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六章 烟消(上)
郭宁在说什么,拖雷根本没听懂。
他被猛拽上马,只觉天旋地转。在这个瞬间,他只担心抓住他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直接将他杀死,于是大声道:“我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你不必杀我,可以用我来换取很多好处!”
草原部落厮杀的时候,部落首领人物在战场被俘是很常见的,通常来说,除非两个部族有血海深仇,否则总会允许对方部落用牛羊战马或者部民、奴隶来换回被俘的人。
对于被俘之人,这个过程难免有些屈辱,但总比毫无价值地死去要强。
不过拖雷急切间忘了,郭宁不是蒙古人。
郭宁在北疆多年,蒙语水平始终停留在听懂一些简单词汇的程度。拖雷这么急促叫喊,郭宁只当他在胡言乱语,或者意图反抗,于是厉声道:“住嘴!别动!”
拖雷又嚷了几句,郭宁仍然没心思去听。
他从海滩冲出,到此时擒捉了拖雷,一切都在转瞬之间,快如电光石火。
在极短的时间里连续突杀多人,他的体力消耗得非常厉害。他把铁骨朵扔了,因为手臂几乎痉挛,握不住铁骨朵;他连续放箭不中,也是因为两臂酸软,没办法稳定的拉弓。到此时,他压住拖雷的手掌一直在抖。
不过,哪怕只剩下三成力气,制住拖雷不难。
当拖雷再度言语,郭宁直接握紧拳头,对准拖雷的后脑一捶。
拳头落下,发出“咚”地闷响。
拖雷两眼翻白,立时晕了过去。
郭宁放心地半转身,从马鞍后头抽了根皮绦,便如捆扎猎获的黄羊那样,把拖雷简单一捆,随即勒马往来处退走。
拐子马骑兵们也纷纷甩脱了阻拦,簇拥到郭宁身边。
“抓住了!抓住了!”骑兵们喜悦地道。
“这可是拖雷!是黑鞑大汗的儿子,是蒙古军的统帅!”他们催马过来,靠近了看看,笑着道:“节帅把他抓住了!”
“是我们把他抓住了。是我们所有人,把他抓住了……”
郭宁向四周瞥了一眼,沉声道:“快走,不要在这里纠缠。”
骑兵们几乎人人带伤,却士气高昂,高声应是。
有人一边催马,一边偷眼再看看匍匐不动的拖雷,啧啧两声:“这就是黑鞑大汗的儿子啊!我们居然把他抓住了!”
“是我射了他一箭,把他射下马的!”张绍满脸红光地道:“看见他肩膀上的箭伤了吗?是我射的!节帅一声令下,我一箭就射中啦!”
“你这厮,射术稀松,运气倒是不错。”
也有人跃跃欲试:“夜长梦多,干脆杀了的好!我来下手!”
“嘿,抓住个活的,多不容易?何况就算要杀,也轮不到你动手啊!”
郭宁听得这话,只微微一笑。
战阵相逢,你死我活,想要生擒敌将,千难万难。郭宁最初的想法,就只是突杀蒙古军本阵,斩首拖雷,然后各部乘着蒙古人混乱的时候猛冲猛杀。
不过,既然能够生擒,那是最好。
当郭宁在北疆厮杀的时候,对蒙古军从不留情,下手凶狠至极。愤怒和仇恨充斥在他体内,在他眼里,唯有死掉的蒙古军,才是最好的蒙古军。
到如今,愤怒和仇恨依然在,但郭宁的身份与先前不同,肩上的责任也不同,他的眼光见识,更是不同。
在擒捉住拖雷的刹那,他就明白,无论是对于定海军,还是对于定海军节度使本人,一个活的黄金家族成员,价值远远超过死的。
这情形,便如自己抓住升王完颜从嘉、也就是当今大金皇帝的时候,杜时升所说的那句话……
那句话叫什么?对了,奇货可居。
远了不说,只看眼前。
骑队不断后退。某几骑还会稍稍停顿,骑士下马搀扶起还能走动的伤员,将他带回队列里。去时的速度不慢,但无论如何不能和来时相比。于是原本簇拥在拖雷身边的那可儿们,这会儿纷纷赶上。
可他们谁也不敢多靠近一点。有人张弓搭箭,策马来去,做出种种威慑的姿态,发出令人震怖的狂喊,郭宁等人视若无睹,听若不闻,他们竟也不敢放箭来射。
有一队蒙古骑兵拦截在郭宁退回海边深草滩涂的必经之路上,摆出凶神恶煞,绝不退让的架势。结果,倪一高举旗帜,直冲过去,他们满怀愤怒地乱嚷了几句,却无一人敢动武,全都拨马让开了。
阿鲁罕负责为轻骑兵们带路,还要安排骑兵们撤退的路线,这会儿才得空站到荒草滩的边缘,露出半个脸往外探望。
他还不晓得郭宁究竟办成了什么事,眼看这些蒙古人居然让路,顿时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这表情有些滑稽,于是轻骑兵们哄笑起来,有人笑着笑着,张嘴咳两口血,然后继续狂笑。
此时蒙古军的骨哨声、号角声此起彼伏。蒙古骑兵不再与东西两面的敌人纠缠,转而急速向南聚集;先前两翼合围过来骑兵,虎视眈眈地对着郭宁所部,明明双方只差一箭之地,却也无人上来厮杀。
喊杀声变得低落了,整个的战场渐渐归于平静。只有少数地方,时不时有点十余骑、数十骑的小规模战斗爆发,但很快也都相继结束。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战斗忽然停止,或者暴躁地喝问,或者用汉话或蒙古话彼此打听,以至于空气中布满了嗡嗡声。
空气中飘荡的尘土,本来如成排的幕墙那样阻碍视线,散发着呛人的气味。这会儿慢慢地降落下来,所有人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几名千户那颜疯狂打马,终于到达了原本白色大纛所在的位置。这些贵人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将停留在那里的那可儿和拔都儿们一一砍杀。
那可儿和拔都儿们哭嚎着,却既不躲闪,也不出言求饶。有人拿着小刀,在自己的脸上乱划,直到五官难辨,然后才伸长脖颈,任凭利刃挥过,头颅落地。
还有些蒙古贵人纵马奔驰到靠近郭宁的方向,见拖雷被捆在马鞍上,不像是少了胳臂少了腿的样子,于是死灰色的面容稍稍好看些。
骆和尚听得懂蒙语,所以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
“竟然给郭六郎办成了……”
他嘟囔了一句,翻身下马,站在遍布箭矢、断刀、鲜血和尸体的战场,双手合什。过了会儿,他看到仇会洛在几名傔从的护持下过来,一条手臂像是断了,用麻布扎在身上。
骆和尚想打个招呼,抬高嗓门,喉咙里却似着了火。他只得提起马鞭,遥遥向仇会洛点了点。仇会洛咧了咧嘴,算是回应。
前方远处,李霆刚换过了一匹战马。新的战马精神抖擞,在战场上小跳着行进,像是随时要急速驰骋。李霆不停的勒住缰绳,让激动的战马消停下来,同时大声呼喝着,催促将士们重新列队结阵,莫要给敌人可趁之机。
但将士们的动作难免慢些。
他们也都知道,这一场大战,到了结束的时候。
大蒙古国建立不久,所谓的黄金家族,成员并不很多。而四王子拖雷,便是整个大蒙古国里,地位最尊贵的数人之一。
拖雷在战场被俘,对蒙古军而言,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承受的,甚至也无法想象。
如果成吉思汗领兵在此,按照众人对这个征服者的揣度,或许他会全然不顾儿子的死活,勒令诸军继续厮杀,直到胜利。哪怕郭宁威胁要杀死拖雷,他依然会这样下令,而用定海军上下每一个人的性命为拖雷陪葬。
但成吉思汗并不在此,在此的任一个蒙古贵人,又不可能有胆量下这样的命令。他们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所以,战斗结束了。
定海军赢了。
“郭节度,真是英雄!”
策马登上胶水东岸的燕宁也很高兴。
但他看看自家崭新的铠甲,尚未沾血的刀枪,又有些怅然若失。
郭仲元在将士们中间走着。将士们看着这位治军严酷的都将,难免有些畏惧。郭仲元全不在乎众人的眼神,有时候用力拍打着某个士卒,让他坐下休息,有时候和某个士卒狠狠拥抱一下。
第二百二十七章 烟消(中)
郭仲元安抚他的部下们,带着他们一批批地哗哗地蹚水过来,在距离海仓镇四五里的原野上铺开队列,扎下临时营地。
两方从益都一起行军至此,燕宁看得很明白,郭仲元的这支军队,确实是临时拼凑的产物。
在数日前与蒙古仆从军的战斗中,作为军队主体的壮丁们,在郭仲元的强压下打了一场苦战。他们付出了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精力和血性,几乎已经透支了。
未经训练的百姓,终究不能和习惯于厮杀的老卒相比,大部分人没办法凭空生出持续作战的韧劲。此前全军不断前进,逼近蒙古军本部精锐时,许多人紧张得浑身颤抖。
而一旦得知胜利的消息,有几个原本站在队列里踏步前进的士卒一下子跪倒在地,浑身乏力,再也站不起来。
但也有些汉子,像是被锻打过的铁料那样,渐渐不同了。
就在燕宁眼前,好几支小部队蹚过了河水,正按照将校的吩咐坐地休息。他们自然而然地以什伍为单位,坐成一个个圆圈,腰杆也下意识地挺直着,好像随时能够响应下一个;甚至说话的状态,也不像原来那种争先恐后乱哄哄的样子,而凭空多了几分沉稳。
燕宁知道,这种沉稳,是见过生死、有了杀敌或被敌所杀的觉悟以后,才会获得的东西。证明了士卒们开始习惯于纪律、责任和自信。
一名骑兵在燕宁身旁看着,忍不住有些羡慕地道:“这些人,有个兵样子了!只要稍稍训练,就是两三千可战之兵!这一仗,郭节度打得不亏!”
真正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两三千意志坚定的士卒,是一笔巨大的资源。燕宁自己身为莒州提控,算得上的莒州屈指可数的豪杰人物,但他在天胜寨里聚集的人手里,能与眼前这些壮丁相比的,不过一千出头罢了。
燕宁自己凭着一千出头的骨干力量,就能够扶助莒州刺史亨嗣,一定程度上与杨安儿抗衡,郭宁呢?
想到这里,燕宁连连摇头,感慨道:“你这厮,眼光短浅的很。两三千可战之兵……算得什么?”
这场胜利的影响,绝不仅限于山东,也必定会给郭宁带来巨大的利益。更不消说,他俘虏了大蒙古国的四王子……这对整个大金朝廷,都意义非凡!
这时候,郭仲元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请燕宁同往海仓镇里拜见。
燕宁不敢怠慢,吩咐部下们几句,只领了两三个护卫,步行往营垒方向去。
愈是走近营垒,见到的尸体愈多。
整片开阔的战场上,甚至没有一条直接通往营垒的道路,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铺排着,浓烈的血腥气和尸体特有的臭味,就连海风都吹不散。
当他们走进营垒,看到的情形更是惨烈,耳中又有阵阵低沉悲哀的呜咽此起彼伏。
燕宁在一处栅栏旁稍稍止步,见栅栏的角落处,是蒙古人与守军反复争夺的所在,两方的尸体层层堆叠,新的尸体血肉模糊,压在旧的尸体上。
一名中年士卒匍匐在尸堆旁,不顾旁人连连劝阻,也不顾血迹污秽,用双手拼命挖掘。他想要挖掘的,是一颗被压在下层的头颅。最终挖出来的也只剩下了头颅,躯体不知道在哪里。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头颅须发戟张的面容,脸色白得就像垩土。而簇拥在他身旁的,有几名年轻的士卒,有连个妇人,还有一个孩童。
那孩童想要上前搀扶那老卒,却被首级狰狞的表情吓住,咧了咧嘴,终于哭了起来。
燕宁再走几步,转了个弯,到一处安置伤员的营地。
许多轻重伤员已经在此,还有源源不断的人被运送过来,不下数百上千人辗转呻吟,汇成了令人心悸的声音。而无数伤口俱都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道,招引来许多的苍蝇、飞虫,嗡嗡飞舞。
有军官大声呵斥着,一批显然是生力军模样的士卒,往来奔走驱赶蝇虫,然后迅速搭建帐篷,起灶煮水。
还有些医生模样的人,在一个神情精悍的中年人带领下,急匆匆入来。
郭仲元道:“那位,乃是节度副使靖安民,他的部下们,是搭乘船只从掖县赶来支援的……”
说到这里,他挺了挺胸,骄傲地道:“蒙古人本来就别想攻下莱州的城池,我们以船队运载兵员,自如调动于海边多处坚固城池堡垒。蒙古人就算不退,也只有碰个头破血流!”
郭仲元说话大声了些,有人皱着眉头,向他示意轻些。
原来郭宁已经安置好了那位特殊的俘虏,换了身轻便的戎袍,正在亲兵们的簇拥下巡视军营,探望伤员。
先到的,是轻伤员的聚集区。
郭宁的神态轻松自如,时不时停下脚步,和某个伤员说几句话。
看得出来,那并非出于权谋而故意摆出的姿态,他确实和许多将士谙熟,也得到将士们的信赖。所以常常一两句话,就能让某个将士兴奋不已,仿佛伤处也不那么疼了。
轻伤员们在郭宁面前,大都努力表现出伤势不重的样子。有人一瘸一拐地凑到郭宁身边,拍着胸脯保证,明天就能继续厮杀。结果立即被郭宁骂得狗血淋头,勒令老实躺下。
虽说被骂了几句,可那士卒得意的很,立即成为许多人羡慕的焦点。
而郭宁的脚步所经之处,越来越多的轻伤员不顾他的劝说,纷纷站起身来,几乎聚拢成了一条长巷。
长巷里有人大声叫嚷,想让郭宁说说,是怎么抓住拖雷的。又有人问,六郎当时身在蒙古大军合围之下,会不会害怕?
郭宁粗鲁地回了几句,意思是那蒙古贵人又不是三头六臂,一拳头下去自然晕倒。至于怕不怕,当时心里只想着,你们这群狗日的若不能拖住蒙古人,害得老子失手……以后休说赏赐半文也无,一个个都要挨军棍,打到屁股爆裂为止。
听了他的话,有人不服地叫嚷,有人哈哈大笑。
笑声中,郭宁穿过了轻伤员的区域,到营地后头,重伤员紧急救治之所。
这里没有笑声,也没有人能大声说话。
有些伤员已经陷入昏迷状态,形同半个死人;也有些伤员额头滚烫,脸红得吓人,嘴里喃喃自语。
看到郭宁的身影,有几个稍许清醒些的,试图起身迎接。
郭宁连忙抢上前,扶住其中一个,让另外几人也赶紧躺下:“别动,别动!”
那伤员看起来很年轻,身上被火燎过,手臂和躯干有好几处皮开肉绽的伤处,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十分骇人。
郭宁托住他的脖颈,让他侧身躺下,又取了干净麻布,遮住尚在渗血的伤处。
“老兄这是在哪里受的伤?”
“蒙古人第二次突袭的时候,我在营垒外的望楼上,遭蒙古人围攻……我杀了一个,但望楼被撞踏了,我掉落地面,晕过去了。”
“第二次突袭的时候?那不是两天前?老兄你晕了两天么?”
那士卒道:“晕了一天吧……记不清……塌下来的望楼把我压住了,直到刚才,才被救出来。”
“好,好。”郭宁微笑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安心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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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孟买今年中考相关的政策和流程……简直一言难尽,只能说,不愧是魔都:(
第二百二十八章 烟消(下)
那士卒的伤势很重。
他强打起精神来,说了几句,便神情困倦,上下眼皮往一处碰。
郭宁从旁边取了个木枕,放在他的脑后,慢慢松开托着他脖颈的手掌。
刚松手,那士卒警觉地猛睁眼:“节帅!节帅!还有件事!”
