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打退(下)
战场杀声响,血雨似瓢泼。
从黑夜到天明,从天明到黑夜,蒙古军猛攻不休,人潮如浪。
而汪世显从容指挥应对,一队队的兵马在他的调度下相继登上营垒血战。
营垒的外墙被突破过十一次,内墙被突破过三次,两处营门被突破过四次。
守军从营地里搬运预存的木石填塞缺口,堆叠女墙,然后女墙又被一次次推倒,残砖断壁落地,激起漫天烟尘不落。女墙之后,汪世显又命人堆积无数柴禾油脂,一旦遇险,立即引燃。
蒙古军凡有突入内圈的,或身遭火焚,或被切断退路。只听得惨叫不绝,入城内的蒙古军遭到优势守军的围歼,一次次死伤殆尽。
终究蒙古军的用兵之长在于快,说到长驱直入,出敌不意,数百里纵横,他们是千载以来罕见的可怕军队;但纯以攻城而论,蒙古军强则强矣,未脱游牧民族的窠臼,还没到无法抵敌的程度。
饶是如此,局面始终摇摇欲坠,将崩而未崩。
与蒙古军对决的守军,也已血流成河。
一拨拨的援军抵达战场,就像进入无底洞一样随即折损。营垒四周的沟壑里,尸体渐积渐高,残肢断臂层层叠叠,几乎要把沟壑填满。
此前安置在沟壑里的尖头木桩,早就形同虚设。有人坠落在木桩上,当场就死,还有人呻吟哀号。而后继者坠落,便将哀号之人压入下层。
随即蒙古军的皮靴踏过尸体,好似滔滔浊浪,继续冲击墙上的防线。
汪世显连续两日不眠不休,指挥作战。
他高踞墩台之上,仔细观察战局的变化,随时发令指挥。每有一令,便有身侧等候的军中勇士率部出击,或者正面抵挡蒙古人的兵锋,或者侧击包抄,切断蒙古人的退路。
但他身边的可用之人越来越少。
蒙古军何等凶悍,营垒中的守军与之相抗,死伤绝非对等,如果以有经验的老卒为骨干,尚能取得三比一,五比一的交换。而纯由壮丁组成的队伍撞上蒙古军的攻势,交换比常常会达到十以上,队伍不立即崩溃,就算喜出望外了。
起先,汪世显派出都将带领部下,驰援前线;后来都将死伤殆尽,只剩下中尉可用;第二天晚间,中尉又死伤殆尽,只剩下队正可用。
而他派出的援兵队伍里,起初以本部的老卒为主,后来老卒与壮丁各半,到了此时,几乎全以壮丁为主,甚至带队的军官,也换成了壮丁当中善战可用之人。
汪世显是个汉化很深的汪古人,在普遍粗鄙无文的河北溃兵当中,他甚至可以自称文人了。
他的相貌不似寻常武夫那般粗横,素日里戎袍带剑,几乎有儒将风范。但此刻他满眼血丝,两颊凹陷,颌下的短须在两天里头,就变得花白。
好在营垒中的军民并无余暇细看,他们只需知道汪指挥使尚在,而营垒屹立不摇,那就足够了。
哪怕在最危险的时候,汪世显仍不断派遣亲信,策马奔驰各处,凡有杀敌立功的,或者当场提拔,或者厚赐金银;每有一人受赏,数十名传令官到处奔走,大声高呼:
“甲字营正军某某,得首级三枚!记功二等,赏钱十贯,擢为什将!”
“辛字营壮丁某某队,协助击退进攻两次!队主某某,记功三等,阖队上下,皆赐田十亩!”
“丙字营什将某某,率部夺回营门墩台,杀敌数十!什将某某记功一等,立即擢为都将!下属将士,生者擢为什将,死者荫其家人土地五十亩,皆赏大银一锭!”
战斗愈是激烈,营垒内外夸功报功之声愈是响亮,愈是密集。周围数里的营垒墙内,人人听闻,个个羡慕,只觉得敌军随时将要大败,喝彩之声此起彼伏。
与此同时,也有军报流水般奉入海仓镇屯堡。
“都将陈横战死以后,本部坚持据守营门不退,一百一十人鏖战至今,阵亡八十九人。”
“都将余孝武登上南门墩台,射死了蒙古百户两人,但墩台随即遭蒙古人全力进攻,我方救援不及,余孝武所部尽数身亡。”
“西面高地的战事依旧不歇,蒙古军两度冲过了礁石滩,焚毁港口的栈桥一座。都将温谦在厮杀中被斩断一臂,所部十去七八,仍在坚持指挥。”
“两日之内,营垒中军民的死伤超过两千,余者疑虑惊惧的很多,若非汪指挥使全力弹压,随时可能暴乱。另外,已经很难组织出够规模的壮丁队伍了,下一批登城作战的,会有老弱和女人。”
屯堡以外杀声震天,屯堡以内,静谧无声。
将士们在这里等待了两天,从一开始的疑虑,到此刻的麻木,所有人都盼着立即出战,但所有人又知道,战机只在郭宁的把握之中。
郭宁听完使者禀报,挥手让他退下。
因为其弟李云在直沽寨的经历,李霆最近和汪世显走得很近。
此时他忍不住道:“老汪应付得很艰难,是不是派一支援兵给他?不用许多人,五百……不,三百就够,从我这里分拨!”
郭宁瞥了李霆一眼。
汪世显的部下,也是郭宁好几个月里慢慢聚集起来的老卒;外头营垒里那么多的百姓,是郭宁从莱州聚合起来的,是今后赖以立足的根基。他们死伤如此惨烈,郭宁难道会甘心?
可是,战争中的伤亡,总是难免。
说到底,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又有道是,慈不掌兵。大将在指挥作战的时候,看军队、百姓的人命,就只是数字罢了,需要多少人去死,都不能稍有疑虑。
何况蒙古人如果得势,军民百姓的死亡,难道会少么?当日界壕长城内外,郭宁眼看着数十万军民血流成河,早就锤炼得心如铁石。死生之地,存亡之法,一切都为了最后的胜利,眼前有多大的伤亡,都得挺住!
蒙古军愈是疲惫、急躁,我方的胜利,就愈有可能!
郭宁伸手按住桌面上厚厚一叠军报,问道:“老汪只是通报军情而已,他遣人求援了么?”
李霆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等着!”郭宁沉声喝道。
在屯堡南面数里开外,拖雷坐在豹子皮上,凝神观瞧战局,同样心焦。
两日以来,万众猛攻不懈,轮番而进,可每次发起攻城的准备时间愈来愈长,能够坚持进攻的时间,则愈来愈短。最近的两个时辰,甚至一次也没有攻上过垒墙。
按照抓回的俘虏所说,守军已经在调度兵力,加深外墙内部的第二道壕沟了!
拖雷先后盘问过不下二十个俘虏,他知道,这处营垒之所以能够坚持到现在,得益于守城主将汪世显的才能。
拖雷不明白,一个汪古人,为什么要替女真人卖命。
他曾经派人绕着营垒策马宣告,只要汪世显投降,会有良好的待遇。他也曾经派人到营垒里去,试图当面招降汪世显。结果,使者被汪世显当场杀了,把脑袋扔出来示威。
这样一来,这一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拖雷麾下十个千户,上万精锐不假,可蒙古人的精锐也是人,几番不见成果,难免也会懈怠。这种懈怠,别人看不出,但拖雷自幼跟随父亲南征北战,眼光何其敏锐?
赤驹驸马小声道:“请您下令,杀掉几个百户!再杀一批战奴,警醒各部!”
拖雷保持着庄重而漠然的神情,慢慢思忖着。
若成吉思汗亲自领兵在此,自然可以严刑惩处一批人,用怯弱者的脑袋来警示部属,但拖雷不可以。
这十个千户,五个出自他自己的兀鲁思,五个是亲近他、信任他的草原上的实权人物。随意打击这些人,便是打击自己的支持者,徒然给他人以可乘之机,这又何必?
赤驹驸马见拖雷犹豫,又道:“四王子,杀人立威,就从我们弘吉剌部开始!这一拨退下来的人,我亲自去砍他们的头!”
拖雷真想杀一批人,但他压抑住情绪,不动声色地回答:“不必!将士们尽力了,都是勇士,我要嘉奖他们。每个人都要赏赐。赏赐过后,你、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的四个千户一起进攻!这是最后一次进攻,如果再失败的话,就停止进攻,收兵休整!”
他加重语气道:”至少,我们确定了,这里的确是郭宁所部的将士家眷所在,对么?今早探马来报,郭宁的本部已经离开益都,十万火急赶来救援了。当他们行于半程,我们立即截击……那才是我们真正擅长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云聚(上)
蒙古人眼中的郭宁本部,自然便是郭仲元率领的兵马。
郭仲元自领此任,很是谨慎仔细。
他在击溃了降将赵瑨等人所部以后,迅速向益都靠拢,但却并不入城。
原本驻在益都府的守军,大都被完颜撒剌带到了淄水以西的军事重镇临淄。如今驻在益都的,乃是两名地方民兵首领张林和燕宁。
张林是益都本地人,素有刚勇之名。而燕宁则是莒州人,官拜莒州提控。
二将都有才能,但骤当大任,哪有不紧张的?
五天前,两人听说定海军节度使在益都城外的香山隘口大败蒙古军,俱都大喜,接连遣使联络。而郭仲元为了掩盖本军并非郭宁所领的情况,只能不冷不热地对他们。而且所部也并未入城,转在益都城北面,隔着阳水的东阳城故址临时驻扎。
东阳城是早年宋武帝克慕容超,平广固以后,所筑的坚城,与阳水以南的南阳城两城相对,抱水如偃月。本来两城合为益都治所,后来靖康年间,女真大兵南下,焚毁了东阳城,遂荒废至今。
张林和燕宁两人,为了自家安全起见,倒是很期望郭宁所部长驻在东阳城,于是又连夜遣人送来粮秣物资。
孰料两日之后,郭宁所部大张旗鼓,竟又急急启程。
张林问道:“那郭宁可曾说过,为何离去?”
吏员道:“依然未见郭节度,还是那个指挥使郭仲元出面。据他说,是因为莱州本据遭到蒙古军袭击。”
益都二将闻听,顿时吃惊。
燕宁连声发问:“莱州那里,怎就有了蒙古军?我们益都府明明尚在,淄水、朐水两道防线也在……哪有蒙古人偷越去打莱州的道理?”
那吏员目愣口呆,哪里能回答?
张林在室内往来走了几步,冷哼说道:“想来,是那郭宁不舍得将精锐放在益都,找个理由罢了!嘿,他是定海军节度使,替我们打退了赵瑨、杨万等降将所部,便算尽力。这会儿走了,难道我们还能强留么?”
燕宁低头寻思片刻,又问那吏员:“郭节度所部此前鏖战,伤员不少。现在他们本部回师,伤员在哪里?”
“伤员着实很多,他们在东阳城设了营地。那营里规模不小,粗略估计,足足安置了上千人,轻重伤势不一。与我同来的,便有负责这处伤员营地的军官,一会儿他还要去城里延请医生。”
“上千人?彼军来时声势煊赫,原来死伤那么多?”
张林连连摇头:“久闻这郭宁虽然年少,却是边塞英雄人物,骁勇善战,在中都城里也有老大的名声。如今看来,以五千精锐匹敌长途奔袭的叛军,只得惨胜……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燕宁在旁,微微摇头。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和张林两军合计,也有五六千人,但赵瑨所部经过益都的时候,两人龟缩城内,动也不敢动。这会儿反倒嘲笑郭宁,未免荒唐。
若郭宁名不副实,张林和燕宁算什么?山东路统军使完颜撒剌麾下,那么多军将算什么?河北各军州的千军万马,又算什么?
降将所部,也一样是蒙古军。迄今为止,能够野战击败蒙古军的,只有郭宁所部!哪里能够小看他们?
想到这里,燕宁起身道:“那些伤兵,都是与蒙古厮杀的好汉,不可轻忽了。你立即回去,请那军官稍待,我陪他一同延揽医生,另外,还有些酒肉奉上。”
张林见燕宁忽然郑重,笑道:“燕提控,何必如此殷勤啊?”
他的语气轻松,又含着一些嘲笑。
原来张林是益都本地的豪杰,在地方上的影响力极强,完颜撒剌领兵出外以后,以张林权知益都府治中。
而燕宁则是个外来户,正经的上司乃是莒州刺史亨嗣。
燕宁的提控职务,是近两年忽然泛滥起来的官职之一。因为朝廷在边疆的兵力濒临枯竭,各地方驻军大量被抽走,地方治安事务出现巨大空虚。于是频繁授予地方民兵首领官职,或曰提控,或曰总领,或曰宣差,或曰从宜,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燕宁便是莒州地方的民兵首领,其人年少有为,擅长弓马,并颇有治军之能,因此被新任莒州刺史亨嗣任命为提控。
然而莒州内外,近年来几乎完全被反贼杨安儿所控制,亨嗣本人都只能坐守城池。一个莒州提控算得什么?
数月前,燕宁作为亨嗣的代表,前来益都请求统军使完颜撒剌出兵平乱,可完颜撒剌全不理会。结果没多久,正撞上蒙古军入寇。完颜撒剌自己率军出外,这会儿倒想起了还有燕宁这号人物,遂将整个益都城,交给了张林和燕宁两人。
张林和燕宁本就不是一系的,燕宁在益都落脚以后,难免要扩张手中的兵力,故而与张林两人貌似和睦,水面下颇有些勾心斗角。
张林见燕宁对伤兵如此关怀,只道他有意从伤兵里招揽老卒。
但吏员也说了,伤兵的伤势轻重不一;而且,那些人在一次战斗之后,便被郭宁抛下了……郭宁不看重他们,可见他们的精锐程度很是有限!说不定老卒没有招揽到,反而湿手沾面粉,沾上一身的麻烦,耗费许多钱粮!
张林想到这里,也不等燕宁回答,仰头哈哈一笑,阔步离开。
燕宁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色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那吏员说:“你来引路,我去见见那个定海军的军官。”
半刻之后。
燕宁失声惊呼,连连往后退步,直到撞上了小厅里的椅子,一屁股坐倒。
反倒是那定海军的小军官,虽然职位只是个中尉,而且一条胳臂断了,用麻布捆了木板固定,脸色也不好,但却傲首挺胸,气势十足。
燕宁涩声问道:“阁下是说,贵部数千人,并非郭节度的本部,而是郭仲元,郭指挥使的部下?”
“没错!”小军官昂然回道。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这数千人,乃是临时聚合之兵。若郭节度的本部精兵在此,翻掌就能灭了那些叛军所部,哪里还用这么麻烦!”
燕宁忍不住“嘿!”了一声。
他双掌按住椅子扶手,待要起身,忍不住又问:“你又说,郭节度本人身在莱州,正给蒙古军的大队人马设下了圈套,将要一举破敌?这是真的?……不是开玩笑?”
“自然是真的。”
那小军官名叫郭阿邻,乃是郭仲元在中都的好友,军中的亲信。此前他已得了郭仲元的吩咐,知道决战将至,无须再隐瞒什么,当下把郭宁等将帅的推算一一说来。
最后他道:“完颜统军使在益都设下的防线,落在蒙古军眼中,便与纸糊的无异。蒙古军本路的主帅四王子拖雷,乃是我家节帅的老对头了,他只要知道我家节帅的动向,必然要来挑战……但他绝不敢与我家节帅正面对抗,必定会拿出围城打援的把戏。而这皆在我家节帅的计划之内,正好大胜一场,一举底定山东的战局。”
这郭阿邻的口才不是很好,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有些话,明显是在照搬郭仲元的原话,前后反复说了几遍。
但正因为如此,燕宁才不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
他瘫在椅子里,愣了很久才道:“蒙古军自突入燕山以来,前后破数十军州,战败朝廷兵马不下十余路,二三十万众,所向无敌。而郭节度抵达山东不过半月,就敢与蒙古军决战么?郭节度的勇猛,竟然到了这样的程度?”
郭阿邻哈哈笑道:“要说与蒙古军决战,也不是第一次了。”
“此话怎讲?”燕宁起身急问。
“数月前,元帅左都监蒲察阿里率领大军卫护当今皇帝上京,结果正撞见蒙古军南下,一战皆溃。多亏得我家节帅领兵千人,在河北塘泊间与敌大战,一口气击败了蒙古军好几个千户,硬生生抢出了皇帝……所以,那蒙古四王子拖雷才会对我家节帅畏惧异常!”
