一百人。你到那里,再抽调壮丁。”

    “一百人够了。”温谦倒是信心十足。

    这个眼神锐利的光头汉子,乃是汪世显的老搭档。虽然勇力称不上出众,出生入死的经历却很丰富。而且他早年当过蒙古人的牧奴,因为母亲被蒙古的贵人用皮鞭活活抽死了,才想尽办法,逃到南方的汪古人部落。

    凭着这份经历,温谦对蒙古人的种种习惯特别熟悉,汪世显也很信任他的判断。

    “我得赶紧去,说不定蒙古人已经包抄到了。”温谦不待汪世显再说什么,下了墩台,点兵奔去。

    没过多久,正带着数百人摸黑迫近坡地的蒙古百户纳敏夫竖起手臂,示意整支队伍停步。

    纳敏夫依然是个百户,但他在此前的战斗中建立了不小的功勋,被四王子拖雷夸赞了好几次。所以整个百户的兵力得到了扩充,增长到了三百余,按照惯例,其中有半数的战奴。

    原本归属纳敏夫管束的,还有数千名降兵,可惜那些废物不久前打了败仗,死伤惨重,不堪用了。

    于是纳敏夫又转回他的本行。作为四王子的兀鲁思里,特别擅长潜行、追击和夜袭的一部,纳敏夫此番得到了任务,要越过守军稀少而无壕沟、夯土垒墙的坡地,策应正面的骑兵突袭。

    他们在两刻之前就出发了,但因为没用火把,而所经的地面又到处泥泞翻沙,大家走得很疲惫,纳敏夫时时刻刻盯着那些新进被编入队列的战奴,也难免有些分心。

    直到此时,眼看着快要接近坡地顶端,两座礁石间的缺口处,他的猎犬忽然呜呜叫唤着,不断在他的面前纵跳。

    纳敏夫和他的猎犬一样,都俱备着惊人的直觉。犬只一旦提醒,他便忽然感受到了危险,就好像前几年跟随成吉思汗征伐林中人的时候,被隐藏在密林里的猎手给盯上了那样。

    敌人有准备!

    “举盾!”纳敏夫嚷道:“举盾!”

    瞬息之间,数十只箭矢,还有数以百计的、削尖的芦苇杆子都从半空飞落下来。

    他的耳中传来连续的金铁交鸣和噗嗤入肉的声响。

    随着战事深入,蒙古军的装备不断完善,此时纳敏夫的部下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大大小小的盾牌。但也有一些新进编入百户的战奴,直接被命中了要害。他们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叫声,双腿蹬踏着,不一会儿就死去了。

    纳敏夫毕竟阔气了许多,已经不在乎这点损失。他睁大了眼睛,看到坡地高处那些礁石间影影绰绰的身影,人数不多。而且,明摆着呢,有些人的姿态仓惶极了!一看就知是临时纠合的民伕!

    于是他叫道:“钱不花!忽噶!带着你们的人先上,杀光敌人!阿布尔,拿出你的角弓来,还射!”

    坡地周围立即杀声大作。

    隔着两里地,汪世显听到了这声音。

    他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些,于是继续对身前的傔从道:“传令陈横和余孝武两人,给我堵住两处营门。守得住,录大功,守不住,就死在那里吧!”

    话音未落,蒙古军骑兵骤然发动。

    两处营门同时遭袭。

第二百零七章 死斗(中)

    夜战正酣。

    黑暗中,营垒各处喧嚣阵阵,人马嘶鸣。

    营门内外的战斗,最为激烈。

    蒙古骑兵以百骑为一队,策马疾驰,人皆身披网甲,手持捆绑绳索的长矛。他们顶着营墙上射下的箭矢,很多人身上的甲胄带着箭矢,如刺猬般迫到近处,随即掷出长矛。

    长矛扎入营门内侧新设的横排栅栏和鹿角,甚至将几个未及撤退的士卒直接贯穿。而当骑兵返程的时候,长矛上的绳索被一下子拉直,然后把固定在地面的栅栏等物连根拔起。

    那些被贯穿的守军士卒,也被绳索拖拽向营外的黑暗处,他们凄厉的惨叫很快混入蹄声,听不见了。

    也有绳索因为过度受力,当场崩断。断裂的绳索如同黑蛇一样疯狂抽动着,把附近的汉儿或蒙古人俱都打翻在地。

    落地的蒙古人有的当场被铁蹄践踏而死,有的吐着血挣扎起身,抽出腰刀步行冲杀向前。他们推倒夯土的矮墙,不顾肠穿肚烂的危险翻越栅栏,或者与其它步行冲杀的同伴一起,从缺口中猛冲进去。