“我在。”
“梁阔也被压着呢,他和我一起的,被压着的时候,还和我说话呢,得救他!赶紧的!”
郭宁向四周看了看,一名匆匆赶来的军官站在那士卒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
郭宁脸上的神情不变,和气地道:“好,好,是叫梁阔,对么?我记得他,一定会找到他。”
那士卒骤然放心,整个人瘫软下去。
“梁阔分到的田地比我强些,不过我养了猪呢!我家娘子做得一手好烧猪肉。打完仗了,可以请他吃,请大家吃……”
他闭着眼睛,嘴里还在嘟囔,声音越说越轻,最后呼吸细弱地睡着了。
郭宁默然半晌,往营帐外头走两步,招来那军官:“怎么讲?”
“这伤员名叫葛青疏,他和他的同伴梁阔,都是咱们在山东新招的士卒。他二人所在的望楼,先后两次发现蒙古军的突袭,功劳极大。”
那军官谨慎地道:“不过,我们发现葛青疏的时候,他和梁阔两人都被压在坍塌的望楼之下,那梁阔胸膛被巨木所压,脏腑、骨骼俱碎,早就死了……葛青疏是在说胡话呢。”
顿了顿,见郭宁不语,军官忍不住又道:“节帅,这次厮杀,营垒里百姓的损失,汪指挥使部下那么多新兵的损失,真是惨烈!咱们……”
郭宁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多说。
这军官有些沮丧,这是必然的。营垒内外,但凡亲眼目睹己方死伤之人,难免都有些沮丧。为了这场胜利,太多人付出了全部。
郭宁垂首看了看,脚下的地面湿漉漉的,是不知从哪里漫溢的血水。一把断裂的长刀被他踏在脚底,长刀的锋刃一端,贴着半只被斩下的手掌。
那手掌上布满了茧子,是一个农人的手掌。
“节帅,节帅,让一让!让开!”
有人在旁叫道。
郭宁抬头,见到一个医官狂奔而来,跑得汗流浃背。身后几名士卒,每两人抬着一具担架。
当日郭宁在馈军河营地驻扎,这医官就随军行动。他是郭宁的熟人,素来性子急躁,曾泼了安州刺史徒单航一瓢凉水的,故而言语不太客气。
郭宁连忙闪开。
一行人沿着道路一溜烟狂奔入内,以至于郭宁没看清担架上的人。他只看到担架经过,在地面留下新鲜的血迹;只听到无意识的呻吟,还有痛苦到极点却强自压抑的惨哼。
郭宁在河北塘泊间的那场梦境里,对于急救、消毒的注意事项,有些记忆保存至今。这几个月里,他也陆续把这些要点分享给了医官们。但医官们的医术,似乎远远及不上梦境中那般。
所以,这些重伤员们,多半都是要死的,郭宁对此不报太大希望。
这场大战,己方的折损确实惨烈,这与郭宁采取的策略相关。郭宁需要己方的各部兵力不断牵制敌人的注意力,以此来创造最后一击的机会。故而,有许多军民或主动或被动地,与前所未见的强大敌人进行对抗。
死伤不可避免,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们的死伤,为最终的胜利创造了条件。
郭宁对此,本来没什么顾忌。
他在北疆乌沙堡征战多年,与蒙古军的每一次厮杀进退,总会牵扯到好几处屯堡军民的性命。在蒙古人的快马利刃之下,被攻破的屯堡里从来都没有活口。郭宁也因此被锤炼得心如铁石。
他深知蒙古人的可怕,更清楚如果蒙古人得势,将会带来怎样的浩劫。所以,他坚信为了胜利,付出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
在每一次战斗过程中,他都不惜任何代价,敢于承受任何损失,与此同时,他也不畏惧拿自己的性命作赌注。
郭宁能够在北疆的厮杀中存活下来,靠的就是这股狠劲。此后一步步险中求胜、击破强敌,靠得还是这股狠劲。
在这上头,无论骆和尚、李霆或者靖安民等人,都远不如郭宁。反倒是郭仲元那个老兵的想法,颇合郭宁的心意。
但这会儿,在胜利之后,郭宁站在伤兵营里,忽然有些动摇。
在他身边,很多人望着他。哪怕在浓烈的血腥气味里,他们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而不止是战场上的肉盾,或者某一名大人物成就功业的工具。
他环顾四周,想要说些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些将士们。
过了好一阵,他大声道:“都会有的!”
许多人好奇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郭宁顿了顿,提高了嗓音:“田地,牲畜,都会有的。春天去播种,秋天打粮食,闲暇时候放羊、放牛、养猪、钓鱼,都会有的。我们的家人会吃饱穿暖;我们孩子会读书,会懂道理,会有更好的前途!一切都会有的!我保证!”
“诸位,我们抓住了蒙古人的主帅,迫得他们退兵。这一场,我们赢了。但蒙古人还在,他们就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他们在河北、在中原、在山东的无数地方尽情地屠杀,抢掠,奸淫……所以我们会一直在这里,拿着刀枪,保持警惕!我们将有的,决不允许被他们摧毁!我保证!”
“我的父亲,就是死在战场上;我的许多同伴,都死在战场上;我自己,或者在场的诸位,也都有可能死在战场上。人总是要死的,但是,从现在开始,死在保卫桑梓百姓的战斗中的每一个人,都会受香火,得供奉!每一个人的家眷亲人,都会得到最好的保障!我保证!”
说到这里,郭宁闭上眼,深深呼吸。过了半晌,他睁开眼,笑了起来:“当然,最好不要死。活着,喝酒吃肉,睡娘们儿,多么快活!所以,哪怕受伤不能再服役的将士,也不用慌,你们都会得到照顾,会活得舒坦!你们该有的,都会有!我保证!”
谁也没想到,郭宁会忽然开个玩笑,哪怕是一些重伤员,也忍不住轻笑两声。
有人把郭宁的言语不断传出去,传到了伤兵营外,传到许多将士的耳朵里。一些将士开始欢呼,一些人往伤兵营聚集过来,想要切实听到郭宁说的每一句话。
郭宁跃上一辆辎车,环顾四周:“你们还记得吗,在这场大战之前,我问过你们,敢不敢打仗,敢不敢杀敌!现在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做到了!那么,现在我告诉你们,我答应你们的,都会给;而且会比你们想象的,给得更多!”
更多人开始欢呼起来,而郭宁再度拔高了嗓门:
“诸位!今天,我们在莱州海仓镇打败了蒙古军一万人的进攻,杀得他们血流成河!这是从来没有人做到的事,但我们做到了!从今以后,蒙古人提到我们,就会害怕!而普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莱州定海军的军民百姓们,你们所有的人,个个都是英雄,都是好汉!你们也会活得更好,活得像一个英雄,像一个好汉!我保证!”
这段话犹如浪涌般,被人由里到外地传出去;而将士们如潮的欢呼,再由外到里地传进来。
胜利者可以为自己而骄傲,胜利者可以去期盼更好的,也会有强大的信心,来保卫自己应得的一切!
许多将士心摇神驰,凝视着站在高处的郭宁,纵声高呼,一次又一次。
而就在这时候,一骑快马入来,在郭宁身前停步:“启禀节帅,有蒙古军的消息。”
“讲。”
“蒙古军正在胶水上游陆续渡河,显然无意再战,仇都将亲自带人盯着。另外,来了一队蒙古使者,说要拜望节度使,商议赎人、换俘。”
第二百二十九章 夜谈(上)
“这么快?”
郭宁吃了一惊。
他立即从辎车上跃下来,向那骑卒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住了,回中军再说。”
此番将士们连场死战,大大激发了血勇和同仇敌忾之心。郭宁在在伤兵营里鼓舞士气,正是藉此。若这时候将士们都听说蒙古使者前来,必然怒火冲天。别说会商了,群情汹汹之下,那蒙古使者恐怕一来就被打死,想要达成任何协议,都不可能。
何况,郭宁如今的身份,乃是金国的地方军将,要说守土有责,那没问题。可折冲樽俎的事情,哪里需要他来插手?这件事情一旦暴露到外界,难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但郭宁又确实需要与蒙古人谈一谈。
他领着部属们立即动身,折返海仓军堡高处的中军位置。走到半路,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招手换来赵决。
“你带五十骑,都要精细谨慎之人,立即出发,去截住蒙古人的使者。不准他们进入营垒,也不准他们大张旗鼓表露身份。选一偏僻处,立帐安置,莫要让任何人见到他们……待我下一步的决断。”
赵决领命便去。
郭宁接着盘算,蒙古使者既然来了,具体该怎么接见,又该怎么谈,谈得过程中,又有些什么必须要注意的地方。
他虽然竭力打起精神,毕竟经过了一场厮杀。不谈后来的冲锋陷阵,哪怕先前观战,心理压力其实沉重异常,实有殚精竭虑之感。这时候,他只觉得头颅沉重,种种想法纷至沓来,又无论如何理不清楚。
他骑在马上的身体开始晃动,好几次陷入了睡眠的状态,又被马蹄得得声惊醒。而他身上的几处伤口虽然经过紧急的处理,这会儿又又开始作痛。
待到中军帐前,郭宁只觉得两眼皮仿佛粘到一处,怎也睁不开。
“请晋卿先生来。”他坐到了案几后勉强吩咐一句,头一歪,便睡着了。
左右傔从们刚从伤号营回来,见了太多惨境,难免大惊失色。七八人一齐抢上来摸他鼻息,待得听到沉重的鼾声,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后头帐里铜盆咣当一响,帷幕一掀,吕函也满脸惊惶地奔了出来。
此前数日,吕函在外头营垒里,帮着鼓励士气,搬运伤员。众人都知道他是郭节度的身边人,有她在此,便觉得战斗总不至于失败。
直到今天早上,郭宁决心出击,才派人到外头找了吕函回来,令她安心等待。
吕函如何安得下心?
外界杀声震天一整个时辰,吕函便引颈眺望了一整个时辰。她素来好洁,可这会儿,脸上积了几日的黑灰都没顾得上擦。直到片刻前全军欢呼,她才稍稍放心,想到打一盆水擦拭面庞。
谁想到,这会儿郭宁总算忙完了琐事回来,当场就晕了?
吕函气急败坏出来,脸上刚用手巾抹了两道,露出白皙肤色,其的地方都是黑的。傔从们也不敢笑,连声道:“节帅是睡着了!他没事!”
当下数人一齐用力,把郭宁抬到后帐,让他躺下。
吕函端着铜盆重新打了水,准备替他擦拭灰尘。
郭宁本来仰天躺倒,吕函刚在床榻边缘坐下,他便侧过身来。
他把面庞靠在吕函的腿侧旁,喃喃说了几句,伸出手臂环住吕函的腰。
两人自到山东以后,诸事忙碌,好久没有这样亲近了。吕函面颊通红,摸了摸郭宁的额头,却见他双眼闭着,再度睡熟。
吕函叹了口气,对傔从们道:“你们出去吧,有我陪着就行。”
一个叫阿多的傔从愣愣地道:“节帅叫了晋卿先生来呢!”
吕函冷哼了一声:“让移剌楚材稍等一等!就算真是铁打的人,也要休息吧!”
傔从们连声应是,纷纷退出帐外。倪一这半年懂事了些,还特别贴心地把帐幕放下了,让其他傔从们退到中军帐外。
吕函把手巾折成小块,沾了水,擦了擦郭宁的面庞和露在外头的手臂。她试了两次,想解开郭宁的戎服,但郭宁的手臂环得牢固,实在无以着手,只能慢慢解开袍服的曲襟,一点点抹去他胸膛上的血渍。
一场厮杀下来,战士身上的气味没有好闻的。袍服曲襟刚解开,强烈汗酸气、血污的腥气和臭气混在一起,猛地冒出来。吕函倒不嫌弃,她只求郭宁没受什么重伤,就满心欢喜。
这会儿她探手入郭宁的怀里,慢慢擦拭血污,清理一些细小的伤处,一会儿就换过了三五张手巾,动作很是熟练。郭、吕两家人早年在昌州乌沙堡彼此扶助,吕函不止一次这样照顾过郭宁,此时此刻的场景,就如过去好些年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帐里光线渐渐暗。
吕函有些不习惯,侧身探臂到床头,点亮火烛。
转回身来,却见郭宁已经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吕函,眼睛里仿佛有光。
吕函羞道:“看什么看?”
郭宁哈哈大笑:“阿函,阿函,你这张脸,看起来像是斑马一般。”
斑马是什么,吕函从没听说过,但想来绝不是什么好话。她把郭宁稍稍推开,转而取了挂在一旁的铜镜自照,这才发现自己满脸灰黑尘土,还有两道白色间杂。
吕函觉得自己脸上简直要起火,她连忙起身,想要再去打水擦拭,却又被郭宁拦腰抱住了。
“松开,松开!”吕函低声道。
郭宁又笑。
睡过了一会儿,他疲惫略减,身体上几处伤势依旧痛楚,可心理上的紧张感一扫而空,整个人便舒坦了。虽然适才在伤兵营里,他心情有些沉重,可身为武人,最要紧的便是神经足够强韧。
终究郭宁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也不知怎地,他觉得身上有些燥热。他双手抱住吕函的腰,又忽然觉得,这女郎的腰肢柔若无骨,手掌哪怕隔着衣物,触感也如同凝脂一般。
他双手紧了一紧,喘气变得粗了些,然后一只手稍稍往上。
吕函大吃一惊,低声道:“那可不行!”
郭宁还在动作。
吕函抬高嗓音道:“你不是唤了晋卿先生来么?说不定他已经到了!”
“无非是关于蒙古人的使者……急个什么?”郭宁低声笑道。
话音未落,中军帐外头传来一个端正严肃的声音:“烦请通报节帅,移剌楚材来了。”
吕函大羞大窘,用力一挣,总算站了起来。
站立时身形一晃,她又把旁边装水的铜盆撞翻了。依旧是咣当一声响,水流满地。
“咳咳……”郭宁轻咳两声,气定神闲起身出外。好在帐里昏暗,没人看得到他脸色微红。
“晋卿,请坐,正等你来。”
“节帅有何吩咐?”移剌楚材恭谨问道。
郭宁往军帐角落的水缸里打了一瓢水,昂首咕咚咚喝饱,随即道:
“蒙古人的使者来了,你说,咱们谈不谈?谈什么?怎么个谈法?谈到最后,我们该要什么?”
郭宁只是刚到任的定海军节度使罢了,不是大金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轮不到他去正面对抗蒙古大军的主力,他也根本没这个能力。
此前听闻说,成吉思汗以出兵数月,渐显师老兵疲,所以已经号令各军聚集到中都城下,对大金国的皇帝和朝廷群臣,直接施压,以求获得种种利益。但各部数月来横行各地,抢掠的盆满钵满,聚集的速度并不很快。
这种时候,如果因为拖雷被俘之事,诱发了成吉思汗的狂怒,他会不会搁置中都,动用主力再度压来?
郭宁觉得,以成吉思汗的睿智明断,不会因为一子被俘而改变军国大政。
但这种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故而以他的想法,谈一谈是必须的。谈了,才能把这场胜利真正落到实处,把这个俘虏的作用发挥到极处。
至于拖雷本人的性命如何,郭宁反倒并不关注。
郭宁隐约有些大梦中的记忆,似乎那拖雷后来有几个子嗣,在蒙古国的地位极高。但哪又如何呢?郭宁暂时只顾得到眼前,后来的关卡,自有后来通行的办法。
眼前的拖雷只是个初次上阵的年轻首领罢了,才能也未必多么出众。蒙古军有他没他,都是蒙古军,都是可怕的强敌。
与此同时,移剌楚材欠身道:“我以为,谈是要谈的。但也要防备着蒙古人藉此窥我虚实,再生恶意。”
“晋卿的意思是?”