郭宁和拖雷的那场遭遇战,背后缘故甚是复杂,更牵扯朝局动向,所以郭宁并没有对将士们详细解释过其中内幕。
这一来,将士们难免彼此打探,传来传去,到了郭阿邻耳朵里,就成了这样。好在大差不差,牛皮没到吹炸。
燕宁颓然叹气,退了两步,再度坐倒椅中。
过了半晌,他低声道:“那郭宁,果然如此厉害!”
燕宁也是年少有为,有许多保卫桑梓,击退盗匪的事迹,对自家的勇武和才干也颇为自矜。
可这会儿他忽然感觉到,自家的得意,简直是笑话。那郭宁的年岁与自家相当,却转战北疆,与真正的强敌厮杀,屡次获胜。此番他若能击败蒙古军,必定从此威名赫赫,成为照耀山东的一颗明星。
与郭宁相比,我燕宁差得太远了。
如果郭宁与蒙古军鏖战,我却坐守城池,惧战不动……以后只会差得更远!
他径自发怔,郭阿邻和吏员不好意思打扰,在一旁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燕宁下定了决心。
“郭指挥使所部,是今天早上走的吧?”
郭阿邻道:“是。”
燕宁转向那吏员道:“你陪着郭中尉,在城里张罗。郭中尉需要的一切,无论是医生、药物、粮秣、甲胄器械、营帐、马匹牲畜,有什么给什么,算在我燕宁头上就行。”
郭阿邻没想到燕宁如此慷慨,当下大喜行礼。
燕宁向他点了点头,迈步出外。
燕宁的护卫骑兵首领,形貌剽悍的王歹儿迎上来:“提控……”
燕宁干脆利落地道:“本部骑兵立即准备,带足武备、物资、食水,一个时辰内随我出发!”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云聚(下)
潍州昌邑县。
深夜。
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李全毫无睡意,在阁楼中往来踱步。
他踱到窗边,只见城里没有一点灯火,到处漆黑一片。只有自己派下的巡夜士卒手持火把,行于城头、道路。从高处望去,可见士卒们的队列整齐,人与人的间隔也稳定,火把连绵,就像游走在黑色巢穴中的火龙。
靠近府邸的一队将士,见到了李全笔挺的身姿,纷纷跪下行礼,然后再继续巡逻。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很好,没有枉费我素日里练兵,下的苦功夫。
李全是潍州的地方民兵首领,因为武艺绝伦,精通枪法,故而熟悉他的都称他为“李铁枪”。李铁枪的名头,在山东东西两路的诸多山寨大豪当中赫赫有名,在潍州本地,更是势力庞大无比。
大金雄踞中原,靠的是女真人兵马强横,能征善战。可这些年朝廷武备衰颓,无论地方治安还是对外的征战,都愈来愈仰仗汉儿英豪。
如李全这等武略出众之人,便趁机白手起家,一方面控制地方军政,一方面以软硬兼施的手段迫得官员承认。今年以来,李全已经事实上控制了潍州,将潍州刺史独吉世显当作了摆设。
他能经营到如此局面,过程中自然多的是艰难险阻,他原本兄弟数人,前后经历种种厮杀搏斗,到此时尚存的,就只剩下兄长李福和他自己。
而他能够崛起的真正关键,其实并非勇敢擅斗,而在于李全胆大包天,敢于押注,又极其擅长借势发力。
便如此番,蒙古军杀来,兵马尚在淄州逡巡,李全竟然只带了三五骑随行,孤身出迎数百里,主动向蒙古军提供了沿着海边滩涂行军,绕过金军防线的途径。
随后李全又向蒙古军提供了潍州北面多个私盐窝点的位置,使得蒙古军能够在此隐藏声息。
前后这些事,桩桩都是极难办到的,但一来李全有胆量,二来蒙古人竟也真信得过他;三来,大金对地方上的控制又真是松散至极,故而硬生生被李全办成了。
当然,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难免还要杀人。蒙古大军所到之处,凡有声息者皆杀,这才做到了如此地步。
李全回到自家控制的昌邑城里,连着两日都没有睡好。估算时日,蒙古军应当已经横扫了莱州,即将回军剿灭郭宁的本部了,这一场谋划能不能成,这才是关键。
李全与郭宁素无往来,也没有仇恨。但他依然耗费了巨大的精力,办下了这么复杂的一桩事,只因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酣睡。
大金衰弱到现在这个程度,山东地界上的豪强人物,没有谁忠于朝廷的,十有八九,都和杨安儿或刘二祖有所勾连。李全也不例外,但李全的雄心壮志,又使他不甘于做杨安儿或刘二祖的部属。
他相信自己能够自立一方,独行其是;更相信在必然到来的大乱世里,自己能够直接去攫取大丈夫所需的一切,而不用依靠他人的赐予。
既如此,一到任就在莱州地方横扫诸多豪强的郭宁,就极其碍眼了。
这无关郭宁本人的立场。无论他是朝廷的忠臣,还是心怀鬼胎的安禄山,李全要做大事,要和杨安儿、刘二祖鼎足为三,就不可能局促在潍州,而潍州的东面是莱州,西面是益都……
李全早就与益都治中张林结为密友,进而把益都当作了自家囊中之物,而莱州这边的巨大威胁,非得事前排除才行。
那郭宁乃无疑是过江强龙,听说就连杨安儿,都在郭宁手上吃过亏,李全本身的力量,自然做不到排除郭宁。
但蒙古人一定做得到。
隋末时候,如刘武周、梁师都、宋金刚等群雄,皆赖突厥之力起家。五代前后,大辽也先后扶持了晋、汉等国。更不消说,到了近世以来,还有大齐皇帝呢。
这些人能够借用北方强族的力量成事,李全也可以。而且李全深信,自己深知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一定能做得比他们漂亮。
这时候,忽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楼阁安静。
脚步直抵门前,亲兵推门入来:“元帅,益都军报。”
不同于张林、燕宁等人,李全在自家部属中,一向以元帅自称,而不用那些提控、宣差之类的寒酸名号。
听得亲兵言语,李全心头一松,却不慌不忙,依旧站得笔挺:“叫他进来!”
那军士风尘仆仆,大约是从益都方向一路驱马急奔回来的缘故,两颊被夜风吹得通红。
“启禀元帅,定海军主力已经过了北海,明早就到昌邑境内。另外,莒州提控燕宁率骑兵三百随行。”
“嗯?”
李全皱了皱眉。
这件事,张林那边可全无提醒。燕宁这厮,虽说与张林不睦,却非无能之辈。可他这会儿的举动……是疯了还是傻了?非要和郭宁死在一处么?
正要再问,那军士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元帅,我还遇见了燕提控的部下,他说,燕提控有句话带给元帅。”
燕宁那三百骑都是好手。有他们随行,自家探马委实难以隐藏行迹。这厮说是遇见了燕宁的部下,多半是被燕宁的部下给擒捉了。
李全摇了摇头,按捺住性子问道:“燕宁说什么?”
“他说,从益都出发的,是郭节帅麾下郭仲元所部新兵,郭节帅的本部自始至终都在海仓镇。呃,他还说……请元帅好自为之。”
“什么?”
军士以为李全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
李全忽然起身,从桌上拿起了近日里从莱州方向传来的军报。
其实不用看,那些军报他都已经烂熟,拿在手里便忍不住冷笑:“在海仓镇?他身在海仓镇,却不出面,只顶着部下汪世显的名头,被蒙古人攻打得摇摇欲坠,死伤惨重么?燕宁这厮,胡言乱……”
说到这里,他悚然皱眉,发现这推测似乎有些不对。
莫非……
难道……
这是个陷阱!是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怎么可能?这郭宁,怎么能如此大胆?他……他怎么就敢打这样的仗?
蒙古人如此凶悍,把大半个中原都扫平了。这郭宁竟然还敢与之正面对抗?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全只觉得可笑。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愚蠢之人?
不,不……万一他不蠢呢?万一这郭宁,真的如传闻那般勇若恶虎,竟能……竟能赢过蒙古军……
李全只觉得头到脚被淋了一桶冰水,浑身都凉了个透。他大步走到案几旁边,下意识地想要写一封书信,急递给蒙古军的统帅、四王子拖雷,提醒他其中有诈。可他犹豫半晌,又不知该如何落笔。
李全能想象到蒙古人的态度。
有诈?你不早说?这时候大仗都要打起来了,说什么有诈,是想乱我军心么?
除非李全亲自疾驰往莱州,否则没法说服那些蒙古贵人们。
可李全又何必走这一趟?
若蒙古人赢了,李全这一趟乃是无事生非;说不定有人会觉得,他看不起蒙古军的强悍战力。若蒙古军输了……李全何必往败兵队里去找死?
李全大步走到阁楼门口,从军士手中接过军报,让他退下。
随即,他又令人去叫自家的兄长李福和得力部将刘庆福。
虽是深夜,二将转眼便至。
李全沉声道:“兄长带两百甲士,连夜去北海,拿下潍州刺史独吉世显。然后带着他的人,还有口供,一起回昌邑。”
“口供?什么口供?”李福全然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月里,独吉世显的政令出了刺史府就没人认,如果说他还有什么要供的……难道是刺史老爷昨晚吃了烤羊肉还是羊肉汤?
李全冷笑两声:“当然是独吉世显勾结蒙古人,派人打着我李全的旗号,纵放蒙古军通过大军防线,深入山东东路的口供!”
李福倒抽一口冷气:“怎么?这……”
李全叱道:“现在就去,快去快回!”
李福虽是兄长,向来信服李全的决断,当下回身便走。
李全转向刘庆福:“昌邑城里的兵马,五更即起,全力备战。”
刘庆福应了声,问道:“不知敌人是谁?郭宁?抑或是……蒙古军?”
李全没有理他,又招来亲兵首领:“多派探马,半个时辰一队,给我盯紧了海仓镇!”
第二百一十四章 洪流(上)
蒙古军放在拂晓的攻击,一口气投入了赤驹驸马、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四个千户的兵力,声势浩大异常,攻势的猛烈程度,超过此前任何一次。
当草原上无数民族被聚合为蒙古人以后,整个政权从上到下,都充斥着打仗的冲动和癫狂。通过打仗,无数蒙古人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利益,所以他们渴望战争。而过去千百年来,草原上残酷到无以复加的自然环境,又使他们下意识地不畏惧死亡。
当年女真人兴起的时候,便是如此。所以才每每以数千之众,击败数万乃至数十万的契丹人大军,遂有“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传言。
而数十年后,女真人本身衰退软弱得不像样子了,继承甚至加强了他们凶悍蛮勇性格的,是草原上的蒙古人。
蒙古人呼啸而来,无数守军见到他们逼近的情形,呼吸几乎同时一滞。
皆因这一回蒙古军投入的兵力既多,随同还有各种攻城器械。
最前头随军行动的,有五六座飞桥,数十座云梯。
一个个蒙古骁将披数重铁甲,持长刀大斧,顶着箭雨站在飞桥上,直接抵近到墙头墩台,发起攻击。随即云梯纷纷搭起,越过沟壕,直接靠住营垒外墙。蒙古军的轻装勇士口衔长刀,攀附云梯向前,前者坠落,后者继之而上,周而复始。
看得出来,飞桥和云梯都粗劣至极,但也都是大金军队里标准的制式,此时堪堪可用。
飞桥和云梯之后,又有撞木在大量盾手的掩护下向前。
这撞木也不用去针对营门,直接就对着外围沟壑被填平的营垒外墙,反复冲撞。抬举撞木的,全都是膀阔腰圆的蒙古大力士,每一次发力撞击,吼声如雷,营垒墙头震动,有守军站不住脚,从墙头坠地的。
汪世显已然没有援兵可派,蒙古人开始占据优势。
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野蛮民族,也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千百年来,中原政权面对的野蛮民族多了,女真人本身也是野蛮民族,那没什么罕见的。
可蒙古人与匈奴、突厥、契丹乃至女真人都不同的是,他们深知自己野蛮而落后,所以对一切有益于战争的知识和技术,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迅速掌握在手,绝不故步自封。
郭宁少年时看到的蒙古骑兵,虽然规模庞大,却几无指挥体系可言;骑兵们大都只有皮袍可穿,甚至有人在大冬天里靠涂抹油脂御寒;他们使用的武器粗劣至极,有用鱼骨箭射击的,有用弯曲的木棍投掷伤敌的。
但他们与大金厮杀数年以后,便开始有了旗号,有了不同的标识,有了按照战场作用分配的不同规格的甲胄,有了从金军手中夺取的刀枪弓矢。
再过数年,当蒙古军能够攻占某处界壕屯堡,掠取工匠以后,他们的装备愈来愈完善,战术愈来愈多变,发起的进攻也愈来愈猛烈。
如果说,早年大金与蒙古的战争失败,还能够归咎于高官庸弱,军将无能的话,到了现在,蒙古军已经确确实实成为了能够应对任何复杂局面的劲旅。
郭宁站在将帅的角度,必须坦然承认,大金国在浍河堡、野狐岭等地的一系列失败,是金军整体实力被碾压后,不可避免的失败。
而此时此刻,当近万名蒙古军的精锐围攻一座营垒整整两天,这座营垒的陷落,也是不可避免的。
夜色渐渐退去,天光开始隐约发亮。
营垒西南角的一处墙头终于坚持不住了,在许多人惊恐的呼喊声中,墙头轰然坍塌。十来步长短的缺口里,蒙古军如潮水般倾泻入内,沿着内外两圈垒墙之间策马狂奔,张弓搭箭往两侧乱射。
守军气势稍稍动摇,随即营垒正门易手,蒙古骑兵轰然而入。
一队手持竹枪、木枪的壮丁正赶往营门。说是壮丁,其中有好些须发花白的老者,还有用土灰涂黑脸面的妇人。
这队人立遭蒙古骑兵迎面突杀。只一瞬,人头飞起,断肢遍布,血雾漫天蒸腾。
有妇人发出凄厉的大喊,扑上去抱着一名蒙古骑兵的腿,无论如何都不松手。蒙古人俯身弯腰,连连劈砍。一刀,两刀,三刀,最终那妇人的身躯滚落,被后继的铁蹄踏作肉泥,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抠在蒙古骑兵的皮靴上。
郭宁站在中军帐外,俯瞰这情形。
这两日里,外界的战事完全由汪世显在指挥。郭宁不觉得自己擅长这种消耗性质的死守,所以完全没有干涉过。
但不干涉,不代表他不关心,不焦虑。两天里,郭宁几乎没有阖过眼,他一直在关注外界的战况,一直在盘算着郭仲元的部队何时能引起蒙古军的注意,一直在推算着己方反击的时间点。
天气已经转凉了,郭宁的衣裳却被汗水一次次湿透,变得冰冷,然后慢慢晾干。
不知何时,郭宁的两眼满是血丝,但他依然瞪视着己方军民前仆后继,尸如山积。
他不知道这妇人何以如此奋勇。百姓们是临时收拢来的,许多簿册誊记都不完善,或许战后就没人记得这妇人的名字。
甚至就连郭宁本人……他亲自安排了整场战事,也是他决定了用海仓镇的军民当作吸引蒙古军的目标,但这样惨烈的战争以前不断发生,以后还会有……所以郭宁最终会忘记眼前的场景,忘记这些哭喊着的人。
这些普通人卑微得像蚂蚁,在乱世中的下场只能是这样。郭宁曾经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才会想要竭力制止那可怕的未来。
但是,在郭宁脚步踏过的地方,他所选择的道路,又要用多少尸骨来铺设呢?
郭宁记得,古人云:一将功成万骨枯。
他又记得另外一句,叫作:为有牺牲多壮志。
重要的将校们,都知道关键时刻即将到来,纷纷聚集到了中军。
裴和尚平日里摆出凶恶形貌,其实有些心软。这时候眼看营垒将破,军民皆遭屠戮,简直目眦尽裂。他厉声道:“节帅!给我一百人!让我杀出去,抵挡一阵!”