    好在自从昨日蒙古轻骑突袭,汪世显立即增强了营门方向的兵力配备,还在门丈许处,增设了一个小型的营垒。这时候大批民伕壮丁已经赶到……他们起得仓促,很多人光着膀子,甚至有人连裤衩都没穿好,只裹着裈袴,但他们的手里,都握着用于刺击的长兵器……长矛、长枪,或者一头被削尖的长竹、长木棍。

    在后头军官的高声指挥下,这些武器如雨点般往外乱刺。天色浓黑,灯火摇晃,外面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但没关系,只要不停的刺就可以了!听到叫声了吗,闻到血腥气了吗?干的漂亮,好汉你立功了!

    蒙古人顷刻间接连倒下,但他们丝毫都不退缩。

    这几年来,蒙古人的凶悍残暴之名,愈来愈在大金的治下传扬。但这些蒙古战士只是做了他们最正常的事,在大蒙古国建立之前,他们已经见识过无数次惨烈的杀戮和灭族,又怎会被这处小小的营垒吓倒呢?

    骑士们依旧有条不紊地拽倒栅栏,而步行厮杀的战士们踏过满是血污的烂泥地面,挥刀乱砍。

    一名身材粗壮的蒙古军百户在冲击的过程中连中了两箭,其中一箭扎在右胸,鲜血狂涌。但他随手掰断箭矢,又一刀劈断试图刺向他的长矛,然后抓住矛柄,用力回夺。

    对于战斗经验薄弱的壮丁来说,站在高处往下刺击的技术要领最容易掌握;刺击时居高临下,也不容易慌乱。但往下刺击时,最忌讳的,便是重心集中到前伸的腿上,而身体过份探出。

    一名壮丁武器骤然被夺,下意识地握紧,随即便整个人被拽到了营垒外头。那蒙古百户挥刀向上捅去,锋刃深深扎进壮丁的肚腹。

    随着壮丁身体下落,刀刃剖开了他的肚子。他的躯体重重撞击到地面,脏腑便从巨大的破口喷涌出来。壮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被开膛破肚,不由惊骇狂呼。

    下个瞬间,他便被踏翻在地,好几名蒙古人将他当做了踏脚石,踩着他的身体翻越营垒。他的血一股股地从体腔内涌出来,很快,身躯和脏腑都被踏得稀散变形了。

    堵在营门中央位置的小型营垒里,并没有大量兵力驻扎的空间,此地的数十名士卒,在蒙古军跨入营垒之后,立即应付艰难。后面的蒙古人又纷纷搭箭,朝营垒里面乱射。

    士卒们为了避箭而后退,结果更加给了蒙古人扯散栅栏,进而突入营垒的空间。有些壮丁受伤难以再战,惨叫声不绝于耳,还有人惊惧哭号。驻守此地的军官毫不犹豫地挥刀杀死一人,喝令其余众人并力向前。

    当这些士卒们与蒙古人白刃格斗的时候,又有百骑迫近。

    守军本以为他们打算故技重施,以长矛和绳索破坏栅栏,谁知蒙古骑兵们全速冲来,忽然一声唿哨。

    涌在营垒两侧,也就是营门靠左右两个墙头墩台的蒙古军下马骑士瞬间全都退开,让出了道路。

    营门本来不宽,被营垒占去一块以后,两侧的通道更是狭窄,只容一马。蒙古骑兵几乎是从这两个通道里挤了进去,而后就势猛冲。

    但营地里组织起的人手也同样在往营门赶来。最先进入营垒的几名蒙古骑兵虽然奋勇砍杀,却很快就陷没在守军之中,并遭到前后左右四方的同时攒刺。

    在百姓和士卒们一同发出的呐喊声中,蒙古骑兵血淋淋的倒了下去,但后继的骑兵接着进入通道里,继续冲刺。

    蒙古军的大队就在营垒以外,仿佛洪潮汹涌,而这些蒙古骑兵的冲刺,仿佛洪水在堤坝上激出了微小的缺口。水流从缺口激烈地喷出,却因为水量不大,每一次都被强行压住了。

    守方的将士们不免士气大振,连声呼喝。可这时候,身在营垒里的军校张阡已经没法坚持。

    张阡剧烈喘息着,在同伴的掩护下,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他感觉喉咙快要撕裂,而进入肺部的空气充满了火焰,每一次呼吸都带来一阵灼痛。他快要虚脱,他的部下们,也快要支撑不住了。