“他们今日来,我们却无须今日谈。且示之以强,再作区处。”
“示之以强?”
移剌楚材上来几步,轻声言语。
郭宁笑道:“好,便烦劳先生去办。”
第二百三十章 夜谈(中)
纳敏夫的脸色很差,他坐在低矮的帐篷里,时不时格格地咬着牙,以至于面颊上的肌肉隆起,扯动缺了上下眼睑的左眼,像是一条受伤后随时会暴起狂叫的狼。
纳敏夫新投入拖雷的兀鲁思不久,但他是资历很深的百夫长,曾获得过成吉思汗亲赐的黑五角旗。他也打定了主意,要在这次南下攻袭的过程中立下功劳,也抢掠到足够的东西,填补有些虚弱的自家百户。
结果,十拿九稳的大胜局面,忽然间成了这样。
四王子被那个可恶的汉人抓走了,而纳敏夫的百户……
他带来南下的人手,一共有一百一十三人,出发前数得清楚,其中包括了半数的勃斡勒、还有地位稍高些的兀剌赤们。
这一百一十三人,在河北塘泊间的战斗中死了二十多,在转战中原的过程中死了三个,进入山东以后,又在海仓镇的营垒外头,战死了二十多。就连纳敏夫的体己奴隶钱不花,也死了。
而最大的损失,是在四王子拖雷被俘以后。当时纳敏夫身在胶水沿线,晚了赤驹驸马半步赶回,而赤驹驸马满怀狂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乱杀四王子身边的那可儿。纳敏夫留在四王子身边的部民没能及时解释,结果被赤驹驸马当做了四王子的那可儿,杀了三十多个。
这样一来,纳敏夫的这个百户,可以说不存在了。
他在草原上有一片小小的草场,还有若干老弱妇孺。成吉思汗也规定了千户、百户们不能互相攻击,不能收容逃人。但草原上千百年的习惯,很难一下子扭转。
没了壮年的男子,没了战士,没了四王子的支持,这个百户维持不了多久。纳敏夫甚至已经想到了,当成吉思汗因为这场失败而暴怒的时候,整个百户里所有的人,包括纳敏夫自己,都会变成深埋在草原土壤里的肥料。
而四周每一个那颜,都不会拒绝多一块草场。
不止纳敏夫,其他许多人,包括赤驹驸马,还有脱撒合、阔阔出等千户那颜,他们都隶属于四王子的兀鲁思,如今面临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成吉思汗常说,每一个蒙古人都是被长生天钟爱的,都是尊贵之人。那些话,自然是对的,这几年来大蒙古国东征西讨战无不胜,蒙古人的尊贵,毫无疑问。
但再怎么尊贵的人,在成吉思汗面前,只是最卑微的奴仆。
纳敏夫承担不了成吉思汗的怒火,赤驹驸马等人也承担不了。这一次,所有人的命运都已经在悬崖边上了,稍有处理不慎,所有人都会失去他们的财富、名誉、地位和生命!
他们毫不怀疑,成吉思汗在处置了他们之后,不会饶过敌人。成吉思汗一定会摧毁定海军的城池,踏平定海军的村庄,烧焦定海军所属的每一寸土地,杀死莱州境内一切活物。
可对于赤驹驸马等人来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已经先死了,失去了眼前纵情欢乐的一切。
此时唯一能扭转局面的办法,就是救回四王子。
不惜一切代价地救回四王子。
问题是,怎么才能救回四王子?
在纳敏夫出发之前,赤驹驸马召集了千户那颜们紧急商议,结果千户那颜们彼此互相呵斥怒骂,几乎要拔刀砍杀,而下属们也恶狠狠对峙。
当时那种情形,甚至让纳敏夫有点害怕。他觉得,如果定海军胆子再大些,趁机追击而来的话,整支军队都要死伤惨重。
之所以闹成这样,是因为千户那颜们的想法各有不同。
赤驹驸马是成吉思汗指定的,负责在军事上辅助四王子的人。他只求四王子安然无恙,于是立即表示,可用钱财物资相赎,便如草原上部落攻杀的旧规矩一般。
无论郭宁要什么,任何东西,都可以给。
只要四王子安然脱身,给出的一切,都可以从其它敌人手里抢回来。就像在草原上,只要羊群还在,狼总能吃饱的,偶尔张嘴让出几块肉,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也有一些人,尤其是那六个始终没有投入厮杀的千户那颜,坚决认为蒙古人不该承受这样的羞辱。这样的羞辱,比四王子失陷更可怕,会让所有的蒙古人都鄙视他们。
所以他们痛斥赤驹驸马擅自领兵撤退的举动,希望继续围攻莱州。
定海军与蒙古人厮杀了许久,他们的力量很可能衰弱不堪了。如果他们的兵力虚弱而又疏忽大意,六个千户的全部精锐连夜攻打海仓镇,完全可能取胜!
这是险着,但勇猛的蒙古人应该如此。
这样的手段,才能告诉敌人,蒙古人不受威胁,蒙古人不会软弱。蒙古人轻而易举就能取得一千个、一万个女真人和汉人的脑袋。而定海军里那个叫郭宁的,要眼睁睁看着他的莱州,成为做梦都想象不到的地狱!
那郭宁如果不想看到自己的部下们死绝,不想看到莱州变成白地,就赶紧跪地求饶,交出四王子!
那几个千户那颜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咆哮的时候,把口水喷在了纳敏夫的脸上,就像是下起了腥臭的雨,他们勒令纳敏夫打探海仓镇军堡中的底细,好像纳敏夫能够在敌营里自如游玩一样。
纳敏夫只觉得,这些人很蠢。他们打了太多次仗,赢了太多次,脑子里已经只剩居高临下的姿态,把蒙古人精明狡诈的一面忘得精光,而把敌人都当做了黄羊和兔子。
笑话,如果那郭宁是黄羊和兔子,四王子又怎么会被抓走呢?
可他们是尊贵的千户那颜,纳敏夫又不能不听他们的命令,他还非得尽力打探一下。
这会儿,他坐在营帐里,时不时稍稍掀开帐门,向外探看。然后立即就会被布设在营帐外头的兵卒堵回来。
他不禁连连苦笑,然后就听到了营帐外巨大的、有节奏的脚步声。
纳敏夫悚然起身。
这次他没有从帐门方向想办法,而是抽出小刀,往帐幕后方划开了小小的口子,把眼睛凑在口子上,向外探看。随即,他便看到了一支至少数千人的军队,手中高举长矛,正沿着营垒里的道路往高处去,鱼贯进入屯堡。
探看了半晌,他又选了另外一个方向,划开口子。
从这个口子里,他看到夜晚的原野上,有一队队骑兵手持松明火把,如火龙一般不断靠近。
纳敏夫回过身,一把揪起了随同他前来的北疆降人杨万。
“你来看一看!”他压低嗓音,喝道:“这郭宁,哪来这么多的军队?是不是假的?这群狡诈的狐狸,想骗我们呢!”
杨万苦着脸起身,待要去看,却听得帐外那几个看守的士卒连声大骂,骂得怒气勃发。
“他们在骂什么?”纳敏夫连声问道。
杨万侧耳倾听半晌,叹了口气。
“这几个士卒,都是此前守在营垒里的汪世显所部,战斗损失惨重。他们这会儿,是在喝骂来此增援的士卒。说这些登州、宁海州、莒州的兵马,此前不敢帮忙,发现大蒙古国的兵马一退,就忙不迭地前来表忠心了。”
顿了顿,杨万继续道:“他们又抱怨说,一万多人紧急行军至此,还要管饭,管住,管赏赐,今晚有得要忙了。”
杨万一边说着,一边小心觑看纳敏夫的神色。他觉得,定海军这里持续增兵,对蒙古人来说不是好消息,纳敏夫一定会恼怒,说不定还会拿出鞭子,抽他几下泄愤。
谁知纳敏夫怔了半晌,反而露出了一点点笑容。
他猛地划开帐篷,抽出鸣镝向天连射三箭,然后躺倒在地。
外头放哨的士兵连连喝骂,纳敏夫只嘟囔道:“不能打仗,还是赎人最好!用武器,马匹,奴隶,牲畜,钱财,粮食……用什么东西去换都行!”
第二百三十一章 夜谈(下)
郭宁和移剌楚材两人,站在中军帐前,仰头看着鸣镝飞入夜空。
郭宁松了口气,道:“晋卿先生所想,果然周全。”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接下去还有一些动作……故而,戏得演全套。”
郭宁点了点头。
他方才歇了没多久,其实依然疲惫,因为放心不下这桩事,才勉强撑着在外观看。这会儿见蒙古人的表现俱在移剌楚材算中,才放下心来:“夜晚风大,晋卿,我们进帐等候下文。”
“好。节帅请。”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中军帐里,各自落座。倪一给两人倒上热茶。
移剌楚材刚捧起茶盏啜饮一口,郭宁斜靠着案几,又一次睡了过去。
而这时候,营垒外的连绵军营里,明显有些骚动。
自古以来,鸣镝都是北方少数民族惯用的传讯工具,一旦出现,就代表了北方强族的军队到来。故而数百年前就有古人曰:“如何一旦为奔亡之虏,闻鸣镝而股战,对穹庐以屈膝,又何劣耶?”
近世以来,北方汉儿对穹庐屈膝颇成常态,而对鸣镝这种玩意儿,听得,多了,尤其久经沙场的战士,颇能分辨出一点门道。
比如说,金军以鸣镝传令的,大都是千长也就是猛安勃极烈以上的军官,所用的鸣镝,是穿套在箭杆上的铁制品,声音大体类似,都极其尖利。而蒙古军用鸣镝或为木制,或为牛羊角制,声音悠扬呜咽,而又各具鲜明音色。
按照蒙古人的习俗,常用鸣镝作为结盟交质的信物。比如当年成吉思汗与札木合结盟,札木合把用两岁牛角制成的鸣镝赠给成吉思汗,而铁木真回赠以柏木制成的响箭,也是鸣镝之属。
这件事,北疆武人在讲述成吉思汗崛起的传奇时,或多或少都听过。
蒙古人的使者,此来说是商议赎人、换俘。其实郭宁这边,倒真没有多少人被蒙古军俘虏,蒙古军所到之处肆意屠杀,本来也手上也没什么够份量的俘虏。故,而主动权完全在郭宁一边。
郭宁让赵决出面截住使者。赵决心思很细,特意勒令蒙古人去甲、并不得携带强弓、劲箭、利刃等武器。唯有鸣镝之类,既有这个习俗为凭,赵决便不好逼迫太过。
毕竟蒙古军强悍异常,这一场战斗,若非拖雷被俘,也不好说谁胜谁负。他们是来赎人的,不是来投降的。
而这会儿的三支鸣镝发出,可见己方示强的手段,果然落在了蒙古人眼里。看来,震慑蒙古人,使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的目标,当能达成。
但这独特的鸣镝之响,也立即引起了本方许多人的紧张。
终究一场血腥大战刚刚停止,许多人的情绪尚未放松,诚如惊弓之鸟。鸣镝一响,好些营地里,纷纷亮起松明火把,有巡夜的士卒紧急调动,又有主将的侧近被派出来打探。
因为海仓镇的营垒内部一片狼藉,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郭仲元所部这会儿只能宿在营垒外头,距离蒙古人落脚的小小营帐不远。
燕宁所部,也驻扎在一处。
这时候他给自家顶盔掼甲,又往脸上扑了一把土,问道:“怎么样?”
郭仲元绕了两圈看看,笑吟吟道:“就是这样了!看不出半点破绽!”
燕宁的部下们,这会儿并不在身边,而是去了营垒东面的平原。
方才绕行营垒高坡入驻的,乃是靖安民带来的援军,上千人每人手持火把两枚,背上扎着长矛,装出了大队步卒增援的架势。而在平原东面那支急速前来的骑兵,便是燕宁部下的三百人。
骑兵们没人手持两个火把,然后再领一匹从马。从马的马鞍上,再交错捆两个火把。每名骑兵间隔十丈,络绎而行,远远看去,便如一条火龙。
当日燕宁离了益都城,率本部与郭仲元一起赶到莱州,真是受到了郭宁与蒙古军鏖战的感动和激励,他也是真的亢奋异常,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就要释放在与蒙古军决战的沙场,恨不得一战打出莒州燕宁的名头,让蒙古人知道汉儿中多有豪杰。
结果,他长途奔来,只做了个看客,而且是眼睁睁看着郭宁自万军之中擒拿敌酋!
这实在是……燕宁不知道该怎么来形容这种感受,总之,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了战事告一段落,郭仲元进入营垒,禀报战况,同时也禀报燕宁前来援助的情形。
没过多久,郭宁最重要的幕僚,节度判官移剌楚材来访,诚恳地感谢燕宁。又说,因为此时营垒里忙乱,不合接待贵客。还请燕宁稍等一日,次日郭节度专门设宴,请燕提控千万不要嫌弃。
燕宁是莒州的出众人物,有胆略,也有见识。但他在益都时,老实说,没有得到完颜撒剌多么重视。与之相对的,这会儿郭宁大战方歇,手头不知有千头万绪多少事,却专门派了重要部下来见,约了单独的会面,这份诚恳的姿态,真是十足。
燕宁连连逊谢,没说几句,移剌楚材又道,有件小事,想麻烦燕提控的部下。
燕宁也没问是什么事,先自一口答应。
结果移剌楚材徐徐说来,又是要他虚张声势。
燕宁已经答应了,不好反悔,心里难免有些抱怨。万万没想到的是,移剌楚材客气万分的谢过,反手又求恳了燕宁一桩事。
这桩事倒是有趣的紧……
燕宁深深吸了口气,手按在刀柄上握了握:“那我就去了!一到那里,就破口大骂,然后拔刀杀人,对不对!”
“没错!”
“我的动作可不慢,你们千万得……”
“只管放心!走走走!”
燕宁大步出外,一行人出营走了两三里地,郭仲元抬手一指:“便是那里了。老燕,你只管冲进去,我们几个,替你推开守卫营地的士卒。”
“好!”燕宁兴冲冲说了一句,忽又狐疑地道:“真不会闹出事来?”
“快去!”郭仲元忍着笑,用力推了燕宁一把。
燕宁顺势向前,大步直冲,那小帐周围约莫十几二十个护卫模样的人,纷纷出来拦阻,然后被郭仲元和其他人奋力推搡开,双方彼此咒骂,骂得震天价响。
燕宁继续向前,一把揪开帐幕,果然见到里头有几个蒙古人打扮的,满脸吃惊地望着自己。
“狗娘养的,真是蒙古人!”燕宁大声咆哮,挥刀就砍。
他的身手很不错,这一刀也用足了力气,正正地对着当面一人,恨不得将他劈成两半。刀光挥到半路,身后有人猛地抱住燕宁,将他向后拉扯。
“不可啊!燕提控你冷静一点!”
耳旁有人大叫,随即四五个人分别抱住燕宁的脖、腰、手臂,将他腾云驾雾也似地往来处拉扯,还有人一边伸手捂嘴,一边低声道:“老燕,叫得好!再叫两声!”
燕宁甚是机灵,当下连连叫嚷:“放开我!我要宰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宰了!呜呜呜!呜呜呜!”