“等着!”郭宁冷冷地道。
汪世显已经不在营垒中央的墩台了,他带着少量士卒,依托交错的营地且战且退。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些未及撤离的女眷。但他们的行踪已经被涌入城里的蒙古人注意到,于是从各个方向包抄过来。
汪世显的几名傔从纷纷止步,舞刀迎战,随即身死。
营垒外墙的防线已经没法维持。墙内墙外,都是蒙古人狂呼乱吼,纵骑往来,仿佛沸腾的岩浆,又仿佛永不停歇的海潮。
守军在墙上控制的范围,从一面到一线,又从一线到几个点。每一次收缩,都有数十或者更多的将士被蒙古军刀砍箭射而亡。
战斗最激烈的的地方从营垒外墙,又一次回到了内部的各个营地。这一次,蒙古人不再是滋扰,而是真正以重兵一路横推,将一个个营地打碎,就像打碎鸡蛋壳那样。
还能维持多久?半个时辰?或者多些,少些?将士们竭尽全力了。
马豹干笑道:“营垒快要完了。郭仲元这厮,怎么还不到?”
李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待要喝骂,蒙古军的本队方向,忽然传来了沉闷的号角声。而在营垒西面,一片平旷的原野尽头,有好几处狼烟腾起。
李霆立即窜了出去。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数了数。狼烟共有八股,左一,右七。正是事前与郭仲元约定的暗号。而狼烟下方,便是郭仲元的军队在行进!
这个情形落在蒙古人眼中,便是定海军的本部主力长途疾驰,赶回了莱州。
现在,到了蒙古人做出选择的时候了。他们是要一鼓作气,继续猛攻海仓镇,直到定海军主力直捣他们的背心要害;还是立即收手,先取得野战的胜利,再转而攻打城塞?
此时帐外人影一闪,负责弹压全军的仇会洛入来,沉声禀道:“节帅,将士们都在问,出战的时机是否到了?”
郭宁抬了抬手,示意仇会洛稍等。
而中军帐里的将校们全都屏息凝神,等着蒙古人的决定。
仿佛是对郭宁等人的回应,蒙古军本队的号角声响此起彼伏。正在营垒里横冲直撞的蒙古骑兵们纷纷发出不甘心的大叫,但军令难违,他们中的大部分立即拨转马头向外奔去,仿佛退潮一般。只留下大概一个千户的兵力,虽然收缩到了营垒正南面的门户,却不继续后撤。
骆和尚伸了伸臂膀,扭动头颈,浑身骨节噼噼啪啪一阵轻响。他猛然转身,铜铃般的大眼看着郭宁。
李霆性子最急,直接拔了刀出来。
所有人都看着郭宁。
郭宁往中军帐里四处看看,提起了搁在角落里的铁骨朵,掂了掂份量。
他咧嘴笑了笑,杀气腾腾地道:“诸位,跟我来。”
而在海仓镇西南方向,蒙古军的本队里,赤驹驸马率先折返,笑道:“那郭宁来得很快,兵力有十个黄羊群那么多。不过,我们有六个千人队,都养足了力气,足够打败他们了!”
拖雷的心里很是喜悦。
过去数日的辛苦没有白费,这一回,我们调动郭宁所部的情形,就如当日郭宁欺瞒调动蒙古大军的情形一般。这一回,我手里有足足六个千户,他们都休息了大半夜,无论精力、体力、斗志,都要胜过郭宁所部十倍!
这一回,轮到我,孛儿只斤·拖雷赢了!
我定要抓住郭宁,让他跪伏在父汗面前,以此来挽回我的名誉!
拖雷竭力保持着肃穆的姿态,他纵马奔驰,沿途持鞭指示下属的诸多千夫长、百夫长们:
“不用再管城池了!我们的目标就只有郭宁一人!只消斩下郭宁的首级,我军拿下莱州,甚至横扫山东,就像在草原上射猎一样容易!现在,我要你们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
千夫长和百夫长们齐声喊道:“做扑向猎物的猎鹰!做扑向猎物的猛犬!”
第二百一十五章 洪流(中)
屯堡里头,沿着堡墙的内圈,新铺设了从底部贯通高处的栈道。皆用一掌厚的木板,宽达两丈,足能跑马。
郭宁沿着栈道向下走。
他走得不快,偶尔稍稍止步,张开双臂,以使小跑赶上的傔从们为他戴盔着甲。
郭宁虽然做到了节度使,但并没有换用更精致华美的甲胄。
他是要上阵厮杀的武人,不是躲在安全地方以运筹帷幄自诩的贵人。所以,盔甲依然是惯常穿着的那套,凤翅盔和青茸甲。甲胄的叶片虽然保养很好,但明显分得出新旧,新的甲片光可鉴人,而旧的甲片上,布满了刀砍斧凿的痕迹。
甲胄之外,罩着盘领窄袖的灰色戎服。戎服半新不旧,洗过很多次,但仍然看得出难以消除的血色。
整套甲胄数十斤重,再加上配套的三层牛皮内衬、铁网护臂护膊等等,还要再重十余斤。普通人穿着这样的铠甲,就连举步都难。随着郭宁披挂整齐,他的身姿依旧矫健,但踏步难免沉重,皮靴踩在厚厚的木板上,发出阵阵闷响。
“轰隆,轰隆。”
骆和尚、李霆等重将,紧随在郭宁身后。他们人人都是宿将,此时无须多做吩咐,人人皆知,到了出击的时候。
这些重将本就甲胄俱全。他们的傔从有机灵的,连忙奔回驻扎之处,捧来种种随身武器。骆和尚等人也不驻足,便如郭宁一般,一边行走,一边将武器挂在腰间皮绦,或者背负在身后。
屯堡高处,数以百计的精锐护卫本来就时时刻刻关注着主将们的动向。这时候全都奋身而起,人人都道:“节帅要上阵了!节帅有令,随我厮杀!”
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卒们从各自的营房里奔出来。有人早就披挂整齐,行动间铿锵作响;有人反应稍慢些,一边奔走,一边互相帮忙披挂甲胄;有人双手抱着好几人使用的弓、弩、刀枪乃至箭袋、皮绦等物,看到谁装束完成,便将武器抛掷过去。
这些大将、精锐,全都是武艺精熟的好手,个个都凶猛兼人,有十荡十决之勇。当他们在栈道上披挂整齐,便如一座座铁塔雄立,又如钢铁猛兽成群,阔步而前。
“轰隆,轰隆。”
他们绕着栈道走了大半圈,便进入到普通士卒们的营区。
这些将士们,几乎个个都有北疆厮杀的经历。而跟随郭宁以后,数月来哪怕在战斗的间隙,也从未停止高强度的训练和整顿。
平日里,哪怕郭宁再怎么反复鼓舞,将士们对此难免有些怨言,这是人之常情。可到了这时候,士兵们才发现,正是那些严苛的训练和整顿,使得定海军上下的行动力和凝聚力超乎想象。
过去的两日里,数千将士身在这屯堡以内,听得外界惨烈厮杀,却因为军令所限,无论如何不能出手相助,甚至就连呼喝助威都不行。
将士们仿佛看到北疆那一次次惨烈的屠杀在重演,他们暴躁,他们狂怒,他们压抑甚至不解,但节帅有令,要他们忍耐!
直到此刻。
传令兵从高处奔跑下来,沿途呼喝道:“节帅有令,随我厮杀!”
数千人轰然行动,响应的速度快到了极处。无数人的脚步声,甲胄武器磕碰声,中尉、什将等低级军官发号施令声此起彼伏,却又严整有序,毫无杂乱。
他们在营房外围的空地列队,再按照事前的安排一队队汇聚到屯堡中央的空地。上千人踏步,栈道轻摇,甚至整座屯堡都隐约晃动,仿佛深海中某种庞然巨兽翻腾,即将掀起滔天浪潮。
“轰隆,轰隆!”
当越来越多人集中到屯堡底层,王扣儿带着他的伙伴们,将一匹匹战马牵出来。
过去两日里,大量战马被集中的空间狭小的马厩里,粪便不能及时清理,以至于马厩里气味难闻。战马是很敏感的动物,哪怕用了好饲料,不少马匹依然暴躁异常。半当间有几次,群马失控互咬,踢打嘶鸣,若非外界的厮杀也正激烈,几乎就要露了行迹。
为了安抚马匹,王扣儿、马老六等人下足了功夫。还有许多将士心疼战马,干脆带了铺盖,陪着自家战马,睡在马厩里。
此时马匹被一一牵出,这些将士疯狂地跑回营房拿取武器,然后又气喘吁吁地回来。
大量战马欢喜地凑近熟悉的骑士,从骑士手里舔食一些麦饼和细料。当骑士们纵身跃上马背,马匹们亢奋地连连嘶鸣,无数铁蹄密集地践踏地面,使得一股股烟尘腾起。
而后继兵马不断涌入空场,他们的踏步声和各种各样武器甲胄的交鸣,赫然汇成了喧闹而暴烈的声响之海!
这声响在屯堡的高墙间反复回荡,仿佛与将士们的心跳打起了同一节拍。
“轰隆!轰隆!轰隆!”
具体的作战计划,已经反复推演过数次,到这时候,没什么需要再多讲的。将士们的士气,来自于对主将的信赖,来自于他们对胜利的渴望,此时此刻也不需要再用言语来激励。
郭宁提鞭一指,沉声道:“开门。”
屯堡大门打开。倪一高声大吼,双臂发力,将一杆大旗斜斜挑起。
屯堡坐落在港口南面的丘陵上,外观呈不规则的六边形,只有一座正门,正门前方的长长斜坡,位于西侧三面城墙的掩护之下。
战斗进行到现在这个程度,营垒内部处处烽烟,鲜血流淌成河,饶是蒙古军的几个千户正在撤退,营垒里的场景依然宛如地狱。
此时不少外围营垒的军民百姓,都往港口方向撤退,试图登上船只逃跑,也有一些人往屯堡的正门汇集,抱着万一的念头,想在屯堡里求得一丝生机。
一队蒙古轻骑追踪到了这里。
许多人都看到了,过去两天的战斗里,屯堡中全无半点反应。于是对这座屯堡,蒙古军从起初的戒备,到此刻转而有些好奇。
年过四旬,经验丰富的骑手吐虎鲁克带着部下们催马向前,直直地逼近那群百姓。
在颠簸的马背上,吐虎鲁克取出了自己的骑弓,连续放箭。
马匹高速奔驰的时候,人往左右看,什么样的目标都是一闪而过,只留下一个虚影。但吐虎鲁克是最出色的猎手,这种规格的骑弓,他用了不下三十年。在五十步内,无论人还是野兽,他指哪儿射哪儿,箭无虚发。
那种射击的过程,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从眼睛找到目标的那一刹那,到手腕、手臂和腰腹的协同发力,人和马,人和骑弓完美配合,而箭矢就像是人的一部分,自然而然地飞向目标。
在草原上,牧民们需要射击兔子、野鸡、黄羊、狐狸,甚至大群的野狼。在中原,将士们射的是人。在吐虎鲁克的眼里,中原的汉人就和那些鸡兔一样,虽然无害,但却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利益,所以,他们天然就是蒙古人最好的目标。
吐虎鲁克拧腰侧身,将一支箭矢射了出去。
马匹飞驰,视线中的景物在飞速变幻。吐虎鲁克快速转动脖子,让视线紧跟在箭矢飞行的路线上。
唉,我老了,差了一点!
吐虎鲁克看到箭矢射中了一个高瘦的书生,但没有射中要害。箭矢从后方直插进书生的大腿,让他翻滚着倒地。他惨叫着伸手去抓箭矢,可下个瞬间他注意到出现了什么事,于是痛苦的表情忽然变成了震惊,变成了狂喜。
为什么是狂喜?这汉儿发疯了么?有什么可喜的?
“轰隆轰隆轰隆!”
吐虎鲁克忽然听到了不间断的,宛如海啸的巨响!
在同伴们惊惶的呼喊声下,他猛然回身。
战马惊惶嘶鸣,连连后退,视线中地动山摇,天崩地裂。
狰狞的钢铁洪流覆压而来。
吐虎鲁克下意识地往洪流方向射了一箭,全然没用,洪流滚滚,没有丝毫停顿,仿佛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让这道洪流停顿。
吐虎鲁克用力勒马,大声高喊,示意同伴们散开队列。
但那股洪流自高处倾泻而下,来势太快也太猛烈了。吐虎鲁克的喊声骤然中止,他发现自己的胸口多了一截闪亮的锋刃。
锋刃带着巨大的冲力,在他的身躯里蛮横地搅动,又将他带离了马匹,举到半空。直到在他的胸腹间切开了长达尺许的横向伤口,才收了回去。
鲜血像瀑布一样从伤口流淌出来,吐虎鲁克的身体失去支撑,象个干涸的破旧水袋一样栽倒在地。而钢铁洪流从他的身边席卷而过,又将他的同伴们也卷入了洪流,碾成了粉碎。
第二百一十六章 洪流(下)
骑兵突击,是冷兵器时代人类所能展现在战场上的力量极限。
而号称铁浮图的重甲骑兵,更是近数百年来整个东亚大陆上最强大的骑兵之一。
上百名重甲骑兵突击的威力,没法用语言来描述。在战场以外看来,也不过是甲光曜日,铁蹄轰鸣,队列齐整如墙而进;但如果身为甲骑突击的对方,那山崩海啸般的威势,简直能让任何人的斗志凭空消失!
在这道钢铁洪流面前,哪怕是最凶恶的蒙古人,也感觉到惊骇和恐慌。
如果是在野外平原上作战,他们应当会快速切入敌阵的右侧,在这些骑兵的侧翼射箭扰敌,经过两三次骚扰侧翼之后,敌骑的紧密队列必然松散,然后己方再聚集优势兵力,一点点地切割敌人的小部,逐渐合围消灭。
这是近年来蒙古军常用的战法,数十人作战是这样,数百、数千乃至上万人的战斗,也是如此。
问题是……娘的,这营垒里的道路不够宽敞,两边一个个小型营地四周,密密麻麻全都是栅栏和鹿角!
除非往后退,绕行到营地后头,再包抄过来,否则在这条道路上,只有正面对决一途!
此时,延续两天两夜的攻城战本已到收尾的时候,很多蒙古人虽然策骑奔走杀戮,脑子里却已经满是抢掠和欺凌的爽利场景,难免有些分神。猝然遇敌,他们也下意识地按照惯常的套路去做。
顿时便有骑兵拨马转头,意图寻找通往侧翼的道路。
而另一些经验丰富的骑兵当即狂怒喝骂,大声叫道:“不能退!不能退!”
金军甲骑自高坡奔袭而下,速度快得像是潮水那样,如果避让,就等于把主动把侧背让给金军来冲,那才是送死!
剩余的蒙古骑兵发出狼嚎般的狂吼,催马向前。
在营垒正门处歇息的千户者迭儿猛然跳起,一时间只看到四周众人个个茫然。他随手揪住身边的那可儿喝问:“怎么回事?”
那可儿哪里答得出?
拖雷正在海仓镇以东的原野上分派兵力。他沿着胶水东岸,以六个千户的兵力布下六翼宽大正面,准备在定海军主力渡河的时候予以致命一击。
此时他隐约听到了喊杀声,不知为何,忽然心神不宁。
他一下子回首探看,因为用力过猛,觉得头颈一阵剧痛:“有骑兵在厮杀?哪来的骑兵?”
赤驹驸马也摸不着头脑。他凝神看了半晌,隔着太远,哪里能分辨具体的情形?
他只能一迭连声发问:“难道是郭宁的援兵?从哪里来的?金国在山东究竟还有多少兵马?”
无数人的眼光瞬间全都注视到了营垒以内。
而铁甲骑兵一往无前。
骑兵第一阵的指挥,是仇会洛。他本人就策骑奔驰在骑队的最前方。
飕飕几支箭矢飞过,仇会洛感觉胸口一震。他低头看了看,是一支轻箭插在了胸前,正好卡在一处锁环里,半只箭簇穿透后头的皮甲,稍稍嵌入胸前皮肤。
身为久经沙场的武人,对这种小伤多看一眼,就算输了。仇会洛把长矛夹在手肘下,拔掉箭矢,反手再握住长矛。
蒙古人近在眼前,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在这个距离,草原住民卷边的毡帽,灰黑色或者蓝色的皮袍子,长短不一的个子,高矮不同的马,形形色色的武器,还有他们特有的、黝黑而平坦的圆脸,全都落在仇会洛的眼里。
他在北疆的时候,时常看到这些熟悉的脸。外人以为,蒙古人是只知道厮杀的野兽,但他很明白,蒙古人也是人,他们会勇敢,会胆怯,会决断,也会迷茫。
就像现在,仇会洛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情绪,此时此刻,这支轻骑人心各异,便如散沙!