    蒙古军看似以骑兵突进,其实主要的力量却摆在了这座小营垒上。

    短短半刻时间里,蒙古人的攻势仿佛海潮一般,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过一浪。在这片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的血雾占满了每一分每一寸的空气,而脚下的土地因为鲜血腾腾浇灌,变得粘腻异常。

    本来隶属张郊麾下的几名资深老卒,已经全都战死,张阡的亲信也死得差不多了。这会儿手持长矛负责顶在前头的,是一名士卒加上六名百姓。其余的百姓,几乎都已经陷入了惊恐之中,脚步隐约打颤。

    拦在张阡身前的两名士卒,已经是张仟最后可用的力量。两人之所以活命,因为他们都是弓弩手,可这会儿箭矢全都用尽,两人也只有拿着短刀奋死一博。张阡不会死得比他们晚,局势很清楚,蒙古人下一次进攻,张阡也一样要死。

    或许是有兄长在天之灵的庇佑,张阡直到现在还没有受什么大伤,只有几处不痛不痒的擦伤,还不如昨日他为了表明心迹,在自家脸上划的伤势重。

    但好运气到此为止。

    蒙古人再冲一回,己方必然完蛋了。士卒们一死,百姓们没了主心骨,队列不堪一击,这个小营垒立即就会易手。而小营垒的易手,代表了整座营门的易手。

    现在,营门外头等着一举杀入的蒙古骑兵,有多少?昨天白天那一百人,就已闹得天翻地覆,这会儿,怕不得有一千骑、两千骑正在跃跃欲试?

    张阡连声苦笑,笑声中,他脸上的伤疤扭曲着渗出血来,十分狰狞。

    营垒南门摇摇欲坠。

    营垒东门也同样维持艰难。

    守门的都将陈横鏖战在前,连续击退了蒙古人好几次进攻,但随着东门侧面的一座墩台失守,蒙古军的骑兵直接逼到了木桥上,与墩台上的蒙古军都持长短弓,向内乱射。

    陈横呼喝着,想要组织反击,夺回墩台。

    一支箭矢斜刺里飞来,正中陈横的大腿。他脚下一软,立即仆倒,还没忘了挥刀上撩,把面前一名契丹人军卒迫退。

    他单膝跪地,反手挥刀截断箭杆,正待起身,不远处又一箭飞到,正中他的面额。这是一支力量巨大的蛇骨箭,箭簇将陈横的面颊凿出个血洞,又带着十几颗牙,从另一侧的下巴穿透出来。

    陈横呜呜地叫了一声,觑见开弓的蒙古人便在不远处,全力投掷出直刀,扎在那蒙古人的肩头。

    那蒙古人闷哼一声,退了数步。而后方更多的蒙古人仿佛见血的恶狼般揉身扑上。他们挥舞着刀枪,向陈横乱砍乱刺,陈横手无寸铁,只能举臂格挡。随即手臂腾空飞起,鲜血四溅。

第二百零八章 死斗(下)

    自古以来,夜战最难。

    在漆黑的天色里,谁也没法掌握整个战局,纵然有千军万马,落在将士们眼里,只有眼前的局面,拼的就只是眼前的生死。故而每一支部队都是割裂的,每一个人在情绪上,都是孤立的。

    将士之强,是与军队之强分不开的。如果剥离了军队的支持,许多将士并不比普通百姓更坚韧些。古时候军队无缘无故营啸,都会全军溃散,何况大军夜战?

    当将士在心理和身体趋向极限,当某一支小股的部队失去坚持的决心,他们随时会崩溃。而一部崩溃,就会把敌军强大难敌的恐惧散播开来,进而导致后继各部全都动摇。

    故而随着战事爆发,汪世显连连发令,让各部、各营地全都举火,务必灯火通明,即为了照亮营垒周边的防线,也为了照亮自身,告诉每一名将士,我们上万人的大营很稳!汪指挥使亲自坐镇指挥呢!