他的叫嚷声渐渐远去。
帐幕里的纳敏夫和杨万等人先听得各处营地躁动,又遭逢这么劈头一刀,人人不敢稍动,面色铁青。
又过片刻,仿佛是来了定海军节度使身边的侧进骑士,厉声号令说,不遵宵禁者力斩。周边许多士卒的撕打,这才停止;而远处营地的躁动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消退。
“怎么回事?”纳敏夫厉声喝问。
杨万适才正抵在燕宁刀下的。燕宁这一刀,已经划伤了他。只差一瞬,他就要与自家半截胳臂道别了。这会儿他正吓得浑身酸软,瘫坐在地,听得纳敏夫喝问,他脑子都混沌了,哪里能回答?只连声道:“听口音,是个山东的军将……怕不是那些援军暴动了?”
话音未落,帐幕又一掀。
帐幕里数人,几乎被吓得大跳,定神再看,发现来的是赵决。
“跟我来!”
赵决沉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
纳敏夫连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回身以眼示意杨万。
杨万勉强起身,小跑着跟在赵决身边:“赵都将,适才这是……”
“人多嘴杂,拖雷被俘的事,还有你们来谈判的事,泄露了。方才那个,乃是莒州援军的首领,他和山东各军州好几名军将,都想要杀死拖雷和你们,继续大战。”
“你们得换个帐幕,以保安全。”赵决冷冷地道:“娘的,这些人打仗的时候没出力,喊打喊杀的时候,震天价响!”
杨万把这些话转告给纳敏夫。
纳敏夫只觉心有戚戚,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对杨万道:“你告诉这个汉儿,我们这里也有人意图继续厮杀,所以,赎人的事一定要快!”
第二百三十二章 破绽(上)
要派人去赎回四王子,不是小事,不能轻忽。所以纳敏夫来此之前,蒙古贵人们召集了不少俘虏,细细问了许多问题,试图搞清楚郭宁这个被四王子盯上的敌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经过一通询问,蒙古人知道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真真假假的消息:
他们知道,郭宁的职务定海军节度使,确有统管登州、宁海州军务的权力……
所以纳敏夫听说了登州、宁海州两地的兵马前来救援,不得不信。
他们知道,定海军节度使在山东东路的军事指挥权,仅次于山东统军司和处在密州的统军副司、安化军节度使。而安化军那一片因为杨安儿造反的缘故,已然形同虚设,导致定海军对密州、沂州、莒州等地,也有影响力……
所以纳敏夫听说莒州的兵马来援,也不得不信。
他们知道,郭宁在担任定海军节度使之前,曾经参予了中都那场皇帝更迭的政变。在这场政变里,郭宁是当朝头号权臣、左丞相都元帅兼平章政事广阳郡王徒单镒的得力打手。这样的人转任地方,明摆着是要建功立业来的,而且地方上一定会有他的支持者。
所以纳敏夫听说还有山东各军州兵马来援,各个都想把战争打下去,依然不得不信。
何况推己及人,如果纳敏夫自己处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拥有这样的兵力,占据这样的上风,哪有不打下去的道理?说不定继续作战之前,就把四王子砍了祭旗!
眼下这郭宁还愿意考虑赎人,实在是己方极大的运气,不能耽搁,赶紧谈!
当下纳敏夫急步向前,一把揪住赵决的胳臂,口中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然后示意杨万赶紧翻译。
说来也是可怜,杨万在投靠蒙古人以后,本来官拜副元帅,眼看飞黄腾达有望。但他的部下们,此前在与郭仲元的厮杀中折损泰半,已然撑不起副元帅的头衔。
更麻烦的是,此番蒙古大军失败,起因便是杨万等人在败战之后,误认为郭仲元所部乃是郭宁亲领的本部,导致拖雷以为有了可乘之机,发兵莱州。
所以,阔阔出、脱撒合等千户那颜对他十分痛恨,昨日提了好几次,要把杨万和他的部下们全都杀了,如同赤驹驸马处置失职的那可儿一般。
于是杨万的窘境,也如纳敏夫一般,唯一的生路,都系在四王子安全返回上头。
当下纳敏夫和杨万两人十分积极,连说带比划,把自家的诚意说到了十足,而杨万还亲自持了炭笔,靠着路旁老树,当场写了一张己方愿意给出的赎物清单。
赵决藉着松明火把的光芒,瞥了一眼,被那一排排的数字吓得晕眩。
这下赚了……这也太赚了!
这个蒙古四王子,可真够肥的!
他勉强保持冷峻姿态,伸手去拿那张清单。
三指刚捻住清单,纳敏夫猛然伸手,把清单啪地夺了回来。
周边士卒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立即抽刀拔剑,喝骂道:“大胆!”
纳敏夫冷笑数声,说了几句话。
杨万道:“百户说,这些赎物,配得上四王子的尊贵身份,我们能给的,一点不会吝啬,也没有藏私。接下去成与不成,只看郭节度的决定。但有一点,百户要尽快见到四王子。”
赵决仰天打了个哈哈:“这我可说不准。”
杨万与纳敏夫说了几句,又道:“我们是来赎人的,四王子的安危如何,乃是重中之重。另外,调度那么多的物资,也要四王子亲口认可,并拿出信物给百户带回军中,否则这件事,根本不可能得到诸多千户那颜的允许。”
赵决不经意地点了点头:“我会转告节帅。”
他不紧不慢地引着纳敏夫一行人,转入另一处偏僻营地,将使者一行重新安置下,直到出营,才拔足急奔。
“节帅!判官!”赵决闯进中军帐里,一迭连声道:“蒙古人怂了!他们愿意拿出巨额的物资来赎!他们,他们……”
他跑得太急,这会儿有些头晕,只怕自己把那些名目和数字忘了,连忙在案几上取了笔墨书写。
移剌楚材起身站到赵决身边,俯身观看。
郭宁也猛地醒了过来,他掀开身上的毡毯,开玩笑地道:“老赵你这手破字比我还不如……”
说到一半,他倒抽一口冷气。
一个个的字虽然丑陋不堪,可它们组成的内容,真美好啊。
毡毯还握在郭宁手里,他举起毯子,擦了擦脸,顺便也隐蔽地擦去淌落嘴角的口水。
“晋卿,你立大功了!”他笑道。
“此是浴血厮杀的将士之功,也是节帅的威名所致,我不过乘势推了一把,哪有功劳可言。”
移剌楚材应了一句,另外取了笔墨,誊抄赵决仓促写得那些。
蒙古人的性格里,既有粗鲁和莽撞的一面,也有精细和狡诈的一面。移剌楚材设下的这个计谋,难免有急就章的粗陋之处,换了其它的场合,未必便能成功。
但此时此刻,蒙古人的统帅拖雷被俘,底下人人自危,心慌意乱。而蒙古人崛起以来,鲜有吃到这样的大亏,他们绝不愿把这次失败归咎于自身的骄狂,而会认为,自家的失败是缘于郭宁所部的力量比先前的预料更强。
这为了掩饰己方作战无能的本能想法,并且移剌楚材料定,蒙古人会下意识地让这个想法变得尽量合理。
倒不是说移剌楚材多么神机妙算,但他在中都城里这些年,种种推诿卸责的事情见得多了。蒙古人也是人,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的想法不可能脱离人之常情。
蒙古人的想法,果然如移剌楚材的预料一般。只消见到敌人果然强盛,他们自己就把能拿出的好东西,一囫囵兜底,拿了出来。
赵决看了看两人神色,又道:“不过,那蒙古人的使者还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说,要见到四王子拖雷安然无恙,另外,这些赎物的调度给付,也需要拖雷给予信物,以使诸多千户那颜认可。”
这也是草原上赎人的规矩,郭宁微微颔首,看看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道:“那也不能太快了,就放在明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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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孩子中考完了,在折腾高中自主招生的事,结果不出预料,早有心理准备。接下去就得等着下月的统一录取了。
老实说,心力交瘁。前两天领导难得有空来看我,结果吓一跳,说你这厮怎么两鬓都白了。
杨过两鬓斑白是为了小龙女,我两鬓斑白,是为了自己家养的肉食恐龙……倒也理所当然。
乱七八糟说那么多,核心的意思是,今天这章短了点,各位读者老爷请包涵,鞠躬。
第二百三十三章 破绽(中)
这句话出口,移剌楚材自家一怔,随即苦笑。
此前说无须急着谈的,是他。现在说不能太快的,是他。
最后他却来了句,就放在明日。
现在就已经是深夜了,距离明日还有几个时辰?嘴上说不急,其实却这么急不可耐的吗?
听了移剌楚材这话,郭宁愣了半晌,也只有苦笑。
郭宁当然明白,移剌楚材并非被蒙古人列出的清单打动。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场胜利带来的,所带来的纠结。
过去数日里,郭宁用尽了手段,拼出了莱州军民每一分的血汗,把自家纠合的善战部属全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才重创蒙古军四个千户,生俘拖雷,逼迫蒙古军稍稍后撤。
此时月将东沉,海风阵阵吹卷,掀得帐幕呼剌剌作响。军堡内外,隐约传来怀念同袍的哽咽哭泣声,还有鼓舞士气的呐喊、夸耀功绩的欢笑声。郭宁于此回想此战中种种,觉得庆幸,又不由生出新的疑虑。
蒙古军足足六个千户的骑兵主力至今毫无伤损,而定海军几乎没有后继的能战之兵了。
数日厮杀下来,海仓镇这边的军民死伤无算,郭宁麾下老卒、强兵,也折去了三停。所存者,人多带伤,战斗力实际上已经大大降低。
一些小伎俩,可以骗过蒙古人的使者,郭宁本人却得清醒。
整个定海军上下,还能继续打么?
如果面临生死决战,当然还能打。掖县、西由镇、三山港和招远县等地,尚有韩煊、郝端等人的兵马,临时纠合的壮丁也不下两万。这些人身在坚固的沿海城池,郭宁再以舟船装载精锐到处支援,绝对能和蒙古人狠狠耗下去。
但耗得再久又如何?那不符合定海军的长远利益,更会打断郭宁本来的勃兴之势。
所以,能打,却不该继续打。应该尽快让蒙古人滚蛋,将其威胁摒弃在山东以外。
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得立即发挥拖雷的价值,与蒙古人达成协议,免得蒙古人当中的好战之徒横生事端……当然更重要的是,不能迁延日久,引起成吉思汗的注目。
这话想着就让人气沮,但事实如此。
某种角度来说,哪怕拿住了拖雷,己方依然是在悬崖边上跳舞,钢丝绳上作死。在最终结果底定之前,危险始终都笼罩在定海军上下,没有退去。
郭宁揪了揪胡髭,陷入了沉思。
冒了那么大风险,才抓住这样一条肥羊,真想把他多留在手里一阵,从蒙古人手里榨取更多的利益啊。看看,这才刚开始谈判,蒙古人就拿出了那么多!只要再坚持一阵,说不定只要再周旋一天两天,还可以拿到……
可惜,时势如此,敌我的力量对比如此。有些事情,不能想得太美,更不能被利益蒙蔽了双眼。
片刻后,他下定了决心:“我听人说,先贤有言曰,过犹不及……”
移剌楚材微微躬身。
郭宁自嘲地摆了摆手,向移剌楚材道:“蒙古人如果真能交出那么多东西,必定伤筋动骨,至少在山东东西两路,一时间难以再动干戈。这就够了,不必耽搁,不必再求其它!明天一早,你我两个在场,带蒙古使者和拖雷见一见……若无其它事端,蒙古军退出山东以后,我们就放人!”
移剌楚材躬身行礼。
经过了这一战,移剌楚材对郭宁愈发恭谨。
他是高门官宦之后,见识过人,不是没见过勇士。但郭宁身具如此武勇,却又不专恃武勇,哪怕在血战之后,也能立即冷静权衡,全不会热血冲头,可谓既凶且狡,这就难得。
“那,节帅且休息,我安排好相关的事宜,再来相请。”
郭宁闻听,立即打了个哈欠:“好,辛苦晋卿了……明日咱们再加把劲,把拖雷给压服了!”
次日清晨,移剌楚材早早到来,请郭宁移步。
原来拖雷被俘之后,因其身份特殊,无论囚在哪里都不合适。最后移剌楚材拍板,将他解了绑缚,软禁在自家的宿处,也就是那个僻处屯堡一角,三面都是厚墙的房间里。
给拖雷的待遇,自然也不差,好吃好喝奉上。房间里有倪一带着几个心腹卫士陪着,移剌楚材还反复申明了,断不准侮辱打骂,要以礼相待。
这会儿郭宁和移剌楚材一同出外,先见着了纳敏夫和杨万等人,然后去往关押拖雷之处。
见了纳敏夫,郭宁觉得有些眼熟。
想了想才回忆起,原来当日在河北塘泊间,拖雷便是派了纳敏夫来询问郭宁的身份,还以千户的职位招揽。
纳敏夫以此为由,颇向郭宁示以亲切。郭宁板着脸,只不理会他。
一行人将到关押拖雷的监房,便见倪一气咻咻出来,招了个傔从:“羊腿!”
“什么?”
“这鞑子说,昨晚的羊腿不错,他还要吃烤羊腿,不要粥和小菜!”
倪一自幼生活在北疆,各族的语言都会一点。虽不能作复杂的谈话,但有关生活所需,倒能交流无碍。
“嘿!这厮作死!”
听得拖雷要羊腿,那傔从骂了一句。到底记得移剌楚材的严令,于是匆匆沿着步道出来,往下层的伙头营去。
走了两步,便见到郭宁一行人,傔从慌忙拜伏行礼。
“那敌酋想要羊腿?”
“正是。”
郭宁脸色一沉:“区区一个俘虏,吃什么羊腿!”
傔从吃了一惊,把眼去觑移剌楚材。
移剌楚材自然知道,这是郭宁刻意显示凶横。他连忙道:“节帅,是我安排的。我以为,毕竟四王子乃是大蒙古国的贵胄,须得……”
郭宁冷冷地看看移剌楚材,再扫过纳敏夫等人,摇了摇头:“今天谈不成,明天就要继续再打!到时候我先杀了拖雷祭旗,哪来这么多讲究!”
郭宁说的话,都由杨万在纳敏夫耳旁复述,听得如此杀气腾腾言语,纳敏夫面如土色。见郭宁大步进了监房,这才慌忙追上。
拖雷整晚盘膝而坐,想了很多,这时稍稍抬眼。
郭宁人未到,监房内外,便已清场。
拖雷听得到外头扈从们肃然整队而立,感受得到每一个普通士卒对来者尊敬异常乃至敬畏的态度。这种态度不会凭空产生,也做不得假,那必定缘于部属们对将帅绝对的信任,缘于一次次同生共死而产生的情感联结。
他知道,郭宁来了。
两方上一次放对,拖雷在塘泊间吃了闷亏,但蒙古军的大势始终占优。这一回,却输的干脆彻底,把自己都输成了俘虏。强烈的羞耻感,笼罩着拖雷,想要让他低下头,伸手捂住自己的脸。
但拖雷没有这样做。
他挺直了腰杆,目不转睛地望着门口。
他深深呼吸,压下心中的忐忑和恐惧。他告诉自己,正因为打了败仗,所以更需要了解敌人。
昨日里,拖雷在战场上见过郭宁,但当时局面纷乱,拖雷又受伤落马,被擒拿时脑子都快糊了。现在回想,他都记不起郭宁的相貌,只觉得那是个凶悍如猛虎,浑身血腥气扑鼻的武人。
这会儿能见一见,很好。
拖雷坚信自己不会死在这里。而记住这个敌人的一切,以后才能找到他,战胜他。
门一开,拖雷定睛去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昂然而入。此人外貌并不见得出众,但行走之间,眼神中却有杀意隐现,那是手底下掠取无数性命的猛士才有的独特神情,仿佛猛兽行于街市,随时能暴起噬人!