整场战斗的结果,尚未可知,但眼前这队蒙古人完了!我仇会洛,要你们死!
“冲锋!冲锋!”仇会洛纵声大喊。
在他身后,代表指挥使所在的旗帜在半空中左右摇摆,然后向前挥击。
随着号令,上百枪矛一齐前指,整支骑队已经极快的速度,又稍稍增加了一点。
战马喷着热气,重重喘息,人的体力也在消耗,金属的铁甲里热得像蒸笼。
这样的热量,使得每一名铁浮图骑兵都热血沸腾,在这个瞬间,他们感觉不到自己,他们每个人都融入了滚滚的洪流,以最蛮横和最凶横的姿态,撞入了蒙古人的队列。
铁马长枪之下,蒙古轻骑的抵抗立即被粉碎。
一个蒙古骑兵两眼圆睁着,挥舞着弯刀,腾空而起。他竭力伸手去劈砍敌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向后,他喊了两声,才垂首看自家的胸口,原来胸口已经被长矛戳了个透明窟窿。
他坠落地面,两眼茫然地看天。
眼神开始模糊,但耳朵还听得清,他听到同伴们落地的声音,惨号的声音此起彼伏。
下个瞬间,他眼前一黑。原来是一个巨大的马蹄正正地踏在了他的脸上,只咔嚓一声,便把脸部的骨骼和五官全都压进了脑袋里。
甲骑突杀,摧枯拉朽。
第一队手持长矛的甲骑直接就把蒙古人给打崩了。
当他们的速度稍稍减缓,第二队甲骑穿插过前排的缝隙,把少量还在抵抗的勇士杀死。
蒙古骑兵们这时候已经没法再向前,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在战场上勒马兜转,开始往后撤退,也有人下意识地聚集在十夫长、百夫长身边,有人连连拈弓搭箭,试图寻找铁浮图骑兵的破绽。
然后第三队的骑兵汹涌而来,就像海浪冲刷礁石一样,轰然撞入蒙古骑兵勉强聚集起的队列。
不,海浪确实是海浪,但蒙古轻骑不是礁石。当他们慌乱,当他们失去大范围穿插周旋的余地,他们就只是沙滩上的细砂碎石和泥泞罢了。
三队骑兵冲过,屯堡正门之前的道路上布满了死人和断臂残肢。还有受了重伤的战马倒伏在地,几次撑着前腿想站起来,可最终只能发出咴咴的悲鸣声。
而郭宁这时才从屯堡的正门驰行而出。
数月前在边吴淀旁的鸭儿寨,郭宁便是以重甲骑兵对抗轻骑,赢了拖雷一阵。但那只是牛刀小试罢了。
郭宁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擅长用兵。他在北疆的时候,只是个正军,能做的也只是凭借勇力格杀眼前之敌,见识难免有些浅薄。所以真到了战场上,来来去去只有一个套路,就是以力破敌。
但他自幼从军,接触过无数老卒,从他们嘴里,听说过女真人军力强盛时的模样。
女真人之强悍,缘于其在金源内地久经苦寒,故而俗勇悍,耐饥渴,放到战场上,女真人便以作战坚忍为其特长,能够连续作战,承受上百回合的反复攻守而不懈。
又因其坚忍,哪怕是女真人的高官贵胄,也敢于亲自陷阵,领少量兵力向远多于己方的敌人发动连续攻击。他们以轮番的梯次进攻,给予对手持续的压制、不间断的纠缠,直到对手露出破绽,乃至崩溃。
与这种战术相匹配的,便是铁浮图和拐子马的轻重骑兵配合。
随着女真人的迅速衰退,到如今,女真人的压箱底招数,他们自己已经不会用了。女真人已经很难凑出足够坚忍耐战的同族,更遑论逼迫这些生活优渥的女真贵人去反复决死突击了。
于是新的野蛮民族崛起,新的骑兵战法被应用。旧日的传说,渐渐被忘却,被弃若敝履。
但郭宁始终觉得,女真人的那套未必就不好使。
女真人已经不再坚忍耐战了。汉儿可以!
女真人已经殊少突击强敌的胆量了。汉儿有胆量!
女真人的军政日渐衰弱,许多军队压根凑不出那么多精良装备。但郭宁在中都搬空了武库,他有许多好东西!
女真人已经找不出几个敢于亲身陷阵,引领部下们舍生忘死的猛将了。郭宁身边,却有得是这样的好汉……有很多!
当年女真人靠着铁骑横行天下,不十年之久,专制域中,其兵势之猛烈,如纵燎而乘风。如今汉儿中的强悍战士,把这一套拿来用用怎地?
难道铁浮图和拐子马,还能姓了完颜?这能有专利的吗?
见仇会洛赢了一阵,郭宁只一挥手。
赵决立即取出号角,用足力气吹响,憋得面红耳赤。
仇会洛所部的骑士们立时向道路左右一分,骑士们或者向左,或者向右,向两侧的道路奔去,形成掩护姿态。
而在仇会洛所部之后,李霆早已经不耐烦了。
他闻听号令,狂呼乱喊:“轮到中都李二郎啦!孩儿们跟我杀!”
蒙古轻骑也真不愧是世上罕见的善战之兵,一个千户骤然遇敌,许多人马分明还散在营垒里各个营地,但此时已经有数百骑急速聚拢,箭矢密如骤雨般地覆盖过来。
跟随在李霆身后的三百骑,顿时有好些人中箭。有人身上带着十数支箭矢,便如一个刺猬也似继续奔驰;有战马中箭,惊惶地跑错了方向,撞上了道旁的鹿角;也有人格外倒霉,被射中了甲胄的间隙或者面门,于是飙血倒栽下马。
重骑兵密集冲锋的时候,并不能随意转向。所以后方的同伴也不勒马,不管不顾地跃过伤者,继续纵马突击。
数百铁骑如波涛翻卷,而李霆连声大喊:“别管两头!向前冲,向前冲!看到营门处了吗?李爷爷要那个千夫长的脑袋!”
第二百一十七章 凿击(上)
被李霆看中的千夫长,便是领兵驻守在南侧营门的者迭儿。
者迭儿是亦乞烈思部的有力首领,手中掌握的实力比亦乞烈思部名义上的首领孛秃驸马还强些。
成吉思汗最初划分部民,设立千户制的时候,者迭儿与孛秃驸马并在一个千户,常常能够发号施令,权威凌驾于孛秃驸马之上。后来成吉思汗设立九十五千户,整个亦乞烈思部被拆分为四,者迭儿才归属到拖雷的麾下。
十三翼之战后,成吉思汗统一草原的九次大战,者迭儿率部参加了其中五次,是实战经验极其丰富的宿将。
此后成吉思汗两次出兵攻金,者迭儿都没有参与。主要是因为四王子拖雷的兀鲁思新建,有关部民、牲畜、草场的分配,总有各种各样办不完的琐事,者迭儿作为老手,得帮衬着四王子一点。
不过,对于蒙古人来说,这可真是没出息的行为。
所有的难处,归根到底是因为人心贪婪,而好处不够分配。那么,只要出力打仗,掳掠中原的土地,抢夺女真人、契丹人和汉人的钱财物资,不就什么都有了么?
今年成吉思汗第三次攻打金国,者迭儿跟着拖雷一起来了。
来到中原打起仗来,他才知道事情不似想象那般容易。
中原的城池太多了,人也太多了。掳掠的收获确实丰厚,可是,大军深入金国内地以后,哪怕每一仗都以胜利告终,几个月下来,也难免疲惫。
蒙古军开始疲惫了,金人当中却有勇猛善战的,开始不断给蒙古军添麻烦。有些城池规模不大,却百般攻打不下,常常导致预想不到的大规模死伤。
昨晚厮杀的时候,因为四王子下了严令,者迭儿亲自带人发起冲杀,猛攻城门旁的墩台。
最终他率先打破了金军的防御,为这场连续两天的攻城战带来了胜利。但他的肩膀被一支重箭给射中了,受了不轻的伤。
当时他杀意冲头,不觉得疼,只觉得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后来发现巨大的血口鲜血直流,底下惨白的骨头都看得见。如果箭矢的方位稍稍变化,他的胳膊就废了。
者迭儿的部下折损也不少。
至少有两个最善战的百户失去了战斗力,想要重建,不是三五年能成功的。者迭儿看好的年轻人,也战死了不下百八十。
这局面,四王子自然是看在眼里的。所以他传令各部收兵出外,转去截击定海军主力的时候,专门让者迭儿所部留守在营垒里……这明摆着,是给者迭儿单独劫掠的时间,是四王子暗中给予的补偿。
为此,者迭儿对四王子很是感谢。
四王子既聪明,又温和,待人更是周到,怪不得大汗那么喜欢他。者迭儿也非常愿意帮助拖雷,使他和他的兄长们一样,成为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统帅,成为被蒙古人传颂的英雄。
可问题是……
这是怎么了?营垒后方那座屯堡里,为什么会突然杀出如狼似虎的重甲骑兵来?
者迭儿受伤以后,在肩膀上敷了萨满专门提供的草药。这种药物能压制疼痛,也会让人思维迟钝。所以这会儿,者迭儿有些昏昏沉沉。
当部下们全都在狂呼乱喊,纷纷张弓搭箭乱射的时候,他却反复在纠结着,敌人是从哪里来的?
他的一名得力部下连声嚷道:“快退出去!退出去!一边放箭,一边往外走!”
而者迭儿却猛地抓住了部下的肩膀:“不能退!”
“什么?”
者迭儿张了张嘴。
他想说,如果退出营垒以外,就等于过去两天的战斗白打了。为了这个营垒战死了那么多人,却在自己手里轻易放弃,四王子拖雷会怎么想?其他的千夫长们会怎么想?
他还想说,四王子率领主力,正要在胶水沿线阻击定海军主力,如果这时候咱们控制不住海仓镇,会不会使得四王子腹背受敌?四王子会不会不高兴?
他又想说,整个千户已经分散到营垒各处,好几百骑分成了小队,在里头到处追逐屠杀呢,如果轻易退出营垒,难道要将同伴们弃置不顾?
但这几个想法,都没来得及说。
从部下惊恐的眼睛里,者迭儿看到了铁甲骑兵如洪流奔涌,以不可阻挡的姿态直冲过来。他转回身,看到了钢铁,看到了密林般的枪矛、铁墙般的甲胄,还有像怪兽般喷着气息冲刺的高头大马,
从各处汇拢的蒙古,无须者迭儿的指挥,各自张弓搭箭,不停的抛射。于是天空亮了又黯,每一次黯淡,都是数百支箭矢飞向天空,再坠落下来。
但洪流滔滔,仿佛全然不受阻碍。
有两个十夫长,眼看情况不妙,厉声呼喝着,带领部下前出阻挡。
两人都是者迭儿部下屈指可数的勇士,靠娴熟的马术和杀戮的技巧,立下过许多功勋。
但这些铁甲骑兵全都穿着厚实的甲胄,戴着铁盔和铁制的顿项,甚至包括护胫,护肩也都是铁的。他们一个个都像是铁罐子一样,防护密不透风。蒙古骑士的弯刀在这种铁甲面前,只一击就被迸断,只有铁锤铁棍之类的重武器才能发挥效果。
两军对冲的时候,又哪里来得及换用武器呢?
他们就像是海潮中的小小浪花,稍稍激起一点涟漪,就消失无踪,再也看不到了。
近了,更近了。
怎么办?怎么对付他们?
箭矢落下,阻止不了;持刀枪去厮杀,也阻止不了。当他们愈来愈逼近,者迭儿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恐惧。他身边的蒙古骑手们,也都在狂呼大叫,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消解心中的恐惧。
蒙古人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生长在草原上,从会走路时就开始学习骑马,还没学会说话,就开始跟着兄长纵骑追猎。正因为如此,他们对骑兵的力量有着特殊的感受。
他们能感觉到,眼前这股洪流具备何等强悍的力量。
这力量之大,已经超过了他们能抵抗的范围……抵抗也没有意义。凡是阻遏在这股洪流面前的一切,瞬间就会被撕成粉碎!
者迭儿纵声狂呼:“迎上去!”
与蒙古人的高呼乱吼相反,随着骑队接近营门,铁浮图骑士们变得安静。
不用喊什么了,喊了也听不清。
甲叶碰撞、铁蹄踏地的声音,还有人和马的喘息,灌入两耳,仿佛轰鸣。除此以外,只有骨哨的尖锐声音,在李霆的耳边不断响起。
这是在催促前部骑兵加快速度冲锋,粉碎眼前之敌。
李霆把斜举着的长枪放平,随即与他并排奔驰的铁浮图骑兵们也放平了长枪,使得战马的前方,赫然出现一道闪着森冷光芒的锋刃之墙。
李霆觉得自家有些口干,他咽了口唾沫,尽量让自己在马上坐得稳些。
中都李二郎天天自吹自擂,人前人后号称自己是定海军的第一号勇将。其实李霆心里明白,论及武艺底子,自己这种地痞流氓出身的角色,学的花架子多了些,论真功夫,比那几个世代从军的猛人,稍稍差了点。
好在铁浮图冲杀的效果,和个人武艺的关系不大。
铁甲骑兵的威力,要靠整体突击来发挥,每一名骑士在铁浮图的队列里,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部件罢了,要做的事也很简单:策马冲锋,向面前之敌发起刺击,仅此两样。
战马四蹄翻飞,连连嘶鸣。
下个瞬间,两军对撞,人仰马翻。无数枪杆断裂,无数刀锋崩飞,有人和马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到腾空飞起。
李霆与整支骑队一起,冲入了蒙古人的队列。他的眼前瞬间充斥着蒙古人狰狞的脸,而后又忽然变得稀疏。他看到蒙古军的骑队被铁浮图冲开了巨大的缺口,看到自己的战马踏过倒在地上的死人,重伤员,还有满地滚爬哀嚎着的轻伤员。
他听到武器彼此碰撞的声音,马匹彼此碰撞的声音,还有各种层级的军官或者首领,连连发令的喊叫声音。
李霆身为主将,反而懒得发令。他甲胄鲜明,骑着高头大马,每一名将士都看得到他。只要他在冲杀,所有的将士就会跟着冲杀……只要尽情冲杀就可以了!
李霆手里的长矛连连刺击,终于咔嚓迸断。
他顾不得虎口绽开的剧痛,顺手从鞍旁抽出长刀,左右劈砍。有两个蒙古人被他砍中了手臂,断臂高高飞起,鲜血狂喷;也有人格住了他的斩杀,然后两马错镫,顾不上了。
李霆继续向前。
他找到了,就是那个蒙古千夫长!
他双腿全力夹马,催马冲刺,半途中以手遮护面门,挡开了好几支斜刺里飞来的箭矢。
刀光一闪。
者迭儿颈部的皮肤被厚实而锋利的长刀划开,鲜血猛地绽出来,锋刃继续深入,切开肌肉、血管、筋腱,最后在骨骼处稍稍受阻。
但李霆手臂挥动的力量、马匹冲刺的力量此时全都施加在骨骼上,于是灰白色的骨骼旋即崩碎,锋刃继续前推,切开了骨骼后方的肌肉、血管、筋腱和皮肤。
那个千户遍生虬髯的头颅飞了起来,好像还满是绝望和愤怒地地瞪了李霆一眼。
第二百一十八章 凿击(中)
李霆在马上斜过身子,往漫天血雾中探手一抄,便将者迭儿的首级拎在手里。他兴奋地大喊:“我杀了一个千夫长!我中都李二郎,杀了一个千夫长!”