    然而,灯火通明也有灯火通明的坏处。

    有了密集的灯火,将士几乎能能看到每一处战场的动向。

    他们看到蒙古人的军队像是在黑夜中逐渐高涨的大潮,逐渐逼近一处处堤坝,冲击一处处堤坝;他们看到无数的火把在缠绕、交叉,熄灭又亮起;他们看到好几处垒墙上的栅栏、望楼被蒙古人投掷火把点燃,冲天而起的火光并没有让敌我态势变得明晰,反而引发了人心的混乱。

    蒙古人的攻势太猛烈了,此时胜负系于一线,须得立即增派援兵,可是……能派出去的兵力,实在不多。汪世显在墩台上往来踱步,依次看看本方的部将。

    而就在他沉吟的时候,原本尚属安静的营垒西北角,也爆发出了厮杀声。

    钱不花沉声喝令。

    近百名战奴一面往高坡攀登,一面连连拉弓,抛射还击。弓弦崩崩乱响,飞出去的箭矢没入夜幕。

    战奴们走三五步,射击一轮,紧接再走三五步,射击一轮。他们手中不停地拨动着箭矢,虽然看不见箭矢的轨迹,却能听到箭杆在空中弹动的、特有的嗡嗡声,然后就是箭矢打在礁石上的噼啪声、打在甲胄上的叮当声,或者刺入人体的闷响。

    这些战奴们,大部分都是从俘虏中拣选来的好手。成吉思汗南下以来,与金军连场大战,攻城掠地无数,得的俘虏很多,其中大部分都被杀了,但也有一些人丁比较稀少的千户、百户,会从俘虏里择选出善战之人遍为战奴,勒令他们冲杀在前。

    钱不花作为百夫长的体己奴隶,就成了战奴们的首领。老实说,以这些战奴的死亡率之高,钱不花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提拔了,还是被逼着去送死。

    此时几轮弓箭刚射出去,便听得上方又一阵呼啸,数十把手斧和短刀自高处抛掷下来。

    战奴里头,有个小头目。一向羡慕钱不花在蒙古人身边的特殊身份,更羡慕他的蒙古名字,故而总是跟在钱不花身旁,殷勤伺候。

    这时候他正凑过面庞,待要请示出击,一把手斧从钱不花的鼻尖掠过,正正切在这小头目的脸上。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的额头、鼻梁和上颚都劈开了,只剩下舌头还在完整地抽搐,鲜血全都溅到了钱不花的脸上。

    钱不花随手举起尸体作为掩护,稍挺起身体环顾四周,只见战奴们已然死了不少。

    毕竟是仰攻,总会吃亏些。但那没关系,战奴根本就不算人,也没有任何价值。哪怕全都死了,只要从俘虏里抽出一批,饶了他们性命,立时就能补充完毕,继续活蹦乱跳地上战场。

    后头纳敏夫百夫长的怒吼连连传到,还有代表冲锋的号角声,也越来越急。

    钱不花领着战奴们继续向前,他们的脚步加快,所有人下意识地发出了狂吼。

    下个瞬间,他们便冲上了坡地顶端,与守军撞在了一起。

    战场受到连绵礁石的限制,不算开阔,人群只能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双方立刻就注意到,两面的枪矛手首先都把枪矛的尖端下垂,略微向右,以便于快速弹起,刺击敌人的上身。

    蒙古利在铁骑,对步卒刀枪战法少有研究。这个姿势,反倒是宋、金、西夏等国的步卒们习惯使用的。

    于是双方都忍不住感慨。在感慨的同时,他们被锤炼到钢铁一样的神经,又保证他们并不会稍减杀意。

    当双方的距离接近到五步以内,枪矛手们同时向对方发起猛烈的刺击,而刀盾手半蹲下来,预备突杀。

    身着札甲的温谦,成了好几名敌人关注的对象。

    在两军接战的一瞬间,一个枪矛手向着温谦猛刺,另一个刀盾手则从斜侧里揉身上来,挥刀就砍。

    温谦横摆长枪架开了突刺,随即还之以一枪。对面枪矛手疾步后退,但锋刃依然掠过他的手臂,带出了一缕鲜血。而温谦的傔从则及时赶到,持盾掩护侧翼。两面盾牌咚地一撞,双方互相格了几刀,铛铛乱响。

    温谦待要追击,那枪矛手横摆长枪,呜呜风响,便把温谦迫回原处。

    太熟悉了。火光掩映下,双方的应对犹如在校场对练,两边正军和傔从的配合方法也一样。

    那枪矛手便是钱不花了。

    见温谦凶悍如此,他冷着脸赞了一句:“好身手!”