拖雷稍一凝神,待要再看。门口处人影晃动,一个蒙古百户猛地扑了上来,抱住了拖雷,大声嚎啕。
拖雷又惊又怒,用力将这人推开些,才认出是纳敏夫这个老家伙。
“哭什么!我还没死哪!”拖雷骂了一句。
纳敏夫却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把拖雷被俘以后的许多事情,自家军队中见到的,到了海仓镇以后听闻的,全都说了。
这个百夫长资格很老,做人做事都很圆滑,也很会说话。他这一席话,也肯定是事前反复盘算好的。所以摆出一副惶急流泪的样子,话却说得条理分明,很快就让拖雷明白了许多事。
有心了!
拖雷有些感动,用力拍了拍纳敏夫的后背。
这时候,移剌楚材在旁轻咳两声:“咳咳,纳敏夫百户,还请自重。咱们抓紧谈两家止战、赎人的正事。”
这会儿倒不必杨万作译者居间了,汪世显从郭宁身后闪出,应声传致。
纳敏夫看看拖雷。
拖雷沉默了一会儿,挺直背脊:“赎人之事不必多谈,我身为大蒙古国四王子,自然有符合我身份的赎物,允许或者不允许,不过是一句话的事。至于两家止战之事……根本就不必谈!我们从没有想过要谈!”
在监房中数人惊讶的眼光注视下,拖雷昂然道:“大蒙古国征讨敌人,就像在草原围猎。无论某个猎手在或不在,除非抓住了足够的猎物,否则围猎绝不可能停止。”
“围猎?”移剌楚材在一旁笑道:“四王子带到山东来的兵力一共十个千户,已经被打崩了四个。剩下这点人,还想围猎什么?四王子如今身为俘虏,还是有些自知之明为好。若高估了自家的力量,却把猎人当作了猎物……恐怕一身而受二辱,为天下人耻笑。”
“我们还有六个千户的精锐骑兵。我们还有战无不胜的成吉思汗和他麾下的十万铁骑!”拖雷一字一顿道:“你们呢?”
郭宁听他这般说来,心中咯噔一跳。
但他神情不变,大步进屋。待到毫不客气地往主位坐定,才满不在乎地道:“我方聚集山东东路六州之兵,足以压得过你们区区六个千户!”
拖雷闻听,反而冷笑:“真的么?”
第二百三十四章 破绽(下)
郭宁面色如常:“这难道有假?”
拖雷摇了摇头,意甚不屑。
移剌待要言语,郭宁举手示意稍等:“我想听听四王子的高见。”
拖雷圆睁双目,瞪了郭宁半晌。郭宁与之对视,眼中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嘲弄和蔑视。
这反倒激起了拖雷的性子。
他又冷笑两声:“我军这次深入山东,动用了蒙古本部一万一千多人,降军七千多人。降军先行,结果在益都城外,遭你方一部约五千人击溃。我本以为,这五千人便是定海军的主力,现在看来,应是临时纠合的人马……那几名降将,如赵瑨等人,都有才能,也有报效之心。你部就算打赢一场,也是惨胜,未必有打第二场的劲头。”
其实郭仲元所部,不止是临时纠合,还有郭宁专门调拨的一部精兵为骨干。但那一场恶战下来,精兵损失极多,连资深的军官张驰也战死了。固然新兵经过锤炼,以后稍加整顿便堪大用,但当前来说,郭仲元所部确实难以再战。
这倒是实情,郭宁也不急着辩驳。
拖雷又道:“我用来攻打海仓镇营垒的,是赤驹驸马领着的四个千户,合计四千五百多人,而你放在海仓镇外营垒里的,军民合计,估计也有好几千人吧……大约是有精兵为骨干,辅之以新兵、壮丁,这才能够凭借临时修建的简陋防御设施,抵挡我军数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问道:“你那些垒墙、营地,用了多久来建?”
郭宁也不隐瞒:“五天。”
拖雷啧啧称赞:“五天,修了这么大一个营垒,有高墙,有壕沟,守得也稳固,你们汉儿确有一手。我们蒙古人不擅攻城,若多给你几天,恐怕就更难打了。不过……最终我军突入营垒,痛杀了一番。你部的折损,必然巨大。”
蒙古人不擅云云,是实话,但这是相对于野战而言。当日大金在北疆乌沙堡、浍河堡等地何尝没有险要呢?还不是一一被蒙古人拔下了。
此番蒙古军南下,一路攻克的城池不下数十座,总不见得那些城池都是纸糊的,连一个海边新建的营垒都不如。
但拖雷既然这么说来,也证明攻打营垒不易。
站在郭宁身边的汪世显身形一颤,好不容易才压住情绪。
负责据守营垒的,便是他的部下们。这一部七百余人,领着将近两千的壮丁,以绝对少数的兵力抵住了蒙古军整整两日里二三十波猛攻。如今将士们尚存的,已经不到三分之一。汪世显的得力部将温谦、陈横、余孝武等人尽数没于战场。
想到这里,汪世显两眼都红了,眼中透出的杀气简直让纳敏夫、杨万等人不寒而栗。
拖雷却不畏惧,继续侃侃而谈。
“然后是约莫千余的铁浮图骑兵,从军堡里撞出,的确杀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
他想了想,继续道:“你那营垒建得甚是坚固,营门却不堵死,以至于遭我们猛攻。现在想来,这是刻意留给重骑奔驰的,是早就安排好的屠杀之路!”
这是中原人守城的常法,但拖雷大概此前没有见过,郭宁也不多谈。
拖雷盘算着道:“不过,你那铁浮图骑兵与我的四个千户对抗,折损也不会少。只那一场,我们死了一千多人,你们死了多少?两百出头总有吧?”
这一千多铁浮图骑兵,在适当的时机冲击任何一支军队,都足以打垮大军的脊骨。直到敌军彻底崩溃,己方的损失甚至都不会超过五十。
但蒙古军着实强韧耐战,铁浮图骑兵的损失也确实如拖雷所言,死者和重伤的,加起来两百出头,而且骆和尚的左膀右臂、重将裴如海战死。
“那么……”拖雷掰了掰手指头:“损失一千多精锐士卒以后,你手边能够自如指挥的,还有多少人?”
移剌楚材哈哈笑着插言道:“我家节帅抵达莱州时,麾下就有一万兵马,此后……”
拖雷摆了摆手:“我是说真正能打仗的精兵!”
他俯身向前,盯着郭宁:“这样的精兵,我大蒙古国有十万人!即使现在赤驹驸马手里,也有至少七千!你呢?你手里还有多少人?两千?三千?”
在抵达莱州的时候,定海军的总兵力是六千人。但用于真正大战的时候,郭宁对靖安民的部属们难免有些信心不足,所以只让他们负责各地的防御。集中使用的,是他自己的本部兵马,从这个角度来看,蒙古人的兵力依然占据相当的优势。
拖雷确实是聪明人,虽说在战场上受制被俘,但剖析敌我情势,所述无不中的。
“然后呢?”郭宁扬眉反问。
拖雷从郭宁的眼神里,没找到自己想见到的东西。
但这并不至于影响他的斗志。他稍稍往后仰身:“至于你们摆给纳敏夫看的那些,什么登州、宁海州、莒州的援军……全是假的。”
他冷冷地道:“大金的军队烂成什么样子,我比你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北疆界壕长城沿线的兵马勉强还能入眼,而河北、中原各地的兵马,都像是吃草的兔子,吃屎的猪!整个山东的女真统帅完颜撒剌,现在还躲在临淄城里,一动都不敢动呢……山东六州的将帅们,谁有胆量前来支援?你当我拖雷是傻子吗?”
说到这里,拖雷挺身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郭宁。
哪怕身为阶下之囚,他的眼里依然傲气不减,甚至还带着鄙夷和淡漠。
他看待郭宁的眼神,便如看待被蒙古人屠刀所杀的无数人。那些人都只是蝼蚁,而郭宁,也只是这些蝼蚁中比较强壮的那一个罢了。
“而你,郭节度,抓住我以后,又能做什么?”
拖雷嗤笑道:“你敢杀我么?你不敢,因为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匹敌整个大蒙古国的力量,父汗的眼光不看到你,就是你的幸运!那么,你还能怎么办?把我送到中都?那些中都的官员们对我,会比你想象的恭敬十倍,百倍!他们……”
“好嘛,这架势,像是我打输了一样。多半是我下手轻了,他不服气。”
郭宁低声嘟囔了一句。
移剌楚材本说好了,要和郭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这会儿他眼看着拖雷反客为主,连忙凑上来:“节帅?”
“看来,纳敏夫答应的那些,确实让蒙古人挺心疼的,这四王子拖雷张牙舞爪,扯了这么多,是想还价呢。”
郭宁仰起头,看看拖雷。
拖雷报之以冷笑。
下个瞬间,郭宁长身而起。
他一把掐住了拖雷的脖颈,随着手臂上的肌肉猛烈贲起,巨大的力量骤然释放。
拖雷整个人被提了起来,然后被狠狠往下一掷。
此时郭宁坐在主位,拖雷坐在左侧首位,两人之间,有一座案几。那还是郭宁特地给移剌楚材觅来的精致之物,用的木料也好。
拖雷整个人就被掷在了案几上。案几轰然爆裂,木屑横飞!
谁也想不到郭宁竟然会在这样言语争锋的场合暴起发难!谁也想不到,这个看起来明摆着打算谈判取利的武人,竟会如此凶狠暴戾!
这不是在战场!这不合规矩!他不考虑后果的吗?
移剌楚材惊呼了声,双腿发软,坐倒在地。
纳敏夫红了两眼飞扑上来,半空中被郭宁一脚踢飞,摔到了墙角落里。
这一砸太过猛烈。拖雷只觉肩膀剧痛,肚腹剧痛,咽喉剧痛,痛得身体纠结如虾米一般。
他低吼了两声,待要挣扎而起,郭宁上前一步,将他再度按倒,使他的半张脸紧紧贴在粗糙的地面。
拖雷疯狂地扭动身体,以至于额头的青筋狰狞暴起,眼珠子更是沁着血,好像随时要炸开。他连连踢打郭宁,郭宁的手臂却如铜浇铁铸,全然不动!
第二百三十五章 满门(上)
“什么狗东西……嗯?”
刚进到监室里的时候,郭宁固然面带杀意,态度却平静内敛,颇具大将风范。但这时候,平静的郭宁忽然就见不到了,代之以面貌狰狞,说话声低沉如咆哮的恶虎!
郭宁扼着拖雷的脖颈,将他上半身拽起,两人脸对着脸,眼对着眼:“你算什么狗东西!敢在我面前拿大!”
刚才那一下,几乎把拖雷的肋骨摔断,痛得他眼泪都挣了出来。他目眦尽裂地怒视着郭宁,骂道:“我乃大蒙古四王子,孛儿只斤拖雷!你是想死吗!你再敢乱来,蒙古铁骑所到,灭你们满门!”
郭宁问道:“这厮说什么?”
汪世显冷冷地道:“他说,他是蒙古四王子,威胁要灭我们满门。”
郭宁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的笑声在监室的高墙间往来回荡,仿佛让墙头都要颤抖。
移剌楚材只觉得耳膜生痛,脸色煞白。他是大金贵胄出生,何尝见过如此凶厉的作派?平生所见最不讲理的,就是随便敢往大金宫城放火的郭宁了。
这几个月来,郭宁的地位渐高,素日里安排军政事务很是周全。他于计算筹谋时,更仿佛有天授之才,见识远过寻常边疆武人的身份所限,有时候让移剌楚材都觉得服气。
但移剌楚材没有想到,郭宁终究是个武人,而且是敢于单人独骑冲杀于千军万马的天生狠人!眼前这一战下来,定海军付出了惨烈代价,说血流成河也不为过,这样的时候,他哪有心情和拖雷摆那套嘴皮子功夫?
郭宁的自尊心、郭宁对蒙古人的仇恨,都不会允许拖雷在他面前装腔作势!
在郭宁眼里,那就只是个俘虏罢了!俘虏要有俘虏的自觉!
移剌楚材心中后悔,又自责未能顾及到郭宁的情绪。他连忙上前,打算先护住拖雷,另外安排时间再谈。
刚往前半步,肩上一紧,原来是被汪世显拽住了。
汪世显微微摇头,说了句什么。
郭宁正在大笑,移剌楚材没有听清楚。他挣了挣,汪世显手上用力,把移剌楚材拽回原处。
这干瘦的军官体格要比移剌楚材小一圈,手上的力道却足的很。
“放心!”汪世显沉声道:“六郎自有计较!”
郭宁笑声一敛。
他手上用力,又一次把拖雷砸到地面。
这下,拖雷中箭受伤的肩膀正撞上地面,巨大的力量瞬间把新包扎好的伤口瞬间碾得绽裂。鲜血从撕开的皮肉间涌出,把麻布染红了一片。拖雷痛得几乎晕厥,忍不住惨叫出声。他浑身冷汗如瀑布般直冒,更是把身上的蒙古袍都浸湿了。
下个瞬间,他又被郭宁揪了起来。
两人再度对视。
在郭宁冷酷的眼神之下,拖雷开始惊恐,开始害怕。
拖雷很少有这样的情绪。他记事时,父亲便已经是金国册封的札兀惕忽里,也就是诸乣统领,成为草原上屈指可数的强大势力首领。此后十数载战无不胜,到拖雷十四岁的时候,大蒙古国建立,成吉思汗君临万里草原,而拖雷也随之成为尊贵的黄金家族成员。
拖雷是精明强干没错,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从来没见过敢于不尊敬他的人!
哪怕他成了俘虏,那些军卒们也都得到了吩咐,不敢对他稍有苛待,还拍了医官照顾,给了丰厚的饮食……拖雷觉得,这明摆着体现了敌人的虚弱,体现了敌人在畏惧大蒙古国的力量。
过去数年间,拖雷很熟悉这种畏惧。虽然金国的军队里也有出色的人才,可他们在骨子里都害怕蒙古人,害怕伟大的成吉思汗!
他决心藉着敌人的虚弱,尽量做些什么,以扳回战场被擒的羞辱局面。至少也要展现出自己的才智和勇敢,让敌人钦服……毕竟他是尊贵的四王子!他的名声不该有这样的污点!
可他真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你要做什么?”他大声叫嚷,可是脖子被郭宁扼紧了,呼吸都难,叫嚷的声音简直如蚊蚋。
郭宁看着拖雷开始惊惶失措的眼神,笑了笑,露出森森的白牙。
今日今时,两方应该好好谈谈,各取所取。郭宁心里全都明白,但又有一种强烈的力量在推动他,告诉他,任何时候都不要接受强大力量的威胁。只有敢于斗争,才能求得妥协!而妥协的目的,仍然是为了斗争!
而这拖雷的威胁,又是何等自不量力,何其可笑!
他扼着拖雷的脖颈,转向监房里其他的人:“听听,这厮都已经成了我们的刀下游魂,还不服软,还威胁我们……要灭我们满门?”
他扫视过监房里的人,沉声喝道:“汪世显!”
“在!”
“你满门如何?”
汪世显咧了咧嘴:“从巩昌府签到北疆从军的,本来有百多口,现在大概已经被蒙古人杀尽了。”
“赵决呢?你满门如何?”
赵决脸色淡然,微微躬身:“已然死尽了。”
“倪一呢?你满门如何?”
“去年和前年,全都死了。现在我杀一个蒙古人,就报了一个人的仇!还差很多,我可以慢慢的杀!”站在监房门口的倪一咬牙道。
郭宁松开手,任凭拖雷躺倒在地。
他向汪世显招了招:“你来告诉他,这个监房里,我随便问三个人,都是满门死于蒙古人的屠杀。而我郭宁……”
郭宁顿了顿,让汪世显把话转述完整,然后继续道:“我怕是运气好些。不过我十九岁前所有的家人亲眷、同袍战友叫的出名字的三四百人,叫不出名字的还有更多……除了两个还活着,其它人也都已经死了。绝大部分都是死在蒙古人的刀下,死在我眼前!所以,你想赎自己的命,就拿出让我满意的东西,但是,别想威胁我。”
他噼啪拍了两下拖雷的面颊:“听懂了么?这个世上谁也别想威胁我,谁也别想威胁我们,你们蒙古人尤其不行!”