蒙古人们也看到了者迭儿被杀的场景。
这一瞬间,许多人瞪大了眼珠子,露出一脸呆滞的模样。甚至有人顾不上挥刀厮杀,结果被甲骑迫到近处,斩下首级。
半刻之前,不是打破了敌人的营垒么?不是已经赢了么?不是大家伙儿都开始考虑如何劫掠了么?可现在……
一位赫赫有名的大首领,一位成吉思汗亲自任命的千夫长死了!死在敌军的反击之下!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以来,草原上的勇士东征西讨,战无不胜,何尝有过千夫长这种级别的贵人死在战场?这样一来,在场众人怎么去承受成吉思汗的怒火?
这件事情比金军尚有余力更让人惊骇,没有人能接受这个事实。
刹那之后,有人惊叹,有人吼叫,有人狂怒,有人撕扯着胡须,甚至用刀去划伤自己的脸,让血和泪一起流淌。
当然,肯定是血更多些。两方骑兵对冲,一方是蓄势已久,速度和冲击力都在巅峰的铁浮图,一方则是匆匆聚集,进退犹疑的蒙古轻骑,胜败不问可知。
与者迭儿之死同时,足有上百个蒙古人被刺穿、砍杀、践踏,鲜血的腥气和屎尿的臭气将营垒正门前的小块空场填塞的满满,简直让人无法呼吸。
在漫天的血雾中,高高举起者迭儿头颅,放声大笑的李霆,简直就像是魔神那样可怖。而愈来愈多的铁甲骑士,正从李霆的身后狂涌而出,尽情砍杀!
整个千户,数以百计的蒙古人,随着者迭儿的战死,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他们每个人都还在鏖战,但已经完全散乱了。
当他们狂吼着,往营垒深处冲杀,一度濒临崩溃的汪世显所部重新聚集起来,在一处处栅栏、拒马的掩护下围歼他们。
当他们沿着营垒的内墙驰马,想找一条脱身的路,一直坚持在墙头的弓弩手们狂喊着施以箭雨,把他们连人带马射倒在地。
还有一些蒙古人,大约是没办法接受千夫长战死的情形,竟然勒停战马,停留在原地厮杀。他们随即遭到铁浮图的冲击,被碾为齑粉。
李霆的部下们已经不再保持紧密队列,他们穿行在蒙古人之间,轻而易举地把一个个敌人砍翻,许多将士已经浑身浴血。
身披重甲作战,对体力的消耗非常巨大,但这时候,将士们感觉不到疲惫,他们的眼前,只有面带仓惶的蒙古人,只有他们咆哮却尽显虚弱的表情。一个,又一个,再来一个!铁浮图们将他们一个个砍倒,就像是半刻之前,蒙古人在营垒里肆意屠杀那样。
在他们分散开来,清扫敌军残部的时候,新的一队铁甲骑兵排成紧密队列,从营垒的正门涌出。
铁浮图的战法,从来就不是毕其功于一役。洪流一旦掀起,就会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冲垮阻挡在前方的一切阻碍!
胶水以东的平原,蒙古军的中央位置。
拖雷有时候看看西面,那是定海军的主力行进的方向,有时候看看东面,那是本该早就压服的海仓镇营垒方向。
原本一切都如拖雷的预料,先破海仓镇,然后等着定海军的主力狂奔而来,自己把脖颈送到蒙古人的刀下。可是营垒方向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里的厮杀声不仅没有消停,反而愈来愈激烈了?
拖雷的额头冒出了汗,他没空擦拭,问左右的那可儿们:“去看过了么,营垒里是什么人在厮杀?”
那可儿们还没回答,赤驹驸马道:“我派人去查问了,看起来像是骑兵,数量不少。那郭宁的兵力比我们预料的更多!难道……”
“难道什么?”
“难道说,那郭宁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他将主力兵分两路,意图挟击我们?”
如果在半刻之前听到这个猜测,拖雷大概会哈哈大笑,但这会儿,他一时愕然,竟不知该怎么回应。
好在赤驹驸马自己先摇头:“不可能,他能有多少兵力?再分成两队,不是两头都挡不住我军的一击么?真正的主力,只能是在西面。赵瑨等人的残部,都说那一支兵马凶悍无比,还有潍州李全也是这么说的……那一定是郭宁的主力!”
拖雷暴躁地道:“那就让脱撒合、阔阔出两个,都别休息了,让他们带兵折返回营垒里,把那支骑队打败!”
赤驹驸马沉声道:“定海军的主力将至,海仓镇营垒要立刻稳住才行。我来领兵,集合三个千户的力量,解决营垒里的敌人!”
“去吧!”
赤驹驸马举起马鞭,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随即领数百骑卷地而去。
拖雷继续原来的姿态,一会儿看看东面,一会儿看看西面。
他注意到,来自西面的定海军主力,缓缓迫近。他们深色的戎服、甲胄,还有色彩鲜明的巨大军旗,就像是巨大的色块,慢慢填充了秋冬时候黄色的原野,虽然隔着很远,也能感觉到其队列严整肃穆,声势巨大。
“不要急,等他们渡河!”拖雷喃喃地道。
金军的力量有其极限,哪怕再怎么训练有素,哪怕有郭宁这样的猛将指挥,在这种空旷野地也绝不可能是蒙古精骑的对手。
面对这支军队,拖雷本来有好几种选择。他可以直接出动大军包抄两翼;可以先用轻骑诱敌,待其步阵松散,再由主力发起突击。但这会儿,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仿佛己方应当稳健些、小心些。
那就让敌人逼近吧,先让横贯战场的河流发挥作用!
过了半晌,阵后有马蹄踏地之声密集响起。
“哈哈,一定是赤驹驸马带人赶到了,他一定有好消息。”拖雷连忙将人唤来。
“四王子,营垒里杀出的骑兵,凶狠得就像是恶虎一样,者迭儿千户被杀了,他的部下们已经溃散了!”
“什么?”拖雷惊呼了一声,他身边的好几名蒙古那颜,也俱都惊讶。
一整个蒙古千户,数百名精兵强将,竟然一下子完了?这不是活见鬼了么?那营垒里冲杀出来的,究竟是什么人物?
有人在旁喃喃道:“者迭儿所部厮杀了一夜,大概是疲惫了,所以才会被敌人抓住机会吧?”
有人迟疑地问:“赤驹驸马和脱撒合、阔阔出的三个千户,也都厮杀一夜了。他们不也疲惫了吗?能解决营垒里的敌人吗?”
拖雷觉得,蒙古人的刻苦耐劳,根本无须怀疑。哪怕再怎么疲惫,也不至于被金军压倒。这一场输了,多半是者迭儿所部以为胜利在望,所以忙着掳掠,全然没做战斗准备的缘故。
但死去的千户,也是千户,而且者迭儿还是成吉思汗特意分拨给拖雷的部下。拖雷不愿轻易说者迭儿的坏话,只得作沉吟姿态。
待要开解众人,又一名信使赶来,大声禀报:“赤驹驸马在营垒正门,把敌骑围裹住啦!”
“好!”拖雷握拳一挥:“你去告诉驸马,尽快消灭敌人,压服营垒,不要再出乱子!”
那信使领命就去,还没奔出多远,又一名骑士一溜烟赶到:“敌骑是铁浮图!上百,上千的铁浮图!他们冲进我们的队列,就像是狼群冲进羊群那样!”
好几名那颜闻听此话,忍不住破口大骂:“荒唐!胡扯!”
第二百一十九章 凿击(下)
自古以来,攻城、围城,绝没有攻方一口气动用麾下所有力量的道理。
兵法说,十则围之。这十倍的兵力里头,有占据城外要隘,阻断交通的,有屯驻在外围专门准备打援的,有负责应对城内兵力出击野战的,有负责替换进攻兵力的预备队。真正负责攻打城池的,不会超过总兵力的半数。
拖雷当然没看过汉人的兵法,但其父成吉思汗确实是用兵的大行家,而草原民族自身千百载来厮杀不断,在用兵上头确有其自身的传承,只不过不行于文字罢了。
拖雷自幼便以那可儿的身份随同成吉思汗南征北战,素有英武干略之称,在长期耳濡目染之下,对其父汗用兵的韬略,颇学得了数成。此番他率大军掩进,攻打莱州海仓镇的时候,也是这般做的。
其麾下十个千户的兵力之中,有六个千户全为了歼灭定海军本部而来,自始至终都在养精蓄锐。用于攻打营垒的,是赤驹驸马、脱撒合、阔阔出和者迭儿的四个千户。
昨晚拖雷眼看着久攻不下,还特意重赏将士,振奋士气,遂在今日凌晨猛攻得逞,一举破入营垒内部。
与坚韧异常的敌人展开两天两夜的厮杀,再加上此前一日一夜的长途奔袭,这四个千户自然辛苦。就算蒙古人早就惯于严酷的环境,个个坚韧耐劳,身体上的疲累是没法克服的,一旦战斗胜利,疲累的感觉更是无法遏制。
者迭儿的千户有抢掠的意愿支撑,还能尽量打起精神。
其它的三个千户退出营垒以后,很多人在外面找一片干燥的土地,倒头就睡,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鼾声。一些没睡着的,也陆续脱下与伤口黏连的皮甲,让几天下来泛着酸臭的身体稍稍松快。
只有少许几个比较穷困的百户,还保持着全副武装。他们得了拖雷的赏赐犹自不足,希望者迭儿千户吃饱了,能轮到他们进营垒去啃骨头。
可谁能想到,那六个养精蓄锐的千户到现在还没能撞上敌人,疲惫不堪的四个千户,反而遭了当头霹雳?
蒙古人的警惕性很强,此前城中喧闹,许多人便从睡梦中惊醒。有人一边匆忙牵马,一边哈哈大笑,觉得其他千户发兵支援的话,肯定要抢走营垒里许多财物,者迭儿千户这下要吃大亏。
可转眼间,喧闹就成了轰鸣,轰鸣又成了震天的厮杀。
赤驹驸马的本部精锐还在远处赶回的路上,营门前的大部分蒙古人还没整备完毕,只听到营垒里几十几百人连声大喊。
定海军的第三支铁浮图骑队,已经从营垒内部直冲出来!
海仓镇的营垒,修建得很是坚固,但南面和东面的两座营门,都过于宽敞了,两三丈的营门,等于垒墙上两三丈的缺口,一直是受攻打的薄弱处。
两座营门前头,横跨壕沟的桥梁,是结实开阔的木桥。过去两日里,攻守双方反复争夺木桥,也不知死了多少人。以至于深黑色的血渍,浸透木板;桥下壕沟中的尸体层层叠叠,引来成群的蝇虫,嗡嗡不绝。
此前坚守的时候,不知道多少将士看这两座木桥,心里把汪世显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都觉得他一开始太过大意,后来又思虑不及,哪怕吃了蒙古人好几次亏,都不想办法摧毁木桥。
但这时候,开阔的木桥成了铁浮图骑兵第三拨进攻最好的发。
数以百计的高头大马,数以百计的雄武大汉,连带着他们身披的沉重铁甲,那么巨大的重量,却全然不必减速。这支骑队声若雷鸣地踏过木桥,如同千尺高崖倾泻而下的湍流那样,涌进了蒙古人分散休息的开阔地!
蒙古人一下子就乱了。
烧杀掳掠和打硬仗是两回事。
原本大家都想好了要烧杀掳掠,快活一下,有些人裤裆里的二两肉都蠢蠢欲动了,歇息的时候,正和同伴讲些下三路笑话。
结果营垒里一下子冲出来几百铁骑……这仗怎么打?
再看那支铁骑,精甲耀目,刀枪如林,铁马奔腾仿佛猛兽,而骑兵队列又如铜墙铁壁一般……这仗怎么打?
论骑术,每个蒙古人都很出众,可以一人策控好几匹马,可以在马匹奔驰的时候猱身上下,可以长途奔驰,吃喝拉撒都在马上。
论射术,每个蒙古人也都是好手,纵不能百步穿杨,三五十步内,百发百中绝无问题。
再论刀法,论骑与骑的配合,他们全都是最好的。
但所有这些长处,在猝然面临铁浮图袭击的时候,全然没有鸟用!
眼前的局面,就是摧枯拉朽,就是虎入羊群!
原本想要纵马向前的蒙古人纷纷勒住了战马,很多没有来得及上马的人开始转身向后,也有人满脸茫然无措,等待着自家十人长的吩咐。
铁骑奔行方向上的蒙古人发出了绝望的叫喊,有人带着弓箭,于是下意识地张弓搭箭乱射。
弓弦弹动的声音汇成了长音,然后被沉重的马蹄声吞没。
箭矢如飞蝗一般遮天蔽日,但飞蝗怎么去阻止呼啸而来的洪流?
潮头巨浪,愈涌愈高。
铁浮图骑兵不断向前,而他们的队列正面变得愈来愈宽大。五骑,十骑,到二三十骑。每一名骑兵都无视眼前的敌人,他们横冲直撞,蛮不讲理地突杀眼前的一切!
仿佛西瓜被拍碎的声音不断响起,那是未及上马的蒙古骑士被撞倒,撞飞。
随后无数长柄的直刀组成了锋锐到令人心惊胆寒的刀墙。每一把刀从斜举到挥劈,恢复斜举,再挥劈。数以百计的刀,就使得刀墙也翻翻滚滚起来,肆意收割着人命。
刀墙之前,每时每刻都喷洒着血雾。而血雾太过浓烈,几乎要把整片战场遮蔽。血雾之下,无数人被砍杀,首级飞起,肢体飞起,残缺的身躯七零八落坠地。
看得出,这些骑兵并没有长期按照重甲突击的方式训练,骑士和骑士间的配合,乃至骑士们整体的配合都很生疏,冲杀到三五百步以后,这座刀墙就已经没办法保持齐整。
但这一次冲击,对蒙古人来说已经足够了!
只一次,三个千户休息的开阔场地,就像是被巨人挥刀斫过那样一切两半,留下一条鲜血横流的道路。
蒙古人是坚韧的草原民族,一次次胜利所塑造的勇敢和自信,更使他们成为绝不动摇的战士。可这时候,他们除了狂呼乱喊,还能做什么?
只有少量特别精锐的蒙古骑兵,能在这样的场合继续奋战。
随着铁浮图骑兵的队列开始松散,他们在各队和各骑间的缝隙里穿插,向两旁开弓射箭,或者挥刀劈砍。但随着铁浮图的不断前进,哪怕再灵巧的人,也没法在高速奔驰的队列间存活,他们很快就被后排骑兵挥舞着武器,一一斩杀。
长刀划过他们脖颈,人头落地,长枪在他们的胸前开出巨大的伤口。也有刀枪砍刺在马匹上,于是马匹疯狂纵跃,导致骑士没法厮杀,呼吸之间就被砍落下马,被连绵的铁骑踏进了泥地。
骆和尚手里的重刀连续挥砍了好多次,终于卷刃了。
此时骆和尚瞄准一个奔逃的蒙古人用力砍下,结果厚重的刀身从侧面嵌进了他的脑袋,把整个头颅打裂。鲜血和脑浆迸出来,喷了骆和尚一头一脸都是。
骆和尚松开手,任凭那蒙古人带着脑袋上的长刀倒地,转而拿出自己惯用的铁棍。
就这一点耽搁,身边许多骑兵超过了他,追逐着前面奔逃的敌人,将他们一一杀死。
这样的场景,是骆和尚在大同,在漠南,在宣德州看到过无数次的,有时候他在梦里也会见到,以至于仓惶吓醒。但这回,骆和尚看得很是满意,皆因以前都是蒙古人肆意屠杀,这次却反了过来。
骆和尚忍不住高喧一声佛号,也不知是为了眼前的蒙古人,还是为了往日里身死的无数袍泽。
下个瞬间,他催马向前,大声道:“散开!散开!继续杀!”
他身边的号手吹响号角,各都将、中尉也纷纷吹响骨哨,摆动手里的武器,指引部下们继续冲杀。
此时赤驹驸马的骑兵赶到。
这数百骑都是弘吉剌部的精锐,但他们也只能维持着队伍不至于雪崩罢了。
面对着甲胄俱全的重骑兵,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保持距离,以箭矢压制,并反复诱引敌人,消耗他们的体力直到尽竭。赤驹驸马便是这样做的,他也有信心能牵制住敌骑。
可问题是,还有那么多来不及上马的蒙古骑兵,正被卷在金属的浪潮里浮沉哀号,被人肆意杀戮呢。等那些铁浮图累了,四个千户还能剩下多少人?