    “哪里的?怎么就投了黑鞑?”温谦冷笑反问。

    “大夏,卓啰和南监军司。”钱不花答了半句,便不再多说。

    温谦点了点头:“怪不得……早年我是蒙古人的牧奴,后来逃去了巩昌府。”

    那还真是邻居了。说不定,早年间两家还在兰州、河州一带打过仗呢。

    两边对答一个来回,彼此依旧对峙。

    这种对峙很耗精力,短时间内,温谦就感觉呼吸沉重了,额头上汗水涔涔。以他为中心的整条战线上,开始有将士忍不住主动出击,上百件长短兵器被全力挥动着,惨叫声和切断、刺透人体的声响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亮。

    而原本相对平整的战线,在将士们的进退下扭曲、波折,转眼就在地形的切割下变成了五六段,又变成了十几段互不关联的小战场。

    温谦和钱不花彼此瞪视着对方,全不关注周边情形。

    两人都是沙场老手,他们很清楚,在这时候,一分心就会死。

    ------题外话------

    这两天分心的事太多,这章就短点吧……各位读者老爷请务必包涵……

第二百零九章 打退(上)

    温谦的年纪不轻了,但体格犹健,战场经验更是丰富,虽然算不上极其出众的好手,倒也不会轻易被一个蒙古人的战奴压倒。

    不过,近两年里,因为颇遭颠沛的缘故,他的头发开始稀疏,眉毛掉落得尤其多。在两军阵前白刃相交的时候,汗水流淌,透过双眉浸入眼眶,立即使他眼睛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

    “杀!”钱不花抓住了这个机会,双手持枪,向前疾刺。

    这下轮到了温谦反应不及。好在身旁的傔从猛扑了过来,用盾牌斜挡,荡开了枪刃。而钱不花身边的刀盾手旋即跟进,挥刀砍在傔从的身上。

    铛地一声响,刀刃在肩甲弹开,但傔从踉跄几步,没来得及扭腰格挡,那刀盾手挥刀再砍,这一下砍在了傔从的面门,带飞了整片护颈和大块血肉。

    温谦顾不上援救傔从。他连连后退,同时摆动长枪,隔开钱不花的戳刺。退了几步,后背撞上另一名本方将士。温谦乘机站稳,重新与钱不花对峙着。

    而火光闪动间,他的傔从被敌人一刀接着一刀劈砍。大概很快被砍断了气管,所以也没有发出痛呼,只有气流或者血流发出的嘶嘶声响。

    这种细微的声响,都被淹没在上百人发出的,骇人的叫喊声中。在高耸礁石下狭窄而多变的甬道地形里,长枪拼命戳刺,直刀缭乱挥舞,仿佛切割光影。顷刻间数十人尸横在地。

    两支军队都很善战。每一名士卒都是大军中的佼佼者,战斗经验和技巧出众。但不得不承认,那些蒙古人的战奴,似乎更加残酷凶厉一些。

    或许他们在蒙古人的军队里,受到了太多的羞辱,所以把心里的狂怒都释放到了战场。

    此时忽噶带领上百人,从坡地侧边比较陡峭的区域翻越上来。他们也涌入战场,大砍大杀。

    温谦所部愈发左支右拙,难以支撑抵敌不住,狼狈后退入礁石深处。

    前方既然打开了局面,纳敏夫和好几名蒙古百户,也开始行动了。因为是仰攻,蒙古人们下得马来,自家戴上边缘宽阔的兜鍪。队中的拔都鲁,也就是敢死勇士提长刀在前,从者持火把紧随,如巨浪翻滚,步行涌上坡去。

    蒙古人的吼声卷过礁石群,被森然的岩石和狭窄甬道扭曲成了尖利的呼啸。

    往后急奔的温谦,两耳被灌满了这种可怖的声响。他喘着粗气,大声向一名军官叫嚷。那军官也被呼啸声所慑,一时听不清温谦的言语,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

    温谦骂了一句,揪住那军官的肩膀用力摇晃,指着高处道:“可以了!把引火球扔下去!快点!”