郭宁轻蔑地道:“只要我愿意,随时宰了你。你唯一的价值,就是换些好处!至于你的部下……”
郭宁看了看监房角落。
纳敏夫被踢飞过去以后,还想再度扑来,结果被几名傔从拿刀逼住了要害,全然动弹不得。
郭宁转回身,连声冷笑:“你说那个什么赤驹驸马,手里还有七千骑,那就来啊?他敢吗?他若敢来厮杀,我就在城头活剐了你,然后痛快鏖战一场!区区一个赤驹驸马……哼哼,我倒想看看,那铁木真先死一个儿子,接着麾下九十五个千户再结结实实折损十个,他会是什么表情!”
拖雷脸色铁青,刚才被郭宁拍了两下面颊,嘴角都淌出血来。
郭宁再也不看他。
他站直了身体,向移剌楚材歉意地笑了笑:“我这两天忙于军务,有点暴躁。晋卿,千万不要介意。回头安定下来,我练练字,陶冶一番情操。”
移剌楚材连声咳嗽:“不,不介意。练字很好。”
“赵决。”
“在。”
“派人往城头竖一个木架,若这拖雷再敢推三阻四,立即拖到木架绑上,备好短刀、凉水,等我空下来行刑。”
“是!”
郭宁转身就走。
将将到门口,后头拖雷连声叫嚷。
“他嚷什么呢?”郭宁皱眉问道。
汪世显正陪着移剌楚材,准备和拖雷重开谈判,一时没顾上这里。
房门旁边,随同纳敏夫来此的杨万赔笑道:“四王子说,刚才说好了,是赤驹驸马再来厮杀,才会杀人。难道谈一谈赎物的数量也不行?也要杀人?”
郭宁站定,想了想。
他点头道:“没错,就是这样!”
待要离开,他回头看了看杨万:“这是什么人?”
赵决道:“这是蒙古人所封的副元帅杨万,陪着纳敏夫来,充作译人。”
“杨万?”
郭宁又想了想:“便是领兵与郭仲元厮杀的那个?”
赵决还没答话,杨万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地叩首不止。
郭宁径自离开,一边走,一边吩咐道:“宰了吧,这种货色,留着做甚?”
傔从们立即涌上来,任凭杨万连声哀嚎,将他一直拖行到了军堡外头。
郭宁尚未折返中军帐,一颗脑袋已经盛在木盘上,斩讫报来。
第二百三十六章 满门(下)
吕函就在中军帐里接着顾宁,替郭宁解开戎袍,抱怨郭宁明明是跟着晋卿先生去谈判,怎么转眼回来,戎袍又撕开了新口子,还沾了血。
暴躁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郭宁不好意思说自己骤然发怒,把拖雷痛打了一番,还把移剌楚材给吓着了,于是哈哈地说些闲事,顾左右而言他。
两人正聊着,阿多忽然进来。
他也不说话,只往地上一跪,双手捧起装脑袋的木盘复命。
脑袋的血腥气重,吕函微微吃了一惊,连忙去打开营帐两旁的小窗通风。经过时,伸长头颈看看盘上的脑袋:“这又是谁?你杀了谁?打完仗了,又杀人?”
说了两句,她有些着急:“你成天这么凶作什么?哪有这样的将帅!”
“咳咳……”郭宁咳了两声。
这事儿主要得赖阿多,托着个脑袋进来,也不说清楚。
阿多是渤海人,而且应该是出身于松漠深处,保持渤海人旧有习俗的那一批。他虽然年少,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但作战勇猛,果然如传闻中粗犷尚武的渤海人那般,不愧“三人渤海当一虎”的称赞。
而他又在数算上头极有天赋,此前在馈军河营地里,就是杜时升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说只用了两个月,就学会了天元术。
但这少年前几年经历坎坷,吃了大惊吓,脑子受了一点影响,总显得比常人古怪些,有时候机敏,有时候迟钝得吓人。
郭宁挥手让他退下,向吕函解释道:“我没乱杀人……这是蔚州守将、那个投降蒙古人的杨万,带兵和郭仲元厮杀过的。他跟着蒙古人来谈判,可不是找死么?”
吕函又追过去让阿多停步,再看看脑袋,的确是汉人面貌而剃了个蒙古人的三搭头,也就是头颅大部剃光,留前发剪断而垂绾两髻的古怪样子。
“那也罢了。”
吕函转身回来,有些不好意思:“六郎,你每次厮杀回来,总是凶性甚足,我就是随口多问一句。”
郭宁哈哈笑道:“应该的,你愿意问,我总会好好地答。”
这几日里,吕函替郭宁操持照顾傔从们和本部将士们的家眷,也有很多事情需要郭宁决定,这会儿见郭宁有空,便取了本簿册来,准备说说。
两人正待讨论,看到阿多捧着盘子,还呆呆地站在帐门处。
“阿多,还有事么?”吕函走过去问道。
阿多露出了踯躅的表情,抬头看看郭宁,神色又变得有些焦虑。
郭宁自家找了件干净戎袍披上,出来问道:“阿多,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
阿多咬了咬牙,好像要哭。
他张了几次嘴,最后说:“六郎还没有问我呢。”
郭宁瞬间就明白了。
他站在阿多身前,庄重地道:“阿多!”
“在!”
“你满门如何?”
阿多挺起胸膛,大声道:“我爹爹姓李……”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郭宁耐心地等着。
阿多的嘴唇颤抖着,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他继续道:“我爹爹姓李,名字我忘记了……我阿娘是王氏,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一个妹妹。我还有一个叔叔,叔叔还姓李……”
阿多说到这里,有些沮丧:“他们也都死了。”
阿多猛地松开双手,任凭杨万的脑袋滚落地上。他道:“六郎你认得那么多人,你认得三四百个人!我只认得我的爹爹,阿娘,哥哥,姐姐,妹妹和叔叔……可是我忘记我爹爹叫什么了!我忘记我娘长什么样子了!我忘记了啊!”
他跺着脚,双手乱摆,急躁地道:“他们死了!死了!但我忘记了!”
站在帐门处的吕函哭了起来。
郭宁挽住阿多的肩膀,和声道:“没事,没事,我记得呢。你来馈军河营地的时候和我说过,你爹爹叫李老刮,你说过的,对么?我还认得他呢!”
阿多乱摆的双手停下来,看看郭宁。
“哦,我说过的。”
他站了一会儿。
忽然间,阿多好像忘记了刚才的激动。他拿起木盘子,又把杨万的脑袋在上面端端正正放好,两条发辫也左右捋直了,然后双手捧着往外走。
按照郭宁此前的规矩,砍下的脑袋都得挂在军堡外的灯柱上。
不过这会儿战场上到处都是首级,灯柱肯定不够用。郭宁也没去提醒阿多,就任凭他挺着胸,姿态板正地出门去了。
待到阿多的身影消失在拒马后头,郭宁折返回中军帐里,默然坐下。
他拢了拢袍子,吕函捧了杯热水,放在他手里。
郭宁两手握着杯盏,摩挲了一阵。
“阿多的父亲李老刮,是宣德州弓箭作坊的师傅。早年我和我父亲跟随寨使,去宣德州接收军用物资的时候见过他,他的名字本来叫李老鸹……那也不是什么好名字。那一次我也见过阿多的,当时他可机灵了……又聪明,又顽皮。这会儿变成了一个半傻子。”
郭宁轻笑了两声。
“咱们在漠南山后沿线和蒙古人打仗,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蒙古人零零散散杀了我们不少人,我们也杀了不少蒙古人。不过,自从大蒙古国建立,蒙古大军南下,我们就完全不是对手了,一茬一茬地死了许许多多人,界壕长城上许多军堡,都死断根啦!”
郭宁闭上眼睛,身体往椅背上仰:“我爹郭强,就是被蒙古人伏击而死,身上中了十几箭,血都流干了。蒙古人是真小气啊,把他的尸体砍开,好挖走箭簇。你记得吗?我爹手指很细长,吹笛子很好,给我们讲的故事也多。”
“我记得。”
“我娘刘氏,闺名叫燕子,是个大美人,整个乌沙堡里最美,做的饭也好吃。她有个大的六耳铁锅,当个宝贝一样。我爹死后,她头发一下子白了,后来就吃不下饭,越来越瘦,死了。”
“我记得。”吕函揪着两只手,喃喃地道:“那铁锅,是被我们两个弄坏的,你拿铁锅当盾牌,让我用石头砸。”
“那回我娘气坏了,揍了我一顿,却没把这事情告诉你爹娘。”郭宁笑了几声。
“然后是你爹吕和……他的医术是真不行啊,成天背那些乌七八糟的方子有什么用?那几年里,大家动不动缺胳膊少腿回来,死在军堡里的人那么多,他救回谁来了?大家都在背后骂他,要不是你娘人缘好,早就有人打他了!你娘修氏……这个姓少见……她识字比你爹多,待人接物也比你爹强!就是老喜欢抓着我读书……”
吕函又哭了起来,她说:“我爹医术很好,是有用的!就是抓不着药……我娘也没有总是抓你读书……”
“蒙古人头一回攻陷乌沙堡那次,你爹和你娘都死了,咱们回去的时候,扒开院墙才找到他们,都被压在下面啦……你弟弟吕素和吕枢两个,被他们藏在枯井里。不过,我们把他们提上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快饿得没命了。”
郭宁喃喃地说到这里,不再继续。
接下去的事情,便是吕素成了郭宁的阿里喜,跟着郭宁到处厮杀。数载后朝廷大军在野狐岭溃败,吕素和姚师儿、高克忠等人继续跟着郭宁,保护着家眷们且战且退,一直逃到河北安州。
然后数人都死在旧日同僚的背叛之下。
吕素死前,给弟弟吕枢买了个拨浪鼓,郭宁把那小玩意儿带给了吕枢。小娃娃原先不懂,这些日子,却把这个拨浪鼓好好地收了起来,谁也不许乱碰。
郭宁忽然沉声道:“有件事情很重要,阿函,你亲自来办。”
“六郎你说。”
“这几年天下大乱,惨烈战事不歇。这一战的战报还没收拾清楚,过几日你就看到了,熟悉的将士们死了许多。而将士们的家眷亲人,没于战乱、死于非命的,不知道有多少。说不定上万,说不定,有好几万。”
郭宁闭着眼睛,一手轻轻敲击着交椅的把手,敲了两下,继续道:“刘成担任军典,做事情很细致。他手里有各部将士入军时登记的簿册,简单记载了将士们的情况。这次由你出面,刘成协助,把簿册清理一遍,将士们的家人亲眷,凡是这些年里死于战乱的,单独列名,再加上咱们在馈军河立营以来折损的将士、百姓,做个完整的簿册。”
“好。”
“簿册保留在军典和你手里,一式两份,日后但有兵灾折损,随时添加人名。有关抚恤的事情,晋卿会按着刘成手里那份去操办。你这份……”
思忖片刻之后,郭宁缓缓道:“我会给进之先生去信,让他攀一攀重玄子的交情,从全真教要一位道长来。依然是你出面,在莱州择一处立庙,供奉死难军民的名册,每逢年节,道长负责隆重祭祀,我亲自参加。”
“好。”吕函心算了个数字,柔声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庙宇什么的,欲显庄重,恐怕耗费不小。大战之后,莱州内外处处都要周济,我恐怕……”
郭宁还没答话,外头傔从通报,又是移剌楚材来了。
这书生满脸红光,大声道:“节帅,那拖雷不敢再犟,已经全都答应了,便如纳敏夫先前所说的清单!他还交出了随身的短匕,给纳敏夫作为信物,号令赤驹驸马等人。现在只剩下蒙古军退兵的时日,还有我们交还拖雷的办法尚需最后敲定了!”
郭宁从监房出来,前后和阿多、吕函也没说多少闲话。
看来拖雷是真怕了郭宁,那清单上一条条一款款许多内容,他全没再纠结。待到这些赎物尽数到手,整个定海军的人、财、物各项,就彻底充实了。
“晋卿……”郭宁起身笑了笑:“劳烦你再去一次。”
“额……怎么讲?”
“你就说,因那拖雷挑衅于我,我现在仍然狂怒,刚砍了几个脑袋泻火,便是你也难逃责打。所以,各项数字都要再加三成,否则断然打动不了我。”
“咳咳……”移剌楚材钦佩不已。
他当然也是智谋之士,寻常的伎俩信手拈来。但说起这种耍狠发横手段,移剌楚材书读得多了,顾忌也多,当真是万万不如郭宁这种底层军将出身的人。
移剌楚材当即折返。
郭宁坐回了交椅,懒懒地道:“你看,咱们这就有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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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汉儿(上)
蒙古军此番攻金,先破金军主力于怀来、缙山,迫使金军统帅完颜纲、术虎高琪退守居庸关,随即绕行紫荆关,攻入中原。
大军在中原兵分三路,左路遵海而东,攻中都、辽西;右路循太行而南,再入河东南北路;中路军主力则先后横扫河北东西路、大名府路、进而一度深入山东东西两路。
大金国本来就摇摇欲坠的武装,在这次大战中遭到了又一次重创。
而大金国疆域的十九个总管府路里,最为菁华所在的河北、中原、山东七路,皆系人丁繁茂的膏腴之地、财赋所出,到此时,遭兵灾者七占其六。
千里沃野上生灵俱尽,白骨纵横似乱麻。女真人固然是荡涤惨尽,而世代生活在此的汉儿们,在时隔百年之后,又一次遭逢血腥屠杀,死者人数以百万计。
如此强悍的草原骑兵,如此锋芒的大进攻,如此摧枯拉朽的大破坏,如此全不容情的大屠杀,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当然,蒙古军也有蒙古军的隐忧。
如果说南下之初,蒙古军便如一头头饥饿嗜血的狼,现在的他们已经吃饱了,甚至有人吃得太多,撑着着了。
他们中的许多支部队,渐渐不复原本进退神速的风格,开始被巨量的俘虏和物资缴获拖慢了脚步,也削弱了斗志。
相对而言,大金国此前在中都的那场政变,固然造成了巨大死伤,却如利刃切割腐肉,使病势深重的肌体稍得新生。
新帝即位后,用徒单镒、胥鼎等人治政,又颇提拔了一批武人。
掌控中都周围军事的仆散安贞、完颜承晖、乌林答与、纥石烈鹤寿、苗道润、张柔等将帅,都有才能,不止抵住了蒙古左路军对中都城的侵袭,甚至还有两路反攻的势头。
一路,是新帝即位后,率军两万入卫的北京留守乌古孙兀屯。
乌古孙兀屯当年与南朝宋人对战,曾以精兵五千击破五万宋兵的夹水阵,自辰至午连夺三桥、拔十三栅,号为虎将。
乌古孙兀屯将所部出中都西进,直抵涿州定兴县,也就是当日杨安儿铁瓦敢战军的驻地,等于同时威胁到了蒙古军东西两条退路。
另一路,则以术虎高琪的经历官李英为首。
李英以宣差都提控的身份纠合宣德州、德兴府等地的残余军民,得壮士李雄等,兵士万人,遂以此军以中都西山为据点,时时威胁居庸关,劫杀由此行进的蒙古军小队兵力。
这两路人,本非大敌,但后头有着大金国的皇帝,有军民百万的中都城作为支撑,又不好对付。
于是十日之前,成吉思汗便亲领怯薛军和作为中路军主力的二十个千户离开济南,全速北上。
军报传到涿州,乌古孙兀屯不敢与成吉思汗正面接战,立即收兵折返中都。结果,他的兵马尚在半路,蒙古军铁骑昼夜兼程,行军四百里赶到。长驱痛杀之下两万兵马尽没,乌古孙兀屯战死于乱军之中。
与此同时,原在涿州的合撒儿等部力求在成吉思汗驾前建功,果然于青白口击败了李英所部,李英重伤回返中都。
至此,蒙古军重新保障了大军的退路,并且继续保持着对中都的半包围态势。
成吉思汗北上中都、四王子拖雷南下山东,济南周边各地的军民百姓便逐渐汇聚反抗。留驻在济南的两个蒙古军千户,于是连连出动打击。
各地军民自然难敌蒙古军的凶威,只济南城西面,便有丰济镇、长清县、归德镇、广里镇纷纷易手,又遭蒙古军焚毁。
蒙古军杀得兴起,乘势继续西进,一直到平阴县的的郁葱山,才遭到东平府守军的阻击。
但守军也不敢久战。待蒙古人千骑云集,守军立即逃散。一个姓严的百户带领部分军民勉力维持建制,一路逃进了平阴县城。
当他登上平阴城头,县令温迪罕土古劈头便骂:“你这厮,把蒙古人引来了!”