当年赤驹驸马在野狐岭上与数十万金军作战,也不曾见如此凶猛的铁浮图骑兵集群冲锋。这海仓镇,不是定海军的家眷老小所在么?怎么就伏下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赤驹驸马忽然明白了。
“这是陷阱!陷阱!”他大声咆哮着,抓过一名伴当,对他道:“去告诉四王子,眼前这些人才是定海军的主力,我们上当了!让他把左右翼六千户,全都调回来!快!快!快去啊!”
第二百二十章 两难(上)
说来也是可笑,赤驹驸马率部赶回海仓镇近处没多久,身边的那可儿已经被派出了五六人,没有一个是通报好消息的。
这名那可儿纵骑狂奔,另一名那可儿连忙策马上来递补,赤驹驸马焦躁不安,抬手一鞭就抽了上去:“你还愣着干什么?”
“是!是!”那可儿连声应了,却不知自己该干什么。
直到赤驹驸马劈面又是一鞭:“蠢货!放鸣镝啊!”
他转顾四周,对着那可儿们喊道:“你们也是。赶紧施放鸣镝!”
十余人一齐施射,鸣镝凄厉而高亢的响声,骤然腾空而起。
这几年来蒙古军的规模越来越大,故而在指挥作战时,慢慢重视旗号的作用,但普通将士们仍然维持着早年草原上部落仇杀的习惯,谙熟各种鸣镝和号角的含义。
每个蒙古人都知道,统帅身边的那可儿们一齐施放鸣镝,就代表局面到了最危险,或者最关键的时候,所有人都要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厮杀,纵临刀山火海,不能稍退!
按照蒙古军的军法,平时的作战中,如有畏怯退后的,或以鞭刑,或以绞刑、斩刑。但鸣镝大放之时,谁再敢瞻前顾后,不仅自己要死,而且祸及阖家,乃至整个部落!
许多蒙古人原本已经被冲散,甚至手脚并用地奔逃,这时候却猛然止步,从身侧拔出了短刀或角弓。他们大叫道:“哈剌!哈剌!”
有蒙古人与坠马的铁浮图骑士滚在一起,彼此撕打。步行的蒙古人毕竟多些,好几人冲上去,扯开铁浮图骑士的头盔,用短刀乱刺他的面门和咽喉。半晌之后,有人举起骑士的脑袋,纵声狂喊:“哈剌!哈剌!”
蒙古人的箭矢也一下子密集了很多。
开始时骆和尚还不放在心上,但很快就感受到了压力。成百上千人下了决心拼命,把箭矢射的又快又急,没有丝毫停顿,那真是极其可怕。
大蓬的箭雨如乌云涌起,如急雨坠落,噼噼啪啪地打在铁浮图骑士们的头顶、胸前,双臂,乃至他们身下的战马。再怎么厚重完善的甲胄,总有难以保护到的地方,而箭矢就插进了甲胄的薄弱处,撕开皮肉,凿断筋骨。
陆续有战马不安地颠仆,陆续有人落马。
骆和尚的体格高大魁梧,又骑着格外雄壮的大马,此时便成了蒙古人集中射击的目标。
眨眼工夫,他的头盔正面铛铛连中两箭。箭头沉重,带着巨大的冲力,让他头颅晃动,好像被锤子砸了一样。
他的从骑立即涌上来掩护,还有人策马向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奋力冲杀,驱散那些还在射击的蒙古人。
骆和尚只觉有些头晕,他呼呼地舞了两下铁棍,不满地道:“别管那些杂碎!看到施放鸣镝的方向了么?找准了,那是蒙古人的首领!”
从骑们皆指西南方向,那正是赤驹驸马存身的一队轻骑所在。
后来加入战场的这拨蒙古骑兵,在队列掩护配合上十分娴熟。数百骑分作许多小队,有时聚集在一起,有时组成三五小队的小群。他们策马狂奔,进退如电,口中呼喊连连,虽只数百骑,却气势壮盛,一看便非寻常。
“骚鞑子跑得真快啊!”骆和尚嘟囔了一句,随即喝道:“咱们兵分两路,假作突击。待到近处,听我号令,两厢一下子压过去!”
海仓镇前恶战犹酣。
而赤驹驸马的那可儿,赶到了拖雷跟前,将赤驹驸马的判断原原本本说了。
刹那间,拖雷一股急火上头,身子晃了晃,简直坐不稳马鞍。
他并不是随意轻信之人。早前西面那支兵马,干脆利落地打败了赵瑨等人所部。杨万和石抹孛迭儿两个败退回来,也口口声声说旗号确定无误,这是定海军的主力无疑。
但拖雷并没有完全相信,还通过潍州李全的耳目,额外打探过。
种种表现都确定无疑了,他才挥军出动,发起了这一场意在雪耻的进攻。
可是……
定海军的主力其实在海仓镇里?
我拖雷,又一次落入了郭宁的陷阱?
这简直不是战争,而是煎熬,更是纯粹的羞辱!
拖雷捂着额头,垂首许久。
他不怀疑赤驹驸马的判断。
别人会胡言乱语,赤驹驸马是拖雷的好友和臂膀,他绝不会胡言乱语。
何况,到了现在,海仓镇内外宛如天崩地裂的厮杀,拖雷也看在眼里了……四个蒙古军千户都要顶不住,那是什么样的力量?
除了定海军主力,还能是什么?除了定海军主力,金国在山东东西两路,哪还有如此强悍的军队?这样的军队如果到处都是,大蒙古国的军队还能从河北一直杀到这里来吗?
刹那间,拖雷又想起了当日在河北塘泊间所见的情形。想到了自己在父汗面前兴冲冲宣布,要分辨敌人是黄羊,是狐狸,还是狼,结果惹出了一条摇头摆尾的恶虎。
没错了!郭宁就在那里!
只有那条恶虎,才能如此凶悍!也只有那郭宁的本部,才能硬生生抵着蒙古勇士,杀得如此激烈!
赤驹驸马的那可儿见拖雷思索,担忧海仓镇周边战况,不禁开口催促:“四王子,请赶快出兵吧!再迟些,就要麻烦了!”
拖雷厉声喝道:“住嘴!等着!”
赤驹驸马知道,拖雷这次出兵,最重要的目标就是郭宁本人。所以,在他看来,既然找到了定海军的主力,那么赶紧放弃西面错误的目标,动用六个精锐千户一举破敌,乃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如果拖雷立即带领两翼六千户之兵掩杀过去,会发生什么?
真能一举破敌?
拖雷是一军统帅,愈到了关键时刻,他愈得想得多些。
他自然已经明白,此前两日的攻城作战,定海军是故意示弱。那么,当敌人不用再示弱了,自家万人不到的兵力,能打下这座营垒么?
怕是很难,非常难。
攻城始终是蒙古人不擅长的一项,如果拖雷真有信心攻下定海军主力驻守的城池,他压根就不用安排一整套的计划。直接出兵莱州,打就是了。
事到如今,拖雷不妨坦然承认,自己之所以力求野战,就是因为攻城没有把握。
此时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就在营垒外围大砍大杀,粗略估计,距离营垒还不到一两里,也就是说,他们作战稍有不利,随时可以抽身,折返回营垒安然坐守。
那么,拖雷将六个千户投入过去的意义何在呢?
最好的结果,就是让敌人吃一点小亏,然后恢复到两天前的局面。
不不,这还不是两天前的局面。
己方的兵力较之两天前,已经折损了不少;而定海军的主力原本藏着,这会儿却不用再掩饰。若他们一方面据守坚固营垒,一方面不断以铁甲骑兵出外扫荡,就如此刻情形……
那仗只有更难打!那毫无疑问是以己方之短,去硬碰敌人之长!
那可不成!
蒙古勇士的长处,始终是野战,是在广阔平原上大开大阖,大进大退的战斗!怎能打这种呆仗?
所以……
拖雷做出了决定:“告诉赤驹驸马,不要与敌纠缠,尽快败回来,诱敌追赶!”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两难(中)
低沉的号角响起,黑色的旗帜迎风,连连摆动。
“退!退!”分散各处的十夫长们眼看耳听,随即大喊。
此时许多蒙古骑兵正在搏杀的关键时刻,稍一勒马,就很容易遭到铁甲骑兵的追身砍杀,必然有人背后中刀坠马,出现惨烈死伤,那不是几人,几十人,而是上百人的损失!
但接到命令的瞬间,数千名蒙古骑士一齐拨马后退,全不迟疑。
蒙古军以赫赫武威一统草原,过去数年又压着金、夏两国猛打,靠得便是这种雷厉风行、如臂使指的指挥风格。
成吉思汗最倚重的部下,所谓四杰、四狗等人,才能或有高下,但首要的一条,便是任何时候,都无条件地立即执行成吉思汗的一切命令。赤驹驸马执行拖雷的命令,同样是如此。
此前他们不计代价与铁浮图往复纠缠,是希望给四王子拖雷争取时间,调度两翼六千户围歼敌人。现在既然四王子有令,要众人且作败退模样,诱敌追赶,各部也立即照办。
如果说定海军铁浮图的正面冲击宛如大海涨潮,一浪高过一浪;蒙古军的阵前摆脱便似退潮般干脆利落。眼看着朵朵浪花没于砂砾之间,全无滞涩处。
而蒙古军的败退诱敌,还绝非那种指望敌将蠢笨的法子。
他们有的是办法,让敌人不追不成。
两方将将拉开数十步距离,赤驹驸马一声呼喝,数千人同时回身,张弓搭箭。
这一次,不再是覆盖式的射击,不是箭雨浇泼了,每一人都瞄准了对手……这是务求最大杀伤的一次射击,这也是蒙古军屡试不爽的杀敌绝活!
骆和尚和他的副手裴如海两个,都是与蒙古人厮杀多次的好手,所以一直仗着铁甲,与敌贴近厮杀,绝不容蒙古军拉开距离。
但这时候,两人正领众突击,意图钳形包抄赤驹驸马所部,取他的首级;蒙古人猛然后退,便使这两部如海滩上大块的鲜艳贝壳,忽然就现出了身影,清晰无比。
蒙古人瞄准的就是他们!
蒙古骑兵们日常作战,往往携带三种不同轻重的弓。此时他们取出的,全都是一石以上的重弓,用的,也都是箭簇特宽特重,箭杆粗长的蛇骨箭。
这种箭的箭尖不是尖形的,而是倒三角形,前面宽后面窄,象一把小号的铁铲那样,宽数寸有余。这种规格的箭头,早年间的蒙古人是用野兽的骨骼磨成,后来从金国掳掠了大量铁匠,这才能够批量地制造。
蛇骨箭在近距离内,甚至可以击破铁甲,伤人要害。
几乎是一瞬间,近百名铁浮图骑兵便如遭冰雹击打的林木,身体猛晃,然后马匹哀鸣,浑身剧痛!
裴如海一声闷哼只发出前半,待要低头去看,下巴却被架住了,已然没法低头。
他身上的甲胄倒是没破,还叮叮当当地弹开了好几支重箭,但咽喉处的顿项破了。缺口倒是不大,但缺口里多了一支碍眼的箭矢。箭杆极粗,还在剧烈扭动颤抖着,便如疯狂抽动的毒蛇。
他张了张嘴,想要喝骂,喉咙里没有气流涌动,只有鲜血咕嘟嘟地冒上来,一股咸腥气味直涌鼻腔,然后又顺着口角和鼻腔往外流淌。
裴如海仰天而倒。
距离他数十步外,骆和尚大骂了一句。
他的身手和反应,都比师弟要高出一线,一看蒙古人猛然后退,立即来了个镫里藏身。
他的体重和甲胄的巨大重量扯得战马连连哀鸣,而战马往一旁偏转,恰好成了顶箭的肉盾。
战马瞬间中了十几箭,屈膝倒地,开始抽搐。
骆和尚甩开马镫往后滚动,以免自己被战马压住,却不料又一箭从斜刺里飞来,正中他高高抬起的左脚掌。宽大的箭簇掠过,瞬间切开皮靴,带走脚趾两个,鲜血喷涌而出。
骆和尚身边,不停传来咚咚的声音,那是至少数十名铁浮图骑士中箭落马,有人躺着再也不动,也有人竭力挺身,但因为甲胄的重量,一时挣措不起。
骆和尚狂怒大吼。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恶心什么来什么!
这群黑鞑子,反应真是快!
己方已然想尽了办法,制造出有利的局势,而铁浮图骑兵的威势也真如天雷霹雳。
可这一场杀的威力就只能限于营垒周围三四百步,杀伤也只及于眼前这几个千户了……接下去,没机会了!
现在这局面,已经是蒙古人最喜欢的那种。
己方若退,蒙古人就会逼近,同时还会好整以暇地不断射击,制造巨大杀伤。己方若进,蒙古人则策骑奔逃,同时继续放箭挑衅,而退到一定的程度,蒙古军的主力就摆着口袋阵等着。
这一套,骆和尚当年见得多了!
那么,接下去,进还是退?
两军都是骑兵,厮杀时烟尘漫天,人马如行于云雾,远远眺望,若隐若现。直到此刻,两军瞬间拉开了距离,而战场上原本高亢异常的喊杀声和武器撞击之声也为之低落,远处眺望战局之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真是场好杀!”
气还没松完,又有人沉声道:“继续看着!”
“是!是!”
说话之人,并非拖雷和他的部下们,而是一支勒马立于三固山间的精锐士卒。
三固山是汉时郊祀之所,由三座山峰并排而成,东者多石多树木,居中者最高,西者雄壮宽阔,而三山向北,丘陵到平原之间,更多密林、深草、山沟和石洞。
郭宁控制莱州没多久,就遭逢蒙古军来袭,压根没空勘察这些地形复杂的区域。而蒙古人乍到此地,其轻骑探马纵有向导,也难以深入。
所以,这一队兵将虽然身处战场边缘,却大都神色闲暇,全不紧张。
这批人,便是杨安儿和他的部下们。
山东东路的地方势力犬牙交错,蒙古军与定海军数日来连场恶战,受其影响的更不仅在两家。只杨安儿眼中,战场周围至少有四五拨不同来路的探马观瞧。
但只有这批山东地界上的地里鬼们,才能够自如迫近战场,视定海军和蒙古军皆若无物。
杨安儿数月前折返山东后,初时挥军转战各州,声势巨大,先后动用万人以上的兵力,围攻益都、诸城、莒县等地,又联结刘二祖的势力,攻打泰安州、威胁东平府。
但因为金军尚有控制主要城池的力量,杨安儿所部发起的几次攻势都不成功,徒然消耗了他在各地愿意合作的同伴。
所以到了最近两个月,杨安儿屯兵于胶西、高密等地的山路隘口。一方面依托大量山寨控制地方、积蓄实力;一方面派出亲信,往各地联络、鼓动豪杰。
结果,没过多久,郭宁来到。
这位定海军节度使才上任没几天,就把杨安儿在莱州的许多安排连根拔起。使得杨安儿等人只有苦笑。
杨安儿自然明白,郭宁绝非朝廷忠臣,但他也同样绝非杨安儿一路。这一条恶虎忽然盘踞莱州,实在让杨安儿不知如何是好。
郭宁的问题刚摆到桌面,随即又是蒙古军杀到,天地翻覆。
蒙古军的到来,于杨安儿来说,有喜有忧。
喜的是,包括完颜撒剌和郭宁在内,朝廷在山东布设的兵力必将遭到蒙古军的重创。蒙古军所过,各地的军政体系尽数被摧毁,杨安儿正好乘势而起。
忧的是,蒙古军所摧毁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不仅是大金国的敌人,更是彻底的破坏者,是亿兆百姓的天敌。
杨安儿毕竟不是视百姓如草芥的朝廷,既然号称反贼,相对于大金国的高官贵胄,他总是更有人性些。
而他在山东最大的优势,便是自己在地方上的巨大号召力,动辄能使一地百姓景从。若蒙古军杀到,而杨安儿全程坐视,他本人的仗义名头便难维持,而百姓们对他的期待必然动摇。
此时杨安儿亲自深入莱州,观望战局,实在也是他身处两难的局面,非得亲眼看看蒙古军和定海军的胜负。不如此,没法作下一步的决断。
他虽是卖鞍材的小商贩出身,毕竟从军多年,很有眼光,此时探手指点,侃侃而谈:
“蒙古军特擅敌前进退,便如此刻。他们骑术精良、战法娴熟,意志坚定、经验丰富……诚为强敌!”