    那军官连忙从腰间取出骨哨,用力吹响。

    骨哨一响,密密麻麻的礁石顶部,忽然有几十个黑乎乎的球形物体被扔了出来。

    那球形物体每一个都足有两人合抱那么大,却不是很重,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空中被海风吹拂得歪歪扭扭,落地的时候,还会反弹起来。

    与此同时,火焰一下子腾起,点燃了整个球体,照亮周围一片。

    原来是一个个干草捆扎成的球。

    在军队里,干草是唾手可得的物资,薪柴、油脂也很易得。

    利用干草、薪柴、油脂等物制作成的武器,称为引火球,在军队里常用,也易于置备。之前郭宁在河间肃宁劫持升王完颜珣,便是用引火球破开了兀颜畏可设下的车阵防御。

    温谦赶到坡地协助守御,自家抵在前头拖延一阵,而让同伴在后抓紧行事,制作了数十枚引火球。

    此时这些引火球从高处坠落,有的堵在礁石的间隙熊熊燃烧,有的沿着坡地骨碌碌滚动。

    可惜,引火球对攻方造成的危险并不很大。

    身处礁石之间的蒙古军战奴们,本身就是金军中的好手,对这些武器,哪有不熟悉的道理?

    许多持长枪长矛的,探出枪矛,直接就将引火球抵住了。就算引火球烧得猛烈,堵住了前路,也只能阻碍一时,干草烧起来很快,耐心等一等便是。就算烟气呛人,尽可忍得过。

    有些胆子大的,甚至几人一起用枪杆子发力,把引火球掀起来,往礁石群的后头扔,引发了同伴们阵阵狂笑。

    而那些沿着坡地滚动的引火球,也没有起到明显的作用。

    普通的百姓或民伕看到骤然涌起的火焰会惊惶,蒙古人却不会。他们都是和大金打过许多年仗了,见多识广,于是非常冷静地散开了队列,让引火球继续滚动。

    松散的草球速度不断加快,瞬间就越过蒙古人的队列,噼啪响着,拖出一道道引燃的火线,往下方去了。

    此时空中又传来箭矢破风之响,那是战奴们正往礁石顶端拉弓射击。

    有个汉子待要推下第二枚引火球,结果被射中了面门。宽大的箭簇从他两眼间贯入脑部,他惨叫一声,便从高处坠落,尸体砸在温谦的面前。血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同时升腾起来。

    而温谦等人继续后退,跨过尸体,穿过礁石群落,渐渐退向坡地最高处的那座墩台。

    “都将,这没有用啊!”吹响骨哨的军官颤声道:“蒙古人追上来了!”

    温谦抹去额头的汗水,镇定地道:“等一等再看。”

    他们的视线已经被礁石所阻,其实看不到什么了。

    左右的同伴们神色茫然,但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跟着温谦快步赶路。再看墩台方向,一群壮丁持着简陋的枪矛赶到,为首之人瓮声瓮气地道:“温都将,能把蒙古人打退么?”

    温谦张了张嘴,待要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说:“你听。”

    在坡地下方,传来了马匹的疯狂嘶鸣之声。

    壮丁首领侧耳倾听,不明所以。而温谦左右的将士们全都喜笑颜开:“烧起来了!他们的马惊了!”

    蒙古军适才眼看坡上占据优势,立即动用数百精锐,下马步行攻打。

    因为军情紧迫,大量战马并没有牵走,而是在牧奴的看管下,聚集在坡地下方。

    马匹是非常敏锐的动物,他们的嗅觉、听觉都非常优越,对危险的感知也极其迅速。一匹普通的马匹需要长时间的训练,才能完全适应嘈杂而充满危险的战场,至少愿意听从骑手的指挥,而不是凭着本能狂奔乱走。

    所以蒙古军明明坐拥百万良驹,去年和前年攻破大金国北疆群牧所的时候,依旧以掠获军马数十万匹为重大战果,皆因真正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哪里都是战略物资。

    可这会儿,数十枚巨大火球从高坡滚滚而来,带来巨大的热量和刺鼻的气味,还有薪柴燃烧所特有的噼啪响声……

    每个蒙古人都是最好的骑手。如果骑手在,多半能安抚住紧张的战马。可现在,骑手们不在,而马匹愈来愈急的嘶鸣,也始终没能得到骑手的响应……

    火球越来越近,马群终于被吓坏了。它们蹦跳嘶鸣,乱作一团,开始撕咬着捆扎在一起的缰绳,试图奔跑脱身。它们撕咬同伴,试图离开马群聚集的洼地,甚至会抬起上身,铁蹄猛揣挥鞭的牧奴。

    瞬息间,火球撞上了几匹马匹。燃烧着的油脂粘在马匹身上,让它发出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嘶叫,这声音落入其余马匹的耳中,立刻使得它们的狂乱程度上升了十倍。