严百户知道县令只是发牢骚,懒得多理会。
他脸色阴沉地看看城下,只见百余蒙古骑兵驱赶着大概三四千的汉人民伕朝城墙涌来。另有数百骑勒马停在远处看着,有人指着城头,大声嘲笑。
那三四千的民伕里,忽有几个脱离队伍,拔腿向一侧的林地奔去。还没跑出二十步,蒙古军的箭矢便到。
箭矢没有命中要害,而是射中了他们的腿。他们倒在地上挣扎着往前爬,然后被赶来的蒙古骑兵奔驰来去,踏了两遍,终于不动了。
其他的民伕继续前行。他们的垂着头,既不看蒙古人,也不看前路。待他们到了近处,严百户揉了揉眼,看到队伍里居然还有哭泣着的女人。但前排那些,都是壮丁,他们手里没有武器,一人拿一个竹筐,偶尔有几个提着锄镐之类,慢吞吞地向前走,越来越靠近县城。
“娘的,他们是要填壕。”严百户啐了口唾沫。
温迪罕土古惊道:“那可不行。”
严百户叫了几个部下来:“你们嗓子大,赶紧喊,让他们散开跑!往东面的山里也行,往西面的林子里也行,不要到城下送死!快喊!”
平阴县西临大河,东接泰山余脉,县城附近不远,便有山峦岗埠绵延起伏,林地纵横,这三四千人若是不顾一切地奔逃,蒙古骑兵动作再快,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几个部下当即连声大喊。
可那些汉儿男女大约是被蒙古人吓得傻了、愣了,竟不理会,大队人群如行尸走肉般迫到城下。他们有的用竹筐铲土,倾倒进壕沟里,有的慢慢地爬过壕沟,用锄镐敲打城墙的墙基。
平阴县是个小县,城墙年久失修,壕沟也浅,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一边填埋,一边挖掘?
城头上无数军民面色如土,看着下面一条条灰色的人影簇拥。
有个士卒忽然叫了起来:“这是长清县的人哪!我婆娘还在长清县里呢!”
谁也没理他。
济南失守后不久,长清县就丢了,后来蒙古军收缩,严百户带人去看,那县城里早就没活人了。眼下这些男女,自然是蒙古人从哪里新劫掠来的,但没人想去问他们的来路,无非是屠城后剩下的一些健壮男女,被蒙古人驱赶来消耗箭矢、填埋沟壑。
他们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而如果平阴县丢了,城里军民百姓的下场也一样。
“放箭!”严百户喝了一声。
百余名弓手立即将身子探出城墙,向着下方的民伕们射击。
这个动作非常危险,皆因蒙古骑士就在百步以外虎视眈眈,他们若想掩护民伕填埋壕沟,只消稍稍策骑靠近城下,就能用重弓长箭覆盖城头、狙杀城头的弓手。弓手们死伤必定惨重。
但,或许是蒙古人有些厌倦了吧,他们居然没有动,只懒懒散散地监视着城下那些挖土的百姓,不准他们逃跑。
百姓们遭到城上弓手的射击,人丛中一朵朵血花绽开,有人大声哭喊着躲避,也有人绝望地叫了两声,反而迎前,大概是想寻死。有个女人疯疯癫癫地笑着,扯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示意弓手们往心脏射击。
偶尔又有几人转身逃跑,然后蒙古人哈哈笑着,分出小队把他们杀死。
蒙古人的神情很放松,一会儿用弓箭射,一会儿有弯刀劈砍,如果有人失手,就被被旁人大声嘲笑。
严百户漠然看着这场景,他觉得又痛苦,又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弓手们射了两轮,俱都手软,纷纷停下了箭矢。县令温迪罕土古张了张嘴,待要喝令继续射击,只觉得嗓子里干涩。
就在这时,蒙古骑队的后方,传来了尖锐的鸣镝声。
数十名蒙古骑兵同时回头,明显地显出了紧张姿态。又过一阵,一名同时驱策三马的蒙古轻骑狂奔而来,向他们嚷了几句。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蒙古骑兵的首领猛然拔出弯刀,在空中连连挥劈,还有些蒙古人干脆狂怒地喊了起来。
严百户估摸着,不会是好消息。他想,这些蒙古人或许会连夜攻城,然后再屠城泄愤?
他正在焦躁,蒙古骑兵忽然散开,分出几个小队沿着城下疾驰。他们并不探看城头守备情形,反而挥动马鞭长声唿哨着,吼叫着,把民伕们从壕沟沿线聚拢回来,然后领着他们,往来处折返了。
烟尘滚滚,许久未散。
城上守军面面相觑,如在梦中。
第二百三十八章 汉儿(中)
董进是家住小清河畔的年轻猎户。他身上斜挎一口大弓,腰间带着满满一囊箭,身后背一个大筐。筐里坐一个圆圆两眼的小娃儿,怀里抱着几个饼。
他正带着家人逃难。
站在一处陡坡下头,董进挤出笑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道:“婆娘,再过半个时辰,就到长白山了……前头就是天井泉!你辛苦一下,山里很安全!”
站立言语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回望来路,那一道水波粼粼的河流对岸,正有一缕缕黑烟缭绕不散。
想到今早村庄里的惨状,想到那么多死去的人,董进心中抽痛,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董进长得老相,身材也高大健壮,言语里喜欢摆出大人样子,其实他今年才十四岁。他的童养媳袁榛儿比他大四岁,抱着一个小褡裢紧紧跟在丈夫身后,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董进的面庞。
董进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开得强弓,用得刀枪,能入山猎虎豹之属。因为这手本事,董家在地方上积攒了十几亩水田,还早早地给董进安排了童养媳。
袁榛儿生的体态娇柔,不似寻常农妇那样健壮耐劳,虽说顾念着丈夫。但这会儿她跋涉了二十多里山路,已经累得要虚脱,全靠着奔往安全所在的念想,她才勉强打起精神。
小清河沿线,是海盐运往济南的重要水道。沿途的百姓平日里耕种,闲暇时候或者做漕丁,或者做私盐贩子,有时候也打劫盐船,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说他们是民也行,说他们是贼,也行。
之前蒙古人来时,百姓们有一些逃亡入山,还有一些村寨及时服软,给蒙古军缴纳了粮秣物资,献上了女人和壮丁,蒙古军也没特别为难他们。
但这几日里,蒙古军忽然翻脸。原本驻扎在淄州邹平一带的契丹人将军石抹孛迭儿,听说刚打了败仗回来,却又动用了数百兵力,大肆烧杀抢掠各处村寨。
至少有五六个村寨猝不及防,被石抹孛迭儿攻下了。男女皆被杀尽,钱粮物资劫夺一空。
村寨里的居民长在乱世,人人都有些厮杀本领,奈何难敌大军,唯有纷纷逃散。董进带着余下村民和同伴紧赶慢赶,总算奔到地势复杂的长白山下,稍稍脱离了敌人的追捕。
袁榛儿待要说话,董进眉头一皱。
南面,他已经听到了泉水的声音,那是经冬不涸的天井泉,正沿着船道峪流淌。但在北面,呼啸而过的风声里,好像带了些别的?
袁榛儿担心地靠在董进怀里,紧张地看看丈夫的神色,然后向坐在筐里的孩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用力点了点头,抿住嘴,把眼睛也闭上了。
董进凝眉倾听半晌,没错了,那是敌人在哇啦啦地大声叫嚷!
“石抹孛迭儿的人,不过,他们是从沫湖顶过来,路过这里。”董进道:“有点巧,来不及攀过坡去。”
见妻子满脸惊骇神色,董进安慰道:“一切有我。”
夫妻两人带着孩子,躲到了山路旁一块巨石后头。
袁榛儿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董进想了想,把腰间的箭囊解下,放在身前,又抽出五支箭,扎在面前的泥地里。
没过多久,五名骑兵出现在了山道上。每匹战马后头,用绳索牵了两三头驴子。每头驴子身上,都挂了大大小小的包裹。
看得出,大包裹里面装的都是粮食,而小包裹则装了零零散散其它东西,有的包裹破了,露出里面的绸缎或者金银器具。有些包裹带着鲜红的血,随着驴子的行进,血液一点点洒在地上。
包裹太多太重,又是山路,驴马走得不快。
一名骑兵小心翼翼地控着马,叹了口气:“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另一名骑兵嘟嘟囔囔地道:“那么凶横的拖雷王子,那么多的蒙古骑兵,居然会输……定海军那位郭节度着实厉害,不愧是恶虎!你们听说了么,我们当时打的那一支兵马,根本就不是郭节度的本部,是他的部下郭仲元临时纠合起来的散兵游勇!”
另外数人默然半晌。
先前的骑兵又叹了口气:“一群散兵游勇就要了赵将军、贾塔将军的性命,杀了我们三千多人;那郭节度的本部想必要厉害几倍,他们能杀几千个蒙古人,抓住四王子拖雷,那也是理所应当……总之,这山东地界不能待了,能赶紧离开,也挺好的。”
有人道:“只可惜,死了那么多的兄弟,白忙一场。”
另一人愤愤应和:“是啊,白忙一场!这几天压根就没抢到什么东西!”
也有人劝说道:“临走前还能抢一把,不错啦!想想蒙古人,这次吃的亏才大呢,他们要给出去多少东西!”
有个士卒掰着手指头念叨给其他人听:“三千匹马,要没骟过的、十岁以下的壮马,或者小马驹也行;三千头牛,也要好的;一百个擅长养马、养牲畜的孛斡勒;一百户的铁匠,四百户其它各种工匠;对了,还有三万男女,我估计,定海军是算过了蒙古人在济南城里留下的活人有多少,特意定的数目!”
“还有铁甲、军械,还有钱和粮食。你听说了吗,这两天从济南运出去的钱,得用大车装!一路上哗啦啦的响!还有粮食,好几十万石!定海军居然派了船队,让一个和尚带队,到济南去接!”
“定海军的人去济南搬粮食?这不等于打蒙古人的脸吗?蒙古人能忍?”
“四王子拖雷的小命在定海军手里攥着呢!你说他们能不能忍?那可是大蒙古国的四王子,是成吉思汗最宠爱的儿子!”
“嘿!”有人悻悻地道:“在战场上被人活捉了,用那么多东西才赎回来。蒙古军要抢到这些,也不容易吧?这下全给了定海军……那拖雷被赎回来以后,还是不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儿子,可就很难说啦!”
“所以我们得抓紧抢啊……原先没去过的村寨,都要一个个扫过。不赶紧攒出点东西来,四王子怎么和蒙古将士们交待?蒙古人和我们可不一样,我们穷也是活该,死也是白死……蒙古人那些百户、千户,手里都有权柄,四王子也不能随便得罪的!”
一名骑兵忽然惊怒:“什么?不对啊,这些抢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吗?听你们的说法,是要给出去的?”
“废话,蒙古老爷的口袋里都空了,你还想肥?这是纳敏夫百户专门吩咐的,要石抹元帅抓紧时间另凑些物资财货。四王子脱身以后,手头有这些,才好安抚那些千户那颜们!”
先前那骑兵失望地喊了声:“我不给,他们能怎地!这些是我抢的,是我的!”
“偷偷藏些没啥,你要是真敢不给……蒙古人可正在怒火冲头的时候。我估计,那些贵人们难免砍几个脑袋泄愤,你说那几个脑袋里,有没有你的?”
骑兵们的精神头不是很足,但话倒是很多,慢慢地说着,消失在山道后头。
他们经过岩石前头的时候,董进一直缩身蹲伏暗处,张弓搭箭,瞄准着为首骑士的胸膛。
直到骑士们离去,董进才收弓起身,却不言语。
袁榛儿松开捂在孩子嘴上的双手,有些茫然地看看丈夫。
董进道:“先把你们安顿好,然后,我要去莱州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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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战下来死了不少有名有姓的人,得补充些。
上一章出现的,是严实。
这一章出现的,是董进。历史上董进会在明年被李全招募,先做亲兵,后为家将,随李全南征北战,常当先锋。李全死后,他也参予了推举杨妙真权主军务。
下一章骆和尚去济南,也会遇见一些历史人物。
第二百三十九章 汉儿(下)
自古以来,盐业乃是朝廷财源所在。
大金立国以来,财政上更是仰赖盐业。哪怕朝廷隔三差五下大力气通排推检,以扩大财产税也就是物力钱的收入,到泰和年间,每年盐场岁入仍为物力钱所得的七倍之多。
官盐如此,私盐更有暴利。济南城作为山东、宝坻、沧州三大盐司向内地转运食盐的第一个中枢,故而商业繁盛,人丁聚集。而贯通盐场的小清河沿线,种种因盐而起的豪杰人物不胜枚举。
董进带着家眷们避难的长白山以西二十余里,有片起伏绵延的高坡,唤作黉塘岭。据说千载以前,曾有大儒郑玄在此著书立说,南朝宋国强盛时,又有个叫范仲淹的大臣,在这里住过。
到了近代,这些遗迹全都荡然无存,黉塘岭成了私盐贩子盘踞之所。而蒙古人攻入济南府以后,又有豪杰在此集聚义军,不向蒙古军臣服。
整个黉塘岭上,现在有五六千人,多半是济南城逃出来的百姓。当日蒙古军骤然入城,城池内外哄堂大乱,足有五六万人逃出城池,散在乡间。许多人后来陆续被蒙古军俘获了回去,男的大都做苦力或填了城壕,而女人被当作女奴或军妓,受尽蹂躏。
只有少量的幸运儿才能免遭劫难,毕竟蒙古军主力并没有长驻济南府,而蒙古人纵兵劫掠四野,通常会避开地形复杂的山区。
当然,这也缘于蒙古人不熟悉金国地界的潜规则。他们全没想到,看似处在肥沃平原的村庄通常都一穷二白,而私盐贩子的地盘,那些山沟沟里才油水丰厚。
黉塘岭上自然也有难处。此地有水源,野菜,野果,往长白山方向,还有两处山里私垦的旱田,但就算把私盐贩子们历年储藏的粮食全都算上,也不足以长期供养五六千张嘴。
义军首领、济南历城人张荣遂整编部众,下山劫掠粮食。
本来私盐贩子就以敢厮杀的壮年男子为主,随身携带兵器。自从蒙古军攻入河北,张荣又早早地觉得情况不妙,招揽了几个铁匠,在山上打造枪头,现在山上几乎人手一支长枪。他又招揽了不少猎户,组建了弓手队伍。
只要不碰到蒙古骑兵,张荣对自家部属的战斗力挺有信心。
他们先到了章丘县城,却发现县城里军民大都逃散,粮仓早就被蒙古人搬运一空。城里剩下的百姓只有老弱妇孺,皆如饿殍。
张荣留了些粮食给他们,自家手头愈发窘迫了。于是他率部继续往北,意图渡过小清河,去济阳县看看能否有所收获。
这一片,都是私盐贩子们常来常往的,沿途道路偏僻,地势崎岖,多有葭苇山林,蒙古人很少往这里来。所以众人难免有些放松。
可今天也真是奇怪,一行人刚从山间林地出来,就被一队蒙古骑兵发现了。
时当正午,这些蒙古骑兵有些正忙着支起圆帐,有些正在烤肉,也有些半躺在小溪边,把脚搁在溪水里冲刷。
但他们警惕性极强,一看见张荣等人的身影,所有人立即大叫大嚷地上马。有些骑兵刚把马鞍解下,就直接跳上没有鞍鞯的马背,手里随便拿一把弯刀,就向张荣等人冲来。
蒙古人如此凶悍,根本没法力敌。张荣毫不犹豫地喝令部下们往身后的林子里逃,自己和几名弓手亲卫断后。
他的箭术不错,站在原地放了两箭,一箭落空,另一箭射中一人。但那蒙古人恰好着了甲,浑若无事般带箭继续冲杀。张荣顾不得遗憾,估摸着后头同伴们快到林子里了,把弓箭一扔,也开始狂奔。
眼看距离林子还有二十几步,近百蒙古骑兵纷纷勒马向两侧散开,同时张弓放箭。
只听得“崩崩”的弓弦弹动声响,张荣身边几名弓手瞬间中箭。
好在这些蒙古人不像是特地来打仗的,用的是轻箭。除了一人被箭簇贯脑立毙,几个中箭的人连声惨叫,大都手脚并用,继续挣扎往林子里去。
唯有张荣的同乡、身材高大的刘斌左股中箭。他单腿用力跳着,速度与平常走路差不了多少,怎还来得及脱身?