“元帅的意思是,蒙古人开始夺回主动权了?”
杨安儿稍稍思忖:“那倒也不是……我总觉得,郭宁的手段不止于此。”
第二百二十二章 两难(下)
杨安儿话音刚落,身后有人冷哼一声:“郭宁的手段如何,慢慢等着,总能看到。兄长的手段才是厉害……”
“妙真什么时候来的?”杨安儿笑着回道:“我有什么手段?只是在此看戏罢了!”
“这场戏,便是兄长一手安排的!”
那人语气微微抬高,但熟悉的人都能听得出语气中的恼意:“李铁枪是得了你的暗示,才让开潍州门户,纵放蒙古军深入山东,是也不是!”
杨安儿素有威望,身边亲信部下里头,敢这么对他说话的唯有一人,便是杨安儿之妹,人称四娘子的杨妙真。
杨妙真性子有些冷淡,平日里也甚少插手军务,但杨安儿早年起兵时,杨妙真就出了大力,在军中极有声望,杨安儿的一些安排想要瞒过她,倒也不易。
这会儿杨妙真忽然来此,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杨安儿脸上的笑容渐渐尴尬。
此时陪在杨安儿身旁的,乃是谋主李思温、副将刘全等人。两人彼此打个眼色,稍稍拨马,退到数十步外,各自摆出凝神观看战局的架势。
见众人退开,杨妙真略微提高些嗓门:“李铁枪那人,最是精明不过,他又不是傻子,凭空担那么大的风险……”
她待要一口气说下去,杨安儿沉声道:“居间联络之人,是宁海州的史泼立;代表我去潍州的人,是国咬儿。”
杨妙真瞪着杨安儿,足足瞪了半晌。
杨安儿又笑了两声:“李铁枪确实是个精明的。他从我这里,要了好些承诺,又收下了国咬儿带去的两大船礼物,这才摆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模样,办了这桩事。待到蒙古兵退,少不得我还要与他结为兄弟,掩过这桩事……你自己知道便好,不要与他人说起,坏了李铁枪的名头。”
杨妙真鼻孔出气,依旧瞪着杨安儿。
“唉……妙真你也莫要生气。这郭宁忽然到了莱州,二话不说先杀了徐汝贤等人,坏我数年谋划,实在可恶。他在莱州,又凭空截断了咱们所在的密、莒两州和东面登州、宁海州的联系。本来我一朝发动,便能尽取全齐之地,现在这数州却被他从中截断,两头不能相顾,那如何使得?无论如何,总得尽量削弱了他,否则我们回到山东,又所为何来?”
杨安儿絮絮叨叨说了一通,见杨妙真依然脸色难看,于是又道:“妙真,你的想法,我也知道一点……”
“我没想法!”杨妙真怒道:“我只是记得,咱们在涿州欠过人情!咱们本该知道,这世上谁是仇敌,谁又是朋友!兄长近来被一群人撺掇着帝王之业,却想不清这么简单的事吗?”
杨安儿连连冷笑。
此时刘全在稍远处嚷道:“元帅,那郭宁所部,追上去了!他们被蒙古人引向西面去了!”
兄妹二人顾不得争执,全都举目去看战场。
果然如刘全所说,铁浮图骑兵竟然硬生生顶着箭雨,继续发起冲杀了!不愧是铁浮图,不愧是专擅冲阵的铁骑,他们冲杀的声势,依旧猛烈。
但终究他们身在局中,判断受到种种影响,与身在数里之外从容观看的杨安儿等人不同。
既然他们选择继续向前……
兄妹二人的视线稍稍转向西面,可见原本沿着胶水东岸排布成左右两翼的数千蒙古骑兵,已然如巨鹰盘旋转向,向着铁浮图骑兵包抄过去了。
两人站在高处俯瞰,只觉那数千骑队轰然展开,声势骇人无比。而定海军的铁浮图骑兵仿佛一无所知,还在猛冲猛撞。
“那郭宁真没别的手段了?”杨安儿有些疑惑地自问自答:“不至于……或许,还得再看?”
杨妙真冷冷地瞥了兄长一眼,转身就走。
蒙古军主力的六个千户既然发动,这一战无论谁胜谁负,郭宁所部必受重创,想要阻拦兄长的大计,千难万难。无论如何,兄长是赚了的。
胶水以东,海仓镇以南的战斗情形,郭仲元也在焦虑地看着。
郭仲元扶着鞍桥,单腿站在马上,竭力眺望前方,但因为地势不够高,怎也不可能分辨具体的战况;只知道东面战场上烟尘障天,而烟尘下的厮杀声更是宛如旱地雷鸣,愈来愈激烈了,
太阳渐渐升起,甲胄穿在身上,有些热。人马踩踏出的烟尘,呛得人想要咳嗽。但兵马行军时的烟尘,较之于前头大军恶战,千军万马往来狂奔激起的烟尘,规模可差的太远。
郭仲元从军以来,鲜少见如此恶战场面,普通的将士们也是。
此时他麾下的将士们沿着道路继续行军。眼看着距离前头杀声震天的战场愈来愈近,老兵们神情自若,新兵们纵然经过了前一场鏖战的锤炼,难免心中彷徨。不少人下意识地走得慢些,然后被军官揪了出来,就在道旁痛骂。
郭仲元身边,燕宁赞叹道:“郭节帅不愧恶虎之名,竟能顶着蒙古军几个千户厮杀到这种程度!”
他话风一转,问道:“不过,仲元兄觉得,郭节帅能赢么?”
郭仲元沉吟片刻。
他道:“大战胜负如何,郭节帅如何用兵,实在不是我这个小小都将所能随意猜测。但我领兵出外之前,节帅曾经叮嘱过我,要我无论何时遇见蒙古军,都尽量伸张声势。我部的声势越大,对大局越是有利。”
燕宁皱了皱眉,也站上了马鞍,扶着鞍桥眺望。
半晌之后,他坐回马上,略微压低些声音:“仲元兄的意思是……”
“请提控帮我一个忙。”
“且请讲来。”
“请提控率领本部骑兵,皆在马尾捆扎草木,然后人马间隔一丈,排成横队。”郭仲元作了个推动的手势:“向蒙古军方向,压过去!”
燕宁眼神一凛。
他有功名心,也有胆略,但毕竟从没有和蒙古人交过手。这会儿终于身逢震天动地的恶战场合,外表强自镇定,心底里微微有些发怵。
何况,他麾下统共不过三百骑。如果按照郭仲元的建议排开横队,大张旗鼓前压,万一真惹出蒙古军袭击,这三百骑可就危险。
郭仲元是什么意思?
那郭宁,真有这样的吩咐?
这样做真的有用?郭仲元又是哪里来的信心?
战场局势如此混沌……此事万一不成,那我燕宁岂不成了笑话?纵然乱世滔滔,前途茫茫,可也不能自家办蠢事找苦头吃,对不对?
他问郭仲元:“仲元兄,我去前头虚张声势,你会如何?”
郭仲元理所应当地道:“旗帜、金鼓之类,全都备好了。我会紧随提控之后,摆出千军万马的模样,一直前进。”
------题外话------
还有些没写完的……先更后改,读者老爷们最好明天看……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久仰(上)
蒙古军的本部,被拖雷安置在左右两翼的六个千户,出动的比拖雷预想中早。
这也是无奈之举。
赤驹驸马在前方指挥各部与铁浮图纠缠,看似从容不迫,其实已经连杀了几个不尽力的百夫长,以此来威慑全军,榨出将士们最后一点体力。
蒙古人再怎么艰苦耐劳,总也是人!
包括赤驹驸马本部在内,他们一日夜奔驰,两日夜攻城,这会儿又恶战一场,早都疲惫得不成样子了。将士们拿着刀枪与铁浮图正面放对,固然动辄被打得稀碎;可策马奔驰牵制、开弓射箭的威风也维持不了许久。
开弓是非常消耗体力的,考虑到敌人身披重甲,己方皆用重弓重箭,那较之于面对面的厮杀,并不轻松多少。而在千军万马驰突的战场上精准射击,对精力的消耗更是惊人。
赤驹驸马的部下们既没体力,也没精力了。如方才那一波予敌巨大杀伤的箭雨……就只一波而已,赤驹驸马引着骑士们且战且退,竟一直没能发出第二波来。
这情形,外人多半是不明白的。他们就算亲眼看着局势推演变化,也只会以为赤驹驸马且战且退,是为了诱敌,执行的是蒙古军惯用的套路。
可拖雷明白,他身边几个千户那颜也都明白。赤驹驸马不是那种肆意凛迫下属之人,他连连斩杀部属以儆,是因为四个千户剩余的将士们都竭尽全力了,真的坚持不了多久。
说不定再耽搁片刻,退兵就要变成崩溃,那些顶着箭雨继续冲锋的铁浮图,又要冲进人群里砍杀了!
这样的损失,谁能承受得了?
拖雷只能提前调度两翼六千户,将之投入战场。这样一来,战场便距离拖雷所在的位置远些,距离海仓镇营垒近些。
不过,没什么大问题。
拖雷轻吁一声,喃喃地道:“好在……已经把铁浮图引出来了。”
只要这支敌军离开海仓镇营垒,两翼精骑一旦投入战场,必定能围歼他们。
从拖雷离开潍州起,整场战斗前后出了好些波折,最近的这次铁浮图突击,几乎把拖雷吓倒。但最终,一切和事前所想没有太大区别。
拖雷的指挥没有失误,只要能围歼敌军,此战己方就胜了。
而且还是大胜,是足以在父汗面前自夸几句的大胜!
这可是铁浮图,是女真人们吹嘘许久却总也看不到的精锐部队!这样的一支兵马,堪为数万乃至数十万大军之胆,歼灭了这支敌军,胜似歼灭十倍、百倍的寻常金军,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何况,拿下他们以后,光是甲胄和马匹的缴获,就已经能弥补此前的损失。
何况,那敌骑当中,说不定还有那个郭宁呢!
凭一个破败屯堡,一支铁浮图骑兵,硬生生把四个千户的蒙古军打成这副样子。那郭宁着实有些本事。
可大蒙古国崛起的势头,哪里是他一个金国小军官能打断的?他再有通天的本事,也只不过是蒙古军前进道路上的小石块罢了,经不住抬腿一踢。
六千户的骑兵奔腾向前,队列往南北两侧散开数里方圆,人皆矫健如虎,怒马如龙,地面为之震动,杀气直冲云霄。
这六个千户,来自巴阿邻、敞失兀惕、那牙勤、合塔斤四个尼伦蒙古部落。
成吉思汗出征乃蛮部之前,最早设立了六十五个千户,这六个千户便在其中。这可不是者迭儿、脱撒合、阔阔出等人在大蒙古国建立以后招降纳叛组建的千户,而是真正的蒙古本部精锐!
他们在此前的每一次战斗中,都取得了摧枯拉朽的胜利,摧毁了金国数十座城池,杀死了金国数十万人!
这六个千户出征的骑兵,原本大约四千多,久战虽有折损,但加上进入中原以后挟裹的战奴,反而扩充到了六千七百四十骑。他们纵马驰奔而战,没有任何人是他们的对手!铁浮图也不行!
拖雷开始有些期盼抓住郭宁的情形。
记得那郭宁说过,他不是女真人,而是汉人。
汉人替女真人效命做甚,女真人都是怯弱无能的蠢货,及不上蒙古人一星半点。那么,我如果俘虏了郭宁,而他又愿意投降,我应不应该给他个机会?哈哈,说不定我得此人投效,便如父汗得到哲别?
这世界如此广大,蒙古人征服的道路永无休止,而跟随黄金家族的勇士,总是越多越好。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正想到这里,拖雷身边的那可儿迟疑道:“四王子,你看西面!那支敌军越来越近了!”
拖雷回身看看,好心情忽然去了一半。
这支军队的规模,明显比先前所说的要大。军队前方有骑兵排开宽阔正面,骑兵后头旌旗连绵,仿佛一眼望不到边。而他们行军时激起的漫天烟尘,更是仿佛上万人的军队。
而且,他们正在不断逼近!
这真是一支可战的大军?若真有上万人的金军投入战场,恐怕自家就得把六个千户撤回来两三个,才能放心。
可定海军哪还有这样的力量?他们多半是在虚张声势,诓骗我吧?
拖雷一时犹疑。
他沉声喝问:“负责探查西面的阿勒斤赤首领是谁?”
一条壮汉越众而出,跪倒在地。
“打七鞭子,立刻再探!”
那可儿挥鞭就打,那壮汉匍匐不动,任凭后背皮开肉绽,七鞭过后纵身跃起,拨马就走。
拖雷想了想,还不放心,再看左右。
诸多千户那颜都已经领兵去了东面,他只能指了一名印象中厮杀经验丰富的百户:“纳敏夫,你带自家的百户,我再给你三百,不,五百个拔都儿。你们沿着胶水布防。如果敌军渡河,你负责把他们赶回去,如果做到了,我额外给你五百个奴隶,一百匹好马!”
纳敏夫大喜,领兵便去。
拖雷拨马回来,再看东面骑兵主力围歼铁浮图的局面。
西面这支兵马的距离还远,女真人的行军速度,向来没什么可称道的,不必惊慌。
东面的主战场,两方骑兵已经迅速接近了,这才是重中之重,是关键!
两支骑兵队伍搏杀,无疑是战争中最具观赏性的场景。各种色彩的战马在苍茫土地上奔驰,溅起灰色的尘土,随即各处炸开红色的血雾,再加上刀枪和漫天箭矢反射的冷光。这样的美景,是生命和死亡在同时绽放,每个蒙古人都百看不厌!
拖雷握紧双拳,等待着骑战的开始,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将要沸腾。
可不知为何,又有一种奇怪的烦躁之感慢慢产生,好像自己遗漏了什么,或者疏忽了什么。
什么?究竟是什么?
拖雷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把赤驹驸马派到最前方。作为第一次率领大军作战的年轻统帅,他需要可靠的朋友留在身旁商议,时时查遗补缺,而不是像一头猎犬那样吐着舌头在远方奔跑。
可眼前的布置,究竟有什么缺漏?
东面敢于猛冲猛打的铁浮图,即将被包围了。西面那支军队离得还远,而且纳敏夫带了五百精锐沿河布防,纵有意外也能抵挡一阵。
而我本人居中指挥,随时调度……
一切都很妥当啊,没有问题。我在担心什么?
拖雷环顾四周,他的那可儿们发现四王子的神色有点恍惚,连忙报之以殷勤的笑容。自从父汗赢得了成吉思汗的称号,拖雷见惯了这种笑脸,哪怕两三百人都在笑,他也全不放在心上。
嗯?
两三百人?
我率万人来此,前几日攻打营垒的时候,始终保持着六千人的本队不动……可就在过去的短短片刻里,赤驹驸马带人离开了,左右翼六个千户离开了,纳敏夫带着五百名拔都儿离开了。所以,现在,身边就只剩下两三百人么?
是不是稍微有点单薄?
拖雷的想法忽然中断。他隐约听到有蹄声响起,但不是己方的骑队。
好像来自于北面?那声音忽然又被海潮声掩盖,听不到了。
拖雷拨马向北眺望,那是靠海的方向。金国的海比草原上的海子要大,一眼望不到边,海边滩涂的规模也大得多。
拖雷早就派人探查过,那一片到处都是没法下脚的泥泞滩涂,一不当心就会连人带马都陷进去。而滩涂上遍布着一人多高的荒草和样子古怪的盐蒿,还有许多容易硌伤马蹄的砂石。别说人和马了,大概只有螃蟹和鱼,才能生活在那里。
那地方……能有什么问题?
拖雷轻笑了两声。
他对自己说:总不见得,敌人还能从海滩里长出来?
仿佛是对拖雷的回应,就在这个瞬间,一面鲜红色的旗帜从茂密的荒草间挑起,然后被海风吹动,呼剌剌地展开。紧随在旗帜之后的,是一名又一名骑兵,数量很多!