    攀登到半路的纳敏夫等人,看到了这情形。

    有几个蒙古人直接就不顾战斗,转而往下方奔去。

    纳敏夫恼怒地大骂了几句。

    他很清楚,前头钱不花和忽噶两人带领的战奴,已经占据优势了,这时候只消努力一击,说不定就能占据整片高地,进而在敌人的营垒防御圈上打开缺口,这一定会是被四王子大大赞赏的功劳。

    可是……

    身为百户,有些事难免两相权衡。

    下方被惊动、被点燃的,可是珍贵的战马!那些马匹若有闪失,整个百户没法承担!

    如果没了马匹,接下去的仗还怎么打?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根本没法想象少了战马的情况。而马匹是蒙古人的朋友和家人,他们也没法忍受马匹落得被大火焚烧的下场!

    “分一半人回去救火!其余人继续跟我来!”纳敏夫下了决心。

    可话音刚落,许多蒙古人回身就走,便如退潮一般。

    这个情形,又立即被高坡上的战奴们看见了。夜幕中,他们看不清具体的兵力调度,只知道一件事:“蒙古老爷们退兵了!”

第二百一十章 打退(中)

    蒙古军退不退兵,其实与战奴们无关。

    百户既然下了军令,战奴们只要拼死执行,前面便是刀山火海也得闯过去,至于其它,根本不是他们该考虑的。

    钱不花便是如此拼杀,才从尸堆里挣出了体己奴隶的地位。到了他这份上,再下一步,只消纳敏夫一个小小的恩典,就能使他成为那可儿,实现地位的巨大飞跃。

    可大部分战奴还做不到钱不花这样。毕竟这些奴隶都是旧日的金军,纵然是从俘虏中抽杀拣选出的精锐,可他们的信心,完全建立在后方蒙古人的威逼和支持上。

    只要有蒙古人撑腰,他们就是最凶恶的捕猎猛犬,就是不知疲倦的杀人利器。但如果蒙古人有所变故呢?他们宛如铜墙铁壁的信心,瞬间就会变得脆弱不堪,只消一指,便如冰山坍塌入海。

    此时许多人都道,蒙古军退兵了,许多战奴顿时动摇。有人前一个瞬间还在凶神恶煞地大砍大杀,后一个瞬间便慌忙向后退避。但他们方才冒烟突火撞入礁石群里,此时欲退,却发现后方的道路又被新投下的几个引火球阻断了。

    于是彼此推搡挤撞,乱作一团,有人急不可耐地直接撞过引火球造成的火场,脸上、手上燎出连串大泡,后头又有人大喜效仿。

    此等厮杀场合,士气此消彼长。蒙古战奴们稍稍泄气,温谦这边便狂呼大吼,领人反攻。

    定海军的将士们不用说了。民伕们本不合用在这等正面厮杀的场合,但他们并不曾看到先前战奴们的凶恶,这会儿眼看战奴们气沮,无不生出了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待温谦号令,上百人熙熙攘攘,齐举刀枪迫了过来。

    这当口,钱不花自然是带人拼命抵挡。但他身边的人数既少,终究不能一以敌十,转眼就被压回了礁石群落间。

    随着温谦所部拼命向前,他们的腾挪空间越来越小,转眼间每人都伤痕累累,甲胄也都破碎。而这样的激战下,人们的体力消耗更是巨大,每时每刻都有人耗尽了体力,手中的刀枪被磕开,旋即丢了性命。

    而这样的场景,使得定海军将士们的士气愈发高涨,他们开始冲上前来,贴近了与蒙古战奴们厮杀,甚至用临时捆扎的木盾推挤队列,把几个敌人撞到礁石的角落里,然后乱刀砍杀。

    没过多久,也不知从哪个节点率先抵挡不住,战奴们全都转身逃跑了。

    钱不花呼喝了两声,没人理会,他左右探看忽噶所部的情况,却看不到这黄毛巨汉在哪里。

    他骂了两句,用尽力气,把左手握着的一根松明火把杵到了敌人脸上,火把前端碎裂,顿时炸开大团的火星。眼前两名士卒下意识后退,他把直刀一扔,往后狂奔。

    礁石的高处,有人把石头投掷下来,砸得战奴们头破血流,钱不花的头盔也挨了一下,一整片甲叶被砸的凹陷下去,他只觉头颅剧痛,温热的鲜血瞬间沿着脖颈流淌下来。

    冲出礁石群以后,直接就是坡地了。战奴们便是在此地打崩了定海军的防御阵线,可这会儿,他们甚至没有信心重整队列,所有人都在继续后退。

    战奴们大都丢弃了火把,这时候只能靠星光月色照亮,很多人沿着斜坡往下奔走,脚步越来越快,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然后翻滚向下,惨叫声连绵成线。