张荣本待要拔刀掩护,这时心一横,奔到刘斌身后,一把将他拽翻,然后拖着他往后急退。
蒙古骑兵这时已经奔到两侧稍远处,再兜转回来,大部分人看着张荣等人的狼狈样子哈哈大笑,只有几骑迫到近处,继续开弓来射。
张荣拖着刘斌,一路面对着飕飕飞过的箭矢,退进了林地。
蒙古人在林地外头勒马良久,又试探地射了几箭。见林子里别无动静,这才罢了。
张荣一直把刘斌拖到林间深处,见左右同伴们簇拥过来,他才喘着粗气松手:“娘的,看看刘斌这厮死了没。”
他刚才为了避过箭矢,猛往荆棘矮树间去,刘斌被他拖着,也不知道被石头砸了几回,被荆棘刺伤划破了多少,不过,应当都是皮肉伤。
众人嘴上答应,却都不动,人人惊悚地看着张荣。
“看我做甚?”
张荣觉得自家说话有些不对劲,又觉得脸上沉重。他伸手往脸上摸了摸,这才觉得剧痛难忍,满嘴的鲜血。原来有一支箭矢斜刺里射来,从他的眼眶下方贯入,直直地扎进了口腔里,把舌头划破了,眼下正有一口口的血从他嘴里往外涌。
好在那还是一支细长箭簇的轻箭,只扎了个窟窿透穿,却没有大的撕裂伤、切割伤。
许多部属们都叫了起来:“快快快,快拿麻布!快取小刀来剔了箭簇!”
私盐贩子们个个都是作奸犯科的行家,舞刀弄剑的好手,对刀箭伤势的处理也颇有一手。当下有人扶着张荣,让他张大了嘴,以便小刀伸进去切割箭簇。
“箭簇没有生锈!”持小刀的人高声说着,按着张荣的脑袋用力。
适才中箭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箭杆稍动,就牵扯到眼眶下方的皮肉,痛得欲仙欲死。张荣连声冷哼,两脚乱蹬,好不容易把箭簇剪了,待要拔出箭杆,又是剧痛难忍,以至于没法下手。
张荣失血太多,这时候觉得有些眼花,看人都出了重影。他晓得再拖延下去,性命交关,于是仰天躺倒,叫了一个部属:“来,踩着我的额头!用力踩住了!”
待那部属踩稳了,另一名部属用力拔箭。张荣闷哼一声,脑袋猛挣,好在被死死踏住了,不能大动。
待到箭杆拔出,几名部下一起涌上来:“草药呢!草药!还有膏油!膏油涂上!”
另有人拿着麻布,往张荣脸上裹了十几圈,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团麻布,堵住伤口两头。
张荣头晕目眩地躺了好一会儿,便如死尸般不敢稍动。过了许久才闷声问道:“刘斌没事吧?”
麻布堵着他的舌头,说话不清晰,问了好几声,刘斌才一瘸一拐过来:“世辉兄,我没事!”
“马五和马六呢?何伯权呢?”
“马五没事,马六的胳臂废了,何伯权肋下中箭,晕厥不醒……接下去能不能活,怕是得看天。”
张荣呜噜呜噜地骂了一句。
“有古怪。”他说。
“是啊,蒙古人怎么会忽然巡查小清河这里来?他们素日里……”
“不是巡查……巡查的话,不会扎营。”张荣只觉得面颊、腮帮和舌头都在抽搐,痛得火烧火燎。他每多说一个字,冷汗便多趟出一身来。
他坚持着道:“是有什么人,要从小清河下游方向过来,这些蒙古人准备迎接。”
刘斌吃惊道:”难道蒙古军的主力折返?我听说,蒙古四王子率军去了莱州,难道他们打赢收兵了?”
黉塘岭距离济南府不远,若蒙古军在济南增兵,黉塘岭这边,恐怕立即要有大麻烦。若不能及时转移,那么多条人命,岂不是拱手送给蒙古人屠杀?
张荣双手撑地,慢慢地起来。
两脚刚踏到地面的时候,脚有些发软,地面好像在晃。他用力跺了跺脚,强自提起精神,跺脚的震动让嘴里又泛起一股咸味。
是舌头上的伤口裂开了,没事。腮帮这里的伤口好像有点愈合了,不要大张嘴就行。
“让马五挑几个机灵的,跟我走。我们从十五里沟绕过去,靠近小清河方向看一看。你带人等在这里,若有不谐,狼烟为号。”
第二百四十章 人命(上)
所谓的十五里沟,其实是一道古人修建的壕沟。据说隋唐年间,涿郡贼人卢明月曾在此崛堑壕立营,与隋将张须陀对峙。
如今数百载匆匆而过,沟壑两边荒草密盖,一路荆棘层叠。虽然阻绝了外界视线,但稍有不慎,脚下踩到枯枝败叶,就会发出沙沙声响。好在张荣等人走得惯了,沿途小心翼翼。
最近的一次,数人就从蒙古人吃草的马群旁边经过,那些战马被蒿草深处晃动的人影吓了一跳,猛然跳跃嘶鸣,几名蒙古骑士奔来安抚,所幸他们另有心事,没谁过来查看端倪。
一行人绕过蒙古军的营地,将至小清河,还隔着一两里地,就听到了人声鼎沸!
张荣连忙示意同伴们伏低身形,然后拨开芦苇,踏着水草和冰冷的湿泥,慢慢近前觑看。
去年山东两路大旱,连续二百余日无雨,今年也是干冷。冬季枯水的时候,诸多河道大都干涸。
但小清河是伪齐时动用巨量民伕挖掘的,利用了济水古道,上承北清河和济南城北连绵湖泽、泉水,后数十年也修缮不懈,故而此时依然水势滔滔,能容大船航行。
真的有大船,许多大船!
就在张荣身前,小清河的河道上,至少数十艘大船首尾相连,鱼贯而来!
“是通州样的船,是海船!”
马五在张荣身旁低声道。
大金国用来盐运的船只,多是仿造宋人盐船样式,方头方尾平底,船长四十余步,无隔舱,也无桅杆,靠浆橹或纤夫拉扯,行于各条漕河。
而这些船,却都是通州样的海船,单桅单帆,长度约七十尺。这种船行于海上风浪间,并不起眼,放在小清河里,可就威风的很了。
何况同样规格的船只多达数十艘,樯桅如林而立,实在是气势惊人!
这一段河道,水面甚是宽阔,河畔有个新兴的草市,两岸都有码头和栈桥。
但前阵子蒙古人来袭,把草市烧作了白地,码头和栈桥也没有幸免,这时候只在残余的桥桩上搭些木板,再铺了一层稻草,走在上面又窄又晃。
船队这时候慢慢地靠近栈桥,张荣待要细看水手模样。
一名弓手示意张荣往栈桥南面眺望。
“兄长,你看!”
张荣看船队看得呆了,这会儿转眼,才注意到栈桥附近的河滩上,不知何时围起了一个蒙古人用来圈养牲畜的大围栏,围栏外头,有三五百蒙古骑兵懒洋洋地警戒着,而围栏里圈着不下数千名男女百姓。
百姓们多半都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
有人身形枯瘦,神情麻木;有人衣衫半解,光着膀子,露出身上一道道可怖的鞭痕;有人被切了鼻子、耳朵;有几对分明是夫妇模样,却又像是刚见到,妇人嚎啕大哭,而丈夫也默然催泪,兴许是想念死去的家人,又或者是为各自的遭遇而哭。
这些百姓哪里来的?不用走近,听口音就晓得,这都是济南府的桑梓,是张荣等人的同乡邻里!
张荣瞬间暴怒。他恨不得立时起身,抽刀拔箭把那些看管的蒙古人都杀死,将百姓们放了出来。
可他又很清醒,知道自己做不到。
这样的可怕世道里,没有力量就谈不上保护他人。而就算有力量又如何呢?谁能与蒙古人对抗呢?
张荣只觉得自己额头滚烫,心脏狂跳,他竭力压住怒火,沉声道:“不要急,等等看。蒙古人来此,必有缘故。”
一不注意,他腮上的伤口又被撕裂,鲜血不断地透过麻布渗出来。张荣恍若不觉,又道:“还有那支船队,一定有蹊跷!仔细盯着!”
正说到这里,船队排头的一艘大船终于靠拢栈桥,船舱里出来几个人。
为首一人,是个体型胖大的和尚。他大步踏上栈桥的时候,沉重的身躯让木板连连晃动。
这和尚好像腿脚有伤,走路有些不稳当,连忙把手里一根漆黑大棍杵在桥头,待到栈桥嘎吱吱稳住了,他便站着不动。
胖和尚身后又跟着数人,俱都相貌精悍,作朝廷军将打扮。
“这伙人什么来路?朝廷的人?朝廷的人和蒙古人怎么会有往来?”
张荣全然想不明白,往身旁看看,部属们也都作茫然神态。
张荣等私盐贩子活跃的范围不小。东至长山,北至商河、厌次,向南关联泰山寇盗,向西越过东平府,与梁山泊水贼为友。
在这个范围内,他们有无数的亲朋、友人、眼线分布,本该耳聪目明,任何风吹草动,都休想瞒得过他们。
奈何蒙古人大杀特杀,短短十余日里,地方上的百姓或死或逃,十不存一。他们困居黉塘岭上,这几日又少了打探,所以竟不知道,这船队乃是定海军节度使郭宁所属。
这胖大和尚,自然便是郭宁的左膀右臂,法号慧锋的骆和尚。
骆和尚素来胆大,当日蒙古军初到山东,他就提议以精兵乘舟,沿小清河直抵济南城下骚扰,给蒙古人一个好看。可惜时局变化,他的建议并未能实现。
后来郭宁擒捉了四王子拖雷,并以拖雷为人质,向山东的蒙古军勒索巨额赎物。两家口头约定了,兵马各散,互不威胁;马匹、牧奴和军械甲胄的交割,两军直接就遣人当面完成。
而大项钱粮、人丁、工匠的交割,都放在小清河上,章丘以北,河道蜿蜒处。定海军自行调派船队,来此接应、运输。
之所以交割处放在这里,有个主要原因,便是此地本来的居民大都逃散,周围人烟稀少,所以蒙古人交割种种,没有人会围观。这样,能让深受战败之耻的蒙古人感觉稍微好些,至少羞辱稍能承受。
郭宁那日火起,在监房里头痛砸了拖雷两下,后来医官说,肋骨断了三根。
这种动作,着实不符外交礼仪,于是蒙古人对交割之地的要求,他便莫为已甚,爽快答应了。
郭宁麾下的船队和船夫们,都是汪世显协助李云,在直沽寨的收获。率领船队沿河而上的任务,本来应该是汪世显的。
但汪世显所部在迎战蒙古人的时候损失惨重,他这几日忙于抚慰将士,实在是脱不开身。
于是骆和尚兴冲冲地接下这任务,不顾自家少了两个脚趾,拐着脚便往济南府来。
陪在骆和尚左右的两名军官,一人唤作刘樾,一人唤作赵瑄。
当日骆和尚带着西京大同府玄中寺的僧人逃亡,沿途招纳亡命之徒,在保州沉苑泊中落草为寇。他的副手,乃是玄中寺的师弟裴如海,外人都唤作裴和尚的。
但和尚群里,到底少有勇猛善战之辈,所以他另外几名得力部下,都是河北本地的有名寇盗。
比如刘樾,乃是杀了当地富商逃窜,被十几个军州通缉的凶人。而那赵瑄,则是富商之后,自幼跟从父母三山五岳走遍的,只因家里遭地方官员凌迫,这才奋而杀官落草。
这两人又同有一桩异处。原来刘樾经常做梦,梦见自己曾是汉朝的羽林右监,皇帝心腹;而赵瑄则总是声称,自己前世乃是凉州士人,擅长弓马。
旁人都知骆和尚对佛经一窍不通,对佛理更是夹缠不轻,但谁也不敢当着他面说,所以骆和尚一向自命为高僧。
而两人所述的调调,仿佛佛经中的前世宿慧,骆和尚觉得有趣,便引两人为心腹。
实际上,军中将校们大都知道,两人投骆和尚所好,存心凑趣胡编来着。至于骆和尚本人究竟明不明白,旁人可不敢问。
虽然有这个古怪处,两人却都是得力军校,在战场上勇猛过人,连郭宁也赞赏过的。
裴如海死后,这两人便递补成了骆和尚的副将。
当下刘樾陪着骆和尚,就站在栈桥上冷冷观瞧。而赵瑄领着一个亲兵,大摇大摆地站到蒙古骑兵的队列之前,张口呼喝。
那些蒙古骑兵瞪着赵瑄,眼神里仿佛要喷出火来,赵瑄也真是大胆,漫不在乎地仰头冲着马上的蒙古人连连呼喝。他居然还会些蒙古语。
连说带比划几句,有个蒙古百户模样的出来。
那蒙古百户抬眼看看骆和尚,便不理会,单冲着赵瑄厉声道:“第一批,是五千人,后面还有五批!我们会当场挑出你们要的人!挑出健壮的男人和女人,像是挑出蹦跳的黄羊那样,像是挑出欢快的马驹那样!”
赵瑄稍稍一愣,此前与蒙古人达成的协议里,包括三万人丁。那是郭宁和部下将校们估算出的。
在蒙古人大肆屠戮后,济南府剩下的人口数量,约莫便是如此。在那口头协议里,也只提了句蒙古人不能全用老弱充数,三万人分六次送到。
除此外,倒没有其它细则。须知蒙古人连文字也没有,什么都靠编成唱词口口相传,盘算得太细致了,纳敏夫那厮,也记不得许多,等于白忙。
这会儿蒙古人愿意都给青壮,自然是好的,但他们要当场挑选……那岂不是把人当做牲口一般检视?
赵瑄的心里有些不快。但他知道,此举对定海军并无坏处,于是微微颔首,傲然道:“那就赶紧!”