他们毫无征兆地从荒草滩里出现,然后快速地奔驰出外,聚集成冲锋的队列。
为首的一名高大骑士看到了距离不远处、拖雷所部高举着的白色大纛,看到了神色古怪的拖雷,还有簇拥在他身边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
于是他笑了起来。
------题外话------
哈哈哈早上来一更……今天白天和下午都会很忙,只好早起码字啦……
第二百二十四章 久仰(中)
郭宁读书甚少,出身也低。他所以能在军中赢得威望,靠得是当年野狐岭败战的时候,无数次身当锋镝,阻击追击的蒙古军,为各部将士赢得逃生的机会。
溃败途中,很难找到一夫当关的隘口,所以并不能指望占据冲要所在,硬堵住潮水般涌来的追兵。
大多数时候,郭宁就只是不断分派人手吸引追兵的注意,分散他们的力量。然后他身先士卒,亲领精锐邀击奔趋,向剩余的追兵发起斩首突袭。
如果运气好些,把带队追击的蒙古百夫长杀死,那就能赢来一个喘息之机。
而一两天后,多半又有追兵赶到,于是这简单粗暴的套路再用一遍,众人继续鏖战,继续搏命。
这个在生死间不断挣扎重复的过程,锤炼了郭宁,也给郭宁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在河北立足后的许多次战斗,始终都采用同样的战术,也就是各部分兵扰乱,主将亲自出击斩首。
到他在中都谋划成功,成了定海军节度使,好像身份变得尊贵了,可这个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是武人起自卒伍的局限性。终究郭宁不是熟读兵书的大家,他在军事上的认识完全来自于实际战斗经验,一时间难以超越窠臼。
而他的性格和他所身处的环境,也都要求他必须这么做。
郭宁在乌沙堡的时候,就听多了底层将士的抱怨。
在将士们的记忆中,当年女真人勃兴的时候,太祖完颜阿骨打也不过是个部落联盟的盟主。他靠什么赢得将士追随?就是靠一次次身先士卒,亲自冲锋陷阵杀敌!
那时候,就算谋划不利,主将总是冲杀在前,士卒们也愿意同进同退,靠着刀剑扳回局面。
可这些年来,女真人的贵族们一天天烂下去,躲在后头运筹帷幄的人越来越多,而能够和士卒们站在一起厮杀的人越来越少。
运筹帷幄四个字,听起来非同凡响,其实是世上最容易的事。反正贵人们不会承担责任,也不用身临锋镝,一张嘴就拿主意。打赢了是运筹之功,打输了是前线作战不利,只消两张嘴皮子利索,永远都吃不了亏。
可将士们经历过了那么多次的失败以后,怎么会再相信他们?
此时此刻,在摧毁一切的强大力量之前,什么奇谋庙算,在将士们眼里都没有价值。什么宏图大志,在将士们眼里都是假的,他们本来也听不懂。至于钱财赏赐,那也只是一时的痛快;要将士们拿钱办事可以,但做到什么程度,可就难说的很。
此时的将士们,能毫无保留付出信任的,只有与他们同生共死之人;将士们彻底服膺的,也一定是胆气绝伦的强悍男儿。
郭宁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也必须是这样的人。
便如今日海仓镇一战,汪世显率部固守营垒,几乎拼光了自家的老底子;郭仲元骤得重兵,随即就与强敌硬撼,死伤惨重;至于骆和尚、李霆等人不计生死的突击,那更不必多说了。
那么多人在血战中死不旋踵,他们为什么能做到这个程度?
是因为郭宁的命令。
那么,为什么他们会不惜代价,执行郭宁的命令?
固然是因为郭宁待人以诚,全心全意敌为众人谋划将来,但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知道,郭宁身为军中魁首,一定会站在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关键的任务!
或有人劝郭宁说,主将乃筹谟之所自出,三军之所系命,不可轻举妄动。
郭宁回应道:
如今蒙古崛起,天下将乱。区区一个定海军的势力,放在大敌之前,和此前塘泊间数百上千人的兵力,哪有什么不同?
正因为打的是蒙古人,我才一定要亲自上阵!
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面对强敌稍有不慎,必然全军俱亡,血流漂橹。到那时候,我躲在后头难道就有安全可言?正相反,只有我身先士卒,将士们才会压下惜命怕死之心,为了多一点点胜利的可能而拼搏!
现在,就到了郭宁决胜一击的时刻了。
整场战斗里,郭仲元所部是个幌子;汪世显所部和海仓镇营垒里的百姓们,也是幌子;从军堡杀出,声势惊天动地的铁浮图骑兵们,依然是幌子。
幌子全都发挥了作用,拖雷麾下的蒙古将士们,便一支支、一队队地分派各处,郭宁等待的机会来了。
蒙古骑兵奔驰如电,往来神速,所以这个机会稍纵即逝,留给郭宁策骑长驱的余地也不大……事实上,一旦蒙古军的主力回援,郭宁所部立刻就会被吞没!
但足够了,只要一点点的时间,一点点的空间,就足够了!
当郭宁看到矗立在原野中央的那面白纛,不禁微笑。
他的笑容有些狰狞,露出森白的牙齿,像是看到猎物的猛兽。
女真人强盛时的骑兵战术,既有正面强攻猛打的部分,也有包抄、截击、长驱直入的部分。负责前者的,是号称铁浮图的重骑;负责后者的,则是所谓拐子马轻骑。
每一名拐子马骑兵,当是精选出的马术好手,他们着轻甲,骑快马,讲究轻捷彪悍、猱进鸷击。
郭宁本部的护卫里,能达到要求的约莫五十人。过去两日里,郭宁又从各部专门挑选了五十人,调配快马,凑成百名拐子马精骑。
此前蒙古人的探马哨骑,并没有犯错,这片生满乱草杂蒿的荒滩,并不能通行大股兵马。但郭宁带着百骑,从屯堡后头绕到港口,再乘坐小船冲滩;又有世代生活在本地的谋克阿鲁罕负责引路……区区百骑,通行不难。
此时此刻,百骑跃出滩涂,郭宁纵马飞驰,上百轻骑紧随其后。
郭宁大笑着道:“诸位,跟我来!我们去抓住拖雷!”
百骑高声呼喝响应,疾如风驰电掣,又如一支劲箭发自于大海,直取拖雷。
拖雷身边,有经验丰富的侍从看出了来者不善。这支骑兵于此出现,绝非偶然,这是定海军的决胜手段!
“四王子快逃!”
他吼了一声,便带人催马迎上前去,试图阻击拐子马轻骑。
而拖雷一时间被他吼的有些茫然:“什么?逃?我?逃?”
战场西面,纳敏夫带着五百精骑,这时刚奔到胶水东岸,准备截击渡河的敌军,忽听得身后蹄声如雷,急转身看过,个个吓得魂不附体。好几名百夫长、拔都儿齐声惊呼,一下子喊到嗓子破了音。
其余众人也都狂吼:“快去救援四王子!”
战场东面,赤驹驸马快要抵不住铁浮图的猛攻了。好在,他眼看着六千户骑兵将如巨翼合拢,耳听得空中再度传来箭矢密集飞跃的声响,才能继续呼喝,激励着疲惫不堪的部属,保持僵持局面。
正等着两翼六千户精骑皆至,包抄聚歼铁浮图骑兵,谁知六千户的骑兵忽然狂呼乱喊,在阵前疯狂勒马回头,许多骑兵甚至彼此碰撞,闹得一片人仰马翻。
“怎么了?怎么了?他们犯什么蠢!”赤驹驸马连声怒骂。
有骑士狂奔来报:“不好了!不好了!四王子遭敌突袭!”
赤驹驸马又惊又怒,兼有恐惧。他哇呀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
第二百二十五章 久仰(下)
百骑骤然出现,立即将速度提到极限,四百铁蹄踏地,烟尘腾起如巨龙。
郭宁纵骑急奔,倪一擎军旗前指,紧随郭宁身后。
战马奔驰带来了巨大的风,把军旗吹得噼啪连响,直直地向后飘飞。倪一手心出汗,又湿又滑,他恍然觉得军旗几乎要被吹走,忍不住大声呼喝,用足了全身力气。
这面红色的旗帜,代表着中军,代表着整个定海军的中枢所在。但此时此刻,红旗下就只有百骑。
一百骑,足够了。足够激人之心,励士之气,足够夺取这场大战的胜利!
战场东西两侧的将士们,视线被烟尘所阻,看不清整个战场的动向,却能看到那一抹鲜红色时隐时现,急速向前。
郭仲元催马向前,用力猛拍燕宁的肩膀。
“那是郭节帅!”他指着那面红旗,回身又向着本部的将士们高喊:“郭节帅上阵啦!各部加速行军,渡河杀敌!”
不用他多说,哪怕是不久前刚加入军队的壮丁,也知道一军主帅上阵代表了什么,那说明战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说明全军主帅也和普通的将士们一样,拿命在拼搏!
数千将士轰然应声,呼喊如潮。
燕宁骇然眺望前方,长吁一口气。
他握了握手里的长枪,向傔从道:“把那些挂在马后的枝条什么,都扔了吧!跟紧了我,咱们要厮杀了!”
三队铁浮图骑兵里,骆和尚所部出击最晚,但面临的对手最强,持续厮杀的时间也最长。绕是这胖大和尚体力兼人,也难免疲惫。
骆和尚右脚断趾的伤口一直没顾上包扎,鲜血流淌不止,已经把马腹都沾染上了红色;他左侧的脖颈也受了伤,此时头部感到剧烈的眩晕,手里的铁棍好像越来越重。
“杀得痛快……”他喃喃自语,把铁棍支在地面,稍稍缓一缓。
在骆和尚身旁不远处,有个浑身是血的人,正扑在马鞍上大口喘气。
这人身上的战袍已经成了破布,甲胄也有多处破损,上面凝固的血和流淌血混合成黑色、红色的大片。因他脸上都是血泥,骆和尚一时辨不清相貌,多看了几眼。
然后就听这人骂道:“有什么好看的!看前面!郭六都上阵了,你这和尚,偷懒怎地?”
原来这是李霆。
骆和尚哈哈笑了声,催马向前。
太阳已然升到了高天,仿佛也在注视着下方原野上的战斗。
此时整个战场,已经分成了嵌套的三层。最外侧东西两面,郭仲元所部和铁浮图骑兵们,开始加速向内挤压;而较内侧的赤驹驸马所部蒙古军主力和纳敏夫所部,除了留下少量兵马阻击当面的敌人以外,也都在向内疾驰。
两面的蒙古铁骑狂奔,就如一双巨掌合拢,要把垓心处那队偷袭的骑兵碾成血泥肉酱。不如此,不足以发泄无数将士的愤怒,不足以消解他们心中焦急而惊恐之火。
四王子不能有事!
分明大军尚在,数千铁骑尚在,如果黄金家族的成员却被敌人突袭而死……这样的大罪要多少人的脑袋才能抵得过?
许多蒙古骑兵一边纵马,一边忍不住狂喊:“四王子快逃!快逃!”
自从大蒙古国建立,黄金家族至高无上的地位随之确立。拖雷作为得到成吉思汗宠爱的儿子,首次带领大军作战,身旁自然扈从如云。其中一大部分,是从几个兀鲁思里征调来的、带着拔都儿头衔的勇士。
但这些勇士,这会儿正从胶水方向往回狂奔呢。
而郭宁来得太快!
距离拖雷二百步。
簇拥在拖雷身边的伴当人人色变。此刻拖雷身边的骑士,论数量倒还不少。但他们有些是草原部落里身份尊贵的质子,有些是传递命令文书的必阇赤,有些是负责照顾生活的侧近。
这些人未必是出色的蒙古战士,但眼光都不错。所以,当郭宁领着拐子马精骑突杀而至,他们一看就知,己方真不是对手!
一名那可儿狂呼两声,带着数十骑走马来截。
赵决率部前出相迎。
他侧身避开刺来的几支枪矛,抬手突刺,便将正前方一人挑飞下马。
马匹对面疾驰,瞬间两方错镫而过,赵决随手抛开长枪,取弓翻身背射,不料对面蒙古骑兵也同时拈弓搭箭。
两人都是好手,两支箭矢在空中交错,各自命中目标。赵决闷哼一声,肋侧中了一箭,所幸不深。那蒙古骑兵则是腿上中箭,他随手拔出箭杆,拨马又杀了上来。
双方纠缠的时候,郭宁稍稍拨马,率部毫不停顿地绕过人丛,继续疾驰。
距离拖雷一百步!
又有数十蒙古骑兵蜂拥而至,先不管不顾地开弓乱射一通,随即拔刀杀来。
几名护卫拨马迎前,为郭宁遮挡箭雨。有人被射中了要害,瞬间落马;有人战马中箭,暴跳嘶鸣,连人带马滚翻于地;还有人身上带着十数箭矢,依旧策马疾驰。
人喊马嘶之中,郭宁从容摇缰,从层层骑士群里穿透而出。
将要脱身的时候,一名蒙古人足蹬马鞍发力,竟从斜刺里奋身扑来,双手双脚在空中大张着,要把郭宁推下战马。
这是全然不要命了。
郭宁纵声怒吼,单手扼住蒙古人的咽喉,将他猛按在鞍前。那蒙古人待要撕打,郭宁拔出短刀连刺了几下,随手将他抽搐着的躯体甩落地面。
郭宁的战马甚是神骏,背负了两个人,依旧奔驰。待到减去一人的重量,马匹连连嘶鸣,奔如狂风。
距离拖雷五十步!
郭宁适才被溅了一脸的血,视野中白色大纛简直变成了红色。他看到大纛之下,已经只剩下稀稀拉拉数十人。而东西两面狂奔折返的蒙古骑士,虽然势若怒涛,却尚在里许开外!
就在郭宁的注视之下,白纛下的蒙古贵人们开始策马向南面逃跑。只有几名那可儿停在远处,开弓急射。
有几支箭矢与郭宁险险擦身而过,还有箭矢打在郭宁的甲胄上,铛铛地掀飞几块甲叶。
郭宁继续疾驰,瞬间冲到近处。他挺身站起,持枪一刺,正中一名那可儿的面门,枪头从鼻梁的位置贯入,从后颈透出,带起一溜鲜血与脑浆。
此时顾不得拔枪,郭宁松开手,转以铁骨朵左右连环乱砸,每一下都用足了平生的力气。
没空去分辨敌人情形,只听到骨骼爆碎的闷响连连,血花此起彼伏飞溅,便如凭空生出一道拱门,剩下十余名拐子马骑士紧随郭宁,便从鲜血拱门下穿行而过。
郭宁前进的速度全没有下降,但拖雷等人已然纵骑加速,双方的距离,依然是五十步!
而左右两面,奔回救援的蒙古骑兵们全速接近。数百上千骑,仿佛咆哮怒吼的海浪,似乎再下一个浪头过来,就会把郭宁等人全都打翻,淹死在最狂暴的深海里!
短短一程冲刺,郭宁浑身冒汗,热气几乎透过铁甲蒸腾而起。
他丢下铁骨朵,向着匍匐在马奔上狂奔的拖雷开弓放箭。
一箭不中。
第二箭射中了,倒下的却是一个扑上来掩护的伴当。
待要再射,身旁有人怒吼:“我来!”
一骑奔出,马上骑士乃是郭宁的熟人,出身野狐岭溃兵的张绍。张绍张弓便射。箭簇耀眼,仿佛流星,划过数十步的距离,正正地扎进了拖雷的肩膀。
拖雷翻身坠马!
伴当们齐声惨呼,待要勒马回来抢救,可战马刚跑发了性子,纵然四蹄乱踏,一时间哪里能停步?
拖雷虽然落马,犹自挣扎起身。他待要拔刀,又反应了过来,拔足奔跑。
但这时候,他听到了前方数十名伴当绝望呐喊,西面数百名拔都儿绝望呐喊,东面两翼六千户数千骑兵绝望呐喊!
海啸般的喊声中,郭宁纵骑赶到,俯身揪住拖雷的衣领,将他拽上了马背。
黄骠马忽然觉得,背上再度多了一人的重量,而主人勒缰的动作又太大,扯得它嘴疼。它不满地嘶鸣了两声,尽力往回奔驰。
落马的时候,拖雷肩膀上的箭杆被碰断了,这会儿伤口撕裂,血如泉涌。剧烈的疼痛使他下意识地在马背上挣扎了两下。
郭宁一手将他按住,沉声道:“四王子拖雷,久仰,久仰……你敢乱动,我立刻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