    钱不花瞅准了一条引火球滚下的路线,沿着地上未熄的火苗狂奔,偶尔抓住一株灌木,减缓向下的冲力。

    钱不花识文断字,早年在夏国的时候,曾经读过书,为党项族的贵人们抄写经书、律令。可是自从来到蒙古草原,他就强迫自己不再多想什么。

    他觉得,只有变作一个不会思考的动物,才能够承受人不能承受的痛苦,才能在这个可恶的世道活下去。他也确确实实地这么坐了。

    可这会儿他忍不住哀叹。

    他不明白,为什么人的命运如此坎坷,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想要像狗和马一样活着,为什么那么艰难。他深信蒙古人战无不胜,认为是不容置疑的道理,于是他愈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不懂这个道理,不愿意干脆利落去死,成全钱不花的活。

    此时与他一同奔逃的战奴闷哼一声,脑后中了一箭,倒伏于地。钱不花慌忙矮下身来,又转头往后觑看,谁知就在这时,他脚下拌到了一块石头,瞬间天翻地覆,天地倒转。

    斜坡并不陡峭,所以才会被蒙古军选择为侧翼的突破口。但这么翻滚向下,可实在不好受。三五个起伏之后,钱不花便头昏脑胀。

    不知翻滚了多少圈,他才停了下来,只觉眼前一片昏黑,浑身上下无处不痛,手脚更没有半点力气,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一直缓了有半刻时分,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才慢慢消失。

    他忍不住呻吟了几下,随即听到蹄声得得,还有猎犬的喘息声。

    那是纳敏夫百户的马,还有他的狗。

    猎犬先到。狗儿呼哧呼哧地扒啦着钱不花胸口的甲胄,舔了舔他的脸。大概鲜血和汗水的咸味让狗儿很满意,它快活地蹲下了,继续再舔两口。

    百户来收拢人手了!输一次压根不算什么,肯定还得再攻!

    钱不花想起身行礼。

    他想大声告诉自己的主人,自己还能厮杀,下一次绝不会这样失败。

    试了两次,实在是不行。

    每次起身的动作,都引起背部抽搐般的剧烈刺痛,而聚集起的力量旋即消失。因为疼痛,他留出了泪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纳敏夫骑着马,低下头,看看钱不花惨白的脸,被磕碰到零碎的甲胄,还有明显扭曲的姿势。

    纳敏夫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他非常喜欢钱不花,一直希望有朝一日,提拔这个机警有能得汉儿做自己的那可儿。但眼前这场失败,总得有人承担责任,至少,得狠狠地惩戒所有的战奴,让他们知道擅自退兵的后果。

    于是他挥了挥手。

    一名蒙古骑士上来,甩来马鞭卷住了钱不花的右腿,战马起步,钱不花的身体便被拽在地面,一路磕磕碰碰地拖行。

    身体一旦移动,钱不花只觉得后背愈发疼了,他忍不住呻吟起来,竭力用自己会的几句蒙古语连连哀求。明明那蒙古骑士与钱不花很熟悉的,但他全不理会,继续拖拽。

    他感觉到了有一件硬而长的东西,或许是箭杆,或许是断裂的刀锋,正镶嵌在自己背部。随着拖行,那东西在外的一头反复磕碰地面,在内的一头越刺越深,渐渐灼热。

    钱不花的后背拖行所经的地方,鲜血流淌出了一条红色的路。

    纳敏夫悲悯地看着这场景,告诉自己的副手、十夫长阿布尔:“战奴里头,凡十夫长以上,尽皆处死。其他的人,休息……嗯,休息一只羊腿捂熟的时间,继续进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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扼元介绍:
公元1213年,金国渐显虚弱,南宋依旧衰颓;西夏、大理、高丽、日本,更不足道。空前强大的力量在高原崛起,将用亿万人的鲜血灌溉欧亚大陆。浩劫当前,一个年轻人握紧弓刀,想要扼住命运的咽喉。扼元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扼元,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扼元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